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告别前夜。」——山田七海

  1

  眺望着甲板对侧的广阔大海,你搅动着嘴里的糖果。

  是香菜和火龙果的混合口味。尽管你对这看似荒谬的组合心存疑虑,但一旦放进嘴里尝试一番,就会变成这般模样,完全沉迷其中。乘坐在通往池岛渡轮的这20分钟里,你已经吃了三颗了。

  「七海,你对各种奇怪糖果的了解得真多啊。」

  吹拂过甲板的海风,试图夺走你送给我的草帽。

  你并没有注意到我用手捂着帽顶的暗中奋斗。只是靠在栏杆上,用清澈如玻璃珠般的眼睛眺望着渡轮后方流动的白色泡沫群。

  「这个糖果的包装上还写着一些神秘的语言呢。这是从哪弄到的?」

  「我父亲经常去国外出差,所以经常收到这样的土特产。」

  「嗯。味道还不错。」

  「那太好了。我因为害怕没敢吃。」

  「……你啊,自己都不吃的东西就别推荐给别人了嘛。」

  「可是,大智君什么都吃啊。」

  「别把别人说得像乌鸦一样啊。」

  你闹别扭地转向大海,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或许是玩笑开得太过火了,我稍微反省了一下,但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生气。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比起自己的利益,他人的幸福更重要。认为伤害他人是最大的失败,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大家都面带笑容。所以你绝对不会生气,绝不会抛弃处境困难的人,也不会因为世界即将结束而自暴自弃。

  因此,我才能安心地对你开玩笑。

  「嘿,嘿。」

  「喂,别碰那里。」

  「在大智君转过来之前我可是不会停下来的哦。」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挠了!」

  「不要。看你难受的脸我都快活起来了。」

  「你是不是觉醒了什么奇怪的癖好?」

  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我们像回到小学时代一样嬉闹。说起来,我并不知道你小时候的样子。这让我感到有些不甘心,于是挠痒痒攻击变得愈发激烈。

  再继续激烈下去可能会掉进海里,所以这场无果斗争暂时休战。

  我们喘着粗气,凝视着对方。

  「……七海真的变了呢,。」

  「你以为我是个更老实的孩子吗?」

  「与刚认识的时候相比,笑得更自然了。」

  「什么意思。……啊,看到港口了。」

  放弃足球后开始留长的头发,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断摇晃。白色T恤的领口上,还残留着我们一起吃拉面时留下的污渍。

  我是个会因一点小小斑点而消沉的人,而你则是直到下次换衣服时才会注意到污渍存在的人。或许正因为两人截然相反,我们才能在这个即将结束的世界一起生活下去。

  对从相遇开始就没变过的你,我微笑着。

  「突然邀请你,真是不好意思啊,大智君。」

  「嗯?没关系,反正暑假也很闲。」

  「谢谢。到这么远的地方——」

  突然,话卡在了喉咙深处。

  看着你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短途旅行,内心的罪恶感不断膨胀。

  因为,与你共度的日子,在几小时后就会结束了。

  今晚,我要向最喜欢的你告别。

  这段恋情,注定会迎来如此残酷的结局。

  *

  说实话,两年前的我并不擅长应付你。

  无视关在黑暗房间里的我的绝望,每天都充满活力地按下门铃,像个可疑宗教的推销员一样。

  「大家都很寂寞,好一点了就来露个脸吧。」

  「一直待在房间里对健康不好哦。」

  「如果觉得上学难受的话,就去附近的便利店散步吧……不过现在哪里都没开门吧。」

  「啊,对不起,我不是来强迫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是山田同学的朋友。」

  一切都令人讨厌。

  你从门外和我说话的天真,自己做不到就把说服重任交给女儿同学的父母的软弱,对他们的善意感到苦恼的自己的性格。

  绝望会放出磁力。

  这个真理,当时的我深切的体会到了。

  明明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身体却无法离开床。被小行星摧毁一切的可怕想象,彻底剥夺了我站起来的力气。

  「别管我!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把枕头扔了出去,门外的你只是沉默。

  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在不讲道理地伤害没有任何过错的你,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搭理这种人也没有意义。北川君你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明明一直以来都天真度过,突然就因为害怕小行星坠落而无法出门的家伙……牵扯进去也只是件麻烦事。反正再过两年人类就要灭亡了,为了我这种人浪费时间真是愚蠢。只是因为家离得近,老师才让你来的吧,喂,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我是……」

  「……拜托了。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样一来,北川君就不会再来我家了。

  因为久违发出声音而感到疲惫不堪的我,不知怎么,冷静地想道。

  末日恐惧症。

  这个诊断结果,是在看到小行星坠落新闻的一个月后。

  高中一年级正值多愁善感的时期,被突然告知巨大小行星将毁灭人类的现实是其主要原因。这种心理现象就像是懂事的孩子一想到“死亡”和“宇宙”就会难以入眠的加强版本,据说世界各地类似的病例层出不穷。

  听着医生的说明,我心想“那又怎样?”。

  即使不说我也明白。

  X日明明是三年后,但现在就对出门异常恐惧的我一定是病了。

  NASA的计算公式其实是错的,小行星可能会在我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坠落。来自大陆的冲击波可能会把我、朋友、老师一起吹飞,把长崎的街道变成地狱。就算小行星没有坠落,也可能会卷入某处的暴动而受到严重伤害——尽管我并不希望,但这种想象支配着我的大脑,每每让我动弹不得。

  但是,诊断出了病名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发生什么奇迹,我能克服这种疾病——最关键的世界本身也会毁灭。

  联合国军队和NASA正在合作试图改变小行星的运行轨道,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人类该如何搞定直径1.2千米的巨大质量。

  无论班上同学多么温柔,无论每天多么快乐,无论我从一年级的现在开始再怎么为了将来的梦想努力学习——这些都与世界即将结束毫无关系。蛮不讲理,毫无救赎地结束。

  无论多么努力走出房间,一切都会变成徒劳。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追求什么希望。与其毫无意义地痛苦挣扎,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放弃,独自一人沉浸在绝望中更好。

  生存的目的早已失去。

  我就这样,成为空壳就好了。

  就算这样,你第二天还是来到了门前。

  敲几下门,自顾自地聊了几句后,开始一如既往的“大家都在学校等你哦”的谈话。我原以为今天也会是一样。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那天你一直沉默不语。

  老实说,我觉得你是个难以理解的人。

  直到初中三年级你都是J联赛俱乐部青训组织以职业为目标的精英,而且容貌出众,在班里却和一群不起眼的男生们混在一起。

  你们聊得开心的,总是关于漫画和游戏的事情。似乎在和那些运动社团的男生们保持某种距离。被搭话的时候很亲切,但总觉得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也许,这是因为你对初中后就放弃足球而感到的后悔和自责吧。还是说,无法对那些像是被从班级中心排斥出去的人们置之不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对我所做的关心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你几乎是在无节制地,遵循善意行事。

  但是,北川君。

  那份温柔有时也会伤害到别人哦。

  并不是你的错。说到底只是我内心的问题。越是被人温柔以待,就越是感觉到无法回应这份温柔的自己的丑陋,这使我呼吸越来越困难。

  所以,请不要再理会我了。

  我已经接受自己就这样成为一个空壳了。

  试图把我带出来,说白了就是你的自私。

  「……其实呢,我也有过闭门不出的时期。」

  意料之外的话语,使我停止了呼吸。

  我用被子蒙住头,侧耳向门的方向。

  「我呢,从小就梦想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但是初二的时候受了重伤。前十字韧带撕裂,要八个月才能痊愈呢。

  克服伤病成为职业球员的人有很多,但老实说,我并没有什么才能。本来就不是正式球员,近一年不参加训练,再怎么样也无法成为职业球员了。所以我勉强地拼命复建,但复归后一个月又复发了……。

  ……那时候真的非常沮丧。真的,真的的真的,我意识到我无法成为职业球员了。我完全没考虑过成为职业球员谋生以外的人生。明明牺牲了一切努力到现在。明明给父母添了很多麻烦。啊啊,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啊。」

  “所以我就闭门不出了。”你说道。

  「怎么说呢,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从小就被称为天才少年,但在集结了来自九州各地的像怪物一样的家伙的队里,我完全不适用……到头来不是因为受重伤而引退了么?太差劲了。我无颜面对对我抱有期待的父母和朋友,我开始讨厌自己。」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没有活着的资格。

  这句话,是我和你谁说的呢?

