第一卷 荒唐的战争与城楼增建的故事

  大约六百年前,女子是居于京城的当铺姑娘,男子是萨摩国难有出头之日的小步卒。

  这时的女子没有轮回的记忆。严格来说,出生的时候还记得一切,但在幼时就失去了。因为男子作为脚夫随萨摩国的殿下造访京城时,女子见到了他。

  ——没错,是那个人。

  刚注意到这一点,女子的记忆就变得模糊,没过多久忘记了一切,随后只以当铺姑娘的身份长大,又在年纪轻轻时死去。

  女子的过世与当时的形势关系密切。

  某时,室町幕府的第六代将军被家臣背叛,在京城遭到杀害。这位将军因暴政人人畏惧,不过他的独裁也正是家臣揭竿而起的原因。

  杀害了将军的是名为赤松满佑的男人,赤松家本是镇守播磨一带的大名,但被第六代将军削了权,当时谣言四起,认为下一个要被肃清的就是满佑了。因此满佑抱着“那就同归于尽”的想法举起反旗,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

  在京城刺杀将军的赤松满佑以为自己没过多久就会被幕府的官兵逮捕后斩首,然而意外的是周围的反应十分温吞,于是他悠然逃回了播磨。

  幕府一方动作迟缓是有所缘由的,他们认为赤松满佑干了刺杀将军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定然有同谋的反叛者,所以为了引蛇出洞采取行动,却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反叛者,在莫须有的敌人身上浪费了时间。

  而且遭到暗杀的六代将军的独裁统治实在做得太彻底了,他将大部分的权柄全都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没人能在他死后迅速调兵遣将。

  因此讨伐赤松家一事层层滞后,上层一片混乱下层也士气不高,士兵们因长时间困于京城感到焦躁,以“这是为了重大战争的征收”为由抢掠商户当铺,不幸的是,女子家也成了他们的目标。

  那是武士可以毫无缘由当街试刀杀人的时代,某天晚上,女子家中库房被他们掠夺一空,女子也被他们顺手残杀。

  于是,女子以当铺之女的身份死亡后没过多久就转世为下一个模样,同时取回了轮回记忆。

  然而这时女子不再为人,而是成为了一只斑鸠。

  一只小小的鸟儿,方方面面都极为不便。无论是食物、行动方式还是本能,都和过去并不相同,但鸟儿也有着人类所没有的轻盈。

  ——干脆飞到萨摩去吧。

  女子这样思索,因为男子也许还在那里。

  不过遗憾的是斑鸠并非候鸟,而是全年生活在同一地域的留鸟,并不适合长途旅行。

  无奈之下,女子只能妥协于附近,选择了在平安时期降生后死亡的播磨一带。

  于是女子在一棵樱树上筑了巢。

  那是曾经与男子相约赏花,但最终没能实现约定的樱花树。

  不可思议的是,过去转生时女子在一生中必然会与男子的转世相遇一次。因为那个水神好像说了“无论千年万年,皆生死往复、一再擦肩”,也许与男子相遇可能也是这诅咒的规则之一,所以她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在樱树旁等待男子,也许就可以实现赏花的约定。

  在那之后,女子两次孑然一身赏了樱花,每当那时,她都感到有些开心,又有些寂寞。“如果要来就早点来啊”,她在心中对不见身影的期许之人抱怨着。

  但是第三年的春天不太一样,周围的人们聚在一起砍起了树。

  为了收集木材。

  在女子变为斑鸠后筑巢的樱树不远处,有一座名为英贺的城。原本的英贺城只是在古寺中建起的奉行人宅邸,是一座不像城的城,但由于这座城与播磨滩距离较近,地理位置上足以充当海军要地,所以要进行大规模的改建。

  改建提上日程的原因正是六代将军的暗杀事件。由于谋反,曾镇守当地的赤松家一落千丈,播磨的势力也发生变化,在势力洗牌后,英贺城成为了目标。

  ——人世间总是战乱不休啊。

  不过这种事可以随便他们,樱花树遭到砍伐,自己却会很难办。赏花的约定尚未实现,可女子身为一只无力的斑鸠,无法阻止他们。

  女子注视着眼前被渐渐砍伐的樱树,斧头没入树干后,树干发出咯吱声逐渐倾斜,最终倾倒,她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的愤怒。

  仔细一看,周围散落着折断在地的小树枝,其中还有些上面还缀着花朵,于是女子叼起一枝,飞向高远的天际。

  ——可是我该往哪去?

