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米蒂利多斯领域的地下空间，似乎有好几条路通往地表。
特兹带领席修穿越其中一条，从城内西南侧的仓库外出。
不知不觉中，外头已经是日落时分。刚才待在底下的时间似乎比预料中更久。抬头仰望泛红的天空，席修一脸苦涩。跟在身后的瓦司确认时间。
「抵达王城应该起码深夜了吧。是否有备马呢……」
「请往这边。」
特兹在前面开路，两人跟在他后头。走在无人的巷子内，特兹指向城内的中央方向。
「我们会在大马路交会的地方搭建舞台。因为在那里效果最好。」
「在醒目的地方表演不会受到阻碍吗？」
「届时会安排其他人开道，还要麻烦两位支援。」
「知道了。」
这场战斗多半很困难，可是却无法避免。想到托马从水渠中爬起来，席修就有点头疼。真希望他像妹妹萨莉一样，问题解决前一直待在水底。不过他毕竟是普通人，多半没这么好的事。
──还是萨莉能解除托马的洗脑？
当时托马见到银手镯后顿时愣住，代表或许有机会让他清醒。
不过正当席修即将下结论时──视野突然瞥到金光闪烁。
以为打雷的席修抬起头，可是空中却没有类似的迹象。席修一脸疑惑，前方的特兹也转过头来。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
刚才的金光仅发生在一瞬间，还没弄明白。席修与特兹面面相觑，不过瓦司却依然看向东北方，而且脸色难看。可能心里有底的席修正待开口，瓦司看的方向再度闪过一道金光。受到建筑物的遮蔽，看不见照亮朱红色天空的金光源自何处。不过似乎是从地表发出的。瓦司嘴里喃喃自语。
「难道月白出事了？」
话刚说完，瓦司便拔腿冲向看见金光的方向。
席修与特兹一瞬间愣住，但发现情况有异后也跟在后头。如果月白真的出了事，最坏的情况下得当机立断，带萨莉远离艾丽黛。
三人在四下无人的城外朝月白奔跑。直到远远可见杂树林之处，瓦司才终于放慢速度。然后从可以窥见月白大门的竹墙阴影下观察。结果三人顿时对莫名其妙的景象哑口无言。站在最后方的特兹嘀咕。
「大门缩小了呢。」
「与其说缩小……应该是陷入地里了吧？」
月白的大门本来有个小小的屋檐。可是如今屋檐不见了，只剩下左右门柱一半陷入地里。粗大的门柱原本是深褐色，现在却像烧焦一样变成黑炭色。如果萨莉见到这一幕，保证会脸色发青地嘀咕「要重建吗……！？」
见到地面上露出的两根门柱与孩童差不多高，有既视感的席修皱起眉头。
瓦司即将上前的瞬间，席修终于发现问题所在，立刻抓住他的肩膀。
「等一下，那不是结界的主柱吗？」
席修曾经见过，白色石柱埋在月白的庭院内当成结界。如今两根门柱正好与结界的主柱类似。如果席修的推测正确，月白已经化为某人的领域。
瓦司似乎也明白，略为屏息以对。
「……看来情况相当严重呢。」
「能确认里面的动静是最好的，但是很危险吧。」
眼前的情况显然是险地。可是如果不确认，有可能会影响今后的方针。瓦司叹了一口气，拔出腰间的刺剑，然后伸手制止准备同行的席修。
「您留在这里。看我情况不对劲，就请立刻前往王城。」
「可是……」
「万一您出了事，艾瓦莉会责备我。」
然后瓦司谨慎地前往大门。不知道他的理由是真心的，还是权宜之计。剩下两人集中精神注视瓦司的背影。可是抵达门前的瓦司一瞧内部动静──彷佛见到难以置信的事物般愣住，他颤抖的声音甚至传入席修的耳中。
「您怎么会在艾丽黛？」
一听到这句话，席修便从竹墙冲出，拔出军刀来到瓦司身旁。
一条由白色石子铺成的平缓曲线，从大门延伸到后方的月白主楼。
平时到了傍晚时分，门口会挂起拔染弦月图案的灯笼，并且点亮灯笼以示青楼正在营业。下女站在敞开的门口前方，身为楼主的萨莉会在阶梯口等待恩客光临──
如今灯笼在阴暗中依然黯淡无光，四周也不见下女的踪影。反而是一名穿着和服的男子倒卧在门口前方，另一名男子坐在阶梯口。银发少女彷佛神游梦境般，一脸慵懒地头靠在他腿上。
身上的黑色礼服让人联想到丧服，从衣摆伸出的白皙大腿，在擦得发亮的地板上妖娆又显眼。半眯着的眼睛空洞无神，男子正缓缓地抚摸她垂下的银色秀发。
照理说在王城的萨莉，如今落入聂磊之手。聂磊声音感慨良多地询问她。
「所以呢？为何你一直坚持这座城？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大蛇之气已经深入地底，我必须压制它……」
「为什么非得由你来啊。」
「萨莉蒂──」
席修开口喊萨莉的名字。
瓦司在这座城里不能喊她的名字，所以席修代替愣在原地的瓦司开口。面对错乱的光景，席修勉强克制自己别慌。
