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二节

  *

  停止活动之前会不会有什么预兆呢,我重新把彩夏隐退前最后在杂志发行的报道读了一遍。

  ——以前你在被问到自己容貌时,回答“刘海以下都喜欢”,那为什么不喜欢刘海呢?

  采访者的提问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这个是根据彩夏在这之前的发言提的问题。在她参加的某次综艺节目中,主持人问她:“如果可以改变一处容貌的话你会选择哪里?”她答道:“我对自己刘海以下的所有地方都很喜欢,没有什么想改变的”,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虽然也有“自恋狂”、“不要得意忘形了”,“明明也不是特别美嘛”之类的评判,但彩夏这番发自内心的言语,我却觉得很有趣,也很是喜欢。

  【刘海也很喜欢哦(笑),那个时候只是那么一说】

  ——也就是说全身都很完美!真羡慕啊!

  【对自己来说吧。这么想可是很重要的,关系到自信呢。】

  ——你不觉得也会有人嫉妒这种自信吗?

  【我不讨厌被人嫉妒呦。我也会嫉妒啊。而且被嫉妒不是更兴奋嘛】

  ——刚刚你有说过,至今为止,工作中有经历过大量的失败,失败了会后悔吗?或者说,会害怕再经历同样的挫折吗?

  【我不会害怕失败,也不会后悔。不管结果如何,重要的是去挑战了。不过我也不怎么会后悔呢。我选择的道路,那就是我应该前进的方向。】

  这个采访后她很快就病倒了,推掉所有工作离开了舞台。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是通过社招进入的职场,记住工作也慢,但我不想在和彩夏重逢后成为她的累赘,加上在这里辞职后再找工作会很困难,我只好拼命把繁琐的杂事做好。在拼命奋斗的过程中,我负责的杂志读者页和商品说明等短文的工作量也慢慢增加了,不仅是杂事,书写的工作也变多了。

  正好那个时候,编辑部里有员工辞职,我的雇佣形式从合同工升级为了正式员工。不过为终身雇用而高兴的时光也很短暂,除了之前的工作之外,我还负责了其他工作,为此持续着末班车过后也无法回家的日子。

  不过杂志编辑的工作很有意义,我并不觉得辛苦。需要制定报道的企划,调整摄影师、模特以及其他所有从事杂志工作的人的意向,并全部整理好形成杂志版面才行。我有意识的培养出了了无论被问到什么都能马上说明、快速领会对方意图、并且在纵观全局时也能留意细节的能力,这样忙碌地工作下,说话变得比之前更加干净利落,忍耐力也得到了增强。虽然不会再在店里接待客人了,不过即使再出现像长津先生那样的投诉者,如今的我应该也可以自己击退了。

  一些棘手的事务所案件,对作品销售方式要求很多的艺人也有委托给我,我都接受了。他们顽固的态度大多是有原因的,其中大部分是出于对某些事物的不安,只要能保持宽容,不被他们的情绪影响,对方就会停下犀利的言辞,进而听我说话了。我只是假装迎合他们,就算他们吐露的不满再多,时而冲我而来的恶意再猛烈,实际上并没有上心的我也能容忍,还甚至会做出一副理解的样子。我也一直在摸索如何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虽然夸奖是向对方表达自己好感的最好方法,但需要注意的是,刻意的赞美也可能会让人戒备。我需要随时寻找能帮助对方的机会,这种机会一定会出现,到那个时候要若无其事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帮助。

  我是个与干练相差甚远的人。越是想弥补缺陷就越不自然,那我就这么保留着。就如同以前有很多的气泡,表明起伏扭曲的玻璃窗那样。

  自从和彩夏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我变得更有耐心了。也许哪天就会突然无法见面了,所以想要珍惜与人的相遇。

  不仅是上司,在和任何人接触的时候,我都把自己当做是纸巾一般的存在,在大家想要擦手时多少都能抽出来一点。于是不可思议,我和谁都没有发生过争执。在这谁都不想被看不起的当下,无论他们为了保护自我用多么严厉的话语来牵制我,只要意识到我只是纸巾,就会敞开心扉变得柔和。想要让他们认识真正的自己,在那之后也不晚。

  大部分人都不是想欺负别人的虐待狂,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面子而进行的攻击,即使我犯了什么错误被他们笑话,那也是为了缓解他们自己的紧张,而不是因为发现有人比自己差而去嘲笑。当我有一次没有否定而是认真听取,平静地与之对话时,才了解到大家内在都是细腻且富有同理心的。

  当我需要用脸擦拭对方手上的污垢时,虽然抹掉它需要花费我不少时间,不过我相信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忘记这种痛楚并且克服它。发挥出自己不擅长反省,对彩夏以外的事物不怎么执着的性格,尽量减轻人际关系产生的压力。只要忘记摩擦,不在意别人的评价,每天注意着身体状态上班的话,日常生活中也几乎不会感到压力。

  当周围都敏感的时候,我迟钝些。当周围都很迟钝的时候,我就敏感些。保留共情能力的同时不被周围吞噬,不要埋没在众人之中,并不动声色地崭露头角。

  就这样在与人接触的过程中,特别想要交好或者一眼就讨厌的人都没有了。二十多岁时那种初次见面就在心里决定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的情况,现在根本无法想象。不管是赞扬、幻灭还是叱责都只是一时的现象,根本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逢衣的内心很坚强呀。你本身就很开朗,内心深处也很坚强吧】

  彩夏曾突然这么说过。

  【我的内心早已龟裂了。所以我本来是很阴暗的,只是故意提高情绪,使得日常生活中刺激不断,慢慢的补充内心流失的水分。你没这个必要,真的好帅啊】

  她当时说的时候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终于能理解了,自己内心的坚强,那是一种即使盖子很容易打开,底部也绝对不会被打破的强大。在这个社会中这种品质是必要的。

  羽场和河野按照惯例发来了酒会邀请短信,工作结束我就前往了常去的居酒屋。摄影师羽场和发型师河野是在女性杂志的拍摄现场认识的。在拍摄间隙我们很聊得来,工作结束后三个人就经常聚在一起喝酒了。羽场和河野本来就认识,只是又加入了我。就算我成了正式员工,两个人也只是调侃“下次南里请客吧”然后还是照常的邀请我。

