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羽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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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学钢琴,周二学游泳,周四学书法和英语会话,周五学芭蕾。周三不上才艺课,在家写完功课之后念函授的讲义,温习钢琴。自从升上国小以后,我的行事历就被这样周而复始的行程填满。

  然而升上二年级,黄金周过后的某个周三,妈咪突然在放学后说「你也一起过来」,让穿着制服的我坐上车。车子开了三十分钟左右,妈咪把车停在收费停车场,牵着我的手又走了二十分钟。停车场四周大多是沉重巨大的四方形建筑物,看起来像工厂或仓库,但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条挤满小公寓和独户建筑的街道,就好像周遭的景物缩小了一样。是要去谁家拜访吗?我东张西望,但妈咪没有停下脚步,最后到了一个四处都是空地的荒凉地方,空地上长着稀稀疏疏的草,还竖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字,还有不知哪里的电话号码)。好几栋形状相同的建筑在眼前排成一整列,周遭围着栅栏。那也是住家吗?光滑的浅蓝色外墙,还有它侧面写着的数字都让我没来由地害怕。我家是有院子的独户住宅,班上小朋友也大多住在类似的房子里。

  「这里是哪里?那是什么?」

  或许是对我停下脚步感到不耐烦,妈咪紧紧握住我的手:「这里叫做『公寓社区』,是妈咪朋友的家。」妈咪说着,用力拽着我往前走。

  「你知道妈咪在当志工吧,今天也是来做志工活动的。」

  妈咪在老人家住的设施,还有爸比工作的那间医院当朗读志工。

  「要读书给别人听吗?」

  「对。」

  妈咪简短答道,便不再看我,这是「不要再说话,也不要多问」的信号。公寓社区的建筑物从「1」编号到「10」,「5」和「6」这两栋建筑物之间有一座由栅栏隔开的小公园,里头只有沙坑、单杠和时钟,时钟指针指在四点前的位置。还来不及仔细打量,我就被妈咪拉着走进写着「5」的那栋建筑物。里面没有电梯,两户人家的玄关门隔着狭窄阴暗的楼梯彼此相对,有挂著名牌或可爱门牌的人家,也有信件从信箱里满溢出来、挤得像一捧花束的人家。门板是混合了浅蓝和绿色的奇怪颜色,银色的门把看起来冰冰冷冷。妈咪沿着之字形的楼梯一口气爬上五楼,站在一扇除了写着「504」的牌子以外空无一物的门前暂时喘了口气,牵着我的手心里湿漉漉地流着汗。妈咪伸出指头按了门边的按钮,便响起一声尖锐的「叮咚」声,声音比我家的电铃更大、更刺耳,我开始担心左邻右舍的人听了都会跑出来。

  门把发出吱轧声转动,门板打开一道细细的缝,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露出脸来,我吓了一跳,躲到妈咪身后,双手紧紧揪住制服帽子的圆形帽檐。

  「你好歹也上个锁吧,太不小心了。」

  妈咪看也不看我一眼,神态自若地对那个人开口。她跟爸比或哥哥说话、跟游泳课教练和宅配叔叔说话用的都不是这个声调,而是像草莓果酱沾在汤匙或餐刀上那样的声音,甜甜地黏着耳朵,抹也抹不掉。

  「这种房子里哪有什么好偷。」

  「即使没什么值钱东西也该小心呀。反正你一定又通宵喝到早上了吧,脸色真差,再像以前那样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也无所谓吗?」

  「真啰嗦。」

  男人答得很不客气,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种语气跟妈咪说话。男人的胡碴、蓬乱的头发和充血的眼白,以及自屋内流出的滞闷空气全都教我怕得双腿发软。妈咪不以为意的态度也让我害怕,但她却强硬地把我从身后拉出来说「就是这孩子」,让我在男人面前站好,像要把我递出去一样。

  「跟人家打招呼。」

  「我叫小泷结珠……」我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报上名字。男人低头看着我,打量了一阵后「嘿」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这么小声,你没给这小鬼吃饭?」

  「她怕生啦。」

  妈咪泰然自若地回嘴,好像一点也不怕那个男人,句尾的「啦」带着一点亲昵随兴的鼻音,妈咪平常绝对不会这样说话。她好像丝毫感觉不到我的不安。

  「因为是女孩子,平常都被宠着呢。来,再说一次。」

  妈咪用手掌拍了我的背一下,但我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对我不大感兴趣,男人很快便抬起脸说:「不用啦。」从他下巴突出的几根长胡须和鼻孔都黑压压的。

  「小结珠。」

  男人突然这么说,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想跟我说话,只是想喊我的名字,所以我没有回答。

  「快快乐乐生活,好好长大吧。」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时候,妈咪再一次把我拉到身后,手搭上门把,大幅打开门扇,往室内踏出一步。「结珠。」她没有回头,对着惊讶的我这么说:

  「妈咪在这边有事情要忙,你下楼去,在我们刚刚上楼梯的地方等,妈咪大概过半小时就去找你。是一楼哦,不要乱跑。公园里有时钟,你会看时间吧?有人跟你搭话也不要回答,如果对方还继续纠缠,你就打开防身警报器。」

  「你要做志工活动?」

  「对。」

  男人学着我的语气说「你要做志工活动?」然后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被妈咪的背影挡住,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要那么大声。」在妈咪尖锐的声音之后,大门发出我从没听过的巨大声响「砰」地关上,笑声听起来遥远了一些,但还听得见,在妈咪喀嗒一声锁上门之后也一样。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到大门入口的集合式信箱旁边,在通往一楼住家的几阶楼梯上坐了下来。弄脏制服说不定会被妈咪责骂,但也是妈咪没给我时间换衣服的,而且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站着等三十分钟,感觉就像被罚站的小孩一样,太丢脸了。妈咪为什么要念《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清秀佳人》给那种大叔听呢?

  我抱着膝盖,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感受到制服裙子口袋里那颗鹅卵形防身警报器的重量。这是我升上国小时拿到的东西,颜色是灰蒙蒙的粉红色,我不喜欢。据说只要拉动绳子,警报器就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我一次也没用过。万一有陌生人跟你搭话、万一有陌生人跟着你、万一有陌生人触碰你……这些「万一」都很可怕,可是碰上那些「万一」的时候,无论警报器的声音有多响,妈咪可能也不会赶到我身边来的想像更教我害怕。

  眼前这座公园里空无一人,也许是因为没有秋千也没有溜滑梯,所以没有人想来吧。竖起耳朵,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孩童的嬉戏声、大人的说话声、废弃物回收的广播声,但我所在的这一带却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把耳朵贴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坚硬的触感让耳垂冰冰凉凉的。我坐在阴暗的楼梯间,看着阶梯上磨损的防滑沟和水泥的裂隙,心里越来越寂寞,好想跑到明亮的地方去,呼吸阳光下柔软暖和的空气。在这里动也不动地坐着,感觉身体都快缩成一块石头了。陌生的公园感觉就像是属于别处小孩的地盘,踏进其中虽然让人紧张,但现在没有任何人在,我可以练习勾膝上杠。没关系,只要在妈咪下楼之前回到这里就好。我这么说服自己,站起身跑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对面公寓的阳台映入视野。

  在五楼最边角的一户,有个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把整个身体都探出了扶手外侧。就像吊单杠做前回环的时候一样,她把手臂撑在栏杆上,身体离地,看得我倒抽一口气。我环顾左右,不见半个人影,一时间伸手想去拿口袋里的防身警报器,但一想到实际拉响它之后警报声会如何响彻这座安静的公寓社区、被妈咪发现我不听话到处乱跑之后会怎么样,我就怕得不敢拉动绳子。而且,要是吓到那个女生,说不定反而更危险。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地往那座阳台底下走近,仔细一瞧,那个女孩子扭着头往旁边看,好像在窥视隔壁家的阳台。

  她想做什么?我移不开视线,这时咻地刮起一阵强风,女孩的长头发像鲤鱼旗一样在风中鼓动,好像随时都要被吹上天空,看得我心脏扑通扑通跳。我只能呆站在原地往上看,那个女生注意到我,朝我看了过来。

  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朝着五楼的阳台,极尽可能伸长了双手,像在说,下来吧。张得太开的手指隐隐作痛,我朝着指尖另一端的她伸出手,毫不犹豫。那女孩用一双细瘦得彷佛随时都会折断的手臂支撑着身体,朝下俯视着我。

  感觉就像有某种东西要掉下来了一样,又或者是有东西要往上升呢?就像仰头看着雪花飘落的时候,那种分不清上下的感觉。我感到目眩,紧紧闭上眼睛,这时有什么东西滴在我额头上。天气这么晴朗,却下雨了吗?我睁开眼睛用手指去抹,触感滑滑的不像雨水,我的指尖被染上了红色。我赶紧抬头往阳台看,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薄纱窗帘在敞开的纱窗内侧飘动,刚才听过的响亮关门声「砰」地传来。过不久,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一头蓬乱的长发留到腰际,穿着一件好像只拿个大布袋剪开孔一样没有花纹、没有钮扣,也没有缎带的衣服,脚底下踩着一点也不合脚的成人凉鞋。

