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二节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看涩谷的夜街。正如彩夏所期望的,我们漫步在道玄坂和中心街上,太阳落山后仍余热未消,只五分钟时间,我们就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挤得大汗淋漓。

  高楼墙壁的巨幅海报,播放CM的大屏荧幕,在马路上穿梭的宣传车,杂居大楼下密密麻麻沿街排布的无数店牌。放眼涩谷,触目皆是铺天盖地的广告,明明是最繁华的商业街,却有一种令人无比怀念的杂乱市井气息。与其说是日本都市,倒更似亚洲的其他小城,一副好像仍处于经济快速成长阶段的面貌。虽说涩谷人来客往,车来车去,但几十年间一直保持着同样的繁荣生机,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巨大活力。

  炎夏的厚重云层下,闷热高温的空气仿佛使人置身热带雨林。风俗介绍所的立式广告牌上,渲染出极尽靡艳的粉红和黑色,看上去俨然比以往更为花哨刺目。

  彩夏把帽子戴至眼眉,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大概就算注意到,考虑这是私人时间,路上也没有人过来搭话或者要求握手,于是我们大胆地在街道上信步闲行。

  “好热呀,我不行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十分不耐热的彩夏很快就精疲力尽,仿佛受到汽车尾气持续摧残的彩虹棉花糖似的,脏脏的,蔫蔫的,看上去老了五岁。

  “好,那找一家不用预约马上就能进去的店吧。”

  而我则因为出汗,衬衫贴着肌肤,虽浑身包裹充足的水汽,但无奈口干舌燥。我们访了几家店,现在仍是晚饭时间,无论哪家都已客满,所以遭到了拒绝。最后,我们来到杂居大楼,乘电梯进了卡拉OK门店。

  兴许是这个时间来唱卡拉OK为时尚早,店里还余下一处空房,我们迈步走入七楼的单间。涩谷的嘈杂喧嚣甚至渗透进了店里,分配的单间最多只能容纳二人,颇为狭小局促,空调看上去显得格外庞大。打开空调后,咧咧凉风扑打在脸上,透过紧闭的窗户望向窗外,情侣酒店的招牌闪烁着耀眼霓虹。因为只余下这间可吸烟包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异常的烟草气味,但与室外相比已然算是天国。

  我喝一口刚点的菠萝高球,开始怀疑这酒真的对得起它的名字?就像是含有少量酒精的什么东西和碳酸水、刨冰糖浆粗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而彩夏则快速喝光了一杯颜色鲜红的斯普莫尼鸡尾酒,不曾想第二杯也点了同样的。

  “那酒好喝吗?我点的几乎没什么味道。”

  “口太渴了,什么都好喝。”

  “那我第二杯也点个一样的。彩夏,你要唱什么?”

  尽管一开始并没有去卡拉OK的计划,但此刻,我们互相争夺麦克风,唱着五花八门的音乐。廉酒醉人快,为宣泄工作上的愁闷,我趁此机会,接二连三地点唱富有强烈节奏感的呐喊系歌曲。而彩夏也用清透悦耳的声音,接连唱起了风靡的女声流行乐,还有我未曾听过的西方摇滚乐以及其他一些歌曲。三个钟头后,我的嗓子终是沙哑,话题也都聊尽,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逢衣,到你喽。”

  彩夏把卡拉OK遥控器塞给我,可我脑瓜里却蹦不出一首能唱的歌。

  “不用,彩夏你唱吧。”

  “啊?怎么都是我唱!”

  “那,差不多该回去了?”

  “等等啦,再待会儿好不好?真是的,我唱就我唱,但你要跟我做同样的动作。”

  “嗯?”

  一直坐在我身旁的她站到我面前。

  “左臂伸出来,右臂也伸出来。”

  我效仿彩夏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把“向前看齐”做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双手举起。”

  两个人又变成了万岁的姿势。

  “手指交叉。”

  我将左手和右手在头上交叠。而在此时,本该与我同款姿势的彩夏,却一个箭步扑进我怀中,把我抱住了。

  “我说啊,难道你们圈子都这么嗨的么?”

  彩夏似是格外高兴地用脸颊蹭着我肩窝,我很无语地询问。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一般人之间,哪会做这种事啊。还有之前的色子游戏也是。”

  “果然瞒不住你。”

  我放下手臂,可她依旧紧紧抱着没有退开,我无法动弹。

  “在琢磨先生面前还是不要这样为好,对联谊伎俩那么了解,会被认为很轻浮的。”

  “对琢磨我才不这样呢——”

  “那就好。”

  我喝着手中的草莓色液体,连这是第几杯、究竟点的什么酒都不清楚,与此同时,我将模糊的视线飘向时钟,心中暗忖差不多到了末班车时间,得回去了。

  就在这时,富有戏剧性的前奏流淌入耳。我抬起头,彩夏播放了一首《突如其来的爱情》——这是流行于我们刚出生年代的歌曲。

  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涌上心头的满腹言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很喜欢这首歌!小时候电视上播过电视剧,这是里面的主题曲对吧?”

  彩夏对我完全视若无睹,继续唱歌。与她方才所唱的女声最新热门音乐和西方摇滚音乐不同,这首歌是男声,音域存在差别,有些音调低沉嘶哑,以至于无法顺利唱出。我不能说她唱得很好,但她认真专注的歌声,却拨动了我的心弦。

  你的美丽动人 让我无法坦言爱意

  雨快止了 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

  淡淡倾诉的旋律却又饱含掩藏不住的柔情,蠢蠢欲动的我拿起另一支麦克风,与她一同唱起了副歌。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明明主旋律和歌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朦胧,却出乎意料唱得很流利,我喜不自胜,便同她继续合唱。

  “哎呀!我在唱呢,你安静点听着就行。还有,区区一个音痴,声音那么大!”

  听罢,我唱得更加大声,彩夏也不甘示弱提高音量,最终我们二人肆无忌惮地纵情高歌。

  别再为他人的甜言蜜语而动心

  我要变成围绕你的风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相遇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手机店里,因为应对长津先生消耗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我的工作状况每况愈下。本就不乏一些人对电脑和手机等操作颇为棘手,但鉴于这些东西非同一般的普及率,如果没有会致使生活受到影响,于是就抱着无奈恐惧和对信息泄露的不安勉强使用,这其中,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居多。所以,为了不伤害他们的自尊,无论什么操作都微笑着耐心解释就变得非常重要,但长津先生的情况却与之不同。

  他并非因为无法正常使用手机,或者不知如何操作而搓手顿脚,而是自己明明有那个能力,却还故意询问数据转移之类的疑难问题,解释起来繁琐复杂,需要花费好半天时间。现如今,手机内置若干功能,至于下载的应用程序的使用方法和相关的云服务,店里本没有义务进行说明,但由于界限模糊,我没能拒绝,便给总公司的服务中心打电话,询问操作方法,继而花了几个钟头,才将长津先生的图像数据转移到其他存储器中。工作日的傍晚,店里挤满从公司下班的顾客,若被占用太多时间,会使业务效率低下,让人很不好办。而长津先生貌似就要这效果,倘若我急于结束说明,就会遭到没完没了的言语折磨:态度差!傲慢!特意使用你家手机,客人流失到其他公司也不在乎吗?!

