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7.晴天

  位于艾丽黛的勒迪家酒窖,在城里西南隅占了一大片地方。

  席修与托马在有酒窖的宅邸内的某间房间,重演几小时前的场景。

  桌上的茶杯依然是胡乱泡的茶。但是席修毫无饮用的念头,在榻榻米上抱着头伤脑筋,甚至没碰托马炸的油豆皮。

  「我不是叫你放弃了吗?」

  「…………」

  「其实你不用胡乱反省。切断与你的联系似乎是萨莉自己的决定。不论你做什么,她都与你无关,别在意。」

  「……之前好像也听过相同的话。」

  当时还以为她和往常一样在开玩笑,席修并未回答。难道当时她就已经开始变质了吗?托马将斟了淡酒的酒杯端给感到后悔的席修。

  「就叫你别在意了。其实萨莉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意思是我自作自受吗?」

  「不是啦。别将我妹妹当成奇怪的兴趣。」

  一颗金平糖弹到自己脸上,听到托马依旧以「妹妹」称呼,席修才放心。

  即使脱离人类,兄妹之间的联系似乎还没断。所谓的亲人就是这么回事。羡慕兄妹之情的席修端起茶杯。白色的杯底印着一只蓝色的猫。

  「萨莉她喜欢你认真的一面,耿直又不懂得随机应变。关键时刻会清楚确认并尊重对方的意愿,不解风情的一面。」

  「不解风情……这不是应该的吗?」

  「你觉得这样理所当然,就代表你有问题。」

  虽然托马这番话很气人,席修还是默默地喝茶。堪比清水的滋味渗入体内。然后托马又丢一颗金平糖过来。

  「你和艾丽黛的风气正好相反,所以萨莉看上了你。要说自作自受,萨莉也一样。如果你勉强自己改变,反而是她会后悔。」

  ──因为很漂亮,反而才向往。

  在梦中听到的表白若为真,席修还是只能以相同答案回答相同问题。

  如果这是她的选择,自己就只能同意。席修曾经觉得这样也不错。

  在一起的时候,席修希望帮助她个人。即使这代表要与神明结婚。

  席修捡起弹到自己额头的金平糖,放回桌上。蓝色金平糖彷佛累积了比玻璃更沉钝的光芒。托马在自己的酒杯又斟了一杯酒。

  「假设你很想要一个小小的泥偶。」

  「我干么想要泥偶啊。」

  「闭嘴听就对了,你这呆头鹅。」

  挨了托马一骂,席修便端起茶杯。然后托马将炸好的油豆皮连盘子推过来。

  「然后呢?那个泥偶一碰就会瓦解,可是你又想要,那你会怎么办?」

  「在这种条件下,只能盖上玻璃容器了吧。底下垫张纸之类,就可以移动到安全的地方。」

  「…………」

  「怎么了啊。」

  「没啦,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时候很想抓起所有东西砸你。我真佩服萨莉能和你相处。」

  「……说重点。」

  总觉得离题愈来愈远了。托马一脸『可怜哪』的视线,接着开口。

  「简单来说,如果有很想要的东西,有人不惜破坏也要得到。也有人宁可选择保持距离。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类人,但萨莉是后者──她不想害死你。」

  神明的力量非常强大。

  光是抱着睡觉就能害死人。这与个人想法无关,一定会发生。

  所以她选择放手,避免无意中害死身体脆弱的人类。

  仰望蓝色小鸟的少女不敢伸手,仅以怜爱的眼神注视小鸟起飞的轨迹。

  和身受重伤的她同寝,肯定不是全部的原因。

  不论是她的神明兄长,或是狄丝媞勒,都以萨莉身边的席修为目标。换句话说,人类在她身边就会伴随灾难。

  席修将喝光的茶杯放回桌上。

  「想不到我的处境会与玻璃小鸟相同……」

  「什么意思啊。」

  「你不是以前买过一只给萨莉蒂吗?装饰在房间里的蓝色──」

  这时候纸门突然开启,身穿西服的瓦司进入。他不知为何一只手拿着酒瓶,坐在桌子的正中央座位,夹在两人之间。

  「我经过下面的时候,酒匠拜托我拿上来。」

  「哦,不好意思。顺便来喝喝看吧。」

  托马打开貌似酒窖内试味用的酒瓶后,分别倒进三只酒杯。

  端起酒杯的瓦司冷冷望向他的表哥。

  「还真是悠哉呢。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反正你都调查过了吧?就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明白。艾瓦莉的模样似乎不太对劲。」