  至少,我知道了你不是遥远世界的居民,这让我感到安心。但马上又对自己的卑鄙感到厌恶。

  不知何时,绝望释放的磁力稍微减弱了一些。

  我掀起沉重的被褥,费力地从床上挣脱出来,匍匐地朝门口爬去。但这就是极限了。我还没有打开眼前这扇门的勇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勉强地发出了声音。

  「北、北川君,是怎么出来的呢?」

  明明被拼命追求的梦想背叛了。

  而且,是以自己无可奈何的不讲道理的方式。

  「逃避现实。」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感到有些惊讶。

  「……什么意思?」

  「你看,闭门不出时间就会变得无限多。我每天看四部电影。有个住在附近和我同岁的表姐,会每周用纸箱把DVD送过来。电影挺不错的。看到处于最糟糕状况的主人公不择手段努力的样子,我就会想,我还不算太差吧。」

  门的另一边,是我从未了解过的你。

  你比大家想象得要弱小得多,但也兼备了克服这种弱小的强大。

  想见你,我在黑暗的房间里这样想道。

  只要打开这扇门,这个愿望就能轻易实现了吧。

  但是——这样空壳一般的我,有这个资格吗?

  「对了!」你突然说道。「如果山田同学可以的话,要不要拜托我表姐把电影带过来?」

  「……不好吧,这种事。」

  「没关系啦。那家伙是个为了增加电影爱好者什么都会做的怪人。」

  「可、可是。」

  「啊,抱歉!我并不是想强迫你。我们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在房间门口放了个纸箱而已。当然,看不看是你的自由。真的,如果有兴趣的话就看看吧。」

  对于他人无偿的善意还是会使我心里有点难受,但拒绝的话又觉得可能会伤害到你。

  「……谢谢。」

  「没事没事。我也喜欢向朋友安利电影。」

  「话说,她是什么人?你表姐。」

  「她父亲是开电影屋的,而且自己也想当电影导演。」

  「电影屋?那是什么?」

  「解释有点难啊。不过我们上的是同一所高中,说不定哪天就会见面。」

  聊了一会儿后,你就回去了。

  第二天,你带来了满满一纸箱的电影。

  数量在一百部以上。「全部看完要花好几个月呢。」我说道,门后的你笑道:「看腻了就来学校把。」

  你走后,我立刻把电影们请进了房间。

  2

  「说起来,七海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什么?」

  「不记得了。都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

  「是么。不过一周看30部的话确实会忘吧。」

  「……真的很闲啊,我。」

  能够毫不掩饰地说谎的我,性格果然不太好。

  其实,我是清楚地记得看的第一部电影的。

  我们从长崎市的西北部——外海地区乘坐渡轮出发,抵达港口。

  与驶上渡轮的卡车擦身而过,跨过码头,登上梦寐以求的池岛。

  「哇,兴奋起来啦。」

  「毕竟一直很期待呢。」

  「啊啊,谢谢你邀请我。」

  「果然是废墟迷的血液在燃烧吗?」

  「当然!」

  废墟探险,可以说是除电影之外,你和我唯一的共同爱好了。

  自从世界出现了倒计时后,人们开始蜂拥而至全国各地的主题公园,享受余命不久的人生。豪斯登堡也好,长崎生物公园也好,格林主题公园也好,这些门票飞涨到高中生绝对买不起的价格。相比之下,废墟探险只需要交通费。多么高性价比的爱好啊。

  而且,长崎被誉为废墟迷的圣地。

  像军舰岛、针尾无限塔等有名的废墟数不胜数。特别是我们即将前往的池岛,据说被许多人认为是日本最棒的地点。

  形状像着地瞬间的运动鞋的池岛,曾经拥有国内屈指可数的煤矿。面积相当于迪士尼乐园和迪士尼水上乐园的总和,鼎盛时期的七十年代曾有7800人居住。

  然而,时代变迁,煤炭的需求完全被石油取代。最终,池岛煤矿于2001年关闭,员工及其家属纷纷撤离,如今岛上大部分地区都变成了鬼城。

  当然,宏大的煤炭设施大部分保留至今。

  「不过真是难以置信。整个岛都成了鬼城,竟然还有人想在这种地方建游乐园。」

  「虽然半年前就倒闭了呢。开业才四个月。」

  「……已经是壮举了。」

  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正是那个废弃游乐园。

  参观完煤矿遗迹后,尽情享受全县最新也是最后的失败建筑。虽然是我自己提议的,但这个约会路线实在令人有点悲伤。

  「这个老板到底是在哪看到了胜算呢?」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赚钱吧。」

  煤矿关闭后,池岛的人口急剧减少。现在上不了网,查不到确切数字,但估计可能只有大约一百人左右。而且,从本土到游乐园的交通方式只有一小时一班的渡轮。

  在这种地方建游乐园,经营是不可能成功的。

  结局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从港口沿着坡道走了大约10分钟,可以看到护栏对面的煤矿设施。

  虽然内部是禁止进入的,但从这里也能看到全貌。

  自关闭后历经数十年岁月,煤矿设施已被杂草和锈迹覆盖。无论是架设卷扬机的铁塔,还是只剩半截屋顶的巨大仓库,或是放置在海边的装船机,抑或是连接设施与设施的传送带。

  这一切,都淹没在绿色和绣色之中。

  「……该怎么说呢。」

  你凝视着数码相机的取景器,低声说道。

  「人类灭亡后的地球,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啊。」

  「总觉得,心情有些难以言喻呢。」

  在广阔废墟的压倒性震撼力下,你笑着按下了快门。

  你总是迷恋于拍摄废墟的照片。像孩子一样两眼放光,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站位,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寻找最佳角度。

  与之相反,我认为把回忆囚禁在某处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总是竭尽全力把眼前的景色烙印在视网膜上。

  这真是鲜明的反差。

  「你知道吗?池岛煤矿开工的五十年代后半,能源革命就已经开始了,煤炭的需求不断减少。」

  「什么啊,那不是从一开始就前景险恶吗?」

  「这座岛上的煤矿,从开始之前就已经看到了结束。」

  从开始之前就已经看到了结束的事物。

  在能源革命如火如荼的时期,度过短暂繁荣期的池岛煤矿。

  即使不会有客人光临也要建造的游乐园。

  明知人类马上就要灭亡了却开始的,你和我的爱恋。

  这些事物的诞生,究竟有没有意义呢?在知道没有意义的情况下度过的每一天,是否还有希望呢?

  还是说,思考这些事本身就是徒劳?

  我不知道。

  就算把你带到这片废墟,也没能找到答案。

  ——感觉快要哭出来了,所以我决定调整话题的轨道。

  「尽管如此,一开始似乎还挺顺利的。海底遍布像蚂蚁窝一样的坑道,总面积大约相当于东京23区的一半。员工的工资也是普通公司职工的两倍,岛上还有保龄球场和娱乐街。」

  「……一如既往地好好调查了呢。」

  「相反,大智君对这种情报不感兴趣吧。」

  「嗯,我只在脑海里想象。」

  「想象什么?」

  「十几年前,这个煤矿肯定有很多人在工作。应该是很危险的工作。即使如此,为了养家糊口,他们还是满身是泥地挖煤。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好的事。应该说是获得了生存的动力吧。」

  「我想象着这些,拍下了照片。」

  这么说完后,你慌忙掩饰道。

  「……啊,有点伤感了么?最近有了深入思考的机会,一不小心就……」

  「嗯嗯,没事的啦。」

  你害羞地笑着,拍下了从生锈钢筋裸露的建筑物里伸出来的、像开玩笑一样扭曲的应急楼梯。那座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建筑物的真面目是火力发电厂,你一定不知道吧。