  长津先生约莫四十几岁,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才会像个跟踪狂似的对我关注有加,但后来他又带来一位似是妻子模样的女性,两人相邻而坐,合伙对我冷嘲热讽。

  “这么简单的操作,不打听就不知道?身为这里的职员,我看你是没有作为专业人士的自觉。这些窗口的小年轻里,就数你样子最蠢。”

  长津先生的夫人一头短发,不施粉黛,乍一看去朴实无华,为人低调,而一张口,言语之间尽是尖酸刻薄。这对魔鬼夫妇只要一刁难我,就会情绪亢奋,眼底充满对刺激的渴望,闪动着贪婪的光。不论顾客如何令人应接不暇,他们总会借口咨询上次的问题指名我,接着便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一面朝我投来打量的目光,一面面露讥讽地交头私语。

  他们会在周五傍晚过来,而每到这个时段,我因不胜其压,开始腹痛。最终腹痛的时间逐渐变长,而现在已经演变成从周四晚上就开始身体不适了。虽然想过换班,但那样的话,多半只是让他们把过来的时间改到我换班的时间罢了,何况我也不想替我出勤的人遭受同样的罪。

  至于长津先生为何视我为眼中钉,我无从得知。或许,他纯粹是想发泄压力,并没有什么理由一说。不过,随着对工作内容的逐渐熟悉,我越来越多地把精力放在和飒的私人时间上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也许正是看穿了我的松散和懈怠。这么一想,感觉自己也难辞其咎,我叹一口气,肚子越来越痛。

  都市里人来人往,从事服务行业,有时会遇到让人本能地想要避而远之的顾客,哪怕对其迄今为止的生活一无所知。

  最为痛苦的是难以理解。我怎么都捉摸不透那些纯粹出于恶意进行刁难,并为此幸灾乐祸的人的心思。他们自己也并非遭受了什么直接伤害,却仗着自身处于顾客这一有利地位,一而再再而三对素不相识的我刺以言语之刃。这种过于幽深的阴暗,我无从理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长津先生不是那种诉诸暴力的地痞流氓。然而俨然三平二满的人,内心却也藏匿着这种阴暗。或许,他不是想拿我个人怎样,而是意图给这家店使绊子,我只是碰巧撞到了枪口上。但无论如何,屡屡遭受否定,被当成无用之人对待,已经让我麻木了。

  “如果打算结婚辞职,那干脆现在就辞了算了。那种客人已经对提无理要求有了快感,只要你坐上柜台就会过来。没必要跟他继续纠缠,直接辞了吧。”

  这是飒第一次提到“结婚”这个词。很久之前,我因为工作劳累,确实发牢骚说过“好想结婚辞职”,但没想过飒竟还记得。

  “你说得简单,那里好歹也是我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一走了之总感觉心里堵得慌。”

  “但被那种麻烦的客人盯上,可不就完了嘛。今后你那份工资也由我来赚,不用担心。”

  “还不用担心,明明存款就是个零蛋。”

  “结婚之后就存还不行嘛!”

  你一言我一语,对话莫名有种铤而走险的微妙感,但却令人心跳陡然加快。现在自然还没被求婚,可这段对话就像以结婚为前提一样。与此同时,内心不由生出恃宠而骄,全身心依赖飒的念头,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茫然。明明只要坚持每天上班,待攒下结婚资金就可以辞职。明明飒在公司也会面临许多烦心的事,却对连轴转的工作不抱任何疑虑,继续每天上班。我很佩服他这般意志,也有让人重新迷上的一面。我无法变得像他那么坚韧。

  “都说了你那反抗的眼神很狂妄!我是客人,你瞪什么瞪!”

  长津先生的暴怒声响彻整个楼层,其他工作人员投来了视线。

  我想说自己原本就是眼黑略微偏上的眼型,并没有要瞪眼的意思,但对方不像是听得进话的人。

  在这家池袋东口店,他这位客人很是难缠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大家也意识到我被盯上。店长说,如果蛮横的要求变本加厉,就会叫警察过来,但不知长津先生是不是已经轻车熟路,也熟知相关知识,将对我的折磨只控制在不会酿成大祸的程度,对除我以外的工作人员笑脸相待,态度那叫一个恭敬礼貌。

  遭受恫吓,内心充斥躁动、愤怒,我抑制住快要失去平静的声音,欠身道了句抱歉。惹顾客生气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要如此应对。

  “谁稀罕你装模作样的道歉哦,快点继续干活!今天我们想知道更复杂的操作。”

  长津先生的夫人吊着嗓子大喊。

  “你们烦不烦啊,从刚才开始。这里本来人就乱哄哄的,有必要那样大声吵嚷?”

  一位坐在等候区的大姐走近长津先生,嗓音低沉粗哑。长津先生闻声惊讶地回头。

  “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员工太懒惰,我们正忙着教训。请你别说话,简直添乱。”

  “我才是觉得添乱!这么多客人在等,你俩要是快点完事不就空出一个窗口了,啊?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捡要点讲,讲完走人。”

  烫得大卷的蓬乱长发,戴着黑色边框眼镜,披件略脏的豹纹卫衣,搭一条绿色运动裤,哪怕不细看也知道是彩夏。不,可能也就是我才认得出来。她站在这个禁烟楼层,一边堂而皇之地吞云吐烟,一边用沙哑的嗓音说话,脸上化着老人妆,高耸肩膀盛气凌人地前倾身子,俨然一副在池袋饱经洗礼,身经百战的大姐大模样。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礼貌,我们哪有提多余的问题,还不都怪这个小年轻做事慢慢吞吞。”

  长津先生的夫人回怼,嗓音都尖利了,但说到最后气势却不复当初。对于这个来路不明,周身有股迫人威压的大姐,她多少心生恐惧。

  “别罗里吧嗦的,赶紧起开,你们后边就是老娘我的号。喂,快让开。”

  彩夏手指上戴有多枚廉价戒指,上面镶嵌着巨大的彩色假宝石,她伸手推搡长津先生,长津先生气势汹汹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讲理也要有限度吧!喂,你们还不想办法拦住这家伙!”

