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

  头一回跟夏乃光说话,是一年零一个月之前高二的夏天。

  散学典礼当日,我仅仅为了提交自己的退学申请而来到了学校里,在校内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今天最高的气温貌似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天气热得单单是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都能把人灼伤似的。夏蝉几近癫狂般地鸣叫,走廊上散布着如同光源一般四四方方的耀斑。

  一片静谧的校舍之中就连行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聒噪。仅仅凭着窗外的蝉鸣大概没法把我在校舍之中的存在感给尽数抹除。

  时隔三个月踏出家门,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本想着在开足冷气的教室里待一会儿,可是考虑到有可能会和回到教室的同学们撞个正着,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散学典礼正值当时,可校舍里还是零零散散地有些人。经过事务室的时候,事务员满脸诧异地从门缝里盯着我,迎面走来的老师貌似也知晓我的情况,沉默不语,面露难色。我实在厌烦这些毫无顾虑的视线,紧握着退学申请的指尖也愈发用力。

  尽管不知道从网上找的模板打印下来填好的退学申请有没有效力,可我的决心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我朝着无人的上层走去,眨眼间便就游荡到了四楼。四楼有化学和生物的准备室。距离放学之后我把退学申请拍到班主任的桌子上还有两个小时,我挑了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那是距离楼梯最近的化学室。

  推开门,我便发现教室里早有来客——一个男生坐在窗台上,双腿在窗外晃悠着。看到在这间学校里绝无仅有的狼头发型,我很快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在风中摇摆着的黑发、宽广的后背、洁白的衬衫、摆得整整齐齐的鞋子,这里是四楼。只要我在背后稍稍推一把,他就会径直摔到楼下去。他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危险的位置。

  “夏乃。”

  我朝那个背对着教室的男生呼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直到这时他好像才发现我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来——然后表情安稳地朝我露出微笑。

  每当我想要直视他的双眸,阳光都会晃到我的眼睛,我只能用力地紧闭眼睑。

  四楼的窗台。如果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他,而是其他的学生,我想我并不会上前搭话,而是径直走开。即便那个人之后跳下去摔死了,我心里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前提是坐在那个如同自杀者特等座般位置的人不是他——夏乃光。

  我和他之间自然不是什么可以直呼其名的亲密关系,可我依旧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在称呼同班男生的时候往后面加个“同学”。

  “这不是夜凪同学吗。”

  坐在四楼窗台上的夏乃光镇定自若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有些意外,心想他居然认识我。我和他也就当了十天左右的高二同班同学,就算他知道我的名字也好,能把名字跟我的脸对上也是挺出乎意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的朋友比较引人注目,他也顺带着把跟在旁边的我给记住了。

  夏乃光并没有对我直呼其名。虽然我不喜欢被人称呼为某某同学,但我也没有外向到可以说出“你直接喊我名字就行”。

  在我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坐在四楼的窗台上。

  坦白地说,我本以为他会表现得更加惊讶。换成是我被人看见坐在那种一秒钟就能跳楼自杀的位置上,我想我会更加惊慌,应该也会央求对方替我保守秘密。甚至有可能在对方朝我搭话的那一刻就跳下去。

  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心中的烦恼和苦痛被他人知晓,甚至自杀意愿都遭到暴露,应当会很厌恶才是。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愿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并为此感到羞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有言在先,这可不是自杀。”

  夏乃光在一个仿佛看穿了我内心想法的时机开口说道。然而没有自杀意愿的人又怎会翘掉散学典礼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呢。而且他的模样实在是惨不忍睹。“憔悴不堪”应该就是最适合拿来形容他如今模样的词语。夏乃光面无血色,眼眶下的黑眼圈若隐若现,那有气无力的微笑也让人不忍直视。与那端庄容貌极不相衬的昏暗瞳孔深处,隐匿着的是对这个世界的彻底失望吗。

  无论换做是谁,我想都能判断出面前的夏乃光企图自杀——可既然他说不是自杀的话,那就权当如此吧。

  “哦。”

  我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去否定他的说辞。我和他之间也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足以让我劝诫他不要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在化学室里朝着走廊迈出一步,窗台那边却传来了忍俊不禁的声音,那自然是来源于夏乃光。

  “不是吧?哪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走出去的?”

  被我认定企图自杀的他却露出了由衷般愉悦的笑容。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却也没找到什么太过有趣的要素。

  “就不能稍微关心我一下吗?我可是想着要跳下去的。”

  夏乃动作轻快地转过身子,在窗台轻轻一跃站到了地板上。随后他便用那张容貌精致的脸庞打量着我。夏乃的两边耳朵都戴着耳骨夹,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略微晃到了我的眼睛。

  我本想着他自己都否认了这是自杀,可是转头又想到他可能是希望我能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但这偏偏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我想起曾经的朋友向我投来轻蔑的视线时所说的那句“凛你完全不懂别人的感受呢”。

  一般来说,企图自杀的人遭到阻止不是会很郁闷吗。

  可是夏乃却挽留住试图离开的我,甚至在渴求我那无关紧要的担忧。如果他跳楼只是为了吸引旁人的注意,那我尚且能够理解,可要真是那样的话,他就不会特地挑散学典礼的这个时间段跳了,话又说回来,他身旁从来不缺朋友。

