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力信士,四十岁,杀死了黑道大哥。
两人并无私仇,甚至不认识彼此,但想必这位黑道大哥也是一路铲除了碍事者才当上大哥。朝天空吐的口水,迟早会落回自己脸上※。
注:日本谚语,比喻害人终害己。[n2]
★ ★ ★
睁开眼睛时,身边躺了个女人。昨晚,我跟百家乐赌场的老主顾去酒店,这女人是那里的小姐,我们在店里喝完后,我带她出场吃饭,她就这样跟我回家了。
「你醒啦?」
撒娇的语气给人一种冲突感。在店里因为灯光昏暗,看上去长得还行,如今在穿透窗帘的晨光下一看,年近三十的岁月痕迹一览无遗。以酒店小姐来说,已经算是年纪大的吧。
「目力哥,你睡着后完全不会动,好像尸体一样。」
女人骑上来取笑我,我皱起眉头,感觉昨晚喝的酒要逆流了。
「皱眉头的模样好像那个哦。」
「哪个?」
「神社的那个啊,两只一组的。」
狛犬※啊。上次去神社是几时的事情了?最近几年,我连过年都没去神社参拜。女人纤薄的手掌摸向我的裤裆,晨间勃起的部位被她逗弄着,我捏住软绵绵的屁股予以回应。身上的女人笑了,我反客为主地扑倒她。
注:日本幻想中的神明差使,形似狮子及狗,置于神社入口两侧或本殿,多为两尊雕像面对面摆放,右侧张着嘴巴的叫「阿形」,左侧闭着嘴巴的叫「吽形」。[n2]
用几分钟完事后,我霎时虚脱,很想再睡一觉,女人却黏了上来,我只好随便抱住她的肩膀。结束后让我静一静的才是好女人,很遗憾地——
「唉唉,谁是『阿静』(ZUKA)?」
她不是个好女人。
「你说梦话提到『阿静』,记得吗?」
她搂着我的身体摇晃,我无奈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是这个人对不对?」
女人伸手触摸我左胸上的「SHIZUKA」刺青,这是我在年轻时刺的,还是最廉价的那一种。把女人的名字刺在心脏正上方表示「生死与共」——告诉我这件事的前辈跟名字刻在心脏正上方的女人结了婚,最后载着外遇的女人发生车祸死亡。葬礼上,前辈的太太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边哭边骂「去死啦负心汉!」,其他小弟连忙安慰她「大哥已经死了」。
「刺女人的名字在身上很浪漫呢。」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你几岁?」
「二十。」
「现在你几岁?」
「四十。」
「已经二十年了啊,」耳边传来笑声,「你一定很爱她吧。」
疲倦的话题催人入梦,我翻身不作答,女人果然又紧紧黏上来。
回想起来,静香做完总是推开我跑去上厕所,然后抓着一瓶啤酒回来,随便穿上一条内裤、套件运动衫便坐下看电视,完全不黏人。冷淡、粗鲁,是个好女人。因为刚刚提到她的名字,害我不由得想起往事。
「男人最喜欢美化旧情人了。」
女人的手从腹部攀上胸前,凹凸不平的立体美甲刺着心脏部位。我挪动身体,她不死心地用指甲刺我,我坐起来,朝她挥了一巴掌。女人仰倒在床,神情呆滞地望着我。
「唉!你打我?忽然打人,太过分了吧?」
女人的表情看不出来究竟是哭,或者只是闹脾气。我用被子罩住她,一面听她发出单调的抗议「好过分、好过分哦——」,一面闭上眼睛,意识旋即朦胧下沉。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睡得像是死了一样,是我唯一的优点。
「目力哥,吃饭了哟!」
有人用硬邦邦的拳头钻我的额头,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睁着惺忪睡眼一看,这不是刚刚被我呼巴掌的女人吗?
「你还在啊?」
「我本来已经回去了,但这边超市的鱼卖得比较便宜,所以我又回来啦。」
女人催促「再不吃要凉啰」,走到客厅一看,桌上真的备好了饭菜。
「多吃几碗哟。」
碗里的饭高高隆起,宛如一座小山,我忍不住说:「你当这里是饭场※吗?」
注:日本土木工寮的员工食堂,属于贬义词。[n2]
她反问:「什么是饭场?」
味噌汤太咸,煮芋薯又硬又甜,盐烤鲑鱼烧焦了。
「好吃吗?」
我连批评都嫌懒,干脆静静不说话。
「有爱吃的东西尽管告诉我哟,我下次来时做给你吃。」
这女人被呼了巴掌依然为别人做饭,还说下次会再来,可见从来没有人好好珍惜她。吃下说客套话也称不上美味的一顿饭后,我用手机确认赌场有没有人找。女人把餐桌收拾干净,一边哼歌一边洗碗。
「我有小孩哟,」女人看似心情很好,「目力哥有小孩吗?」
「没有。」
「你喜欢小孩吗?」
「没思考过。」
「其实啊,我最近想要收山,以后不做特种行业了,毕竟都三十三岁了嘛。」
我不禁瞄了她的背影一眼。我以为她快要三十,原来已经超过了啊。
「这年纪不适合陪酒了,以前好多人点台,现在都是被叫去支援。如果可以,我也想白天出去上班,但是我有孩子要养,需要用钱。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持家的哟。」
女人笑着说「厨艺不精就是了」。
「不过啊,我很擅长打扫,这里乱糟糟的,我下次来帮你大扫除吧。」
「想找男人养去找别人吧,别烦我。」
「哎呀,你误会了啦。」
「就算要找,也别找会打人的。」
「你还真有脸说呢。」
女人把碗洗完,留下一句「再来店里坐坐哟」就离开了。
我打开冰箱找水喝,方才吃剩的鲑鱼尾巴被好好地用保鲜膜包起来,冰进了冰箱。看似没内涵的言行举止,实则隐藏着谨慎和细心。我有些鼻酸,但就那么一点点,喝完宝特瓶里剩下的水就烟消云散。
冲完澡后,不经意地在洗脸台的镜子前瞥见那串字。
从二十岁起便跟着我的女人的名字,阳春到令人发噱的刺青。每次跟大哥五岛去洗三温暖,都被他嘲笑「快去把它弄掉」。我并非刻意将它留下,纯粹是懒,放着放着,这串刺青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回想起来,认识这名字已快要三十年。
我出生在窗外是臭水沟的破屋子,父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喝酒,赌博赌输了就打我泄愤;母亲为了保护我也被揍,鼻青脸肿到不敢给邻居看见。渐渐地,母亲的眼神越发空洞,某天起,也从早上开始酗酒。我想是规劝父亲太折磨人心,和他同化还比较轻松。
我只有睡着时才能梦见像是一般孩子的梦。梦里有一座坏人横行霸道、居民四处逃窜的城市,一位英雄站了出来,帅气地打倒敌人,沐浴在众人的掌声中——那个英雄是我,被舞台灯照亮,宛如卡通影片里的超级英雄,满心骄傲、好不神气。
然而,梦在天亮时就会清醒,现实世界的我只是一个穷小孩,和路边的垃圾没有太大的分别,总是饿着肚子去朋友家蹭贩,去没几次就被对方家长嫌弃,列为拒绝往来户。久而久之,我便跟同样家境清寒的朋友聚在一块儿,小学四年级时第一次学会偷东西。我们专偷些面包、泡面和点心,为的不是好玩或是爽,只是一群饥肠辘辘的小孩,为了求生存而合作行窃罢了。
上国中后,理所当然被拉进不良学长的圈子里,大伙儿从早到晚一起鬼混,彷佛这么做能自给自足我们所欠缺的家庭温暖,一人有难、全员相挺,说好听是守望相助,说难听是善恶不分。
我不再回家,长期住在伙伴聚集的屋子里,静香也是其中一人。性格好强直爽的静香是我偏好的类型,但她当时是学长的女朋友,我连想都不敢想。
有想要的东西去偷去抢是天经地义,唯独背叛伙伴会被瞧不起。我不了解社会上的规矩,但很重视伙伴间的规矩。我们不像一般人理所当然有家可归,只能聚在一起创造一个归宿;若是打破了那里的规矩,便形同亲手摧毁我们这些无所归依之人,在世界上唯一的栖身处。
国二那一年,我痛殴了父亲。那天他跟平时一样喝得烂醉想要打我,被我用球棒狠狠反击,打得头破血流,当时母亲一手抓着啤酒杯,张大嘴巴看呆了。我不以为意,又打了他的背和肩膀,脑子里想着「死了也无所谓」,一方面也知道「怎么可能这样就死?」,要是这点程度就会死,我早就死过千百次了。
「下次再敢瞧不起我,我就打死你!」
我去厨房拿来烧酎,朝缩起身体发抖的父亲泼过去,见他抽抽噎噎地哭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狠踹他几脚,接着俯视神情呆滞的母亲。
「把钱交出来!」
母亲总算阖上开开的嘴巴,用力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从包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万元钞票。
「全部交出来!」
母亲放弃抵抗,把现有的钞票统统交给我。我一把夺过钞票,穿上外套转身离去,背后传来父亲的哀号与母亲的怨叹。
「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不可?」
这句话宛如诅咒,厌烦地黏在背上,我心里才想回嘴大叫。离家以后,我狠狠踹了老公宅的铁门一脚,当时那股隆隆声,至今仍回荡在被掏空的心里。
国中毕业后,我先去市内的加油站工作,但在当时的年纪,和伙伴厮混比工作要愉快许多,结果加油站做了半年便辞职,我开始替在帮派当小弟的学长做事、拿点零用钱花用,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十八岁时,我与静香重逢。
「你还是老样子,都在干蠢事啊。」
她的个性和从前一样,心直口快。此时的她是单身状态,我马上追到她,和她展开同居生活。当时我还在替帮派小弟的学长办事,只能勉强算是个小混混,但是道上大哥五岛特别关爱我,他是个聪明人,只要照他的吩咐去做,就能渐渐出人头地,有好日子过。说来就是变成比较阔绰的人渣吧。
我和静香只同居了三年便宣告结束,因为我一时暴怒,反射性地出手打她。我痛恨父亲的暴力,自己却如实继承了他的恶习。道上兄弟互殴问题不大,但我连女人也打。静香也是性格火爆的女人,我们三次吵架里,总有一次闹到附近邻居报警。那天我们也大吵一架,隔天我干完事情回家,家里已人去楼空。我发狂地搜索,最后还是给她逃掉了。
——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不可?
