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喧嚣的囚笼,正确音色的演奏方式①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两周了。

  我躺在破旧公寓的卧室里,玩着手机沉思。

  虽然我们交换了LINE,但这两周里完全没有任何交流,以至于我甚至觉得那可能只是一场梦。然而,好友列表(5)中那个闪耀着异彩的陌生名字『未幸』否定了我的这种想法。

  我肚子有点饿,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而且,最近因为觉得麻烦,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主要是去附近的松屋解决。因为只需要用自动售票机点餐,甚至不用摘下耳机。其他餐厅可没这么方便。

  所以对我来说,没有比家更让人安心的空间了。

  从和妈妈一起住的时候就是这样,尽管家具电器等各种物品挤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在家里还是几乎听不到任何噪音。

  我大致摸清了其中的规律。如果能闻到他人生活的气息,那往往会成为噪音。比如图书馆的书,或者二手衣服。

  因此,家里异常舒适……仔细想想,感觉这可能是理想的死亡之地啊。

  正好这时,手机屏幕上方出现了LINE的通知横幅。仿佛是为了将即将被危险思绪吞噬的我拉回现实世界一般,我恰到好处地收到了来自『未幸』的消息。

  『明天你有空吧?』

  这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对于一个从高中退学成为尼特族,甚至还想自杀的男人来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安排呢。

  虽然内心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想要反抗一下,但感觉太过空虚,所以我还是普通地回复道。

  『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早上十点,名站金时钟前集合哦』

  『做什么?』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了。

  * * *

  名古屋站。这是中部地区最大的枢纽站,它不仅是JR和新干线的站点,也是市营地铁和三条私铁的主要车站。地下有如蚁穴般复杂的通道纵横交错,头顶上则是摩天大楼争相耸立,直冲云霄。

  此外,为了迎接磁悬浮中央新干线的开通,重建工作也在进行中,随处可见正在拆除的建筑。

  我莫名其妙地被迫在这些摩天大楼的正中间行走。

  耳朵里戴着无线耳机。播放着专门为听哈休的歌曲而制作的播放列表,边走边用音乐覆盖人群的喧嚣和庞大建筑物的噪音。

  虽然知道名古屋站著名的集合地点『金时钟』的存在,但在这个不太熟悉的都市大迷宫里,我正在彻底迷路。

  时间已经过了约定的十点。星宫在LINE上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后,终于开始连续发送表示恼怒的表情贴纸。我回复说『正在赶来』,却被表情贴纸的洪水淹没。这家伙真的想见面吗。

  终于,似乎是失去耐心了,星宫打来了电话。

  我接通后立即点击了结束通话的红色按钮。

  『为什么要挂断?』

  紧接着,星宫发来了消息。

  『太吵接不了电话啊』

  『你不是戴着耳机吗,应该没问题吧』

  『那边的环境音也会被收进去的,不行』

  『啊——真麻烦。你把你周围的景象拍下来发给我。我过去找你』

  按照她的指示,我把前后左右的照片发给了星宫。在收到她让我原地不动的命令后,大约过了10分钟。她出现了。

  小小的帽子配上大大的太阳镜,再加上米色的聚氨酯口罩,这种变装风格简直是奇葩。上身是一件露肩的大胆黑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短款的深蓝色裙子,这身打扮的自我主张之强烈丝毫不逊色于头部的装扮,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星宫不应该是个清纯女演员吗?私服的形象也太不一样了吧。

  她似乎正对着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但由于我戴着像耳塞一样的入耳式耳机,再加上哈休的歌声正在全力输出,我一个字也听不见。我在LINE上只打了一句『我现在什么都听不到』,然后把屏幕给她看。

  星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角抽动了几下,但很快就放弃了。她一脸不耐烦地在手机上输入了些什么,随后我的LINE收到了一条消息。

  『我们坐出租车』

  * * *

  出租车摇晃着行驶了三十多分钟。看来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耳机交给我保管。取下来再下车』

  我虽然很不愿意,还是把耳机收进盒子里,交给星宫后下了车。

  下车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画着变形猪状生物欢迎语的大门。还飘散着像牛棚一样的兽类气味。这是哪里便一目了然。

  「……动物园?」

  「对。这是消除噪音作战的第一弹」

  星宫戴着墨镜,只摘下口罩,爽朗地笑了。

  「我想了很多,觉得这里噪音应该会比较少」

  星宫边说着边往前走。我皱着眉头,忍受着离去的出租车声和挑逗孩子兴奋情绪的活泼大门传来的杂音,跟在她身后。

  「你可能是对人造物感到噪音吧」

  从她挺拔的背影那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说在市中心吵得想自杀,但在前几天那个废弃车站前的桥上却不是那样。这么说的话,自然物可能没问题吧。对不对?」

  「……大致上是对的」

  「果然。这么一来,我就想,自然产物的生物的话会怎么样呢」

  星宫向大门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她的手机。看来她是在网上买了电子门票。

  过了大门后,美洲野牛就在眼前,发出一种类似鼾声的低沉叫声。

  星宫被这突如其来的粗犷叫声吓了一跳,「哦」了一声,但嘴角却愉快地笑着。

  「啊哈哈,像牛的叫声」

  「因为就是牛啊」

  「那么,月城。野牛前辈的声音怎么样」

  虽然把这种放屁般的叫声形容为清晰有些不太恰当,但它毫无疑问地确实穿透了噪音的屏障传到了我的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野牛的声音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听起来很正常」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回答道。

  「……但是,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我轻轻地指了指身后。她转身朝那个方向看去。

  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和婴儿车上的婴儿,一共三对。母亲们正高声交谈着,尽管有一个婴儿在大哭,她们却毫不在意。

  「能听清楚的只有野牛的声音。从后面被这种噪音轰炸,谁都会受不了的」

  「这已经是工作日人少的时候了哦?……大概」

  「回去吧。既然已经确认动物的声音没问题,那就够了吧」

  「你在说什么呢。当然不行啊」

  星宫抓住想要赶紧离开的我的袖子,阻止我离开。

  「今天是适应噪音的日子。就是要在这里慢慢地、一边享受一边习惯噪音。我觉得你可能因为一直在逃避,所以有些无法忍受。这是康复训练啦康复训练」

  「……你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我从不说谎」

  「我可是看到电子票上写的名字是『山田花子』哦」

  面对我指出的事实,星宫故意吹起了口哨。

  ……真是不错的性格啊。

  结论而言,答案并没有改变。

  动物的叫声很清晰。但人的说话声和动作自不必说,到处可见的广告和招牌也变成了刺耳的噪音,而且丝毫没有适应的迹象。反而厌恶感还在增加。就像被强迫吃不喜欢的食物,结果更加讨厌了一样。

  我趴在园内美食广场的圆桌上伸展着身体。精神已经耗尽了。

  时间是十五点。避开了人群聚集的午餐时间,店里空荡荡的倒是一种安慰。

  「我也给你带来了拉面哦」

  取回点的餐的星宫在对面坐下。

  我只是抬起手掌表示了『谢谢』的意思。

  「不过,你真的很辛苦呢」

  「所以我才说了……」

  真想告诉她试试被在耳边连续刮几个小时黑板的感觉。

  我抬起头,从星宫那里接过装着拉面的托盘。是星宫请客。她似乎点了芝士汉堡和吉拿棒。

  是一碗简单的酱油拉面,卷曲的中华面上只有葱花和叉烧两种配料。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像是在补充能量一般,吸溜了一口拉面。

  与此同时,我惊讶了。……太好吃了。

  面条刚入口,复杂的鲜味就在舌尖上跳跃。虽然我对料理并不精通,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总之,海鲜类的鲜味深深渗入,从鼻子里溢出的浓郁鱼干香气催促着我赶紧再来一口。动物园的拉面怎么会这么美味?

