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1-25

  21

  一片漆黑。有坂纱奈躺在小厢型车后车厢里,在货台内摇晃着。

  父母和她躺在一起。和他们相触,纱奈想起了儿时钻进父母的床上,要他们陪睡的过去。与那时候不同的是,他们的皮肤正渐渐变得冰冷。

  冷得要命。因为她赤身裸体。纱奈仍然一丝不挂。脸部阵阵辣痛。之前被打了好几下,感觉麻痹了,但现在痛觉又渐渐回来了。她想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却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身体使不上力。

  小厢型车又继续开了一阵,不久后感觉车子减速了。轮胎驶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很快地停了下来。

  传来驾驶座车门开关的声音。没听见说话声。不良集团称为佐和桥老爷子的老人,是这台小厢型车的驾驶。没有其他乘客。佐和桥说目的地是逗子。事先说明的路线,是从横滨横须贺道开到十六号公路。佐和桥指示剩下的人,另一台车和机车队走环状二号线到逗子,还叫他们要遵守速限。

  纱奈不觉得已经过了高速公路。感觉也几乎没过多久。这里真的是逗子吗?

  后车厢盖弹开来。秃头大眼、年近八旬的老人俯视着纱奈。佐和桥双手伸过来,抱起纱奈。尽管年事已高,他的臂力却很大。就像放下行李一样,纱奈的身体被丢到地上。地面铺了条毯子,但泥土的冰冷渗入肌肤。纱奈想要屈起身体,却连这都做不到。肌力完全没有恢复。她只能手脚瘫软,仰躺在那里。

  她自觉到双眼都没有完全打开。眼皮好像肿起来了,但还是看得到一些东西。她看到夜空。周围被空心砖墙围绕着。是狭窄的庭院,面对一栋简陋的木造平房。平房有檐廊,一个瘦女人趿起凉鞋跑下庭院。

  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留着娃娃头,穿着印花洋装。连珠炮似地说出口的不是日语。她用看家畜般的眼神瞥了纱奈一眼,激动地向佐和桥抗议。

  佐和桥用日语吼她:「啰唆!这是我的生意,你闭嘴一边去!」

  然而女人不服输,愈骂愈大声,偶尔夹杂着英语的脏话。

  「啊?」佐和桥额头青筋毕露。「你偷了我的钱,还跟外面的混混搞在一起,这个被干烂的破麻!光是给你地方睡,就该感谢老子了!」

  女人指着纱奈嚷嚷个不停。纱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然而女人开始用凉鞋底踩踏纱奈的裸体。

  「混帐!」佐和桥一把推开女人。「你又嗑药了是吧?该不会动了我的药吧?」

  女人摇摇晃晃地后退,差点就要一屁股跌坐在地,勉强撑住没有倒下,但仍愤愤不平地吼着。她朝地上啐了口口水,转身背对佐和桥,快步往檐廊走去,嘴里咕哝着什么。纱奈听见女人撂话的后半,像是说了call the police。她打算报警吗?

  佐和桥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冲向女人背后,朝她的后脑勺砸下去。

  纱奈一阵惊愕。女人往前仆倒,佐和桥朝她的脑袋一次又一次砸下石头。女人瘫软不动后,他抬起她的上半身,使劲撕破衣服,粗鲁地扯下内衣裤,剥光之后扛到肩上,踩着扎实的步伐前往小厢型车,丢进货台里。佐和桥把貌似菲律宾人的女人头朝车内,和纱奈的父母一起横陈在车子里,猛力甩上后车厢盖。

  一连串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或犹豫。佐和桥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杀死菲律宾女人。

  佐和桥走上檐廊,消失在平房里,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塑胶袋。

  佐和桥跪到纱奈旁边,从袋里取出保特瓶,扭开瓶盖。似乎是矿泉水。他想把药片塞进纱奈口中,纱奈摇头拒绝,紧紧闭上嘴巴。身体反射性地出现了这些反应。

  「不要挣扎!」佐和桥骑到纱奈身上,硬是把她的嘴巴掰开,塞进药片,淋上去似地灌入矿泉水。

  呼吸困难。虽然想吐,但连咳嗽都办不到。无法拒绝流入喉咙和鼻孔的水。意识逐渐朦胧。

  很快地,纱奈形同溺水般窒息,思考断绝了。她丧失了一切感觉,陷入空无的境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纱奈的意识模糊地回来了。

  不过视野中什么都没有。眼前被一片黑暗所覆盖。正当她这么想,整片视野染成了一片鲜红。

  好像是照到光了。自己只是闭着眼睛吗?不,眼皮被什么东西贴住了。她能自觉到自己呈大字型仰躺着。肌力和感觉恢复了,但手腕脚踝被固定住,自由依然受到剥夺。

  冷得要命。自己一定还裸着身体。但感觉不到有风吹上来,这里不是户外。听到脚步声了。不只一个人,有两个人。窸窣说话的男人声音回响着。感觉是一个被混凝土墙围绕的空间。

  脚步声靠近,在附近停下来。听起来像中年的男声响起:「哇,肿成这样,打得也太惨了吧?」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是佐和桥:「我都叫他们手下留情了。」

  「避孕药呢?」

  「马上喂下去了。跟安眠药一起。没怀孕吧?」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手术完会肿得更厉害耶?会变成没法见人的脸。」

  「那这小丫头暂时也能安心过日子了。」

  「唔,也是啦……抽脂之后到消肿的三个月,岛上那群鬣狗也会对她敬而远之吧。总是这样的。」

  「敬而远之,顶多也就一个月吧?」佐和桥的声音说。「第二个月差不多就可以见人了。你之前不是说过,是双眼皮手术吗?要是弄那个,变丑的时间会拖得更长。」

  「对啊,缝合痕迹会因为内出血泛黑。人工软骨隆鼻也是,脸中央会变成一团黑,惨不忍睹,看起来就像手术失败。」

  「那这个小丫头呢?要做多少?」

  「嘴唇很厚呢,切薄一点比较好吧。」

  「那就全套了吗?」传来佐和桥的低吟声。「我不想花太多钱啊。就算卖到好价钱,也没剩什么赚头了。」

  「甭担心。」金属声响起,似乎是在挪动某些工具。「对老顾客,我会用老价格优惠。」

  佐和桥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坐到椅子上了。「杼马医生,你以前待过整形外科吗?」