  「对不起。」

  那女孩每次起伏着肩膀喘气,就有红色的液体从她下巴滴滴答答流下来。

  「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流鼻血了。」

  她说着,用手背来回去揉,从鼻子下方到嘴边都像涂了口红一样被抹成一片红色,我急忙阻止她。

  「不行。不可以揉,那个……」

  「果远。」

  那女孩说。

  「我叫校仓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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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唯一的朋友,是隔壁家的「小绿」。小绿是只鹦鹉,住在鸟笼里,它真正的名字是「小哔」,但看它黄绿色的羽毛很漂亮,我便擅自帮它取了「小绿」这个名字。

  隔壁只住着一个女人。我出门到托儿所或国小上课的时候,常常和那个正好回家的大姊姊擦肩而过,她手上提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总是透出罐装啤酒的金色。然后大概到晚饭时间,隔壁家的门会打开,紧接着响起高跟鞋叩叩叩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看到那个大姊姊,我才知道原来也有晚上出门、早上回家的工作。她染着一头像稻草一样干巴巴的金发,两只耳朵戴着叮铃当啷的大耳环,到了夏天会穿上肩带细到快断掉的洋装,大片裸露的背后画着一只蓝色孔雀。我觉得好漂亮,但不晓得为什么,妈妈总是叫我「不可以看」。

  大姊姊大部分时候都臭着脸看也不看我,偶尔却会说上两句「要上学啊?」、「路上小心车子哦。」她会在薄薄的墙板另一侧,用温柔的声音喊着「小哔」。听见小绿片片断断地叫着「小哔」、「早安」,总让我松一口气。但大姊姊心情恶劣的时候会翻倒家里的东西,和经常到她家玩的那个男人彼此大吼大叫,这时候小绿一叫,大姊姊就会骂它「你好吵!」把它连同整座鸟笼扔到阳台。小绿在狭小的笼子里拍打着翅膀,叫着「小哔」、「你好吵」,我只能祈祷小绿不会再遭到更过分的对待。

  可是,也只有在大姊姊像这样嫌弃它太吵的时候,我才能隔着阳台的隔板见到小绿。我把身体探出栏杆往隔壁看,小声叫了声「小绿」,小绿便站在栖木上歪着头对我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回了我一句「小哔」。它不愿意记得「小绿」这个名字。大姊姊有时会在房间里,哭着说「小哔对不起」。想像背上养了只小孔雀的女人独自抱着鸟笼道歉的情景,我就觉得有点可怜,即使大姊姊有时候欺负小绿,我还是无法讨厌她。

  我的宝物是小绿的羽毛,是从阳台隔板底下悄悄溜进我家这一侧来的美丽掉落物。有一阵子公寓社区里的小孩很热中于一种叫做「塔麻可吉」的电子宠物蛋,我连那种玩具在玩什么都搞不太懂,所以不觉得想要也不羡慕。欣赏小绿毛茸茸的羽毛,拿它搔着自己的手背或脸颊、痒得发笑,对我来说还更好玩。我曾经向往绘本上读到的羽毛笔,于是拿黑色蜡笔用力把羽毛根部涂黑,试着拿它在日历背面涂涂画画,但不太成功。不过我也没有想写信的对象,所以没关系。学校、公寓和小绿,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所以那天一回到家,我也马上先探头往阳台看,发现隔壁阳台上放着鸟笼,立刻丢下书包去叫了声「小绿」。

  「我回来了。」

  「小哔。」

  「小绿,你好吗?」

  「早安,小哔、小哔。」

  小绿听不懂我说的话,只是听到声音而鸣叫而已。不过小绿不会无视我,也不会说伤人的话,这就足够了。

  「小绿,你好乖。」

  我双手撑在栏杆贴近隔板的地方,「嘿」地撑起身体,观察小绿。比起踮脚尖,这个姿势能看得更清楚。小绿在小小的笼子里啪哒啪哒拍着翅膀,感觉像高兴,也像在抗议。

  「小哔,好想见、好想见你。」

  「想见谁?」

  「好想见你——」

  「小绿,你想去见朋友吗?」

  我想跟小绿玩耍,但小绿说不定想和其他小鸟一起玩。它一定很想离开这座鸟笼,到外面自由飞翔吧。

  我看向天空。一阵强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在风中鼓动,如果这是翅膀的话,我就能飞了——我边想边往下看,这时注意到有个人影独自站在楼下。那是个女孩子,一身红色系的衣服和帽子,那是谁?我没见过这个女生。

  那个女生也看着我。然后,她直直朝我伸出双手,像在说,到我这里来。

  小绿用比刚才更高亢的声音叫着「好想见你——」,握着栏杆的手传来扑通、扑通血液流动的脉搏声。为什么呢,我明明不害怕,也一点都不紧张。

  鼻腔深处突然一阵凉意,比鼻水更稀的东西流出来,当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已经有几个红点掉了下去。糟糕,我流鼻血了。我在惊吓或生气的时候很容易流鼻血,血说不定滴到了楼下那个女生。我十万火急地跑回房间,套上妈妈的凉鞋就往外跑。快点、快点,不然那个女生说不定就走掉了。不知为何,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没捏住鼻子,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那个女生还在那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的额头上沾到了血,所以我先说了句「对不起」。

  「我吓了一跳,不小心流鼻血了。」

  我用手背往还在流血的鼻子底下揉了揉,被那个女生制止了。

  「不行。不可以揉,那个……」

  「果远。」

  我说。

  「我叫校仓果远。」

  不晓得她念哪一间小学,我在公寓社区没看过这身制服。她从制服外套口袋里拿出卫生纸,给了我一张。

  「塞在鼻子里。」

  「嗯。」

  我把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鼻子,那女孩便安心地点点头,又抽出一张卫生纸把自己的额头擦干净,然后像大人一样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小泷结珠,七岁,念国小二年级。果远,你念几年级?」

  除了妈妈以外几乎没有人用名字叫过我,我心跳加速,小小声地说,我也是。

  「我和结珠你同年级。」

  「这样呀。」

  太好了,她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喊她名字她没有生气,让我松了一口气。

  「结珠,你不是这座社区的人吧?是从哪里来的呀?」

  「我从满远的地方搭车子过来的,现在在等妈咪把事情办完。」

  在那里,她指向对面的五号栋。

  「那要不要来我家玩?」

  我紧张地提出邀请,但结珠果断地摇摇头说「不用了」,我瞬间对自己感到羞耻。就算找她到家里来,我也端不出果汁招待她,家里也没有游戏机或洋娃娃可以玩。可是,结珠好像不是因为我太不知分寸才拒绝的。

  「我必须等妈咪回来,其实妈咪交代我不能离开楼梯那边的。」

  「她什么时候会来?」

  「大概再二十分钟吧。」

  结珠看起来有点坐立难安,五号栋的楼梯明明就近在旁边而已。我还想跟结珠多说点话。

  「这样时间还很多哟。」

  「嗯……但是妈咪说不能乱跑,我还是先回去了。掰掰。」

  不能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啰——她像个大姊姊一样交代过我,便转过身去,走到五号栋三号房和四号房之间的楼梯前方拘谨地坐下,像只乖巧的小猫。

  我放弃说服她,回到家之后在洗手台前拔掉塞在鼻子里的卫生纸,把手指伸进鼻孔里转了一圈,血液干燥后的粉末便从里头掉下来。我用手迅速把它们拍掉,走出阳台去寻找结珠的身影,但从我家这里看不见她。过不久我就分了心,开始看起天上的云朵和扶手上的锈斑。自从结珠说「再二十分钟」之后,也不晓得已经过了几分钟,结珠有办法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乖乖在原地等待吗?

  我看着底下的公园,数着自己指纹的圆圈、抠着栏杆上的锈斑打发时间,这时看见结珠从楼梯那里走了出来。一个女人牵着她的手,那一定就是结珠的「妈咪」了。栏杆挡住了视线,我正想跳起来把身体探到扶手外侧时想起了结珠刚才的提醒,于是只把脸贴到栏杆缝隙之间。

  与其说牵手,结珠的妈妈更像是硬拉着结珠的手在往前走,结珠脚步匆忙地跟在后面,看了都担心她会不会摔跤。结珠妈妈不曾回头看她一眼,感觉就算结珠跌倒了,她也会把结珠继续往前拖。

  我在心里默念着刚才没说到的那句「掰掰」,结果结珠还真的抬头往这里看了过来。但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秒之间,她马上别开了视线,匆匆忙忙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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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车上,妈咪说「今天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我点头说「好」。我坐在后座,看不见妈咪的脸,只能从后照镜中看见她眯细了眼睛。她是不是要说什么了?我紧张起来,但妈咪到家之前都没说半句话。那之后一天、两天,随着时间过去,那座公寓社区的记忆逐渐远去。那个可怕的大叔,和名叫果远的奇怪女孩子,说不定都不过是一场梦。像揉面团一样,我把只存在于自己脑袋里的记忆反覆拉长、揉捏,对于它的真实性越来越没有自信。

  所以,当我下周三也被带到公寓社区的时候,虽然害怕地心想「又来了?」,但同时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原来那不是梦。妈咪再一次爬上五号栋的五楼,按响门铃,上次那个大叔从屋里探出脸来。