  没有调查煤矿的历史,没有悲叹因自然侵蚀而荒废的事实,你正在寻找曾经存在过的美丽碎片。

  即使是空壳,你也爱着。

  直到现在,我一直沉溺于你的温柔中。

  「……话说,池岛的坑道有这么大吗!?」

  「你的惊讶好像有点时间差啊,大智君。」

  「诶,东京23区那么大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

  「只是那面积的一半哦。啊,我倒是去过。」

  “感觉输了”,你半认真地撅嘴说道,拉起我的手开始走。

  你的体温热得不输给八月中旬的阳光,我能感受到从我们肌肤接触的部位渗透过来的温暖。

  和那时一样。

  因为从你那里得到了温暖,我才能走到外面的世界。

  *

  两年前,向你借了大量DVD的我,每天都沉迷在电影里,连我自己都担心。

  最初观看的作品是《蓝色情人节》。

  这是部讲述了一对男女爱情开始和终结的美国电影。

  交替描绘了两人从相遇到结婚的幸福过去,以及走向崩溃的冷淡夫妻生活。

  尽管我觉得这并不是情绪低落时应该看的电影,但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那时的我没有余力去欣赏故事情节和演员的演技,只记得情感的激荡。

  怎么说呢,那部电影从开头到结尾都很美。

  作为丈夫的迪恩也好,作为妻子的辛迪也好,在缺乏恋爱经验的我看来,采取的行动都让人感觉到“这不是有点过分吗?”,结果导致婚姻生活的不断破裂。

  尽管如此,那也存在过爱。

  即使婚姻生活变成了一副空壳,那份美好也依然存在。

  ——我也能找到那样的爱吗?

  即使世界迎来bad end,我能否在剩下的时间里收集到足够美好的回忆,怀抱这些美好迎接结局吗?

  你和我的交流在那之后也继续着。

  你每周会来我房间门口两次,和我谈论看过电影的感想。

  体力下降的我,聊30分钟就累了,但即使对话中断,你也一直在那里陪着我。

  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你的呼吸、本应无法传达的体温,逐渐填满了我的内心。

  不久之后,我可以和父母一起到客厅里了,也能做像去最近的便利店这种短距离外出了。

  「……喂,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这个提案,是你到来一个月后提出的。

  虽然我已经能走出房间了,但仍然没有勇气在你面前露面。直接见面是不可以的。见面时一定要隔着一扇门。就像是平安时代的贵族一样。

  那时,我还不明白自己奇怪行为的意义。

  每天洗澡,蓬乱的头发也让母亲修剪了。虽然不运动,但也没有食欲,所以体型没有走样。本来也不化妆。

  再说,你是以前每天都见面的同班同学。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不能见面。

  「……身体还有点不舒服。」

  「是吗,抱歉,说了这么任性的话。不舒服的话就睡觉吧。」

  「不,不是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虽然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只是说话的话完全没问题……」

  「果然是在勉强自己吧。山田,不用太为我着想哦。」

  那再见了。记得补充水分哦。

  说着这样温柔的话,我感受到了你站起来的气息。

  母亲所借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你穿过二楼的走廊,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

  你的身影越来越远。

  不行,不要走——我迫切地这么想。

  因为,我觉得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就再也见不到你的脸了。

  又会不停编造蹩脚的借口,直到小行星坠落的那一天,一直逃避下去。以可悲姿态迎接世界末日。

  那种结局,绝对不美。

  「等等,北川君!」

  我不知何时走出房间,向正在下楼梯的背影喊道。

  感觉胸口有些难受。明明只跑了两米左右。

  从楼梯小窗射进来的阳光很耀眼。明明今天应该是阴天来着的。

  你回头看向我,平静地笑了。

  「……好久不见,山田同学。」

  「……嗯,好久不见。」

  「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没有,昨天剪了。」

  「……这样啊。」

  「嗯。」

  「……那个,身体还好吗?」

  「现在好了。」

  「不是吧。恢复得好快。」

  「北川君是不是变矮了?」

  「……那是因为山田同学在楼梯上啊。」

  「啊,原来如此。」

  「哈哈」,你露出了在教室里多次见过的温和笑容。「看起来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之后,我们开始了上学预演,踏上了通往海明高的路。

  在阳光照射下走出室外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令人厌烦的陡峭坡道,泊油路上飘散的热气让人身心俱疲。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说着“好热”、“好累”这样的词。

  只看脚下,一步一步走着。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仰望坡顶。

  因为那样会使前方广阔的蓝天进入视野。

  「山田同学害怕天空吗?」

  「诶?」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脚下走路。」

  你是个意外敏锐的人。

  从细微的动作中,就已看出了我内心的恐惧。

  「……我,还是知道的。」

  我继续说着,就像是要把体内积累的毒素挤出来一样。

  「小行星还在很远很远的遥远宇宙中,肉眼是不可能看到的。况且现在还是白天。等它坠落到地球上是在三年后。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天空中飘着一个小点,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我根本无法想象比稻佐山还要大的岩石从天而降……」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连脖子向上倾斜45°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的人,真的能去上学吗?

  ——不,说到底。

  反正梦想也实现不了,上学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真的是能走在你身旁的人吗?

  「啊,诶,山田同学是哭了吗……?」

  「……抱歉。我真是个麻烦的人啊。」

  「不,没那回事啦。」

  「有这回事。毕竟现在就很麻烦。」

  「我说了,没那回事!」

  仅仅靠去附近的便利店来复建是不行的。世界没那么宽容。

  不抬头直面坡道前进的话,会过得很艰难的。

  「……我呢,想见识一下勃氏新热鳚。」

  或许,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个。

  不出所料,你好像没听明白。

  「勃、勃氏新热鳚?」

  「俗称“外星鱼”。没听说过吗?据我所知,它是世界上最奇怪的鱼。也许,日本的水族馆里也不太见得到。」

  「完全是第一次听说。」

  「真是的,总之是个个性很丰富,非常凶猛,平时像寄居蟹一样住在贝壳里,面对敌人时会像怪异的花瓣一样张大嘴巴。啊,可能有点像《怪奇物语》里的狄摩高根。」

  「……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吧。」

  「真的有哦。加利福尼亚附近就有。」

  「不会是你编的吧?现在也不能搜索确认。」

  「那,你知道寿命将尽时可以返老还童的长生不死的水母吗?直径超过一米的食人贝呢?澳大利亚还有一种鲨鱼,会拟态成岩石或珊瑚来伏击猎物。」

  「……难道,真的存在吗?」

  「真的存在。」

  「原来山田同学喜欢海洋生物啊。以前都不知道呢。」

  「嗯。……所以,我想成为海洋生物学家。」

  努力学习进入长崎大学的水产学部,然后进入研究生院,每天都在研究中度过。如果实绩得到认可成为研究者的话,就能调查世界各地的海洋,发现新的生物种类。当然也想挑战一下海洋生物的保护活动。

  想做的事有很多。

  但是,这些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巨大小行星将撞击地球,导致所有生物大规模灭绝。

  我不能仰望天空,大概不仅仅是对小行星的恐惧。

  只要想到小行星,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反正一切都会结束,就没必要学习不擅长的数学了。也没必要努力外出了。更没必要抵抗那种抓住脚踝的绝望了。

  最后,成为空壳可能是最安全的。

  绝望也好,失去也罢,如果没有能感受它们的心,也就不会存在。

  「……但是,我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我向在身旁默默陪伴着我的你的温柔撒娇,继续吐露心中纷乱的情感。

  「我也知道,如果我一直像个空壳一样,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其实大家都想在最后快乐地活下去。其实,大家都不想和这种空洞的人打交道。」

  「并不空洞哦。山田同学很努力了。」

  「不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以为这样你就会讨厌我了。

  明明希望成为空壳,可事到如今,却对过去恋恋不舍的自己,讨厌得不得了。

  流露卑屈的内心,企图博得同情?