  被称为杼马疑似医生的男人声音在纱奈的枕畔响起:「没有啊。在日本,只要有医师执照就行了。就算没有整形外科的经验,照样可以挂出医美的招牌。」

  「原来你有医师执照?」

  「没有。」杼马的声音笑了。「好好的医生,才不会变成黑道御医。最近每一家医院都拒绝收治反社会分子,但也因为这样,让没考到医师执照的黑医变得炙手可热。」

  「缝伤口、摘子弹吗?」

  「那种手术我做得可多啰。我在福冈那里已经做了超过十年以上……人口贩卖也是,一起始是那个帮派的独占事业嘛。」

  「真是个美好的时代呐。现在就连我这种游手好闲的家伙也能来参一咖。」

  「黑道的力量式微了。都是《暴力团对策法》施行的关系。这也是时代潮流啊。」杼马似乎把脸靠了过来,呼吸吹到脸上。「好了,该从哪里下手呢?脸颊这边……」

  一阵刺痛,纱奈别开了脸。

  「喂!?」杼马惊叫。「她怎么醒着?」

  脖子可以动。或许也可以出声。纱奈发出卡在喉间的呻吟。声音愈来愈大了。是想要求救的冲动反应。

  嘴巴突然被捂住。一定是抒马的手。传来佐和桥咂舌头的声音。他好像从椅子站起来了。佐和桥嘀咕般的声音靠近过来:「坐船坐了那么久,药效也退了吧。不能用局部麻醉吗?」

  「局部麻醉没办法让她不出声。」杼马喃喃,就像在直呼吃不消。「没办法,虽然不太想用……」

  这次前臂某处一阵刺痛。好像被打针了。感觉液体流入体内,意识旋即远离。

  佐和桥的声音嘲笑地细语:「要是她又快醒了,让她看看镜子吧。看到自己丑得可怕的脸,又会昏过去了。」

  两个男人低笑的声音响起。

  好不甘心。自己只能任人玩弄吗?纱奈毫无抵抗能力,再次坠入深沉的睡梦中。

  22

  意识偶尔断续恢复,又再度昏迷。似乎如此不断地反覆,最后来到了现在。虽然迷迷蒙蒙,但记忆片断浮现。

  自己好像在卡车货台摇晃了很久。也曾以身体极端蜷曲的状态被塞在狭小的木箱里。好像被放上船了。虽然很不舒服,但是在感觉想吐之前,意识就先模糊,很快就睡着了。

  现在纱奈就彷佛刚睡醒那样,总有些神智迷茫地自行走动着。她忽然回过神来。一片阴天底下,她身在某个偏僻的港口。这是个冷清的码头。海鸥的声音响彻四下。附近没有半个人,停泊的也全是生锈的渔船。

  她拖着衣摆往前走。她披着一件偏大的袍子。气温不冷。袍子底下似乎是裸体,但她不确定。怎么来到这里的,也几乎想不起来。

  右手腕被佐和桥扣着。佐和桥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两人走近系在岸边的小游艇。船体一样相当老旧了,涂漆剥落。佐和桥双手抱起纱奈的身体,把她放上船。

  「进去里面。」佐和桥指示。「坐好。」

  船上没有称得上甲板的宽阔平面,像仓库的附屋顶小船室占去了几乎全部的空间。沿着内墙,呈ㄇ字型设有座椅。纱奈在椅子一角坐了下来。

  斜前方有电镀的柱子,像镜子一样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纱奈忍不住怀疑自己看到的。上面是一张下半部肿得可怕的脸。从脸颊到下巴都非比寻常地肿大,眼鼻周围浮现许多漆黑的斑点。鼓胀的眼皮就像斗牛犬,上下唇也肿得像轮胎,上面爬过一条清晰的缝合线。只有长及肩膀、乱糟糟的头发,说明镜中人就是纱奈自己。

  可是她没有浮现任何惊讶的表情。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像。渐渐地,泪水滑过脸颊。这是她吗?面目全非,丑恶到了极点。自己被搞成了这副德行。现在她连自己还活着的事实都感受不到。就好像飘浮在一场不会醒的恶梦当中。往后会怎么样?她什么都无法思考。

  佐和桥解开系船的绳索。走进客舱后,前往前方的操纵席。引擎声响起,船体开始震动。接着上下摇晃,慢慢地离开港口。游艇开始朝海面加速。

  纱奈知道发生过什么事。那一晚的记忆一点都没有稀释,但感情已经钝麻了。她应该要害怕惊恐,却难以涌出这样的冲动。是药物还在作用吗?还是憔悴到了极点,沉浸在虚无当中的关系?

  游艇高速前进。很快地,水平线另一头看见陆地了。陆地愈来愈大。

  那是一座被原始丛林般的绿意覆盖的岛屿。树木起伏的枝桠让人联想到热带地区。这么说来,海的颜色很美。天空乌云密布,感觉格外闷热。这应该是一座小岛。游艇减速靠近,木栈桥逼近上来。除了嶙峋的岩地之外,还有白色的沙滩。

  船身停靠在栈桥后,佐和桥离开操纵席,再次以绳索系好游艇,接着折回客舱。他抓起纱奈的右手腕,使劲把她拉起来。纱奈踩着虚浮的步伐,和佐和桥一起下船。

  这座岛感觉比刚才出发的港口更没有人烟。杂草丛生的斜坡上,只有一条感觉像是人踩出来的未铺面野径。纱奈被佐和桥拉着手走上那条小径。草丛里有绝对是野生的动物尸体,无数的鸟聚集在那里啄食。

  走到小丘上面了。同样泥土裸露的广场上,散布着木制凉亭。每一座都呈现半毁状态。其中一座挂着许多腐烂的鱼。望向远方,杂木林覆盖的山谷一带,有许多瓦片屋顶。好像有人住在这里。不过电线杆是木头的。一名戴麦杆帽、穿粗布衬衫的老人牵着山羊慢慢地经过。

  广场还有别的男人。男人脸晒得漆黑,顶着五分头,看不出年纪,体型肌肉精实,门牙很黄。不知为何,腰上缠着绳索。男人瞥了纱奈一眼,从口袋抓出钞票,递过来几叠每叠十万圆的纸钞。佐和桥还要,男人苦着脸,又追加了几张万圆钞。

  佐和桥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男子松开缠在腰上的绳索,套在纱奈脖子上,用滑结绑起来。这种结只要拉扯绳索一端,就能轻易勒紧。纱奈就像刚才经过的山羊一样,脖子上套着绳索被牵走。

  目的地就在附近,岸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凉亭。屋顶下有张半坏的长椅,男人指示纱奈坐在那里。纱奈依言照做。

  绳子被绑在附近的柱子上。男子拿起一块约三十公分见方的木板。木板上系着细绳,可以挂在脖子上。男子把木板挂到纱奈脖子上。

  纱奈俯视木板,上面大大地只写了三个字:壹万圆。男人打开凉亭前面的铁箱盖。和香油钱箱一样,上方是格状,可以投入纸钞。男人用纱奈陌生的像方言的话,对佐和桥说了什么,悠哉地离开了。