  夏乃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

  “你好歹也说句‘当心危险’嘛。我们可是同班同学。”

  “我不是。”

  “可我们的确是同一个班的吧。”

  “我退学了。”

  对我而言,退学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而已,可夏乃却表现得相当惊讶。他那双俊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念叨着“抱歉”,可他并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

  “为什么退学?当然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

  “身体原因。”

  “这样啊。”

  惹人厌的家伙。他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和长相,那么他就应该知道我很久没有来上学了,我那些朋友在背后对我恶语相向的事情他估计也知道。可他却还是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温柔面孔,对我说什么“保重身体”。我知道这是他出于好心的关怀,可他脸上那造作的完美笑容还是令我莫名其妙的窝火。

  不过他的态度也告诉我——他并不知道“那件事情”。要是他知道的话,理应会朝我投来轻蔑的视线。

  原来芹菜没有和夏乃说过那件事。

  她跟夏乃经常聊天,所以我还以为她已经把“那件事情”给抖落出去了。可想想也是,她总不至于当着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做那种会让自己掉价的事情。

  不过反正我都要退学了,这些都无所谓了。

  化学室里没有空调。在弥散的闷热空气中,唯有从敞开的窗外不时吹来的夏日微风带来些许凉意。

  “对了,我们加个LINE好友吧。”

  夏乃突然间这样说道。

  “为什么?”

  “夜凪同学你没有加我们班的班群对吧?如果现在加不到你的好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

  “我都说了我退学了。”

  “那更得加个好友了。”

  “我手机落在家里了。”

  这是骗人的。手机就在我的口袋里。

  所有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我都已经删掉了,我尽可能地不想留下那些会令我回想起这间学校的东西。

  “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取。”

  “有必要吗?”

  “有。”

  夏乃露出了如同教科书般俊美的笑容。我想起班上的女生们曾经说过,夏乃虽然外表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性格却十分善解人意,这是一种反差萌。

  我心想这到底哪里“善解人意”了,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拉住我的手不断催促的男人。这间学校里很少有人想退学,因此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对我如此在意的理由,可一般来说会做到这份上吗?而且他刚才——

  “你刚才不是想死吗?”

  “什么?”

  “你刚才是想寻死吧?你都不想活了还加我好友有什么意义吗?”

  就在刚才,夏乃光都还身处于死亡的深渊之中。从四楼的窗台跳下去大概率会一命呜呼。

  夏乃松开了抓住我的手。他略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便别过脸去,一副沉思着的模样。

  在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心中潜藏着的黑暗从那表情剥落了的脸庞和失去光芒的瞳孔中流露出来,令我莫名尴尬。

  “我打算先不死了。”

  夏乃若无其事地说道,再一次把视线投向了我。

  说着说着,夏乃就又变回了那个安静沉稳、长相俊秀的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让人完全不觉得他刚才在谋划自杀。可是他在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那了无生气的面容,大概也是企图自杀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那我们走吧,在散学典礼结束之前去你家拿手机。退学申请改天再来提交不也行吗?”

  夏乃指着那张被我攥在右手的A4纸。

  我犹豫数秒,最后回答说“也是”,把那张退学申请给折了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迄今为止,我和很多人都加过好友,但是大部分人的联系除了刚开始那句“你好”之外便再无下文,我本以为夏乃光也会如此。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们开始了频繁的交流。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拉近距离的方式非常巧妙,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我不去上学,时间多得没处花,和他聊天还挺开心的。

  刚开始我们相互分享自己喜欢的电影和小说,我本以为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男生不会看小说,但是我也差不多该承认其实文学并不是我所想的那种孤独且高尚的东西。

  意外的是,我和夏乃的喜好十分相近。我喜欢的那些小说他基本上都认识,而他喜欢的电影我也大多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有点俗套,但我还是喜欢青春恋爱故事。各有隐情的男孩和女孩相遇相知,如果能再加上案件和犯罪之类的要素就更好了。”

  “说是俗套,但其实就是那种和普通的青春恋爱故事稍有偏差的作品对吧。虽然故事的展开波澜壮阔,但是与之相关的重要人物就只有男女主角之类的”

  “我很喜欢这种封闭感呢。不为任何人所知地开始和结束的故事。就像是那种已经司空见惯了的‘夏日逃亡’的故事类型。有一部叫《夏日赞歌》的电影你有没有看过?”