  「她靠自己成功人神合一,而且之前的神明兄长又回来了。反正还有其他问题人物徘徊,她变异的正是时候。不愧是我妹妹。」

  装傻的托马先在嘴里含一口水,应该是为了等一下尝酒。

  见到托马厚脸皮到底,瓦司一脸错愕,放下尚未沾口的酒杯。

  「我都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抱怨了。」

  「有必要抱怨吗?这种情况下就算苦于力量不足,也不可能回头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貌似觉得问托马也没用,瓦司递给席修一杯水。端起第二杯酒后,席修深深垂头丧气。

  「是我害的……」

  「叫你别听他胡扯了!莫名其妙一直认错,烦死了!」

  「怎么回事啊……难道你醉了吗?」

  「不……」

  虽然不至于喝一杯酒就醉,但是头好痛。大概实在对席修看不下去,托马一脸厌烦地重新解释。听完原委后,瓦司瞪着表哥。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中途不阻止她?」

  「因为没发现啊,她表面上装做没事。席修似乎早就发现,但他太溺爱萨莉了,根本没有制止她。」

  品尝新酒滋味的托马一如往常,从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兄妹两人都是艾丽黛的人,或许这一点特别相似。

  另一方面,虽然是亲戚却住在王城的瓦司,睁大眼睛望向席修。

  「您说了那么多,结果却对艾瓦莉置之不理?您以为我们家的公主是您的糟糠之妻?」

  「没有……我很尊敬她……」

  「有这种心态很好。」

  瓦司干脆地下结论后,再度望向表哥。

  「他的确很宠艾瓦莉,可是您在奇怪的地方也对艾瓦莉太严格了。既然知道她在坚持己见,为何不让她呢?」

  「太宠她只会让她变成糟糕的女人。何况你最没资格说我。开仓大典等日子不是还软禁萨莉,不让她外出吗?」

  「短短几天闭门不出就能避免问题,这是当然的。可是这次的问题关系到一辈子呢。」

  「叫你别太夸大其词了,免得他又沮丧。」

  「喝醉的人就让他沮丧个够吧。」

  没开口的席修听到两人愈说愈过分,深深叹了一口气。可能因为很久没喝酒,头和身体都特别沉重──但席修依然早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见到席修保持沉默,瓦司将装了水的茶杯推给他。

  「所以您要回王城吗?如果要回去,我倒是有一堆堪用的情报。」

  「不。」

  萨莉说自己可以回去,还希望自己离开艾丽黛,获得幸福。

  可是席修不会选择这条路。

  不论她置于自己手上的手有多冰冷,依然是她的手。

  而且她接受目前的自己也是事实。

  「如果萨莉蒂觉得这样很好,其实无所谓。我不想强加自己的意见,她的自由比较重要。」

  ──这并非席修逞强,而是真的这么想。只要她不难过,自己就能接受。

  面对端起酒杯的席修,托马与瓦司面面相觑。

  「看,这家伙是怪人吧。」

  「他貌似是认真的,这一点比较怪异。」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总觉得刚才一直被两人当成怪人。继续讲下去两人多半也不会认真对待,席修决定默默喝酒。

  威立洛希亚的瓦司注视国王的弟弟席修。

  「……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很难算得上有关系的关系,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如果两人是普通的恋爱,他应该会更傲慢又目中无人。」