全是你自己害的,不是吗?我在心中嘲弄自己。只要情绪激动,我就会忍不住动手,一个不小心,也许已经杀死静香。幸好没有打死心爱的女人——我用这人渣般的理由接受了这个事实,从今以后,只剩心脏上的廉价刺青陪伴我。
——男人最喜欢美化旧情人了。
没这回事。那天夜里,静香被我打到嘴角破皮、鼻青脸肿,左眼还有一大块熊猫般的黑青。这是我最后看见的静香的脸。
我将视线垂落掌心,感叹自己竟然下手这么重;同一时刻,方才掴倒女人的触感随之复苏。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人渣。
天黑之后,我去赌场露面。地点在酒店聚集的流川大楼地下室,走下楼梯,前方有一道装设监视器的铁门挡住去路。我按下对讲机,内部员工透过监视器画面确认长相,门锁解除。这里是违法赌场,人流控管相当严格,拒收陌生客。
走过阴暗的通道,抵达真正的店门。取代门厅的小房间里,穿西装的年轻员工镇守左右,鞠躬道:「辛苦了!」穿越房间,就会来到摆放百家乐赌桌和轮盘的红地毯场子。
时间还早,顾客只有小猫两三只,但全是重症赌徒。我向熟练地堆起万元筹码的常客们寒暄。
「店长,我今天手气超差。」
山本小心翼翼地护着唯一一枚筹码插话。他穿着袖口磨损的灰西装。从前的他有权有势、呼风唤雨,自从公司倒闭后,现在在酒店当泊车小弟,身份地位其实不够格进场,但偶尔会有常客带他进来。
「是你之前太爱耍诈吧?」
「放轻松点,不要把好运吓跑了。」
我故作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叫店员开啤酒请客,才让山本恢复好心情。越是卑微的客人,越需要别人给他做面子。回到店长室后,我特别叮咛员工,下次山本再敢抱怨,就把他轰出去,从此禁止入场。
我走到店长室深处,从金库中取出钞票,塞进手拿包。这间店隶属于弘生会,昨天赚到的营业额,隔天要上缴弘生会旗下的赌场老板。
我把塞满成捆钞票的手拿包揣在腋下,前往老地方的咖啡厅会合。咖啡厅的客人组成里,有道上兄弟带着上班前的酒家小姐过来,我在人群中望见赌场老板,不知为何,五岛也在。
「五岛哥,久疏问候。」
五岛轻轻颔首,看起来就像一般企业人士,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黑道。他从年轻时便靠着聪明才智游走在法律边缘到处洗钱,上缴的金额不断追过其他弟兄,现在已爬到本家若头辅佐※之位,并出任弘生会幕后企业的总裁。
注:若头为日本黑道帮派组织的「义长子」,即下任组长、二当家。若头辅佐则为下任若头接班候选人。[n2]
但是,昼伏夜出的五岛在这时间出来喝东西还真少见,有什么事情吗?我瞥向他,他扬起嘴角,似乎心领神会。
「我今天来,是想说好久没约你去吃饭了。」
我深深低头致谢,先将装钞票的包包交给老板。平时老板都会当面点收,今天大概是不想让大哥等,直接拿起包包离席退下,等他走远后——
「信士,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五岛换上与多年好友说话的亲昵口吻。
「托你的福,有陆陆续续赚了一些。」
「那,我们边吃边聊吧。」
来到料亭一看,五岛难得订了和式包厢。五岛这人吃饭喝酒从不拖拉,最多吃到一小时,快的话半小时就会更换地点,吃料亭也习惯坐吧台席,一个晚上连跑好几家店是常态。
「偶尔悠悠哉哉地慢慢吃也不错啊。」
五岛刻意抬手拦下正要替我俩斟酒的女招待,亲自为我倒酒。接着,他稍稍碎念了一下组里的利害关系,我一边应和一边听,不对内容出言干涉。聊着聊着又话起了当年,等陈年往事也说到一个段落,五岛一改轻松的口吻,正色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终于来了。我正襟危坐。若是年轻时,我可能还不会多想,但五岛已当上若头辅佐,不会没事突然找我吃饭,我早料到事出有因。
「替我做掉六心会的角田。」
我暗暗吸气。
「要宣战吗?」
弘生会和六心会系出同门,因理念不合而分裂为两家,两个派系之间长年斗争,至今有过几次大型械斗,自从政府严加管制帮派后,两派人马有了联手共存荣的默契,目前暂时休兵。当然,里面也有反对派,主要人物便是六心会的若头角田。既然有一边的二当家反对,联手一事自然谈不拢。
「不管有什么理由,杀掉对方若头,结果不都是宣战吗?」
「关于这点……」五岛探上前,「其实是六心会自己想干掉角田。」
听说六心会的现任组长不满意前代组长扶植的角田,想要换自己亲手栽培的分家辅佐当左右手,以确保卸任后能高枕无忧。
「六心会的组长也真够狠,完全不顾人情道义。不过,想参一脚的咱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之,角田注定要被时势淘汰。」
我曾耳闻角田的作风比较老派,五岛大概和他相反。
「问题是,我们两边都不能派自己人下手。」
我想也是。内部人士干掉若头的事迹一旦败露,会跟角田派发生内斗。即便是弘生会这边的人下手,一样会引发派系斗争。这个杀手,非得是外部人士才行。
「我很看好你的身手。」
「我已经四十岁了。」
我低头啜饮一口酒,脑中思索如何逃过这一局。
「你前阵子才把闹事赌客打个半死不活,不是吗?听说赌场雇的落魄拳击手小兄弟一个个被撂倒,不得已才逼得你亲自上阵。看来你仍宝刀未老吧?」
五岛替我斟酒。我垂下眼帘聆听,尽量不去看他那逼人的笑容。角田的身边随时跟着厉害的保镖,他自己也很小心翼翼,普通的混混想接近他绝非易事。
「信士,事成之后由我善后,在你不能动弹的期间,我会照料你的父母或女人;就算失败了,我也绝不背弃你。」
五岛是个君子,说过的话定会信守承诺,他不是那种心胸狭小的男人,我相信他的为人。问题是,失手就会被杀;哪怕成功也要先蹲苦窑,出狱后还得害怕被报复,必须一辈子过着胆颤心惊的生活。五岛的请托,等于要我献上余下的人生。我苦涩地望着铺张华奢的料理。
——不过,我这人生也不怎么值得留恋就是了。
我来自一个恶名昭彰的乡村,和我嘘寒问暖的邻居叔伯都是道上人士,我和那些狐朋狗友非但不害怕,还很中意不计家世、不看学历的黑帮世界,妄想在江湖闯出一片天。每每在路上看见黑道大哥坐的高级轿车经过,我都心生向往,希望有朝一日换自己坐在里面,带着成群弟兄四处闯荡。就是这么单纯的孩子梦。
事实上,混黑社会最需要才智。我因为从年轻就特别擅长打架,常有道上前辈请我当打手,但我不懂得靠头脑赚钱,永远只能当跟看门狗没两样的小流氓,干再久都混不出名堂,是五岛发现了我、特别关照我。
当我因为一些无聊小事,与六心会的组员发生冲突、把对方揍得狼狈不堪,差点引发组内纠纷时,也是五岛站出来替我说话。当时五岛还很年轻,跟上面疏通关系需要一大笔钱。也幸亏他的帮忙,事情才没越演越烈,我则被逐出帮派以示惩戒,从此不得加入弘生会。当我为自己的愚蠢懊悔不已时,五岛这样对我说:
「没有实质名分又何妨,你仍是我的拜把兄弟,遇上麻烦,随时跟我说一声,我若有难也会找你。我们是兄弟,不需要客气!」
五岛说到做到,不曾舍弃高不成低不就的我,我则替他做些不方便派给组里小弟的工作。于是,五岛步步高升,剩下我,仍是一只除了逞凶斗狠,毫无可取之处的流浪狗。
年轻时,我觉得这样就好;等年纪渐长,我开始受不了被那些滑头小鬼使唤,工作因而换来换去,最后,认识的人介绍我去应召站当保镖。
我曾遇过「照片和本人完全不像」的客诉,并在内心咒骂:「只能花钱买春的家伙有啥资格嫌?」也遇过要求「胸部要大,屁股要小」的啰唆客人更换应召小姐,由我代替小姐前往旅馆;还遇过想追加禁止项目的奥客,把小姐逼得躲进浴室,最后由我出面接人;遇上态度不佳的客人,我就顺手把对方揍一顿。
在那段举步维艰、每日彷佛行走在泥水当中的日子,我偶然在街头与五岛重逢,当时他已做到本家的若头辅佐,我们不再像从前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见面,顶多趁他请我吃饭时顺便聊近况。他听见我老大不小还在混吃等死,觉得看不下去,就把我丢到现在的百家乐赌场当店长。拜他所赐,我才能每天穿像样的西装出门,接受年轻小弟的鞠躬行礼。
从以前到现在皆是如此,没有五岛的帮忙,我这半吊子就没有好日子过。
五岛拜托的事,我心中没有拒绝的选项,但——
「嗳,信士,你知道吗?解决这次的工作后,我将被指派为下任若头。」
我不禁抬头。现在的组长退位后,将由现任若头大久保继承帮派,大久保的手下含五岛在内,一共有三名辅佐,没意外的话,下任若头也会从中遴选,目前的有力人选是坂木,与大久保是直系兄弟,从年轻时便是他的心腹。
「大久保要是当上组长,指派坂木当若头,我势必会被除掉。到那时候就太迟了,得趁现在的组长一息尚存时下手。」
五岛八成和组长达成了秘密约定,用杀掉角田这份大工作来换取若头之位。听在我这混不出名堂的地痞流氓耳里,这些都是天边的事情,但我明白,这也是五岛的生死局。
「等你出狱后,我会接你回组里,当我的辅佐。」
「可是,我早被踢出去了。」
「傻瓜,角田的事若是顺利办成,你出狱时,我就是组长了,八百年前的小心结算什么呢?身为你的大哥,我会给你应得的名分。」
——你若真把我当成亲兄弟,怎么会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交给我呢?