  佐和桥把钞票收进口袋里,晃了过来:「这里叫冨米野岛,算是冲绳县,但离本岛很远,别名轮奸岛。你应该懂了吧?岛上全是有着见不得人的过去、找不到正当工作的男人,在这里捕鱼自给自足过活。岛上的娱乐就只有斗鸡,没有学校也没有医院,极端缺乏女人。」

  话传进耳中,却完全打不进心里。纱奈并非不感到难过或悲哀,只是这些感情不会流露出来了。或许该说是泪水哭干了。

  「听着。」佐和桥皱巴巴的脸探过来看她。「你就像一次一万圆出租的家畜。想要长命,就要讨主人欢心。这是这里的传统。还有,这里没有警察。县警对这里的事视而不见。驻在所已经关了,只有一名巡查每半年会过来看个一次。那种时候,你会被关进仓库里藏起来。」

  纱奈沉默着。视线焦点不在佐和桥脸上,只是注视着虚空。

  佐和桥看了纱奈片刻,很快地直起身来。他正要离开凉亭,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一开始不会有什么人来,毕竟现在你的脸那么恐怖。不过等整形手术的浮肿退了以后,就会开始有男人上门了。很完美对吧?客人慢慢变多,你也可以循序渐进地习惯,三个月后,就门庭若市啦。」

  「我想回去。」纱奈喃喃道。

  「啊?」

  「我想回去。」

  「别说蠢话。你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你认命吧。」

  纱奈觉得静止的时间微妙地动了起来。胸口深处有某些情感泉涌而上。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很快地波动起来,她久违地落泪了。

  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是因为这句话的关系吧。她想起了父母。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纱奈孑然一身。

  佐和桥冷哼一声,一下就走下山丘了。好像要回去游艇。纱奈只能一个人坐在凉亭,看着无人的广场。

  游艇的引擎声传来,声音在海上急速远离。寂静造访。佐和桥离开岛上,只留下纱奈一个人。

  一辆小卡车从草丛里压出来的道路徐行而来。老旧的车身挂的是冲绳的车牌。驾驶座有个白发男子,副驾驶座坐着一名高龄老妇,也许是妻子。可能是因为暑热,两人都穿得很少。老妇人看向这里,注视了纱奈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前方。小卡车经过了。货台上堆着沾满泥土的农作物。

  假设佐和桥说的是真的,光是有女人住在这里,就值得惊奇了。难不成是年轻的时候,像纱奈一样被带来这里的?就这样住了下来,和岛上的男子结了婚?轮奸岛的历史有那么古老吗?

  女人不一定都是被买来的。或许有一般夫妻,但也有纱奈这种慰安用的女人被送来供男人发泄性欲。丈夫上了年纪,仍沉迷于女色,而妻子也半死心地放任——也有可能是这种状况吧。都那把年纪了还留在岛上,表示这里还是有这里的生活。

  不管怎么样,全是一群人渣。不分男女,若是有正常的伦理观,就不可能继续住在这种岛上。

  深思也是白费力气。纱奈转念这么想。推测岛民的生活样貌,又有什么帮助?又不可能得到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因为自己已经是连人类都不如的家畜了。

  纱奈感觉到湿黏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凉亭外站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人。秃头上还残留着几丝白发,穿着破破烂烂的日式外套,手里拿着钓具。

  老人一看到纱奈,便两眼发直,舔嘴咂舌起来。居然对外表如此丑陋的纱奈感兴趣,或许老人对女人异常饥渴。

  老人把钓具放到地上,走进凉亭。他没有付钱,但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坐到纱奈旁边来。体臭浓烈扑鼻。老人突然张开双手抱住纱奈,想要用沾满唾液布满疣的舌头舔纱奈的脸。粗砺的皮肤就像砂纸一样,光是磨擦就觉得痛。老人散发出带着恶臭的呼气,缺了门牙的不卫生的嘴巴逼近眼前。

  纱奈细声开口:「适可而止一点。」

  老人表情古怪地停下了动作。纱奈趁着这瞬间,抓起套住脖子的绳索用力拉扯。光是这个动作就让滑结松开来,绳圈变大了。纱奈把绳圈套到老人脖子上,狠狠地朝他的脸赏了一记肘击。老人差点从椅子摔到后方。纱奈跳起来起身,双手朝老人猛力一推。

  叫声连一秒都不到。老人垂直坠落凉亭后方的悬崖。绳索随即收紧,老人变成上吊状态,体重勒紧了绳结,绳圈无止尽地缩小。老人发出如同呕吐的呻吟,吊在半空中,踢动手脚。动作愈来愈小,很快便完全脱力,像钟摆一样只是摇晃。

  纱奈注视着崖下,叹了一口气直起身体。她感觉到强烈的眩晕,但几乎没有罪恶感。感情反应似乎依然麻木。肌力恢复这件事本身令人欣喜。她摇摇晃晃地离开凉亭。

  结果她看见路上停了一辆机车。虽然是像本田小狼的小机车,但跨在上面的是个颇为魁梧的男人。不知道是否皮肤病导致,男人的皮肤质感像泥巴。脸上的胡子恣意生长,穿着肮脏的汗衫。交叉绑在身上的带子,背着一支棒状物体。定睛细看,似乎是猎枪。

  男人比刚才的老人更年轻,或许还不到六十。他警觉地瞪着纱奈。似乎是从头到尾目击了刚才凉亭发生的事。

  恐惧涌上心头,纱奈转身就跑。她实在没办法跑到从广场通往栈桥的坡道,直接冲下附近的小径。小径通往小岛内陆,但她只能逃向这里。

  机车引擎声宛如吼叫,高声响起,从后方追了上来。纱奈猛然前奔。袍子都快掉下来了。挂在脖子上的板子太碍事了。她立刻摘下板子,像飞盘一样往背后扔去。但板子没有击中机车,反而让她和追兵的距离缩短了。纱奈再次背对机车,疯狂奔逃。

  虽然快开始喘气了,但还没有抵达极限。她现在才自觉到自己打着赤脚。但赤脚踩在泥土地上,可以跑得更快。如果十六岁的纱奈现在有什么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事物,那就只有体力了。据说运动员的巅峰都在青少年时期。为了跳舞,她一直努力锻炼体干,耐力十足,对敏捷度也有自信。她回想起这些优势。

  她的目的地,是杂木林里露出的屋瓦。前方出现一栋平房,户外晾晒着衣物,敞开的窗户里露出老太婆的脸。

  「救命!」纱奈高喊着冲过去。「让我进去!」

  然而纱奈还没跑到窗边,老太婆便一脸不在乎地放下了窗外的遮阳板,生锈的铁板盖住了窗户。纱奈敲打遮阳板,却毫无反应。

  其他窗户也陆续关上了遮阳板,玄关门也传来上锁的声音。纱奈惊愕极了,双手趴在外墙上。因为是多台的冲绳,似乎是钢筋水泥建筑物。她没有被迎入坚固的安全地带。对刚才的老太婆来说,女人求救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吧。