  “看过。好像是杀了同学的初中生和朋友一起在暑假期间努力逃亡的故事对吧。原风景的电影画面特别唯美的那个。不过那部电影虽然画面唯美,但是剧本却给人感觉中途泄气了,实在可惜。”

  “是啊。就不能在剧本构成上再多花点功夫吗。如果能保持着开头的气势一直把故事紧绷下去就无可挑剔了。画面那么唯美真的很可惜,尤其是电影高潮部分的那个镜头真的绝了。不过好像也有人批评说在黄昏时分的沙滩结尾太平淡了。”

  “所以画面还是很重要。剧本构成上的合理是故事成形的最低条件,而在此之上所追求的就是演出形式和主题性质了。不然的话要么就是沦为闹剧一般难以令人留下印象的故事,要么就是变成那种缺乏爆点、平平无奇的故事。”

  诸如此类。

  上面这些话全都是编辑成文字信息发送出去的。我们没有打过电话,夏乃大概还记得我在一开始说过自己不喜欢跟别人打电话。

  每当我了解到夏乃喜欢的作品时,我都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那个夏乃光居然喜欢这种东西?而每到这时,我便会打心底里怀疑给我发这条信息的人会不会压根就不是夏乃光,而是别人。

  夏乃光这个人本身就像是那些作品里常有的完美男主角穿越到了现实世界里那样。

  夏乃光的黑发做成了狼尾头的发型,配以中分的刘海。得益于这个发型,他那形状优美的额头与挺拔的鼻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两边耳朵都戴着冷峻粗犷的耳骨扣,流露出些许不良少年的气质,可那与生俱来般的善解人意却又完美地弥补了这一点。在这所多数学生都显得土里土气的乡下重点高中里,像他那样精致的男生着实罕见。

  除了得天独厚的容貌以外,夏乃光的成绩也名列前茅,理所当然般地占据了学校等级金字塔的顶部。

  他就像是完美无瑕的画中之人——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却坐在四楼的窗台上打算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当然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是夏乃光容貌端庄脑袋灵光,人见人爱的他要是死了也太可惜了,至少人厌狗嫌的我是这么想的。

  表面上的性格差异有如天壤之别的我们之所以喜好相近,要论原因也是理所当然。

  ——与其说我们对电影和小说的喜好一致,倒不如说是我们根源上的嗜好和对事物的价值观一致。

  打个比方,夏末的入道云、黄昏时分一片静谧的沙滩、没有火车的铁路、古老的公交站牌和废弃的车站。他和我一样,同样有着被这些事物所强烈吸引的气质。这些意象令人感伤却透露着唯美,笼罩着淡淡的哀愁,说得简单和俗套一些就是“煽情”。

  每当我觉得他又亲切了几分的时候,那天发生在化学室里的事情便如同投影一般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随着交流的不断深入,他开始喊我叫“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给我的备注就叫做“凛”,但是只有我一直喊他叫“夏乃”总觉得有些不公平,所以我也喊他叫“光”。他并没有反对。

  我们在LINE上保持着联系,可是在入冬之后却突然间再没收到过光的信息。我最后那条“你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信息他至今都还没有标上已读。

  自那之后,我这辈子都再没有收到过光发来的信息。

  ※

  新年伊始,我已经在新教室里上了几周的课。班上的同学们依旧在相互试探,我坐在教室里,独自凝望着窗外的樱花树枝,回想着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退学。

  经历过化学室的偶遇和光分开之后,我在回家的路途中用马克笔把退学申请上面的名字给涂掉,然后在步行桥上把折成纸飞机的退学申请放飞了。而这已经是距今大概十个月前的事情了。

  当时步行桥上还有一个穿着短袖背心的大叔,他怒斥道“别往路上扔垃圾!”,我被吓得冲下楼梯落荒而逃,这事儿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我做出如此决断的理由并不在于夏乃光,但他也的确是促成此事的契机。我仔细想了一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考进这间重点高中来,因为同学那些无趣至极的欺凌就退学实在是有些可惜。当然,我也确实不想再待在那个班里上课了,所以就休学一年,四月份开始重新回来读高二。

  而与夏乃光重逢的机会,也比我想象中更早地到来。

  “小凛,今天我们要去图书馆值日哦?”

  坐在我前面座位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女生转过身来这样说道。她上周好像去烫了个直发,富有光泽的黑发也飘来阵阵轻柔甘甜的香味。

  “我忘了。”

  “我就知道!小凛你对工作总是很不负责任呢。”

  “反正班委的工作也没多重要。”

  “吃完午饭咱们一起去吧。”

  在这个班上,美咲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决定要留级重新读高二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自己不可能在班上交到朋友了,我也没想着要去主动交朋友。去年就是因为好朋友集体排挤我,才导致我休学的。可要将“中途遭到孤立”和“一开始就遭到孤立”二者对比起来,无疑是后者更好。虽然我总是独来独往,但由于我比班上的同学们都大一岁,因此并没有人会来调侃揶揄我,而且我本来就喜欢独处。

  令我很满意的一点是,在和美咲的交往之中不会产生什么麻烦。她不会让我陪她一起上厕所,也不会要求我去附和那些无趣的风言风语。

  “最近图书馆旁边多了一个教室专门用来接待那些平时不来上学的学生。要是小凛你休学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好了。”

  美咲偶尔也会说些不经大脑思考的话,但在这一点上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因此我并不怎么在意。

  吃过午饭,我和美咲一起朝着图书馆走去。

  我透过走廊的窗户瞭望中庭,樱花树上新绿初绽,季节已近夏日篇章。

  随后我望了一眼身旁的美咲,她昏昏欲睡地捂住嘴,不让自己打哈欠。我想起来她好像说过如果这次考试成绩不错,家里人就会给她买隐形眼镜作为奖励。

  最后我望向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要是芹菜她们看到如今的我,也许会取笑我说“你居然和这种女生玩到一起去了?”。

  时至今日我已然经历过无数次初见,可是和美咲初次相遇的情形依旧可以算作是其中最为糟糕的一次。尽管过后我向她道了歉,可直到如今她都还没有原谅我。

  “你叫什么名字?”