忽然间,我想起从前的伙伴对我说过:「你被利用了。」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给我类似的警告,但我每次都会呛回去。说什么鬼话?你们这些挑拨离间的家伙还不是只想利用我?五岛会替我善后,给的酬劳也很丰厚,从来不会光出一张嘴就想装大哥。
——真的吗?他若真把你当成亲弟弟,又怎会指使你去杀人呢?
——因为他相信我、把我当成自己人,才会托付重任。
——冷静点,他是叫你杀人,那会毁掉你的人生。
我在脑中自言自语,思绪乱成一团。从以前就是如此,每次遇到问题,我都不能客观冷静地思考,最后就会忍不住动手。五岛也说过,「这是你的坏毛病」。
——信士,人有脑袋,就是用来思考的。
——你想怎么做?应该怎么做?
——好好沉住气,仔细想一想。
——否则只会一直被聪明的家伙利用,一辈子不得翻身。
到头来,无论是从前的伙伴还是五岛,都在对我说一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好好动脑思考、自己下决定。只要遵照五岛的吩咐去做,通常都会得到显而易见的好结果,在我孤单行走江湖的岁月里,唯一没有断绝联系的人就是五岛。
——情分能当饭吃吗?真正的聪明人都知道,要多养几条关键时可以舍弃的忠犬,这叫做投资,懂不懂啊?
和我一样的声音在脑中煽动我,思绪越变越污浊。
「信士,我跟你跪了,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看见五岛离开坐垫,我来不及思考,身体便动了起来,拦住五岛准备抵在榻榻米上的手,回答「我明白了」。唉,搞砸了。心里明知是条死路,为何每次都会踏进去呢?
最后一夜——不小心打了静香的那一晚也是如此,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却没能阻止自己。我的身体背离了我的心,一旦演变至此,就无法收拾残局,我会朝着死路全速冲刺,直到撞上已知的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你是兄弟、是一家人,对吧?信士。」
五岛抱住我的肩膀。兄弟、家人——这些字汇和我天生无缘,我压根就不信这一套。然而,我却像是一只被主人摸头的狗儿,没来由地感到欣喜。即使知道会后悔。
——你真是一只无药可救的笨狗。
是啊。但是,那又何妨?同样是狗,跟四处打捞厨余桶的野狗相比,当一只早中晚有主人定时放饭的家犬,不是比较轻松吗?自尊?对一个长年在地面爬的四十岁中年男子来说,自尊能当饭吃吗?
在执行日到来前,我还是照样过日子。接着,五岛给了我一笔钱和一把枪。枪比我想的还轻,拿在手上却沉重到足以令我发抖。本来以为五岛是跟打打杀杀无缘、衣冠楚楚的知识型黑道,直到看见他以熟练的手势说明如何开枪,我才明白他骨子里就是干黑道的。不是身手的问题,而是我们打从本质就不一样。
——我说想在黑道的世界混出名堂,但其实早从一开始,我就弄错方向了。
带着钱与枪回家时,我不禁嘲笑从前的自己。
已经没有工作的必要,我辞掉赌场的职务。话虽如此,也没有事情想干,只能每天出去喝酒消磨时间,反覆过着下午起床、天黑开喝、天亮回家补眠的生活。
今天我也睡到下午才醒,在附近的中华餐馆吃了饭,走进车站前的柏青哥店,尽管连续中大奖却心如止水。这游戏在我穷到脱裤时从来不中奖,偏偏在我失去用钱的意义时大获全胜,看来「钱会往有钱人的口袋跑」这句话是真的。
「小哥,你运气真好。」
隔壁化浓妆的老太婆向我搭话,她的脸上浮着干粗厚重的粉粒,手指挟着香菸,指甲油的前端已然剥落,一脸羡慕地望着我脚边装满小钢珠的箱子。
「都给你。」我起身说。
老太婆吃了一惊,睁大睫毛膏结块的小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向走出店门的我道谢:「谢啦,帅气的小哥!」
明明只打了小钢珠,我却感到莫名疲惫,于是前往三温暖,在休息室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黑,手机收到一堆女人的邀约讯息,全是伴游小姐,大概是因为我最近常上酒店,又喝得特别阔吧。
我坐在躺椅上,随便叫了个小姐,在不错的餐厅吃了顿饭,携伴进入酒店,管他是白兰地还是香槟王都随便开,听着小姐瞎扯「听说陨石要掉下来,世界要灭亡了呢」,随意地笑一笑,接着续了好多摊,直到天亮才回家,一天终于落幕。我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开始对游玩感到厌烦了。
再过一阵子,就能享受真正的自由。我有很多钱,想干么就干么,却没有事情想做。我躺在堆满杂物的床上,在脸上摊开手掌。
——还真的一无所有啊。
这双手未能在四十岁前创造出什么,也未能得到什么。
「阿静——」
我不知何时打起了瞌睡,被自己的声音所惊醒。那是什么梦?我尝试回忆,此时手机传来收件铃声。又是哪个小姐?拿起手机确认,不认识的号码。
「明天」。
看到标题,我僵住了,身体渐渐松弛无力。是吗,就是明天了。五岛说,前一天会联络我,要我收到标题为「明天」的空邮件后打电话给他。
我将被子盖至头顶,想再睡一会儿,白天的阳光却穿透薄薄的窗帘妨碍睡眠。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无路可退了。我茫然眺望着杂乱的房间,接着打电话给五岛。
「就是明天。」五岛在电话里说。
我回答「是」。明天目标角田的女儿过生日,他们家每年都会休假替女儿庆生,听说连保镖都不会带,是暗杀的好时机。
「今晚尽情地玩一玩。」
「我会的。」
我自暴自弃地笑了笑,五岛刻意夸赞我「果然很冷静」。
挂断电话后,我想差不多也该跟三千烦恼世界诀别了。我有伤害罪前科,少说会吃上十年徒刑,出狱至少也五十岁了。五岛答应会照顾我,前提是他有顺利当上老大。假如五岛稍有闪失,出狱的我就只是一个杀人前科犯。
——永远别想悠哉过日子了。
我迷蒙地在床上躺成大字形,眼睛刚眯上,电话又响了。这次是酒店小姐,名字叫「那美」,我想不起来是谁,直到看见那行字「我再做饭给你吃」,才想起是那个珍惜鲑鱼尾巴的女人,看似年轻,其实已经三十三岁,有小孩了。对了,我还呼了她巴掌。
「要不要当伴游?」
我传送讯息,立刻收到「好开心!」的回覆。
我们约在那美任职酒店附近的寿司店见面,随意地吃吃喝喝。那美狂点玉子烧寿司和鲜虾寿司,我叫她吃点高级的,她却笑嘻嘻地说喜欢吃这些。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要吃玉子烧和鲜虾寿司。」
「什么鬼?」
「你没看昨天的新闻吗?我也是上班前一边化妆一边听。美国的新闻台爆料说,有一颗大石头会掉下来、砸中地球!听说很多地方发生暴动,昨天客人和店里的小姐都在聊耶。」
「这么一说,昨天确实有女人提过。」
是哪家酒店的小姐呢?我喝得醉醺醺,不记得了。
「目力哥,你呢?如果明天就会死,你想吃什么料?」
「寿司限定吗?」
「喜欢的食物都可以呀,你想吃什么?」
「都无所谓,中华凉面就行了。」
她取笑我「真平民啊」。我也轻轻一笑。如果好吃当然很好,但我从以前就是只要填饱肚子即可,就算多了一条夸张的附加条件——「如果明天就会死」,也不会改变。
「既然都是最后了,比起吃饭,我宁愿选女人。」
今晚真的是我的最后一夜了。
「在『食色』里,目力哥优先选择『色』啊。」
那美托着腮帮子呵呵笑。她的嘴唇是葡萄的颜色。
「下班后来我家吧。」
「今晚不行,明天小彰生日。」
「你有男人啊?」
「我儿子,明天满八岁啰。」
和角田的女儿同一天生日啊。连头发梳得如此夸张的女人和黑道的第二把交椅都有心爱的家人,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一无所有。
「明天我休假,我已经答应小彰,晚上要带他去家庭餐厅庆生。」
「带他去更高级的店啦。」
「单亲家庭很辛苦的。」
那美鼓起双颊,我取笑她别一把年纪还装可爱,同时倏然想起那盘用保鲜膜包好的鲑鱼尾巴,不禁从钱包抽出十张万元钞票、放在吧台上,那美睁大眼睛。
「当作是庆生。」
「咦咦——!」那美吃惊大叫,紧张地说「太多了啦」,本来以为她会拒绝,但她说了声「谢谢,我最爱目力哥了」,迅速收下钞票。吧台后方的老板和师傅露出苦笑,羡慕地说「出手真大方」,但也不忘调侃「谁叫你要带小姐来」。饱餐一顿后,我随她到店里,把有空的小姐统统叫来,开了香槟又给了小费。
「谢谢目力哥招待!」
挥霍了两小时,当我要走时,大批小姐来到门前排成一列,护送我离开。路上行人望着这气派的一幕,但我只感到心如死灰。因为不想黯淡度过最后一夜,我住进了从没住过的高级饭店,还叫了应召小姐。
「我是沙织。」
资料上明明写最多二十五岁,来到房里的却是一个摆臭脸又没干劲的老女人。
「你几岁?」
