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9话 脏污的指尖

  晚上九点,储藏室越来越冷,时值春季却一如严冬般冰寒。

  「已经炸毛了,这顶假发也差不多该拿去洗了」

  我嘟囔着,摘下今天戴的浅蓝色内衬黑色假发。

  摸了摸,与平时不同,能感受到假发里的灰尘。一定是因为一直在丢石头的地方玩吧……只是回想起来就不由得笑出声。

  我有戴发网来防止假发歪掉,但这也导致头皮多出了一倍的汗,再加上假发里的灰尘……为了不让人觉得难闻,下周打工前还是去漫画咖啡馆洗一下吧。

  我立刻打开手机,预约了漫画咖啡馆的淋浴房。

  用洗发水仔细清洁假发是相当重要的,但我绝不希望被家里人知道我换装,因此不能在家里洗。

  一开始是想去澡堂洗,但不知道在澡堂洗假发合不合适,而且上了年纪的人很多,好像会吓到她们。左思右想得到的结论就是漫画咖啡馆的淋浴房。那里不需要加钱就可以使用淋浴。注意到这点之后,我每周都会去洗一次假发。之前是一个月洗一次,而现在天天都想洗。

  「衣服也同样得洗一下,上面蹭满了灰尘」

  说着,我就把今天穿的衣服塞进塑料袋。里面还装有好几件打工时穿的衣服。哪一件都胸口大开、尺寸短小,完全不是给『优等生吉野纱良』穿的。顺便一提,今天的V领白色毛衣是一年前,被惯例叫出去吃饭时,回家路上买的。

  我现在还记得买这件衣服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出去吃饭,跟今天一样热。

  友梨奈去了补习班,我为了避暑去了商场,走着走着就发现了这件V领毛衣和迷你短裙,看上去相当可爱。我还被店员问了「要不要试穿一下?」

  但我很迷惑。因为这套过于开放,我从来没有穿过。

  我犹豫了一下,眼睛盯住包里议员们给我的好几个信封。

  和议员们吃饭就会得到『交通费』。

  我明白,明白这份钱的含义就是「下次多多关照」。

  我们被议员们叫去,干着在商业街活动上做主持,在当地酒会上敬酒之类的活。我很讨厌这种事情,但妈妈却很努力,帮她也是理所当然,故而我也没法说什么。

  想破费,脑海中升起了这个念头。

  于是,我就试穿了一下,这身和我的黑发完全不匹配,但店员姐姐又从商场给我带来了一顶假发。米黄色头发搭配白色V领毛衣,再加上店家兴致勃勃给我化的辣妹妆容。看着眼前一步步变成另一个人的自己,我愈发开心起来,当场就买下了所有的东西。

  将其带回家后,我再次站到镜子前,满心兴奋。

  我不是我。

  不。正确来说,我是『打扮成妈妈不希望的样子但感到开心』的我。我当时的穿着全凭妈妈喜好——白衬衫,俗气的裤子。但妈妈看了却说「真不错」,我就买了第二条,每天在家里也是穿制服。之前买过一个有些开放的服装,可她说「可以是可以……但穿这种衣服能和支持者们吃饭吗?」

  一想到这,我就脸色苍白。

  这种东西没法放在家里,会被发火的。这不是吉野纱良。

  我拿出旅行用的手提箱,把衣服装了进去。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最初还只是把旅行箱带出去在外面换装……但很快就被妈妈质问「最近你把旅行箱带出去跑到哪儿了?」。

  正因如此,我意识到自己没法再更进一步了。但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在外面变装所带来的快感,所以我没有收手,反而是将其搬到储藏室。

  以前这里是爸爸用来放置吉他和乐谱的地方。妈妈曾说他喜欢乐器是「浪费时间」。但我知道爸爸放不下乐器,便将他们悄悄地移动到了这里。

  作为交通费给我的钱都被我投入到了这里。

  明明友梨奈将之用于学习,而我却用以逃避现实。

  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对的,但这感觉,令我身心愉悦到无法停止。

  充斥着满是恶意的正确世界中,只有成为别人的时间拯救了我。

  我认为这些是错误的,但辻尾君认可了所有,并表扬了我。

  我用含有除光液的化妆棉擦拭指尖,卸掉指甲油。没曾想里面居然还有泥,见状我又微微笑了出来。我的指尖里还是第一次有泥,真的有这么兴奋吗。

  ……今天真的很开心。还定下了下周也见面的约定,真的真的很开心。

  我换上在家穿的土气衣服,笑了笑。辻尾君也应该到家了吧。我还想和他再聊聊今天的事,那就发发LINE吧。

  ……完全没想过辻尾君在我心里竟会有如此特别的地位。

  他在班级里给人的印象就只是「中园君的好友」。中园君一年级的时候就是个名人。他阳光帅气,说事情条理清楚,还是个露脸直播玩家。至于辻尾君,单纯就是个在他身边俗里俗气、完全不起眼的人。

