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10

  6

  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悬野高中迎向午休时间。学生们的喧闹声甚至传到校舍外,操场也热闹滚滚。

  隔着校舍,操场的另一边是禁止玩球的职员停车场。一年A班穿着夏季制服的井户根莲在混凝土上踢着足球。

  球滚到一C的尾苗那里。没有眉毛的尾苗把球轻踢回去,球稍微偏向旁边,井户根迅速移动到侧面,用脚踩住球,再次踢向尾苗。

  「喂!」尾苗拦住球,让球停在脚下。「井户根,那不是警察的车吗?」

  球被踢了过来,井户根把球踢回去,瞥了附近一眼。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皇冠。井户根喃喃:「我哪知?」

  「之前也来过。笹馆大哥他们被叫去校长室了。」

  「所以咧?」

  两人互传足球。必须让身体动个不停,否则会愈来愈不安。只要活着,有时也会遇上这种情况。别管它就行了。反正又不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已经七月中旬,暑假快到了。户外闷热无比。不久前还是新生的井户根,现在也已经完全融入高中生活了。日常生活主要是替学长跑腿,但靠山够大,走路也有风。

  井户根不会念书,考试的时候把试卷传给懦弱的学生,叫他们写就好了。白痴班导还佩服地说「井户根意外地功课不错嘛」。大人真是单纯。这世界就是不能当回事。

  这阵子,晚上都没有集合活动了。因为阿岩忠告要静观其变。

  那天晚上,井户根、尾苗和笹馆他们一起骑机车前往逗子。半夜的大海一片漆黑。骑在海岸边的道路,前方变成了上坡路。机车一面蛇行,一面深入山中。继续骑进岔路,在树林里前进了片刻。车子就停在前面。

  先抵达的佐和桥已经在准备了。他提着储水桶在小厢型车上浇淋液体。气味刺鼻,一闻就知道是汽油。

  阿岩的车晚了一些抵达。他戴上橡皮手套,也开始帮忙佐和桥。小厢型车的后车厢盖朝上打开。

  笹馆等一群七个人只能默默地看着。看到车子里面,井户根一阵胆寒。姓有坂的老头老太婆的尸体,还有全裸的纱奈排成川字型趴在里面。在废工厂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是骑车过来的路上,脑袋渐渐冷静下来了。现在他只觉得厌恶,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阿岩回头,指示把三人搬下车。井户根等人正准备要动手,佐和桥举起一手制止。不必,直接烧了。佐和桥说着,把汽油淋上丢在车子里的三人。

  纱奈的身体痉挛了一下,缓慢地动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呻吟。尽管奄奄一息,但还有气。

  佐和桥点燃火柴。连车子一起烧掉,看起来比较像全家自杀。佐和桥说完,把点燃的火柴扔进后车厢。

  瞬间,眼前炸出一团鲜艳的火球,火球立刻化为巨大的火柱吞噬了车子。熊熊燃烧的车子里传出凄厉的惨叫。井户根听见不成话语的吼叫。火焰里,纱奈的裸体激烈翻滚,双手拼命地刨抓着空中。

  扑面而来的热风强劲,异样地滚烫,火焰的明灭也刺眼极了。在强风煽动下,火势烧得更旺。火星飞向车子四周围,杂草就像烧荒那样被染得鲜红。

  阿岩怒吼:退后!烧到油箱会爆炸。

  纱奈的惨叫声迟迟没有歇止。井户根烦躁起来。他很想捂住耳朵,但要是这么做,不知道该如何向学长辩解。同样一年级的尾苗虽然表情紧绷,但眼睛直盯着车子。要是在这时候示弱,永远都是任人践踏的跑腿小弟。

  车体晃动。看得出人影在火焰里倒下了。惨叫声终于消失了。阿岩催促佐和桥,返回自己的车子。笹馆也转身走掉。井户根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离开这里了。

  领头撤退的也是阿岩的车。一群机车跟在后面。骑下山路的途中,听见像放烟火的爆炸声。是烧到油箱了吧。声音没有想像中的大。

  会不会有警车警示灯挡在前头?这么一想,井户根忐忑不安。但车队没有被拦下,顺畅地往前冲。远方传来警笛声。反应就只有这样而已。回到川崎的路上,都没有遇到警察。

  井户根的父亲是黑道。小时候井户根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件事。就算家里有日本刀、木刀和猎枪,他也以为一般家庭都是这样的。上了小学以后,父亲赚得愈来愈少了。似乎是社会兴起排黑风潮,让他收不到该收的保护费。家暴和夫妻吵架不断,最后母亲抛家弃子离开了。父亲算是金盆洗手,现在靠着做工维持生计。

  只有父子的井户根家,住在一栋狭小的透天厝。从逗子回来的隔天早上,客厅电视播报了新闻。山中发现一家三口的焦尸。

  几天后身份也查出来了。有坂嘉隆(四十七)、有坂华音(四十四)、有坂纱奈(十六)。井户根讨厌上课,听主播报新闻,也一样让他痛苦万分。大人讲话都莫名文诌诌。其中或许也有不想听的心理在作祟,但他还是理解了大致上的资讯:警方透过DNA鉴定确定了三人的身份,正朝他杀与自杀两方面侦查。

  井户根后来一直都没去废弃工厂了。也没听说警方在调查那一带。那里是秘密基地。就算每个人都知道那里是他们那一伙的地盘,警方要调查那座废弃工厂,应该还是需要搜索票。地主讨厌警察,绝对不会自愿配合调查。这几个月下过好几场豪雨,证据老早被冲光了。

  应该是为了配合警方办案,有坂家的葬礼迟迟没有举行,不久前才终于办了。一B的班导和同学好像去参加了。当然,井户根他们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没有靠近葬礼会场的有坂家。学校召开紧急会议,校长在台上致哀。女学生都在哭,井户根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唯一担心的,就只有警方会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刑警来过家里好几次,井户根和父亲一起回应。他的回答只有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两名比以前他在商家偷窃被逮时的警察更凶悍的刑警神情严肃地盘问他。这些大人教人不爽。毫无根据,就在那里套话,问什么晚上有没有在外面流连?有没有跟坏朋友混在一起?