「二十二岁。」
沙织语调平板地回答。谎报年龄也不能太超过吧?我性致全消,但是换人又很麻烦。没有指名、临时叫小姐,来的八成都是这种货色。
「一晚对吧?请预先支付五万元。」
我从钱包抽出五张万元钞票交给她,沙织收下钞票,旋即开始脱衣服。就算她是出来赚的,难道就不能稍微撩一下吗?我越发心寒。
「马上、要吗?」
「啊……不然先洗澡吧。」
那可是今夜限定的豪华浴池啊。我看向浴室,不愧是高级套房,浴室也很宽敞。我在浴池边缘坐下,低头望着逐渐升高的热水。下半身依然毫无动静,但我就算赌那一口气也想尽情享受。
等水放好了,我呼唤沙织,人却叫不来。回到房间一看,只见她穿着内衣坐在床上看电视,似乎是首相记者会?我对政治不太熟。
——办事前看首相记者会?这女人真教人大开眼界。
我从目不转睛盯着电视的沙织手中取走遥控器,关掉电源。沙织吓了一跳,抬头看我。她的嘴巴开开的。
「水放好啰。」
「……什么?」
她还处于呆滞状态,喃喃自语「等等,不会吧?」,想要拿回遥控器,又在途中收手,缓缓地下床。
「我走了。」
沙织摇摇晃晃地走向衣橱拿衣服,我抓住她的手臂,她奋力一甩,自己跌倒了。
「我要回家。」
她说着同样的话,瞅着我的眼眸宛如易碎的玻璃珠。她看起来相当害怕,我才想到,这该不会是她第一次出来卖吧?看她衣服脱得挺俐落,真想不到啊。
「人都来了,还想反悔?」
「因为,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第一次吗?」
真麻烦,我蹲下来,与她视线等高。
「你知道吗?传闻是真的!」
「传闻?」
「有陨石要掉下来,我们统统都会死!」
我垮下肩膀。那美在寿司店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是吗?很久以前也流行过什么诺斯特拉达穆斯预言嘛。」
预言提到,一九九九年,恐怖大王将从天而降。当时我二十岁,身边还有静香;结果世界并未毁灭,我来到四十岁,身边孤独无伴。「别管了,过来!」我抓住她的手臂,想拉她起来。
「不一样!首相刚刚开记者会,说是真的!」
沙织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坐在地上反覆叨念「我要回家、我要赶快回家……」,我一个不耐烦,甩了她一巴掌,她便像青蛙似地翻肚朝天。感觉性欲离我越来越远,我管不了那么多,强硬地把手伸进胸罩、抓住乳房。
「喂,不要嘛!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她胡乱踢着脚,哭了出来,神智不清的模样令人怀疑是不是有嗑药。我扯住她的头发,又朝她呼了一巴掌、两巴掌。我自认有放轻力道,但她的嘴角还是破皮了。沙织肿着一张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听说有人喜欢这样玩,我可没有那类癖好。
到底是怎样?就在此时,房内传来突兀的轻快旋律,沙织爬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机,接起电话。
「嗯、嗯,你也看见新闻了?」
她的语气变了,不再是一开始那副死样子,声音中饱含情感。
「嗯,我没事。妈,我马上回家,你不要乱跑出去哦。」
只见她抹了抹脸、站起来,蹒跚走到衣橱前,随便套上衣服,不计形象地走出房间。我盘腿坐下,目送她出去。宽敞的套房里又剩下我一人,我凝视着刚摸到胸部的手掌。
「啊,钱。」
被拿走了。我没力气去追,更没有精力重新打电话叫小姐。她喊的那声「妈」回荡在耳际,我这一晚都不可能重振雄风了。
我无奈起身,从冰箱拿出啤酒,对着瓶口灌。那女人是不是吸毒吸茫了?偏偏在最后一夜给我抽中下下签,感觉我这一生注定衰到家。我虚脱地躺倒在巨大的床上,刚刚那句「妈」掠过脑海。
——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不可?
干么在这时候冒出来呢?我咂舌心想,接着拿出手机,找出老家的电话号码。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两年前的除夕夜※,我在应召站的办公室一边看红白歌唱大赛,一边打电话回老家。接电话的是父亲,忙着对我说教「过年至少要回家啊,你也到了该包红包孝敬父母的年纪」,被我回呛「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挂断电话。
注:日本过国历新年,除夕夜(大晦日)指的是十二月三十一日。[n2]
耳边传来拨号铃声。已经睡了吗?毕竟都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了嘛。正当我要挂断时,「喂?」母亲接起电话,我说「是我」,她应了声「哦」。
「打来干么?」
睽违两年通电话,母亲的声音不惊也不喜。打从很早以前,母亲便成了一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和那个人渣父亲相处,用这种方式最轻松吧。静香就是不想变成这样才逃走的吗?因为我跟父亲简直一个样。
「没干么啊,你们都好吗?」
「这把年纪了怎么可能好,你爸去年死了。」
我顿了顿,来不及回话。
「他本来就常说这里痛那里痛,在投注站倒下,就这样走了。」
真像父亲的作风。能在连儿子的营养午餐费都拿去赌的赛马场投注站翘辫子,也算得偿所愿吧。没出席丧礼真抱歉啊——我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无法因为父母的死而悲伤的我的确很烂,但是把孩子养成这样的父母也一样烂。
「你现在在干么?」
「没干么啊。」
明天要履行约定去杀人的我,此时此刻的身份是无业游民。
「你都四十岁的人了,究竟想游手好闲到几岁啊?只会让父母操心,再不认真点,以后会变得跟你爸一样。」
抱歉哦,我比他还烂,以后会有杀人前科。
「还有,麻烦你稍微尽点孝道,我从去年开始领生活补助※,连买瓶酒的钱都不够,你能不能每月至少汇个一两万过来?」
注:日本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又称「生活保护」,由政府发放补助金给需要援助的低收入者。[n2]
——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
最后对父亲说的话掠过脑海。
「好啦、好啦,下次汇给你。」
「光会耍嘴皮子,你从以前——」
我在途中挂断电话,躺成大字形仰望天花板。来到这一步,反而觉得无事一身轻,我渐渐地用奇怪的方式看破红尘。正如父亲死了我不会哭,我死了母亲也不会哭吧,顶多感叹再也无法从我这里要到钱。
既然如此,我就好好替五岛效力吧。尽管对五岛来说,我只是众多圈养犬的其中一条,但他毕竟有摸摸我的头,我就尽忠职守地报恩吧。要我因此心满意足地睡着当然不可能,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隔日,我按照指示前往角田家。
因为是替女儿庆生,原本以为地点是在私人住家,戒备会更森严,原来这位女儿是跟情妇所生,虽然住在高级大楼,但保全相对比较宽松。
大楼阳台面向一座公园,听说角田常带读小学的女儿去遛狗。今日身边未携保镖,我要看准时机下手。
前往角田情妇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趟便利商店,用ATM汇钱给母亲。汇完之后有点气自己在干么,但想想理由也不重要,便放弃纠结。
我于十点抵达目的地,从大楼区域的后门前往公园,坐在长椅上待机。时间缓缓流逝,为了打发时间,我翻着周刊杂志,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今天风和日丽,在便利商店买的罐装咖啡太甜,越喝越渴。
一位推着婴儿车的妈妈从大楼后门走出来,我登时绷紧神经,转头一想,不对,角田的女儿是小学生。经过时,我察觉这位妈妈抓着酒瓶,一边灌着威士忌,一边摇摇晃晃地推着婴儿车前进。
在应召站做事时,我常接到平凡的主妇来面试,问:「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做吗?」这些女人多半有赌博、酒精或违法药物成瘾问题,瞒着丈夫借了许多钱,人人口中都是那句老话「我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就连那些在我看来衣食无缺的贵妇太太,也说自己欠缺了什么,并且一步步地坠入无底沼泽。来买春的男人也是某个人的丈夫。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搞的?