  长津先生朝店里站着的男性店员叫唤,知晓他各种行径的店员们佯装不曾听见,继续服务其他顾客。在这期间,彩夏也连连推挤长津先生。

  “听见没?我叫你让开!不让开我就把认识的那些男的招呼过来了!在这条街做生意的家伙,还没人不知道我西池袋加奈惠的!”

  “我警告你,你再推我,我现在就报警了!明明只是想了解手机操作,却搞得我心情极其糟糕,这都拜你所赐!”

  长津先生和他夫人冲着彩夏,哦不对,冲着西池袋的加奈惠一顿怒骂,同时站起身,最后还不忘瞪我一眼,悻悻离开了门店。

  等他们离去,彩夏坐在方才长津先生坐过的椅子上,我抿着嘴偷笑个不停。

  “西池袋的加奈惠到底什么设定啊?跟深夜的搞笑节目似的。”

  “加奈惠呢,在一家情侣酒店做前台接待,酒店距离池袋站西口有十分钟步程。爱好是玩花牌,长年给黑道老大做情人。不只是嘴上说说,手底下实际真有一众小弟。嫌恶恃强凌弱之人,别看表面这样,其实内心充满正义感。怎么样,我这设定是不是很用心?”

  彩夏的角色设定又粗糙又廉价,却让人生出一种真实感。我不禁想,在这广阔的都市中,人数如此众多,说不定真存在这样的人。为了假装自己在认真工作,我一边装作在电脑上敲字,一边和彩夏继续小声说话。

  “你这身行头和假发哪来的?应该不是自己的衣服吧?”

  “假发是我向化妆师借的,衣服是自费,穿的以前演配角时的衣服。我扮演过各种角色,衣服全部留着,储量非常丰富。”

  “牙齿上也粘了什么东西?”

  “嗯,把之前演僵尸使用的假牙也粘上了。”

  彩夏就这样粘着茶色龅牙,冲我龇牙咧嘴一笑,别说,还真把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她在柜台上放下一支红色手机,我拿起一看,确认这是店里的最新款。

  “咦?彩夏,我记得你手机不是店里的啊?”

  “刚买的,你帮我做个初始设定呗?”

  随后,我为加奈惠小姐提供了最为尽善尽美的服务。

  接下来的周五,长津夫妇再次光临,同时西池袋的加奈惠也理所当然地跟来。这对夫妻俩似是很在意坐在后方的加奈惠,惯例的刁难也没了以往的神气。

  “我之前也说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插嘴别人的问题可是犯法的!”

  “我是犯法的话,你们岂不是要下地狱了!跟我没关系?既然身处一个地方,我自然听得见你们谈话,何况让我等这么久,又怎么能说没关系?我很看不惯你们的行径。确实作为客人,抱怨两句无可厚非,但可没让你肆无忌惮!欺负一个小姑娘,这叫不知羞耻!”

  店里的同事们自是注意到加奈惠的存在,私下里议论纷纷。由于她独特而滑稽的形象,免不了又成为一波笑料。我心里暗暗祈祷,如果有可能,希望这场蛇獴之战能够达成两位顾客再不光临的成就。

  一个星期后,三人又来了。这次,长津夫妻俩没有为难我,而是将憎恶的矛头全都指向了加奈惠,一被纠缠,就劈头盖脸地大肆谩骂。对此,她只一通电话,接着便如她所说,一众小弟势如破竹闯入店里,屹立在她身侧,面目凶狠狰狞,夫妻俩登时起身落荒而逃。等目送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刚才还一脸恶相恐吓对方的男人,倏地绽开纯良笑容,和彩夏轻轻击掌。

  “这是剧团成员阿真,以前做舞台工作时认识的。一起商量后,他说愿助一臂之力。”

  “哪里,我收了演出费,当成工作来做的。如果还有需求,请随时叫我。”

  “嗯,说不定下周五还要麻烦你。”

  “遵命!”

  等到阿真从店里离开,我朝彩夏笑笑。

  “真的谢谢。自从你来之后,长津先生的刁难也减少了,我也有了底气。你那么忙,还害你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对不起。”

  “逢衣,你不用道歉,都是那个坏蛋的错。以防万一,我下周再来,正好这个时段我很闲,拍摄晚上才开始。”

  不过,自那以后长津夫妇再没来过。我久违地迎来轻松平静的星期五,腹痛的症状也有所缓解。我把彩夏的活跃事迹讲给飒听,他哈哈大笑。

  “色子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人也不错。我最近只要见到电视上色子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忍不住发笑。”

  我和飒之前一直称呼彩夏为“色子彩夏”,但嫌太冗长,现在直接叫色子了。

  “下次有机会把人带家里来,再叫上琢磨,四个人喝一场。”

  “这主意不错,我也想四个人聚一聚。”

  说着,我不由感慨,和彩夏只不过是在秋田的酒店相遇,却没想过缘分竟持续这么久,我再次生出一种不可思议之感。

  飒询问能否去我老家拜访的时候,我很开心。虽然母亲曾偶然在我们房间和飒碰过面,聊了一会儿,但飒正式和我家人见面还是第一次。

  “我们还没结婚就先同居了,到时候和你父母见面很尴尬啊。”

  “什么啊,我爸妈应该一点都不在意的。”

  回家的电车里,飒的口中再次提到“结婚”这个词,我心神一震。十月的某个周六下午,我们前往千叶市的老家,母亲出门迎接。

  “来啦,电车里挤不挤?丸山啊,好久不见,今天谢谢你了,特地跑一趟。”

  “哪里,休息日来叨扰,我才要说声抱歉,还望见谅。”

  或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飒一边生硬地寒暄一边在玄关脱下鞋子。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前了吧。那时去老朋友家玩,想顺便看望一下逢衣,不承想没见到逢衣,却见到了丸山。”

  “那时候还麻烦您做了饭,真不好意思。”

  “丸山哥,你好。姐姐,好久不见了。”

  望羞怯地从母亲身后露出脸。

  “啊,望,你今天在家啊。打工不要紧吗?”

  “傍晚就去。”

  “你好,我叫丸山飒。”

  飒和望互相颔首。打从我们交往之初,望就非常好奇飒是怎样一个人。当我看见自己亲人和自己男朋友聊着家长里短,仿佛自己生活的表里终于有了交汇,心中不由得升起丝丝羞意和难为情。看着飒行走在走廊的身影,充满了新鲜感,而身量比我家所有人都要高大的他恁地一走,走廊都显得有些拘束局促。

  我们走到客厅餐桌,大家一起吃了带过来的水果果冻。

  “丸山啊,不用那么拘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好好放松休息。本来今天她爸也准备一起迎接你,但突然接到公司的紧急任务,就上班去了,还说希望能下次见面。”

  “谢谢您。我和令爱很久以前就交往了,但却疏于问候,非常抱歉。”

  “我说你这孩子,从刚才开始就在道歉。机会难得,不如给我详细讲讲你们相遇后的经过吧,逢衣在家里又不怎么说这些事情。”

  我把在高中社团和飒是前后辈关系又说了一遍。

  “真的好向往这种从过去,到现在的关系,但我高中时根本没有邂逅,已经不可能了。”

  “在大学里找个不就行了,人还多些。你不是已经上了半年多大学么?就没有合适的?”