  最初也去了各种各样的店,但在什么没有关东煮就没法开始、想老板娘可以时不时训斥“要注意健康”、收尾的面条种类丰富就好了、喜欢有贴着hoppy的贴纸和张贴拿着啤酒的泳装女郎海报的怀旧氛围等等…任性要求下,总算在有乐町车站附近的居酒屋固定了下来。店里一直都很热闹,一楼被塑料窗帘覆盖的站着喝酒的空间里挤满了人。

  羽场总是最先喝醉,不过与其说她酒精循环快,不如说她的特技是能够沉醉在喝酒的氛围中。

  【南里明明这么年轻,也太认真了啊,只知道工作,赚了钱也不花都存起来】

  【我不像羽场你有那么多兴趣呀。而且也已经不年轻了】

  【是吗?对我来说南里永远都是年轻的孩子哦】

  和她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还是最小的孩子啊。

  【别看南里现在是这样,以前可是很华丽的辣妹哦】

  从啤酒喝到日本酒的河野插嘴说道。

  【这孩子还在人文组的时候,编辑杂志特辑需要很多成人式照片做参考,所以大家都拿来了自己的照片,南里可是打扮成了花魁哦】

  【那不是花魁啊。只是稍微华丽点的振袖而已。是和朋友约好到二十岁一起穿的】

  照片中我和真奈实比着剪刀手,周围还有很多穿的更加华丽,当时我还觉得那样很普通的。

  【才不是稍微呢,不是还逢了亮片一样的东西吗,五彩斑斓的,就像锦鲤一样,发型也很华丽,因为那张照片,可是引起编辑部一片骚动啊】

  【确认,大家都说根本不能作为参考呢】

  【嘿,我也想看看啊!下次带过来啊。什么呀,南里以前也很闹腾吗】

  已经喝了很多的我们,又去了羽场常去的小酒馆。有去过几次,是一家有着怀旧氛围的小酒馆,客人看上去大多数都在五十岁以上。在桌边坐下,不知道该叫陪酒女还是小妈妈,那种感觉的女性,给我们递上了毛巾,也为我们炒热了话题。这是一家除了吧台座位,只有三张桌子的小巧店铺,窗边装饰的竹叶显示着今天是七夕。

  我听着河野和羽场抱怨工作单位的无理要求,点头赞同时,被羽场盯上了。

  【在装什么都明白的样子呀。南里你已经是正式员工了,自由职业者的辛苦你根本不明白吧】

  【才不是啊。我只是碰巧有人辞职而已】

  【不,南里就是应该成为正式员工的。我和你工作过几次是明白了,你为工作付出的热情不一般。和同一时期中途录取的人比,从一开始你的热情就不一样】

  河野夸奖的话语让我害羞,但也为此自豪。同期的三人中,现在还留在公司的确实只有我一个人了,但那是因为比起她们,我更加有不能离职的理由而已。现在想来,刚进公司的几年确实很辛苦。虽然因彩夏的事情深受打击,但早上也要强行起床上班,在各方面的愤怒和投诉中,为了完成日程紧凑的工作,在公司外都是行色匆匆的。

  有时会数小时一直对着电脑,处理收集到的数据,有时会一整天不停摆弄拍摄的鞋和包。不过让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处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持续着回家后已经疲惫不堪只能睡觉的日子,时间就转瞬即逝了。

  【不觉得武满在无用的地方很难缠吗?“那里要讲究吗?”之类的地方插嘴。无所谓的地方却又很警惕】

  听着河野对客户的抱怨,羽场点头赞同。

  【那个我明白。明明对关键部分的讲究都很差,还总是拘泥细节】

  【真就是这样!那个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啊】

  感觉很好的羽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到吧台向店员提出了卡拉ok的要求。

  前奏一响,我的脸色就不好了。

  【羽场怎么又是这歌。我不是说过不要了嘛】

  【可是只要唱这歌,南里总会被我歌声感动的哭泣呀】

  【才不是被羽场你歌声感动的呢】

  羽场有一次偶然点了这首歌,让已经喝了不少的我再也压抑不住眼泪,用毛巾遮在脸上嚎啕大哭。从此,就知道了我的弱点。羽场在喝醉的兴奋中,朗朗的唱了起来。

  在不知道从何说起情况下,只有时间一直在流逝……

  *

  打来电话的米原带着歉意地向我说道。

  【我确实把南里的信递给了彩,好像没有回信呢。之前我又去探病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她却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犹如全身的力气被抽掉了一般。

  【这样啊。也就是这样啊。有说什么其他的吗】

  【当我问能不能让南里来探望之后,彩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绝对不要让逢衣来”】

  眼前一片漆黑。当然有预想过彩夏可能会变心,但没想到对我的打击会这么大。

  【南里,我觉得彩只是害怕。你们交往的时候对比现在,所有的情况都变得太多了。彩或许是想珍惜与你的回忆,有可能是不想再更新了。彩和你分手以后,除了工作的演戏以外再也没有笑过,只是一个劲的接受委托。饭都不知道吃,想吃的时候又会吃得过多吐出来。虽然精神和身体都不稳定,工作却能做的很完美,真了不起啊。

  所以当彩倒下的时候,我虽然伤心却不怎么吃惊。如果是事务所给的工作太多,向上抗议也是可以的,但她是自己逼着自己的,中途也很难停下来啊……。就算勉强也应该让她休息的,现在我真后悔。

  对我来说,和彩一起的时间也真的是不顾一切向前奔跑的岁月。过于勉强了,我现在也因为轻微的抑郁而去医院。但是说实话,那段时光每天都很充实,在长年的经纪人生涯中也是第一次。无论去哪里都很受欢迎,彩的表现也一直是最好的,接的工作也是越来越大。我想彩也不是只有痛苦,应该也有很多被强烈满足的瞬间】