  我偷偷瞥了星宫一眼。她正吧唧吧唧地吃着芝士汉堡。她似乎眉间微微皱起,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吃的样子。

  我本想炫耀一下……不过对星宫说感想也没什么意义吧。

  我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继续吸溜着拉面。

  感觉坐在旁边的少女瞬间有了些杂音。

  * * *

  在十七点左右,我们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星宫判断再继续逛动物园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从噪音地狱中解脱了——但是,世界似乎并不允许我这样轻松。

  在回往今早进来的大门的路上,星宫眯起眼睛远远望去。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在长臂猿的大笼子前,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蠢蠢欲动。

  是两个孩子。他们穿着一样的蓝色衣服,手牵着手。看起来像是兄弟。哥哥大概五岁左右。弟弟嘛……相当小,可能刚学会走路吧。

  哥哥明显很不安,目光在四处游移。

  「是迷路了吗?」

  「看起来是呢。我们过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啊!?”,星宫就已经朝着那对迷路的兄弟走去了。

  我讨厌小孩。主要是因为他们很吵。一旦哭闹起来简直就是武器。我本不想掺和,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

  星宫蹲下身,与啜泣的兄弟俩保持同一视线高度,开始和他们交谈。

  「小弟弟们,怎么了?迷路了吗?」

  不知为何,声音让我感到安心。是扮演『姐姐』角色的声音。那慈悲深切、柔和的音质,让人难以相信与今天一整天一起在动物园游玩的星宫是同一个人。

  哥哥还是警戒着星宫,什么也不说。……大概,问题出在外观上吧。可能是墨镜太吓人了。我悄悄跟星宫耳语了几句,让她摘掉了太阳镜。

  「诶,星宫酱……!?」

  看来哥哥连星宫的昵称都知道。他睁大了黑黝黝的眼睛,我也同样惊讶。星宫的长相和名字,竟然连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吗。

  星宫将食指放在嘴边,露出顽皮的微笑说道。

  「嘘——现在我正在执行秘密任务哦。不能告诉别人哦。能保守秘密吗?」

  「嗯、嗯」

  「真乖,真是好孩子。知道妈妈在哪里吗?」

  「妈妈啊……呜呜,妈妈,不见了……!!」

  开始时说话还挺利索,但似乎想起了什么,话语的尾音渐渐变弱。

  「我、我是哥哥,应该要坚强的,可是……」

  大颗的泪珠仿佛再也忍不住似的,簌簌地落下来。

  我判断这是尖叫前的倒计时,条件反射般地摆好了姿势。——然后。

  「~♪」

  清澈且内蕴力量的旋律响起,正是那国民级面包超人英雄的曲调。

  那歌声清亮得如同万里无云的晴空,清澈度不亚于哈休。

  哥哥哭泣的脸庞,瞬间转变为惊讶的表情。

  不仅是音色,连节奏也堪称完美。那种程度,让人不禁感到安心。

  「你真了不起。即使害怕也没有松开弟弟的手。你是了不起的英雄哦!!」

  「……真的吗?像面包超人那样吗?」

  「当然!!能忍住不哭真棒。那么,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吧!!」

  「嗯、嗯!!」

  哥哥的脸庞瞬间明亮地绽放开来。

  星宫转身看向我,咧嘴一笑地竖起了大拇指。

  她那让人分不清她和身边的孩子谁更年长的天真无邪笑容,化作悦耳的单音在空中回荡。那声音如此清澈,仿佛能一扫此地的所有噪音。

  星宫重新戴好墨镜,开始「嗯——」地沉吟起来。

  被她牵着手的哥哥抬头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嗯,好了。应该在失物招领处。小弟弟,你们的妈妈在那边!!」

  星宫突然兴高采烈地指向出入口大门的方向。她开始小跑着朝指示的方向移动,仿佛要追上那个莫名兴奋起来的哥哥。

  我一边追赶一边对星宫小声说道。

  「等等,星宫。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我看到了啊」

  「看到什么?」

  「那孩子到达失物招领处那一瞬间的未来」

  那闪闪发光的笑脸上,没有丝毫犹豫。

  迷路兄弟的母亲确实在兼作失物招领处的综合服务台等候。她似乎是在自贩机买饮料的那一瞬间,把孩子们弄丢了。

  “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母亲对我们两人不停地鞠躬。

  「没事,孩子们能安全回来就好」

  星宫轻轻向兄弟俩挥手。对此,年幼的哥哥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谢谢!! 星宫酱!!」

  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咯噔”。母亲和综合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的脸上都露出了『诶?』的表情。

  ……这小子,在最后扔了颗炸弹啊。

  综合服务台周围离出入口大门很近。尽管已经过了17点,周边仍挤满了刚入园的游客。如果被人知道引退的国民级大女演员出现在这里,恐怕瞬间就会引起大混乱。

  星宫一边「啊哈哈」地苦笑着,一边稍微推了推墨镜,向母亲使了个眼色。

  「因为在秘密行动,所以请务必保密哦?啊,这位男生是『燕园』的弟弟,所以不是什么恋爱丑闻之类的哦」

  星宫指着我,露出困扰的微笑。从她的表情中,『其实很讨厌但不得不透露真实身份』这样的信息被巧妙而强烈地传达出来。被这样的表情请求,恐怕没有人能拒绝吧。女演员真是厉害。

  『好啦!!那么现在,让我们请出特别嘉宾!!』

  突然,这样的声音从园区中央传来。似乎在英雄秀常用的露天舞台上正在进行什么活动。

  在主持人的煽动下,观众们也发出“哇——”的欢呼声。就像幼儿随意敲打乐器般的噪音多重奏,让人耳鸣。

  我不禁向星宫投去“快点回去吧”的厌烦眼神。

  她稍稍垂下眉毛,「好啦好啦」地安抚我。

  然而,她那完美可爱的脸庞在下一瞬间冻结了。

  『那么我们欢迎!!来自爱知引以为傲的英雄,『三五十五!』的两位成员!」

  「啊——!!是『三五十五!』!妈妈,快走!!」

  兴奋地说出这话的是之前走失的哥哥。他拉着一脸歉意地鞠躬的母亲,径直朝舞台方向跑去。

  向兄弟俩挥手的星宫的笑脸,看起来格外寂寞。

  * * *

  我坐在动物园边缘一处几乎无人的长椅上。

  旁边,星宫把墨镜架在棒球帽檐上,翘着腿玩手机。

  「话说回来,那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想说,别开玩笑了。

  之后我想离开动物园,却因为络绎不绝的入园者造成的强烈噪音而备受折磨,根本无法通过大门。因此,只好躲在这个避难所般的长椅上,这里像是情侣偷偷接吻的灌木丛后的隐蔽处。