  “完全没有!想交男朋友,却连个男性朋友都没,所以很着急。待会儿我们探讨探讨吧。”

  “好。”

  望对于女性之间的聊天很健谈,但一面对男性就畏畏缩缩,似乎至今还没有跟谁交往过。

  “对了,真奈实那丫头的家好像终于建好了。我之前去车站时碰巧路过,周围的防护栏都拆了,白色的房屋,上下两层,非常漂亮。居然在老家附近建了那样的房子,这丫头也是孝顺。”

  “妈,现在别聊这个了。”

  望察觉到我和飒有些僵硬,开口打断。

  “怎么不能聊,逢衣肯定也想知道自己好朋友的近况不是?”

  “妈说的是,真奈实她家已经建好了,从下周开始入住。本来今天也准备见见真奈实的,但她说在忙搬家,来不了。”

  “带着三个小孩,搬家肯定辛苦啊。后两个宝宝好像只差一岁?那丫头以前也跟你一样调皮捣蛋,现在稳重多了。”

  “妈,你怎么又说这个。”

  望再次打断,我和飒终于掩饰不住一丝苦笑。

  “说起来,逢衣有丸山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陪在身边,看起来也收敛了不少。真是的,一个女孩子家家,身高跟坐火箭似的蹭蹭往上长,小学三、四年级按个子排序就排在了最后,真不知道要长到什么时候,可把我操心的。个子那么高,万一嫁不出去怎么办?哪怕是现在,肯定也没多少小姑娘跟你差不多高吧?”

  “有啊,最近就碰到一个。”

  脑海中浮现起彩夏的身影,不知道她在学生时代,按照身高会不会也一直排在后面呢?

  “我妈以前经常念叨,说姐姐要是继续长高,就找不出个子比她还高的男的了。”

  “结果不是找到了嘛?可喜可贺哈。”

  望看着飒打趣。

  “逢衣性子这么犟,还小的时候,我就担心她什么时候才能嫁得出去。毕竟你这孩子,一旦放手不管,就撒腿一个人到处乱跑。”

  “那都怪你放手喽。既然那么担心,找根绳子把我拴着不就好了。”

  “你这丫头,你又不是狗。”

  走出家门,飒深吐口气,慢慢转动僵直的脖颈。老家周围是一片熟悉的景象,倾洒而下的阳光显得比以往更加明媚耀眼,心中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自高中时代起就一直仰慕的人,方才居然紧张地浑身僵硬,在我家客厅和我家人交谈。

  “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没有啊,问这个干嘛?而且今早不是说了去完我家后,就到车站附近吃饺子的么?”

  “我给琢磨打电话,问他下个月要不要一起喝酒。这是自旅行回来第一次跟他说话,结果发现他声音低沉,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彩夏跟他分手了。”

  “什么?!”

  这消息太出人意料,因为我和彩夏隔三差五就约着见面,前天还在一起吃过晚饭,从她身上我没感受到丝毫分手的迹象。

  “听说是两人最近见面,彩夏突然提出的分手,琢磨好像现在还没缓过来。我看他萎靡不振的,一时嘴快,就叫他今晚喝一场,然后他说要到家里来。看来那家伙,真的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那可不么,夏天旅行时两人感情还那么好,谁能想到这会儿就被甩了。”

  “色子没跟你说起这事吗?”

  “完全没有。她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这样啊。那你今晚打算怎么办?要是不想参与沉重的话题,那我和琢磨在家里谈,你继续待在老家。”

  “不待了,我也一起回去,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

  一直觉得他们很般配来着,但经此一事,原本愉快的旅行回忆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了。”

  “来我家还客气什么,别在意,况且要聊的话题也不好在外头说。来,快进来。”

  琢磨仿佛霜打的茄子,听见飒催促,先将自己的伞规矩地搁在立伞架,然后进屋。看样子,夜晚似乎下起了雨。我们同居的房间有些逼仄凌乱,但琢磨好像没看见,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同一个地方。他面颊清瘦,双目凹陷,竟连相貌都变了。明明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双神采奕奕的温润眸子,但今晚似乎连抬起目光都变得异常艰难,一直怔愣地低垂着视线。

  第一次在眼前见到刚失恋的男性,我很惊讶,原来男人也会消沉颓然至此。

  “其实啊,我早有心理准备,也许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相比,彩夏的状况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没日没夜在忙,事务所对她的监视变得更加严厉,想找个地方见面都困难,所以我有种早晚会分手的预感。只是没想到,实际分手的理由却和预想中截然不同……我接受不了。”

  “她说什么了?”

  飒探身向前。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飒退回身子,将背靠在椅子上。

  “原来是这样,琢磨你心里肯定很难受吧。色子……彩夏小姐她遇到的人那么多,想是移情别恋了。”

  “你没问对方是谁吗?”

  对于我的提问,琢磨双手抱头,左右摇晃着脑袋。

  “我不想知道,就没有问她。”

  “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是经常上电视的家伙,心里肯定堵得慌。”

  “这事搁谁身上都堵得慌,彩夏心里居然有比我更喜欢的人了。”

  琢磨暗哑的嗓音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味道,诉说着他的悲伤。彩夏那家伙,三天两头和我碰面,却对分手这件事只字不提。话说回来,什么叫没日没夜在忙?她每天都跟我联系,每周都会见两次面,这叫没日没夜在忙?

  彩夏的工作量或许相比之前有所增加,但工作结束之后似乎也有充分的自由。大概是琢磨作为男性的缘故,无法经常见面。而彩夏多半是那种分手之际借口忙碌,减少见面次数,逐渐从对方生活淡出的类型。

  “哎呀,真是可怕。”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后,琢磨和飒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我慌里慌张忙补充了一句“没什么”。

  “不过以你的条件,立马就能找到更好的女朋友的。你这么个香饽饽,恢复单身的消息一传开,找你告白的人肯定一个接着一个。”

  “我还没有要和彩夏分手的打算。我知道纠缠不休只会招来厌恶,但我们的关系也不是简单到说一句肯定的回答就能结束的啊。”

  总之到最后,大家决定今天喝酒。先不论我和飒,光是琢磨一个人,就干掉了两瓶720毫升的日本酒,这样还没醉,也没有失去理智,最后只是酿跄着步子,乘计程车回了家。无论多么消沉,都没有改变他率真温厚的一面,既没跟我们胡搅蛮缠,也没有对彩夏恶语相加,只是一味愣神,这样的琢磨看起来令人心疼。谁能想到,夏天的时候俨然同样恩爱的两对情侣,如今一方见了家长,另一方却迎来分道扬镳的结局。