「波波罗——」
耳朵听见尖尖细细的声音,望过去的瞬间,我的心脏剧烈一跳。牵着褐色柴犬的小学女生后面跟着一位高挑的女性,以及一位身材肥短如木桩的男性。是角田。
我装成跷班的上班族,低头看杂志,静待角田一家通过。
「爸——」领头的小女孩回过头,「波波罗大便了,帮我捡!」
角田板着脸孔望向情妇。
「你去捡。」
「她拜托的是爸爸,当然要爸爸帮忙捡呀。」
角田叹气蹲下,捡起狗大便。情妇和女儿当前,连黑道大哥的尊严都荡然无存。我置身事外地观察他们一家。角田凭借暗地里的真本事赢得现在的地位,正房替他生了一个接班人儿子,情妇替他生了一个女儿。听说为人德高望重,人生志得意满,和我完全不同。我用晦暗的心情,悄悄把手伸进西装内侧。
手指摸到枪身,我没来由地感到紧张,手心出汗。我隔着距离尾随在后,女儿喊口渴,和情妇一起走去自动贩卖机,角田盘起手臂望着两人的背影。我吞声屏息地靠近,用枪口抵住他肥厚的背。
「喂喂喂,劝你别把事情闹大。」
他一派悠哉地开口。换作是我被人拿枪指着,恐怕没有多余的心思回话。我咽下唾液,沉默地扣住扳机。角田嫌烦似地咂舌。
「真拿你没办法,至少别给她们母女俩看见。」
这气度真不是盖的,不能让他发现我气势不如人。我拿枪抵着他,和他一起走进旁边的公厕,将他的惯用手扭至身后,枪口分毫不差地从背部瞄准心脏。
「真是的,都这种时候了,谁派你来的?」
我没回答。
「算了,都无所谓了,」角田接道,「我本来想把握最后的时光陪陪家人,但我明白,我确实干了不少脏事。」
他在说什么?难不成他生了重病、来日不多了?
「你呢?剩下一个月,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应该有人在等你吧?干完这一票,你也赶快回到那个人身边吧。」
我的心慢慢变冷。等我的人只有五岛,但他等的不是我,而是我叼回去的猎物。
「你总有父母、太太或小孩吧?」
这番话有几分训话的意图,让人受不了。
冰冷坚硬的烦躁感涌上喉头。我知道自己很烂。从小到大,我身边老是吸引到这种人,他八成也是,功成名就后便跩了起来。
还在底层打滚的人最痛恨听到什么话,这家伙恐怕早忘了吧。单纯嫌我笨还无所谓,装出自己什么都知情的样子施舍怜悯,这点最让人不能忍。被人用温柔的神情掏挖伤口的疼痛苏醒了,提醒着我:你的旧伤还没痊愈。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角田想要回头,我反射性地扣下扳机。就那么一瞬间,胖似木桩的身躯在肮脏的地板倒下。衬衫的衣背穿了孔,鲜血汩汩流出,晕染的痕迹迅速地扩散。
啪嚓……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烂了、溅得满地。那份触感使我害怕,我对倒下的男人又开了几枪。他已经死了,我却停不下来。每次都这样。
走出公厕,情妇牵着女儿的手,茫然伫立着。
「为什么?」情妇面色苍白地问,「明明只剩一个月就全部结束了……」
她的眼球宛如易碎的玻璃珠,我联想到那个脑袋有病的应召女。
只剩一个月、还剩一个月……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双目游移,想寻求解答,结果和抬起脖子望着我的小女孩眼神撞个正着。
「爸爸呢?」
我受不了那双困惑的黑眼珠,快步离开现场。
前往出口的半途,我又遇到那位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只见她拎着威士忌酒瓶,恍惚地站在原地。擦身而过时,我朝婴儿车里偷看,宝宝在沉睡,身体宛如扭曲变质的生鱼片,总觉得没有在呼吸。
我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假装没看见地走过去。回到车站时,人潮多到满出来,许多人携家带眷、扛着大包行李议论纷纷,关键字不停跃入耳里。一个月后——小行星——。
我很笨所以听不懂,拜托谁来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总之,先拨电话给五岛,请聪明的他为我解解惑吧。他听了应该会傻眼叹气,叫我「少说蠢话」,然后我只须按照计画去警察局自首,一切就结束了。
五岛没接电话,真反常。正常来说,他应该正引颈期盼我带来好消息吧?焦虑节节升高,我反覆重拨,他终于接了。
「是我,我现在——」
「啊——不用杀他了。」
他直接盖过我的话语。
「我已经解决他了。」
五岛叹气。
「那就没办法啰。」
他只说完这些便结束通话,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我来不及请他为我解惑。在此之前不用我多说,什么重要的事他都会主动告诉我。我感到烦躁倍增。
车站里有大型电子看板,人潮聚集在看板前。我移动过去,竖耳倾听我从未听过的午间八卦社论节目,勉强认得长相的时事评论家说得口沫横飞,内容三句不离前所未有的天灾与昨晚的首相记者会。
哦,原来如此啊,有巨大的石头从外太空飞来,即将撞上地球的消息是真的。镜头切换画面,一位据说是某某大学教授的男人说明飞来的石头有十公里大。十公里?确实不小,但顶多摧毁一座小城市,不是吗?说人类会因此灭亡也太夸张了吧?
男人继续说明——冲击威力大约是五千万megaton※,能量相当于广岛原爆每秒连续爆炸持续一百二十年。我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但我至少理解人类灭亡的理由了。
注:百万吨,用来计算核武爆炸能量的单位。[n2]
本来要去自首的警察局距离这里三站,离家最近的车站连换车也加进去有十站。我买了十站的车票。世界末日什么的,我在电影里看多了,每一部演到最后都能死里逃生,想必这次也一样。我将自首一事暂缓,决定先看看状况再说。
走进家附近的便利商店,一群年轻人在店里滋事。我常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缺乏狠劲,不过仍有一些家伙挺敢的嘛。我无视这些人,迳自将啤酒和威士忌放入购物篮,其中一名小伙子朝我一撞。
「老头,滚!不滚我宰了你!」
他把脸挤上来,瞪大双目威吓。烦躁感已在杯口高高隆起,眼看就要冲破表面张力,我从购物篮里抓起威士忌,当作榔头朝男人的侧头部敲下去,男人撞倒商品架跌倒,我又踹了他的下巴一脚。男人昏了过去,半开的嘴里流满了血,嘴里可见断掉的牙根。
同伙的小鬼们看了我一眼,反射性地退开。我把购物篮放到柜台上,店员却已逃进员工仓库,我便提着整篮商品走出去。我没付钱。夕阳西斜的天空掠过飞鸟的剪影。
回到住处后,我打开积满灰尘的电视机,每一台都在报同样的新闻,我才看三十分钟就饱了。那些人各个情绪激动,用了好多专有名词,没念多少书的我根本听不懂,越听越想睡。
关掉电视机,房内顿时回归宁静,远方传来警笛声,其中还掺杂年轻人改装车和重机的喷射引擎声。新闻虽然说,人类再过一个月就会死,此时此刻街头巷尾却热闹不已,彷佛节庆前夕,充满活力和生气。
不知怎地,我并不害怕。管他是陨石还是小行星,请按照那些聪明的家伙说的撞上来,把地球撞成两半吧。反正就算世界和平,我也得去监狱报到。
张开眼睛时,身体异常疲倦。我这人没啥长处,唯一的优点就是身体强壮,也许是不小心感冒了。住处没有常备药,我都靠吃饭当治疗,有吃东西感冒就会好,没好就是生死有命。
泡了泡面以后,我趁等待期间打开电视,频道出现深夜时段会播出的七彩画面;转台也只看见学者高呼小行星、人类灭亡等。啊,原来不是梦。
我吸着泡面心想,都快要死了,这些人还在工作啊。看着拼命发表意见的时事评论家与电视台员工,我真不知他们是太认真还是吃饱太闲。希望是后者,这就表示这种时候除了我,也有其他人无事可做。
——应该有人在等你吧?干完这一票,你也赶快回到那个人身边吧。
脑中浮现角田的声音,刹那间,扣下扳机的触感回来了。枪声与反作用力。年幼女儿漆黑的大眼睛。不愿想起的记忆宛如吃角子老虎机,擅自旋转、跃出。我忍不住将泡面砸出去,汤料在榻榻米上溅得到处都是。
心脏诡异地跳动着,冷汗从发际线渗出。我关掉电视,回到卧室躺平。怪的是,平时总是一秒入睡的我却失眠了,闭上眼睛,脑子里也闪烁着讨人厌的画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反覆浅眠,中间醒来去上厕所。打开客厅的拉门,油臭味扑鼻而来。泡面的汤汁已渗入榻榻米,上方还黏着面条。身体好倦怠,我没力气整理,决定装作没看见。
上完厕所后,我在厨房灌了几口威士忌当作吃药,脑中忽地闪过一样在公园站着灌酒的年轻妈妈。想起婴儿车里姿势诡异扭曲的小婴儿,我不寒而栗,逃也似地溜回卧室。
天黑了又亮了,我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窝在床铺。每次醒来,脑中都会闪现类似药物成瘾的讨厌画面。我灌下更多威士忌来麻痹神经,结果头变得爆炸痛,好像宿醉一般。明明觉得冷,身体却不停盗汗。
在意识沉入梦境前,我只能拼命想像跟被杀的男人无关的事情。小行星要掉下来,我们统统会死。简直凄惨到像在开玩笑。汇给母亲的钱用不上了。是说,那个酒店小姐有成功帮孩子庆生吗?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要吃玉子烧和鲜虾寿司。
我回答要吃中华凉面。为何是中华凉面呢?