  开学典礼那天,我难以融入教室闹哄哄的氛围中,坐在座位上摆弄手机,美咲主动朝我搭话。

  “夜凪凛”我冷淡地回答道。

  “我叫矢野美咲。小凛你去年是哪个班的?”

  “高二三班,我留级了。”

  气氛大概会变得相当尴尬。我已经在网上预先了解到,班上的同学很难和留级生打交道。可美咲并没有突然改用敬语和我说话,只是笑了笑,声音呆滞地说“这样啊”。我心想这人可真够随性的。

  “你参加了什么社团?”

  “没参加。”

  “你喜欢什么东西?”

  “没啥喜欢的。”

  我将垂落的发丝挂到耳上,语气依旧冷淡。

  这倒不是假话。尽管时常看书看电影,可是对于我这个只能用扭曲的方式去看待事物的人而言,我并非是喜欢小说和电影本身,而是试图在小说和电影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我喜欢这部电影的世界观,或者是我喜欢这本小说里的台词。

  这种想法说出来也只会令对方困扰。我不觉得聊这个能把话给聊开。换做是以前,我会随意列举一些喜欢的东西,可自从休学之后,我便决定不再用这种方式来伪装自己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够无趣。

  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一刻将我判定为“无趣之人”,然后转身离开。尽管还是第一次朝素不相识的人展现出这种态度,可我会早已料到不欢而散的结局。

  我偷瞄了面前的美咲一眼,出乎意料的是,她却高兴地笑了笑。

  “小凛你一定没有朋友吧。”

  “什么?”

  对高中生来说,没有朋友这件事情大概是最不想被别人戳到的痛处。虽然我知道自己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孤立,可是听她如此不加掩饰地讲出来,还是惊讶不已。

  “你几个意思?”我不由得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毕竟小凛你看起来对别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样子肯定交不到朋友的。”

  美咲傻乎乎地笑道。

  直至这时,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模糊不清的违和感也明晰地勾勒出了轮廓。

  谄媚般的笑容、察言观色般的抬眸望眼,以及神经大条地在初次见面时便说出口的近乎于中伤般的言语。我意识到,交不到朋友的人显然是她才对。

  美咲是一个略微有些胖的女生,她的满头黑发富有光泽,眼镜框下的脸蛋显得油光锃亮的。——她这副模样,换做是谁都不会想和她交朋友。高一那天的春天,芹菜之所以会主动向我搭话,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外貌很适合站在她的身旁以作陪衬。

  一想到这,我便不经大脑思考地脱口而出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朋友的,毕竟我长得比你像样多了。”

  说完最后的一个字,我便理所当然地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和芹菜她们混熟之后,我也开始用外貌去评价和贬低他人了,这一点令我很是厌恶。

  美咲惊讶地望向我。

  “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哦。”

  我本想道歉和解释说刚才那番话只是在开玩笑,可最后还是作罢。我不觉得以后能跟她亲密到需要我去弥补方才失言的程度。

  和芹菜她们分开之后,我还是头一回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

  我想我大概是感到了愤怒。

  美咲对我说的那些话无疑是正确的。我是没有朋友,这也的确是我自己的过错。可正因如此,我才恰恰不想被他人触及痛处,这难道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为了逃离过去的丑闻,我牺牲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终于换来如今安心的生活。而美咲戳中了我最想隐藏起来的痛处,这让我产生了极度的不快。还真是有够自私。

  我也经常被人认为说话不经大脑。

  因此在诉诸于口过后,我才惊讶地意识到。

  在迄今为止遇见的所有人里面,矢野美咲是和我最为相近的一个。她和我十分相像。

  我望向背过身去的美咲。她那头略显凌乱的黑发散落在水手服的衣领上,背影貌似比刚才矮小了几分。

  开学典礼之后需要确定班委的人选,我主动请缨参选图书委员,这种如此阴暗的职位和我十分相衬。班委的每个职位基本上都需要有两人参选。

  而另一个参选了图书委员的人就是矢野美咲。看来我好像并未招致她的厌恶。

  也许,她也意识到了夜凪凛是和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里拥有全县最多的藏书,可是进馆人数却远远比不上藏书的数量。午休时分的图书馆里只有寥寥数人在桌上埋头苦学,以及零星有些逃学预备队的学生露面,整个图书馆显得异常冷清。重点高中的学生都忙于预习英语和数学,无暇涉猎文学作品。

  图书馆内的藏书全都贴有条形码,借出手续十分方便。我们这儿的设备比起镇上那个小图书馆更加齐备,可是却鲜少有人光顾,实在可惜。

  “小凛你有谈过恋爱吗?”

  图书委员的工作便是负责办理借书手续,可现在压根就没人来图书馆借书。百无聊赖的美咲冷不丁地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没有。你呢?”