  【没想到连米原身体都不好了啊。真是很辛苦的样子啊】

  【但是和彩所背负的压力和疲劳相比,我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在彩倒下以后也是打算守护她的,也没想过要解除契约,想着不管花多少时间,只要治愈了,就会再给她安排工作的。但是彩突然提出要停止活动,一时间,我们几乎完全无法和她取得联系。她连社长的探望都拒绝了,她还拜托演艺方面的熟人,没和我们商量,凭借自己的判断,向媒体做了的隐退声明。彩很顽固,为了不让生病的她再劳心劳力,我们承认了她的隐退。但只要彩还想干,我们不管何时都想她回归事务所的。

  强行让你们分手之后,彩虽然在拼命的努力工作,但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即便时间流逝也无法弥补。很明显,就是这个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我对她的病情很是内疚。我作为她的经纪人,却没能支持她到最后啊】

  米原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呜咽声让我也难受了起来。不禁想起她得知我和彩夏是恋人时那受伤的眼神。对米原来说,这段时光也是对她的考验吧。

  【请不要这么说。我想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彩夏才能在第一线度过了七年的岁月】

  【谢谢。南里你能做么说,我就得到回报了。彩可以说是我们事务所这几十年来,最爆火的存在。在海外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是变成那样……我本以为自己早已明白这是个变化迅速的业界,但看到她的工作被其他人顺畅的接手,还是感叹世事无常啊。这么悲观,看来我也没有摆脱疲劳呀。我本应该更加频繁的去探望彩的,但只要看到她,经历的那些悲喜,无论是强烈的快乐还是撕心裂肺般的悲伤,全都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的身体状况也就越发恶劣,所以如今我已经很少去了】

  【米原,七年前,我和彩夏有过没带钥匙出门回不去的情况吧。那时,你马上拿来了备用钥匙。帮了大忙了。一直都承蒙米原你的关照啊】

  【我很高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竟然还记得。南里你不仅回应了我们那么无理的要求,到现在也还关心着彩,真的是很温柔啊】

  这不是关心的事呀。我可是一直在等待你们的联系啊。

  只要拜托米原,她应该会把彩夏老家的住址告诉我的。但是,“绝对不要让逢衣来”这句话彻底将我击溃,原以为我们之间有架起信赖的桥梁,其实那只是我的幻想。原来我是活在了梦里。如今唯一支撑我心灵的重要桥梁已经坍塌,我的灵魂也就失去了前进方向,开始彷徨。

  突然醒来,发现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想着还能再睡一会,又闭上了眼睛,但在进入深度睡眠之前想到彩夏,就睡不着了。

  我难以释怀,带着悲伤的情绪爬了起来,拂晓时分,房间被染成了淡紫色,因为空调没关,一个人的床铺冰冷的如同冰箱一样。

  现在开灯把自己暴露在灯光下也会觉得疲惫。但继续在这黑夜尽头的房间里睁着眼睛,又仿佛要染上那冰冷的苍蓝,所以我插上了床头柜上火烈鸟灯的插头。

  对装饰不太感兴趣的彩夏唯一买回来的,就是这盏火烈鸟形状的霓虹灯。我在被赶出塔楼的最后时刻,像偷东西一样用毛巾把火烈鸟包裹住放进包里带了回去。

  打开开关,火烈鸟那粉红的身体,青色的嘴发出了让人回想起80年代,那令人怀念的霓虹灯光,看着被照亮的房间一角,我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这盏灯曾经放在卧室的床头板上,我和彩夏在这只粉红火烈鸟下多次相拥。这个光对我来说很特别,大概对彩夏来说也是特别喜欢的。

  我直接喝着罐装的柠檬酒打开了电视,画面上偶然出现了彩夏的特写。我又动摇了,我都为自己感到可怜。那是彩夏拜托我一起练习舞蹈的那部电视剧的重播。最初上映的时候,我进行了录制,虽然彩夏没出场的时候我是快进的看了,但她和谁一起跳舞的场景整篇下来是一次都没有,我很失望的以为是剧本变动或者是被剪掉了呢。

  电视就那么放着,从中传来了令人怀念的旋律。是在塔楼中和彩夏跳着舞听的那个旋律。画面中不是彩夏,是其他的男女演员在跳舞。当时快进了没有怎么留意,但电视剧中确实是有这个场景的。ED中有显示曲子的信息,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曲名“perfidia”是西班牙语“背叛”的意思。这曲子蕴涵了乐园的甜蜜,却又带着几分悲伤,曲名却不是这种氛围,有种锐利的感觉。它有着各种版本,为了找完全一样的版本费了很大劲才总算找到,找到后就在视频网站上反复播放。重新听了,发现曲子比想象中短很多。为什么音乐能根据听的场景进行自由伸缩呢。

  彩夏趴着的时候,曾喜欢我抚摸、挑逗她裸体的各个角落。因为在顶层,所以不用在意他人的目光,大白天,当赤身裸体的她躺在窗边铺着的亚麻布上,那柔软的身体轮廓连细节都被阳光所点缀。我划过她的脖子、肩膀、后背以及金色的纤细绒毛闪闪发光的部分,她痒痒地扭动着身体却很开心,只是当我的手穿过尾骨,碰到她的臀部时,她透露,被抚摸臀部会痒到发抖,越温柔越会起鸡皮疙瘩。因此,我张开手指,每个手指都用上力气,猛猛的抓住她的一半臀部。我慢慢地,深深地抓住她的翘臀,几乎要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色的指痕。她低声呻吟的嘀咕道,逢衣真的很懂我呢。

  愚蠢的记忆。但一回想起细节,眼泪就止不住,已经看不清电视画面了。

  她的侧脸有一种贯穿他人灵魂的锐气。就如同琥珀中的昆虫一般,是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会在记忆中的留存的魅力。如果听从欲望和她一起生活该多幸福啊。

  望着黎明时分电视中出现的她,想到这些,我的心已经彻底荒废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感受他人的温暖。我想被强壮有力的男性紧紧的,激烈到无法思考的抱着。

  这种时候,该如何入睡呢?