  但这个评价在他于商业街救我的那一刻起,改变了。

  辻尾君十分熟悉这一满是大人的城市,他那万事通的脸,在我看来非常帅气,这一反差让我小鹿乱撞。

  而且他很快就接受了喜欢换装的我。

  我决计不能在学校变成平时的自己。悄悄背叛妈妈让我很是快乐,想要反抗她,因此我用轻松的感情邀请了辻尾君。

  些许的背德感,达到极点的快感。我本是抱着相当轻松的心情向他搭话,可他却竞选了执行委员。

  我当时用尽全力保持住冷静的表情……但实际上我在厕所里哭了出来。

  他翻越千难万险接近我,接近了在学校里的我,不断接近我。

  他知道换装后就活得十分任性的我,却还是愿意接近在学校里的我。

  他的这种行为让我内心的坚冰融化,让我有了自信。

  因为我一直认为「我所做的乃错误之事」。

  大概在那个瞬间,我喜欢上了他。

  他也喜欢我吧?我想让他心动。我想让他喜欢我,让他更喜欢我。

  希望他喜欢我的表面,我的内在,我的一切。

  ……但是,妈妈一定不会赞同我自由恋爱。

  议员只当一代就毫无意义。需要二代三代不断努力,不断扩张地盘和增加支持者,不断增加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政界的法则。因而大多数政治家都希望继位的子女必须是品行端且必须有一个能让人满意的恋爱和婚姻……。

  在此之中,友梨奈现在就正与饭局上认识的市议会议员的儿子在交往。

  这一过于优秀的选择让妈妈满心欢喜,然后……

  「纱良如果还没有喜欢的人,那要不要考虑早点结婚?我想,早点生完孩子再去追求喜欢的事情也不错。我随时都可以给你介绍好的人选」

  她笑着说道。

  这番话不禁让我寒毛直竖。

  目前妈妈正致力于在大学里开办幼儿园这一活动,为的就是能够消除少子化,让大家尽早生儿育女,好好工作——这是妈妈的公约之一。她好像是自己后悔生我们生晚了,回归社会得晚了,所以才会说出这番『真心话』吧。

  大学有幼儿园固然是好事,我明白这项运动是良性的。

  只是,我无法忍受她将我作为其公约的一部分。

  这种想法很是强烈,但与之相反的是。

  『不想被抛弃』。

  这份感情肆意倾泻的话语,被我埋入泥泞深处。

  连这种事情都做不了的女儿没有利用价值。我不想被她当作无法使用的女儿。

  总是观察四周,为了不让人讨厌而拼命行动。那是因为我不想被大众认为是废物,想被别人需要。我希望妈妈把我当成一个重要的女儿。

  越是努力,志愿者们分配给我的工作就越多。这样可以吗?这样合适吗?通过了吗?但是我不擅长,我没有才能,我不喜欢,我做不到,我……

  「你没错。你可以大声地说我已经非常努力了」

  中午,辻尾君在公园里是这么说的。

  我想努力,我想被妈妈认可,但我已经努力不了了。

  答案矛盾,我已无能为力,身陷囹圄。辻尾君触碰到了这最为尖锐的部分。

  然后用非常温暖柔和的手,抚摸我一团乱麻的内心。

  我喉咙颤抖,在空无一人的储物间说了出口。

  「我非常努力了」

  我想如此大声地说给自己听。因为这是辻尾君对我说的。

  我非常努力了。

  泪水簌簌流下,无法停止。

  辻尾君的身旁有各种各样的人。他认识许多坏人和好人,所以我想他一定很温柔。他待人宽容,无论是怎样的我,他都不会去否定。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我抱着装有许多换装衣服的塑料袋,蜷缩在原地,坐了下来。地面冰冷,宛如浇满了混凝土。

  我擦去流出的泪。

  辻尾君,喜欢我,再多一点吧。

  再更加更加地喜欢我吧。

  比任何人都爱逐渐脏污的我吧。

  我紧紧抱住了装有很多空壳的我的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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