  老实说,我对于她的情史并无兴趣,但还是姑且问了一嘴。无论对话的内容如何,总比尴尬的沉默要好。

  “我暗恋过一个男生,不过已经失恋了。”

  “什么样的男生。”

  “他是比我大一级的前辈,去年和我同一个班委职位。”美咲有些难为情地垂下视线。“他的名字叫做夏乃,小凛你认识吗?”

  夏乃光。

  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触电般的感觉游走在我的全身。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有关夏乃光那些已然淡薄的回忆顿时恢复了鲜艳的颜色。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坐在四楼窗台上的男生的背影。

  “认识,以前是同一个班的。他很帅呢,去年高二的时候也很受女生欢迎。”我花了几秒钟调整自己的呼吸,给出了回答。

  我故意装作一副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的样子。

  如今我早已和夏乃光熟络起来,开口称赞他长得帅让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大部分的女生应该都对夏乃光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好感,毕竟他比周围的男生都要精致潇洒得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跟他表白了吗?”

  “没有,我听说他已经交到女朋友了。”

  “真的假的?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交女朋友的人啊。那女生是高三的?”我下意识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高二的,四班的桃花同学。”

  我从没听说以外貌英俊而声名在外的夏乃光结交了一个特定的恋人,这让我感到相当意外。而且对夏乃光抱有好感的女生基本上都会想着自己是不是还有点机会,对他拼命地发动攻势。而我这个局外人也只能感慨,那样高超的自我展示能力以后找工作一定很有用。

  “原来他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啊。”

  我低声轻喃道。

  “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

  我笑着搪塞过去,用手撑着下巴,将视线从美咲身上挪开。

  这也是一种选择。

  即便是平日里对他人的幸福毫无兴趣的我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那天想要从四楼跳下去的夏乃光已经有心思去谈情说爱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他的女朋友是否知晓,自己引以为傲的帅气男友曾经身处于死亡深渊之中呢?

  “我去上个洗手间。”

  美咲起身离开了座位,四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有些不适应这种时候突然造访的空白寂静。

  自主选择的孤独和强制被迫的孤独完全是两码事。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极度厌恶被别人看见我身处于孤独瞬间,可事到如今这种感情也早已麻木。如今我只是觉得这份寂静稍显空虚罢了。

  就在我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小说时,我听见有脚步声朝着柜台不断靠近。我着急忙慌地唤醒了电脑屏幕。

  “我要借这本书。”

  令人怀念的高亢男声在头顶响起。

  我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那本近代作家的文学著作,然后我就被某种如同引力一般的东西所吸引着抬起了头,望向这把声音的主人。

  “好久不见。”

  夏乃光面带微笑地朝我说道。

  “最近怎么样?”

  光的笑容依旧优美。

  我扫描了贴在书上的条形码,点开屏幕里花名册上的“夏乃光”三个字。

  在这期间我一言不发。他将近半年都没有联系过我,可现在却若无其事地跑来和我聊天,轻易地开口回答他总让我感觉抗拒。

  “原来你没有退学啊。”

  夏乃光那阔别十个月的声音比我记忆中更为通透与轻柔。

  我把书递回给他,他接过去道了谢。在这过程中我们的手略微触碰了一下,这绝对是他故意的,可我并没有那种纯真的少女心,能够让我为这种可爱的事情怦然心动。

  “你是在气我不回你的信息吗?抱歉,我妈把我的手机没收了。”

  见我沉默不语,光有些为难地窥探着我的表情,这也终归是让我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挺好的。”

  得到我简短的回答,光温柔地眯起眼睛道“那就好”。我不由自主地被他那近在咫尺、完美无瑕的面部造型所深深吸引。这实在非我本意,毕竟我知道这个男人背地里喜欢那些阴暗消极的电影和文学。

  “咱们去叙叙旧吧,周末一起吃个饭啥的。”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挺忙的。”

  “那真是没想到。我还以为你肯定过着终日与电影小说作伴的生活呢。”光略显挖苦地说道。

  我心想要叙旧在LINE上续不就好了吗。可既然他说手机被没收了,那很有可能现在都没有还回来。虽说升学考试近在眼前,可他的成绩应该依旧优秀。偶尔玩玩手机不也挺好的吗。

  眼看着事情越来越麻烦,我决定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绝招。“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还跟别的女人一起出去玩真的好吗?”

  我补充了一句“我是听朋友说的”,而光却格外高兴地笑道“你交到朋友了啊”。可重点不是这个。

  “夏乃,原来你喜欢比自己小的啊。”

  “别这么生分嘛,喊我的名字就好。”

  “这个现在不重要。”

  “你说的那个女朋友该不会是桃花同学吧?我没有和她谈恋爱。”

  “这样吗?”

  “嗯。我只是偶尔会去她家过夜而已。她父亲去外地出差了,母亲和哥哥也都回家很晚。”

  光的口吻若无其事。

  我一时语塞,随即便用“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冷冷地望着他。

  “……人渣”

  “真是意外啊。”

  “下流、卑鄙、变态、女人之敌……”

  “别骂了,我是清白的。我完全没干过你想的那种事情。”

  “我找个时间告老师去。”

  “别,求你了。我真的只是去她那里过夜而已,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过夜。”光露出不悦的笑容,继续说道。

  “你不是很擅长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别人的话吗?”