  把火烈鸟灯砸向墙壁,清脆的声音响起,变的粉碎。也不收拾就坐着盯着地板的一点,在缓慢过去的凌晨四点,我沉浸在黑夜的寂静中。

  第二天也想喝酒的我,在下班后去了酒店的酒吧。不习惯这种场合的我先在吧台坐下,但连该点什么酒都不知道,酒吧和咖啡厅的氛围完全不同,在咖啡厅我可以看手机也可以工作,但在酒吧里我却有些无所适从,以至于都有些自以为是地觉得周围人都察觉到我在逞强了。当被问到要喝点什么的时候,总之先要了一杯彩夏之前点过得Spumoni,酒保端上来一杯混合了红色和橙色很漂亮的鸡尾酒。坎帕里(鸡尾酒)那苦涩的味道和略带浑浊偏向橙色的红色色调,让我回想起小时候感冒时让喝的糖浆。那个药装在有刻度的透明塑料容器里,我虽然不觉得好喝,但也不怎么讨厌。

  还想着可能会被搭讪,小心的注意着体面,提醒自己不要慌张,不过除了向酒保点单酒水之外,我就孤零零地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我无所事事地听着坐在后面沙发上的两个中年男性的对话。他们都用着温和的语气说话,听起来很舒服。男性低沉缓慢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镇静作用,让人自然而然地想闭上眼睛。不管是谁都好,真希望有人能在我的耳边轻声告诉我已经没事了。

  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一个半小时左右我都吃着花生和年糕片,在喝第三杯Spumoni时,酒保过来向我搭话了。

  【今晚是在等人吗】

  【不是,就一个人。呆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我不太清楚在酒吧应该如何行动,喝醉的头脑首先就想到了道歉。

  【不会的,不会的。请慢慢享用】

  【我不常来酒吧,还不大习惯。虽然呆在这里挺舒服的,但一个人除了喝酒以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好呢】

  【和朋友一起来会很开心哦】

  【好的,下次就这么办】

  【当然如果有恋人的话,那位也请一起过来】

  【虽然有恋人,但是没法见面。等能见面了,我应该会马上带过来吧】

  已经分手的恋人,还当做恋人和别人说,我真是可怜的女人啊。还是无法适应自己这过于丢人的状况。对着不禁垂下头的我,酒保温柔地问道。

  【我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样的人吗?】

  【让夏天炫彩夺目的台风】

  *

  余韵。我现在的生活,都是和你的余韵。现在经历所有事情都和我们的过去相连,并产生共鸣。如果不通过你,我就无法对事物抱有兴趣,也不会感到感动。无论是看着电影,还是满员的电车中,又或者是工作中被骂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你的容颜,还总会思考,你要是看了这部电影会发出什么感想呢、这种拥挤的电车你会忍受多久呢、你要是看到总是向客户低头的我会说些什么呢。在我沉浸在妄想的时候,现实早已结束,熬过一次的我为了能够面对下一次的事件,把名为你的弹药在脑海装填。

  在连探望都不允许的情况下,束手无策的我,只能一味地在平时上班,周六锻炼,周日休息这样的节奏中度日。在遇见彩夏之前,到相知之后,我都不是那种会努力磨练自己外表的人,但离开彩夏之后,为了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她都不会觉得丢人,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我用最大限度的努力致力于美容和塑身。通过锻炼身体,学会了用腹肌忍受精神痛苦的技巧。不管被说什么,只要用腹部承受住就不会影响到我的心。

  祈愿一般的去健身房已经持续了五年左右了。我很喜欢在跑步机上把身体逼到极限,头脑都一片空白的瞬间。和往常一样跑步的时候,我想到米原所说的那个,接手过多的工作,逼迫自己的彩夏。也许她也在用同样的方法使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吧。

  离开健身房后,我回到了我那位于三楼、没有电梯的40年老公寓。这公寓的陈旧感很像学生们会选择租住的地方。我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它离我的公司很近,能让我在节省开支的同时,尽可能地靠近工作地。曾经,为了和彩夏共同打造的未来攒钱是我的首要目标。

  一个人胡思乱想只会让心情低落,为了转换心情,周末回了趟老家。也联系了真奈实,她说没有安排,所以我把她也喊到家里去了。

  真奈实向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搭话。

  【以前阿姨做的土豆炖肉炸肉饼很好吃,我在家现在也经常做呢。我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呢】

  【哦,那种利用剩菜的菜单,你愿意使用我很高兴啊!我们家现在也还经常做呢】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也放松下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的向妈妈撒娇地说要吃这个要喝那个。回到老家,无论多大年纪,都能让我的心情回归童年。

  【真奈实早早就组建了家庭,很了不起啊。你也给逢衣一点建议呀,这孩子马上都三十三岁了,这几年别说恋人了,连这方面的苗头都没有。这样下去要怎么办啊,太让人担心了,这孩子却是一点都不着急】

  【还有很多人到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呢。我们部门现在女性比较多,结婚的却只有一人】

  【你的职场里那样可能没错,但在我看来,三十三岁了还没有结婚的计划,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啊。虽然现在社会上说什么女性进社会啊,晚婚化啊这些东西,但人身体的衰老速度还是和原来一样的呀。不早点结婚就没法生孩子了哦!】

  【妈妈,现在可是把这种顽固说教,认为女人就该赶紧结婚的母亲,当做化石一般的存在哦】

  【别人家的女儿我可不会这么说。但是像你这样的孩子,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懂的,所以作为父母我要和你说清楚。结婚生子以后再工作也完全没问题吧。人生的优先顺序你要弄清楚啊】