  这种行为真是太差劲了。消失不见才好。

  「……山田同学,在这等等吧。」

  你指向坡道中部的公交车站说道。自家就在附近,有点事要处理。

  我想你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我无能为力。照你说的,我躲到了公交车站的屋顶下。

  即使俯瞰坡下,也会看到大海远方一望无际的天空。

  每每如此,绝望的磁力又会加强。所以我只能抱膝坐在长椅上,望着被太阳光折磨的泊油路。

  视野的边缘,一群蚂蚁爬过。

  聚集在不知是谁扔在长椅下的可乐空罐周围,搜集残留在罐底的糖分,搬运回巢穴。

  世界上有着两京(译者注:一京为10的16次方)只蚂蚁,总重量和全人类的重量相当。这是之前看电影时知道的小知识。

  这两京只蚂蚁们,知道地球马上就要结束了吗?

  它们知道即使拼命往窝里运送食物,一切也将化为徒劳吗?

  绝望的磁力越来越强。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尖叫的瞬间,阳光被人影挡住了。

  是从家里跑到这里的么,你气喘吁吁的。

  「给,草帽。我在壁橱里找到的。」

  「……啊,谢谢。」

  我接过大概是农作时用的宽边草帽。帽腰上系着一圈如夏日天空一般的蓝色带子。

  「有了这个,就不用仰望天空了吧?」

  我低着头,戴上了草帽。

  仿佛外婆家的榻榻米,有种令人怀恋的味道。

  *

  重新带好草帽,牵着你的手走在山路上。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两年了,帽子依然是外出的必需品。虽然戴着帽子还是能看到天空,但绝望的磁力比以前减轻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每当戴上它都能带给我一点勇气。

  有了草帽这个强大武器的我,在高一的第二学期结束前成功复学了。刚开始我经常因为去保健室上课而感到有些陌生,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多亏了班上同学的帮助。

  而且——就连你向我告白的那天,我也戴着草帽。

  「……怎么了七海?怪笑什么?」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是什么?」

  「嗯嗯,保密。」

  我把草帽当作护身符,和你一起去了许多地方。

  位于大村湾附近的、充满蒸汽朋克感的废弃工厂。长与的山里有一家废弃旅馆,是有名的灵异场所。当然,必去的军舰岛我们也攒够零花钱一起去过了。虽然约会地点有些偏门,但和你在一起的话,即便是灰色的景色也能闪闪发光。

  也许,绝望的磁力不会完全消失。

  小行星仍在不断逼近地球,我的梦想实现的可能性仍然是零。不管怎么挣扎,这段恋情都会迎来bad end。从开始之前就已经看到了结束。

  但你说,你喜欢上了这个变得空空如也的我。

  所以,我决定直到最后都不再逃避这个世界。

  为了即使是空壳也爱着我的你。

  ——直到不久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不过,没想到和你的分别会比小行星更早到来。

  几周前——从父母那儿听到那个计划后,一切都改变了。

  3

  那个废弃游乐园,就在斜坡的上方。

  过去曾是煤矿员工及其家属居住的巨大园区内,整理出一小块空地建造的。

  因为是上了年纪的老板个人出资建造,隐约可以想象到,占地面积相当小。就像是住宅区里稍大一点的公园。

  「天色已经很暗了啊。」

  拍下已经拆除招牌的大门附近的照片,你感慨地说道。

  因为一直眺望煤矿遗迹到满足为止,世界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黑夜。而且这一带是废墟公寓林立的鬼城,一盏路灯都没有。

  我从背包里拿出两支手电筒,递给了你。

  「小心点探索哦。」

  「OK。看起来完全没有老化,应该不会出现妖怪吧。」

  「我可没担心什么妖怪。」

  尽管是个彻底的废墟迷,但你却不太擅长应对灵异事物。

  包括用“妖怪”而不是“幽灵”来指代那种存在,显得你身上有点孩子气。

  跨过敷衍放置的路障和横栏,两人走进游乐园。

  游乐设施只有旋转木马、咖啡杯和碰碰车,还有可以打靶和套圈的小屋。当然,过山车或摩天轮之类的是没有的。

  「就像百货商店屋顶那样的保守阵容啊……」

  「是啊。毕竟是老板个人建造的,也没办法。」

  「那这个老板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成了个画家。好像还在长崎站的附近开了个人展。」

  「真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啊。」

  「是啊。真想见一次啊。」

  我们说着这样的话,四处拍摄。

  天色已经相当暗了,必须打开闪光灯。检查刚才拍到照片的画面,果然看起来就像是灵异场所的景象。在闪光灯诡异地照射下,我产生了咖啡杯上映出某种可怕东西的错觉。

  「……七海。刚才是不是有影子飞过去了?」

  「离山也很近,会不会是黄鼠狼或狸猫之类的?」

  「不,没那么小。感觉像是人类的形状。」

  「……肯定是错觉啦。怎么会有幽灵呢?」

  「但是,我确实感觉看到了什么。而且是两个……」

  「别说了。连我都感到害怕了。」

  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我们牵着手向里面走去。

  在中央附近有一座干涸的喷泉。像穿着宇航服的黑猩猩、在黑夜里看起来很恐怖的卡通形象站在正中间。

  喷泉前有一块指示牌。

  他的名字是阿尔伯特。多么讽刺啊。

  「怎么了?」

  「为什么,老板要起个这么恶趣味的名字呢?」

  「“阿尔伯特”有那么奇怪吗?」

  太奇怪了,我苦笑着。

  「在尤里·加加林成功完成人类首次载人宇宙飞行之前,美国和苏联曾发射过载有实验动物的火箭。那时,美国成功完成了首次将哺乳动物送上太空的实验。那艘宇宙飞船的船员,就是恒河猴阿尔伯特二世。」

  “还是一如既往地了解广泛啊”,笑了几秒后,悲伤覆盖了你的脸。

  「二世的话……初代阿尔伯特没能去到宇宙吗?」

  「嗯。初代阿尔伯特在V2火箭发射升空时窒息而死。」

  「这样啊,竟然有这样的牺牲……」

  「宇宙飞行成功的二世,也在回到地球时因降落伞没能打开而当场死亡。阿尔伯特三世乘坐的火箭在穿越大气层前发生了大爆炸,阿尔伯特四世和五世虽然到达了宇宙,但仍因降落伞故障而死亡。」

  「……阿尔伯特六世呢?」

  「飞到离宇宙一步之遥的地方,平安回到了地球。」

  「那太好——」

  「但两小时后就死了。」

  不知道这家游乐园的老板有何意图。也许,只是没考虑太多随便起了个名字。

  了解他诞生意义的手段,这座岛上已经找不到了。

  最重要的游乐园已经倒闭,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阿尔伯特如今只能无意义地经受风雨,无意义地蒙上尘埃,无意义地等待腐朽。

  煤炭需求减少后的煤矿。

  没有任何顾客光临的游乐园及其卡通形象。

  绝对不可能成为海洋生物学家的我。

  都是空壳。

  失去存在价值,只剩形状的空壳。

  这种存在,被我们称之为“废墟”。

  「……大智君,我可以说实话吗?」

  「嗯。怎么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废墟。」

  盛夏的夜晚非常喧闹。

  被风吹拂摇曳的树木、青蛙们的合唱、聚集在手电筒周围飞虫的翅膀扇动、从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在这些的伴奏下,我注视着手电筒照射下的你。

  「我只是,想看到即使是空壳也爱着的你。」

  看着你热衷于废墟,我深信,即使是空壳也有存在价值。

  虽然无法实现梦想的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但至少,能通过在一起,在你心里留下些什么。

  如果连这都放弃了,我将沦为不如空壳的存在。

  明明知道这些,可我还是做出了过于愚蠢的决定。

  「大智君」我挤出一句。「一起,拍张照吧。」

  「这么暗?」

  「毕竟,今天不是还没拍过嘛。」

  「是这样,但是明天不行吗?」

  「明天就太晚了。」

  我无视因不解真意而困惑的你,启动了数码相机的自拍定时器。

  把镜头对准这边,放在喷泉上,靠在你的肩膀上。

  这,一定是和你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现在,有好好在笑着吗?

  有没有因紧张而表情僵硬?有没有哭红了眼睛?