  她试问自己,然而前路仅此一条。

  “就飞到这翅膀所能及的尽头吧。”女子下定决心。

  某时,一位男子发现了一只斑鸠的遗骸。

  男子不知道那只鸟儿从何而来,也无从得知鸟儿为何而飞。

  不过男子足以知晓那只鸟儿经历了怎样漫长艰辛的旅程。

  坠落在地的斑鸠满是伤痕,羽毛脱落,一边的翅膀上还透出一个大洞,能够直接看到翅膀下的地面,然而它还舒展双翼,仿佛依然想要飞起。

  那只斑鸠口中衔着一枝樱花。尽管大部分的花瓣已经零落四散,唯有一朵花依然完整美丽地留了下来。

  “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他向斑鸠低语,然而斑鸠早已默然死亡。

  男子从斑鸠的鸟喙中取出那截樱花树枝。

  继而把树枝与斑鸠一同埋葬,将花做成压花留了下来。

  砍倒鹿磨樱而扩建的英贺城后来作为海运要地而繁盛起来,但在随后到来的战国时代※【译注:1467-1600年或1615年】就被轻而易举地烧毁了。净想着些已经没了的东西也无益,但说遗憾还是遗憾的。

  在我心不在焉地回想久远的过去时,浮岛先生也还在继续与汤山主神对话。

  “请问可以的吧?一本书而已。”

  “不,那是市先生的东西。我身为请他来城崎的招待者,总不能要求他交出来。”

  “可那是赃物。”

  “神的行为和人世间的规矩有关系吗?”

  对话完全没有进展,但应该已经足以争取时间了。浮岛先生还请务必就这样争论下去。

  我这么想时,房间门突然被敲响了,接着听到的是带着稚气的女性声音。

  “失敬了。如您联系时所说的,发现了可疑人物,已经逮住了。”

  对此,思金先生回答:“辛苦了,请进。”

  门开了,首先看到的,是左眼下有颗泪痣的女性,还很年轻,二十岁上下。

  那女性身后,是矮个子的男性和被捆住的和谷先生。这下我企图的重点就被击溃了,不过对于和谷先生被逮住倒并不怎么意外,尽管如此多少还是有些惊讶的是,我对于带和谷先生来的男性有点眼熟。

  “你是……”试着说了一下,接着就犯愁了,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站在那的是在金星台山庄遇到过的白色晚礼服男子。但话说今天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和服。

  对方似乎也同样惊讶到了,“杏小姐!真的在呀!”

  他的喊声就好比发现了野槌蛇※。【译注:ツチノコ。日本传说中的谜之生物,蛇身肥胖短小,像一根棒槌】

  我也打算回应点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思金先生推进了话题:

  “哦呀,可疑人物就那位吗?偷书信辑的主犯应该是女性……”

  回应那问题的是有泪痣的女性,“那边是母亲在追。”

  “原来是这样,看来还挺难对付的。”

  “是的。场面就像怪物大决战。”

  就在North先生唱歌、浮岛先生相扑的时候,祥子则似乎陷入了一片纷乱。详情不明,但看来我刚才得意洋洋说的推测完全落空了。由于思金先生配合着争取时间,还以为可能是打算帮忙偷书信辑,但他应该只是对房间外的战力有充分的自信。

  浮岛先生罕见地发出困惑的声音,“等等,想稍微理一下情况。这位小姐,你是什么人?”

  “我不想对陌生人报上姓名。”

  在毫不客气地作答的泪痣女性身后,被捆着的和谷先生喊出声来:“这人是辻冬步!”

  辻冬步——听着耳熟。没记错的话,是在金星台山庄带着书信辑逃掉的女性名字。

  浮岛先生一脸讶异的样子,“嗬?”地咕哝了一声,“那,另一个呢?那边的他好像也在金星台山庄见过。”

  看话头转了过来,原本的白色晚礼服男子——如今是黑色和服男子高兴地扬起声音说:“我,叫小束武彦。杏小姐,好久不见!”

  不巧被点名喊到的我只好堆出笑容回答:“诶诶,嗯,好久不见。今晚为什么在城崎?”

  “是师傅喊我来的。那位是个稀世罕见的懒人,所以叫我帮忙画符咒。”

  “哦?师傅是指?”

  “是我师傅。我在京都学占卜!”

  说起来,小束先生的打扮看上去确实像占卜师。

  同时,我忽然闪现一个念头——莫非这个叫小束的男子,是去金星台山庄路上向我和祥子搭话、留下“和命定的对象重逢”这样离谱预言的占卜师?

  虽然可能偏离了话题重点,但我还是有些在意,确认了一下,“难道我们之前见过吗?”

  “嗯,当然。在咖喱店见过好几次了!”