  机车声靠近了。纱奈绕到建筑物后方,没想到前方还有另一名壮汉在埋伏。来人上身赤裸,肌肉虬结,下巴中间有深窝。年纪更轻,似乎五十多岁。这个男人的体臭也令人难耐。他笑着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纱奈,让她全身浮在半空中。

  男人以完全就是色情狂的表情仰望纱奈。嘴角淌着唾液,散发出酒臭,似乎喝醉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纱奈,与其说是人,更只是个野人。男人双手猛力箍上来,背骨几乎要折断了。

  纱奈内心有什么断裂了。以前的纱奈,连切鱼都觉得可怜。吃牛排的时候也是,只要想到牛就吃不下去了。她不明白满不在乎的人为何能够满不在乎。

  如今她终于能够理解了。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现在纱奈眼前的东西,也没必要特别当成生物对待。它或许是以蛋白质构成的,但只是会动的威胁,破坏了也无所谓。

  男人双手抱着纱奈,因此无法有别的动作。相反地,纱奈双手自由。纱奈的双手爬上男人的脸庞左右,拇指施力死劲插进双眼。

  她毫无所感,就像把鹌鹑蛋从地面挖出来一样。也不是刻意让意识远离现实,她明白手中的是男人的眼球,但这又如何呢?

  男人发出宛如咆哮的凄厉惨叫,箍住纱奈的双手放松了。纱奈反倒是利用这状况,把体重朝双手拇指压下去,插得更深了。眼珠似乎意外地大,比起鹌鹑蛋,更接近乒乓球吗?她抠动指头,想要把眼珠挖出来,但深处贴得老紧。她上下左右移动拇指,动手拉扯。指头触碰到柔软的东西,似乎是大脑。触感很接近味噌。确实,在捣碎虾头的时候,里面有这种半固态的物体。

  把眼珠从大脑剥开一些了,但还是没能挖出来。不过男人好像已经死了,烂醉似地倒向地上。

  纱奈笑出来了。双眼缩进深处的男人,那张脸实在滑稽。加上大张的嘴巴,看起来只是三个洞。

  机车声逼近后方,但纱奈不慌不忙。附近的树木残株上插着一把斧头。她双手抓住斧柄,拔了起来。

  回头的时候,机车冲了过来。纱奈主动冲向机车。活动身体的欢喜自然地涌上全身。是运动的愉悦。她以舞蹈动作中的脚刀转体动作跳跃起来。身体与地面水平,加上旋转动作,斧头劈开男人的胸口。

  男人随着呻吟后仰,连同机车翻倒了。纱奈维持着脚刀转体的动作,在空中松开交叠的双脚,调整姿势落地。

  男人在倒地的机车旁惊吓地起身。他想举起猎枪。纱奈猛地冲上去攻击。她挥下斧头,砍断男人一只手。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感觉比切萝卜还要轻松。男人发出惨叫,因此不必特别转头看,也能掌握脸的位置在哪里。纱奈将斧头朝声音来源水平砍过去,男人的脑袋轻易上下分家了。流出来的黏稠物质很像披萨起司。

  化成尸体的男人趴倒时,附近传来金属声响。平房的遮阳板掀开来,露出老太婆战栗的表情。和纱奈对上眼,老太婆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拿掉支柱的遮阳板即将落下,但纱奈反射性地掷出斧头。斧头旋转飞过去,在遮阳板关上前一刻卡在隙缝间。

  纱奈走过去,抬起遮阳板,踩在窗框上进入平房。

  屋内没有隔间,一半是泥土地,堆满了农作物和生活用品。只有一颗电灯泡照亮其中。老太婆退到房间角落,脸色大变地嚷嚷着。果然是方言的样子,完全听不懂。

  地上有一把金属拨火棒。纱奈捡起来,走近老太婆。

  「老婆婆,这里是轮奸岛对吧?被带来的女生不是很可怜吗?你都装作没看到吗?」

  老太婆以恐惧僵直的眼神回视纱奈,用方言拼命叫嚷着什么。

  吵死了,纱奈心想。跟狗叫没两样。

  纱奈把手中的拨火棒前端插进老太婆的肚子里。老太婆发出乌鸦啼声般的哀嚎,双眼暴睁、舌头突出、全身激烈痉挛。纱奈一次又一次插入拨火棒又拔出,捣烂老太婆的内脏。她渐渐掌握到哪里有骨头,不容易贯穿了。很快地,老太婆就像一块破布,瘫软下去。

  纱奈叹了一口气,退后几步,俯视浑身鲜血地倒地的老太婆。

  就算待在这里,也会有人来。必须逃走才行。但这座岛这么小,能躲去哪里?

  纱奈并不感到穷途末路。她正在逐渐适应环境。不管身在任何状况,人意外地都会习惯。

  她走上榻榻米,从衣柜里抓出衣物。几乎都是老太婆的农作服。也有长靴。食物柜里的熏肉就算了。得到了罐头、开罐器和饮水,还有一大把菜刀。狩猎野兽,或许比较能填饱肚子。她把这些东西全扔进背袋里。

  反正就算继续当个普通高中生,每天也有学习的义务。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只要逐步学会求生的方法就行了。佐和桥说,纱奈的脸部慢慢消肿后,那些变态就会开始认真了。既然如此,一开始可以透过反击人数有限的攻击者来累积锻炼。随着时间经过,敌人数目会增加。只要随时保持紧张,就能培养出胆识,并察觉逼近的威胁。把迅速应变也当成学习目标就行了。她本来就每天早上慢跑,天天锻炼体干。

  也就是尤沃金•卡兰布法则。只要把一切都当成游戏看待就行了。因为被逼到绝境,所以可以靠自学成长。自然环境才是最棒的教师。最应该效法的是穷鼠。

  没有任何迷惘。她已经别无选择,也没有害怕的理由了。

  纱奈拖着背袋离开平房。两具尸体已经吸引了大批苍蝇。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到了如何挖穿眼睛和运用斧头的方法。JK法则果然颠扑不破。

  扶起倒地的机车。她只知道小绵羊怎么骑,但就算引擎大了一点,应该也相差不到哪里去吧。

  她听见狗叫声,还有男人们的吵闹声。岛上居民正为了崖上的吊死鬼老人骚动起来。

  纱奈发动机车往前进。推力比想像中的更大,在严重崎岖不平的地面会失去稳定,一下子就差点翻倒。但她设法撑住,慢慢加快车速。

  哀伤的感情那些,她已经抛下了。都丢在川崎了。现在只留下进取心。她对杀人觉醒了。她要将轮奸岛的居民血祭,不断赚取经验值。不管要花上几星期、几个月,她都要继续下去。就算在途中游戏结束也无所谓。因为她早就死了。