听到席修喊叫，萨莉眼神迷蒙地抬头一瞧。
从眼神中看不出她原本的想法。聂磊顺着萨莉的视线，终于发现站在门前的两人。只见聂磊眯起双眼，面露笑容。
「哦，你站在那里有什么事？带来的这一位是朋友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席修并未质问『难道萨莉没有去王城吗』。
因为问了也是白问，倒卧在石板路上的人是埃德。他之前遭到艾丽黛放逐，照理说应该在王城。既然他出现在这里，代表王城那边出事了。
之前遭遇托马时，对方应该还不知道萨莉在王城。如果他是之后才将两人从王城带来，那么速度快到简直不是人类──更关键的是，看到聂磊身后的『那东西』，就知道此事非比寻常。席修紧张地摆出架势，做好随时拔刀的准备。
聂磊仅剩嘴角还有一丝和善。
「问我是什么人？你们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你对艾丽黛造成了损害，我不能坐视不理。」
「那你们何不离开这座城，住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请将她还给我们。」
（插图010）
比起谨慎地察言观色的席修，瓦司反而开门见山。年轻的他似乎已经怒上心头，散发强烈杀气，似乎随时都要攻击聂磊。
但是有件事情必须在瓦司突袭之前确认。席修伸出左手制止他。
「等一下，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你在他身后有看到什么吗？」
席修指着坐在阶梯口处的聂磊身后。该处可见到通往二楼的阶梯，以及通往花之间的走廊。瓦司眯起左眼注视，然后狐疑地开口。
「哪有什么……就是青楼内啊。所以到底怎么了啊。」
「你果然看不见吗？」
情况比想像中更加头痛。听到席修嘀咕，瓦司进一步皱眉。
「怎么回事啊，有什么问题吗？」
「呃……」
席修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只能向他解释。于是席修对看不见化生的瓦司，指了指不属于化生的『它』。然后说出自己看见的景象。
「一只巨大的金色狼坐在那两人后方。可能就是萨莉提到的吧。」
「…………」
没理会哑口无言，同时一脸苦涩的瓦司，席修的视线回到狼身上。
金色狼几乎霸占了月白的宽广门口，它的身躯足足比马大了两圈。金光闪闪的长毛让它看起来更硕大，散发异样的存在感。金色狼在聂磊后方闭眼低头，不知道是否在睡觉。
从艾丽黛的现状来看，原本猜测与神秘力量有关。想不到对手远远超越自己的预料。席修终于忍不住拔刀，一旁的瓦司泄气地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竟然真的存在。那不是幻觉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您所期待的情报。听说前几天的事件中，艾瓦莉在地下的牢笼内见过相同的事物。由于我看不见，当时我以为是她看错了。」
「我宁可希望她看错……」
既然瓦司看不见，代表与普通化生相同。但那只金色狼显然不是化生。而且萨莉能将化生压制在地底下，它却能控制萨莉，代表比化生更难缠。
确认萨莉的表哥一无所知后，席修转头望向聂磊。
「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席修的反覆质问，聂磊仅扬起嘴角一笑，并且抚摸如故障人偶般的萨莉秀发。
「我只是来找妹妹而已。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难道萨莉蒂是你妹妹？」
「嗯，没错。」
听到他出乎意料的肯定，席修望向瓦司。威立洛希亚家的瓦司摇头否定。
「她的哥哥只有那一位，毫无疑问。」
「意思是他在妄想之类？」
聂磊说他来找当娼妓的妹妹。难道遍寻不着的他，误以为萨莉是自己妹妹了吗？这么一来简直不可理喻──想到这里，席修突然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注视金色狼。
──对方不是人类，而且他还自称萨莉的哥哥。
以席修所知，这两个条件导向的结论只有一个。可是这实在太突然，席修很犹豫要不要开口。
问题是不确认又不行。席修握住军刀的手使劲，注视金色狼而非聂磊质问。
「难道……你是古神？」
月亮女神曾经在召唤下，来到这片大陆。
如果她的哥哥是太阳神，那就说得通了。