  「或许这样比较容易看出来。真希望他能在事情变得如此严重前想想办法。」

  「要是没有这么多波折,他们应该会鹣鲽情深吧。」

  亲人之间的嘴炮要是置之不理,不晓得会说出什么更夸张的内容。对大半内容充耳不闻的席修趁对话暂歇,抬起头来。

  「总之萨莉的敌人变多了,不能置之不理。一个个解决吧。」

  「别瞎说。提瑟多•札勒斯也就算了,但还有两位神明呢。鲁莽行事只会害自己送命。」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席修将放在榻榻米上的军刀拉到自己身边。平时总是仔细保养这柄刀,但是因为一波三折,从昨天一直维持原样。

  盘腿抱着军刀的席修没有针对谁,向两人开口。

  「先对付她的母亲……对了,砍她没关系吗?」

  「无妨,继续放任她游荡,对勒迪家族也很麻烦。」

  「对威立洛希亚也一样。不过我稍微有头绪,所以帮助您吧。」

  得到亲属的同意后,席修点头。

  斩杀神明──主动选择这条路的席修皱起眉头,随后起身。

  ☆

  隐约觉得一切看起来都好遥远。

  比方说在自己面前扩展的街道,变得像精巧的儿童玩具。

  彷佛只有自己迷失在小巧的人造世界──陷入这种奇怪感觉的萨莉摇摇头。在白日照耀下的艾丽黛看起来彷佛在晃。

  「大小明明没有改变才对……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意识改变后,感觉连细微的地方都改变了吗?

  还是因为在日光下变弱的关系呢。烦恼的萨莉走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轻轻呼出冷若冰雪的气息。偶尔觉得该外出的萨莉出门购买小东西,但或许还是应该交给下女。

  萨莉游移不定的视线望向热闹的人潮。

  此时头顶上突然出现黑影。

  「──咦?」

  即将抬头的萨莉,立刻以双手保护自己的头。庞大的黑影低空掠过萨莉的头,传来振翅的声音,还闻到一股腥臭的风。

  「好痛……!」

  萨莉蹲下一瞧右手,发现有一道很深的撕裂伤,貌似是爪子抓的。头发好像也遭到粗鲁地拔扯,萨莉伸手按着隐隐作痛的头,然后仰望在上空盘旋的影子。

  「什么?老鹰吗?」

  只知道是大鸟,但在反光下看不清楚。

  四周群众骚动之际,大鸟再度朝萨莉俯冲。

  准备伸出手指击落大鸟的萨莉,却发现四周的视线而愣住。迟疑之际,男性的背部遮住了她的视线,身上和服松垮垮的男性朝冲过来的大鸟拔刀。

  萨莉看到这里,刚才在后方的另一人跟着回头。魁梧的化生猎人见到萨莉的伤势后,一脸严肃。

  「巫女,你得清理伤口才行。」

  「不好意思,还有塔基……」

  「竟然连鸟都讨厌你,小姐你做了什么吗?」

  拔刀的男子转过头来。大鸟多半逃跑了,已经不见踪影。

  萨莉梳理乱掉的秀发,然后再度向铁刃与塔基低头致谢。

  「什么也没有,谢谢你们。两位在巡逻吗?」

  「不,正好有事情希望你也听听。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好啊。」

  反正受了这样的伤也无法继续购物。萨莉隔着袖子按住伤口后,动作优美地转身。

  回到月白后,萨莉先让两人在花之间等待。然后擦拭鲜血,在已经痊愈的伤口上包裹绷带。外头再换好衣服返回后,见到两人正起劲地下棋。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

  「无妨,你的身体要是留下疤痕就麻烦了。」

  「小姐,你之前脸也受伤了吧。是不是别离开月白比较好?」

  「没这回事。话说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呢?」

  萨莉拉开椅子坐下后,铁刃沉重地点头。

  「巫女,听说外界爆发了战争。」

  「……是吗?」

  以前艾丽黛经历过好几次这种时机。

  国家之间爆发战争,此消彼涨一兴一亡。「外界」并非指别国,而是这座城以外的国内。艾丽黛远观起伏世事的态度,彷佛现在的自己,萨莉不禁微笑。

  可是也不能一直袖手旁观。铁刃朝一只棋子伸出粗壮的手指。

  「你应该也知道,间谍与刺客可能已经混进城,像之前一样。我们不会主动寻找,但是暂时得多加留意。届时下手难分轻重,要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