  「叔叔好。」

  这一次我迅速打了招呼,以免被妈咪催促,大叔听了微微扬起嘴角说:「乖孩子。」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夸奖。我果然不喜欢这个人,我这么想着低下头,妈咪的声音从发顶落了下来。

  「结珠,你和之前一样到楼下等我。」

  我回答「好」,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避免发出脚步声。公寓社区真的存在,大叔也不是幻觉,那我下周也必须再到这里来吗?好讨厌哦,我想。与其这样,我还宁可妈咪多安排几堂才艺课。可是我还只是国小二年级生,即使我说「我可以自己顾家」,妈咪也不会听。如果可以不顾妈咪的意见,自己一个人决定事情,那会是什么感觉?开心吗?还是可怕呢?我边想边下到一楼,便看到果远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

  「结珠。」

  她略微喘着气,一上一下反覆踮起两只脚后跟,迫不及待地喊我的名字。知道这个女生也不是梦,我觉得好高兴,因为连妈咪也不知道我遇见了果远,这是只属于我的秘密。果远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指向五号栋说:「我看见你过来了。」

  「你又待在阳台上吗?」

  「嗯,但我没有做危险动作哦。结珠,上次你也是星期三过来的吧,下周三也会来吗?」

  「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楼梯上肩并肩坐下。

  「你妈妈是来办什么事呀?」

  「她说是志工活动,我也不清楚。」

  「你不会想问妈妈吗?」

  「我不敢问。」

  「为什么?」

  「……很可怕呀。」

  「她会骂你吗?」

  「这个嘛……」

  妈咪不会对我大吼大叫,不会打我,也不会罚我不准吃饭。她只要说一句「结珠,这样不对吧」、「你不要让妈咪为难」,或是长长叹一口气,我的心脏就会扑通扑通狂跳,手指也动弹不得。「我妈妈也常常生气哟。」果远莫名开朗地说。

  「她会说『你吵死了,给我安静!』,但明明就是我妈比较大声。」

  她满不在乎的语气让我笑了出来。果远那头长发坐着感觉会碰到地面,我告诉她「会弄脏哦」,她便用双手草草将头发分成两边往前拨,从肩上垂到身前。

  「你不绑起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绑。」

  我的头发是每天早上妈咪替我绑的,在钢琴发表会或是特别的日子(到爷爷奶奶家的日子、爸比带我们到餐厅吃饭的日子)还会系上红色缎带。我坐在妈咪的梳妆台前,因为「你不要动哦」的一句话浑身紧绷,即使梳子勾到头发、发夹尖端刮到头皮,也都默默忍耐。

  「我可以帮你编辫子哦,你家有没有橡皮筋?」

  「平常绑东西用的橡皮筋吗?」

  「一般的那种绑起来会痛,所以不行,要用专门绑头发的橡皮筋。」

  「那没有,我妈妈也都不绑头发。」

  果远的头发到处打结、乱翘,看起来好像平常都不梳整。我妈咪总是说,「结珠,你要是在外面表现得没教养,会丢爸比和妈咪的脸哟」,果远的妈咪都不介意吗?我妈咪看到果远不晓得会说什么,说不定会立刻牵着我的手走开,把她当成路边小石子一样视而不见。这想像使我内心沮丧起来,妈咪要是对果远态度冷淡,我会很难过的,因为我已经喜欢上果远了。刚才她笑得那么开心,兴奋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看见她的瞬间,我就知道这一整个星期她都在等我。不管是妈咪、爸比、哥哥,还是学校的老师和朋友,相隔一周见到我,都不会那么高兴。即使果远只是太无聊了,我还是好开心。

  「果远,上周你在阳台上做什么呀?」

  「我在看隔壁的小绿。」

  「小绿?」

  「是一只鹦鹉,它的鸟笼有时候会被放到外面。」

  原来是鹦鹉啊,真没意思,我心想。又不是什么罕见的动物,而且小鸟的嘴喙和爪子尖尖的,碰到人感觉很痛,我不太喜欢。

  「鹦鹉学校也有吧?」

  我念的那间小学里养着鹦鹉、兔子和鸡。

  「有是有,但我又没办法靠近去看。」

  果远闹别扭似的回答。

  「这样呀?」

  「只有高年级生才能当饲育股长……而且我一靠近,大家都会不高兴。」

  把脸埋在双膝之间的果远,看起来比迷路的小狗还失落。

  「跟老师说吧?」

  「老师也不太喜欢我,因为我妈会叫老师不要给我吃营养午餐。全班只有我带饭团去学校吃。」

  「那是过敏吧?我们班上也有这种同学哟,不能跟大家吃一样的食物,不然身体会不舒服。」

  「过敏?我不太懂唉。我妈妈讨厌『添加物』,也讨厌鱼和肉,她说那些东西有毒,不可以吃。」

  「那你没吃过汉堡排,也没吃过炸虾啰?」

  「嗯。」

  果远带到学校的是一种叫「什谷米」的茶色饭团(好像跟杂炊饭不一样),点心吃豆渣饼干或豆子。果远家好奇怪哦,我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我们还是小孩子,所以就像我听妈咪的话一样,果远也必须听她妈妈的话。淋上番茄酱的汉堡排和沾满塔塔酱的炸虾比较好吃什么的,不可以说这种多余的话。

  「果远,我来教你编辫子。」

  「真的吗?」

  果远唰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我,双眼闪闪发光,我松了一口气。

  「嗯,站起来吧。」

  我们的身高几乎一样高。我将手伸向她留到肚脐上方的长头发,果远担心地问我:「会不会臭?」

  「咦?你没有洗澡吗?」

  「有洗!可是是用盐巴和醋洗的……」

  「盐巴和醋都是用来煮菜的,洗头发应该用洗发精和润发乳吧?」

  「可是我妈妈……」

  又是这句话。果远的头发上确实有一股刺鼻气味,但我毫不介意地用手指将它梳开。即使我勾到打结的头发,果远也只是皱皱鼻子,什么也没说。

  「像这样,把头发分成三束,照顺序叠上来就好了……你看,很简单吧?」

  「真的耶。」

  「如果一直编著辫子,解开的时候头发也会卷卷的,很好玩哦。」

  我替她把右半边的头发一路编到发梢,果远把那条辫子拉到面前,高兴地直说「好厉害!」只是简单的三股辫,明明没什么好厉害的呀。看着果远的笑脸,我内心就像天空下起骤雨时那样涌起层层叠叠的阴云,厚重的乌云灰扑扑的,雨水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虽然觉得想哭,但那和钢琴弹不好被老师训斥的「难过」,还有妈咪对我拿到乖宝宝印章的图画看也不看一眼的「难过」都不一样,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果远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做了件好事才对。

  「我来试试看,结珠你要帮我看着哦。」

  「嗯。」

  果远手指的动作有些迟疑,但还是努力编著剩下半边的三股辫。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我总觉得胸口的乌云紧紧拧在一起,零零星星的雨点滴落腹中。果远编好了辫子看向我,像在问我「怎么样?」那条辫子歪歪扭扭,到处都是翘起的毛发,手法十分拙劣。

  「编得很棒哟。」

  果远坦然接受了我的谎言,双手珍重地捧起辫子。

  楼上响起「砰」的关门声,我的双腿瞬间僵硬得像两条木棍。叩、叩、叩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是妈咪。

  「果远,到那边去,会被妈咪发现。」

  我粗暴地推了果远的肩膀一把,不知怎地脑中只有「绝对不能被妈咪发现」这一个念头。幸好果远没有回嘴,迅速向后转便冲了出去。唉,跑成那样,辫子肯定一下子就散开了。明明是我自己赶她走的,却觉得胸口发痛。随着果远的背影逐渐跑远、妈咪规律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那阵痛楚越发强烈,与心脏的鼓动合而为一。

  「结珠,回去啰。」

  「好的,妈咪。」

  妈咪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我那只被她硬攥起来的手不久前才刚推过了果远的肩膀,也不知道它碰触过果远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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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周三,结珠也来到了五号栋。我坚信每周都见得到她,所以不像第二次那样惊讶,只觉得好高兴。

  那天我自己编的三股辫马上就散开了,但没关系,编法我已经记了起来。我拜托妈妈「买绑头发用的橡皮筋给我」,结果妈妈说「搞那么麻烦还不如剪掉」。

  ——过来,我现在就帮你剪。

  ——不要!