听到席修的确认，金色狼略为睁开眼睛。露出比化生更为深红的赤眼。
赤红色的双眼注视席修，然后忽然眯起眼睛，露出笑意。
它的眼神显然代表肯定。
席修顿时好想仰天感叹。见到席修的反应，瓦司露出错愕的视线。
「您突然说什么啊……」
「不……似乎是事实。」
神话时代，古神之一斩杀了试图吞噬太阳的大蛇。
当时回应国王召唤的神明，名讳与信仰皆随古国的衰退而亡佚。不过神话故事流传后世，艾丽黛伴随此一起源繁荣至今。
但是席修知道，神话只是被人遗忘，却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受到召唤的神留下非常人的血脉，城里青楼女子的祖先同样并非人类。到此为止席修都明白并接受。
话虽如此，如今却演变至这种情况。席修忍不住想问，为何自己老是碰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想不到竟然会与萨莉以外的神明对峙。
金色狼再度闭起眼睛。坐在它前方的聂磊一笑。
「你的观察力挺敏锐呢。还是说妹妹告诉过你这位恩客吗？」
「啊？恩客？您吗？」
「……现在别纠结这一点，与此事无关。」
成为萨莉的恩客是当初试探聂磊时说的谎，眼下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与瓦司争执。为了防止进一步离题，用力使劲摇摇头。
「萨莉没有告诉过我什么。纯属我的推测。」
「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我原本以为你更加迟钝呢。」
「不用管我怎样。更重要的是，萨莉蒂不是你的妹妹吧。」
就算拥有相同血脉，目前的巫女萨莉与她的祖先，也就是神明并非同一人。他不应该擅自拿萨莉当替代品。
可是聂磊听到这句话后，依然面露浅笑。他的声音低了一阶，而且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乃透过存在维持。个体不重要，而是状态本身。」
「状态本身？」
「你可以理解为本质。本质不会因为血脉而变淡，不论灵魂如何变迁，依然不会改变。」
「这……」
这番道理让人似懂非懂。不过至少可以得知，他和人类的观念有极大的差异。见到席修沉默，依然面朝前方的瓦司压低声音询问。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以结论而言，凭我们应该赢不了他。」
「还没尝试就先认输吗？」
「掌握现况与动手与否是两回事。」
连身为神明的萨莉都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聂磊与金色狼在一起，我方根本没有胜算。
席修小心翼翼，做好随时提防的准备，同时尝试与聂磊交涉。
「但她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希望你不要干涉她。」
「她已经达成了任务，也获得了对应的代价。不应该继续受人指使。」
「没有人指使她。是她想要与人住在一起。」
「真的是这样吗？」
聂磊说到这里，托起腿上的萨莉下巴，抬起她的头。萨莉湛蓝的眼眸迷茫地仰望他。现在的萨莉与平时活蹦乱跳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席修忍不住皱眉。聂磊对萨莉问出相同的问题。
「为何你会在这里？就算有人共享你的血脉，你和他们依然有根本上的区别。他们无法理解你，更无法接受你。只要你待在这里，就是永远孤独的异类。而且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在压制大蛇之气。」
「那我如果消灭它，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席修与瓦司屏息以对。如果大蛇之气能完全消失，的确是求之不得。可是要因此带走萨莉就麻烦了。两人愣在原地，视线彼端的萨莉却依然保持沉默。于是聂磊再度开口。
「难道你觉得我做不到？没这回事。只要烧穿地底深处就行了。」
「……大蛇之气已经渗入非常深的地底，甚至渗透到支撑此地的支柱。」
「那又怎样？只要烧穿支柱不就得了。」
「可是此地的居民……」
萨莉只说到这里，貌似疲惫不堪，闭上眼睛。
聂磊松手后，萨莉再度头靠在聂磊的腿上。她在极度疲惫下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似乎并未完全失去自我。即使这只是旁观者的希望，但她依然没有直接肯定她的神明兄长。