  井崎区南町是个小地方,井户根是不良集团分子这件事,每个街坊邻居都知道,警方当然也都掌握了。平时明明睁只眼闭只眼,却只有这种时候紧咬不放。

  井户根专心一意地踢足球,每一脚都倾注全力。球画出抛物线,直击附近的车子。虽然不是警察的皇冠,但车体侧面被撞凹了。

  尾苗一脸僵硬地跑过去,捞起滚动的球。踢球的动作收敛了一些。虽然两人都装出没事的表情继续传球,但还是甩不掉尴尬。很快地,尾苗就像厌倦了,把球挑上来抱住。

  校内广播响起:「一年A班井户根莲,一年C班尾苗周市,请立刻到校长室报到。」

  嫌恶与忧郁扩散开来。尾苗也露骨地皱眉头,但两人还是无法无视广播,前往校舍。足球本来就是捡来的,尾苗在楼梯口把球随手丢开。

  两人来到校长室,一A的男班导吉野站在敞开的门前。一C的班导永保也在一起。井户根和尾苗也没有加快脚步,慢条斯理地走。教师们满脸不爽,但耐性十足地等着。

  他们行礼,进入校长室。会客区沙发上,校长和副校长以外的两个人站了起来。

  两个都是见过的脸孔。是之前拜访井户根家的刑警。听说他们也去过尾苗家。肤色黝黑的四十开外刑警是须藤,年轻一点的方平头叫津田,两人都长得一副生活指导体育老师的脸孔。

  井户根和尾苗被吩咐一起坐在沙发上,须藤和津田在对面坐下来。校长和副校长坐在旁边的沙发,两名班导站着。

  须藤刑警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去你们家那么多次,今天还跑到学校来。可是我们有些问题无论如何都得问清楚。其实要是你们愿意主动说出来,那就太好了。」

  尾苗反问:「要问什么?」

  津田刑警没跟他们客气:「有坂纱奈同学一家的事。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不是,我说知道,意思是知道这件事而已。」

  「你知道什么?」

  「就她死——过世了。」

  「你还知道别的事吧?」

  「……我不知道啊?」

  须藤刑警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沉默不语的井户根。「三年级的笹馆同学、梶梅同学,二年级的菅浦同学、榎垣同学、鹰城同学,这几个是你们学长吧?你们平常跟他们很好吧?」

  之前刑警上门也问过一样的问题,当时是直接叫他们的名字,现在加上「同学」,是因为在场还有校长和老师吧。刑警们果然都是只顾着保身的大人。

  井户根小声应道:「也没有多好……只是认识那几个学长。」

  「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班导吉野出声劝道:「井户根同学,老师也拜托你,最好诚实面对。」

  这话反而惹人反感。连吉野都叫我「同学」?装什么礼貌啊?井户根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从实招来,见到大人这种态度,更是连开口都懒了。

  片刻沉默。须藤刑警叹了一口气:「车子烧毁了,但彻底烧光之前,油箱好像先爆炸了。」

  津田刑警板着脸继续说。「地面散落着几乎没烧焦的物品,隔天早上警方全部采证回去了,从上面查到了许多线索。」

  又是一段沉默。尾苗承受不住寂静似地,低声问:「像是指纹……?」

  井户根一阵烦躁,轻踩尾苗的脚,默默叫他闭嘴。尾苗的眼神游移起来。

  是在故弄玄虚。把三人搬上小厢型车的后车厢时,佐和桥警告绝对不准碰到车子。井户根和尾苗都听从了指示,二年级生们应该也确实遵守了,不可能留下什么指纹。

  须藤刑警冷眼望向尾苗:「不只是指纹,还有嫌犯的DNA。人会流汗,指头以外的地方碰到,也会留下皮屑。」

  津田刑警立刻补了句:「还有头发。」

  只能沉默了。尾苗低着头,连耳根子都涨红了。

  井户根的心脏也跳得飞快。不过这一定只是故弄玄虚。要是掌握证据的话,警察不可能还悠哉地坐在这里说话。

  不管对方逼问得再紧,井户根也绝对不会开口。否则会被笹馆他们私刑,甚至被杀。他可不想被吊在死亡滑轮上。

  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钟声响了。大人们都露出死心的表情。

  须藤刑警干脆地站了起来。「打扰了。如果想倾吐的话,随时都可以跟老师说,我们会立刻赶过来。」

  津田刑警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准备离席。校长和副校长起身,惶恐地深深行礼。

  班导吉野和永保用眼神催促。尾苗先起身,井户根也跟着站起来,但实在没办法好整以暇地踱出去,而是匆匆逃出走廊。

  两名班导还留在校长室里,对校长鞠躬,小声说着什么,因此走廊上暂时只有井户根和尾苗两个人。

  不,正确地说,周围并非没人。走在前面的两名刑警回头了。可能是知道班导还不会出来,须藤刑警折了回来,津田刑警也跟上他。

  直到上一刻还表现得算是彬彬有礼的须藤,这时摆出一张狰狞的神情低语:「我不会因为你们是高中生,就手下留情。家事法院也一定会同意刑事审判。我绝对会把你们全部送进监狱,走着瞧吧!」

  班导们从校长室出来了。两名刑警转身从走廊离开。

  尾苗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井户根拍拍他的肩,一起往前走。

  班导们从后面跟了上来,因此井户根没办法跟尾苗说话,但他还是坚定地传达意志:不要屈服于威胁,我们没道理受责备,我们只是把没路用的一家人烧掉罢了,这哪算得上什么罪?

  7

  模仿义大利街景的商城拉齐塔德拉对于川崎当地居民来说,感受不到太多的异国风情。它就像是车站周边的主题公园,只是稍微时尚一些的一区罢了。而且除了电影院和餐厅以外、健身房和包厢桑拿这些,不是高中生会去的地方。若是拿来当成自拍背景,每一个角度早就被拍到烂了。

  一D的中泽阳葵放学后会去的地方,总是只有一楼的淘儿唱片行。宽敞的店内品项十分充实。

  但今天她心情紧张。今天是当红K-POP团体的限定新专辑的发售日,而且是小册子和贴纸同捆豪华版。Amazon早就没货了,因为黄牛导致价格炒翻天。就算是川崎的淘儿唱片行,也不保证就有货。

  阳葵快步往K-POP区走。那一区摆了大型展台,远远地就能看见。看板和海报等宣传装饰琳琅满目。不过推车里早已冷冷清清,一看就知道没剩几样商品。

  阳葵连忙想要跑过去,注意到一名站在展台旁边的女高中生。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女生穿的是川崎市立芳西高中的夏季制服,身材清瘦,几乎就像K-POP女团的成员。头部看起来精巧无比,腰身纤细,脚修长得惊人。直长黑发突显出具透明感的白肌小脸蛋。有着分明双眼皮的眼睛像猫一样大,眼稍微微飞扬,正俯视着展台。

  女高中生从展台上拿起一张专辑,走向收银台。阳葵哑然地直盯着她看。

  长相清秀得惊人,是个出类拔萃的美女。就连背影,也牢牢地吸引人的目光。在学校里一定也是个风云人物。

  明明是第一次看到的女生,却不知为何甚至有种怀念的感觉。直到女高中生结完帐,离开店内,阳葵都一直呆站在原地。笔直的背脊,还有模特儿般优雅的步态。那不只是瘦而已,感觉是经过扎实锻炼的体型。