  难得结珠教了我怎么绑辫子,剪短就绑不起来了。妈妈碎碎念着「你到底是在哪学了这些多余的东西」,她平常就是这样子,我一点也不在意。我妈妈总是在生气,但我不害怕她。结珠好像很害怕她妈妈。回想起她推着我的肩膀,说「会被妈咪发现」时胆怯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第三次和结珠见面的时候,她一看到我,就道歉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上次我推了你的肩膀。」

  「完全没关系哟。」

  结珠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然后忍不住笑出来:「你那发型是怎么回事?」

  「我在挑战能编几条辫子。」

  我头上绑了好多条比铅笔还细的辫子,这发型虽然被结珠笑了,但我不觉得丢脸。看到结珠的表情像三股辫散开一样放松下来,我就觉得心里痒痒的。她告诉我,只要把发尾绕一圈塞进三股辫里,即使不用橡皮筋绑起来也不容易散开,我得好好练习才行。

  结珠从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头发很漂亮,辫子绑得整整齐齐地往上盘起。

  让我想起以前,住二号栋的纱由实妈妈烤给我们吃的苹果派。馅上盖着辫子纹样的面团,还在烤箱里就飘出香喷喷的味道,出炉的时候表面光滑油亮,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觉肚子都要叫起来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没吃到苹果派,因为在纱由实妈妈切下一块分给我之前,我妈妈就来了。

  ——不要让我家小孩吃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妈妈站在打开的玄关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白砂糖」和「添加物」、甚至是「接种疫苗」对「人体」的「危害」有多么严重,还说守护孩子远离这些东西是为人父母的责任,放任不管是一种「虐待」。纱由实的妈妈皮笑肉不笑地频频点头说「是、是」,对我道歉说「不好意思呀,阿姨都不知道」,然后说了声「再见」,把我送出门外,关上了门。比我大一岁的纱由实,脸上一直带着尴尬的表情。

  「结珠,你吃过苹果派吗?」

  「吃过哟,但我比较喜欢巧克力蛋糕。」

  「我只吃过普通的苹果,我妈妈也讨厌蛋糕那些的。」

  结珠偏了偏头。「是哦……」她沉吟着点点头:

  「你妈咪讨厌的东西很多呢。」

  我不太喜欢那些把妈妈称作「妈咪」的小孩,这个叫法感觉黏答答的,让我背后起鸡皮疙瘩。可是结珠口中的「妈咪」咬字清晰,如果说其他小朋友的「妈咪」像软趴趴的落花生,那结珠的就像富有弹性的葡萄一样顺耳。我喜欢结珠喊的「妈咪」,喜欢她戴起圆帽子、穿起笔挺的国小制服那么适合,也喜欢她友善亲切地对待我,从不对我说难听的话,还教我怎么绑辫子。

  还有,也喜欢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朝我伸出了双手。每次想起那时结珠张开到极限、彷佛就要裂开的十根指头,和她认真的眼神,我总觉得自己真的掉下去好像也没关系,结珠说不定会毫发无伤地接住我——明明不可能有那种事才对。

  「问你唷,结珠,你那时候站在阳台底下,为什么会伸手呀?」

  「嗯——我也不知道,可能吓到了吧。」

  她有点难为情似的快速回答完,笑着说:「还好果远你没有掉下来。」

  「唉,我们去公园玩嘛。」

  虽然没有秋千也没有溜滑梯,但总比坐在阴影处潮湿的楼梯上来得好。结珠低下头,又抬起脸,来回看着她那双黑鞋亮晶晶的鞋尖和那座公园。

  「你不想去吗?」

  「不是不想,可是我妈咪……」

  「只要像第一次那样马上回来就好了呀,看着时钟就没问题。」

  我锲而不舍地试着这么说,总觉得结珠也希望我说服她。最后,结珠终于带着略显紧张的表情「嗯」地点了头。

  「那就等我下周过来的时候。」

  「不是现在?」

  我想跟结珠一起去公园玩耍,即使只有一分钟、三分钟也好,所以听了大失所望。公寓社区里的其他小孩都排挤我,一个人玩太无聊了,我一直想着哪天要是交到朋友,就要结伴一起到公园去玩。

  「我需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结珠正经八百地说。我不知道「心理准备」要准备什么,得像远足那样拿好通知单和小册子,事先准备要带的东西吗?虽然不知道,但我满足于结珠愿意倾听我的愿望,于是和她打了勾勾:「那就下周,约好啰。」

  ✿

  下一周,我从五楼走下楼梯,和等在一楼的果远手牵着手,一步不停地跑进公园,因为要是停下脚步,我说不定又会脱口说出「下周再说」。果远的手温暖柔嫩,和妈咪那双在夏天也冷冰冰的手完全不一样。我们肩并肩坐在单杠上,用大人的视线高度环视周围。虽然天气阴沉,有点闷热,但这座空无一人的公园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地盘」,就像我们两个人的庭园一样,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结珠,你看。」

  果远双手抱着膝窝,挂在单杠上一圈又一圈旋转起来。要是放着不管,感觉她会一直转下去。「会头晕哦。」我担心地阻止她。

  「不会啦,结珠也一起玩吧。」

  「现在穿着裙子,所以不可以,运动的时候要穿运动的衣服才行。」

  「因为你妈咪会生气?」

  「不只是妈咪,要是我穿裙子跳上跳下的,爸比也会说『这样太粗野了』。」

  「『粗野』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没规矩的意思。」

  「结珠你什么都知道耶。」

  「才没有呢。」

  果远站在三架单杠里最高的那一架底下,往上一跳抓住横杠,大幅摆动着双腿,让整个身体前后摇晃。然后她突然放手,整个人便借势飞出去,在一公尺之外落地。因为剧烈活动的关系,果远没有用橡皮筋绑起来的两条辫子前端已经松开了。

  「问你哦,有爸爸在是什么感觉?」

  果远回到我身边这么问。

  「咦?」

  「因为我家没有爸爸。」

  「为什么没有?」

  「不知道,一直都没有,我问妈妈,她也不告诉我。」

  「咦,所以你不知道自己爸比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嗯。」

  果远答得干脆,我不敢置信,如果是我的话,根本不敢把这种事告诉任何人。我家的爸比虽然每天都在我上床睡觉之后才回家,假日也经常出门,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但那和「没有爸比」完全不一样。没有爸比却连原因都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会觉得好丢脸。可是果远不一样,我觉得丢脸的事她无所谓,我拥有的知识她不了解,我吃过的东西她没吃过,她和我完全不一样。可是我想,或许是因为完全不一样,我才会喜欢果远吧。假如她什么都跟我一模一样,那相处起来说不定很没趣。

  「我的爸比是医生,他很忙,所以很少待在家。在家的时候,他会问我学校的课程和才艺课上到哪里了、读了哪些书之类的问题。」

  「是哦。那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个哥哥,他现在高三,要准备考试,所以平常都在房间里念书。」

  「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也在念书,好用功哦。」

  其实在升上高三之前,哥哥就几乎都待在房间里了。偶尔在走廊碰见他的时候,即使我跟他打招呼说「早安」、「你回来了」,他也会视而不见地走掉。妈咪跟哥哥说话比较尊重,都叫他「健人哥哥」,总是耳提面命地告诉我「你不可以打扰到健人哥哥哦」。哥哥就算把脱下来的袜子随便乱丢,或是吃完饭不收碗盘,妈咪都不会生气。

  「这样听起来,有爸爸和哥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耶。」

  「才没有那种事。」

  我有点生气。

  「是吗?」

  「因为我有饭吃、能上学,都是多亏爸比在外面工作,而且哥哥也很会念书……」

  「我也有饭吃,也能上学呀。」

  「我和果远不一样。」

  我忍不住语气强硬地顶回去,从单杠上跳了下来,脸颊发热。我刚才生气了,因为自己被说得像果远一样而感到排斥,因为不想变成家里没有洗发精、不能吃汉堡排和蛋糕的小孩。可是这是非常冷血的想法,怎么办?

  「结珠?」

  见我双手紧紧握拳,果远凑过来看着我的脸,向我说了声「对不起」。

  「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你不要生气。」

  必须道歉的是我,可是,要是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如实告诉果远,果远一定会不开心的。所以我摇摇头,只回答她:「我没有生气哟。」

  「真的?」

  「真的。果远,你再示范一次刚才那招好不好,放开手跳得很远的那个。」

  「好呀!」

  果远兴高采烈地跳上高高的单杠,比刚才更用力地晃动身体。咻、咻,松开一半的三股辫跟着摇晃,整双都灰扑扑的运动鞋脚尖彷佛能够到飞机云。我看着果远,看着天空,看着五号栋,看着妈妈所在的504号房阳台。那里堆满了垃圾袋,令人不安。

  「结珠,我要跳啰,看好了!」

  果远高声说着,放开双手。她的身体位在几乎要回转到单杠另一侧的高处,我倒抽了一口气,张嘴想说「危险」,但已经来不及了。果远呈现高举双手的万岁姿势,身体被抛上半空。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耀眼的太阳光从云层间照射下来,投射出果远的影子,就连她辫子松开的发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已经在比刚才更远的地方「哒」一声落了地,看向我得意地笑了开来。

  「好厉害。」

  我说。

  「果远,你好厉害。」

  即使胸中的阴霾没有消失,但多亏了果远,阴云之间似乎开了一个小缝,光从那里泄漏下来。或许那道缝隙再过不久又会被堵上,但我决定好好记住果远飞跃到远处的模样,还有她此刻开心的笑容。

  ༗

  结珠好像生我的气了。虽然她人很好,马上就跟我说「我没有生气哟」,但那时她脸上的表情好恐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一定是因为我太笨的关系。妈妈老是生气地骂我「我看你是白痴吧」,班上和公寓社区里的小朋友也都骂我「笨蛋」。我已经习惯了,但万一被结珠讨厌、以后不能再一起玩,我会很难过的,所以下一次见面时,我跟结珠说:「因为我很笨,万一以后乱讲话又惹你不开心,对不起呀。」结珠一听,眉毛和眉毛之间都挤出了皱纹。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果远,你才不笨。」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