★ ★ ★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要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
睁开眼睛,静香就在身旁,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绺贴在肌肤上。她用细长、上扬的凤眼望着我。彼时我们住在廉价公寓,两人经常赤裸裸地躺在榻榻米上。
「信士,你呢?」
「喝酒、吃美食,和你做爱。」
这是一九九九年七月的古早往事,记忆之所以格外鲜明,是因为日本从一年前便因诺斯特拉达穆斯预言吵得沸沸扬扬,社会上笼罩着「世界末日会在今年降临」的悲壮玩笑,年仅二十岁的我在五岛底下当打手,只是一个擅长打架的小混混而已,尚未获得加入帮派的资格,却在家乡的学弟面前吹牛,假装自己是一个走路有风的大哥。
静香也差不到哪去,接近向晚便浓妆艳抹去小酒馆陪酒;放假的日子在家中穿着兔子图案的T恤,素颜站在廉价公寓的厨房,做着蛋黄破掉的荷包蛋和味道永远不一样的炒面。
时序迈入炎热的夏季,那天中午,我吃了中华凉面配啤酒,酒足饭饱思淫欲,两人便在榻榻米上做爱。当天出大太阳,棉被刚好拿去晒了。
「吃饭、喝酒、做爱,那不是跟今天一样吗?」静香笑了出来。
我回「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两人又做了一回,舒服地睡了个午觉。
即使恐怖大王从天而降,我也会喝着啤酒、吃静香做的中华凉面、和她上床。平凡的日常与世界的终结,两者之间并无分别。生活虽不优渥,但啥也不缺。我想,当时的我是幸福的吧。
★ ★ ★
「阿静——」
我被自己的梦话惊醒。
睁眼一看,身边没有半个人。我失神了好半晌,虚脱地告诉自己「也是」。平时起床我都会把梦忘得一干二净,唯独今天觉得静香的发香和余温残留在各个角落。
回忆起当年那场舒适的性爱,下半身终于起了反应。这是自从那个应召女喊出「妈」以来首度勃起。自行解决后,总算有一种连带排毒的感觉。
说也奇怪,我竟然被多年前逃跑的女人救了。静香离开后,我中间也交过几个女人,就算偶尔梦见她,也是醒来就忘的程度。
偏偏在只剩一个月的现在——
我对自己感到傻眼,但是不出三秒钟,对静香的渴望轻易支配了我不擅长思考的脑袋。看来只有她能带我逃出这里。所谓的「这里」是哪里?想了也不明白,我决定不去深思。反正,我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里。
看了手表一眼,时间为早上九点,区公所已开。我走过弥漫泡面味的客厅,去浴室冲澡。走到洗脸台前照镜子时,镜中照出一个狼狈无比的男人。
浓浓的黑眼圈、双颊凹陷。与其说是憔悴,感觉更像被什么黑影缠身。我隐约知道原因并为之胆寒,下意识地摸向心脏上方的廉价刺青寻求安慰。真没用,当它是护身符吗?
我迅速冲洗完毕,穿上中意的西装出门。行经前天揍人的便利商店时,玻璃已全数破裂。公所没事吗?
我多虑了,公所里人满为患,我在领号机抽了薄如发票的号码纸等待叫号。叫号的速度迟迟没推进,当我开始感到烦躁时,一位穿着刺眼玫瑰图案上衣的大妈冲着柜台人员叫骂。
「明年我家儿子要大考,这种情况是要人怎么读书?」「明年还会举办大学入学测验吗?」「不办的话今年的高三生以后怎么办?」大妈心急如焚地追问,想尽快得到答案。好个即便人类灭亡仍心系大考的神经病老太婆。柜台人员露出死鱼眼,反覆说着「我们不知道哦」。
「死老太婆,滚!少在这里占用时间!」
我插嘴道,大妈回头瞪我,双眼布满血丝。「你是什么意思?」她凶巴巴地瞪我,我当着她的面,一拳敲烂显示叫号的机器,当场折弯了形似标语牌的薄型面板。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我手撑柜台,朝职员探出身体。
「帮我查一个叫做江那静香的女人的地址。」
假如公所不肯透露个资,我本来打算用暴力解决,然而这位职员只是语气平板地复诵「江、那、静、香」四个音,一面操作电脑。等资料时,我忽然想到,距离静香逃跑已过十八年,也许她现在冠了夫姓。
——她很可能已经结婚、有了家室。
我对自己的粗心感到懊恼时,职员出声表示查到几个同名同姓的人,向我确认汉字。一会儿后,职员说「让您久等,这是江那静香女士现在的地址」,把住民票※交给我。姓氏没变,表示她现在单身。我莫名松了一口气。
注:类似台湾的户籍誊本,上面记录了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住址等资料。[n2]
「下一位,一百三十三号。」
职员面无表情地继续叫号,眼神黯淡无光。方才的大妈则跑去其他窗口,继续大声嚷嚷儿子的未来,要他们负起责任。
离开公所后,我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静香地址。当年我搜索了大半天都找不到人,想不到就住在隔壁市。我难得如此走运。
搭电车太慢了,我直接前往租车行,店面却没开。无计可施之下,我破窗而入,借了挂在墙上的车钥匙一用。本来想选宾士或BMW耍帅,但好车似乎已被洗劫一空,剩下的车都不怎么样。
我坐进老气、造型不俐落的一般家用自小客车里,靠着汽车导航,在下午时分抵达静香家。路上严重塞车,花了比想像中更多的时间才到。
我随便在路边停车,仰望那栋屋龄目测超过四十年的老旧公寓。看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优渥。我从外侧生锈的铁楼梯上楼,来到二楼最内侧的住户门前。没挂名牌。我按了按电铃,耳朵贴上门板聆听动静。收保护费时,偶尔会有愚蠢的家伙想从窗户逃走。对静香来说,我恐怕不是什么贵客。
「谁啊——?」
门后传来静香的声音。彷佛吃角子老虎机的图案在最后连成一线,我在内心一阵狂喜,又怕出声会被发现,只得力持冷静地再度按下电铃。当门微微打开一条缝,我马上把脚尖伸进去卡着。
「是我。」
透过缝隙,我看见静香讶异的脸。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想要关门,我则使劲将门推开。静香忽地松手,我用力过猛、煞车不及,整扇门顿时大敞;同时,一支金属球棒从上方挥下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瞬间不明白发生何事。
「笨蛋,在这种非常时期,有哪个女人会手无寸铁地开门啊?」
她喊道,并且接连猛力挥棒,我不敌攻势、朝后方退开,她见机关门上锁。我也被她激怒了,大叫「少瞧不起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朝门板一踢,老旧公寓的门就这样被我踹开,我鞋也不脱便冲进去。
她可能会从窗户逃走。最好放弃女人不敢从二楼跳窗的天真想法,我面对的可是拿着金属球棒挥舞的静香,别看她是女人,身手可是意外地强。静香潜入洗脸间,趁我通过时从背后发动奇袭。
我出于反射本能地踢击,幸运踢中了球棒,球棒旋转着飞出去,砸中餐具架,杯盘砰砰磅磅地碎了一地。我将静香压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强行扯掉廉价的罩衫,露出的朴素胸罩使我兴奋到脑充血。
脑中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跟静香大干一场。我焦急地解开皮带,静香使出腹肌的力量直起上半身,一拳狠狠地往我的胯下打,我顿时痛到差点飙泪,手扶着胯下倒在地上,静香悠然起身。
「别看我是女人就觉得好欺负!混帐!」
「……你想杀了我吗?」
「你先踢破我家的门,又穿着鞋子进来,现在还想求我饶命?」
「是你先用球棒打我的吧?」
「面对开门就把鞋尖伸进来的家伙,这是正确的对应方式。」
静香毫不留情,踹向我蜷缩的背。我一边保护痛到发麻的胯下,一边思忖,这女人跟从前一样,完全没变。
「你真是死性不改,老是冲动行事,完全不看时间场合,跟个炸弹一样。都已经四十岁了,简直跟血气方刚的国中生没两样。」
「你有资格说我吗?暴力老太婆!」
静香踹了我努力保护胯下的手,我连回呛的余力都没了。我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女人。不对,应该说,静香一直是这种女人。
想当年,悉数继承了混帐父亲的血液,稍微情绪激动便不分男女逢人就揍的我,就是被这个从不因我的暴力而屈服,不但誓死抵抗,有时还会使出更偏激的手段架住我脖子的女人吃得死死的。
——静香不只能打,脑袋也很聪明,如果生为男人,也许早在道上呼风唤雨。
五岛也时常这样夸赞她。一文不值的我此生唯一获得的好东西就是静香,我却没有好好善待这样宝物,难怪最后落到这副田地。
「……虽然老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