  「『三五十五!』啊」

  星宫盯着手机,用僵硬的声音嘀咕道。

  「名古屋出身的女性搞笑组合。前不久在漫才大奖赛上获得亚军。长得漂亮,作为女演员也很活跃。……看来今天原计划有她们的talk show活动。我竟然没注意到」

  「……为什么连星宫你也一副不喜欢的样子啊」

  「你啊,根本不了解我呢」

  「因为我比起看电视更爱玩音游啊。顶多就是看看纪录片,还得是无声字幕的」

  星宫故意发出一声『哈』的叹息。

  「嘛,也无所谓啦」

  太阳已经西斜,天空渐渐染上了茜色。因为动物园位于略高的地方,从这张长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名古屋市区正在吞噬夕阳的景象。

  星宫用失去光彩的瞳孔注视着这幅闪耀夺目的风景。

  「怎么了」

  我对着她那脆弱摇曳的侧脸问道。

  「……什么怎么了?」

  「不是,你明显没精神啊。是因为外出营业时的假笑累着了吗?」

  「怎么可能。那种程度的事情我可以连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这话应该是真的,但事实上现在的她确实没有精神。就好像支撑她这个人的某根支柱裂开,失去了力量似的。

  「……爱知的女主角」

  星宫混着叹息,像是自嘲般地说道。

  「这个啊。在引退之前,一直是我的代名词呢」

  「这样啊。抱歉,我不知道」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星宫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总觉得……好轻啊」

  最终挤出的话语,带着冰冷而感伤的声音。

  「就这样,演艺界也在新陈代谢,每次大家都转向新的娱乐形式。现在的我也像刚才那样做着艺人的举动,但不知道能被记住多久呢」

  「……」

  「说到底我只是娱乐的一部分。被消费就完了。那个迷路的孩子,也会慢慢忘记我吧……怎么说呢,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一种一反常态的消极思考方式。

  即使在阻止自杀的时候,即使看了她今天一整天,我对她这个人的根本印象还是『积极』。是那种不顾一切,带动他人一起前进的感觉。

  「那么,你不辞去演员的工作就好了啊」

  于是,一个纯粹的疑问脱口而出。说完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个糟糕的回应。

  「……是啊」

  星宫用几乎要消失的微笑,轻声呢喃道。她将小帽子又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表情。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哭吧。

  出于愧疚感,我将目光移向夕阳。

  无论怎么想都踩雷了。虽然不知道星宫演艺圈引退的原因,但肯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吧。

  沉默蔓延开来。远处传来的谈笑声的噪音格外刺耳。

  因为无法忍受这令人不适的氛围,我试图转移话题。

  「那顶帽子,是不是有点小?」

  「……是我妹妹的。为了乔装买新的就太蠢了」

  「你有妹妹啊……喂,说起来,『燕园』是什么啊?」

  小小的帽檐下,一双如猫般锐利的灰色眼眸窥视着我。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燕园的弟弟』什么的」

  「你真的不认识我啊」

  星宫叹了口气。她依旧没什么劲。

  「这可是相当有名的故事哦。那个星宫未幸,小时候被父母抛弃,是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

  「……啊,啊——这么说的话,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然后,我长大的那家福利院叫『燕园』。初中时我开始当演员能挣钱了,就搬出来了。在那里还挺舒服的,不过听说经营状况一直很困难」

  我用手机搜索『星宫未幸 燕园』。果然,网上出现了好几篇相关文章。甚至连她一直在捐出部分出场费这样的内容都被公开了。

  「……对了。现在轮到我了。你也该告诉我一些你的过去」

  星宫用从帽檐下微微露出的灰色眼睛紧盯着我。

  「我知道你因为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的噪音而痛苦,所以选择自杀作为解脱的方法。但是,你说过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对吧?」

  「……别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我不禁用带有恶意的语气回答道。

  请不要用短短一句话来概括我的这种灼烧般的痛苦。这是一种更为复杂、阴暗、难以形容的生存地狱。它确实是无法想象的。我并不期望她能完全理解,但也绝不希望被轻视。

  「我可没有轻描淡写」

  然而,从那个少女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蕴含着深刻的真实感。

  就像一把纯洁无瑕的宝剑的剑尖一般。

  「好好告诉我吧。我会认真听的」

  面对抵在喉头的锐利思绪,我仿佛认命般地开口道。

  「……我已经无法理解活着的意义了」

  * * *

  我记得那天,下了新雪,非常冷。

  一边念叨着“好冷好冷”,一边和妈妈一起坐进粉红色的轻型汽车里,即使打开了发动机,也要等一会儿才能吹出暖风。就在这段时间里,车里会播放妈妈最喜欢的舒缓民谣,她一边哼着歌,一边闪耀着水晶项链。我偷偷地望着她的侧脸,沉浸在内心的和谐音符中,这时,脚边也渐渐暖和起来。之后,这辆可爱的彩色轻型汽车便会出发了。

  这是冬天里,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一切都平淡无奇,乏味得让人直打哈欠,那天也一如既往,我本该被拉着去永旺购物。

  本该如此,但是。

  当我从后视镜深处意识到那辆冲撞过来的卡车时,就已经太迟了。

  「——你醒了吗!?振作一点!!!!」

  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躺在担架上了。急救队员的声音,从忽远忽近的地方传来。

  意识在朦胧中苏醒,五感同时涌进大量信息。

  浅墨色的天空。飘落在脸颊的雪花带来的冰凉触感。与梦幻般银白世界格格不入的汽油味。尖锐刺耳的警笛声——以及右半身如同灼烧般的剧痛。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我忍不住想要放声嘶吼,世界仿佛回应着我的痛苦,也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紧接着,映入我挣扎着睁开双眼的,是不容忽视的异样。

  一辆大型卡车,挡风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以及——一辆被撞得如同烂水果般扭曲变形的轻型汽车残骸。

  喉咙像是被扼住般,发出干涩的喘息。

  目睹着这仿佛令痛觉都为之消失的惨剧,我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身处病房。

  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两天了。在我失去意识期间,主要的手术已经完成,右臂像是毛绒玩具一样,伤口被缝合了起来。应该是开放性骨折。

  头顶上悬挂着透明的袋子,有节奏地滴着水滴。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感到头晕和耳鸣。为了逃避所有的噪音,我用湿纸巾塞住了耳朵。