  我回答着“好”,但我的问题远比妈妈想象中的要难解决,现在的状况,我根本什么都没法做。而真奈实好像欲言又止,一直盯着被妈妈说教到畏缩的我。

  妈妈很高兴,在晚饭做了被夸奖的土豆炖肉炸肉饼。吃过晚饭,我和真奈实拿着罐装啤酒、日本酒还有下酒菜,去了我在二楼的房间。虽然真奈实说明天也要为孩子的社团活动做便当,所以不能留宿,但当我以反正家很近,邀请她再喝一会酒的时候,她却很爽快的答应了。若是在几年前,要哄孩子睡觉的真奈实,即使是周末,傍晚也是一定要回家的,现在能和她一起喝酒,我感到很庆幸。在她给我看的全家福上,三个孩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哥哥姐姐,以迪士尼的城堡为背景,充满活力地对镜头比着剪刀手。与日常生活中的任何瞬间相比,还是在看到这些孩子成长的时候,最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很好,感觉有点醉了!今天把讨厌的事情都忘掉,喝吧!】

  【讨厌的事?刚刚阿姨催你结婚有效果了?】

  真奈实看我喝酒的速度,奇怪的问我。

  【确实,那戳到我的痛处了。不过我妈说的没错,我不是因为沉迷工作才结不了婚的啊】

  我像喝醉一样这么说着,但实际上我一点都没醉。不管是吃着土豆炸肉饼喝的那两罐啤酒,还是现在杯子里喝了不少的日本酒,都没能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只是一心想在喝醉的时候,向闺蜜吐露我长年保守的秘密。

  【我想忘掉的事是别的】

  【是这样吗?】

  【我啊,是和庄田彩夏交往的,七年前因为绯闻被事务所分手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面,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啊】

  说出口的是多么不现实的话语啊,仿佛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但是真奈实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感到惊讶,而是带着尴尬而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嗯,我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

  【骗人的吧!?】

  【你说不和庄田彩夏合租了,回到老家不久,不是和我见面了嘛。那个时候的逢衣,真的很糟糕啊。可能你是想隐藏的,但眼哭又红又肿的,气氛也总是很阴沉,就像生病了似的,这时我就有点察觉了。如果只是和朋友分开,是不会变成那样的吧。正好和丸山前辈分手,与庄田彩夏开始同居的那段时间,逢衣你变得非常开朗,也变漂亮了,这样一对比,就很容易理解呀】

  我叹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日本酒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好像,表现的很明显啊。到底是闺蜜观察敏锐,还是我单纯呢。酒精的极速摄入,让我偏头痛了起来。为什么越想喝醉的时候意识就越清醒,只会以头疼或者肚子不舒服作为结束呢。

  【是啊,真奈实你都看出来了呀】

  【那是,我们的交往很久了呀。不过没想到逢衣你……会喜欢女人还是太出乎意料了,所以到现在我应该还有一部分在想着“不可能吧”。私下我也有在担心你啊】

  【谢谢。我也有些无法相信自己会心动,就算到了现在也是。前段时间,彩夏的经纪人久违的联系了我,把我的信交给了彩夏。可能你也从新闻里知道了,彩夏现在生病了。但是自此之后彩夏就杳无音信,还让经纪人告诉我不要去探望。原来只有我以为我们还没分手啊】

  本想若无其事地说明事情经过的,但途中我就开始带起了鼻音,还为了擦眼泪拿来了纸巾。竟然哭了,真是太难看了。虽然自己觉得没有喝醉,但好像泪囊已经松了。

  【是这样啊。嘛,那边应该也有各种问题吧】

  真奈实顶着她那没有化妆,却光滑的素颜,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她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散开,露出漂亮的卵圆型脸蛋,从学生时代就没有变过。虽然在我难过的时候会听我诉说,但对于造成我难过原因的人,她不会附和我说别人的坏话。这是让我不满的地方,却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

  【虽然现在你也很痛苦,但是与刚结束合租的时候相比,看起来精神多了。那么长的年月,一心一意的思念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很了不起啊】

  她把我的头揽到肩膀上,像是要哄我睡觉一样,用一定的节奏轻轻的拍打着我。难道因为育儿经验,习惯了哄哭泣的人吗。我的呼吸慢慢平稳,也渐渐冷静下来。

  高中时期,同她一起放学,每当走到彼此回家路线分叉的地点时,总是不舍得分开,我们经常站在那里聊天,直到太阳落山。我还记得那时我们挥着手告别,每当背对着她,即使知道第二天就能在学校再次见面,我仍会感到一丝寂寞。但是真奈实只是朋友。虽然很喜欢,但不管怎么变化也只是朋友。为什么只有和彩夏会发生那么不可思议的变化呢?

  别的话题聊的火热之后,真奈实突然低声说道。

  【虽然逢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已经可以解放了吧?】

  我明白是在说彩夏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保持沉默,但真奈实的话语却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

  解放啊。我是被囚禁了吗?囚禁在这没有看守,没有锁,随时可以出去的牢房里。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是被彩夏抓捕的,抓捕我的人是我自己啊。

  *

  接到米原电话后还不到两周时间,某位绝不可能联系我的人,把我叫了出来。我在指定的车站下车,穿过电车行驶的高架桥,往住宅区方向走去,在公寓和田地之间,彩夏的母亲抽着烟站在那里。

  【啊,你总算来了,那就拜托了,那孩子在这栋公寓的三〇四号房间里。还有这些东西,你带回去】

  彩夏母亲说完这话,就准备离开,我看到她那要离开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了她。

  【请等一下,你是因为什么想到要联系我的呀】

  【你也知道彩夏倒下了吧。从那以后我一直照顾那孩子,都快要疯了。那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所以我也没想过老后要她照顾我,但也没想到要快六十岁的我来照顾她啊,你说对吧?我正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发现你写的信就放在彩夏的桌子上,我看里面写着“想见你”,想着你应该愿意收留彩夏,就联系你了。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那孩子也只会吵闹,不会听的,这件事就你和她说吧】

  如果这么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当初为何要说那么多呢?难道只是想展示自己作为父母的权威吗?当这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时,我忍住了,并将它们随着唾沫一同咽下,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管这个人怎么说,怎么想,都和我没关系,无所谓的。而且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机会。

  【那孩子因为自己难受,就忘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在好好工作,恋人也住在附近。做那孩子的母亲,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了,但那孩子,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只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像女儿一样依赖我,也太粗神经了吧。那孩子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家,成功的时候一点联系都没有,现在知道喊妈妈了。在如今这个年纪撒娇,她也只是个麻烦的妇女罢了。我也和她说过,既然有钱,也不用特地回来住,自己租个房子,雇个人就好,但她坚决不想雇人】