  想找彩夏询问事情的详细原委,可又对插手别人的感情纠纷心有踌躇。在我苦恼着该如何面对彩夏的时间里,她也依旧没心没肺似的发来消息,天真地问我下个周末要不要再去玩。飒忙于工作期间,我和她四次共进晚餐,而关于琢磨的话题一次也没提起过,彩夏看上去只是在一心享受能和女性朋友自由闲散的短暂一刻。虽然也有不去见面的选项,但终究还是敌不过诱惑,想去打听她和琢磨到底怎么回事。于是这回也应下一起吃饭的邀请,前往了位于世田谷区的一栋公寓。

  彩夏打开玄关门,一见到我便扬起满脸的笑意。究竟是到何时为止,我还以为这是个很冷淡很疏远的女人来着?已经记不起来了。

  室内以明暗相宜的单色统合,有种时尚前沿的格调。墙壁洁白无瑕,窗户上悬挂着不同于传统窗帘的黑色遮光帘。玻璃制的茶几下铺着一层白色地毯,客厅里有两张沙发,同样是黑色,但质感不同,一张皮质沙发,一张垫着毛绒盖毯。唯一从单色调中脱离而出的,只有黑加仑色的靠垫。

  “好气派的房间。”

  我低喃着仰头看一盏高脚落地灯,脚支架部分由钝金色的金属制成,好似摄影棚中拍摄照片时会使用到的器材。整个房间非常简练大气,但就像样板房似的,没有一点烟火气息,让人无所适从。

  “家具之类的都交给了工作伙伴介绍的搭配师。来这里之前,我和另一个练习生一起住着宿舍的小房间,所以尽量不带太多行李,搬家的时候三个箱子就够用了。至于家具,房间里已经配备齐全,就一件都没带过来。所以屋里几乎都是全新的东西,也不是我挑选的。但这样就好,像别人家一样。”

  “像别人家比较好么?”

  “嗯。我呆在家里的时间不长,不怎么脏,但平时更乱一些。保姆会每周过来打扫一次,昨天就麻烦她收拾了下,今天才这么整洁。”

  我先入为主地以为彩夏不会自己做饭,但她端出的精美装盛在黄色酱汁上的仔牛肉料理,就跟职业厨师做出来的一样。

  “看着就好吃!厉害呀,能在家里做出这种料理。”

  “我用白酒和西洋醋调了味,吃得惯吗?还放了迷迭香、鼠尾草之类的香草,能接受吗?”

  “嗯,我基本上没有忌口的东西。那我开动啦。”

  排骨吃起来汁多肉嫩,口感劲道,不知是不是本身肉质上等的缘故。调料也预先入了味,风味十足。明明美味得无可挑剔,但彩夏才吃一口就闷闷不乐起来。

  “肉好像烧过头了……我怕烧得半生不熟,就在微波炉里多放了些时间,结果有点硬了。”

  “没那回事,真的很好吃。”

  我把一旁的热面包蘸上黄油,一边说道。

  “那就好,不过还是昨天练习时做的更好些。”

  作为配菜的蔬菜有红薯和彩椒,还有一样我记得吃过但不知道名字的东西。

  “这个看起来疙疙瘩瘩的是什么?”

  “那是意式玉米糊,得把玉米渣用高汤烹煮才行。”

  “这样么?可真讲究。这种我只在餐厅吃饭时见过。”

  如果这是第一次邀请男朋友来家里做客我还能理解,但只是朋友过来玩,就在料理上如此用心。还有这套格调过分鲜明的房间也是,难不成彩夏是个完美主义者?

  “还吃面包吧?来搭配这个吃吃看,黑松露酱。”

  彩夏把从冰箱拿出的瓶子打开,白色盘里晕开来混合着切片松露的酱汁。

  “哎?你买的?”

  “不是,自己腌的。”

  不知道彩夏究竟是鼓足劲头腌着试试看的,还是心血来潮跟腌黄瓜似的腌个松露玩玩的,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总之蘸一点吃下。相较于松露本体,酱汁的味道更为强烈,融入了黑松露的浓郁芳香。

  醉意初上,我再忍不住欲深入探询的心。

  “彩夏,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听说你和琢磨先生提出分手了?”

  “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和憔悴到极点的琢磨先生还有飒三个人喝了一场,飒见他那么消沉,放心不下,就叫他过来了。”

  “这样,我不知道。自从提出分手后,我就没有再和琢磨联系过了。”

  “当时我们从琢磨先生那里听闻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你分手的理由,他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错。我跟琢磨说,我喜欢上了别人,让他和我分手。是我移情别恋,甩了那么温柔呵护我的琢磨。我真是个烂人。”

  虽然还想点头表示肯定,但看见彩夏黯然的神情,我立刻噤了声。

  “不过,确实喜欢上别人也是无可奈何啦,但会不会太急切了些?你们夏天旅行的时候关系还那么亲密,喜欢别人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破裂了吗?”

  “他是非常出色的恋人。”

  彩夏喃喃道。

  “琢磨自从跟我交往后,就一直温柔守望着我,无论我所处的状况如何改变,都始终如一地爱着我,所以,让这样的人伤心,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弃现在的感情,我从来都不知道,在这世上人还可以这样喜欢一个人。”

  那么超越了这个非常出色的恋人,占据了你现在全部心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已经开始交往了吗?如是种种疑问盘旋在心头,但此刻却无法迈进一步。

  “人的心思总是那么的难以揣量。在听了琢磨先生的陈述之后,我还在诧异为什么,但想必你也有自己的缘由吧。我这边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啊,飒常把结婚两个字挂在嘴上,但我摸不透他想着什么这样说的……”

  本意是不好深究过问,才把话题拐到自己身上来,但当看见彩夏霎时变了的脸色,我就知道自己选错了话题。想来也是,这确实不是一桩该和一个最近刚跟对象分手的人商讨的事情。

  “抱歉,起了莫名其妙的话头。”

  “逢衣,你是想和飒先生结婚么?”

  “飒要是有那个意思,我当然想啦。不过二十五岁结婚好像太早了点。”

  彩夏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彩夏拿着用完的餐具站起身,怎么看都有些异样,她进入厨房后,就那样消失在里面的走廊上,再也没有回来过。时间过去良久,我探头朝光线消逝的走廊望去,哪都没有她的身影。会不会是去了卫生间?但不论厕所还是浴室,都没有灯光亮起。我穿过略显黯淡的走道,瞧见一扇半开半阖的房门,里头同样昏暗一片,窥探发现有人的气息。一走进屋内,便看见趴伏在床上的彩夏,我挪到她脑袋旁。

  “彩夏,你怎么了?吃坏肚子了吗?”