  『妈妈怎么样了』

  我用充满不安的颤抖的手,在画纸上写下问题。

  来查房的医生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在纸上写下回答。

  『和你一起被救出来了。检查结束后,你可以去见她』

  在护士的陪同下,我来到了一个房间,ICU——重症监护室。透过玻璃,看到妈妈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比我经历过的任何绝境都可怕。突然,一阵强烈的噪声袭来,我再也无法直视眼前的景象。

  那时,我想起了母亲的口头禅。

  『水晶啊,据说有驱邪的力量呢』

  如果是这样,一直戴着水晶饰品的母亲一定没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紧紧握住医生交给我的母亲的项链。

  之后,我便全身心投入到康复训练中。要在母亲恢复意识之前,让身体恢复到完好的状态。就这样,我始终向前看。

  半年后。我的努力有了回报,身体机能恢复到几乎不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

  然而,母亲却失去了所有声音。

  最终,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奇迹什么的,哪里都不存在。

  * * *

  话讲完了,星宫也没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两人独处的寂静,被远处动物园的喧嚣践踏得支离破碎。我感受到那些与我无关的人生在周围流转,再次陷入了仿佛只有自己被世界抛下的感觉。

  「妈妈死了……但是,至少……我们一起追逐过的梦想,我想继续下去」

  说着,我从衬衫下取出了水晶项链。那是妈妈的遗物。

  那份虽不张扬却纯粹的光辉,却用不相称的暴力爆音殴打着我。最终,将我的心扭曲成充满憎恨的怪物。

  ——为什么你没有救她,为什么。

  「其实我啊,曾经是以成为职业电竞选手为目标的音游玩家。你可能也知道,手机和平板电脑上都能玩的一款叫做『移动演奏家』的音游app。因为街机上一局要一百日元,太贵玩不起,所以我就专攻这个了」

  『移动演奏家』——俗称移奏,是一款连电竞项目都有收录的著名音游。它收录的歌曲类型以动画歌曲和多萝西乐队的歌曲为首,偏二次元风格的比较多。

  想要成为移奏的最强玩家,平板电脑是必不可少的装备。我拜托妈妈给我买了。还用“这是先行投资”之类的借口让她把存款取出来给我。所以,我当时真的很努力。

  「一开始,玩音游只是为了逃避噪音。有节奏的敲击声中没有噪音,所以我很安心。但是,不知不觉间,成为职业选手就成了我的梦想。所以,出院以后,我尝试过回到电竞的世界。……但是,已经不行了」

  「是说状态下滑了?」

  「不是。……是后遗症」

  我卷起右臂的袖子。袖口下,露出了蜈蚣一样巨大的缝合痕迹。

  星宫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事故的影响,指尖还残留着麻痹感。在这种状态下,玩音游根本是不可能的。一帧一百二十分之一秒的世界,对我来说是致命的障碍」

  我忽然看向自己的右臂。笔直的手术伤痕,像诅咒一样挥之不去。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动力。我曾经想成为职业选手,所以不交朋友,只是一味地练习……可是我发现,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

  她的丈夫——我的父亲早逝,体弱多病的我都是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正是因为自豪的母亲一直支持我,所以我才想早日成为职业玩家让她过上好日子。所以,我每天都像傻瓜一样练习。

  每一天,都充满着闪耀的声音。

  熬夜练习的时候,她会为我准备茶水和酱菜。每当我赢得比赛,她都会夸张地为我高兴,为我做最拿手的麻婆豆腐。虽然电竞已经逐渐被大众所接受,但像我这样沉迷游戏的中学生,在日本又有多少父母能够如此纯粹地支持呢?

  但是,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现在的我,早已彻底失去了曾经的光辉。

  「全部失去了。全部泡汤了。妈妈已经不在了。就算我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也没有人可以第一时间分享了」

  剩下的,只有折磨着自己的不明噪音。既然如此,已经没有必要执着于生存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忍受这人间地狱了。

  「所以。已经,结束了。——我是这么想的」

  夕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接下来,高楼林立的街道将会陷入黑暗,而人造的光芒将会逐渐亮起。就像是要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一样。

  星宫压低帽檐,遮住了双眼。与此同时,她的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诶?」

  忽然,星宫惊讶地抬起了头。圆圆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星宫一边说着,一边没有停止充满疑惑的视线。就像是对突然到访的客人充满戒备的看门狗一样。

  「嘛,算了。月城啊。你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吧?」

  「诶?嘛,那是」

  「那」

  星宫戴上墨镜,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去我家吧。吃晚饭去」

  * * *

  在出租车里,我被星宫敲了脑袋,被硬生生地敲醒了。

  看来我睡得很沉。为了隔绝出租车的引擎声和周围的景色噪音,我被允许戴上耳机……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大概是累得睡着了吧。

  打开LINE,发现消息已经堆满了屏幕:『快到了哦』「『起床啦』『喂,到了』『起床起床起床起床』。我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一下车,就感觉哪里不对劲。这里,不是名站的正中央吗?

  如果没记错,我们应该是在去星宫家的路上才对。可是,在大道的尽头,五百米开外的地方,我看到了矗立在夜幕中的JR中央双子塔。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把我扔在了日本屈指可数的办公区……难道,她果然是要我回去吗?

  『喂,不是要去你家吗』

  『眼前不就是吗』

  星宫所说的『眼前』,是一栋像要塞一样,正面全部用玻璃建成的建筑。大概有30层楼高吧。在高楼林立的名古屋市中心,它依然散发出格外醒目的存在感。这就是星宫家?不是工作的地方?

  『你退出演艺圈,改行兼职大厦的清洁工了?』

  『是公寓啦,笨蛋』

  难以置信的消息发送过来,星宫已经将电子钥匙贴在自动门上,走进去了。我赶紧跟了上去。

  从入口进去后就仿佛置身异世界。倒不是说有什么金碧辉煌的装饰闪瞎人眼,只是那由大理石打造的宽敞大厅,通体纯白,不容许一丝污秽。

  星宫径直穿过这如同高级酒店大堂一般的空间,搭乘尽头的电梯上楼。是早已司空见惯,觉得不值一看吗?