  外国访客也会来到艾丽黛。一旦外界爆发战争,这些人肯定会将众多纷争带进城里。但是不论大陆上多么动荡不安,艾丽黛这座城总能维持不变,不能让寻芳客感到异样与不安。只不过「只要躲进这座城里就安全」这种谣言一旦传开就很麻烦,毕竟艾丽黛只是寻求片刻安宁的场所。除了这座城的居民以外,没有人能在这座城里长住。

  听着告知主要店铺的注意事项,身为巫女的萨莉参与几场讨论。

  处理完所有事情后,铁刃再度紧盯年轻的楼主萨莉。

  「巫女,你最近似乎很少和新人在一起了。」

  「他都已经待了一年,应该不算新人了。不过你说得对。」

  自从大约一星期前在花之间与席修说过话后,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目前是萨莉的力量压抑化生出没的时期。他没来申请出动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不只如此,彼此之间的确不再像以前一样有联系。

  见到萨莉一脸不在乎,塔基冷笑一声,铁刃则表示担心。

  「毕竟你们还年轻,难免意见不合。但这是要共度一生的对象,建议你们好好谈一谈。」

  「…………」

  总觉得好像不应该订正他的错误,到底是为什么呢?

  塔基对试图辩解的萨莉哼笑了一声。

  「之前不是还腻歪在一起,结果却突然抛弃他。是受不了他和旧情人藕断丝连?」

  「我没有这个意思。」

  「反正那人一点都不灵光,也难怪小姐想甩了他。」

  「并没有。」

  「不过小姐──现在待在这座城里,你感到开心吗?」

  塔基存心挖苦的疑问,对萨莉而言宛如从死角放的冷箭,况且自己也对这件事早有预感。萨莉睁大湛蓝的眼眸注视塔基。结果他双手一摊,彷佛不知道她惊讶的原因。

  「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眼神如此冰冷地走在街上,难道你一点自觉都没有?你的表情彷佛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呢。至少不是娼妓该有的眼神。」

  「这……」

  ──所有事物看起来都好遥远,彷佛在看造物一样。

  萨莉觉得王城的人「风气与艾丽黛不一样」。其实她变化得太剧烈,可能连在艾丽黛都显得格格不入。萨莉戴着手套的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我的确没有自觉,谢谢你的提醒。」

