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小时候很爱哭呢。」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提到这件事了。少年回头望向在地炉旁缝补的母亲。
「往事就别再提了啦，妈。」
「好好好。」
他在南方的一座渔港镇出生长大。母亲怀他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出海捕鱼中丧命。之后十五年，他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
目前他在维护摆在老旧榻榻米上的工具。他在这座小镇诞生，自然会搭乘渔船出海捕鱼，但他反而更擅长上山。小镇北边有一片连绵的山脉，栖息包括鹿与野猪在内的各种动物。他不时会进山打猎，在市场贩卖毛皮与肉。不仅收获颇丰，他对自己的直觉与运气也有自信。
「明天你要进山吗？」
「嗯，不是说过有只我在捕猎的大家伙吗？全黑的。」
不久前，有人目睹山脚出现一只很大的鹿。虽然仅见到它出现在树林的另一端，但体型足足是普通鹿的两倍，而且全身黑毛。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怪异的鹿，但如果能猎到，那张毛皮肯定能卖不少钱。
不过他母亲担心地皱眉。
「但那该不会是化生吧……？很危险不是吗？」
「放心，就算化生我也不会输。」
化生这种黑影会化为鸟兽的外型，影响人心。能看到化生的人不多，少年同样有这种资质。亦即他将来有机会成为「化生猎人」。
不过这座小镇化生不多，当化生猎人不足以维生。而且他也无意丢下母亲前往其他城镇。母亲为了养育他，不惜废寝忘食，无微不至。如果他哭了，母亲会抱着他在镇外绕好几个小时。工作到从龟裂的手指渗出血来，其他时间全都陪伴在孩子身旁。
她总是面露笑容又稳重，认为和孩子待在一起就是自己的幸福。她既笨拙，奋不顾身，还深爱自己的小孩……不过在生下少年之前，一直不受家人待见。父母视她为麻烦，年纪差距大的丈夫也和她难以沟通。天生的深厚爱情无处宣泄，她的人生一直不顺遂。
──「他」选择这样的女性为母亲，当然无法弃她不顾。
少年眯起研磨匕首的眼睛。
「……不过你从以前运气就很好，应该不要紧。」
听到母亲的话，他忽然抬头。已经记不起自己刚刚在想什么，他从以前就曾这样。
「镇上的人经常说你可能受到神明的眷顾。不仅没有罹患过流行病，你睡过头的日子海相会特别糟。」
「我哪知道。从没见过的神明怎么可能存在──」
就在此时，脑海里突然浮现陌生的少女。
倨傲的少女宛如白月，美丽如画。
「……」
少年摇摇头，摆脱轻微晕眩。小时候经常出现这种幻觉。像是出现从未见过的城镇景色，以及陌生人的容貌。不过这些幻觉随着成长过程中逐渐淡薄，最近都快忘了。
母亲摊开缝补完毕的外衣，这件陈旧的外衣是属于她的。少年私底下心想「下次卖了新的猎物，就帮母亲买件新的。」母子二人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并未饿肚子。随着他的成长，生活也逐渐改善。他为了母亲，一直想在未来买一间有庭院的小住宅。
「话说昨天好像来了旅行者。对方说『如果有非人类或妖物出没请告知，必有酬谢。』真是奇怪。」
「妖物？」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少年联想到黑鹿，如果那并非妖物，陌生人有可能抢走。见到少年自然陷入沉默，母亲露出试探的视线。
「要不要告诉对方那只鹿的事？」
「不要。」
「但如果那真是怪物的话……」
门外传来敲门声，正好碰上母亲不安的担忧。母亲吓了一跳，但少年不以为意地起身开门。原以为是邻居，结果站在门口的是陌生男子。
黑发青年一身旅行装束，配戴军刀。少年仰望旅行者的端正容貌，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瞬间说出口的话，连少年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见到对方睁大眼睛，少年连忙闭口，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一瞬间觉得对方特别眼熟。感觉他不该在此地，而是更北边的某座城镇。
少年对自己的暧昧感觉坐立难安，皱起眉头。
这段期间内，黑发青年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少年，然后忽然视线缓和。
「原来……你在这里啊。」
「有什么事？」
黑发青年似乎不在意少年冷不防的一句话，一本正经地回答反应冷淡的少年。
「其实我因为一些原因，踏上寻找非人类或妖物之旅。听说山上有出没的目击情报，又打听到你是最了解山上情况的人。」
听到这里，少年忍不住咂舌。多半还有别人看到那只黑鹿，以谢礼为目标告诉旅行者。
不过自己又没有必要理会他，于是少年冷淡地挥手。
「不知道，你去找别人。」
「是吗？不好意思。」
见到对方轻易地退让，少年皱起眉头。他该不会像这样四处旅行，在其他城镇到处撒谎骗人吧。虽然很想发牢骚，但是彼此又素昧平生。
旅行者男子在关门前再度紧盯少年。见到他身穿的上衣有母亲仔细缝补的痕迹，男子的眼神略为和缓。
「抱歉突然打扰了……希望你过得幸福。」
说完这句话后，男子深深一鞠躬离去。少年一脸愕然注视男子的背影。
谁会在临别之际，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完全听不懂，礼貌得不合逻辑。
少年忍不住咬牙，追上旅行者打扮的男子。一股无名火让少年轻轻一捶他的背。
然后对惊讶地回头的青年表示。
「最近有只黑鹿在山脚一带徘徊，体型是普通鹿的两倍。那可是我的猎物，如果能不伤害毛皮捕猎到，可以卖个好价钱。」
「……是吗？」
「但如果那是看起来像鹿的怪物，就不能卖钱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仅止于此。」
言下之意是，如果那是普通的鹿就别抢。对方似乎听懂，回答「知道了，谢谢你」并再度道谢。少年一脸苦涩，目送男子离去的背影。
──对他完全没有记忆，照理说彼此是第一次见面。
可是听到刚才那句话，少年却觉得必须说些什么。
彼此素昧平生，对方没有理由告诉自己「要过得幸福」。少年有一句话更想告诉他，可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所以才说出原本不想透露的鹿只情报──
「你可要……让她幸福啊。」
这句话自然脱口而出。
啊，原来想说的是这句话啊，少年这才明白。
明白不属于自己的自我残余后，少年站在原地。身后传来母亲担忧的声音。
「怎么了吗？没事吧？」
听到母亲声音后，少年缓缓转头。眺望浓浓海风的景色，他注视慈祥的母亲。
心中洋溢的并非喘不过气的乡愁，只有平稳与温暖。
自己一直想要，却一无所知的事物，如今属于自己。
明白这些想不起来的记忆后，少年回到自己家。然后向不安地站在门口，自己选择的母亲笑着表示。
「没什么。」
☆
隔天早上，一只放了血的巨大鹿放在他家门前。
体毛的确并非少年见过的黑色，而是有光泽的褐色──
他对陌生男子的诚实哼笑了一声。
（插图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