  在电梯里,星宫也需要刷电子钥匙。二三十层的按钮亮起,电梯无声地向上攀升。门扉开启的瞬间,强劲的夜风掠过脸颊,仿佛在宣告着这里身处高处。

  我下意识地摘下耳机。跑到电梯厅的角落俯瞰下方,车辆、路灯,一切都仿佛迷你模型里的居民。不出所料,地面的喧嚣与嘈杂被明确地隔离在了那堵看不见的墙外。

  「啊哈哈,好像刚被收养的小狗」

  「抱歉啊」

  “不,也挺好的吧?”星宫咯咯地笑着,在房门口的电子锁上输入密码。

  “哔”的一声,锁开了。星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对了,我妹妹也住在这里。要好好相处哦」

  「啊,这样」

  星宫有妹妹的事,之前听她说过。而且,她也说过小时候被父母抛弃的事。这样一来,身为女演员独自生活的星宫家中有妹妹同住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那孩子昼夜颠倒,还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以你应该不太可能见到她。不过,要是真碰见她了,你可别刺激她啊」

  「诶?等等等等。那这样的话,我还是别进去了。我回了」

  「……没关系啦。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星宫意味深长地说完,打开了玄关的门。

  微风送来一阵淡淡的、如花般温柔的香气。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别人家了。

  脱下鞋子,走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走廊,就到了客厅。房间里,沙发围绕着墙上挂着的大屏幕液晶电视摆放着,从开放式的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将名古屋如同星空般闪烁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房间里的灯光似乎是为了不打扰这番景色而特意调暗,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天上世界般的气氛。

  星宫站在吧台式的厨房里,将手臂伸进乳白色的围裙中。

  「怎么样,大明星的房间?」

  「没有噪音,帮大忙了」

  「……诶——感想是那个?嘛,这也算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是因为东西少吗?还是说,『天下闻名大明星的住处』这种秘境被当做大自然的产物了呢」

  「啊哈哈,那我可要去申请世界遗产了。好了,我这就做晚饭,你随便找个地方躺着就行」

  星宫一边哼着歌,一边从冰箱里拿出罐装果汁,轻轻抛了过来。

  「诶,等等,喂!!」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接,却扑了个空。从掌心滑落的易拉罐撞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是,你在干什么啊。……啊——,地板都给砸出坑来了」

  「谁、谁知道啦。我不是说了我手指麻了吗。别扔过来啊」

  我一半焦躁一半恼火地捡起滚到一旁的罐装饮料。

  「切、而且这是什么啊,番茄汁。我才不要」

  「啊? 你知道我帮了你多少忙吗?这可是营养满点的哦?」

  星宫一边嘟囔着,一边站在厨房水槽前洗手。

  随后,她便拿起那些蘑菇似的东西,切一切、炒一炒,动作麻利地做起饭来。虽然妈妈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也会做些简单的晚餐,但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星宫的娴熟手法,一看就是经常下厨的人才能拥有的。

  说起来……好像也不奇怪。从她偶尔流露出的母性光辉来看,会做饭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恍惚间,我脑中浮现出国民级美少女为自己下厨的粉色幻想,但我随即摇了摇头,将它驱散。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饭菜做好了,星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来了,久等了。名字就叫松茸天堂」

  先不说这起名字的品味,伴随着勾人食欲的香味,端上桌的是一份丰盛的套餐。

  「……等、等等,松茸!?松茸,是那个松茸!?这些全都是!?」

  从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松茸米饭(土锅焖制)开始,到松茸汤、锡纸烤松茸,最后还有土瓶蒸松茸。简直就是松茸盛宴。这一人份的套餐,到底用了多少个松茸啊?

  星宫就算曾经是顶尖女演员,这种铺张浪费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又不是每天都吃这个。只是刚好买到了而已。再说,要是天天吃这个,不可怕吗?那绝对是性格恶劣了」

  与毒舌形成反差的是她爽朗的笑容,星宫也拿来了自己的餐盘。她在桌前坐下,双手合十,我也跟着照做。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肴,我不知该从哪下手,犹豫着伸出了筷子。

  * * *

  『香菇松茸味鲜美』这句谚语简直弱爆了,星宫的手艺真是出类拔萃。

  当然食材本身肯定也好,但即便如此,能将高级食材的香味与美味发挥到极致的烹饪技术,也令人叹为观止。

  「多谢款待」

  「好吃吗?」

  不知为何,却很难坦率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太惊讶了」

  「什么啊。怎么含含糊糊的」

  星宫苦笑着起身,开始收拾餐具。我提出帮忙洗碗,却被告知不想厨房被弄得一团糟,便作罢了,只帮忙把餐具拿到水槽边。

  「话说回来,月城。我有事跟你说」

  星宫一边把用水简单冲洗过的茶碗放进嵌入式洗碗机,一边说道。

  「什么事,这么严肃」

  是关于下一步行动的计划吗?星宫应该已经放弃让我适应噪音的想法了。这么说来,难道是想出了彻底消除噪音的办法?

  我以自己为中心,构建着种种妄想——而这一切,都将被无情击碎。

  「你,给我搬来这儿住」

  一阵沉默降临。

  只有星宫用水龙头冲洗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我听错了吗?」

  「怎么可能」

  「最好是我听错了」

  「一般来说这时候不该高兴吗?可是那位星宫未幸提出的同居邀请哦?」

  「我郑重拒绝」

  对于我的拒绝,星宫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这很奇怪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之你先冷静一下」

  「我知道很奇怪啊。就算这样,我还是在问你要不要干」

  「绝对不要」

  我并不是觉得星宫的提议毫无价值。不如说,能和代表日本的超级美少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不安但也让人兴奋。

  正因如此,才不能答应。

  如果之后在这里度过了还算不错的每一天,等到约定的九个月过去,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假的温柔,变得不想死了怎么办。在这个充满噪音的怪诞世界,在这个被剥夺了生存意义的地方,如果我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没有了怎么办。——光是想象,就让我不寒而栗。

  我最害怕的,就是得到满足。

  如果我对这种痛苦麻木不仁,甚至还能笑出来——那我就不是人了。

  「……嘛,你要拒绝的话我也没办法。我又不能强迫你」

  星宫关掉水龙头,用手里的毛巾擦干手。

  「那,晚饭钱你付一下」

  她悠然地伸出小手,我却感觉像是被推落深渊。

  「我没说过要免费请你吃吧?还挺贵的,你的那份你自己付」

  「……多,多少钱?」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星宫却露出了可怕的爽朗笑容,

  「因为是时鲜货,大概五万日元吧」

  「那,那个价钱的话,还勉强……」

  「一个五万日元哦。大概用了十五个左右吧」

  「啊,付不起」

  这一次,我真的感觉天崩地裂了。完蛋了。

  「嘛嘛。这是你拒绝我提议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哦,客人」

  她那张完美得过分的脸,此时却扭曲成了帝王般恶毒的笑容。

  「住我家。不愿意的话,就把刚才吃的松茸钱付清吧」

  「你……很适合当骗子……」

  「嘛,毕竟演过」

  星宫笑得前仰后合。这根本不好笑。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非要我住你家?你还有个家里蹲的妹妹吧。像我这样的人非但没好处,反而是毒害吧」

  「那当然是因为有好处啊。毒药用对了也是良药」

  她那清澈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我完全想不出和几乎是陌生人的我同居能有什么好处,但她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考虑到钱的问题,对你来说也有好处吧?搬家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所以你就继续付房租,就说长期不在,把水电煤气都停掉。住在我这里的话,三餐我都包了。这样一个月就能省下好几万吧?」

  这……确实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优点。

  经这么一说,月城家的账户里确实没剩下多少钱了。本来就是单亲家庭,比较贫困,再加上半年间与疾病的斗争和收入中断,毫不留情地榨干了我的积蓄。虽然还没有意识到,但这样下去,剩下的九个月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虽然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但等解决了金钱问题之后再考虑也不迟吧。