  【真是的,彩夏在你身边长大,竟还能那么的纯粹,真是不可思议啊】

  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脱口而出时。彩夏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冷笑。

  【你可能不知道,那孩子小的时候我可是很爱她,很宠她的。但是那孩子却总是抱怨,总是不满。她是不会满足现状的人。那孩子的倒霉在我这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无法原谅她的傲慢。我每天都要紧绷着,一松懈就没法生存了,哪有精力去关心别人啊。但是果然还是无法逃避她是我孩子的事实。那孩子好像有钱,但身体垮成那样。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就会想起我的以前,真受不了。】

  【我知道了。彩夏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吧,但请母亲你别再和她扯上关系】

  【真是拜托了。但万一那孩子到了危险的地步,我会带着律师去你们那去商量遗产分配的。你可别想独吞啊】

  我厌恶的闭上了眼睛。也不是只是无情吧,从那平淡的口气中可以想象到,这位母亲至今为止为了钱吃了很多苦。考虑到现在的状况,她没有吸彩夏的血,可能已经是不错的了。

  【但是如果她要拒绝我,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强行把她带走吧】

  【那孩子会拒绝你?那是不可能的。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彩夏母亲用脚尖戳了戳放在地上的藤篮。

  【我是看到你的信和彩夏的这些东西,才意识到可以把那孩子交给你的。彩夏从事务所的公寓搬回家的时候,说不想把房间弄的太乱,几乎什么都没带。唯独说只有这个篮子不能扔。坦白说,很碍事啊。我家可不像那孩子住的宫殿那么宽敞,趁这机会你赶紧把她带回去吧】

  我根本不清楚篮子里有什么,但我也只好装作明白的样子点头同意。虽然想赶紧确认里面的东西,但在彩夏母亲面前我还是没有勇气打开它。

  【我知道了。今后有关彩夏的事情全都由我负责。但作为交换,请你除了遗产继承之外,绝对不要和她联系。你有可能会影响她的康复】

  彩夏母亲切了一声。

  【真了不起啊。为什么总是我。最初抛弃我和那孩子的是她父亲啊,为什么同为父母,母亲一方要更受谴责呢,而且还是被谴责一辈子。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总说漂亮话了。啊啊,对了,我忘了,你不会有的。不会有呢】

  不在乎自己看起来会多么的幼稚,想要伤害对方,想要赢得这场争吵,这些想法随着口水一起飞了过来,我擦了下自己的脸。

  我并不完美。所以别人再怎么嘲笑我都无所谓。但是只有我自己不可以嘲笑自己。因为在最近的位置上看着我努力的就是自己。

  被愚弄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如果为了保护自己,竖起太厚的墙壁,那会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钥匙能借给我吗?我想进去】

  当这件事(这场争吵?)已经结束,准备离开的彩夏母亲冷淡的瞟了我一眼说。

  【没锁,随便进吧】

  等确认看不到彩夏母亲后,我解开了篮子的卡扣。

  篮子里有很多照片,起初我还以为是她工作时的照片,或者是和他人的照片。

  但里面装的全都是彩夏和我的照片。在彩夏的公寓中做饭的我、并排站着的我们、种类很少,但每张照片都印刷了几十张,叠成厚厚的一沓。特别是派对上,摄影师拍的照片,每一张可能都印刷了有一百张吧。

  我们没有拍照的习惯。对于重要的事情,我更倾向于亲眼见证并记住,而彩夏更习惯于被拍。我们瞒着周围交往的情况,可能也是难以架起镜头的原因。可能还有觉得反正一起度过的时间还有很多,以后再悠闲地拍照的想法。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应该会把彩夏的一举一动都拍下来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彩夏需要复制那么多相同的照片吧。

  本想把照片拿在手里仔细观摩,手却僵硬的无法自由活动,结果只好蹲下来望向篮子里,眼泪不禁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照片上。无法见面回忆就无法增加。只能无数次地重温曾经的记忆,直至消耗殆尽。我也同样度过了孤独的岁月,彩夏这么做的意义我是再明白不过了。

  大量的照片中还夹了张纸,我把它抽出来,发现原来是一张描绘我面容的素描,这张倾注了如此多的热情精心绘制的素描,已经不能只以肖像画来称呼了。头发的流动、发际线、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的样子、上扬的薄唇角、圆尖的肩膀。为了忠实的再现细节部分,柔和的线条有多次重叠在一起。彩夏的癖好在素描中表现强烈,但也让我很是喜爱。

  虽然也不是自恋,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画这画的人迷恋着我,爱意就是这么的充盈。她那参考照片并追寻着记忆中我的面影,添加线条的样子,从橡皮擦出的痕迹和若隐若现的浅线条中传递出来。也有侧脸的素描,很好地描绘出了在关注东西时我那一瞬间稍微抬起左眉的表情,这是我自己都不太意识到的事情。

  问题是,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呢。如果是最近的作品,我会高兴得跳起来。我把纸拿近,翻转过来看,也没发现日期,纸张的劣化状况也没有参考价值。

  而且,因为我们并没有分手,所以在离开塔楼的时候,我本想特地把所有东西都带走的,但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好像也是忘记了,篮子里发现了我的牙刷和我离开时正在洗涤中的浅黄色背心。没想到从那个彩夏母亲那里,居然能得到这么好的礼物。

  一想到马上就能再次见到彩夏了,喜悦和紧张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我不由得仰望天空。蔚蓝的天空,漂浮着洁白厚实的积雨云。多么密集、深邃的云啊。我那越难受越是加速的心跳,与积雨云的形状重叠了起来。沐浴在阳光下,积雨云白的闪闪发光,盯的我眼睛都疼了,明明有压倒性的存在感,却在风的摆布下以飞快的速度从左向右流去。

  沐浴在八月正午的阳光下,汗水慢慢的渗了出来,为了遮阳用手遮住了脸。

  彩夏,你还记得我吗?