  确认这些的时间,这个世界是不会给予我的。

  事先设定的10秒转眼就过去了,闪光灯被充分点燃,快门被按下。

  太过耀眼,以至于我不由得闭上了眼。

  4

  最后约会的前夜。

  我独自来到了你叔叔经营的“小林映画堂”。

  电影结束后,影厅的灯光逐渐亮起。我立刻低下头,并不是因为刺眼,而是不想让店主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

  《蓝色情人节》。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向你借来看的第一部电影。

  讲述了一对男女爱情的开始和结束的故事。

  第二首片尾曲播放时,我的泪腺崩溃了。

  丈夫迪恩送给妻子辛迪的蹩脚尤克里里弹唱。再现了电影正片中最幸福的一幕。那时的两人,肯定没有想到他们爱情的结局会变得如此残酷。

  我很快就会彻底伤害你。

  这是我单方面的问题,我将告别即使是一具空壳也深爱着我的你。

  如果能像电影一样,爱情像睡醒一样结束,那该有多好啊。

  但事实并非如此。尽管你没有任何错,尽管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丝毫褪色,但这段恋情还是唐突迎来了bad end。

  ——这是残酷的背叛,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放弃了空壳表面仅存的存在价值,我试图独自前行。把美好的回忆装进口袋,开始一场任性的旅途。

  如果我内心深处,哪怕只有一点拒绝的勇气也好。

  说到底,我可能只是自私的可怜虫吧?

  「啊嘞,难道在哭吗?」

  不知何时,一位和我穿着同样校服的少女坐到了身边。

  她用如同星光闪烁般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

  领结是青色的,这个女孩应该也是高三学生。有着一头长及锁骨的漂亮黑发,眼角的泪痣令人印象深刻。是个手脚修长的漂亮女孩。

  如果把外表部分因数分解,应该是成熟的类型,但行为举止却相当孩子气。

  她脱下乐福鞋,双腿盘坐在折叠椅上,举止不太礼貌。两腿间放着装满爆米花的纸筒。焦糖的香味扑鼻而来。含着沾满盐的食指,仍然盯着我。

  不像是来安慰我的氛围。

  尽管如此,她的表情还是充满了好奇心的闪光。

  「我,认识你哦。你是山田七海酱对吧?」

  「嗯。是的……」

  「初次见面。我是小林凛映。」

  「……啊,你就是?」

  「是的。我就是传说中的凛映酱。」

  小林同学把焦糖味的爆米花放进嘴里,笑道。

  原来,那个和你一起把大量电影DVD搬到我家的表姐就是她。

  本想什么时候向她道谢的,但一直拖延着,有点不好意思。认生的我,没有向不同班级的小林同学打招呼的勇气。虽然每两个月都会来一次她父母经营的店,希望能偶遇,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机遇到。

  「我说我说。」

  与孩子气的举止相反,小林同学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真是部好电影呢,《蓝色情人节》。我个人认为这部电影是瑞恩·高斯林的成名之作。感觉他从这开始就越来越红了呢。」

  「是,这样吗。我不是很了解……」

  「果然,好演员总是能遇上好作品啊~。《亡命驾驶》、《大空头》、《爱乐之城》……啊,对了对了。《银翼杀手》的续作!那部电影也是瑞恩主演的!嘿,你不觉得他演技超级棒吗?开始拥有感情的机器人角色,一般演员绝对演不来!唉~又想看了!」

  「那、那个……」

  「饰演辛迪的米歇尔·威廉姆斯也是哦,凭借这部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提名。真棒啊米歇尔!她那种稍微残酷又坚强的内核,真的很适合悲伤的故事。啊,你肯定也看过《海边的曼切斯特》吧?那部也很棒呢!我看了十次,还把脚本写了下来。好,决定了!下次就在店里设立瑞恩和米歇尔专区吧。谢啦七海酱!」

  「诶诶,小林同学?」

  「啊,抱歉抱歉。你是说在专区悄悄加上《暗黑骑士》?因为饰演小丑的希斯·莱杰是米歇尔的前未婚夫。真懂呢~七海酱。哼哼,看来你相当喜欢电影啊?」

  「……我,还什么都没说。」

  虽然听说她是个怪人,但没想到刹车坏到这种程度。

  阿宅特有的热情。为了传教,可以连续演讲三、四个小时的活力。不知为何,和热情讲述废墟的你一样。

  「那为什么哭呢?」

  「……方向转换得这么快吗。」

  「啊哈哈,经常被这么说呢。你明明很开朗,但交流能力太差了。」

  「啊,我有这个自觉……」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但是,为什么呢?虽然说话方式很混乱,交流也像是单向的,但小林同学的话总能让人听进去。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领袖气质吧?

  不,不会吧。

  「……小林同学和大智君关系很好吧?」

  「嗯,毕竟是表姐弟呢~」

  「其实我正在和大智君交往。」

  「知道知道。每次见面都免不了恋爱话题呢。」

  也许是我紧张的表情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小林同学的表情变得稍微认真起来。

  「诶,难道那个笨蛋做了什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

  「别客气,尽管说。我可是掌握了那家伙的一、两个弱点呢。如果让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哭了,我会对他施以冷血的制裁的……诶,没事没事!不会让他受伤的!我会用喜剧般的感觉折磨他的!」

  「都说了,大智君并没有做错事!」

  「是吗?真遗憾啊。」

  「你绝对是在期待制裁吧……」

  「错觉错觉。」

  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爆米花的侧脸,总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她像是在无重力空间里一样轻飘飘的,但又确实有像超合金一样的核心存在于她的中心。

  这个人,切实地活在当下这个瞬间。

  她一定认为从宇宙尽头飞来的小行星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问题吧。

  「……小林同学。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

  「我嘴巴的坚固程度可是大片级的。」

  「嗯?什么意思?」

  「就是和世界上的大热电影一样厉害。」

  「……就算解释了也完全不明白。」

  「嘛,无所谓啦,总之说说看。」

  「诶……感觉好不安啊。」

  「七海酱。不安可是加速故事发展的调味品哦。在进入第二幕之前,主人公必须经历一番纠结,这是惯例。突然就适应状况开始行动的话,那就太都合主义啦。所以不论是朋友啊、还是奇怪的邻居啊——对方是谁都可以,总之从某人那里得到建议,经历一番烦恼后再下决心,这才是王道情节啊。所以,下定决心说出来吧。我大概是七海酱故事的重要人物吧?」

  「怎么突然开始讨论创作理论了……」

  「哼哼,因为这个世界和电影是一样的。虽然这个说法很俗套,但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人公。所以七海酱,试着沉醉于自己的故事吧。你看,这样想的话,各种事情不就变得有趣了吗?不是么?」

  虽然还没能完全接受,但小林同学确实自信满满。

  回过神来,我笑了。也许被这个说话有些乱来的少女所感染,我开始有点觉得这样也不坏。

  所以,我开始说了。

  我有个还没对你说的,重大的秘密。

  5

  「知道吗?在玻利维亚的高原上,建了一个能容纳一万户人的避难所。」

  「玻利维亚,是那个首都在富士山那么高的地方的国家?在南美对吧。」

  「了解得很清楚嘛,小林同学。」

  「因为那个《虎豹小霸王》就是以那个国家为舞台?虽然实际拍摄地好像是在墨西哥。」

  「……果然这也是电影知识呢。」

  伴随着“哼哼”的独特笑声,小林同学再次把一颗爆米花送入嘴中。

  「据说为了应对明年五月到来的小行星,全世界很多大富豪都纷纷在南美建设避难所。当然,这与平民无缘。就像反乌托邦电影一样,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呢~」

  「不过,玻利维亚的避难所不是大富豪也能入住哦。」

  「诶?」

  「是美国某个大富豪发起的慈善事业,好像只要中签,任何人都能入住避难所。自费也只有去玻利维亚的路费而已。……不过,现在一个人也要400万日元左右。据说正在全世界招募志愿者,申请人数已经超过了五亿。」