  「对了,星宫,我可能连九个月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诶,你也太没有计划性了吧?」

  「还不是因为被你阻止了自杀,现在不得不考虑活下去的钱了」

  「房租什么的去打工挣钱付啊。不许偷懒」

  「……家务我可不干」

  「不如说,我希望你别随便碰我家的东西」

  「不碰家里东西,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啊」

  「我给你房间。你就基本在里面待着就行了」

  每说一句话,现实问题就冒出一个。细节也逐渐敲定。就好像被诱导了一样。

  然后,又聊了大约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大致规则就定下来了。

  吃饭的话,星宫做的时候就吃她做的,但基本上还是吃储备的速食食品等。打扫就交给扫地机器人。生活必需品可以随便买。另外,洗澡和洗衣服要去附近的设施。诸如此类。

  该决定的事情都说完后,我终于从星宫的家里解放了出来。

  从公寓的入口出来,我抬头看了看星宫住的那层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夜晚妖艳的街灯,让人无法窥探到里面的情况。这样的景象,让我联想到了与遥不可及的世界之间的墙壁。

  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这位褪去大牌女演员外壳的少女,有些强势,擅长料理,然后,也是会说谎的普通女孩。

  突然间,我察觉到了一种违和感。

  没有噪音了。

  『塔楼公寓』的存在本身,并没有发出任何噪音。玻璃的坚硬声响、支撑天空的声音、伫立于黑暗中的无声之音——这些声音作为『单独的声音』被我认知着。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环顾起四周的高层建筑。

  突然,一阵令人厌恶却又熟悉的刺耳金属声响起。

  「……什么啊」

  总之,我立刻戴上耳机,逃也似的踏上了归途。

  * * *

  次日午后,我从自家坚硬的地板上醒来。

  睡醒的感觉还不赖。脑袋异常清醒。看来是睡了个好觉。

  自从那场事故之后,我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老是被那逼真的碰撞瞬间,以及类似的可怕噩梦惊醒,这都快成习惯了。

  难道说,我终于要摆脱心理创伤了吗。

  正这样想着,另一个结论浮现出来,将之前的想法覆盖。

  这一定是因为我放弃了吧。生离死别的重大事故也好,这世上不可能发生的绝望也罢,甚至连放弃生命的觉悟都已决定,那么一切就都成了银幕后的故事。

  我缓缓起身。腰部和脖子僵硬无比,一阵钝痛袭来。扭了扭身子,活动了一下关节后,我开始准备搬家。不过也只准备了手机、充电宝、钱包、耳机和几件换洗衣物,20秒就搞定了。和昨天比起来,我的行李几乎没什么变化。

  我再次瘫倒在房间中央。

  漫不经心地,我用目光描摹着破旧公寓里暗淡的木纹。

  就这样,我仿佛要将这过剩的时间也一并溶解,把小小房间的一切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岁月在柱子上刻下一道道伤痕。贴满贴纸遮掩破洞的纸门。厨房里油腻的污渍,生锈的炉灶。我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重新经历着这里浸染的人生。

  夕阳西下,房间被暖色填满时,我才终于起身。

  拎起整理好的行李,在铺着沙砾的玄关处穿上鞋,最后看了一眼房间。

  清空了家具家电的两室一厅公寓,显得格外空旷。

  曾经,这里还住着另一个人。虽然算不上欢笑不断的家庭,但也是个被平凡的音色包裹着的温暖空间。我曾期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在这狭小的房间里追逐着梦想。

  「我今天要离开这个家了。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告知,也无人回应。

  要是客厅里的座敷童子能笑一笑也好啊。

  「……走吧」

  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撑起清晰无比的音之壁,我踏入了被茜色染红的外面世界。

  * * *

  「……真慢啊。」

  最终,到达星宫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之所以迟到,是因为迟迟无法迈出脚步,再次踏入与至今为止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当然,为了赎罪去松屋填饱肚子也是原因之一。绝对不是迷路了。

  「我还以为你违反约定,逃跑了呢」

  「怎么可能啊。房租交个两三次,我就身无分文了好吧。昨天刚查过」

  「别说得这么得意洋洋的。那么,你的房间在这边」

  她把我领到玄关右手边,一间六叠大小的西式房间。地板是光洁无瑕的复合地板,像琥珀一样闪闪发光。与我那栋摇摇欲坠的破烂公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话说回来,你就带这么点行李?」

  星宫看着我只有过夜旅行套装级别的轻便行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别管。我只是个模范平民罢了」

  「也是,毕竟连松茸的价格都不知道呢。确实是平民」

  「烦死了。那玩意儿肯定也分什么时价吧。反正只有买的人才懂」

  「好啦好啦。下次再请你吃好吃的,小可怜」

  我的自尊心受到小小的打击,却被星宫不屑一顾地无视了。她带着一丝坏笑,轻飘飘地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大抵是她房间的门口。

  我一个人被晾在房间里。算了,先来建个自己的城堡吧。

  我把毛巾铺在靠近插座的墙边,把包当枕头,再把电子设备都摆好。完工。

  ……看来还得再添置点东西才行。现在虽然还很热,但很快就会入冬了。既没有暖气也没有被子,我搞不好会冻死在这里。

  我一边想着要不要找个兼职,一边滑着手机,瘦弱的身体裹在单薄的毛巾里。

  不出所料,像我这种拒绝和别人交流的人,能做的工作少之又少,几乎找不到。

  看来,主要还是得靠网络兼职了。

  「……唉」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

  宅家打工的话,有点儿提不起劲。

  当然,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默默工作。我曾经倾注过热情的音乐游戏,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但那是因为有目标和成就感。所以,对于基本上就是重复相同作业的宅家打工,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去趟厕所就睡吧。我这么想着,走进了走廊。虽然没人告诉过我厕所的位置,但应该就在玄关旁边吧。我随意地凭感觉,打开了走廊对面的一扇门。

  不,应该说是,我试着去开。

  因为在我碰到门把手之前,门就自己打开了。

  那里,似乎并不是厕所。从门缝中,夹杂着类似婴儿爽身粉的甜腻香味,伴随着像是电脑排气扇的声音,飘了过来。

  「……?……」

  与此同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少女。

  这位比我矮了一头以上的少女,用向上看的眼神,惊讶地望着我。

  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少女。

  波浪起伏的金色长发长到腰间附近。她穿着件超大号的运动衫,像是连衣裙一样,领口处隐约可见的白皙脖颈,莫名地惹人怜爱。

  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双瑠璃般清澈的蓝色眼眸。虽然星宫也长得不太像日本人,但这名少女更是特别。仿佛是法国洋娃娃被赋予了灵魂,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艺术般梦幻的美,令人不禁心生敬畏,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你是星宫的妹妹吗?你大概应该听说了吧,我从今天开始唔啊啊啊啊——!?」

  正当我准备打招呼时,少女脸上浮现出楚楚可怜却又焦躁不安的表情,迅速地朝我喷洒杀虫剂。我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回过神,她就被像受惊的寄居蟹一样,一下子躲进了门里。