  女高中生从视野消失后过了好半晌,阳葵惊觉回神,发现一群国中女生正围绕着展台,欢天喜地翻找专辑,拿去柜台。

  阳葵快步靠近展台,专辑只剩下一张了。她毫不犹豫地捞起来,心中充满了喜悦与安心。在卖光之前,得到了最后的宝物。

  在收银台结完帐,走出店外。这里还在商城内。圆形大厅的墙面是玻璃帷幕,可以看见淘儿唱片行店内。她看见两名悬野高中的男生无所事事地背靠在玻璃墙上,两人身上的夏季制服都穿得邋里邋遢。只是视野一角瞥见,阳葵就认出那两人了。

  褐色蓬发的马脸二年级生菅浦对朋友叹道:「卖光了耶,怎么办?」

  大平头胖子榎垣瞄了阳葵一眼。阳葵加快脚步。两名不良少年的对话中断了。阳葵的背后感觉到两人瞪上来的目光。

  终于离开建筑物了。时值傍晚,但七月中旬的这个时期,天色还十分明亮。石板地广场貌似义大利景观,但实际上只是川崎车站附近而已。人来人往之中,就算有几个流氓相的年轻人,周围的人也只会摆出漠不关心的态度。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两人的脚步声追了上来。菅浦抄到前面挡住她。

  「站住。」菅浦拦下她。「我记得你是一年级的……是叫中泽吗?」

  胖榎垣也上前纠缠:「猪跳舞之一对吧?跳那什么让人看了眼睛烂掉的舞。」

  菅浦的眼睛望向阳葵的手,从她手中一把抄过淘儿唱片行的黄色购物袋:「你买什么?给我看。」

  菅浦毫不犹豫地拆开购物袋,抓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到专辑,菅浦的脸亮了起来。

  榎垣也欢呼:「宾果!原来最后一张被这只猪买去了。」

  看来两人是在阳葵去结帐的时候进店里的。他们一定逛了很多家CD行。

  菅浦诡笑着对阳葵说:「这张给我吧。」

  「那个……」阳葵惊慌失措,仍挤出细蚊般的声音说:「我很困扰……」

  「我们也很困扰好吗?既然已经被你买走,这已经是二手货了。中古CD拿去变卖,你觉得可以卖多少?」

  榎垣呸出一口痰:「顶多几百圆吧。」

  「才几百圆的话,」菅浦紧盯着阳葵不放。「跟免钱没两样嘛。那送给我也没差吧?想听歌的话,上网下载就有了。」

  膝盖发颤。这绝对是勒索。她不认为菅浦和榎垣会对专辑感兴趣,一定是想拿去转卖。八成是三年级的笹馆指示的。

  阳葵无法鼓起勇气拒绝。以前她只把他们当成普通的不良集团,但现在状况已经不同了。

  杀死有坂纱奈和她父母的,或许就是笹馆一伙人。校园里,这样的流言甚嚣尘上。好像有警察来学校找不良集团问话,可是没有人被逮捕,难道那不是事实?无法断定。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纱奈对菅浦他们摆出坚毅的态度。她一把关上体育馆的门。依常识来看,不良集团不可能因为这点细故就杀人,但笹馆那伙人不能用常识去揣度。他们的思考很幼稚,只要有一点不顺他们的意,立刻就会抓狂。

  流言传出后,悬野高中的学生们都对笹馆一伙人畏惧不已,就连老师们都开始敬而远之。一般来说,这应该会让不良集团愈来愈孤立,然而笹馆他们似乎对于受到畏惧感到愉悦。他们更加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彷佛已经掌握了全天下。

  要是反抗,可能会丢掉性命。因为有这样的恐惧,每个人都不得不顺从他们。也有不少学生露骨地谄媚起笹馆等人。也无法期待大人社会出手干涉或加以抑制。因为在这一带,不良少年的背后有黑道撑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总是有女生愿意跟不良学生交往。她们是把恶劣与凶暴错认为男子气概了吗?总之是阳葵完全无法理解的思考。

  菅浦高高举起购物袋,确定地问:「我拿走啰?」

  口气不容辩驳。阳葵只能沉默。菅浦就要离开,榎垣也瞪了阳葵一眼,配合菅浦的步调离去。两人发出高亢的笑声,在人潮中远离。

  阳葵站着站着,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是出于懊恨,还是愤怒?连正视自己的感情都让她不愿意。她不想自觉到自己有多窝囊。

  舞蹈同好会的朋友们一定会大失所望。视线自然而然落向石板地。阳葵垂头丧气,就要迈出步伐。

  这时,一只黄色购物袋忽然递向眼前。

  阳葵惊讶抬头。是刚才在淘儿唱片行看到的芳西高中的女生。她以那双猫般的眼睛看着阳葵。

  「这给你。」女生面无表情。

  这意想不到的事,让阳葵惊慌失措。她回看女生:「可是这个……不是你买的吗?」

  「我可以下载。」

  「可是……专辑有很多特典……」

  「我不是想要特典,只是想听听看而已。」

  阳葵看向女生的脸。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小巧的下巴,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绝妙的平衡。一双大眼无比澄澈,以充满体恤的眼神看着阳葵。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阳葵还是觉得似曾相识,也觉得女生长得有点像纱奈,但一定是她太多心了。用不着细看,脸型五官完全不一样。而且女生的声音低沉微哑,态度也莫名老成稳重。一瞬间,她怀疑是不是纱奈的姊姊,但纱奈应该是独生女。

  女生把淘儿唱片行的购物袋按在阳葵胸上,阳葵反射性地抓住袋子,然后女生放手了,阳葵不得不接下来。

  「那个,」阳葵惶恐地说。「谢谢,我付钱给你……」

  「不用了,你已经结过帐了。」

  「可是那是……」

  女高中生笑也不笑,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下!」阳葵连忙叫住她。「不用下载,可以从CD存到记忆卡之类的……我是悬野高中一D的中泽阳葵,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高中生不知为何拿起手机,打开资料画面。上面的名字是江崎瑛里华。

  「江崎同学?」阳葵问。「你几年级?」

  「一年级。」

  「啊,那跟我一样。」阳葵取出手机。「你有LINE帐号那些吗?我把CD的档案存下来,就连络你……」

  瑛里华望向阳葵的手:「收起来。」

  「咦?」

  「袋子最好收起来。万一被刚才那样的人发现,又会被抢走了。」

  「……说的也是,确实。」阳葵打开书包,把袋子收进去,牢牢地阖上。「我是舞蹈同好会的,我们都会一起出钱买CD,但这次的CD很抢手……」

  阳葵抬头,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四下张望,只见人潮行色匆匆。她在杂沓中定睛搜视,却遍寻不着江崎瑛里华的身影。