  「我不会这样说。你一下子就学会编辫子了,还编得很漂亮。」

  被结珠一碰,我的头发看起来柔顺又闪亮,好像发质都变好了,一定是因为我心里高兴,所以每一根头发都开心。我鼓起勇气,向结珠坦白一个秘密。

  「那个呀,你不要笑我哦……其实我不会看时钟。」

  「咦?你说那个?」

  结珠指向竖立在公园里的时钟。

  「嗯。啊,数字我看得懂!三点、六点、九点好像也看得出来,但其他就不懂了。」

  一年级的时候,我在数学课上发呆看着窗外的校园,结果老师不知不觉就讲解完了。「大家有听懂吗?」周围的同学们大声说「有——」还有同学炫耀说「这些我三岁就会了」,我不敢说我没有听懂。

  「这个我可以教你。」

  结珠从种树的地方捡了一根细树枝过来,在地面写上数字教我看时钟。一天是二十四小时,一小时是六十分钟,一分钟是六十秒。时钟上的一天从两根指针指着「12」的地方开始,时针会绕两圈。短针表示「小时」,长针表示「分钟」……老师的讲解明明那么无趣,结珠的说话声却毫无困难地传入耳中,一下子就把那坨纠结成团的「我听不懂」的丝线解了开来。

  「果远,这样你懂了吗?」

  「嗯。」

  「那么,现在几点?」

  我抬头看向时钟回答,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三点四十分。」

  「没错,答得很好。」

  结珠像真正的老师那样夸奖我。

  「那再过五分钟,长针会指向哪里?」

  「九的位置。」

  「答对了,果远,你已经会看时钟了。我就说你不笨吧?」

  我没有回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钟看。我看得懂时钟了,已经理解了时钟上那两根「一回过神就发现它们在动」的指针代表什么意思!说不定我真的不是笨蛋。眼前的景象哗地开阔起来,我突然觉得那两根黑黑尖尖又冰冷的指针变得非常亲切,因为它们随时都站在公园,不眠不休地告诉我们现在几点。

  「好耶!好耶!」

  我开心地蹦跳起来,结珠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太大声会吵到邻居吧。」

  我停下动作,用气音说:「结珠,谢谢你。」这一次结珠笑着凑过脸说:「太小声了,我听不见啦。」结珠身上有其他家庭的味道,我突然想摸摸结珠的头发,就像她刚才触碰我的头发那样,说不定她也会和我一样开心。

  「结珠,我可以帮你编辫子吗?」

  我在她耳朵旁边问,结珠立刻退开,用手捂住耳朵。

  「咦?」

  「我想帮你编辫子。」

  「不可以。」

  「可是,我已经编得很漂亮了吧?」

  「这还用了橡皮筋和发夹那些的,果远你绑不来。万一头发散开,马上就会被妈咪发现了。」

  结珠的语气严肃,我明白了无论拜托几次应该都没有用。我悄悄看向结珠从那顶贴着树叶图案纹章的帽子底下露出的后脑勺,三股辫被好多支发夹固定得严丝合缝,我心想,结珠的妈妈显然连她的一根头发都不允许它乱翘。

  ✿

  公寓社区的公园,成了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虽然一点都不隐密,却是我们私底下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游乐场。和果远一起沐浴着午后明朗的阳光非常舒服,我们嗅闻手掌上摸过单杠之后带有的金属气味,在草皮上寻找蚁窝,拔起杂草把草叶唰地纵向撕开,即使没有游戏机、没有点心,也玩得很尽兴。云朵缓缓飘过天空,鸽子装忙似的摇头晃脑走过,沙坑里的细沙偶尔有亮晶晶的颗粒混杂其中。只要两个人一起,看见什么都雀跃不已。我好喜欢白天越变越长的这个季节。

  果远的妈咪好像在超市工作。

  「那间超市只卖一种叫做『有机食品』的东西,我们家吃的米都是那边买的。虽然那些米都是棕色,但我妈说那是没有使用『着色剂』的证据。」

  「那你放学回家之后,家里都没有人在?」

  「嗯。」

  「那才艺课怎么办?」

  「我没有上才艺课。」

  「平常放学之后,你在家都做些什么呀?」

  「在日历背面画画。」

  果远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负责每天撕掉一张日历。一开始都会先画有数字的那一面对吧?画满了再翻到背面,就觉得整张纸变得一片全白,很开心哦。」

  她说她喜欢月初那几天,因为空白的部分最多;假日的数字是漂亮的红色,所以看了也高兴起来;偶尔忍着不画,等到累积两、三张日历纸再一口气画满,就有难得奢侈一天的感觉……果远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却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一直以为所有妈咪都总是在家,负责接小孩上才艺课,检查作业、联络簿和隔天的课表。我觉得自己就像超市零食专区任你装到满的那种袋子,妈咪把她挑选好的东西往里面塞得满满的,只要夹链袋的开口还关得上,即使挤到袋子鼓涨变形、随时都会撑破也无所谓的透明的小袋子。

  可是,我现在有了果远这个连妈咪也不知道的秘密朋友。妈咪心中有她自己的秘密,我心中也有我的秘密。像颗蛋一样揣着它令人害怕,同时又让我充满期待,就像是用力荡秋千,把身体荡得很高很高的那种感觉。要是这里有秋千就好了。

  「好好哦。」

  果远用指尖捏着我的制服裙摆喃喃说。

  「我也好想穿穿看这种衣服。只要到你们那间学校念书,所有人都能拿到这套衣服吗?」

  「嗯。」

  我点了头,但制服不是免费的,而且我隐约记得,上幼稚园的时候我和爸比妈咪三个人还一起接受过面试。果远家没有爸比,感觉好像也没有钱。可是我说不出「你不行的」这种话,所以转而问她:「你要穿穿看外套吗?」

  「不用,没关系。」

  果远摇摇头,三股辫的尾巴跟着摇晃。今天她只在后脑勺编了一条粗辫,果远的辫子越编越漂亮,我看了很开心。

  「因为,那件外套有可能是『化学纤维』吧?」

  「化学纤维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妈说她讨厌『化学纤维』,内裤和袜子全部都要穿『有机棉』材质的才行。」

  「为什么不能穿化学纤维?」

  「她说了一堆,但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听惯了的「讨厌」。我和果远截然不同,却有些地方非常相像:无论我们理解或不理解,妈咪订下的规则都必须遵守。还有,我们不太清楚自己的妈咪喜欢什么,却对她讨厌的东西瞭若指掌。

  ༗

  无论来到这座公寓社区几次,结珠好像还是不太清楚她妈妈在做的「志工活动」到底是什么。

  ——一到504号房,就会见到一个不认识的大叔,我每次都要跟他打招呼,但总觉得好可怕,我不喜欢他。而且大叔每次都只是朝我看一眼而已,为什么非得跟他见面呢?

  ——要不然结珠,你问问看你妈妈吧?

  ——之前也说过了,我不敢问。

  ——为什么?

  ——不敢就是不敢嘛。

  我妈妈也从来不听我说话,她动不动就生气,有时候生起气来也很恐怖。可是,结珠对她妈妈感受到的「害怕」,可能又跟我不一样。

  我妈妈会知道「志工活动」是什么吗?晚上,吃着什谷米配白萝卜煮豆子的时候,我试着问她。

  「你认识住在五号栋504号房的那个大叔吗?」

  妈妈从对桌转动眼珠子瞪向我。

  「为什么问这个?」

  「没为什么啊。」

  「那个大叔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啊,我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而已。」

  我连忙用力摇头。

  「你不要靠近他哦。那家伙好像酒精中毒,老是浑身酒气到处乱晃,有时候还听到他嘴里喊着莫名其妙的话。」

  「酒精中毒是什么呀?」

  「你不需要知道。总而言之,绝对不要告诉他,你白天自己一个人在家。」

  「那妈妈,我问你哦,志工活动又是什么?」

  「伪善者的消遣。」

  妈妈嫌麻烦似的回答。

  「『伪善者』是什么?」

  「你好烦啊,等你长大就懂了,赶快给我去洗澡。」

  我家的浴缸,必须要打开热水和冷水两边的水龙头,先确认过温度适中才能开始放洗澡水。水开着不管它会满出来,要是拖拖拉拉地不去泡澡,水也会凉掉。结珠告诉我,她家的浴缸只要按一个按钮就会自己放水、关水,水放好了会响起音乐,水凉掉了还会自动加热,所以随时都能用温度正好的水泡澡。而且浴缸很宽敞,双脚都伸直了也碰不到另一端,淋浴还有各种选择,分成强、弱,还有像雾一样充满整间浴室的蒸气。结珠家简直就像魔法屋一样,我整个人坐进狭窄的深底浴缸心想。因为结珠住在魔法屋一样的房子里,所以她妈妈在做的「志工活动」,听起来也像某种咒语。

  伪善者的消遣。我模仿着妈妈刚才的语调,轻轻笑了出来。虽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得出她在说坏话。妈妈微微撇着嘴角讽刺人的时候,看起来最漂亮。大概三岁还四岁时,我问过她:「我们家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回答:「因为他是个混帐。」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她当时的表情。