  玻利维亚位于小行星坠落的西伯利亚的正对面,首都拉巴斯海拔超过3600米,不会受到巨大海啸的影响。

  所以,我觉得申请人数超过五亿并不奇怪。

  「等等等等,这不是诈骗吗?」

  爆米花从小林同学嘴里掉落。

  「以避难所为借口的特别诈骗,最近很常见吧?」

  「不是的。我父亲的公司和避难所的建设有关。」

  我父亲在一家旧财阀大型企业的造船部门工作。

  当然只是普通员工,而且造船部门和避难所的建设完全无关,但情报确实传了过来。

  「虽说是员工,但也没什么特别优待。也得正常参与抽选。」

  「嚯嚯。这可是一生一次的赌博呢~」

  「……是啊。」

  「那抽选是什么时候?」

  「上周结束。」

  「诶?」

  「我父亲,中签了。」

  从试图拼命逃离小行星威胁的五亿人中,我们一家被选中了。

  惊人的奇迹。本应该高兴才对。就算人类灭亡了,我们也能在安全的避难所里想方设法延续生命。

  即使放弃一切也想获得避难所居住权的人,这世界上有很多。

  「真厉害啊,七海酱的父亲。真是好运呢!」

  「嗯。是啊……」

  「阿勒?看起来完全不高兴呢。」

  「因为……」

  因为,去了玻利维亚就再也回不了长崎了。

  去往当地的单程路费是每人400万日元。父母和我一共是1200万日元。虽然不算特别多,但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多钱能多次往返。

  「六天后的早上,在玻利维亚会对中签者进行审查。只要没有犯罪记录,审查一般都能通过,但必须亲自前往现场。避难所的入住日是明年的五月,但在那之前似乎还有几次说明会……我不可能每次都往返于长崎和玻利维亚。」

  「诶,那怎么办?」

  「只能住在玻利维亚了。直到小行星坠落之日到来。」

  说着说着,一股热流又涌了上来。

  为了赶上六天后的审查,两天后就必须从长崎出发。

  这是场前往地球另一侧的旅途。当然,没有从日本的直达航班。乘坐深夜航班从长崎机场飞往成田机场,再乘坐九个半小时航班前往旧金山。然后再花一整天时间前往首都拉巴斯的埃尔阿尔塔国际机场。

  我将启程前往如此遥远的地方。

  你和我,被无尽的距离隔开。

  再也不能和你一起走在能看到海的坡道上了。

  「……我真是,最差劲了。」

  明明在这里停下就好了,但感情的阀门却轻而易举地被打开。

  「明明喜欢大智君,明明大智君喜欢如此空洞的我,我却打算和家人一起去玻利维亚。因为,害怕小行星。真的真的,很害怕。

  我啊,现在还是不能仰望天空呢。如果不牢牢戴着草帽,盯着脚下,就无法外出。虽然比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好多了,但还是害怕天空。本以为和大智君开始交往后会有所好转,但一看到获救的可能性,恐惧就卷土重来了。

  或许,在最后之日来临的时候我可能会变得无法正常生活。再次无法外出,不知悔改地给大家添麻烦……」

  所以,我选择了和父母一起去玻利维亚。

  因为害怕小行星。

  不想展示混乱的模样,不想让你失望。

  无论如何,我会以自私任性的理由背叛你。

  「……抱歉,小林同学。明明才刚见面,就说这种话。」

  小林同学应该不知道我的情况。

  什么末日恐惧症啊,什么你送我的草帽啊,这些前情提要全都置之不提,喋喋不休,实在是太自私了。完全不考虑他人的感受。

  而且,说话的内容本身就很差劲。

  抛弃恋人,只想自己躲进安全避难所的女人。如果我是电影中的登场人物,观众可能会想朝银幕扔爆米花吧。

  即便如此,小林同学似乎也没有生气。

  甚至有点享受。她像名侦探一样手托下巴,喃喃自语着什么。

  「原来如此呢……。被奇妙命运拆散的两人,是么。」

  「……不生气吗?」

  「生气的理由在哪里?」

  小林同学从折叠椅上站起来,以忘记重力般的步法走向正面的银幕前。

  黑发在灯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肆意飞舞,她朝这边转过头来。

  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反而很高兴。因为能遇到这么优秀的演员。」

  「演、演员?」

  「对。我一直在等像你这样的人。」

  「什、什么意思……?」

  “哼哼”,这样的独特笑声融化在影厅里。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种奇特的自信。

  「其实,我现在正在拍电影。不过并没有什么正经故事。只是追踪我身边人们的纪录片一样的作品。七海酱,可以出演吗?」

  怎么办?

  这个人,比我还任性!

  「等等,搞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啊。真搞不懂。明明是相爱的两人,却因为宇宙中的一块石头而不得不分开。」

  「不对,不是这样的!」

  「嗯嗯。真让人受不了。申请避难所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家人而行动的。不知道该向谁发泄愤怒。啊啊,你为何会出生在这种时代啊!虽然世人说爱情需要或多或少的阻碍,但谁能想到是这种世界规模的恐慌呢?真是悲剧!太痛苦了!」

  「那个,我可以回去了吗!」

  像这样突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真的很困扰。

  整理好随身物品,从椅子上站起来,小林同学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

  「等等!话还没说完呢!」

  「都说了,我不会参演电影的。」

  「为什么!?会成为很厉害的作品的啊!?」

  「……那种事我不懂。」没办法,我再次坐回椅子上。「再说,我四天后就要出发了哦?已经来不及了。」

  「没关系。拍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

  「诶诶?什么时候?」

  「刚才!看到七海酱哭的样子,突然有了灵感。」

  爽快地说完这句惊人的话之后,小林同学把脸凑到能感受到呼吸的距离。

  清澈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星光。

  近距离看了这么漂亮的东西,也想不出反驳的话了。

  「对了,七海酱。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不会再见大智了吗?」

  心脏发出夸张的咚咚声。

  为什么,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要问及这么私密的事情呢?

  我不由得异常愤慨。甚至想推开她柔弱的身体,就这样离开这家店。

  但最后,我并不是这么强大的人。

  双眼噙满泪水,尽力看着这个自称电影导演的少女。

  「……不可能见面的。」

  「为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小林同学把一台我从未见过的相机对准了我。

  怎么看都不是家用的。看起来很笨重,还装了一个用柔软材料包裹的麦克风。这种东西,之前到底藏在哪里啊。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打算推开相机。

  想拍就拍吧。

  我的痛苦、罪恶感、还有傲慢,就让她透过那冰冷的镜头来看吧。

  不管怎么拍,这个世界的残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从现在开始要背叛大智君了。背叛,无论如何都会伤害他。出于自己的惜命。只是因为对小行星的恐惧。……这样的人,连最后见面并告别也是不被允许的。

  试图通过解释情况来减轻罪恶感,实在是太天真了。辩解是多余的。不应当期待得到原谅。那只是纯粹的自我满足。我,必须到最后一刻都被大智君所憎恨。」

  「所以,你打算什么都不说就默默离开吗?」

  「是啊。不行么?」

  「可你自己,好像完全不认同这样做啊。」

  「……你又知道什么?」

  已经够了。

  反正都决定抛弃一切了,现在也没必要害怕成为恶人了。

  「再说,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分开了也要保重”?这样是不是太不负责了?