「客套话就省省吧,记得付我门的修理费和赔罪金。」
可恶,给她骑到头上了。
「……抱歉,我突然想起你,急着跑来见你。」
我护着胯下举白旗投降,此生最丢脸莫过于此。不过,从前就是这样。每次冲动揍了静香,我都会后悔莫及地向她道歉。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自私耶。」
静香叹了口气,我无话可说。缓缓抬起头,总算看见她的全貌,看起来比以前松弛,果然四十岁了。但是,的确就是静香,和其他女人完全不同。年轻时迷过的音乐一辈子都不会忘,无论经过多久,只要听见就会扯住耳朵。对我来说,静香就是这样的女人。
「你啊,从来不曾想起我吗?」
静香似乎有话想说,这时传来了音乐声,静香从运动衫的口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即输入文字。
「男人找你?」
静香没有作答。手机再次响起,静香随便应了声便继续打字。我站起来,从她手中夺过手机,上面显示着LINE的对话视窗。
「我想买衣服,但所有店家都没开,怎么办?」
「没开就随便拿吧。」
「带去的衣服呢?」
发生一些事,弄丢了。」
和她通讯的对象是「友树」。
「男人?」
「儿子。」
我感觉吃了一棍,此时静香夺回手机。
「你儿子?」
「不然是谁的儿子?」
「你结婚了?」
「没啊。」
「他爸爸呢?」
「几百年前就死了。」
「然后呢?」
「就这样。」
静香冷冷回道,开始打电话:
「一些事是怎么回事?」
她一开口就是质问,通话的对象想必是儿子吧。
「发生什么事?你说同学怎么了?」
表情和声音透露出担忧,和方才那个挥舞球棒的凶女人判若两人。眼前的人的确是静香,但是多了我所陌生的母亲脸孔。
原来啊,我总算体会到岁月的流逝。在我毫无长进的期间,静香已经邂逅了欣赏的男人,和他生了小孩,连他死了以后也继续守寡——不,中间或许有过交往的对象,但总之她独自把儿子扶养长大。真像静香的作风。想必她是真心喜欢他吧。
我脱力地靠上墙壁,失神地眺望静香和儿子通电话。
「喂,友树,你有在听吗?说话啊。」
静香心急如焚。
「啊?我在问杀人是怎么回——」
突然冒出吓人的单字。
「那种东西去『思梦乐』就有了。」
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静香一连喊了几次儿子的名字,然后咂舌、放下手机。似乎被挂电话了。静香摆出恐怖的脸,一迳地沉默。
「怎么了?」
「他好像杀了同学。」
「你儿子吗?」
静香颔首。
「几岁?」
中间停顿了一下。
「国三。」
也就是说,是离开我的三年后生的啊。她在这么短的期间内有了新欢,还喜欢到跟他生了小孩吗?这些年仍拼命找她的我真够蠢。
「国三就杀人,你孩子是怎么教的?」
「你没资格说我。」
她说的没错,我也是个杀人犯。
「反正,现在这样不用担心被抓啦,放心吧。」
「不是这个问题。」
看着静香为他焦头烂额,我心想这儿子真幸福,但也真不孝,这种时候放母亲独自看家,到底跑去干么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
「啊——?」
「他送喜欢的女孩子去东京,那个女生好像要去参加演唱会,我也觉得这种时候去听演唱会有点扯,但正因为是这种时候,他才想保护心爱的人吧。感觉是那个女生差点被袭击,他一不小心就动手了。」
「那不是挺帅的吗?」
「难说。」静香五味杂陈地抿嘴。
「然后呢?他逃跑了吗?」
「应该吧,他说人在新横滨。」
「会回来吗?」
「不知道,听说电车停驶。」
从新横滨不可能徒步走回广岛。静香神情苦涩。
「要去接他吗?」
静香看向我。
「我开车,可以送你一程。」
「可以吗?」
「当作是门的赔偿金啰。」
想不到成了好理由。
我请静香坐上温馨可爱的自小客车,先前往广岛车站。
「你的喜好是不是变了?」
「这不是我的车。」
「那是谁的车?」
「租车行的,其他人先干了一票,现场只剩俗气的车款。」
「先干了一票啊?」
被发现是偷来的了。路上比平时还塞,但车站更加拥挤不堪,售票口前大排长龙,人人大包小包。这些人似乎要去避难,但究竟要去哪里避难才安全呢?左等右等,地方线终于开始动了,但新干线依旧双向停驶。
「听说在抢修了,希望能抢通。」
「别傻了,世界上哪来的疯子,生命剩下一个月还在拼命工作?」
「我直到昨天都有去上班哦。」
「你本来就是疯子嘛。」
我们边说边走回车上。我和静香都是急性子,没心情慢慢等新干线修好,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我们熟悉的套路。
还没上高速公路,前方便出现大塞车,我改走仍保有一点车速的一般道路,利用汽车导航抄捷径。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才读国中就杀人啊,不愧是你的小孩,真勇猛。」
「少胡扯,友树很乖,平时都是他被欺负。」
「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怎么可能被欺负?难道是像爸爸吗?」
「友树的爸爸是个好男人。」
静香不理会我的调侃,淡淡表示。
「具体来说呢?」
「聪明、踏实、诚恳、有毅力、勤劳、不会打女人。」
「这么呆板啊。」
「说呆板的人才是人渣吧。」
她从我身边溜走,选了和我截然不同的对象吗?我瞄向她心不在焉的侧脸,似乎懂了。连这么强悍的女人都会逃跑,想必我是最糟的那种人渣。
——我到底在干么?
从前我也时常在想,如果能生在普通一点的家庭,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一个写功课时不会有酒鬼父亲撕破课本的家;一个不会有人抓着我的头去撞墙壁,大吼大叫「读书没用啦」的家;一个愿意付营养午餐费的家。多数学生拥有的「普通」,偏偏我就是得不到。当我明白「朝天空吐的口水,迟早会落回自己脸上」后,我终于诀别了过去,不再为此纠结了。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我只是单纯运气不好。
我会看一眼在向阳处盛开的花,然后回到自己的暗处,吃饭、赚钱、睡觉,每天就是这样过活,察觉之时已成为现在的我。
——友树的爸爸是个好男人。
真是恭喜哦!我赌气地踩踏油门。
来到神户一带,车多但勉强能前进的道路开始出现大塞车。
「前面全是红的。」
黑夜里,红色车灯由点连成线,通往遥远的彼端。缓慢移动的车流到了大阪终于完全动不了,照这样下去,即使花个一百年也到不了新横滨。
「走一般道路已经没意义了,改上高速公路吧?」
说到一半,肚子发出咕噜声,我才想起自己上次吃的东西,就是那碗被我摔烂的泡面。其实不吃也无所谓,但一旦想起这件事,肚子便不争气地开始狂叫。
「要不要先去吃东西?」
「时间会拖长。」
「我肚子也饿了。」
静香明明很担心儿子的状况,这种时候仍和从前一样,不忘贴心。她抓狂起来也很不讲道理,本性却是个温柔的傻子。她大可以不必管从前甩掉的男人饿不饿。
我驶离国道,寻找可以吃饭的店,结果不小心在住宅区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有亮灯的荞麦面店。有营业吗?半信半疑地推开大门,一位驼背的老婆婆高喊「欢迎光临」来应门。走进老旧昏暗的传统店面,顿时有种与世隔绝的氛围,使人忘记外头的纷乱。除了我们,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我点了天妇罗荞麦面和炊饭定食,静香点了月见乌龙面。我在饮料栏位看到啤酒,点了却被静香阻止「开车不能喝酒」。
「我不会喝到醉。开一瓶啤酒,两个杯子,下酒菜要芥末鱼板。」
「本店不卖酒给驾驶。」
吧台后方身穿和服外衣的老爷爷回答。
「这种时候没差了吧?」
「无论何时,该遵守的规则就该遵守呀。」
老爷爷说话带有一种关西腔特有的柔软语调,看上去却是个顽固老爹。尽管长得完全不像,我却莫名想起了角田,心里惶惶地耸肩。
「换作从前,你早就开骂了。原来你的个性有稍微磨圆嘛。」
静香取笑道,我默默把眼神撇开。我的个性并未磨圆,我只是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因为已经没有继续坚持的必要。
这家店由待在吧台内不移动的老爷爷掌厨,再由驼背的老婆婆慢慢端上桌。明明再过一个月大家都会死,这对奇特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依然正常开店。大概是想法写在脸上了,老爷爷自己说:
「老实说,咱们本来已经打算要退休啦。年过七十后,腰腿开始动不了,但是听到只剩一个月,我当然死撑也要做完。」
「他很喜欢打荞麦面啦。」
老婆婆取笑道。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可以长年一起工作,真棒。」
静香羡慕地喃喃说,难道是想起去世的老公了?