  23

  暴风雨过境,海面波涛汹涌。浪头高高隆起,又深深陷没,佐和桥乘坐的游艇也不断地上下颠簸。时间刚过正午,四下却阴暗得宛如即将日没。

  豪雨在强风吹袭下,化成水平扑来的银针,毫不留情地从船舱后方扑打上来。感觉也像是瀑布。季节就快入夏了。因为是冲绳周边的海域,完全不觉得冷,可是竟碰上这样的日子,真是不走运。

  佐和桥对同船者笑道:「杼马医生,就叫你打消念头了。那不是医生该去的地方啊。」

  男子年约五十五岁,头发中掺杂白丝,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冲绳花衬衫。杼马板着一张脸,似乎在忍受晕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医师不会乱吃药。连一颗晕车药也不吃。」

  「为什么甚至这样勉强自己也要跟来?」

  「你不是说只有今天能去吗?什么三个月没去轮奸岛了。」

  「啊,是啊。」佐和桥回望后方。「做生意的机会没那么多嘛。」

  一名娇小的十五岁少女裹着袍子,不住发抖。脸部因为刚动完手术,肿得不成人形,难以正视。是他的老商品,新到手的国中女生。女生从新舄离家出走到东京,和父母感情不好,家里到现在都还没报案失踪。好久没碰到条件这么刚好的小丫头了。

  佐和桥把目光移回前方。「杼马医生,我一直想问你,你的手术真的都有好好做吗?消肿之后真的会变好看吗?」

  「当然了。轮奸岛有退货过吗?没有嘛。这都多亏了整形的功劳啊。」

  「那座岛上全是对女人饥渴的大叔老头,年轻人只有一小撮。只要不要丑得太离谱,应该都有需求。就算不爽,八成也都是杀了就算了。」

  「所以我才想亲眼确定一下三个月前的作品成果啊。」

  有坂纱奈吗?确实令人介意。撇开术后浮肿,手术前她就因为被笹馆等人狠狠揍了一顿,脸丑得不堪入目。杼马说,材料底子很不错,而且手术本身也很顺利,一定会变成大美女。嘴唇和鼻孔的缝线用的是可吸收缝线,会自己消失不见。他实在很好奇到底变成怎样的女人了。

  海上被浓雾覆盖。视线不良的前方处,隐约浮现出岛屿的轮廓。比想像中的更靠近。佐和桥让游艇减速。

  视野这么差,光是要找到平时靠岸的栈桥,都得费一番辛苦。但佐和桥还是从左右陆地掌握了在湾内的位置,小心地操舵。

  很快地,船身侧面靠近栈桥了。必须拉近到十公尺以内的距离,否则甚至看不见。就是这样,在暴风雨中航海,一刻也不能轻忽大意。

  佐和桥觉得古怪。因为栈桥还系了其他的游艇。光是看到的范围内就有三艘,每一艘都是小型船。

  杼马问:「那什么?别的卖家吗?」

  八成是。不过这么多人遇在一起,十分罕见。而且卖家居然全在这么糟的天气里跑来。

  将引擎打到空档,让游艇慢速前进,斜向靠近栈桥。接着方向盘往反方向切,让船身平行。来到这里,就算浪高也没什么影响了。船身顺利靠到栈桥边。

  佐和桥从船舱后方走出去。虽然穿了雨衣,但豪雨还是很麻烦。他眨着眼睛,把绳索缠绕在栈桥的系船柱上。

  杼马也现身了。他表达把女国中生留在船舱里,自己先下船的意思。好像晕船晕得很厉害。佐和桥伸手扶他。

  来到栈桥的杼马从雨衣头罩露出脸来,仰望岛屿,露出哑然的神情,问:「那什么?」

  佐和桥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岛屿。山丘上,低垂的雨云染成一片赤红。

  火灾吗?雨下得这么大,却烧成那样,是汽油引火了吗?

  后方传来杼马呕吐的混浊声响。佐和桥感到受不了:「脏死了。这要是平常,就叫你去海里吐了,今天是因为下雨……」

  才一回头,佐和桥便哑然失声了。浓雾当中,杼马突出下巴,怔在原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一只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是穿农作服的女人。手中高举刀子,全力刺进杼马的胸口。豪雨当中,也看得出鲜血迸射。刀子抽出之后,接着水平挥舞,贯穿了杼马痛苦扭曲的脸。刀刃从右颊穿出左颊,再直接朝前方劈开。杼马化成了裂嘴男。

  佐和桥忍不住惊叫后退。脚绊在一起,当场屁股着地。

  杼马往前仆倒。农作服女子伫立在雾霭中,反手抓握的刀子淌下鲜血。

  栈桥上接连浮现人影。他们的模样简直就像幽灵。四、五个穿农作服的人同时逼近上来。佐和桥因为过度恐惧,瑟缩起来,拼命爬回船内,跑进船舱里。

  他和穿袍子的女国中生对望了。肿起的脸浮现怯色,茫茫然地看过来。没空鸟她。佐和桥跳进船舱前方的操纵席。

  握住油门杆,推到全开。引擎高亢地呼啸起来,但船身只是在浪间上下起伏。

  糟了!佐和桥诅咒自己的失误。游艇还系在栈桥上。

  佐和桥回头,瞬间吓到心脏几乎停住了。

  一群穿着湿答答农作服的人就挤在近处,团团包围了佐和桥。不知不觉间,一群人侵入船舱,面无表情地看着佐和桥。

  全都是女的。每张脸都很惨,但从皮肤光泽看得出还很年轻。术后浮肿的程度各不相同,都残留着内出血和缝合痕迹。好像刚来到岛上不久。

  船外还有另一个穿农作服的女人。好像正在解开系船柱上的绳索。最后那名女子走进船舱,其他女人都左右退开。

  鸡皮疙瘩爬了满身。站在佐和桥正面的农作服女人,脸蛋漂亮得就像模特儿。没印象。但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是记忆中的眼神。有坂纱奈。

  纱奈手中的刀子旋转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把刀柄递向佐和桥。

  叫我接下吗?莫名其妙的行动。但如果她这么希望,就成全她。佐和桥一抓住刀子,立刻攻击纱奈。

  然而纱奈的手瞬间握住了佐和桥的手腕,指甲深深陷了进去。在剧痛与麻痹感当中,佐和桥的五指自然地松开来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女人摸透了手腕的肌肉吗?故意把刀子递给他,是拿他做实验吗?纱奈的肌力奇大,而且还不断地加重。

  佐和桥还在狼狈,纱奈已经一把抢下刀子了。下一秒,刀子深深钻进佐和桥的胯下。

  这肯定是他到了这把岁数,都从未经验过的痛苦。往下一看,裤子的裂痕染成一片血红。随着吸饱了鲜血的布片,身体的一部分被割了下来,掉在地上。痛到站不起来。佐和桥形同腿软地瘫坐下去。