  到了三〇四号房间门口,正如彩夏母亲所说,门没有锁,我扭动门把手,轻松的进到了室内。

  这简朴的布局让我想到了自己住的公寓,穿过厨房,来到卧室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踏了进去。躺在床上的彩夏可能是以为母亲又回来了,瞟都没瞟一眼。一动不动,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与墙壁之间的位置。

  她那原本总是直长的秀发如今被剪短得露出了脖颈根部,健康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没变的大眼睛下有了淡淡的黑眼圈。凌乱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衣服和没吃完的饭菜,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彩夏虽然改变了很多,但一起生活时的面容果然还是有所残留。

  当我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她总算往这边看了。在她感到惊讶之前我已经到了床边。

  【彩夏,我好想你】

  长年期盼的这一刻,活生生的彩夏就在我的面前,但我还没有勇气直视她,触摸她。

  【是你母亲告诉我你在这儿的。真的对不起,当初分别的时候伤害了你。不能见面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念你。真是辛苦你了,彩夏,生病了,终止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还会痛吗?】

  彩夏死死的盯了我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

  【这和南里小姐你没有关系,请你现在就从这里出去】

  【非常抱歉,到访的这么突然。在你辛苦的时候我也没能帮上你。呐,可能你会觉得事到如今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现在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呢?只要有想让我做的事情,请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做到的】

  【为什么你会拿着那个?】

  彩夏指着我拿着的篮子问我。

  【这是刚才你母亲让我带回去的】

  我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篮子,让她也能看见里面。

  【包含我们回忆的物品,你保留了这么多啊。这些照片真让人怀念啊】

  【刚分开的时候是看过一段时间,但早就把它忘了,东西也不知道放哪去了。请把它扔掉,赶紧回去】

  【我怎么能扔掉它呢。你是认真的吗?】

  当我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彩夏突然尖锐的叫了起来。

  【不要!别碰我。只要轻轻碰到,全身就会疼!】

  我慌张的把手缩回来。

  【对不起】

  我在这里可能还会让她的身体恶化。当我正准备说要回去的时候,彩夏不耐烦的问我。

  【呐,让米原告诉你的话,你不知道吗?】

  【米原有告诉我哦,说彩夏不让我来。所以我当时是放弃了的,但今天彩夏的母亲联系我了,刚刚在下面也谈了一下】

  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听到她切了一声。

  【妈妈,多管闲事。都说了什么呢】

  【说我很适合来照顾你】

  【那你就恬不知耻的进我房间了!?我怎么可能要你照顾呢。我们已经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如果妈妈要赶我出去,我现在就走,但我是绝对不会去你那里的】

  彩夏突然咳嗽,用手捂住喉咙呻吟起来。

  【怎么了,有哪里疼吗?】

  我不由自主地接近她,当手碰到被子时,今人怀念的手感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我们以前使用的亚麻套装啊。经过这么多年月,地方也变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因为床单和枕套都和当初两个人生活时一样。还是当时那富有弹性的布料,虽说经过洗涤和使用已经磨损褪去了颜色,但七年前我们确实是裹着这个睡觉的。因为是特大号的床单,对现在的床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床单的边缘一直垂落到地板附近。

  我的枕头也理所当然地放在彩夏旁边。这对枕套,彩夏是灰白色,我是浅绿色,因为是成对的我也不会弄错。这个也褪色了很多。注意到我视线的彩夏,紧紧地抿住嘴唇。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忙得没有空买新的而已。这个也要扔了的】

  【知道了,我回去。但是彩夏,我还是像分离之前一样的爱你哦。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待在你身边,成为你的力量】

  【你是不了解我至今为止地生活,才会说还爱我吧,等你知道我和你分开后,和多少人睡过,就不会再说了吧。有人会给我介绍不会暴露的安全的对象,男女我都睡过哦。很开心哦!我也已经忘掉你了。当然,也有巧妙隐藏下来的秘密恋人。想在我虚弱的时候,就趁机复合,你可别做这种卑鄙的事啊】

  彩夏说分开的时间太久已经把我彻底忘了这种话,我根本不信。也许岁月的流逝和对我感情的变化,使她现在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但即使是这样,说出这种话,也有一点故意疏远我的意思吧?彩夏她可不是那种会保留和自己毫不相关的物品,并继续使用的人。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当真是除了必需品,什么都扔掉了的。

  但在工作很忙的情况下,还能有很多情人和候补情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的话,那可能真的如她所说,这些东西连扔都忘记扔了。而且她看我的眼神,表现出了强烈的憎恨与拒绝。

  但比起我和她的关系,我更在意她现在身处的情况。她的老家看起来并不适合病人休养。彩夏的母亲好像也不想继续照料她,时间越久,彩夏就会愈加痛苦,病情也可能会恶化。

  彩夏确实因为病情而憔悴了,但她眼中那丰富的情感还是和以前一样。她的眼里明显有对我的愤怒,并散发着无声的悲鸣。那难道不是求救的信号吗?

  经过一阵苦恼,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虽然不知道彩夏是怎么看我的,但现在的事实是,她母亲确实不想照料她了,而且她也不愿意依靠其他人。这种状态下让她独自一人,明显会让病情更加恶化。既然如此,至少在她略微好转之前由我来照顾。

  也许这对彩夏来说是个麻烦,但比起渴望放弃照顾她的彩夏母亲,我应该能更好的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总之,她陷入困境了,即使她现在恨我,我也要待在她身边,为她提供帮助。等她痊愈了,不管她是想和我复合,还是从我身边离开,我都无所谓了。只要她不会因为讨厌我而导致病情恶化,我就想要作为她专属的护理人来照顾她。米原不在的现在,就让我来做她的经纪人和护理人员吧。