  8

  一C的植村和真在多摩川景观公园。他坐在河岸的草地上,对着夹在画板的图画纸挥笔创作水彩画。天空的云朵开始染红了。夏季白昼漫长,但他刻意等待斜阳造访,在这个时间开始动笔。

  当然,红色愈来愈浓,应该很快就会转为靛蓝。周围的光线也暗下来了,但只要观察最重要的色彩,以颜料重现,接下来就能够全凭记忆完成。也没必要预先拍照。重现留存在记忆中的色泽,才是创作水彩画的欢喜。

  由于邻近大海,河面宽阔。海鸥在天空飞舞。对岸的业余棒球场传来孩童们的欢闹声。下流稍远处有座铁桥,不断地有电车经过。

  他不觉得吵闹,这些都只是悠闲的环境音。河边的公园虽然被高楼大厦所环绕,但只要眺望河面,就能沉浸在完全没有闭塞感的风景中。

  植村放学后就过来,还穿着制服。到处都可以看到悬野高中的制服,几乎都是情侣,但也有男学生在玩投接球。其余就是散步的邻近居民。有推婴儿车的母亲,还有遛狗的老夫妻。

  不知为何,一名其他高中制服的女生走了过来。植村在视野边角看到她。应该只是要从他附近经过吧,他这么想,用平笔表现河面的波纹。

  女高中生在附近停步,默默地俯视片刻。植村觉得奇妙,仰望那个女生。

  一头乌黑长发在风中飘扬。白皙的小脸蛋上,眼稍飞扬的大眼占了相当多的面积,目光落在水彩画上。女高中生没有特别的表情,喃喃:「好阴暗。」

  「……什么东西?」

  「好阴郁。」她的视线转往河面。「明明充满了这么多阳光。」

  「哦……美术老师也这么说。说我画风变了。」

  「你以前都画些什么?」

  植村困惑地问:「不好意思,你是谁?我们不认识吧?」

  「我叫江崎瑛里华。」女高中生在旁边坐下来,把裙子底下的脚弯折起来,就像太长了不晓得该往哪放。「芳西高中一年级。」

  同龄的女生毫不犹豫地在他旁边并坐下来。而且外貌就像模特儿或偶像,是个绝世美少女。

  只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臭脸,散发出难以亲近的氛围。但主动攀谈的人是她。

  植村迟迟难以和自称瑛里华的女高中生对望。「你也画图吗?」

  瑛里华摇摇头:「只会看而已,没资格批评什么呢。」

  「不会……有什么感想,是各人的自由。」

  植村回想起来,以前他也问过一样的问题。有坂纱奈感觉很擅长水彩画。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同,这是当然的。纱奈已经不在世上了。

  电车行驶的声音庄严地响起。瑛里华看着河面:「出了什么事?」

  「咦?」植村更困惑了。「什么意思?」

  「感觉你本来很喜欢画图,但现在看起来画得不太开心。」

  植村露出苦笑,心却寂寥地直往下沉,低下头去。「嗯,最近发生了很多难过的事。」

  「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学校——悬野高中出的事吧?」

  「不晓得。」

  植村不由得再次困惑起来。媒体那样铺天盖地报导的案子,最靠近的一所高中的学生居然不知道,这有可能吗?

  不,或许植村是因为认识被害人,所以视野变得狭隘了也说不定。也有人完全不看新闻的吧。就算是附近的高中,或许也不是成天在讨论这件事。就算校长在朝会提到,也有可能根本没在听。

  不管怎么样,那件事跟现在身在这里的她无关。而且他也不愿意描述凄惨的案件细节。

  比起这些,一股类似冲动的想法在植村内心滋长:「那个……」

  「什么?」

  「可以让我画你吗?」

  瑛里华默默地注视植村。

  植村慌乱地辩解:「你不愿意就算了。要是你觉得被冒犯,我道歉。只是……」

  植村说不出话来。看到美丽的事物,他就想要画下来,这是真的。但这样说,只会让对方觉得更恶心吧。

  然而瑛里华没有任何感到不愉快的反应。她只是露出忧愁的神色:「但我没办法待很久。」

  「没关系,只要让我素描,之后我可以照着观察到的画出来。」

  「好。」瑛里华拉开一些距离,重新坐好。「这里可以吗?」

  植村连忙换了张画纸,拿起铅笔。「脸再往这边转一点。对,这样OK。」

  「我是不是不能说话?」

  「没关系。」植村迅速滑动铅笔,以轮廓线捕捉大略的特征。他一面自然地动手,一面将视觉捕捉到的细节烙印在脑中。「放轻松,不用意识到我,动作不要太大的话,动一下也没关系。」

  在刚开始素描的阶段,就精细地描绘眼睛。从黑瞳的中心逐渐朝外侧描写。

  为了解除模特儿的紧张,植村以闲聊的口吻问:「你参加什么社团?」

  「我没加入社团。」

  「这样啊,那你的兴趣是什么……?」

  「没有。」

  描绘出眼睛的浓淡,大致完成基本后,逐渐刻画出鼻子的形状。光线打在薄唇上的深浅,必须正确描绘。这些细节对画作完成时的印象有着关键性的影响。

  脸部速写几乎完成了。植村的手忽然停住。

  一段沉默。瑛里华问:「怎么了?」

  「没有……」植村忍不住支吾起来。

  捕捉对象的特征,先以铅笔画表现。这个模特儿,植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然而看着自己笔下的人物画,他有了一股奇妙的既视感。面容没有印象,眼睛也十分新鲜,然而重新端详整体,印象却不同了。直到上一刻都完全不这么想,现在却觉得有点像纱奈。

  植村问:「你认识有坂纱奈同学吗?」

  「谁?」

  植村迟疑,不敢说明。他再次含糊其词:「没事。」

  感觉相似的人并不罕见。同学们的长相,也能分类成几种。更何况瑛里华只是更模糊的印象相似而已。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到现在都还强烈地意识着纱奈吧。当然,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她。

  忽然,一阵刺耳的引擎声轰隆响起,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每次催油门,噪音就更尖锐。

  植村回望堤防上方。一群机车停了下来。领头的是三年级的笹馆,旁边的是梶梅。都是黑T恤的街头混混打扮。两人跨骑在大型重机上,后面跟着许多较小台的机车。有头发两侧推高戴眼镜的二年级的鹰城,还有一年级的井户根和尾苗。校规禁止学生骑机车,但不良集团才不鸟这些规定。

  他们全都俯视着这里,故意把油门催得震天价响,彷佛在对植村吼叫。

  植村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转向瑛里华。瑛里华一脸满不在乎,继续看着河面,担任模特儿。