  「咳咳!好难受!?这丫头在搞什么鬼!!呕……!!!」

  我趴在地上干呕起来。紧接着,星宫就冲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把我当成蟑螂了……」

  「啊……原来如此,突然见到你,她吓了一跳吧」

  星宫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用手扶住额头。

  「她就是我的妹妹,名叫瑠姬那,患有人际恐惧症,是个初三的家里蹲。不过她不是坏孩子,请多担待」

  「担待个鬼啊……这才三秒钟就被喷杀虫剂了,你要我怎么跟她说话啊」

  「……这个我也没办法呀」

  星宫忧郁地望着瑠姬那躲藏的房间,

  「你去洗把脸。……然后来喝杯咖啡,聊聊吧」

  * * *

  「──抱歉。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

  弥漫着滴滤咖啡芳香的阳台上,星宫轻声说道。

  为了防止瑠姬那听到我们的对话,我们只得隔着巨大的落地窗,与星宫在阳台上围桌而坐。

  远处闪烁的繁华街灯火,有种难以言喻的梦幻感。

  「她啊,被欺负了。瑠姬那怎么看都不像日本人吧?」

  「是啊。那副长相,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亚洲血统。……问这个可能不太好,但你们真的是姐妹吗?」

  「是姐妹啊。不过是同母异父」

  星宫闭上双眼,静静地啜饮了一口咖啡。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悲伤或沉重。

  不如说,她闭眼品味香气的模样,美得令人心醉。

  「同母异父……」

  「嗯。我们是父亲不同的姐妹。母亲把年幼的我们随意丢弃在福利院,是个相当不负责任的女人。我的亲生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则是不知道哪个遥远异国的男人。不过也就这样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如说,对星宫来说,混血的身份反而是个强大的武器。当然她的演技和谈吐能力也不容忽视,但她成功的最大因素,毫无疑问是她的美貌。

  「但是,她不一样」

  「被欺负是为什么?」

  「孩子是残忍的。会排斥和周围不一样的东西。而且完全没有负罪感。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甚至会带着一种义务感,去攻击那些异类」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也就是说,瑠姬那是因为太过特别的外貌,被同学们排挤了吧。

  「要是像我这样性格强势还好,偏偏那孩子性格文静。对那些小鬼来说,不过是好欺负的玩具罢了」

  星宫把咖啡杯放回茶碟。不知为何,声音似乎比平时响了一些。

  「然后就出事了。在初中,她被一个高年级的盯上了。说是“有一个很可爱,但却被欺负得很沉默寡言的女生”这样的传言被传开,……然后那个男的就接近了瑠姬那。对她很温柔,期待着她会依赖自己」

  真让人恶心。

  「那家伙只是看上了她的脸和身体。瑠姬那曾一度把那个男的当作救赎,知道真相后就绝望了。所以她就封闭了自己。大概两年前吧。从那以后,除了我以外,她就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了。最近连精神安定剂都离不开了。她说,梦里还会出现那个人」

  「……那,你为什么会让我进屋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昨天被敷衍过去了,但让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进入有人际恐惧症少女的家庭,这怎么想都不正常。

  「……我看到了。那孩子走出家门的未来」

  星宫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烂漫的夜景映入眼帘。那一双眸子里满溢着的宝石般光芒,究竟映照过多少人的未来呢。

  「……这个,本来不太想说的」

  「什么啊」

  「你觉得,我是怎么阻止你自杀的?」

  很简单的事。既然用未来视看到了自杀现场,只要掌握时间和地点,去那里打扰就行了。比如说,在废线站前的桥上,突然接吻让人脑袋一片空白──

  「……咦?」

  没错。很奇怪。那样的举动,不可能让她确信自杀能被阻止。

  然而,她却对未来视的力量绝对信赖。她对自己一定能阻止我自杀充满自信。──大概吧。

  「难道说,你很多次……?」

  「是啊。我把未来视重复了很多次。直到看到自杀失败的未来」

  语气轻松得仿佛事不关己。侧脸却令人毛骨悚然。被这个少女如此玩弄命运的齿轮,我的背脊爬上一股凉意。

  「你的自杀。我在坐出租车去的路上,尝试了很多种方法」

  少女纤细的手指,从紧握的拳头中一根根舒展开来。

  「首先,我试着用说话阻止你。但是没用。我试着拥抱你,却被你甩开。然后,我试着打你。我试着用石头砸你。我试着亲吻你。──然后,你就没死」

  她根据我的行动,窥视未来。如果改变后的未来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就再次改变行动计划。如此反复。她想出各种阻止我自杀翻方法,然后窥视结果,一旦捕捉到我自杀失败的未来,就付诸行动。

  所以,我被成功阻止了。

  她绝对自信,如同神明一般,能够创造出通往理想未来的道路。

  「……我好像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可笑。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操纵了命运。

  『阻止自杀』和『引导至不会自杀的未来』完全是两码事。后者让我感到心脏被紧紧抓住般的恐惧。

  「你啊,就算听到了这个,也别想着去找什么捷径,在九个月内就自杀啊?」

  「……这有多难,你应该最清楚吧」

  说着“也是呢”,星宫将咖啡送入口中。那副游刃有余的动作,悠然自得的就像是在陪小孩子玩耍的成年人一样。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也正因如此,星宫的这个问题,听起来才格外不安。

  「没什么奇怪的」

  「我是说瑠姬那的事」

  星宫将如同水晶般的双眼转向了我。但奇怪的是,我却并没有被注视的感觉。

  「明明我可以随意重来未来,为什么妹妹会变成家里蹲……我是说这个」

  经她这么一说,还真是件奇怪的事。

  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自杀,却被她拦了下来,还把他带回了家。在动物园看到走失的小孩,即使有可能暴露身份,她也毫不犹豫地上前询问的。

  作为唯一的亲人,她不可能对妹妹的现状坐视不管。

  「我当然试过无数种方法,想让瑠姬那重新回归社会。但全都失败了。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治疗,都无法治愈她的伤痛」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带着不安的颤音。

  「可是,你的时候……却不一样呢。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终于,我感到她的目光第一次和我相遇。

  然而,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里,却夹杂着一丝类似于敌意和嫉妒的情绪。

  「在动物园听到你的遭遇时,我就想,如果让你住在我家,也许能帮上一点忙。所以我试着预见了一下,和你住一起的话,瑠姬那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那样会让她痛苦,这种想法就根本不能出现」

  「那当然了」

  「吓了我一跳。当我『选择』把你带回家的行动时,我看到了瑠姬那在和人说话的未来。虽然唯唯诺诺的,但她在低着头道谢,像是正常人一样行动」

  瑠姬那这个少女回归社会的起点,是我。

  如此不相称的角色,让我产生了血液都冰冷起来的不安。

  「……我,要做什么?」

  「昨天也说了,我不知道」

  星宫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的未来视,不是万能的。一旦看到了某个人某个时刻的未来,在那一刻过去之前,就无法看到其他时间的未来」