  “……你是在挖苦我吗?”

  “这你倒是能看得出来。”

  我本想抱怨两句,可最后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好保持沉默。和光说话总是会打乱我的节奏,这让我极其不舒服。

  我逃跑似地垂下视线,发现在书桌上学习的那群人正偷偷地打量着我们。夏乃光这个人待在图书馆里果然还是太引人注目了。他到底要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

  “光你很闲吗?”

  “你肯喊我的名字了。”光高兴地眯起眼睛笑了笑。

  “别来这套,害我怪不适应的。”

  “哈哈,哪里不适应了。”

  光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想起以前的同学们评价他说非常“清爽”。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家里过夜呢。”我言归正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做的事情不就只有那个了吗。我眼神尖锐地盯着光,催促他赶快坦白自己的罪行。

  光眉梢低垂,尴尬地笑了笑,随后脸上的表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图书馆也被寂静所笼罩。

  ——直觉告诉我,这是光绝望的表情。

  我在去年夏天也见到过同样的表情。

  “我不想待在家里。”

  光用极度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感觉自己周遭的气温骤然下降,蝉鸣声也随之聒噪了几分。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四处张望。我总是如此,正常人是不是都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的话呢?

  我想我并不温柔。就连我这个极不擅长“察言观色”的人都知道面前的光十分软弱,他显然是在期盼着我温暖的话语,可我的脑海里还是蹦不出一个字来。

  要是温柔也能有一本字典就好了,那样我就能从字典中遣词造句了。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我全速运转大脑,可最后却说出这么一句包含着拒绝之意的言语。我心想这次又说错话了,战战兢兢地望向光。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就知道,又搞砸了。

  就在这时——光却略微扬起了嘴角,仿佛在说“毕竟你就是这种人呢”。这时我才头一回发现,原来通过LINE上的对话,光早已十分了解我了。

  “我待在这也没事吧,反正也没有其他人来借书。”

  “我朋友快回来了。”

  我一下子想起了美咲。虽说我也同样在乎周遭的视线,可要是美咲回来的时候恰好撞见我和光待在一起,再结合她刚才说自己暗恋光的事情,气氛肯定难免尴尬。

  “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喜欢你,要是她问起来咱俩是什么关系就很尴尬了。”

  听到我这么说,光甚是扫兴地嘟起了嘴唇。要是只把他的脸给裁下来看的话,确实还挺可爱的。可是不能忘了,那张脸的下方可是男高中生那修长的身躯。

  “好吧,那我走了。”

  光拿着书转过身去,中途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朝着我回过头来。

  “干嘛?”

  “你觉得咱俩是什么关系?”

  光的声音比平时都要低沉几分,他那线条优美的嘴角略微上扬,稍稍眯起的细长双眸也紧盯着我。

  通过几个月里在LINE上的交流,我知道夏乃光偶尔会说这种话来试探我,他就喜欢这种恶趣味的事情。仿佛是在盘算着我能不能说出他所期盼的话语。

  犹豫数秒,我决定要开个玩笑。

  “你这问的,搞得我们的关系好像不检点似的。光你不是很讨厌这种事情吗?”

  在这世上,似乎有些人觉得与伴侣之外的人发生亲密关系可以带来情感上的触动。他们会与自己并不喜欢的女性亲密接触,沉浸在自我满足感中,然后说出一些类似于光刚才的那番话。我不太能理解这种想法,而且光应该也不喜欢那种关系。

  听到我这么说,光垂下眉梢笑了笑,像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孩子遭到了训斥,他认同了我的说法。我知道,这大概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光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去,他将嘴唇凑到了我的耳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我猝不及防,我被吓得肩膀都稍稍颤抖了一下。

  “……干嘛?怪恶心的?”

  “我今晚能去你家过夜吗?”

  光那莫名妖艳的音色让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温热的吐息轻触着我的耳廓,总觉得分外鲜活。

  “我要怎么样理解你这句话?”

  “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就行。”

  “那我倒是很擅长。”

  “所以你答应了?”

  我稍作思索,最后轻叹一声,回答说“怕了你了”。

  光刚一走开,美咲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虽然她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但貌似是恰好撞见了我和光聊天。美咲果不其然追问起了我和光之间的关系,再三犹豫过后,我只能回答说是以前的同学。

  自那天起,我和光再次开始了奇妙的交流。

  上一次的交流隔着手机屏幕,而这次则是面对面。喜欢独处的我本以为会感觉多少有些不适应,可是和光共同度过的时光却意外地令人舒适。光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质,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竟会让我产生是在独处的感觉。

  我的日常生活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由于年级不同,我在学校里鲜少相遇(就算见到面我也绝对不会和他说话)。我们总是在放学之后再碰面。

  一回到家,我便马上翻开读到一半的小说。等过去大概四个小时,在学校里自习完的光就会来到我家。我们并不经常聊天,而是各自度过自己的时间。

  “我跟我妈说,我是去全级第一的同学家里学习加留宿了。”