  植村说:「那个……特征我都掌握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

  「我可以再陪你一下。」

  「没关系。完成之后可以拿给你看吗?可是你现在先回去比较好。」植村再次回望堤防。因为引擎声停了。

  笹馆下了重机,领头走下斜坡。其他人也仿效。

  不妙。植村慌了手脚。不能让瑛里华留在这里,但如果不说明理由,她会觉得我把她赶走,心里不舒服吧。

  植村压低声音,匆匆告诉瑛里华:「他们盯上我了,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他们?」瑛里华看着堤防。「他们是谁?」

  「最好不要看他们。是我们学校三年级叫笹馆的,是不良集团的老大。其他四个里面,有两个跟我一样一年级。」

  「无所谓吧?跟我们又没关系。」

  「拜托,他们成天闹事,而且动不动就打人伤人,也有可能犯下凶残的案件……总之,你最好远离我。」

  「好。」瑛里华站了起来。「谢谢你为我着想。」

  口气听起来冷冷的,不清楚她其实怎么想。瑛里华完全不透露感情。她转身背对植村,默默离去。

  很快地,不良集团包围了植村。笹馆俯视着他说:「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吗?」

  井户根点点头:「他是一年级的植村,就是个废物。」

  「是喔?」笹馆蹲下来凝视植村的脸:「刚才那个是你马子?」

  「不是。」植村小声应道。

  尾苗笑了:「这种童子鸡怎么可能有马子……」

  「你闭嘴。」笹馆低吼。尾苗的脸绷住,沉默下去。笹馆的眼睛再次盯住了植村。「你认识那女人?」

  「刚才第一次见面。」

  「知道她叫什么吗?」

  「好像是江崎瑛里华……」

  梶梅对笹馆说:「那女的超正的。虽然只瞄到一眼,不过这张图画得很不错。」

  笹馆的手伸向画纸:「给我。」

  植村僵住了。就算想要拒绝,也全身动弹不得。有坂纱奈一家是遭到笹馆一伙人凄惨地虐杀,这样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植村认为可信度非常高。

  「喂,笹馆。」梶梅一脸受不了。「你要把图画纸卷起来还是折起来带回去喔?很鸟耶?」

  笹馆的手忽然停住,一脸奇异地看着画纸。他就像最重面子的不良少年,露出「说的也是」的表情,掏出手机,拍下素描。

  「好。」笹馆收起手机,扔下画纸。

  鹰城蹙眉:「拿女人的画像要做什么?」

  「要是再看到就抓起来。既然会闲到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闲晃,一定是对男人饥渴吧。」

  井户根愉快地说:「就是说啊,居然会搭讪植村这种人,肯定是饿疯了。」

  笹馆再次俯视植村:「滚。看了就碍眼。」

  笔洗被踹倒,里面的水流了出来。植村连忙捞起画具。颜料、画笔、调色盘、笔洗。在不良学生们的嘲笑中,植村把画到一半的风景画和人物画夹在画板上,逃之夭夭。

  双手将乱成一团的画具抱在怀里,感觉随时都会掉落。回头看后面,笹馆一伙人在草地躺了下来。抢走别人的地方,似乎让他们很想耀武扬威。植村觉得他们就像猴子山的猴子王。

  他怀着难受的情绪跑上堤防。一来到小径,怀里的画具就洒了一地。路过的自行车嫌碍事地闪避。对不起,植村口中道着歉,捡拾颜料管。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一个个捡起颜料管。另一手拿起掉在路上的盒子,依色环的顺序将颜料细心地摆回去。

  植村哑然抬头。瑛里华就蹲在附近,帮忙捡拾。

  他开始觉得瑛里华很神秘。刚才瑛里华在河边离去消失了,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捡拾完毕,把全部的画具收进书包里,两人站了起来。瑛里华面无表情地细语:「笔洗和调色盘得快点洗干净呢。」

  「……没关系,很快就回家了。」植村盯着瑛里华。「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刚才的画,完成之后再给我看吧。」

  「没问题。我要怎么连络你?」

  「你过来这里,总有一天会遇到。」

  植村感到一种被闪躲的落空。其实他想要跟对方交换连络方式,但瑛里华那张空灵的神情里,看不出戏弄的意味。

  瑛里华问:「植村同学要往哪边走?」

  「我家住南町,先走到车站,在铁轨另一边……」

  「我陪你走一段。」瑛里华跨步走了出去。

  植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和瑛里华并肩走在一起。笹馆他们从河岸仰望过来,这次倒是没有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因为就算现在追上来,只要植村和瑛里华拔腿开跑,就可以轻松甩掉他们。很像死要面子的不良少年会做的决定。但他们苦涩的目光纠缠不放。

  不知不觉间,夕阳把四下染得一片赤红。植村看着瑛里华端正的侧脸。居然认识了其他学校的陌生女生,这肯定是罕有的经验。他有种彷佛纱奈回来般的安心感。

  9

  一D的中泽阳葵放学后被困在了悬野高中。窗外异样阴暗,下起了倾盆大雨。闪电不时掠过,几秒后传来轰隆雷鸣。校内广播也叫学生在雷阵雨过去之前先留在学校。

  也有许多学生在下雨前就已经离开学校了,因此校舍里没什么人。阳葵走在寂静无声的三楼走廊。这里都是特殊教室。舞蹈同好会虽然不是正式社团,但老师同意只是集合讨论的话,可以使用多功能教室。

  多功能教室就只是大而已,几乎没有课桌椅,地板也没有经过补强。班导说是因为少子化而闲置的教室之一。

  阳葵一进去,发现舞蹈同好会的四个朋友全聚在窗边桌子,围着看一台平板。熟悉的K-POP音乐小声传来。

  没有人抬头。阳葵讶异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四人似乎总算发现阳葵来了。芽依眼睛发亮,向她招手:「快点一起来看,这女生超厉害的!」

  什么什么?阳葵加入四人。平板萤幕正在播放YouTube影片。一名穿着芳西高中夏季制服的女生正在独自跳舞。

  地点是多摩川的河边吗?她在固定的手机镜头前兀自不停地舞动。不只是完美重现动作而已,分离动作没有分毫偏移,节奏感也出类拔萃。Wave一路挠弯到指尖,连一瞬间的松懈都没有。连黑色长发的摆动也像是舞蹈的一部分。姿势角度每一刻都美丽绝伦,看起来完全就是职业舞蹈家。

  四人对板着脸一路舞蹈的女高中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阳葵却是为了不同的理由而惊讶无比。