  要说服那么倔强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强行突破了。

  我紧急做了迎接彩夏的准备,再次拜访彩夏老家时,已经是二十天后了。

  在厨房洗东西的彩夏母亲带着焦躁且险恶的表情小声问我。

  【你总算来了,之前的话你有好好告诉她吗?那孩子好像还准备待在这里啊】

  【今晚我就把她带走】

  我越过彩夏母亲,打开了彩夏的房门。看着手机的她被开门声吓了一跳,但当发现进来的是我时,她就像是看到宿敌一样的瞪着我。

  【你来干嘛?我不是叫你别来了】

  【彩夏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哦。我已经准备好可以让你好好休息的地方了,我们现在就走吧。外边轮椅也准备好了,慢慢的走过去吧】

  【哈?我才不去呢,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啊】

  【是你母亲同意我把你带走的。彩夏,你没有别的选择。跟我走吧】

  【不要。你脑袋有问题吗?赶紧回去】

  【彩夏,对事务所来说你已经没用了,母亲也嫌你很麻烦,现在只有我愿意收留你了。所以你就老实的跟我走吧】

  彩夏也不禁感到震惊,表情阴沉了下来。

  【明白了。我真是明白了。不管怎么说,我本来就打算离开的,所以没问题。我租个房子自己住就行。为什么非要和你一起住不可呢?】

  【你现在的身体没办法一个人生活啊】

  【与其和你一起住,我不如雇个人,反正我有钱】

  虽然知道她绝对会这么说,但当她实际说出口,我还是感到焦虑。不过为了不让彩夏有所察觉,我只能做出更加严峻的表情。

  【彩夏现在你自己能动用的钱几乎为零。米原告诉我的,因为你母亲的性格,担心她会花光你的钱,米原就把你至今为止赚的钱都托付给律师了。所以你之前使用的银行账户早就被注销了】

  完全就是信口开河,不过彩夏恐怕也没有去银行的体力,应该可以争取到一点时间。

  【真是谎话连篇。现在我都是事务所的人了,他有什么权利动我的财产呢】

  【不仅如此。今晚你的母亲久违的要与和住在别处的恋人见面,见面的地点就是这里。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让我今晚把你带走。就因为这个我才在工作日的晚上急忙赶来的】

  彩夏好像想到了什么,闭上了嘴,但还是一脸的不信任。

  【出租车在楼下等着了,赶紧起来。行李我之后来收拾,你只要走出去坐到轮椅上就行了】

  彩夏明显识破了我的两个谎言,却似乎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轻轻把脚踏在地板上,慢慢的站了起来。

  【随便你吧,什么都无所谓了】

  看着彩夏那摇摇晃晃的身影,她似乎就连自己的状况都已经无所谓了。时隔七年,总算亲眼见到了她没有隐藏在被子里的身影,从中感受到她那难以想象的艰苦。失去了以前那干练的身材,动作也变得僵硬。她身体的变化,比起任何言语都更能诉说出她与病魔抗争的激烈程度。

  【妈妈,这样你满足了吗?我真没想到你那么不想和我在一起。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那么好】

  彩夏对客厅里的母亲说话,可能也觉得尴尬吧,母亲头也不回地盯着声音很大的电视。

  彩夏出了家门,坐上轮椅后,也还是不愿搭理我。在出租车上也一直望着窗外。

  到达目的地,彩夏脸上满是惊讶。出租车就停在我们以前生活的世田谷区的公寓面前。

  我把轮椅推到房门前,用钥匙把门打开。这虽然不是我们以前住的房间,但格局几乎一样,是我为此刚租的房子。

  【很怀念吧。我想,要住就该住这在公寓里。很幸运正好有个空房间。虽然比之前的房子稍微小一点】

  不必重现以前的我们,以我们现在的样子生活就好。但是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从我们熟悉的这栋公寓,重新开始。就算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走向不同的道路。

  【本来是想租“天空之城”的,但现在那里没有空房间了】

  虽说我一直在存钱,但要持续支付那塔楼的租金也还是不太现实。当然没有空房间也是真的。

  【我不住这里】

  【为什么?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我马上去找别的住所】

  【这个公寓,事务所也有几个房间。所以应该有几个事务所的艺人会住在这里,认识的职员和经纪人也会过来。虽然我隐退和那些人没关系,但我现在的样子,不想让那些人看到。所以我不想住这里】

  【彩夏现在的生活几乎不用出门吧。不是你自己说的嘛。需要出门的事情,都交给我吧,不管什么事都行哦】

  她死死的盯着我。

  【这算监禁了吧。报警可能会有用哦】

  【这也是彩夏的错哦?你要是不赌气,我也会听听你的意见再做决定啊,谁让你连听都不想听呢。还记得吗?和我交往的时候,中途你就忙起来了,经常不回家,我可是很寂寞的啊。现在正好相反。彩夏一直待在家里,每天晚上等我回来。而且现在碰到事务所的人也无所谓了吧。对我来说,比起彩夏所在的事务所在这里有多少个房间,它是我们最初一起生活的公寓,这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都无所谓】

  彩夏叹了一口气。

  【你有这么强硬的吗?】

  【总之,我会尽全力让你住的比你在母亲那儿更舒适,环境也会更适合疗养的。和那个人一起住,还好吗?有让你觉得难受吗】

  【没什么。我突然就搬进去,算是对我很好了。我要睡觉,累了】

  【嗯,带你去卧室。好好休息吧】

  因为时间不足,很多家具都没有准备好,但为了让她能够好好休息,彩夏的卧室我已经认真的布置好了。有存款真是太好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购买了最高品质的寝具,有适合彩夏身体的护理床垫,被褥,还有带有电动躺椅功能的床。我把彩夏带入卧室,将她安顿好。彩夏好像真的累坏了,沾到枕头,在我准备离开之前就睡着了,发出了规律的鼾声。

  她嘴唇的颜色依然很差,好像睡觉的时候也会觉得痛,微微皱起的眉头始终未能舒展。尽管如此,在这与我们曾经一同入眠的卧室相似的房间里,现在彩夏能这么存在着,并睡在这里,幸福的让我想要跳起来。

  当我暂时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开,我也感到了强烈的睡意。虽然是想去别的房间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的,不过她要是趁我睡着逃跑了就麻烦了。所以我就在躺在彩夏旁边的地板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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