  “可我三天两头就考个不及格。”

  虽说这是第二次念高二,可我去年压根没怎么去上过学,休学期间也基本上没有拿起笔复习过。

  “那你现在就放下手机去学习。”

  “不行,我正忙着学习如何沟通呢。”

  “你那不就是在刷推特吗。”

  光的语气有些无奈。

  凑巧的是,我父母都因为工作而晚归,可就算他们回来了,估计也不会发现自己女儿的房间里藏着一个男高中生。我的父母对我就是如此的漠不关心。因此光从来没有和他们撞见过。

  我的父母都将自己的时间放到第一位,因此也同等程度地尊重他人的自由。信奉个人主义的父母几乎毫不干涉我这个女儿的生活。我决定要休学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就连我想着要退学的时候,都只是以一种事后汇报的形式,并没有好好地聊过。

  我知道这肯定不正常,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家庭环境。我反而觉得海螺小姐那种关系极度亲密的家庭令人更加厌恶。如此麻烦的家庭关系,他们就不累吗?光还挖苦过我“我怎么感觉你家特别安静?”。

  父母以前离过婚,可是在我初中的时候他们又复婚了。二人并没有产生什么矛盾,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从未亲密到可以吵架的地步。

  我原本住在东京,父亲由于工作调动需要搬到北方去,当时在东京上班的母亲便和他离了婚。过了几年,母亲换了一份可以居家办公的工作,对于居住地区并无要求的她便带着我一起搬到了北方,和父亲复了婚。对于我父母那一代人而言,已婚人士的身份在社会上貌似更为便利。对于秉承理性主义、厌恶被他人过分干涉生活的父母而言,这种态度非常符合他们的作风。

  我的家庭问题仅此而已。可人们依旧会将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给复杂化。一聊起自己的父母,周遭的人便会对我的处境表示同情。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无比厌烦。而光并不会深入地打探他人的家庭环境,实在是值得庆幸。

  光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看漫画,光则坐在地毯上翻开了英语的参考书。

  “虽然是我主动要求来你家的,但我还是有点惊讶你真的会同意”光从手上的参考书里抬起头来,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单纯觉得那个被你利用的女孩子很可怜而已,毕竟人家那么喜欢你这位前辈”。我摆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和光互发信息的那半年多时间里,我对他已经完全产生了“不会加害于我”的信任。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光真的打算对我做些什么,那我就把他给杀了。至于具体的方法我倒是还没想好。

  光抗议道“都说了我没有”。

  “你可能是想说‘我没有对人家做什么,所以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但是你利用了人家就已经足够过分了。”

  光挑了一下眉毛,我用尽可能平淡的口吻继续说道。

  “那个女孩子可是期待着能跟你建立亲密关系的,不然她就不会让你留宿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到人家的这份好意,如果没察觉到的话那你就是个笨蛋,如果你察觉到了还故意去利用人家,那你就是个混蛋。”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随后喝下一口瓶装的可乐。我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较真,以至于说了这么多。

  “不过你要是真的对人家做了什么,就更加过分了。”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补充了这么一句,望了光一眼。我本以为思维敏捷的他会以五十倍奉还的程度反驳我,可他只是恨恨地盯着我,随后便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参考书上。出乎意料的是,光也许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我们的对话就此中断,仅剩房里时钟的秒针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虽然我不太适应这种沉默,可是弥漫在我和光之间的沉默却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并不算糟。

  我想着看看现在几点了,便抬起头来,却发现光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干嘛?”

  “和你熟络起来之前,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能言善辩的人。”

  “我和你很熟吗?”

  “什么?怎么想都很熟吧?”光貌似由衷地感到惊讶。“你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他说的熟络起来之前,应该指的是我和他加上LINE好友之前的事情吧。

  “……那我们熟络起来之前,你是怎么看我的?”我这样问道。

  “一言以蔽之,非常成熟和平静的人。好像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声音,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望着窗外。”

  尽管对于光的描述稍微有些意见,但是他对我的认识比我想象中更为深刻,这让我难掩惊讶,我本以为他只会觉得我是班上大红人身边的小跟班,可是他却用小说般的语句描绘出了我的模样。

  “我觉得成熟平静和拒绝发表意见完全是两码事。”

  “还有,我还觉得你这人有点不好相处。你偶尔会有那种‘我和你们不同’的言行举止。”

  “就你多嘴。”

  我冷淡地回了这么一句,强行中断了对话。

  我看书,光做数学题。我玩游戏,光用我的平板刷视频网站。光睡着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也上床睡觉。当我醒来的时候,光已经不见了踪影。

  置于光发出的声音,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满的地方。地位高高在上的他身上却能散发出一种异常宁静的气质。他晚上睡在地毯上的时候,安静得就像是一具尸体,让我稍微有些害怕。

  我们就这样填补了将近半年的空白,真的如光所说那般“熟络”了起来。

  我们偶尔也会发生轻微的争吵。而争吵的起因往往都是他对我写的小说挑三拣四。

  “这书已经不更新了,你是不写了吗?”