  是在拉齐塔德拉的淘儿唱片行遇到的女生,江崎瑛里华。原来她也跳舞?而且还拥有水准惊人的舞蹈技术。

  䌷满面笑容:「帅毙了!她长得好可爱,而且好酷喔!」

  结菜也兴奋地点点头:「不只是单纯的模仿,感觉每一个动作都加上了自己的诠释……要怎么样才能跳得这么好呢?锻练体干吗?」

  曲子来到最后。瑛里华跳完后,没有任何招呼,影片直接结束。穗乃香点了一下萤幕,底下是一排缩图。其他还有各种曲子的舞蹈影片,每一支影片都是这一个星期以内上传的,然而每一支播放次数都超过百万,留言栏全是来自世界各国语言的赞赏。频道订阅人数也超过了三十万人。

  帐号名称是EE。是江崎瑛里华(Ezaki Erika)的姓名缩写吗?头像是瑛里华略略低垂的脸,但这边的画质很粗糙模糊。

  男团歌曲开始播放。地点一样是河边。查尔斯顿步和交叉步的改编舞步也驾轻就熟。优雅、强大和敏捷浑然一体,已经达到了艺术领域。也完全没有上气不接下气或疲累的样子。

  穗乃香语带惊叹地说:「太令人敬佩了……看这观看次数,YouTube的收入也很可观吧?」

  「可是,」䌷搔了搔头。「芳西高中有这个女生吗?我国中的朋友也读芳西,她说她完全不知道这号人物。」

  芽依也一脸严肃地低吟:「我上网到处查了一下,可是这个叫EE的女生,没有玩抖音也没有IG……会不会只是穿芳西高中的制服而已?」

  结菜歪头纳闷地说:「可是影片是在多摩川拍的啊。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阳葵细语:「江崎瑛里华……」

  四人一脸惊愕,全都转头盯住阳葵。芽依声音沙哑地问:「什么!?阳葵,你认识这个女生?」

  「我在淘儿唱片行遇过她。喏,就是去买那张专辑的时候。」

  「真的假的!?」穗乃香睁圆了眼睛。「你遇到EE本尊了?知道她的连络方式吗?」

  「不……我本来想问,可是她突然不见了。」

  众人全都一脸失望。芽依叹息:「阳葵的话,应该不是乱盖的,可是就算追上去拉住她,也应该要问出她的LINE帐号啊!」

  「那时候我又没看过这影片……」阳葵把内心的感受说了出来:「你们不觉得江崎瑛里华有点像纱奈吗?」

  室内顿时落入一片寂静。笑容从四人脸上消失了,只有发窘的眼神彼此交错。

  自己这话太破坏气氛了吗?确实,有坂纱奈的事,现在几乎已经成了禁忌。因为想到她,就会让人无止尽地消沉沮丧。但是站在阳葵的角度,她无论如何都想问问朋友们。

  结果䌷也露出奇妙的表情:「其实……我也有点这么感觉。她有点像纱奈对吧?」

  「咦?」芽依拿起平板盯着舞蹈影片,几乎整张脸都贴上去了。「啊……被你这么一说,查尔斯顿步的动作或许有点像。苗条的体型也一样。可是虽然对纱奈不好意思,但EE跳得好太多了……」

  穗乃香摇摇头:「纱奈也跳得很棒,所以看起来有点像而已吧?而且模仿的都是一样的K-POP歌手,只要跳得好,自然就会觉得像啊。」

  结菜一脸沉郁:「我不太想聊这个。」

  沉默扩散开来。除了阳葵以外的三人都默默表达同意。窗外掠过闪电。雨依然激烈地下着。雷声撼动校舍。

  䌷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既然大家都来了,要不要练习一下?反正暂时也无法回家。」

  「赞成。」穗乃香同意。

  芽依表示困惑:「多功能教室只能开会吧?如果要练舞,需要老师同意……」

  「对喔。」䌷不知如何是好。「今天体育馆也被占用了嘛。」

  阳葵走向拉门:「我去职员室问问看。」

  她不等四人回话,一个人出去走廊。她被忧郁的感情攫住了。承受不住尴尬,形同逃走地离开了。

  她经过走廊,同时滑手机,在YouTube影片搜寻EE。江崎瑛里华在河岸舞蹈的身姿播放出来。

  在小萤幕上观看,可能是因为脸部细节模糊不清,看起来更像纱奈了。但芽依的意见也是对的。就算是纱奈,舞技应该也没这么完美。纱奈的手脚确实纤细修长,但瑛里华的手脚更结实,各种动作都更迅速。

  在萤幕上用两根手指往外滑,扩大影片,脸部变得更清楚。果然明显和纱奈是不同人。在淘儿唱片行遇到的时候,印象还比较相似。

  是自己想太多了吗?阳葵从手机抬起头,加快脚步赶往职员室。要是拖拖拉拉下去,雷阵雨都要停了。

  来到下楼的阶梯前,她不经意地望向走廊旁边。敞开的拉门里是美术室。可能是因为窗外天色极端阴暗,室内开着萤光灯。看起来没有人,桌上散乱着画材,正中央摆着一幅水彩画。

  阳葵再次受到冲击。她经过拉门后,煞住脚步,忍不住折了回去,探头看美术室里面。

  不由自主地走进室内。那里没有人。阳葵的眼睛定在水彩画上。

  那是坐在像是河岸草地上的女高中生侧脸。穿着芳西高中的夏季制服。毫无疑问,是江崎瑛里华。虽然笔致清淡且氛围幻想,却也相当写实。像猫一样的大眼,其中透通澄澈的虹彩,与斜阳一同鲜活地重现出来。上面画的,完全就是在淘儿唱片行见到的瑛里华。

  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一名男学生提着笔洗现身了。男学生看到阳葵,惊讶地停步。

  「啊。」阳葵说。「不好意思随便跑进来。我是一D的中泽,我记得你是一C的……」

  「植村。」男学生应道。「有事吗?」

  「没有,这幅画画得很漂亮……」

  「谢谢。」植村走向桌子,放下笔洗喃喃道:「是模特儿很美。」

  「这是江崎瑛里华同学吧?」

  植村的手忽地停住了。他一脸茫然地看过来:「你认识她?」

  阳葵只能摇头:「只见过一次……」

  「哦。」植村的表情变得柔和。「跟我一样。我在多摩川景观公园偶然遇到她,因为没什么时间,匆促间只画下了特征。」

  「画得很像。」阳葵忍不住微笑。「总觉得好开心。就好像再次见到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好高兴……」

  「我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画的。光是像这样看着,就觉得很满足呢。」

  感觉这话充满了感慨,阳葵觉得植村不只是单纯地想要再次遇到美少女而已。这幅画也依稀感觉得到纱奈的面容,难道植村也在瑛里华里面看到了纱奈吗?