  她脸都没抬,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我蹲下身子,保持与她视线平齐的高度。

  原来,表面上说得那么淡然,但到底还是陷在和琢磨分手的冲击之中啊。掩藏悲伤,故作释然,因为我聊起了飒,反而让她愈发失落了起来。彩夏依然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侧边的脑袋。

  “彩夏,对不起啦,说了多余的话。还有你和琢磨先生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们的关系,不应该过问的。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你先这样好好休息一下吧。”

  彩夏抬起头,走廊微弱的光映在她眼底,她凝眸透过凌乱的发丝望着我,神色认真得近乎可怕。没能理解其中含义的我,就这样不假思索地与她对视起来。

  彩夏伸出胳膊勾住我的后颈,倏地整个人倾身上来,一声短促吸气,我的嘴唇就被她强硬的吻堵住了。真是奇怪的玩笑,总之我笑着撇开脸躲避,彩夏呼吸滞了一瞬,复又再次覆上我的唇。我用力推搡,她也依然紧扒着不放。

  纤细的胳膊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力量,我的脖颈被她的手完全禁锢住了,想要动弹却动弹不得,哪怕敛起下巴漏出一丝缝隙,她的唇瓣也会紧追不舍地纠缠而来。我发出的抗议声,淹没在了她从唇间缝隙强势抵进的温热舌尖上,彼此间津液交缠,夹杂着仔牛肉的味道。

  我一面用手不停地叩击她的背,一面剧烈地左右甩着脑袋,好不容易从她强劲的力道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往门口奔去,彩夏却飞身下床,抢先一步挡在了半开的门前。

  “放我出去!别开玩笑了。”

  呼吸的节奏被彻底打乱,喘息急促,但我不能在她面前显出弱态,不然被发现破绽,接下来会被怎样就难以预料了。脸颊上不知为何有些许潮润,反应过来是她的唾液时,心头顿时升起一阵不悦,仿佛受到了侮辱,让人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光线透过狭窄的门缝照进来,在彩夏脸上投映出一缕微光,她睁大了眼睛,脊背和双手死死抵在门上,不给我任何逃脱的机会。

  “不是的,我没有开玩笑。求求你,哪都不要去,我一个人实在无以为继。逢衣,我明明这么喜欢你。”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她倾近身子紧紧抱住了我。

  “你知道么,我已经喜欢你喜欢到没办法再克制了,只要见到你,全身的细胞就像是焕然新生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秋田酒店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了。我告诉自己,这肯定是错觉,逢衣是女性,对我又没那种兴趣,所以就打算忘掉这件事。可是哪怕回到东京,对你的思念也在日益加深,怎么都忘不了。”

  她在耳畔喃喃的声音染了一层喑哑,直接飘入了耳膜。

  “明知道你已经有飒先生了,可我却没办法完全死心,只好选择和琢磨分了手。我不能一边假装收敛了对你的感情,一边还和那么好的人继续交往。”

  同样的身长,同样的脸的高度,彩夏灼热的呼吸扑在了我的耳朵上。

  “你说笑的吧?”

  “会有人拿这种事情说笑吗?”

  她手臂的力量愈发收紧,贴合的身体近乎严丝合缝。那副光明磊落到令人讨厌的态度,反而让我的脸至耳根烫红了一片,火辣辣的,好在黑暗中看不清明。

  “好难为情的,彩夏。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却用这种方式背弃我。还有刚才也是,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同意你那样。”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什么朋友,自始至终,都是喜欢。”

  本想回一句“够了!”,可是彩夏的唇又贴上了我的脖颈,舌尖探出来用力地舔舐吮吻。温热潮湿的触感让我忍不住一声惊吟。她拂在脸颊的长发,肌体散发的甜香,以及细窄的肩膀……一切的一切,全都弥漫着女性的气息。完全无心此事的我,涌现起强烈的拒绝反应,身体登时僵硬。

  我绷紧手指强行剥离她的脸,然后扬起手,欲将扇她一个耳光,但见她抬眸望过来的楚楚可怜的神情,我的动作蓦然而止。那双大而漂亮的清眸盈起一层薄雾,映着走廊的幽光。但比起这副昳丽的形貌,反倒是瞳仁深处流淌的滚烫情愫更引人注目。是真的,这个人没有在说笑。

  “够了,你给我让开!”

  我趁彩夏手臂卸下力气的空挡一把将她甩开,拉开房门阔步出到走廊,奔向客厅拿起包,顾不上鞋还半挂在脚尖上,就这样快速逃离了彩夏的房间。她没有追来。等电梯的时间里,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大脑全然无法跟上如今的状况。

  行如僵木,浑然不觉。等我回过神时,已经到达车站,通过了自动闸机口。

  站在月台等电车时,突然在一副横向广告镜中映照出自己的脸庞,脖颈偏中间位置还残留着星点的红色痕迹。一股对彩夏的熊熊怒火涌上心头,直叫人想把这面镜子给碎了。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解。

  我抬手遮住脖子,乘上了驶进站台的电车。

  彩夏对我告白一事,自然不能告诉琢磨,也绝对无法跟飒说起。尽管心乱如麻,没能恢复半点平静,但我还是凭借着一股倔犟照常上班,若无其事地继续和飒的同居生活。

  随着日子一天天推移,那个昏暗卧室里发生的事情恍如一梦。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对彩夏抱有误解?她真的会跟我做什么告白吗?

  然而,残留在唇瓣的触感日益弥新。而且,竟还被强吻了两次。或许是我疏于防备,这才让她钻了空子。简直害臊得想跳起来。

  第一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无可奈何,但第二次为何没能躲开?那是因为我一转头躲避,她就反应迅速地跟着我改变了脸的角度。怎么就能够那么动作敏捷和充满野性?简直可怕。

  我努力不去思考有关她的一切,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庆幸的是自那以后没有收到她的任何信息,什么想去那家店吃饭,想去美术馆,似是而非的游玩计划也全部化作白纸一张。

  如果我身上存在哪怕一点那种因素,她的感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我被人说过神情严肃时招人畏惧,可没人说过我长着一张男人似的脸。虽然有些身高,但这点彩夏也是同样。我并未打扮男性化,彩夏也全然没有。她交往的对象也是琢磨那样不管横看竖看都充满男性气息的人,怎么现在就看上我了呢。

  “逢衣,你最近有跟色子见面吗?”

  飒的询问叫我吃了一惊。难道,彩夏把那晚的事情向飒或者琢磨坦白了?

  “这段时间都没见,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琢磨打来电话,说彩夏情绪消沉得厉害,连工作都无法继续,像得了抑郁症似的,她所属事务所现在很头疼。”

  “彩夏跟琢磨先生联系过吗?”