  大智君,真的很温柔。没有抛弃关在房间里的我,把我带到外面的世界,对如此空洞、空壳一般的我说……喜欢。

  大智君就是如此温柔的人,他一定会原谅我。即使真的受伤了,也会隐藏真心,尊重我的决定。他就是这样的人。可是……」

  「害怕被原谅么。」

  「……」

  「是因为七海酱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我」

  「没关系。慢慢说。」

  「……我、我也想见他啊。」

  「嗯。」

  「……但是,那样的话,大智君就无法前进了。」

  「嗯。」

  「我希望,大智君能恨我。“为了那种笨蛋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真是让人厌恶”,希望他能早日摆脱这段恋情,喜欢上更可爱、性格更好的女孩。大智君很受欢迎,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样的女孩。不如说,至今和我这种人交往就很奇怪。」

  「哈啊……」

  「……干嘛?」

  「你真的,自我肯定度好低啊。这一点倒是很像主人公呢。」

  小林同学把相机放在折叠椅上。

  她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个好孩子哦。配大智那种白痴真是太浪费了。」

  「……你听了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我就是这么自私任性——」

  「可说到底,你只是不想伤害大智吧?扮成恶人,试图把大智的悲伤转化为对自己的愤怒。以这种方式保护那家伙。」

  “但是啊”,小林同学像唱歌一样继续说道。

  「那最后不就变成bad end了吗?」

  「……是的。只能这样了。」

  「不过,我可不太喜欢bad end啊。啊当然,恐怖电影是例外?有魅力的bad end也不少。德鲁·高达的那个发明真是太棒了,像阿里·艾斯特一样憎恶世界的导演我也喜欢。像《蓝色情人节》或是《黑暗中的舞者》这种一开始就暗示了结局的作品也可以接受啦。啊啊,这么一想,例外真是太多啦啊!抱歉,撤回!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bad end啦。」

  「……那、那个,你在说什么?」

  「啊哇,完全跑题了!总之,我是想说——」

  充斥整个影厅的环境音,一瞬间消失不见。

  「不要从一开始就放弃happy end。」

  “结局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继续说道。

  「你告别大智,踏上旅途,但12月NASA和联合国军队的作战却成功了。你惊讶地想,“之前的绝望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好了,听着。——扫兴的你和家人一起从玻利维亚回来。好几个月不见的长崎街道开始庆祝庆典。到处在放鞭炮,孩子们欢笑奔跑,大人们白天就把酒言欢。而你,在烟雾缭绕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你丢下行李箱,开始奔跑。穿过密集的人群,拨开刺眼的白烟,一个劲地往前跑。

  当追上他时,你的思绪一团混乱,拼命寻找最合适的语言。但最终也没找到。你放弃戏剧性的重逢,深吸一口气,然后有些尴尬地说了一句平庸的话。」

  我回来了,大智君。

  抱歉让你久等了。

  小林同学平静地编织着如同平行世界的我说的话。

  「……不可能的,那种结局。」

  「是吗?」

  「真是积极乐观啊,小林同学。」

  「嗯,经常被这么说。」

  「我,不相信那种奇迹。」

  「为什么?」

  「为什么呢……从现实的角度考虑的吧。」

  「现实什么的吃屎去吧。七海酱。」

  与说的话相反,她像是肯定世上的一切般地笑着。

  「发生奇迹就好啦。我们只要相信奇迹就好了。七海酱你啊,也要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哦。那样世界就会改变。“绝对不会输给现实的,我会创造奇迹!”……一定要这么想。」

  「……太不切实际了。破绽百出。」

  「哼哼。只有世界上最不切实际的人,才能成为故事的主角啊。」

  「我和小林同学不一样。不可能成为主人公的。」

  「不,你就是主人公哦。我刚刚决定了。」

  「哈啊?」

  「要拍的画面已经决定了。准备工作也一定会在一天内完成。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你的决定了。」

  接着,小林同学开始说明她那不切实际的拍摄计划。

  这计划太不现实,必须出现许多奇迹才能成立。成功率是多少呢?至少,我觉得比小行星坠落的概率要低。

  尽管如此,她还是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因为是独立制作的电影,不好意思付不了酬劳。真是抱歉,但是请期待回报。」

  「……会给我什么?」

  「珍藏的魔法。」

  「魔法……」

  「我将表演让小行星变得无足轻重的、完美的魔法。」

  那眼眸中,没有一丝恐惧。

  已经像是自暴自弃了。只能说是异想天开。

  被刚刚才初次见面的可疑电影导演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尽管我并不相信奇迹,但还是决定实施计划。

  之后的行动很果断。

  我在最近的有轨电车车站下车,跑上漫长的坡道,按响了你家的门铃。

  6

  在漆黑喷泉前拍的照片,糟糕得让人想笑。

  闪光灯过曝,我的脸被照得一片白。你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但即便如此,双眼仍像夜行动物一样发出鲜红的光。

  「嗯—」你缓缓伸了个懒腰。「七海,差不多该去投宿了吧。已经一片漆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很危险的。」

  「大智君。我最后还有件事想做。」

  「好啊。什么事?」

  「我想坐旋转木马。应该在那边吧。」

  目标游乐设施在园区的最深处。

  如果是更正规的游乐园,那里应该是过山车的位置。但在预算少得可怜的这里,主要还是一些学龄前儿童也能安全游玩的设施。

  你用手电筒照着只有十匹马的旋转木马。

  「这里,真的是在半年前倒闭的?」

  「好像是呢。」

  「感觉破烂到从平成初期就有的样子……」

  正如你所说,旋转木马腐朽到令人伤感。转台和马的涂装有些地方都脱落了,安装在顶上的灯泡也破了好几个。

  可能是二手货吧。毕竟预算有限,没法安装全新的游乐设施。

  「不过,我就好这口。」

  你绕着锈迹斑斑的旋转木马,从各种角度拍照。我咬着嘴唇,看着你点燃的闪光灯间歇地划破黑暗。

  都这个时间了,还没收到信号。

  果然,那个计划还是太无谋了。

  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些失望。

  奇迹不会发生,小行星会毁灭这个世界。

  这就是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

  因此,我必须向你告别。

  而你,对我的失望完全不知情。总是面带和往常一样的笑容,乐天地向我展示数码相机的画面。

  「果然不行啊。完全没拍好。」

  「是呢。看来还是非单反相机不可吧。」

  「是啊……。但现在材料紧缺,相机很贵吧?」

  「嗯。便宜的也要大概20万。」

  「真的假的。那种价格绝对买不起啊。」

  「……那个,大智君。」

  「怎么了?」

  「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一旦开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世界依然一片漆黑,但我已经无法停下。现在,在这里,我必须结束你和我之间的一切。

  到最后,小林同学所说的“魔法”也没有发动。

  但这样也好。盼望不存在的奇迹,只会加重期待落空时的失望。

  差不多该向你告别了。

  「……大智君。」

  「怎么了?」

  「我们,已经交往一年半了吧。」

  「已经这么久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想,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恋爱。

  有过几次大吵架,也有过我的任性惹你生气,还曾因你的粗枝大叶而烦躁。说起来,促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是我的末日恐惧症。背负着数十亿人的不幸,你和我的恋爱开始了。和你一同编制了一段,从开始之前就已经看到了结束的恋爱。

  正因如此,才无可替代。

  没有人比你更能贴近我。

  也没有人能比你更能扰乱我的感情。

  你是我的一切。对我来说,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存在。

  正因如此,我必须向你告别。

  向即使是空壳也爱着我的你。

  「大智君。我们——」

  明明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呜咽还是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让我无法正常站立。

  我必须继续说。只剩五个字了。只要说出来,就能结束这段恋情。

  可是,脑海中却出现了不死心的疑问。

  我能好好怀抱曾经存在过的美好碎片,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活下去吗?真的能吗?

  ——如果这里是蓝天下就好了。

  被小行星逼近的恐惧压倒,就能放弃一切了。

  在黑暗中,你的身影勉强可见,这让我无法审视自己的感情。我产生了,这个空壳中还有存在价值残留的错觉。

  像逃避现实一样,我紧闭双眼。

  几秒后,魔法发动了。

  7

  「……哈?」

  你突然发出声音,我睁开眼,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瞪大双眼,嘴巴像鲤鱼一样不停张合。完全愣了神。

  看到你的脸比刚才更清晰可见,我立刻明白了现状。

  你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早就坏了,却突然动了起来。

  一首轻快的音乐响起。夹杂着一点噪音,童话般却又悲伤的曲子。吹奏乐器、钢琴和马林巴演奏出奇怪又廉价的和声。顶上和中央柱上挂着的无数彩灯,照亮在转台上待命的马儿们。

  难以置信。

  小林同学——那个异想天开的电影导演,真的创造了奇迹。

  或许比让地球回避小行星撞击难度更高的任务,她只用一天就实现了。

  「……像骗人的一样。」

  「这是灵异事件吧!?绝对是的!」

  「不对哦,大智君。」

  「可是你看,刚才有幽灵……!」

  「没事的。幽灵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但、但是确实……!」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的表姐到底是用什么手段让旋转木马动起来的呢。