  原来小束先生是顶点咖喱的顾客么。

  不过重点不在这。

  “金星台山庄里见到面那天,在去那之前天寒地冻下遇到的占卜师会不会就是你?”

  这虽说是连推理的理都称不上的直觉,可我还是以名侦探的感觉指了出来。

  “唉唉!”小束先生惊得身体后仰,继续说,“你不会是没注意到吧?”

  虽说是出乎意料的反应,但得到这样责备般的话也很伤脑筋。一般来说我不会去注意人的脸,而且那个占卜师的嘴边应该是被黑色口罩挡住了。

  “难道,会和命定的对象重逢是指?”

  “当然,是说我。用那预言让你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之后我递出花束告白,是这样周到又浪漫的作战计划来着……”

  可惜的是,我基本都没把顶点咖喱店的顾客记在心上。由于那家店是能排长队的大流量店铺,客人也不会喋喋不休地和店员闲聊之类。仅仅是盘子端上端下的对象那容貌,光是记住也没用,小束先生的事情也没有印象,因而不管被预言什么也不会想得他的脸来。

  但将内心这些和盘托出也很对不住,我堆笑着说:“完全没注意到,抱歉我太迟钝了。”

  “不,我才是,把事情弄复杂了,抱歉。”

  就是说呀。都因为这男子那梦一般的作战计划,祥子莫名对我的情感生活来了兴趣。

  被捆着的和谷先生像是对这完完全全的闲聊听得不耐烦了,喊道:“和和气气热热闹闹地闲扯些什么啊!我被抓了,守桥小姐也遇到大麻烦了哪!”

  我对这话感到惊讶,“祥子有麻烦了?”

  “当然了!”

  “可我都没怎么见过她会被逼急的情况。”

  例外只有一个,也就只是去帮鲁莽跳出窗外的North先生那时候。

  但和谷先生一副拼命的样子喊道:“是对手太猛了!那女的不是人,是神或怪物吧。”

  对此,辻小姐小声嘀咕了句:“不,我母亲是人……”

  总之,既然祥子有麻烦了,也只能去帮忙了,但问题是众神们的想法。

  思金先生哐地把烟管敲在烟盘上,吸引注意力,“来继续助兴表演吧,还有预定的节目吗?”他这样说着漫不经心的话。

  我瞪着思金先生说:“不,我们要就此退下了。”

  “不行。我组织的这个圣诞聚会,不允许中途离开。而且也有些不礼貌吧?只是假装祈祷神的恩惠,背地里却打算自己偷出书信辑。”

  “你都知道了还配合我们不是吗?”

  “当然,神就是知道得很多。但礼节就是礼节,既然供奉已经开始了,那就请坚持到最后。拼尽全力呈上助兴节目,祈求神明恩惠。”

  “可明明神那边并不打算给出书信辑?”

  “不知道哇。要是你们的节目很棒,那也可能改变主意。”

  思金先生有什么意图?打算如何利用我们?——我仍然不知道他的根本目的,但依他这做法来看,应该也是想争取时间,这准没错吧。

  “用没意义的宴席打发时间,您在等什么吗?”

  对于我的问题,思金先生龇牙咧嘴地笑道:“这就随你想象了。不过,就算是你,也总不会违抗神的指示吧?”

  我确实也不想把神的心情破坏殆尽。假设万一祥子被抓住了,之后下判决的也是众神们吧。既然如此,也有理由献媚。虽说事到如今要因为拙劣的硬币魔术而遭嘲笑让人提不起劲,可要是叫我这么做也就只能做了。

  “当然,一切如神所言。”

  我寻找替代桌子的东西,把在浮岛先生和汤山主神的一战中翻倒的一张膳桌搬了起来。但就在那时,辻小姐说话了:

  “等等。难道说表演助兴节目就能得到书信辑吗?”

  她大概是从我们的对话中推测出话题走向了吧。

  思金先生对此回答:“倒没有约好一定会,但机会是有的。”

  “那我来也行吗?”

  “还请务必。非常欢迎。”

  辻小姐喃喃了一句“好哎”,说要准备一下,就啪嗒啪嗒走开了。

  这下子话题又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偏离。

  “在她表演期间,我能离开一下吗?”

  我想尽可能窥探一下祥子的情况。

  但思金先生无情地摇头说“不行”。

  辻小姐表演的节目看来是即席绘画。

  所谓的即席绘画,就是在宴席等场合根据客人的要求即兴作画。在我的记忆里,多被请求在纸拉门或屏风上作水墨画,但未经旅馆允许就在这周边动笔可不行。辻小姐在榻榻米上摊开和纸,环视众神,“来,还请随意让我画些什么吧,画什么都行。”

  思金先生吐了口烟,目光投向市先生,“聚会的主宾是你,请问有什么想画出来的吗?”