而且──这是唯一打破僵局的方法。
下定决心后，席修向萨莉伸出手。
「萨莉蒂，过来这里。」
席修往前跨出一步，试图改变现状。萨莉仅以目光一瞥席修。但她似乎没有进一步行动的力气，依然靠在聂磊的腿上。
瓦司露出紧张不已的视线。但是席修坚定的眼神并未离开萨莉。他再次坚定地呼唤。
「萨莉蒂，快过来。别怕。」
──要颠覆目前的困境，绝对不能缺少同为神明的她的力量。
即使她还不成熟，但只要她站在我方，胜算应该能提高到五成。
重要的是，如果她无法脱离神明兄长的控制，抵抗就缺乏意义。席修已经发现，自从聂磊来到此地，就没见过身为神明的萨莉。
萨莉以缺乏自我的眼神看向席修。
不过看起来又像极度不安，缺乏依靠。没有看见她眼神的聂磊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那些人想强行挽留，你就扫荡他们吧。如此你就知道是否真的有意义了。」
听到聂磊有些吓人的指示，萨莉不久后点头，然后慵懒地起身。赤裸着白皙的脚踩在三合土上，摇摇晃晃站起来。
见到她缓缓走向大门，瓦司小声询问。
「该怎么办，她似乎还没恢复清醒。」
「总之先让她离开月白的范围。」
上次逃跑时，她离开月白后才终于恢复正常。
那么首先得试试看灵不灵。席修的步伐提心吊胆，等待萨莉接近。
不过萨莉走到门口与大门的中央，停在倒卧地面的埃德身边。她仅转过头，紧盯着趴在地上的埃德背部。由于遮住银发遮住了脸，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见到她抬起头来，再度像人偶一样走向两人。
然后萨莉举起右手，指尖对准两人。瓦司声音僵硬地嘀咕。
「这下可麻烦了……是不是先撤退比较好？」
「不……」
从她的眼神看不出她的想法。
但是她应该尚未完全受到聂磊的控制。席修似乎明白了现在占据她的是什么。聂磊开始起疑心，以及逃到席修房间的当晚，她似乎一直很不安。
所以现在不能跑。要是逃跑，只会让她产生新的不安。
席修朝萨莉伸出的手再一次示意。
「萨莉蒂。」
──如果月白的女人以誓约回报恩客，那么恩客要如何回报她？
席修不知道花街柳巷的常识，同样也不知道艾丽黛的作风。所以自己能回报她的方式就是诚实吧。席修谨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就是你，不是别人。我明白，你维持现状就好。不需要感到不安。」
萨莉的湛蓝眼眸略为睁大。席修见到她眼神中迷途般的神色后，点了点头。
「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逃跑。」
与萨莉面对面的这段时间十分神奇，席修并未感到紧张。
多半因为知道她看起来失去自我，但毫无疑问是她没错。与第一次知道她的真面目时不一样。如今席修多少也掌握了她的本质。
即使知道，席修依然觉得「很正常」。不论在人群中长大的她，或是身为神明的本性，两者都是她。
萨莉依然面无表情，紧盯着席修伸向自己的手。
银色的修长睫毛突然摇晃。冷不防闭起眼睛的她，放下朝两人举起的双手。
小小的嘴唇颤抖地说出两个字。
「席修。」
──一听到这句话，聂磊顿时起身。
见到聂磊拔刀，手里持剑的瓦司跟着冲上前。
萨莉没有反应。席修冲向她，试图牵起她的手。
但是聂磊抢在两人之前来到萨莉身边。眼看他要抓住萨莉，结果在碰到萨莉前一刻纵身往后跳。原来刚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埃德，迅速起身一刀砍向聂磊的脚。
「快走……」
单膝跪在石板路上的埃德，一只手推了一把萨莉的背。席修随即扛起蹒跚向前的她，连带抓住埃德的手。
「先撤退！」
瓦司以刺击牵制准备挥刀砍埃德的聂磊。
但是就在这时候，门口的金色狼缓缓起身。发现金色狼有动静，席修拖着埃德想逃出大门。可是埃德似乎受了伤，高个子的他行动不灵活。
──再这样下去会先被金色狼逮到。
席修准备开口喊瓦司时，从身后出现的特兹轻巧地扛起埃德。
而且特兹还朝与瓦司交锋的聂磊吹出细笛吹箭。箭上可能抹了速效性的药，聂磊顿时脚步踉跄。瓦司趁机一脚踹中他的心窝，随即转身就跑。
「快跑！」
众人头也不回地狂奔。
在特兹的带领下逃离月白，抵达一间空屋。席修见到金色狼没有跟在后头，顿时虚脱地瘫坐在门口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