  但是,看到你满身冷汗,狼狈不堪,我多少冷静了些。

  「我施了魔法。」我紧紧抱住你,轻声在你耳边说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去玩会儿吧。」

  「怎、怎么办到的……」

  「保密。」

  之后向小林同学道谢吧。然后再好好告诉她。你肯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电影导演。

  因为,你用珍藏的魔法驱散了我的绝望。

  一种莫名的感情,将我心中郁积已久的某物冲刷殆尽。

  「走吧。」

  牵着你的手,走向万事俱备的旋转木马。

  你骑上了一匹面容温柔的白马。我跨上一旁的黑马,将调成录像模式的数码相机的镜头对准你。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因不知道为什么灯会突然亮起而感到惊恐。明明还没开始动,却死死抓住从马背上垂直延伸出的扶手。虽然体育万能,却这么没出息。

  蜂鸣器突然响起,旋转木马开始转动。

  由无机物构成的马儿们,在舞台上缓缓上下移动。

  伴随着童话般的廉价伴奏。

  伴随着放弃理解现状的你的苦笑。

  我从各种角度将被彩灯照亮的你拍摄成视频。

  在你眼中,在无数的光点中,两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

  假日的废墟探险。通往学校坡道上发生的对话。第一次嘴唇交叠的触感。

  你的笑容、体温、呼吸、照亮我空壳的内部。

  和你度过的每一天都充满了美丽的色彩。

  ——为什么我要放弃这么重要的东西呢?

  就算是空壳一样的我,也有相信奇迹的权利。

  只转了三圈,旋转木马的使命就结束了。

  像线断了一样突然停了下来,童话般的音乐也消失了。只有彩灯的光芒还勉强维持着。

  从马上下来的我们,在不再旋转的转台上对视。

  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你的笑容。

  「啊,刚才那件事。」

  你若无其事地轻声说着。

  「我,没打算和七海分手。」

  「诶?」

  为什么会被发现呢?

  我一言不发,呆呆地站在那里,你害羞地挠了挠脸。

  「七海太正经了。就算要去玻利维亚也没必要特意分手吧。我会在长崎等着你的。」

  「……这是听谁说的?」

  「关于避难所的事我是从新闻上得知的。感觉最近七海有点奇怪,而且七海的父亲在财阀的造船厂工作。于是我突发奇想,假装送七海你忘掉的东西去七海家。当然,是趁七海和朋友出去玩不在家的时候。」

  「……完全没注意到。」

  「七海的母亲都告诉我了,明天晚上就要从长崎出发。」

  「……嗯。」

  你轻拍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不也挺好嘛。去吧。」

  「……不恨我吗?我,背叛了大智君。」

  小林同学施加在旋转木马上的魔法,让我相信了世界被拯救的可能性。NASA和联合国军队的计划可能会成功,小行星的轨道可能会偏离,不会撞击地球。我现在心动了,以至于能想象出如此乐观的结局。

  ——但是,这是两码事。

  一旦做出了背叛你的决定,我就失去了在你身边的资格。

  所以,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

  就算地球真的幸免遇难,你身边也应该是除我之外的人。最好能找一个能优先考虑你的人。

  这就是,我最期盼的happy end。

  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恨你呢?」

  「……诶?」

  「不是有小行星坠落吗?离西伯利亚比较近的日本会被炸得粉碎吧?……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有逃到远处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

  「可是,我丢下大智君一个人——」

  「倒不如说,一个人留在长崎是不可原谅的。所以七海不需要为任何事烦恼。也不需要对我感到愧疚。那种事,想都不要想。」

  我深切地感受到。

  我一直都在向你这一点撒娇。

  你总是那么温柔,把我放在第一位,从不考虑自己的利益。

  这种自我牺牲太过珍贵。

  甚至让人有点生气。

  「……大智君,不害怕吗?」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发出了没出息的声音。

  「只有我逃到安全的地方,而你却必须留下,在这里迎接“命运之日”?也许一切都会在那一天终结?」

  「那种事……当然害怕啊。」

  「那为什么!明明我如此空洞,是没有存在价值的空壳……。为什么还不肯放弃我……」

  你是个温柔的人。

  是个能想象出曾经存在过的美好碎片,爱上空壳的人。

  所以,你只是出于善意才待在我身边的。

  一直撒娇的话,我会变得更加悲惨。

  「哈啊……。你的自我肯定度到底有多低啊。」

  你发出与你表姐相似的叹息,把我紧紧拥入怀里。

  在我因你突如其来的行动而陷入混乱中时,你的话语震动了我的耳膜。

  「我喜欢你在去废墟之前,仔细调查那里的历史。」

  「……怎么了,突然?」

  「虽然是这种时代,但我喜欢你上课和考试从不逃避。喜欢你珍惜使用衣服和配饰。喜欢你即使我随口说些不合适的话,也总是笑着原谅我。喜欢你对谁都温柔。喜欢你只有和我说话时声调会稍微低一点,让我感到你面对我时的放松。」

  「……别说了。太丢人了。」

  「喜欢你平时很老实,只有两人时就会变得调皮。喜欢你了解各种外国的奇怪点心。不管是脸还是声音我都喜欢。你是我自豪的女朋友。」

  你对我说了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也许是奇迹突然出现,被兴奋冲昏头脑了吧。

  脸红到连我自己都知道。

  能不能快点把灯关掉啊。

  那样的话,就不会因为难为情而痛苦了。

  「才不是什么空壳。」

  你毫不犹豫地说道。

  「因为小行星而放弃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举出很多喜欢七海的地方。每次见面,喜欢的理由都会增加。

  再说,你想想看。不是发生了这样的奇迹吗?旋转木马转起来的话,NASA和联合国军队的作战也能成功吧。那么七海的梦想也会复活。甚至可以成为海洋生物学家。……这样,你还觉得自己是空壳吗?真是这么想的么?」

  你用半怒般的表情对我说道。真心希望我撤回自虐的言论。

  空壳被赋予了新的存在价值。

  生锈的感情,像废弃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一样开始转动。

  ——难道我真的可以原谅自己?

  「……大智君,真是个狡猾的人。」

  「是吗?」

  「嗯。所以,从玻利维亚回来后请多关照啦。」

  「……知道了。土特产就拜托了。」

  为了掩饰再次涌出的泪水,我把脸埋在你的胸前。

  你总是肯定这个世界。

  总是笑着说“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驱散我悲观的忧郁。

  那么——我也试着顺应你的乐观主义吧。

  明天开始的,只是一次南美旅行。即使避难所的审查合格,我们的担忧也不过是杞人忧天。

  所以,我不会对你说永别。

  反正总会再见,两人的关系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种话本来就很愚蠢。

  「说起来,你听说过吗?」刚才的兴奋像是谎言一样,你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说道。「玻利维亚的乌尤尼,有个叫“列车坟场”的废墟哦。能帮我拍点照片吗?」

  「诶—,反正还是乌尤尼盐湖更好。」

  「乌尤尼yanhu?那是什么?」

  「肯定是我这个比较有名。你的知识面还是太片面了啊……」

  在奇怪的节点,旋转木马的电力到达了极限。

  灯突然熄灭,我们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虽然可以马上打开手电筒走出去,但我们选择留在原地。华丽的灯光还残留在视网膜上,还不想从这里离开。

  趁着黑暗,我想象着把你带到乌尤尼盐湖。

  那是年轻大学生们选择毕业旅行的、很普通的观光地。

  由白色盐巴构成的广阔大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像镜子一样的水面上,完整倒映着碧空。形状如羊的云团,空中飞翔的鸟儿,南半球耀眼的太阳——这一切都成为上下对称的景色,延伸至地平线的尽头。

  我和你哗啦哗啦地溅起水花,奔跑在水面的天空上。

  跑累了就倒在地上,笑着说“明年再来一次吧”。

  那个时候,你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也许会是全身湿透,一脸为难。又或者是太过疲惫,连笑的余力都没有。

  真令人期待啊,我偷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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