  农作服的年轻女人们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她们默默地、冷冷地俯视着佐和桥。

  纱奈伸手抓住佐和桥的后脑,把他的脸砸向方向盘。

  她沉声开口:「往海上开。」

  视野溢满了泪水。佐和桥承受着超乎想像的痛苦,勉强挤出声音:「你们干出这种事,别以为可以……」

  更强烈的剧痛贯穿了腰部。他知道纱奈用刀子捅进了他的身体。被切断的神经就像被高压电流电到般强烈地麻痹。纱奈抽出刀子,继续不停地刺他的腰。佐和桥惨叫,不断地痛苦扭动。

  看着他的女人们依然毫无反应。非比寻常的剧痛和麻痹急速侵蚀全身。快死了。然而思考和感觉还在持续。好可怕。无法违抗。

  纱奈一定是故意留他还能勉强动手的力气。佐和桥拼命操作方向盘和油门杆。旋转船身,朝开放的海面驶去。

  操舵太容易了,用方向盘左右转弯,油门杆打开就前进,关上就减速。困难的只有靠岸,但这群女人一定打算弃船离开。只要抵达某处,总有办法上岸。

  佐和桥假装精密操纵,装出操舵极为复杂的样子。他打算强调自己的必要性,设法保住性命。

  但纱奈的沉默让他感觉她已经知道如何操纵了。佐和桥想要倾诉。随便乱开穿越波涛汹涌的大海很危险,不要杀我。可是他挤不出声音。

  这三个月之间,其他卖家带来了几个女人。就是这些穿农作服的女人。卖家应该都死了吧。岛民也不可能没事。从那场火灾来看,居民的住处都烧光了。屋外的杀戳痕迹都将被豪雨冲刷殆尽。不久后警察来到岛上时,只会看到一堆尸山。

  船身停止旋转,船首指向了无止尽的大海。若要辩解,只能趁现在了。但佐和桥依然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呻吟。

  纱奈一把抓住佐和桥的头顶,把他拽倒在地上。农作服女人们俯视着仰躺在地的佐和桥。每个人都取出刀械。斧头、菜刀、锥子、锯子。众人蹲下来,同时挥下刀械。锥子贯穿鼻子旁边,菜刀插进脸颊。她们迟迟不肯瞄准脑门。每当刀械抽出,不仅是鲜血,肉片也跟着喷洒而出,俯视的女人们的脸也喷上了红色的血雾。没有人退缩,只是冷酷地切割着老人。

  已经无可如何了。许多的刀刃不断地粉碎着佐和桥的骨肉,他只剩下大脑还持续发挥功能。这是永恒的地狱。佐和桥挣扎。认知到渗入眼珠的血的鲜红。

  在得不到致命伤的情况下,佐和桥沉沦在无尽的痛苦中,渐渐丧失生命力。脑袋一隅自觉到自己正逐渐变成一具尸体。尽管有那么多双的眼神看守着他,却没有任何人想要他活命,是真正意义上孤独的死亡。

  24

  有坂纱奈穿着悬野高中的制服,站在夜晚的木更津。这里是没有其他人影的杂木林。她与笹馆面对面。叫阿岩的高龄黑道也跟笹馆在一起。

  阳葵躺在地上,全身缠满了胶带,但一看到纱奈,上半身便微微弹了起来。嘴巴还被封着,只能发出呻吟。

  注视了纱奈片刻后,阳葵再次脱力,无力地躺倒下去。似乎昏过去了。

  旁边倒着菅浦的尸体。纱奈把尸体推到微倾的斜坡下方,免得形成的血洼流到阳葵那里去。

  笹馆满脸恐惧,往后退去,从屁股口袋抽出摺叠刀。握刀的手在发抖。

  「有坂。」笹馆瞪大眼睛,挤出充满警戒的声音。「你是有坂纱奈吧?」

  阿岩表情害怕地啐口水:「胡说什么!哪有这种事!」

  「我跟那些一年级的不一样,」笹馆一脸拼命地大喊。「井户根那白痴什么都不懂,但我不一样。尸体没有验出这家伙的DNA。」

  「……废话,」阿岩眼睛紧盯着纱奈说。「被五百度高温烧成一团黑炭的尸体,哪验得出DNA?新闻不是也都这样说吗?」

  「刑警在那里乱吹,说什么地上都是车子没烧焦的零件,所以查到了很多东西,DNA也是从那些东西上面验到的。根本只是法律上从状况证据认定那是有坂一家三口的尸体罢了。」

  「所以怎样!?这些事报导不是都有说吗?就是没有物证,单从法律上认定死亡,所以葬礼才会拖了好几个月啊!」阿岩忽然露出发现什么的表情。「难不成佐和桥老爷子……」

  「我不就一直在问你那老头是谁吗!我就是在担心会变成这样啊!」

  阿岩茫然地看着纱奈,好像总算想出端倪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纱奈,似乎终于发现那是谁的眼睛,露出吓得畏缩的反应。

  阿岩方寸大乱,朝单厢车冲了过去:「笹馆,拖住她!」

  「就算你这么说……」笹馆把刀子举在腰间,惊慌失措地看向阿岩。

  这点破绽就够了。纱奈一口气上前,瞬间缩短了与笹馆的距离。笹馆惊吓的脸已经在纱奈面前了。

  抬起后脚,体重全放在前脚上,就能够不必蹬地,让重心移向去路。这是瞬间冲刺的诀窍,也是在那座岛上偷袭变态和野兽的过程中,自然学会的敏捷性之一。

  把笹馆握刀的手腕往侧边弹开。纱奈其实不需要武器。她的身体本身就是武器。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朝笹馆的喉咙刺上去。但笹馆往后退,因此只是稍微刺破皮肤,重重压迫了一下而已。笹馆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纱奈立刻伸出左手挖笹馆的眼睛。