  光来到我的床边,把平板递了过来。屏幕上是一篇发表在投稿网站上的幻想小说。

  “最后一次更新已经是一个月之前了”光这样说道。

  那篇小说只投稿了七章,之后便再没有过更新。

  “这个啊,我已经腻了,所以不写了。”

  身为小说作者的我用手推开了平板,它妨碍到我玩手机游戏了。

  “太遗憾了,毕竟这是你写的唯一一篇能看的东西了。”

  “你几个意思?”

  我压低声音这样说道,光便捉弄般地眯起眼睛笑了笑,坐回到了地毯上。

  “你其他小说里的角色和故事都太凄惨了,让人不忍直视,而且你的情景描写用力过猛了,读起来着实吃力”

  “就你多话,快给我闭嘴。”

  “我觉得你这篇小说各方面都受到了《夏日赞歌》的影响。”

  “这么喜欢抱怨就别看了。”

  我从喋喋不休的光手上一把抢回了平板,重新玩起了手机游戏。

  “可是我知道一个人很喜欢看这种小说。”

  “……谁?”

  “我。”

  “哦。”

  我不屑地这样说道,光便笑话我说“好生冷淡”。

  去年春天——我休学在家之后便开始在网络上投稿自己写的小说。

  我这个不去上学的坏家伙唯一值得表扬的一点,大概就是我开始写小说了。将自己的感情凝练为文字表露出来着实令人心情舒畅。对我来说,如今写小说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仅次于吃饭睡觉的头等大事。

  “凛你很不擅长写台词吧。所以你的文章里叙述性文本特别多”

  光从我手里拿回了平板,满脸严肃地滑动着屏幕这样说道。

  我并没有主动向光提起过自己在写小说。光初来乍到的那几天,他碰巧发现了我为了推敲文笔而打印出来的一沓稿子。而这成为了一切的开端。他喋喋不休地追问这个是什么,我拗他不过,只好不情不愿地坦白了自己在写小说的事情。

  当然了,我也没有把自己在网上发表小说的账号告诉过光,可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我的账号,然后便开始给我分享起了读后感。我想这大概是我把没退出账号的平板直接就交给他导致的,还真是粗心大意。

  “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又不是想当作家,只是用来宣泄感情而已”我这样说道。

  对于不善于当场表达出自己感情的我而言,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深入思考和分析自己的情绪有利于我稳定自己的精神状况。通过这种方式,我也得以直面自己心中的负面感情。

  我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特长,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一塌糊涂。小说成为了我赖以生存的唯一支柱。虽然听起来多少有些夸张,但实际上如果没有小说,休学在家的我很有可能无法维持精神状态的稳定。

  “光你要不也写一篇关于你母亲的小说?讲述恶毒父母的小说浏览量很高的哦。”

  说到这里,我用余光确认了一下他的反应。

  我并不担心在光面前失言。这份从容源自于我对他的信任,我相信他非常了解我。可我偶尔还是会去试探他——试探一下我说这种话会不会惹他生气。

  “别把我妈说成是恶毒的人”

  光没有特别在乎,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平板。

  光第一天来我家的时候,我就得知他和母亲相处得不太愉快。光的父母好像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现在光是跟母亲和继父一家三口住在一起。

  光只说他的母亲是一个“在学习上要求比较严格”的人,可是从他的描述中判断,那显然不是“比较严格”,而是“异常严格”,这大概也说明我的价值观是正确的。光上小学的时候,要是在补习班的考试里没有考好,母亲就会整整三天都不给他饭吃。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是纯粹地感到了害怕。

  这种情况应该是叫教育虐待吧。我在新闻里见过,这世上存在一些因为考试成绩不好就对孩子使用暴力并且在精神上施加高压的家庭。只不过在我家,远房亲戚的结婚喜讯都远比我的学习成绩重要。

  可是,我总觉得“虐待”这个词对成绩优秀、容貌端庄的光而言,实在是有些不搭。

  我想象着那位我从未见过、以后大概也不可能见到的母亲。她和那种重视教育的母亲形象不太一样,光以前嘲弄般地说过“那人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化很浓的妆,美甲也花哨得不得了”。

  光兴许对自己母亲的美甲没有什么好印象,可我却十分单纯地尊敬她追求美丽的意识。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还有心思去关心美甲,我想这不是一件简简单单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光身为儿子对自己那美甲花里胡哨的母亲感到不快的感受。

  透过光的描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位年轻且美丽的母亲形象。她的精神状态可能比较脆弱。看到孩子不按照自己的期望行事,她会感到焦虑、愤怒,也会激烈地表露情绪。

  不过就算光的家庭环境再怎么恶劣都好,他在明知人家对自己有好感的前提下,还是利用了那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生,这已经足够卑劣了——不过我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们还挺像的。”

  光突然间这样说道。他时不时就会说出这么一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哪里像了?”

  “我觉得我们的思维方式非常相似。”

  光又一次这样说道,见我露出呆若木鸡似的表情,他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翻开了手上的书。

  我愣愣地眨巴着眼睛,最后也只能含糊不清地念叨一句“真的假的”。

  就这样,我和光共同度过了一段还算是愉快的日子。

  春光散尽,梅雨初霁。

  夏日悄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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