  我妈妈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化妆,也不精心梳理发型,却还是长得很漂亮。她脸上雀斑很多,头发每次都是自己随便剪的,但即使如此,我知道公寓社区里的男人们还是会斜着眼偷看我妈。在社区里四处闲晃,各种小道消息和坏话都会自然而然传入我耳中,好像谁也不在乎有没有被我听见,一定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我是笨蛋的关系。当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校仓太太头脑有问题、从来不帮忙社区事务的时候,男人们总是露出暧昧的笑容袒护我妈。

  ——我觉得她不是什么坏人啦。

  ——她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地照顾小孩子,各方面都很辛苦嘛。

  听说,其中还有人特地跑去我妈工作的超市,买了价格高昂的「有机栽培米」,结果闹到夫妻吵架。做出这种事只会让我妈越来越孤立而已,他们明明都是大人了,怎么会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呢?我妈的口头禅是「住在这里的都是群讨人厌的家伙」,她有时候也会在浴室里哭泣,可能是因为不喜欢任何人而伤心吧。

  大人要不是很可怕,就是令人作呕。至于小孩,男生会拿橡皮擦屑丢我,对我说「你臭死了」,女生会刻意在我眼角看得见的地方交头接耳、吃吃发笑。所有人都好讨厌。我还算喜欢我妈,要是没有妈妈在,我就没饭吃,也没得洗澡了,还是喜欢着她比较轻松。

  我真正发自内心喜欢的,只有小绿和结珠——我看着自己像海带芽一样在热水中摇曳的头发心想。在小绿之前还有一只「小茶」,但它现在不在了。

  对我张开双手的结珠;每周一次,只能在短短一段时间说到话的结珠;害怕「妈咪」的结珠。我好想再多跟结珠待在一起,要是能跟结珠上同一间小学该有多好。可是那样的话,结珠说不定也会像其他同学一样说我的坏话、嫌我笨。我没有好吃的小点心可以分给结珠,也没办法像结珠教我编辫子、看时钟那样教她什么。结珠跟我相处说不定马上就厌倦了,再也不会跟我一起玩。

  一这么想像,我突然伤心起来,眼泪从比喉咙深处更深的地方涌上来溢出眼眶,马上滴进了浴缸,和泡澡水融在一起。在这之前,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从来都没哭过。可是为什么呢,只要一想到有可能被结珠讨厌,我就觉得一切都完蛋了。「据说地球到了一九九九年就会灭亡!」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吵闹着这么说,弄哭了几个女生,老师生气地告诉大家「没有这回事」。当时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但现在我懂了,要是结珠不在了,我一定会「灭亡」吧。我吸了吸鼻水,凝结在天花板上的水滴啪嗒滴上我的后颈,我「呀」地缩起脖子。

  「果远,你还要泡多久!」

  听见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我急忙回答:「现在就出去。」幸好眼泪已经不流了。

  ✿

  「我到504去看看好了。」

  靠在公园围篱上的果远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我忍不住紧紧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

  「因为很好奇嘛。啊,我不会现在去啦,等到结珠你不来的日子,我再偷偷去侦察。」

  她说出「侦察」这个词的时候显得有点自豪,可能是最近新学的词吧,但现在我顾不得那种事。

  「不行。」

  我语气强硬地这么说。

  「我不会去按门铃啦,只是站在外面看一看而已。」

  「不可以。」

  我用双手紧紧抓住果远的手。即使我再怎么阻止,感觉她还是会去,因为她是为了看隔壁家的鹦鹉,可以把身体探出阳台栏杆外面的女生,是敢毫不犹豫放开单杠的女生。果远有着某种敢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面不改色往下跳的、让人捏把冷汗的危险气质。

  「不会怎么样的。」

  「我都说不可以了。」

  要是果远见到了那个大叔,妈咪说不定会发现我的小秘密。不对,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我不想让果远触碰到那个大叔混浊的眼睛和粗暴的声音,总觉得那会让果远沾上无论用醋还是用肥皂都清洗不掉的脏污,我无法接受。

  「你不要这样。」

  我感觉到下眼睑涌上一股热流。看见我眼眶含泪,果远慌张地不断说「对不起」。

  「我答应你不去、不会去了。」

  「真的?」

  「嗯。」

  我这才终于放开果远的手,拿手帕按着眼睛。眼泪消退之后,我忽然难为情了起来,为了掩饰困窘,我挪动双手弹起看不见的钢琴。

  「你在做什么呀?」

  「练习钢琴指法,复习前天教的东西。」

  「两只手的手指可以分别做出不同动作耶,好厉害。」

  果远两眼发亮地看着我的双手,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全抛到脑后。「这没什么好厉害的。」我说着靠上围篱,压得它吱嘎作响。

  「对了,有一首曲子叫做〈卡农〉哦。」

  在发表会上,有上级生演奏了帕海贝尔的卡农。我喜欢它的开头,像赤着脚轻轻踏入浅水滩。

  「和我的名字发音一样?※真的吗?是什么样的曲子啊?」

  注:果远(kanon),在日文中发音与「卡农」相同。

  我试着哼了一段,果远偏了偏头。

  「没听过耶,结珠你会弹吗?」

  「完全不会,我才刚学到黄色拜尔而已。」

  「黄色拜尔?」

  「就是像钢琴教科书那样的课本。」

  我手指的动作已经不是在复习指法,只是胡乱在半空中舞动,果远却仍然看着我的指头,像看着某种耀眼的东西。要是现在这里有架钢琴,刺耳的不和谐音马上会拆穿我的谎言。

  「等我练习到会弹卡农了,再当面弹给你听。」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谎言之上编织另一个谎言。果远家没有钢琴,我不可能邀请她到家里来,我们也不念同一所学校。即使我真有一天学会弹奏卡农,也不会有能够弹给果远听的一天。

  我和学校里的朋友也会立下不切实际的约定,像是「有一天我们一定要一起到朋友家过夜」,或是「以后一起去主题乐园玩吧」。这些约定没有实现也没关系,只是彼此口头相约就很开心了,就像欣赏橱窗里的蛋糕一样。然而现在,在我对果远撒谎的瞬间,却感觉到一种像薄纸或草叶割伤手指的痛觉。伤口细微得肉眼看不见,连OK绷都不需要贴,却过了好久还是一抽一抽地发痛发痒。

  「嗯。」

  要弹给我听哦,果远笑眯眯地这么说,我因此后悔刚才不应该随口乱说话。我将手指紧紧捏成拳头,掌心冒着汗,黏答答的很不舒服。六月也即将结束了。我已经换上了布料轻薄的夏季制服,果远身上的衣服却只有袖子长度改变。到了七月,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然后暑假就要来了。我忽然想,暑假期间妈咪也会定期到这里来吗?

  注:日本采用三学期制,第一学期为四月到七月,第二学期为九月到十二月,第三学期为一月到三月。

  ༗

  虽然对结珠那么说,但我还是对五号栋的504号房好奇得不得了。我不明白结珠为什么那么拼命想阻止我,而且要是知道了504号房那个大叔的情报,结珠应该也会很高兴吧。午休时在学校图书室读到的侦探故事非常有趣(我特别喜欢「侦察」这个厉害的词),我很想自己冒险看看,而且也想为结珠做点什么。

  为了立刻把结果告诉结珠,侦察选在星期二进行。要是没有任何发现,我就不提起这件事了。放学回家之后,我只跟正好出现在隔壁阳台上的小绿说了声「我出发了」,便走出家门。用麻绳挂在脖子上的家门钥匙贴着皮肤,在我每一步走下阶梯时跟着跳动。刚开始它还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转眼间就被我的体温焐热,再也不冰了。

  下到一楼,我确认过附近都没有人之后,一口气从公园旁边跑过去,冲进五号栋的入口。首先我调查了一下集合式信箱,但「504」的信箱没有名牌,查不出大叔叫什么名字。我们社区的公寓每层楼都有一号房到六号房,一号和二号、三号和四号、五号和六号彼此相邻,中间都隔着一道楼梯。

  我蹑手蹑脚爬上五楼,小心不发出脚步声。504号房的门口果然也没有门牌,我悄悄把一只耳朵贴上铁门。坚硬冰冷的触感,还有没编成辫子的头发沙沙的摩擦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我继续侦察,轻轻推了推门板下方的邮件投递口,洞口发出小小的「啪」一声开了一条缝,房间里的空气流泻出来。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总觉得那股空气混浊湿暖,有点臭味。还有,绝不是错觉的,声音。

  女人在哭的声音。不,是好像在哭一样的叫声。我听过养小绿的大姊姊房间里传出同样的声音,和单纯的哭泣不同,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候像在呻吟。听到那个声音总是让我嘴巴里涌出唾液,莫名感觉到类似动物园的气味——就像现在。大姊姊的这种声音不分早上中午晚上,每次妈妈听到,总是瞪着墙壁嫌弃地嘀咕「差劲透顶」。