  「没必要向我道歉。如果不想当娼妓就辞了吧,免得看了难过。」

  发出声音拉开椅子后,塔基便离开花之间。见到他的言行奔放不羁,铁刃叹了一口气。

  「抱歉他失礼了。偶尔让他工作,反而加倍麻烦。」

  「很有塔基的风格呢。毕竟他没有说错。」

  而且他总是准确戳中痛点。

  不过现在的萨莉甚至不觉得「会痛」。她注视铁刃伸手堆起来的棋子。

  谨慎又细心叠起的棋子,让萨莉联想到人的举动,紧盯着铁刃的手。与粗犷外表相反,灵巧的铁刃逐渐堆成一座小小的棋子塔。

  「话说巫女,听说新来的娼妓转行到茶馆去了。」

  「嗯,前几天我有去探视。」

  接受瓦司的提议后,米菲儿几天前转行到大马路上的茶馆。

  萨莉身为楼主,准备了一套她的随身用品与金钱前去探视。这间茶馆生意兴隆,十分热闹,出身商家之女的米菲儿似乎相当熟悉,在这里十分快活。

  这间茶馆还是白天营业,与青楼的气氛迥异。听说米菲儿今后要住在这里工作。但萨莉觉得好像第一次见到她无忧无虑的笑容。

  在青楼的纪录中,米菲儿并未接客,在实习阶段就辞去了月白的工作。

  席修支付的花代全都让米菲儿当成安身费带在身上。萨莉清楚解释过这笔钱,但米菲儿仅低头致意「我收下了」。她并未像之前一样推辞,代表她可能也产生了变化。

  ──不过假以时日,她依然有可能成为娼妓吧。

  萨莉悄悄呼出冰冷的气息。

  「我还不成熟呢。」

  「任何人到死之前都这样,并非只有你而已。」

  「楼主要是这样,娼妓们可就伤脑筋了。」

  不只是娼妓,化生猎人肯定也会不知所措。

  萨莉微笑着闭起眼睛。若是以前的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

  ☆

  打开信件一瞧,上头写着简单的近况与感谢之意。

  席修看了两遍米菲儿寄来的信后,摺好装回信封内。刚才确认马鞍的托马注视前方,开口询问。

  「上头写了什么?怨恨你根本不了解她吗?」

  「没有,只是很普通的近况。」

  事实是的确受到了类似的责备。托马的语气简直就像看过内容,席修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并未开口。

  将信收进怀中,席修也跟着走到马旁。勒迪家的马厩位于艾丽黛城外,白天没有其他人的踪影。席修触摸马衔,确认缰绳。

  「……之前我思考过好几次。」

  「思考什么?」

  「思考我为什么会跑去找她。」

  对于这个问题,席修无法明确回答。当初本来想帮助米菲儿,即使遭到拒绝却依然跑去。连席修都不明白自己的情感。

  不过现在懂得具体形容了。席修说出写在信上最后的文句。

  「──我希望她获得幸福。」

  即使彼此分道扬镳,也希望她将来能平稳度过。

  只要她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就好。之前抱持这种想法,才一直拜访她。

  如今萨莉是否也这么想呢?

  托马对抓起缰绳的席修苦笑。

  「也对,你就是这样的人。虽然手段很笨拙。」

  「萨莉蒂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意思是你被她甩啦。」

  「…………」

  感觉继续聊下去也只会对自己不利。席修索性闭上嘴,托马似乎也配合他保持沉默。两人准备就绪后,策马朝城外南方前进。

  「那就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嗯。」

  情势可能很快就会提高戒备,最好趁别人发现之前行动。

  沿着道路前进的同时,席修回头望向逐渐远去的艾丽黛。

  在阳光照耀下,神之城今日依旧平稳。

  为了维持这份平稳,两人现在要去弑神。不论找多少借口,席修都难掩罪恶感。他忍着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气。

  骑马的两人前往艾丽黛南方不远,远离道路的宽广草原。

  瓦司已经在该处等待,见到前来的两人后轻轻举手示意。

  托马与席修将马拴在附近的树上,跟着进入瓦司所在的草原中央。轻装的瓦司,左右腰间配挂两柄剑。貌似意识到战斗的他,抬头仰望浅白色的天空。

  「其实很想等到新月再来……」

  「拖到那时候,万一化生出没怎么办?趁白天的时间就够了吧。何况聂磊的后继者可能还在艾丽黛游荡,最好赶快搞定后回去。」

  「如果能尽快搞定是最好。」

  乌鸦嘴的瓦司忽然望向席修佩带的军刀。

  「这不是您平时用的刀吗?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我曾经砍过一次。」

  「砍过什么?」

  「砍过狄……就是她。」

  差点说出神的名字,席修急忙改口。两人错愕的视线扎在席修身上。

  「什么意思啊,不是说她没有实体吗?」

  「是没有,不过这柄刀应该对她有效。另外我也有预备方案。」

  沾了神之血的刀,应该也能砍杀没有实体的她。当然一直放任下去会让刀受损,等这次事件结束最好重新研磨。

  瓦司依然一脸讶异,但可能懒得继续追问,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其实我已经带来了一件您应该会用的趁手武器。」