  「……呃?」

  「比如说,我看到了你明天十二点吃咖喱的未来。那么,直到明天十二点之前,我都无法看到其他的未来。你照常吃咖喱也好,我把你咖喱藏起来让你饿肚子也好,这些变化我能看到,但除此之外的未来,就看不到了」

  星宫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我是否理解了她的话,然后继续说道。

  「反过来说,就算还没到明天十二点,我也能看到其他人的未来──比如,那个走失的小男孩的未来。我无法看到的,只有『你』的『明天十二点之外的未来』」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想通过未来视看到瑠姬那在回归社会之前会发生什么是不可能的。能看到的,只有那个时刻的『结果』。

  「嘛,情况就是这样,你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也没必要一直想着必须做些什么。只要我看到的未来存在,瑠姫那就会成长下去」

  「……不,等等。等等」

  这个逻辑有问题。前提就错了。

  「未来这种东西,不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改变吗?你看到未来的时候瑠姫那回归社会了,但在那之前说不定又会变成别的未来吧?」

  不,应该说肯定会变才对。星宫的意志可是能玩弄他人生死的。她看到的『瑠姫那的未来』是什么时候的事还不清楚,但直到实现之前,发生的一点小事也会多少影响结果的吧。

  「不,未来也是可以确定的」

  然而星宫却像漫画角色一样,若无其事地说道。

  「看到的未来,如果告诉本人,无论如何那个未来都不会改变。……很不可思议吧?所以呢,我已经跟瑠姬那说过了。虽然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星宫咯咯笑着,把咖啡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刚才的杀虫剂算是见面礼吗?」

  这么一想,还真是够呛。我来一起住的事。那将成为她回归社会的起点。即便知道这些,她还是发动了杀虫剂攻击。

  「随身带着防身总没错吧。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做……话说回来,你居然能掌握这么多细节条件啊」

  「那当然要好好验证一番啊。网上又搜不到。我看了无数遍五分钟后的未来,各种可能性都试过了」

  「你在debug吗」

  我也喝干了咖啡。它已经完全凉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想起的是,废线站前的桥上,名古屋站,动物园……星宫和我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无论哪一处,星宫都戴着她妹妹的那顶黑白相间的旧帽子。

  拥有着触碰对方物品就能看见对方未来能力的她。

  却戴着,她那宅家妹妹的东西。

  这种潮湿又劣等的感觉,让我感到些许烦躁。

  「去哪?」

  我刚起身,星宫便冷冷地问道。

  「睡觉」

  「这样。那等我想到什么的时候再带你出去」

  星宫眺望着,毫无睡意的名古屋街景。

  那美丽的侧脸,仿佛要融化消失一般。

  我背对着她的声音,离开了阳台。回到房间后,直接用毛巾裹住身体。

  不到五分钟,意识便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九月十七日(日) 今天开始用APP写日记。要是真因为星宫,我要多活九个月,那总得找点事做,不然我会闲死的。要不就写写星宫观察日记吧,当自由研究好了。为了找素材写日记,多少也能打发些时间。对了,我还在二手网站上买了一套被褥,真便宜。

  九月二十一日(四) 下午一点到四点左右,星宫不在家,应该是出门了。虽然不知道她去哪了,但这有钱无业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啊。晚饭的时候才发现,速食咖喱竟然是甜口的,我明明拜托她买辣的来着。

  九月二十五日(一) 今天被星宫拉去看了摄影展。她说既然自然界的声音会对我造成噪音,那把景色定格下来的照片或许就没事了。虽然展厅本身很安静,但我还是能听到照明设备和走道里传来的恼人噪音。不过星宫说,那些照片在她听来没有任何噪音。

  十月二日(一) 终于找到兼职了,就在家附近的拉面店。跟他们说我的噪音症状太麻烦了,就说我听不见,结果他们就录用我了。只要用头发把耳机遮住,应该就能顺利工作了。工作内容是洗碗和打扫厨房,店长说会尽量安排不需要太多沟通的工作给我,真是帮大忙了。

  十月五日(四) 第一天上班。我居然忘了带之前被吩咐要买的橡胶长靴,第一天就犯了大错。还有,用来泡碗的热水也太烫了,足足有五十度。但是店长说,水温不够的话餐具上的油污就洗不干净。打工真辛苦啊。

  搬进星宫家,已经过去三周了。

  秋老虎的余威渐渐消退,早晚开始变得相当寒冷。

  星宫为了消除噪音,似乎想了不少办法,但看起来并不顺利。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迄今为止,无数医生都束手无策,甚至我还被带去咨询过一些神神叨叨的人物,但都没有任何效果。

  今天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一天。我在附近的澡堂洗完澡,去自助洗衣店取回洗好的衣物,穿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高级塔楼的玻璃门,刷了一下电子钥匙。

  不管看几次,入口处都干净得令人毛骨悚然。别说一粒沙子,就连大理石的地板和墙壁都被擦得像镜子一样。电梯地板上也铺着地毯似的垫子,二楼、三楼的电梯厅也丝毫看不到锈迹和污垢。应该是雇了清洁员吧。

  我仍然不习惯在这种仿佛异世界般的住宅里生活。甚至感觉这里已经不是日本了。难道是在迪拜之类的,某个富裕的国家?

  我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打开了玄关的门。

  「……啊」

  门的对面,站着一位异国少女。

  如黄金般的柔顺长发。如深海般的湛蓝眼眸。星宫的妹妹,瑠姬那。她像是认出了我,宝石般的眼眸颤抖着,一瞬间染上了恐惧之色。

  「等、等等!!」

  我摘下耳机,连忙辩解。

  她躲在自己房间门扉的阴影下,像猫咪一样警戒着。那姿态,让她被沙尘暴般的噪音包围。虽然耳朵被“沙沙”的声音吵得发疼,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因为那个啦,那个……那个……呃……」

  为了避免遭受杀虫剂喷雾这种践踏人权的行为,我拼命开动脑筋,却依然想不出合适的解释。再这样下去,我又要被当做驱除对象,沐浴在人类智慧的结晶之下了——就在我为此感到无比恐慌的时候,

  「——之前,对不起」

  从她不安摇曳的眼眸中,传来了意外的话语。

  如果能除去纠缠着的噪音,那一定会是楚楚可怜的声音吧。

  「我,我有点害怕。……对不起」

  「不,不,完全没关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先和她搭上话吧。患有人际恐惧症的她道歉,一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吧。

  我脱下鞋子,走进走廊——就在那一瞬间。

  瑠姬那发出了一声近乎尖叫的「呀」,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样下去,别说搞好关系,就连见面都成问题。

  而且,今后如果再次偶遇的话,我很可能会被当作歹徒,遭到喷雾的突然袭击。虽然绝对想要避免这种情况,但我也不可能闯进她的房间。

  我万念俱灰地长叹一口气,将耳机放回盒子,停止播放音乐。

  『无聊的现实 无法实现的愿望 已不再需要的未来 在封闭了眼耳心的夜空中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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