  “没有。琢磨和色子的交往虽然遭到事务所的反对,但唯独她经纪人默许了,这次的事情好像也是那个经纪人告诉他的。经纪人说,可能是色子跟琢磨分手导致了她精神不振,但是琢磨反倒认为是彩夏跟她新喜欢的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却爱莫能助,很是苦恼的样子。真够错综复杂的。”

  我只做贼心虚似的乖巧点了点头。

  “你跟色子交情那么好,都到各种地方玩过了,稍微去探望一下怎么样?虽然不知道她因为什么那么消沉,但工作一连休息几天就很不妙了。”

  彩夏情绪消沉都是自作自受,谁叫她对我做出那种事,活该,给我好好反省反省……虽然这么想,但那句工作休息的话搅得我心神不宁。她曾说她除了卖身以外什么都做过,这才有了今天。我不希望她因为这种事情,把自己好不容易努力得来的工作毁于一旦。曾扬言“我要做你的粉丝”的想法,并没有终绝。对于放弃职业梦想的我来说,彼时讲述着不知何为正解,年仅十五就开始不停工作的她,显得格外耀眼。

  心底的某个角落始终记挂着这件事情,如是过了一周,我拜托飒,叫他不露声色地向琢磨打听一下彩夏的情况,然后得知她虽然强行复归工作,但身体状况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住院了。据经纪人所说,鉴于她在现场工作还没完成一半就倒下的情况,事务所正在商讨让她长期疗养的事项。我在网上一搜索,就出现若干条有关她的最近新闻,比如身体不适缺席记者会之类的。我万般无奈地给她发送邮件慰问,当我敲出“彩夏”这两个字眼,変换候补中出现了“灾祸”,看到字面我就确信了那家伙不愧为灾祸本祸。

  然而,没有回信。

  尽管已经不想再跟她有所牵绊,但如果最终因我而导致她活动休止,那可就太罪过了,所以我给她打去了电话。彩夏立马接听了,但她不发一言,只沉默着屏气敛息。

  “喂喂,虽然是通过琢磨先生才知道的,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偷懒休息?也不知道是谁大言不惭跟我说过工作有多么多么重要的。”

  本想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但电话接通的瞬间,那一晚的怒气和羞耻感便死灰复燃,声音不自觉染上了层怒意。由于紧张,我拿着手机的手使不上力气,但声音满凶。

  “我没偷懒,真的是身体动不了了。就算想爬起来,也会晕乎乎地倒下去。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

  彩夏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躺着的。

  “会不会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虽然去检查了,但没找到。医生说是精神因素引起的症状。”

  “看样子,和琢磨先生分手让你深受打击了。”

  “不是。那个,逢衣,你那之后安全回家了吗?我好像吓着你了,一直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我想联系你,但又怕给你添麻烦。”

  彩夏的声音和作为朋友时相比明显不同了,哪怕隔着电话也能知道。单单这段声音,就将我那也许是误解的乐观预想粉碎成渣。那种和喜欢的人说话时女生特有的糯软的嗓音,听得人耳朵发痒。

  “你是在说因为我的错吗?我态度不好,所以你身体垮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既然身体无碍纯粹是心理问题的话,那就只是在撒娇偷懒而已,是娇气病。彩夏你休息的话会有很多人困扰,赶紧早日恢复!那就这样!”

  通常,我绝不会对着一个内心脆弱的人说出“你这是娇气”这种话,可不知为何,当发现彩夏似乎真的很虚弱时,就心烦意乱地凶巴巴斥责了她。

  我将想说的话一吐为快,但至于彩夏能否因此下定决心认真工作,答案恐怕是否定的。我所说的话语没有一句能使意志消沉的人重新振奋精神。而她所诉述的症状,和母亲为我心力交瘁而倒下的时候何其相似,令人忐忑不安。母亲一开始也说有些头晕和耳鸣,然后在继续勉强持家度日的过程中精神崩溃,只能长期休养。彩夏作为一个正当红的艺人,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如果长时间一蹶不振,不可能对演艺生涯毫无影响。

  去途中,我叹了好几声气。再次到访彩夏的公寓,我输入她的房间号码,然后按下了门铃。

  “来了。哎,您哪位?”

  接听门铃电话的女性并不是彩夏。我正要自报家门,彩夏大概通过门铃镜头看到了我,对女性说了些什么。

  “原来是彩的朋友啊,请上来吧。”

  来到门前,一位戴着眼镜的女性迎我进屋。进入房间后,躺在客厅沙发的彩夏只抬起头,依然难以置信地定定看着我。这副姿态落入眼中,让人不得不意识到,她那精致的美远比想象中要脆弱得多。她就像站在一条极致而危险的美的线上,一个不慎,就会显出不健康的病态。而如今,她从钢丝上一脚踏空,枯萎在沙发上,犹如一只营养不良的蝙蝠。

  “谢谢你过来探望,我是庄田彩夏的经纪人米原。”

  米原小姐很有礼貌地将一张名片递给我。尽管在私人生活中并没怎么交换过名片,但我也从夹子中取出自己的。她的名片上印有“Office NJ 经纪人 米原薰”的字样。女性年约三十有半,看上去一本正经,对彩夏的担忧也似是发自真心,和我说话期间还在为她重新盖好毛毯。

  “我叫南里逢衣,之前从琢磨先生那里听闻过您。”

  “原来南里小姐和中西先生也是相识啊。都怪我一时心急联系了他,给他添麻烦了。他和彩交往的时候,我还好几次叫他分手,他却不计前嫌,愿意竭尽所能提供帮助,真是个好人。”

  “是啊,琢磨先生对彩夏现在的身体状况表示很担忧。所以彩夏,到底发生什么了?不好好工作怎么能行呢,琢磨先生也非常担心你的。”

  彩夏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好似在说才不会被我这种不咸不淡不自然的语气骗过,就跟一只被丢弃的猫咪在暗中观察眼前人类的态度似的。

  “彩会病倒,作为让她过度劳累的我们也有责任。事务所见她从来没有叫苦要休息,就给她塞满了工作,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就我个人来说,能在这种高压下坚持下来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份工作不仅身体上,精神上的负担也很重,公司旗下像她这样没有整顿好心理,突然有一天倒下的明星不在少数。啊,但是前段时间发生过一件事,她叫我不要在周五傍晚安排工作,调整行程可费了我好大力气。”

  脑海中霎时浮现起西池袋的加奈惠……我有点想笑,然而两人不复当初的关系,却又让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被她的唇贴着脖颈时,我强硬地推开了她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指甲不小心划到了她,她的上嘴唇留下一道斜斜的刺目的红痕。虽不至于伴随一生,但若想完全消除,恐怕还需要一周时间。伤了她靠之吃饭的家伙,让我追悔莫及;而鲜明地唤醒起那晚记忆的伤痕,又让我怒气上涌。两相交加,我不禁扭曲了面孔。米原小姐注意到我的目光,再次开口道。

  “而且嘴上还长了严重的疱疹,拍摄行程也延期了,想必是积劳过度了吧。”

  疱疹的事也说谎了么……我冷飕飕地朝她一望,彩夏当即窘迫地把脸往沙发背方向转去。

  “但是以彩身体健康为前提制定的工作计划不断受拖延,这样下去就得赔违约金,所以我们也很头疼。在出现具体的损失之前,要是彩夏的心理状态能有所恢复就好了。”

  “可以让我和彩夏单独谈谈吗?”