  「趁手的武器?」

  「已经来了,您看。」

  瓦司指向后方的草原入口。见到出现在该处的人物,席修惊讶地睁大眼睛,托马皱起眉头。马上的男子则明显一副臭脸。

  下马的埃德无视两人,来到瓦司面前,递过一个长形布包。

  「这是你拜托的东西。」

  「非常感谢您。」

  接过长形布包后,瓦司解开包在外头的黑布。

  布包中是两柄刀。黑漆刀鞘上有螺钿(注:螺钿,在器物表面镶上贝壳或海螺的装饰。)工艺,乍看之下像是仪式用刀。见到螺钿徽章,托马顿时惊呼。

  「这是什么啊,怎么会同时有威立洛希亚和月白的徽章?」

  「这是从宅邸仓库拿出来的,属于不外传的秘藏刀。光是让人看见刀鞘都会酿成大麻烦。」

  因为艾丽黛的正统「月白」,与继承古老王家血脉的「威立洛希亚」表面上无关。要是让外人知道这两柄刀的存在,就会惹出麻烦。照理说应该要小心对待,但瓦司仅稍作确认,随后将一柄交给托马,另一柄递给埃德。

  「那就请你使用这柄刀。这是以前威立洛希亚当家生下双胞胎女孩时打造的。」

  「双胞胎?还有这种事情啊。」

  「等一下,为何是我要使用?我只是送你拜托的东西前来而已。」

  托马接过刀后反问,埃德则不肯收下,气愤地质问瓦司。

  瓦司夹在两个怪人之间,却文风不动地回答。

  「听说这对刀分别给了双胞胎,胜利者就是下届当家。换句话说,这是弑神的刀。另外是您策动我前往艾丽黛的,所以工作一下很合理。」

  「……策动?」

  席修惊讶地望向独眼的埃德,他急忙转过头。

  他的反应证实了「前几天米菲儿那件事,是谁让瓦司前来月白」。之前一直没留意的线索,在席修心中产生连锁反应,勾起小小的疑问。

  托马打从心底错愕地注视旧识埃德。

  「你怎么完全不听别人的劝告啊。小心总有一天没命,应该说就是今天。」

  「我不是说了我只负责送刀来吗!」

  「算了,既然来就好好干吧。人多一点应该能减少伤亡,还可以偷偷干掉你,正好。」

  「就说我不干了!」

  没理会大喊的埃德,托马迅速开始备战。虽然害埃德失去右眼,席修却反而开始同情他。

  但这种话可不能说出口。否则在迎战狄丝媞勒前,可能会先溅血。席修自己也跟着准备,偷偷隔着衣服确认自己怀中的东西。

  貌似放弃抵抗,埃德即使嘴上抱怨,依然接过刀。然后托马•勒迪望向所有人,刚才的嬉皮笑脸从精悍的容貌上消失。

  「我先提醒一下,这次要迎战的是没有实体的神。三十年前,有个女人原本要成为月白的巫女,狄丝媞勒就是从她身上剥离后封印的。由于这次事件,我打听过当初封印她的方法。似乎是以巫名为咒语,封印在王城的水池里。那女人在成为巫女前就离开月白去了王城,所以应该没有人知道这名字。等知道这名字的人死光后,封印就能永久有效──」

  「是我释放她的。」

  做好众人冷眼相看的觉悟后,席修开口。瓦司一脸错愕,埃德则愕然看着席修。

  这句话的确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难怪他们会愣住。托马则无所谓地补充了一句。

  「可是预知到底是什么原理啊。是预知你会喊出神名的未来,然后才告诉你吧?所以你才会知道神明……到底是谁先啊,变成鸡生蛋的问题了耶。」

  「我也不清楚。听御前巫女说,『人的历史走向本身就包括使用预知能力』。」

  「听起来似懂非懂。意思御前巫女终究是人类吗?」

  托马歪头不解,瓦司则仰望略有寒意的空中。

  「真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呢。如果连看见与否,告诉他人与否都是注定的,岂不代表接下来的战斗同样早已注定?」