  但纱奈的视野边角捕捉到跳出单厢车的人影。阿岩对着这里。从蜷背的姿势,看出他架起了猎枪。

  纱奈跳向后方,笹馆也转身如脱兔般开逃。几乎同时,猎枪喷火射击。红色的闪光照亮黑暗,爆出枪响。鸟儿同时从周围的树木飞起。

  纱奈在黑暗中奔跑。背后传来阿岩追上来的声音。她并非像无头苍绳般乱跑,只是想让有射击武器的蠢蛋远离阳葵。

  她调整速度穿过杂木林,免得和追踪者距离拉得太远。背后的脚步声掺杂了金属声响,她听出是在装填子弹。纱奈停步回头看阿岩。

  跑过来的阿岩气喘吁吁地停步,警觉地把猎枪水平架起,瞄准纱奈。

  「嘿!」阿岩发出兴奋的声音。「投降啦?」

  扳机有一段空隙。纱奈听见压缩的弹簧声。枪口喷火前一刻,她以舞蹈分离动作的要领,上半身瞬时大大地后仰。

  散弹的扩散范围没有多大。这个距离的话,顶多只会散布在直径五十公分的范围内。鼻头感觉到子弹掠过的风压,但子弹本身连擦都没有擦中。

  阿岩露出冻住的反应。他似乎无法相信没有击中对方,射了个空。他大惊失色地排出弹壳,填装新的子弹。这段期间,纱奈悠哉地走向阿岩。

  尚未完全逼近,阿岩已经装好新的子弹了。他举起猎枪,打算这次一定要击中,枪身笔直地对准了纱奈。

  纱奈已经能够在黑夜里视物了。她看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枪口看起来是否呈正圆。如果看起来是纵长椭圆状,子弹就不会命中,一定会往左或右偏移。她一眼便看见了椭圆状的纵横对称轴。光是这样,就知道散弹会往哪边射去。

  枪口再次喷火。枪响之前,纱奈便以侧步的舞步倏地往旁边移动。散弹再次掠过纱奈的脸颊,消失在后方。

  阿岩整个人慌得手足无措,颤抖着操作猎枪。他拼命排出弹壳,着手取出新的子弹。纱奈继续朝阿岩走去。

  距离缩短了。只差几公尺。阿岩勉强填好子弹。他以焦急万分的动作重新举起猎枪,急着开枪,但对方就在眼前了。他期待不用瞄准也会击中。这是理所当然的心理。

  枪口看起来呈椭圆,而且是扁圆状。若是发射,会命中纱奈的腹部以下。但听到金属擦过扳机空隙的声响瞬间,纱奈扭转身体跳跃起来。是身体在空中呈水平并急速扭转的脚刀转体舞步。枪声响起,散弹从纱奈身体下穿过。落地的时候,纱奈已经在阿岩面前了。

  纱奈立时将猎枪打到一旁,同时双手掐住阿岩的脖子。左右拇指深深插进咽喉里。阿岩痛苦不堪,两眼上吊翻白,不停地挣扎。氧气供应不到大脑,阿岩的肌肉使不上力,做不出什么抵抗。

  在愈小的范围内局部施加压力,造成的创伤自然也愈大。纱奈充分理解到,人类本来就是动物,因此指尖是极有效的武器。双手拇指的指甲插进阿岩的喉咙,撕破皮肤,将气管往左右撕开来。她也清楚,喝酒的老人的喉咙可以轻易扯开,阿岩完全符合这个条件。要用指甲切开年轻男人的喉咙,硬度就和撬贝壳差不多,但阿岩的喉咙跟拿刀剖鱼没两样。

  双手拇指将喉咙的裂痕掰开到极限。阿岩仰头对天,发出死前的惨叫。肮脏的肉和血管、神经全曝露出来。

  纱奈垂直跳起,握住右拳,朝阿岩的鼻梁笔直砸下去。不只是单纯的殴打而已,她利用重力,瞄准双眼中间的凹陷处,因为这里是最容易击碎的部位。阿岩的脸塌出一个大洞,脑浆从眼睛隙缝和鼻孔喷洒而出。头骨破裂的断片也插出皮肤露出来。

  阿岩已经化成一团虚弱的肉块了。他以失去颜面的样貌向后倒下,呈大字形躺卧。

  笹馆在斜后方发出狼狈的声音。纱奈敏锐地听见,慢慢地回头。

  笹馆猫着腰,但双手举着左轮手枪。好像是从车子里拿出来的。他整个人吓坏了,以充满绝望的眼神看着纱奈。

  纱奈交差双脚,踩着2-step舞步,徐徐靠近笹馆。

  「停下来!」笹馆哭喊。「不要过来!」

  短枪身不断地颤抖着。手枪的话,纱奈在岛上也看过。要扣扳机的时候,左右肩肘会同时绷紧。纱奈等待那瞬间,以侧步闪避到枪口看起来呈纵长椭圆状的位置。随着枪声,枪口喷火。纱奈轻松让子弹从旁边掠过去。

  笹馆面露焦躁,嚷嚷着开始胡乱开枪。因为没有扳击锤就开枪,枪身剧烈晃动。每次开枪,纱奈便将头或胸部以分离动作扭转到枪口看起来呈椭圆的位置。光是这样,就让子弹连一发都没有命中。

  随着距离拉近,纱奈改为霹雳舞的大地板动作,用力甩动手脚。一靠近笹馆,便借势以强力的手刀砍向他握枪的手。传来骨折的触感。笹馆从肚腹发出惨叫。纱奈把落下的手枪踹得远远的。

  瞧不起女高中生的大人,完全不了解最近的K-POP舞蹈。纱奈的肌肉与反射神经、动作速度,全都练就了匹敌国际大赛运动选手的基础。她更是透过岛上的实战,彻底地锻炼了肉体,五感与野性直觉也经过全面的砥砺。纱奈高高跳起,给了笹馆一记飞踢。鞋尖由下往上踹向笹馆的下巴,笹馆整个人飞起来,翻过来趴摔在地上。

  死亡之舞。末期的岛民如此称呼,恐惧着纱奈。纱奈连大气都没喘一下,默默地俯视着躺在脚边的笹馆。

  笹馆趴在地上,迟迟没有站起来。好不容易只扭过上半身,以沾满了泥巴和鼻血的脸仰望纱奈。

  「混帐!」笹馆嚷嚷起来。「你这女人不懂什么是玩笑吗?想爽一下是有多过分的事吗?你明明也爽到了吧?明明还有别人做一样的事,凭什么就只有我们这么衰!该杀的明明是那些叫人更生的白痴大人吧!要是我出生在父母明理的有钱人家,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好吗!」

  虽然听见哭诉,却丝毫打动不了纱奈。这种男人,不管长到几岁,都只是下等生物。从一开始就毫无良心,是社会万恶的根源。这种人活在世上,只会继续让更多无辜的少女们陷入不幸。

  纱奈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住笹馆的双眼。

  「喂!」笹馆魂不附体,但好像连转开脸都办不到了。「住手,不要这样!叫你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

  纱奈以右手掌猛力朝左手背一拍,两根指头深深贯穿笹馆的眼珠。深深插入的指头,又碰到了大脑的触感。

  忽然安静下来了。笹馆彻底脱力。被纱奈的两根指头支撑着,尸体勉强维持着坐起的状态。纱奈抽出手指,收起左手。尸体碰地往前栽倒。吵闹的下等生物,又有一只从世上消失了。

  尸体屁股的口袋隆起。纱奈摸索了一下,挖出湿纸巾。真贴心。纱奈擦拭手指,当场丢掉湿纸巾,慢慢地折回朋友身边。

  25

  阳葵感觉到抚过脸颊的微风。感觉就好像在打盹一样。

  忽地,她开始觉得奇妙。她在自己的房间睡觉时,总是会关上窗户,不可能有风吹进来。

  她茫茫然地睁眼。在云间看见了星空。她知道自己躺在暗处。摇摆的树木镶嵌着视野边缘。好像身在树林里。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在这里的?