  走廊传来吵闹的脚步声。制服穿得邋里邋遢的一群不良学生从打开的门闯了进来。是三年级的笹馆和梶梅,后面跟着二年级的菅浦、榎垣和鹰城,连一年级的井户根和尾苗都在。

  不良集团在美术室里散开来。阳葵吓得缩成了一团,植村也一脸紧张地站着。

  菅浦嘲笑地说:「怎么,猪跳舞也在啊?」

  笹馆的手伸向桌上,捏起画了瑛里华的画纸。「植村,你上次居然敢那么嚣张,你带着她跑哪去了?」

  植村的表情紧绷:「只是回家的方向一样而已,我们在川崎站附近就道别了。」

  「她住哪?」

  「我不知道。」

  「你瞧不起人啊?」笹馆怒形于色,逼近植村。「我问过芳西高中的朋友了,说没有江崎瑛里华这个人,她到底叫什么?」

  「她真的叫江崎瑛里华。」

  梶梅对植村吼道:「王八蛋!再给我扯啊!」

  阳葵连忙制止:「请等一下,她真的叫江崎瑛里华,我也遇到她了。」

  榎垣皱眉:「猪跳舞,你少在那里乱讲喔?」

  「那天你不是也在淘儿唱片行吗?」阳葵对榎垣说。「你没看到她吗?」

  菅浦和榎垣一脸讶异地对望,但似乎毫无印象,两人都不知如何反应。

  笹馆烦躁地啐道:「真不爽,哪来的骚女人,居然不甩我们,跟植村这种孬种鬼混。」

  植村否定:「我们又没有……」

  「啰唆!我不晓得这女的是谁,可是你不想让我们碰她对吧?还画这种画卖弄。」笹馆双手抓住画纸,作势要撕破。

  植村上前想要制止,然而还没碰到笹馆,就被肥胖的榎垣从背后架住了。笹馆冷哼一声,又动手要撕纸。

  这时,菅浦在窗边扬声:「笹馆大哥!你看那个!」

  「啊?」笹馆把纸丢回桌上,走近窗边。不良集团都跟了过去,瑛里华的肖像画千钧一发逃过了被撕破的危机。

  七名不良少年并排在窗边,俯视着户外。梶梅疑惑地喃喃道:「那女的在那里做什么?」

  阳葵也来到不良学生们后面,从挤在一起的背影缝间悄悄窥看窗外。从窗户可以俯瞰操场边角和校地外面。豪雨依然没有减弱的趋势,闪电照亮了雨丝。

  大雨当中,一名女学生正穿过后门离开。不知为何,她没有撑伞,淋得像落汤鸡,甚至没有提书包。长长的黑发显得沉重。浏海贴在略垂的脸上,盖住了眼周。

  贴在身上的衣服凸显出傲人的身材。苗条而清瘦,让人联想到江崎瑛里华,但女生身上穿的是悬野高中的制服,而不是芳西高中的制服。

  几乎没有学生会走那道门回家。那里通往老旧的小规模工业区狭缝,是一条左右都是空心砖围墙的小路。虽然围墙有时会中断,但连接的不是废弃物堆置场,就是杂木林,要走上好几百公尺才会看到民宅。一路上不仅没有人影,听说有时还有游民群聚。以前发生过几次色狼出没的事,因此老师也不建议学生走那里上下学。

  头发两侧推高的眼镜仔鹰城突然欢欣地说:「我这个空手道社的可以打前锋吗?」

  不良学生们下流的笑声在室内回响。梶梅说:「你又发作了,鹰城。你想在这种倾盆大雨里干女人啊?」

  「就是倾盆大雨,才不会有人打扰啊。那一带的话,也可以推到游民身上。」

  「你也会淋成落汤鸡。」

  「我才不会感冒哩。我可是有在练空手道的。而且是黑带咧。」

  不良学生们又笑了。笹馆哼了一声:「再磨蹭下去,那女的要走出巷子了。」

  「我一定会追到她!」鹰城转身跑向拉门。

  梶梅调侃:「练空手道的脚程也很快吗?」

  「是!」鹰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

  笹馆等六名不良学生发出笑声,快步出去走廊。似乎是想追上鹰城。跟在最末尾的井户根朝阳葵和植村啐了一口:「不许告状啊!」

  一伙人的脚步声远离了。阳葵叹了一口气,植村也精疲力竭地低下头。

  不良学生们肆无忌惮,横行霸道。这种没天理的状况要持续到何时?刚才的女生令人担心。不是害怕不良学生报复的时候,必须通知老师才行。虽然有没有大人愿意采取行动,实在很难说就是了。

  10

  二C的鹰城宙翔在楼梯口换上户外鞋,在豪雨中冲了出去。操场没有半个人。跑出后门,在巷弄里奔跑。左右都是老旧的空心砖围墙,四下弥漫着白色雾霭。

  雨滴黏附在眼镜上,令人厌烦。不过头发因为两侧推高,避免了发丝贴在头皮上的不适,反而有种在大自然冲澡的爽快感。全身湿淋淋,让兴奋益发高涨。女人应该也是相同的状况。要把她按在泥水里,让她咿呀娇喊。

  小路前方稍微蛇行,因此看不到远处。来到微妙地偏离直进方向的转角时,鹰城一阵错愕,脚自然地停住了。

  不远处的前方,站着刚才的女生,正面朝着这里。湿淋淋的浏海垂下,就像压低的帽檐般遮住了眼睛。女学生缓缓移动,进入围墙缝隙间的旁边土地。

  那显然是意识到鹰城的行动。似乎是听见了他追上来的脚步声。为什么要离开道路?而且连伞都不撑,在豪雨中离开学校,是有什么理由吗?

  鹰城觉得不重要。比起那些,湿成半透明的夏季制服、吸饱水分的裙子贴在大腿的线条,让鹰城的欲望开始失控。其他理由事后再说,现在的他只想享乐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无法思考。

  鹰城再次往前冲。笹馆他们还没有追上来,鹰城只有一个人。来到女生消失的围墙缝隙处了。他警觉地探头看里面。

  里面是废车场。虽然散布着铁皮小平房、组合屋及水槽状的设备,但每一样都破破烂烂,大部分面积都被形同废铁的车辆占据了。生锈的车身堆积如山。地面是裸露的泥土,现在已经化成一滩泥泞,到处形成水洼。

  女高中生站在废车的山谷间,身体一样对着这里,但微微低头,并未直视鹰城。

  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勾引我?笹馆说,常有女人欲火焚身,投怀送抱要笹馆跟她们搞。鹰城以前听了都没当一回事,觉得就是帅哥在吹牛,但搞不好自己也遇上了这种好康。这个女学生似乎主动希望被陌生男人蹂躏。

  鹰城走进废车场。以性交为前提被视为雄性看待,感觉还不赖。鹰城悠哉地走近女学生,放声说:「想要人疼,何必挑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难以置信的光景,让鹰城的认知无法跟上,只是怔愣在原地。女学生突然冲了过来。而且是以异常的爆发力、没有多余动作的冲刺,一口气拉近了距离。要撞到了!就在鹰城这么想的前一刻,硬物凶猛地打击上来。面部和胸部同时遭遇重击,眼前彷佛爆出火花。近似麻痹的剧痛扩散开来,脚下一阵踉跄,鹰城再也站不住,颓倒下去,整个人摔在水洼里。

  衬衫和长裤吸了满满的泥水,不快和冰冷覆盖了全身。鹰城涌出强烈的愤怒。他屁股跌坐在地,仰望女学生:「臭婊子……」

  这时鹰城冻结了。眼镜弹飞,视野变得极度模糊,连站在附近的女学生的脸都看不清楚。女学生清瘦的身子左右垂放着修长的两只手,两只手都是空的,连根棒子也没有。那,刚才那坚硬的打击是怎么回事?