  “当然可以,请使用里面的卧室吧。彩本就打算睡觉了。”

  ……那间卧室吗?脚心被莫名冒出的冷汗打湿,但特意拒绝又显得奇怪,除了接受,别无选择。走吧。我对着彩夏一声催促,随即她抱起毯子,沉默着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从里头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我就拭去了在米原小姐面前的笑意,目光肃然地盯着钻进被窝的彩夏。

  “你这脸蛋连口红都省了。”

  “就是需要大量的遮瑕膏。”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喂,随心所欲也给我适可而止行不行。之前都对我那样放肆过了,难道还要任性到底不成?我才是丧得不想去工作的那个!”

  “对不起。”

  “我一没移情二没别恋,却害我也有种对不起琢磨先生和飒的感觉了!”

  为了防止米原小姐听见,我压低音量小声道。

  “可能你身为女性,对这方面意识薄弱,但强行对一个不愿意的人实施性相关行为,可是货真价实的犯罪知道吗?简直不可饶恕。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我就直接打110了,明白了吗?”

  彩夏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明白了,抱歉。我不会再做了。那天晚上我一想到逢衣你可能要结婚了,就心急如焚,等到理智回笼就变成那样了……”

  “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

  反复确认的同时,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什么叫再有下次?我居然说出这种话,难不成今后还打算跟她见面吗?如今知晓了她的心意,已经再无可能回到普通朋友。下一次见面,我们会用怎样的表情?又该以何种的关系?

  “快点收拾好心情专心工作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难得我特意跑过来当面训你,这样还不能恢复精神我可饶不了你。明白了吗?”

  “明白。”

  “那么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该回去了。接下来就麻烦你那位经纪人照顾你吧。”

  没听见回应,只有左边一条胳膊从被褥中缓缓伸出,攥住了我的衣服下摆。

  “我想你还来。”

  “哈?”

  “仅仅是见你短暂一面,好像就能从早到晚都努力工作。只是看到你的脸,甚至就会涌出明天也要活下去的动力!其实,我想天天都见到你。”

  “看样子精神头不错啊。”

  彩夏的手动了动,摸索到我的手,而后弱弱地握了上来。我无法甩开。

  “之前的事情,吓到你了吗?”

  “那可不么,你其实单纯是在捉弄我,全都是诓我的。”

  “你这样认为?”

  我已经,不这么认为了。彩夏用双手珍而重之似的抬起我的手,把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

  “做出那种事后,只要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就难受得动也动不了了。我也不想自己努力至今的工作半途而废,可是身体不听使唤。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看见你,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

  “你意思是说,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和男人交往,但现在才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女人?”

  自己说出的话语,却让自己心跳愈渐加速,耳畔一阵嗡鸣。

  “不是的。男也好,女也罢。逢衣,我喜欢的是你。你只是存在着,就成了我特别的人。在遇见你之前,不如说我很讨厌女人才是,对方再有魅力,我也只把她视作竞争对手,女性朋友寥寥无几。但唯独你,越过了性别,作为特殊的例外进入了我的视线。”

  兴许这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也不应该口不择食对不对?满脑的困惑聚成了乌云笼罩在心头。

  “那个,我跟你直说,我不喜欢女人。”

  “不喜欢女人也没关系,只要喜欢我就行。”

  我不禁给了她脑门一记爆栗,但却无言以对。无关性别说来简单,但真的能做到与什么人相逢时,忽略那条件反射产生的有如庞然大物般的过滤屏障吗?在我彻底敞开心扉,把她当朋友接纳的那一刻,却被猝不及防地坦明心迹,仿佛直接攫住我的心脏,内心不停地荡起波澜。我同她始终无所矫饰地相处,如今自然也没法竖起高墙,装腔作势。

  “而且,我已经有飒了。彩夏,你也知道我完全没有和他分手的念头,不是吗?”

  “嗯。对不起。”

  彩夏松开我的手,低垂了视线。我望着似乎又要陷入深深的消沉之中的她,慌忙补了一句。

  “改天我还会再来,今天先好好睡觉吧。”

  她用被子挡住脸,说道。

  “谢谢你,今天能来。”

  嗓音泛着丝哑意。

  彩夏气势如虹地重新开始工作一事,我是通过米原小姐给我名片上的邮箱地址发的一封邮件得知的。上面写着,我去探望的第二天,彩夏便恢复了精神和气力,能以一如从前的热忱对待工作了,南里小姐,非常感谢您。我对自己带来的戏剧性效果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绪,但同时,也为她能以康健的身体投入工作感到纯粹的欢欣。琢磨也通过飒给我发来一封消息。

  “逢衣小姐,谢谢你去探望彩夏,事情我从米原经纪人那里听闻。很高兴彩夏能够重新进行演艺活动,这都多亏了逢衣小姐的鼓舞打气。那家伙女性朋友很少,想必逢衣小姐的存在,对她而言十分宝贵。

  “昨天我们认真地交谈过了,已经决定正式分手。时至今日,不免将飒和逢衣小姐卷入种种麻烦之中,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和彩夏分手了,但对于秋田四人同游的记忆却是美好的。改天咱们再一起喝酒!”

  “琢磨先生,人好过头了。”

  读着他的邮件,我忍住泪意低语,身旁的飒也吁出一口气。

  “他以前就是这样。比起自己,更重视别人的意愿。跟我不同,他从小就有耐心,懂得礼让,会大方地分享玩具,我一直是心悦诚服。虽然彩夏小姐身边,比琢磨更为抢眼的人大有人在,但像琢磨这样温柔可靠的男子,恐怕已经找不到了吧。”

  对于飒的话语,一种歉疚感如雾霭般涌起,内心白蒙一片,缭绕不清。如果知晓了我就是彩夏倾心的人,飒和琢磨先生又该如何反应?

  至于彩夏,起初还诸多顾虑与克制,但之后复又频繁发来邮件。当我回复稳定在三次回一次时,彩夏就开始在当日的工作报告中,渐渐乱入“想见你了”、“想看你的脸了”等之类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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