  那种「差劲透顶」的声音,从504号房的大叔家传出来,而且比大姊姊房间听到的更清楚、更大声。我一只手按住邮件投递口的盖子,蹲在那里动弹不得。好恐怖,我不想听,心脏一胀一缩地跳得好大声,感觉就连在身体外侧也能听见,害我紧张得不得了。那阵叫声就像在跟我的心跳声比拼一样越来越大声,变得接近悲鸣。好恐怖,我紧紧闭上眼睛,这时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只能趁现在了,我得赶紧逃跑。

  我迅速站起身冲下楼梯,再一次从公园旁边跑进六号栋,上楼跑向自己家。明明流着汗,手指却像冷得要命的日子一样不听使唤,打不开锁,我在家门口急得跳脚,好像用全身跳着奇怪的舞蹈。终于进到家里,我一锁上门、扣上门链,膝盖忽然发起抖来,整个人瘫坐在妈妈的凉鞋上面。要是那个大叔发现了我,一路追过来怎么办?万一他跑到阳台监视我怎么办?汗湿的衣服贴在背后,感觉好不舒服。

  今天是星期二,不是结珠过来的日子,所以在那个房间里的不是结珠妈妈,或许是我家隔壁的大姊姊也说不定。说不定每个星期三,结珠的妈妈也在那个房间里发出「差劲透顶」的声音。我开始害怕结珠被某种乌漆抹黑的东西吞没。结珠明明都阻止我了,都是我不听劝告自己跑去侦察,结果一直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搞得自己心神不宁。

  糟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换上睡衣的,但我直接钻进被窝,没起来吃饭也没洗澡,隔天早上就发了烧。妈妈在我额头上涂了厚厚一层臭臭的软膏,边涂边说「这可是很贵的」,然后用热水冲泡成分不明的粉末,让我喝下那杯加了蜂蜜后尝起来有土味的饮料,就出门上班去了。有钱买奇怪的药膏,我还比较希望她拿那些钱买水果和冰淇淋给我吃。头痛又发烧让我昏昏沉沉,我在睡梦中流了满身汗,每次醒来就慢吞吞地走到厨房去,打开水龙头咕嘟咕嘟大口喝自来水,流过嘴巴和喉咙的水甘甜美味得让我惊讶。今天是星期三,我要等结珠来才行。尽管不能出门,我至少想在阳台上朝她挥挥手。可是中午一吃完冰箱里的粥(用我们家平常吃的什谷米熬成的),我马上就睡着了,再醒过来时,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我额头上。

  「嗯,烧退了,看来药膏有效。」

  啊,妈妈回家了,已经是晚上了。「要吃饭吗?」她问我,但我还在为了没跟结珠打到招呼而失望,所以回答「不用」,再一次沉入梦乡。在梦里,我也没能见到结珠。

  我在清晨很早的时间饿醒,枕头旁的闹钟还没指向六点。我穿着睡衣悄悄走出家门,前往平常那座公园。外面天已经大亮,我看见送报的人骑着堆满报纸的单车渐行渐远。明知道她不可能在,但我得亲眼确认过,才有办法转换心情迎接下一周到来。抵达公园时我跑得有一点点喘,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巡逻。单杠、沙坑、几棵树木,这时间气温仍然凉爽,阳光比中午更透明柔软。深呼吸几次,好像把残留在身体里的热气全都呼出去了。

  走到时钟下方的时候,我注意到地面上放着一束白花三叶草,五、六朵花用花茎巧妙地扎在一起。是结珠,我心想。事实上或许不是结珠放的,但我脑海中一瞬间就浮现了结珠来到这里,东张西望地等待着我,边抬头看向我家阳台边摘着花的模样。一定是这样没错,这是结珠特地为我留下的花。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我把白花三叶草放进嘴里。酸酸涩涩的汁液从纤细的草茎里渗出来,我的嘴巴里分泌出好多唾液,全身酥酥麻麻的,让我的脖子和肩膀抖了一下。只有那座时钟俯视着我。

  ✿

  那天是阴天,天空却明亮得不寻常。虽然看不见太阳,但阳光从白色的云朵背后透出来,感觉一点也不阴沉。我像平常一样搭着妈咪的车前往公寓社区,坐在儿童座椅上的我有点紧张,因为上周没有见到果远。

  是因为果远说要去「侦察」,我却严厉地告诉她「不可以」吗?是因为根本不可能实现,我却说要弹钢琴给她听吗?果远说不定生了气,再也不想跟我一起玩了。我一个人东想西想,却还是不敢跑到果远家去按门铃,明明不用花上十分钟,我还是怕得不敢从原地离开,实在太没胆量了。

  我想至少送些什么给果远,于是匆匆采了一些生长在公园里的白花三叶草,用花茎绑成一束,放在时钟那里。希望果远能注意到,希望她没有生我的气——我这么祈祷着,独自度过那漫长又无趣的三十分钟,果远不在,我好寂寞、好无聊。

  「今天或许能见到她」的期待,和「万一今天也见不到她怎么办」的不安,害我不小心踢动起垂在半空的双腿,妈咪立刻纠正我「不要这么没规矩」。

  所以,在六号栋的阳台上看见果远的瞬间,我高兴得差点要用力朝她挥手。当然,因为妈咪就在身边的关系我忍住了,但如果可以,我真想大声喊她的名字。果远——果远,你看见我留下的白花三叶草了吗?你上星期在做什么?你知道白花三叶草能编成花冠吗?我可以教你哦。

  和妈咪分别之后,我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中预演着好多要跟她说的话。相隔两周,我终于在近处见到果远,可是她看起来却和平常不太一样。

  「你怎么了?」

  她在哭,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肩膀微微上下起伏。大滴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滑落通红的脸颊,在下巴尖端汇聚在一起。我觉得果远的泪水好美,像沾在玻璃上的雨滴。果远说话总是直来直往,没想到她也会这样哭泣。

  「果远……」

  「死掉了。」

  果远从咬紧的门牙缝隙间挤出声音这么说。

  「小绿、死掉了……」

  「那只鹦鹉?为什么?」

  「我不知道。刚才往隔壁一看,它就倒在鸟笼里不会动了……我叫它也没有反应。」

  「这样啊……」

  我不晓得该向她说什么才好。我心想,那也不是养在她家里的小鸟吧?我本来还想跟她一起做好多好玩的事,连着上周没见到面的份一起补回来。可是果远在抽泣,眼泪像开着的水龙头一样扑簌簌地掉。哭成这样,感觉连睫毛和眼珠子都要一起流出来了。我递出手帕给她,她也不愿意接,只是用手掌心用力抹着眼睛周围。

  「果远,手帕给你用啦。」

  「没关系……我想、埋葬小绿。」

  「咦?」

  「我想把小绿带去公园埋葬。可以葬在有种树的那里,那附近的土也比较松软。」

  「可是那是别人家的宠物吧?你要去拜托邻居吗?」

  「应该不可能。」

  果远说。

  「所以,我要越过阳台,去把小绿带过来。」

  「咦,不行啦,怎么可以……」

  把已经死掉的小鸟擅自带走,是不是也会变成小偷呢?我不确定,但应该会被骂,而且太危险了。

  「果远,还是放弃吧,这种事绝对不能做。」

  我轻轻摇晃她的肩膀,但果远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她被泪水沾得湿润的眼睛在发亮,就像沙坑的沙子里那些亮晶晶的微粒飞进了果远的眼中。

  「在小绿之前,还有一只小茶。」

  「小茶?」

  「小茶是一只仓鼠。有一天它也死了,我还担心要怎么办。隔天听到大姊姊走出阳台的声音,所以我也在阳台竖起耳朵听,结果大姊姊『唉』地叹了一口气,喀嚓一声打开饲养箱的盖子,回到房间里……然后是马桶冲水的声音。」

  在我念的小学,养在饲育小屋的小动物或教室水箱里的鱼要是死掉了,都会埋在学校庭院里宠物专用的墓地里,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把它们冲进马桶。好过分,在我这么想的同时,另一个自己反问:「为什么过分?」死掉了就代表不再活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再也感受不到痛苦,爸比是这么说的。爸比是医生,所以他说的一定没错。是谁规定死掉的宠物可以埋葬,却不能冲进马桶?