  把头往旁边转。近旁,一名悬野高中的女学生侧坐在地上。虽然是夜里,但她的模样自然又嫺静,彷佛是来野餐的。因为低着头,浏海遮住了眼睛。长发在微风中摇摆。是谁呢?身形清瘦,脸蛋精巧。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她的肌肤白晰透明……

  女生手上拿着长笛。阳葵知道那是纱奈的遗物。瑛里华在吹长笛。音色如小鸟啁啾般柔和。是以前纱奈吹过的曲子。

  阳葵惊讶地倒抽一口气。记忆立刻回来了。阳葵坐了起来。

  女学生抬头。清澄的眼神注视着阳葵。阳葵陷入惊愕,甚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虽然穿着悬野高中的制服,但眼前的人是江崎瑛里华。

  瑛里华把长笛放到膝上,递出手机。阳葵茫茫然地接下,发现是自己的手机。瑛里华默默地催促,是在叫她报警。

  阳葵以发抖的手操作手机,拨打一一○。大人的声音问:「请问要通报犯罪还是事故?」

  无法顺畅说话。阳葵挤出卡在喉间的声音:「帮帮我。」

  「喂?请问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在哪里?」

  握着手机的手不知为何无力地落到膝上。她并不迫切地希望警察赶来。最想见的人就在这里,她甚至不想要有人来打扰。

  阳葵的拇指点了一下手机萤幕,挂断通话。定位资讯已经传送出去了吧。晚点再打回去就行了。

  她望向周围的黑暗。附近停了一辆单厢车。她回想起来龙去脉。自己被三名男子绑架了。应该被胶带捆成了木乃伊,但现在被放开了,手脚获得了自由。原本附近死了一个人,尸体却消失了。剩下的两人也不见踪影。

  不安涌上心头。阳葵问:「那些人呢……?」

  「没关系。」瑛里华细语道。

  以前也听过这句话,阳葵心想。是在学校体育馆听到的。柔声诉说,充满体恤的口吻。从容的声音。一切都没变。

  冲击让阳葵浑身颤抖:「纱奈……你是纱奈对吧!?」

  太奇妙了。长相完全不同,然而浮现在黑暗中的表情完全就是纱奈。看着阳葵的眼神、眨眼的动作、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最重要的是,瑛里华没有否定阳葵叫她纱奈。

  阳葵无法继续呆坐下去。她紧紧地抱住了纱奈:「纱奈!我好想你啊,纱奈!」

  纱奈没有任何困惑的样子,伸手轻轻摸了摸阳葵的头。一切都成了确信。是纱奈。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完全不清楚是什么道理。思考跟不上。纱奈变成鬼了吗?还是复活了?不论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光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已经是十足的奇迹了,因此不可思议的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实上,她现在就和纱奈在一起。

  纱奈在阳葵的耳畔低语:「还能再见到你,我好开心,阳葵。」

  阳葵无法抑止心头的悲喜交加。视野不断地被泪水模糊,朦胧的光影揪结成一团。不知不觉间,她出声抽泣不止。阳葵紧紧地抱住纱奈:「你真的回来了!啊,纱奈,不要再离开了!」

  结果,纱奈伸手搭住了阳葵的肩膀。她微微退开,面对阳葵。如今已换了一幅面孔的纱奈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

  「你要保重。」纱奈细声说。

  听起来像道别。阳葵强烈地心慌意乱。她摇头,强烈地恳求:「不要!你要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没办法全部都恢复成原样。我爸妈不在世上了,我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很美啊,美得让人羡慕。」

  纱奈端正美丽、宛如洋娃娃的脸罩上了阴霾。「阳葵,学校再也不可怕了。往后会是充满希望的日子。舞蹈练习要加油喔。也替我向䌷和芽依问好。还有结菜和穗乃香。」

  「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要走!」

  「我说,阳葵,」纱奈静静地呢喃道。「我没有做错吧?有人行使暴力、逞凶斗狠,让校园变成地狱……把他们赶出去就是了。就算大人只会袖手旁观,自己站出来对抗就行了。」

  胸口被揪紧了。纱奈这么做,结果下场悲惨,连性命都丢了。可是纱奈回来了。她把目中无人的不良集团、把那些威胁一个个排除了。

  唯一令人挂念的,就只有纱奈无法维持和过去相同的容貌这件事。阳葵还是不明白理由。但纱奈的人生确实走了调。为了阳葵她们,纱奈成了牺牲。

  「纱奈!」阳葵哭着说。「你总是对的,你现在也是对的。可是我好难过,好不甘心,为什么你不能是你原来的样子?」

  「别这么想。就算见不到,我也在你们身边。」

  「我还想再见到你。就算不是以纱奈的身份,见到的是江崎瑛里华也行,你不要消失,还不要去天堂!」

  结果纱奈露出落寞的微笑:「我不会去天堂。」

  这是什么意思?阳葵语塞,这时,冰冷的东西碰到了脸颊。她仰望夜空。

  星空不见了。漆黑的乌云开始低垂笼罩。雨声从远方静静地逼近。雨滴开始倾洒,很快地下起大雨来了。像莲蓬头洒水般的雨打湿了这一带,阳葵和纱奈也不例外。

  水滴从纱奈的浏海滴下来。她呢喃地说:「我知道会下雨。」

  「因为你是鬼……?」

  「不是啦。」纱奈苦笑。「天气预报说的。」

  明明是鬼,却会看天气预报吗?正当阳葵感到疑问,纱奈站了起来。

  阳葵反射性地抓住纱奈的手。必须拉住纱奈留住她,否则她就要走掉了。她现在只有这个念头。

  下个不停的雨中,纱奈满是忧愁的眼神望着阳葵。阳葵怀着胸口被挖掉一大块的失落回望着纱奈。

  警笛声传来了。是刚才打一一○的关系吧。警方似乎掌握了定位资讯。警车很快就会赶到了,纱奈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阳葵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你,纱奈。」

  纱奈悲切的神情总算恢复了微笑。她再次紧紧拥抱阳葵,站了起来,有些依依不舍地走掉了。

  阳葵默默地目送在雨中朦胧消失的纱奈背影。不一会儿,引擎声传来,机车的红色车尾灯在树木间若隐若现地远离了。

  引擎声淡去,警笛声取而代之。阳葵就坐在雨中,捡起留下的长笛。

  在舞蹈练习中分享喜悦、抱紧纱奈时的触感。那股温暖留在了全身。那毫无疑问就是纱奈。不是幻觉。一定还能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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