  女高中生抬起一脚。鹰城只能在一晃眼的工夫认识到这件事。随着强烈的风压,鞋底逼近眼前,他从鼻头硬生生被踹了一记。他完全无法掌握女高中生的脚是怎么活动的,就纵横连续吃了几记飞踢。动作实在太快了,他甚至无法后退。每当脸颊和下巴的骨头被踢碎,尖锐的声音就在内耳回响。

  头部以上失去功能了。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甚至连雨珠打在身上的感觉都逐渐麻痹了。视野一片白茫,晕头转向。在持续不断的耳鸣声中,只有自己的呻吟沉闷地作响着。听觉也靠不住。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嘴唇和舌头总算勉强能动了,鹰城吐出卡在喉咙的痰。他摇摇晃晃,吃力地站了起来。唯一确实的,就只有意识一片朦胧。钝化的五感也迟迟没有恢复,但手脚还能动。握住拳头,有使劲的感觉。并非肉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麻痹了。

  依稀看见的女学生的脸,依然浏海垂下,盖住眼睛。居然连正眼都不瞧人一眼,完全把人给看扁了。

  怒发冲冠。鹰城任由愤怒驱使,使出空手道的突技。比赛中规定必须「寸止」——点到为止,但打架的时候他都一定把对方的鼻梁打断。现在他也正准备这么做。把你的脸打到再也不能见人。

  然而女学生的双手就像弹簧机关,瞬时弹起,把鹰城的手往两侧拨开。

  这是鹰城第一次能意识到女学生的肉体动作。用手拨挡突击,这毫无疑问是空手道的技巧之一。换句话说,女学生并未做出无法理解的动作,只是她的动作快得非比寻常罢了。

  然而,鹰城能够认知到的也就这样了。即使明白对方使出的是人类能力范围内的技巧,还是一样追不上速度。女学生的手刀就像疯狂的擂鼓,左右招呼上来。手刀砍进脖子、侧腹,力道形同用木刀全力劈砍。又传来骨折的感觉。彷佛有高压电流过神经,强烈的麻痹袭击全身。接着女学生的膝踹深深地钻进鹰城的肚腹,他连续不断地遭受了数发重踹。也许是内脏破裂了,呕吐感翻搅而上,鲜血喷出口中。然而女学生在被血喷到的前一刻,从鹰城眼前消失了。

  冷不防地,被车撞一般的冲击贯穿了全身。鹰城整个人弹向后方,悟出是额头吃了一记女学生的飞踢。背部撞在铁柱上。这或许是废车场的设备。全身的关节已经失去了反应。鹰城滑下铁柱,再次一屁股跌坐在水洼里。

  口袋里的手机弹了出来,掉在手构不到的距离。没办法向同伴呼救了。

  女学生再次站到正面,右手以子弹般的高速射来,一把擒住鹰城的喉咙。女学生没有掐他的脖子,而是以指头左右用力压迫喉结,指甲插进皮肉,就这样直接把喉结扯断。鹰城目睹喷发的鲜血,还有自己的肉片。

  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漏气般可悲的声响。无比的恐惧让他全身的血管冻结。无法承受的痛楚、呕吐感、窒息感同时袭向了他。这是地狱。泪水涌上模糊的视野。女学生看起来宛如置身浓雾。鹰城无力地挥舞双手,女学生立刻一把抓住那双手,像老虎钳一样捏碎。手指骨全部碎光了。没有尖叫,取而代之,喷出气管的呼气奏出笛声般尖高的声响。

  女学生摸索鹰城的胸袋,拿走了十八K金的ZIPPO打火机。你要都给你,放我一马吧——即使想要如此恳求,也发不出声音。女学生垂直跳起,发出殴打金属的沉闷声响。瞬间,大量的液体从鹰城的头顶倾注而下。

  不是豪雨。液体浓浓地散发出呛鼻的挥发性气味。一定是汽油。女学生手无寸铁,然而她空手朝铁制储水桶一刺,就让它开了洞吗?鹰城全身淋满汽油,却无法离开。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闪电将女学生的身体照得煞白。依然看不见她的眼睛。她甚至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女学生点燃打火机。因为是燃油式打火机,只凭雨势难以让火熄灭。

  鹰城哭喊着制止。不,正确地说,他努力想要哭喊,然而发出来的只有漏气的声音。被剧痛笼罩的全身,连一公厘都动弹不得。呼吸不过来,好难受。

  什么死亡逼近时,意识会变得稀薄,根本是胡说八道。恐惧膨胀到难以承受的程度,逐渐支配整个大脑,怎么样都无法逃离绝望。最惨烈的苦闷永无止境地持续着。

  点了火的打火机被扔向鹰城。鹰城的气管发出尖锐的哮鸣声。很像水壶沸腾时的声音。这成了鹰城死前的惨叫。

  闪光覆盖了视野。鲜红的火焰一口气笼罩全身。与其说是燃烧,更像是酷烈的灼热侵蚀着肌肤。肉体组织逐渐融化、烧烂。先前的剧痛根本是小儿科。鹰城只是不停地翻滚扭动。

  这一刻他依然害怕着死亡。太残酷了。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就因为我素行不良吗?我又没做出多坏的事。可是如果还是无法被原谅的话,我道歉就是了,放过我吧!鹰城想要倾诉的就只有这些,可是他连话要怎么说都想不起来了。反正也叫不出来,即使想到了也毫无意义。

  熊熊燃烧的火焰另一头,他看见女学生的身姿摇曳着。就算想要伸手也碰不到。他根本丝毫动弹不得。全身逐渐炭化了。已经没救了。

  鹰城陷在永恒的地狱中,逐渐毙命。这里不可能有缓慢且安宁地淡出的生命。他遭到等同于上亿次的梦魇一口气蹂躏。但不管再怎么痛苦挣扎,他都不会再醒来了。这就是鹰城的人生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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