  可是,在果远面前,我说不出这种话。我想,光只是让她感到悲伤,就代表这是件不能做的事。总觉得这里存在着比妈咪订下的规矩更强烈、更确切的「不可以」。为了不让果远哭泣,我愿意做任何事,也办得到任何事。我「嗯」地点点头。

  「我们把它带去埋葬吧。」

  接着,我第一次踏进了果远家。有一个房间的地板上铺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光滑材质,另外两个房间则铺着榻榻米。餐桌是两人用的,两组垫被叠在墙边,冰箱也只有两扇门,没有沙发,没有床架,也没有书桌。我心想,这样生活不会不方便吗?「那个大姊姊好像醒着。」果远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小声这么说。

  「我听到电视的声音。」

  「真的?」

  我也学着果远靠过去听,墙壁另一侧传来说话声,大概是电视剧或什么节目的对话。然后是打开冰箱、啪嗒一声关上冰箱门的声响,还有脚步声。隔壁家的声音全都听得这么清楚?这样还有可能越过阳台,悄悄把小绿偷走吗?我突然感到害怕,但已经来不及反悔。

  果远蹑手蹑脚地打开纱窗。我穿着袜子走出阳台,明明觉得这种事要是被妈咪发现一定会捱骂,却在不安的同时不可思议地感到同等过瘾。秘密进行的「这种事」,为了果远而做的「这种事」。

  「那我过去了。」

  果远没穿袜子,赤着脚轻轻跨出脚步,带着紧张却无所畏惧的表情。

  「我把小绿抱出鸟笼之后把它交给你,你要接好哦。」

  「嗯。对了,你等一下。」

  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防身警报器。

  「带着它吧。」

  「这是什么?电子鸡?」

  「不是,是防身警报器。拉动绳子,它就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啊,现在不能拉!……万一那个大姊姊走到阳台,你就用这东西发出声音吓她一跳,然后趁机逃走。」

  「嗯。」

  果远把手腕穿过挂绳,将警报器挂在手上,接着不知为何回到屋里去了。没过多久她立刻跑了出来,将一根鸟羽递给我。

  「这是小绿的羽毛,送给你。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羽毛上的颜色从黄绿色渐层为黄色、再逐渐转白,这就是小绿的颜色。我并不特别想要它,警报器也只是借给果远,而不是送给她的礼物。可是,收到果远珍惜的东西让我好高兴。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对别人的「心意」感到高兴。

  「谢谢你,果远。」

  我将那根羽毛放入衬衫的胸前口袋。果远用那双哭肿的眼睛看着我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轻巧地撑起身体,先是一只脚、紧接着两脚都踩上栏杆,抓着两户阳台之间的隔板墙稳住身体。她的动作太轻快,反而看得我捏了把冷汗。我很想叫她再慢一点、轻一点,但这样说不定会害果远分心。

  果远轻轻松松越过栏杆,在隔板墙另一侧轻巧落地。我拼了命伸长背脊,守望着她蹲下的背影。今天她没绑辫子,长长的头发整片披散在她背后。在一声轻轻的「喀嗒」声之后,果远站起身,回过头来,捧成碗状的双手中躺着一只动也不动的小鸟。

  「……结珠。」

  「嗯。」

  我伸出双手接过小绿,它的身体僵硬得不像生物,让我鸡皮疙瘩直竖。要不是为了果远,我想我早就尖叫着把它丢开了,但我还是忍耐着不把排斥感表现在脸上。果远迅速回到这一侧来,我们的作战轻而易举成功了。回到屋内,电视的声音依旧从隔壁传来,那个大姊姊完全没发现。

  「来,小绿还给你。」

  「嗯。」

  我现在就想去洗手,但我们还有该做的事,得把这只小鸟带到公园埋葬才行。我们走下楼梯,刚走出建筑物外面,果远便「啊」了一声停下脚步。

  「怎么了?」

  「我没带铲子下楼。」

  对哦,徒手挖土、再把小鸟埋好太累人了,还会弄脏手。果远带着小绿跑了回去。「结珠,你在原地等我哦。」她在踏上楼梯前回过头对我这么说。

  「待在那个有光的地方。」

  这时候,正好只有我所站的这一处云层开了个洞,太阳在地面投下一小块阳光。我答了声「嗯」。

  「我等你。」

  果远啪哒啪哒跑上楼,进了家门。我听着她的关门声,竖着耳朵以免错过接下来门打开的声音。

  这时,我脚边的地面忽然暗了下来。啊,这里变成了没有阳光的阴影处,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一道声音响起。

  「结珠。」

  妈咪站在我正后方。她的语调平静,眼神却东张西望,和平时的妈咪看起来不太一样。怎么会这样?明明还不到她平常下楼的时间。妈咪拉起我僵住的手,迈开脚步。

  「你不要随便乱跑。」

  等一下妈咪,我跟朋友约好了。有光的地方,我得待在有光的地方。可是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妈咪的步伐比平常更快,要是松开手,感觉她会直接抛下我快步走掉。

  那也无所谓,心中有个我这么说。要是被丢下,我就能回到果远身边去,跟她一起埋葬小绿,然后跟她一起玩耍,一直玩到天色暗下、玩到明天,玩到永远永远。但妈咪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也没有反抗妈咪——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那是什么东西?」

  上车之前,妈咪注意到我的胸前口袋而停下脚步,果远给我的小绿羽毛露出了袋口。

  「你从地上捡的?太脏了,在这里丢掉。」

  妈咪总是这样,她从不没收东西,总是叫我自己亲手丢弃。橡实、蒲公英、搬到远方的朋友写给我的信、送给我的纸折气球。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就这样把果远珍重的羽毛丢弃在路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不是对妈咪,而是对凡事百依百顺的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像那个女孩子一样直截了当地行动呢?

  「上车。」

  我坐上安全座椅,想像果远现在在做什么。她在找我吗?还是放弃等我,自己一个人埋葬着小绿?如果能像上周那样,至少留下一束白花三叶草就好了。对了,果远有没有发现我的白花三叶草?她会知道那是我放的吗?

  下周跟她道歉吧,我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这么想。下周一定要跟她说上许多话,或许无法向她坦白小绿羽毛的下落,但我想跟她说:对不起,没有待在有光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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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家找不到铲子,最后挑了一支木制的大汤匙。我一手拿小绿、一手拿汤匙,急急忙忙下到一楼,结珠却不见踪影。在结珠脚下,像阵地一样铺展开来的那片阳光也消失了。为什么?我们明明约好了,明明还不到平常她离开的时间。我在公园的每个角落、在五号栋的楼梯口都没看到她。

  其他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五号栋的504号房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绿和汤匙藏在树根凹凸不平的地方,走进了五号栋。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五楼,我像上次一样,从邮件投递口的缝隙侦察屋内情况。里面一片安静,没听见结珠的声音,也没有「差劲透顶」的声音。

  刚才成功带走小绿的战绩,让我有点得意忘形。我踮起脚尖,按了玄关的门铃,确实听见了「叮咚」声,却没有人应门,门板另一侧静悄悄的。我下定决心将手搭上门把,试着转了一下,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屋内没有任何反应。我迅速走进屋,边把门关上边战战兢兢地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想埋葬小鸟,需要借一把铲子……」

  这是我拼命想出来的「不惹人怀疑的借口」。我脱下鞋子,从玄关走进屋内。整间屋子堆满了垃圾袋、宝特瓶和空酒瓶,几乎没地方落脚,还有封面印着裸体女人的杂志。结珠的妈咪在这种地方做「志工活动」吗?我感到纳闷。结珠说她不帮忙做家事、东西没收拾好就会被骂,她妈妈不会对住在这里的人生气吗?

  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从屋子深处的和室传来奇怪的「唔唔」声,差点把我吓得跳起来,但我还是继续前进。结珠说不定就在这里,而且想确认声音来源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我还有结珠借给我的防身警报器,就算碰到恐怖的人,只要拉动绳子吓跑对方就好了。

  我从半开的拉门往和室里一看,一个不认识的大叔躺在垫被上,脚朝向这里,膝盖以下露出垫被外面,搁在榻榻米上。大叔虽然躺着,却没有睡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吓人,手按着胸口,脚好像在踢着看不见的东西,摩擦榻榻米时发出沙沙声。

  大叔「唔」地发出一声喉咙哽住的声音,眼睛瞪得老大,往我的方向看过来——他发现我了。我拔腿狂奔出那间屋子,一步两级地冲下楼梯。这比上一次更可怕。

  我回到小绿那里,蹲下来大口喘气。连我都看得出那个大叔样子不对劲。一一○、一一九这些号码在我脑中打转,这种时候必须找「可靠的大人」过来才行。可是我总觉得要是「可靠的大人」进到那个大叔家里,会发生一些对结珠不好的事情。结珠的妈咪去了504,她人却不在那里,结珠也不在,陌生的大叔还留在那里,看样子好像很痛苦——

  我都要头昏眼花了。我果然太笨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即使希望有人能教教我,结珠也不在这里。我紧紧握住汤匙往土上戳,现在自己确实办得到、必须做到的事也只有这一件了。我重复了好几次同样的动作,然后用手拨开、挖除铲松的土壤,将小绿放进浅浅的坑洞里,再把土覆盖在上面,摘了几朵长在附近的白花三叶草供奉给它。

  我在家中洗手台前哗啦哗啦地清洗完脏兮兮的双手和汤匙,靠着墙壁坐下,听着隔壁传来的电视声音。该拿那个大叔怎么办呢?「人气冷冻食品排行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小绿的事情、结珠的事情、504号房的事情,今天的所见所闻在眼前一闪一闪地出现又消失,让我茫然。我想,喝醉酒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光线昏暗下来,我站起身走出阳台。好多好多的细长云朵排满了整片天空,好像被夕阳煮到熟透一样发出红通通的光。明明天空随时都在这里、太阳每天都会西沉,这一天却特别美丽,至少在我眼中看起来是这样。昨天的风景不长这样,明天肯定也不会是同样一幅景色,只有今天的天空,真的好漂亮好漂亮。你只需要静静看着就好了,什么也不必想——傍晚的天空似乎对我这么说。太阳在云朵间时隐时现,逐渐下沉,刚才照亮结珠的那道光即将远去了,而我追不上它,也无力挽留。

  结珠不会再来了。我无比确信地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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