  呷着酒的市先生久违地开口了:“没兴趣。随你。”

  “那,画您的肖像画怎么样?”

  “别,不要把我掺和进去。”

  “不好吗?神就是很入画的呀。不过,如果不想被画出来,那就请至少给个题吧。”

  市先生狠狠瞪了一眼思金先生,却格外老实地回答道:“那,画个画不出来的画吧。”

  这什么深藏玄机的题目。

  对此,辻小姐有些发愁的样子,不过没多久就提笔了,“那么……”

  她毫不迷惘地在和纸上运笔。但没成想她突然停了下来,把画好的画揉成团扔掉,然后再度摊开和纸,画了又扔,画了又扔,没什么进展。

  下照姬清晰地喃喃道:“因为是画不出来的画所以完不成?”

  小神们发出表示理解的“噢噢”声。不过,恐怕并非如此,她似乎只是因为对画出来的成果不够满意。

  看那没完成的画,可以推测出她的想法。如果我想得没错,那她就是个挺狡猾的女性。

  最终,辻小姐总算舒了一口气,放下笔。

  “完成了。”她这么说着,举起和纸。

  和谷先生嘀咕道:“这是——《净土之樱》。”

  辻小姐所画的,是一株樱花树及其群山背景。无论是构图还是笔法还是用色,都和书信辑上的画很相似,可知是对那画的模仿。

  众神头上冒出问号,汤山主神作代表发问:“究竟哪里是画不出来的画?”

  辻小姐昂首挺胸地回答:“谁知道呢,我是不知道的。”

  “什么意思?”

  “这是模仿书信辑上的画。不过,画得完全一样还是一点也不像,我也无从判断。所以,为了判定是否是‘画不出来的画’,能否和书信辑上的真东西比比看?要是对比下来完全不一样,那这果然就是‘画不出来的画’。”

  换句话说,就是这样:

  辻小姐的目的应该是再借阅一下书信辑上的那一幅画吧。

  但就算正经地给众神献上画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如愿以偿。因此她心生一计,打算通过对画作的评定本身促使拿出书信辑。这样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能达到目的。

  不过,即便能看懂这手段,也还是有难以理解的情况。

  “你不是已经把书信辑拿到手过一次了吗?”

  我问道。她用轻而有力的声音回答:

  “我想要《净土之樱》的蓝,那个绝对的蓝色。所以研究了一下成分,但没有新的发现。不管调多少次颜料,不管怎么画,也都画不出春雪那样的蓝。”

  “所以才要再看一次吗?”

  “再看一次——不管多少次,我都想看那蓝色。”

  “但,当然不会是一样的蓝,”我夹杂着叹息说:“那画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画的。普蓝虽然不是长时间就容易劣化※的颜料,可也不是说不会变色。就算用完全一样的颜料,现在画出来的东西和两百年前画的东西也不会是一样的颜色。”【译注:劣化。颜料的劣化是颜料因物理或化学原因变色、粉化、脱层等现象。文物的老化研究和文物保护修复就涉及到颜料劣化机理的研究。参考:<a href="https://hsta.ustc.edu.cn/2021/0317/c2779a476817/page.htm""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hsta.ustc.edu.cn/2021/0317/c2779a476817/page.htm" target="_blank"><a href="http://www.dxhx.pku.edu.cn/article/2021/1000-8438/20211013.shtml"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www.dxhx.pku.edu.cn/article/2021/1000-8438/20211013.shtml以及<a href="https://hsta.ustc.edu.cn/2021/0317/c2779a476817/page.htm"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s://hsta.ustc.edu.cn/2021/0317/c2779a476817/page.htm

  对于在美术大学学习浮世绘的辻小姐来说,我的高谈阔论就是在班门弄斧吧。她平静地点头“这我明白。颜色会变,画材也不同。就算用一样的颜料,用的纸不同也不会是一样的颜色。可是……我和春雪之间,是就这些程度的差异吗?”

  “怎么个意思?”

  “我觉得应该有更根本的差别。技术,或者说,对绘画的理解,是更根本的。还只是涂个蓝色,光这个,就感觉春雪向我展现了压倒性的才能差距。”

  辻小姐反倒像是在很开心地娓娓道来。

  然而,那是误会。

  “我看,你的画已经够好的了。那不就行了吗?”

  “不,我还算不上好——但也不是说这个。我想要的,只是春雪的蓝色。”

  “这样的话,看书信辑也没用。”

  听到我这话,辻小姐“哎?”地小声道,“为什么?”

  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要说为何……

  “涂那蓝色的,不是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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