  「似乎并不完全是。有大致上的流向,不过小细节却不固定。」

  「意思是丢一颗小石头就足以改变流向吧。」

  其中关于神明的历史尤其不透明,他们往往不局限于人类的历史框架。

  ──说不定正因如此,艾丽黛才会与国家兴亡有关。

  席修回头望向艾丽黛的方向。从古老的神话时代,这条花街始终没变,一直停留在历史长河中。即使这个国家灭亡,艾丽黛应该会悠然地继续存在。

  所以更不希望萨莉因此烦恼。

  托马从黑漆刀鞘拔出弑神之刃。

  没有一丝伤痕的刀身呈现鲜明的银色,让人联想到月亮。继承神明血脉的托马露出无畏的笑容。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应该让萨莉出面解决。但他坚持要自己上,要恨就恨他吧。」

  托马以下巴示意席修。席修则对剩下的两人──尤其对十分不情愿的埃德开口。

  「感谢你能帮忙,但我无法保证你性命无虞。如果觉得打不过,我希望你脱离战场。」

  他遭到艾丽黛放逐,即使席修对他的感觉很复杂,却丝毫不希望他丧命。不论托马或瓦司怎么说,要不要战斗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独眼的埃德凝视席修,彷佛难以理解他。但忽然转过头,恨恨地瞪着手上的刀鞘。

  「……这次是最后一次,下次我会离开王城。」

  「我还求之不得呢。」

  埃德的火气愈来愈大,托马还刺激他。乍看之下两人一触即发,但随即分别转身,在宽广的草原中拉开距离。瓦司仅在席修的视线内耸耸肩。

  「差不多该开始了。」

  「也对。」

  这四人凑在一起,拖愈久可能会吵得更厉害。席修自己也跟着拔刀,确认三人的情况。认为没问题后,抬头仰望看不见月亮的空中。

  然后呼唤神的名字。

  「狄丝媞勒──神供向你开口。」

  这句话非常朴实无华。至于她是否会听见,一半得靠赌注。

  但是席修认为,她有很高的机率现身。

  她遭到人类拒绝并且剥离──因此理论上她会讨厌孤独。

  连身边充满人类的萨莉都会本能地厌恶孤独,更何况狄丝媞勒。

  风吹拂广阔草原上的青草,远处的森林传来鸟鸣。

  在四人意识到寂静前一刻,透明的少女出现在席修面前。

  银发的她融入空中,飘在刀勉强砍不到的高度俯瞰席修。原本想瞪着他──但最后似乎忍受不了,嘴角随即扬起。

  「怎么了,想为之前的事情道歉?」

  和蔼又开心的表情天真无邪,彷佛不久之前的萨莉。席修再度产生罪恶感,立刻摇摇头。

  「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要求,我就向你道歉。」

  「嗯?不妨说说。」

  「我希望你回到原本的封印中。」

  席修明确地拒绝。

  听到这句话,狄丝媞勒茫然张着嘴。

  原以为一开口就要准备战斗,席修重新握刀。隔着透明的狄丝媞勒,席修见到对面的托马皱起眉头。狄丝媞勒声音颤抖地反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要是说明原因,就会说出萨莉的名字。

  万一她勃然大怒,冲向月白就麻烦了。最重要的是,托马一开始就反对席修劝说她。还说她一出现就偷袭是最好的,但席修主张让她自己回到封印。即使她完全遭到分离,狄丝媞勒依然是他们的母亲。因此最好能避免动刀。

  不过席修也知道,自己的思考非常天真。

  狄丝媞勒咬住自己娇小的嘴唇。

  「连你也要拒绝我吗?」

  「我不能成为你的神供。」

  「为何要拒绝我?明明是人类需要我的存在,现在还说这种话……」

  「席修。」

  喊席修的人是托马。他握刀冲向偏离历史主流的神明。毫不留情的视线,贯穿当年可能成为母亲的女性。

  「交涉决裂,动手吧。」

  广阔的草原上看不见道路。

  席修仰望少女代替点头,默默地举起自己的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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