饱餐一顿后,我们没付钱便离开店面。老夫妇说,他们工作是基于乐趣,况且收钱已不具意义。我说,既然如此,干么不端酒出来?老爷爷回,这是两码子事。好一对顽固老夫妇。应该见不到他们了。走出店门时,后方传来一句「最后一个月了,路上小心呀」。
「忘了拿手机。」
车开了一阵子,静香猛然说道,我边抱怨「真麻烦」,边将车子掉头。推开荞麦面店的大门,眼前的光景使我们无言。不久前还有说有笑的老婆婆倒在地上,身旁趴着从吧台后方赶来的老爷爷,两人倒卧在血泊里,厨房里有一名男子。
「喂!」
男人缓缓转身。他正站着吃东西。
「是你干的吗?」
男人不停咬着嘴里的食物,没有答腔。他染着一头黑色发根长出来的金发,戴着心形耳环,扮相虽年轻,看上去却有些沧桑,差不多三十五岁吧。
「是你干的吗?」
我又问了一遍。男人无视我,一边将牛蒡丝放入口中,发出令人不快的咀嚼声,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大口灌。我跨大步走进老爷爷的厨房,扯住男人的上衣,他受惊地回头,甩开我的手,皱眉检查被我摸过的衣服,一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似的,这个举动触怒了我。
我冲上去扯住他的衣襟,他发出怪叫,像在说「不要碰我!」,但我听不清楚。情绪彷佛省略了加温过程,一下子来到沸点。我轻松躲过乱挥的手,赏他正面一拳。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厨房地板,我再朝他空空的肚子踹了一脚。
男人喷出鼻血、出声惨叫,扶着流理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想要翻过吧台逃跑。此时静静站在擂台外的静香加入场外乱斗,举起椅子朝他一敲。
厨房角落捆着过期杂志,旁边放着尼龙绳,我用绳子绑住昏倒的男人的手脚,男人中途张开眼睛,再次发出怪叫。静香拿着一卷胶带过来,劈哩哩地撕开胶带,想要贴住男人的嘴。
「你先回车上。」
我从静香手中夺过胶带。
「为什么?」
「别问了,快上车。」
我瞪了一眼,静香起身,没回车上,在榻榻米上坐下。跟从前一样,不听我的话。我用胶带封住男人的口,扛起四肢无法动弹、像条毛虫般扭动身躯的男人,把他丢进后车厢。
来的路上有经过一条河,我打开汽车导航,地图上以蓝线标示出河川的位置,我设定好通往最近的桥的路线。奔驰了五分钟,车子来到路灯稀少的桥头,我在漆黑的桥中央停车。
「你在车上等。」
「我也要帮忙。」
「不用了。头不要往这里看。」
看了会烙印在记忆里。角田临终的模样、那双如孩童般困惑的双眼,彷佛成了某种黑色的物体黏着我,任凭我如何甩也甩不掉。我留下不悦的静香,自行下车。
我绕到汽车后方,打开后车厢,把男人拖出来。男人「呼!呼!」地用鼻子喘气,唯一自由的脖子拼命地摇,恐惧使他的双眼充血,全身冒汗到像是泡过水。我让他靠着桥的栏杆坐下,再朝他的胸口轻轻一推,哗啦一声,男人落入黑暗中。
「辛苦了。」
回头一看,静香手托在打开的车窗上,注视着我。
笨蛋!这女人真的完全不听我的劝。
夜里,塞车终于稍微好转,我顺利开到名古屋;但是一到黎明又开始塞,车子也必须加油才行,只见加油站前大排长龙,无论做什么都很花时间。一辆辆机车从缓慢的车潮旁呼啸而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下高速公路,去袭击机车行?」
加入等待加油的漫长队伍后,睡眠不足交相袭来,我几乎要走神。静香若有所思,说了句「等我一下」便独自下车,往队伍前方跑,并在十分钟后回来。
「信士,下车。」
静香身旁跟着一位抱婴儿的小姐。
「你朋友吗?」
「不重要啦,快下车。」
我下车后,年轻妈妈坐进驾驶座,将宝宝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
「我用汽车交换了重型机车。」
静香走向队伍前,一位年轻爸爸正把行李从机车上卸下来。
「啊——谢谢!我们夫妻有小孩,但是只有一辆机车,正在伤脑筋呢。因为必须带着尿布和奶瓶,行李非常多,您太太的好心提议帮了我们大忙!」
请用。男人把机车钥匙交给我。是本田的环岛机车,而且已经快要加到油。我称赞静香聪明,她呵呵笑了笑。
「我会飙车哦,你OK吗?」
加满油后,我让静香坐在后座。
「你当我是谁?你才要小心点,别摔车啰。」
「你也是,当我是谁啊?」
我说了大话,其实我从二十岁后就不曾骑机车。起初觉得卡卡的,幸好骑了一会儿感觉就回来了。如同那些现在仍能自然唱出歌词、我青春时迷过的音乐,风切的飙速感仍活在我的体内,唯一新鲜的是静香搂住腰的触感。
「再快一点!」静香高喊。
真是的,别强人所难,这可不是畅通无阻的马路啊,纵使车速慢,路上可是塞满了车。啊——不过十来岁时更考验技术,当时后面还跟着几辆学长的汽车,我的任务是骑重机在前方,担任遇到红灯时的开路先锋。
——目力,别闪尿啊。
——冲啊!冲过去!
我在众学长的鼓噪下,怀抱必死的决心冲过十字路口。在善良的老百姓眼里,我无异于害虫;即便如此,我们仍不停犯蠢,像在回呛「我们也在努力生存」。老大不小如我,依旧是条害虫,但那又何妨?我催起油门。反正思不思考,最后都不会有好事发生。在哪儿摔倒,结局都相差无几。
我飙过停滞的车阵,中间令人捏了好几把冷汗,但静香都没有惊慌大叫。女人在过弯时因为害怕而将身体倾向另一侧,容易造成车身重心不稳,反而更危险。就是因为这样,我骑车从不载女人,即使四十岁也——这样一说,反而变成像在搞笑了。
为了避开车阵,我沿着山路飙车,在经过箱根一带时发现了被袭击的便利商店。我们停车休息,顺便碰碰运气,商店里还留着几个便当。在空气清新的山区,一边听着小鸟啼叫一边吃便当,再过一个月人类就要灭亡变得像是一场笑话。
静香嚼着便当,同时打电话给儿子。听说儿子正徒步前往品川站。在这种存亡之际,身边还带着女人,这小子颇有毅力嘛。
抵达品川站时,时间已近傍晚。因为实在累坏了,加上附近没有适合休息的地方,我们便在公车总站的角落席地而坐。不愧是东京,混乱程度不是广岛能比的,随处可见一家人背着巨大的背包逃难。这些人究竟想要逃到哪里?五千万megaton哦!原爆每秒连续爆炸一百二十年哦!没有人能活下来。
「山手线发生恐攻?这样太危险了,不能搭电车。」
旁边也在休息的家庭里的女人尖声说道。爸爸拿着手机,妈妈和小孩分别从萤幕的左右两侧探头瞧,孩子问:「什么叫恐攻?」
「有坏人在电车上喷洒恐怖的药剂。」
「还不确定吧?」
「可是社群媒体上有消息说,现场有疑似波光教干部的人,不仅如此,大阪、名古屋和福冈也发生了类似的骚动,波光教的干部遍布国内,不是吗?」
我想起夏季时天天播到烦腻的新闻。一群声称自己是宗教团体的人,制作了危险的药剂,报导说,他们除了一般信众,还养了一群受过训练的武斗派,简直不输黑道。这些人似乎又策动了什么阴谋。
在确定情况以前,应该先叫静香的儿子不要搭电车。我看向静香,她正好在跟儿子说话。
「友树,你到哪里了?品川站的哪里?」
他似乎也在品川站,太好了,时间算得刚刚好。等静香和儿子会合后,我们又要风尘仆仆地折回广岛,再那之前先休息一下吧。年轻时就算飙一整夜也毫无影响,如今我有四十岁的自觉,不适度休息,疲劳只会不断累积。
「友树?」
静香的语气骤变。
「喂,友树?」
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只见静香抓着手机往车站冲,我急忙跟上,在通往站内的拥挤电扶梯前追上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友树话说到一半,突然发出惨叫。」
可能被攻击了——静香说话时,露出我未曾见过的动摇表情。
「被攻击打回去不就得了。」
「友树不会打架。」
这么逊。我在心中朝静香那没见过面的儿子吐口水。
「他在车站的哪里?」
「不知道,他说在排队领水。」
人多到难以前进,胶着的情形令人咬牙。没办法了,我一手揽起静香的腰,抱着她翻越电扶梯,移动到旁边的楼梯。
「跑!」
我们一起冲上楼梯。车站大楼内比想像中混乱,要找到她儿子恐怕难如登天。我不抱期望地四下张望,看见了举着「领水•队伍尾端」告示牌的站务员,长长的列队前围出一个不自然的圆圈。
圆圈中心似乎有年轻人在打架,三个打一个,还有一名女孩哭着大叫「不要打了」,但揍人的那一方浮现笑意,其中一人甚至对倒地的小鬼亮出菜刀。这家伙不太妙,虽然是外行人,却有一双野兽的眼睛。
「友树!」
静香呐喊,看来被打倒的小鬼就是她儿子。真麻烦。我拦住欲冲出去的静香,代替她跑过去、蹬地起跳,直接把挥舞菜刀的家伙连同菜刀一起踢飞。
「你这白痴!要是菜刀刚好刺到友树怎么办?」
「反正本来就快要被捅,哪有差?」
我顺手教训了一下另外两个小鬼,他们立刻服服贴贴。
「江那、江那!」
女孩叫唤神智涣散的小鬼。她是个漂亮女生,静香的儿子则是惨兮兮,身上沾满了鼻血,被揍到鼻青脸肿,左眼肿到几乎张不开,无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发出听不懂的哀号。
「友树!」
静香跑过去,漂亮女生警戒地往后缩。
「我是他母亲,你是友树的女朋友吗?」
「我是他同学,藤森。」
彼此介绍时,那位儿子似乎昏了过去。他的外貌是典型容易被欺负的胖小弟,但是具有不畏利器保护女人的毅力,不愧是静香生的好儿子。
「他完全倒地了,送他去医院吧。」
我「嘿咻」地扛起这位儿子,腰部顿时一沉。以国中生来说,他长得很高,但既胖又重。仅剩的体力要用光了,我大口吐气。
挂哪一科都无所谓,先找到医院再说,偏偏寻遍车站附近,医院统统没开,我们好不容易在有点距离的位置找到一家大医院。我把儿子放在医院大厅,自己也累倒在地。灯枯油尽了。
「本院优先收治幼童及重症病患,其他人请稍候。」
护士在人满为患的大厅忙进忙出,一面大喊。从院内人潮的对话来判断,品川站附近的平交道发生了重大事故,电车在栅栏未升起的情况下自杀式地冲撞平交道,造成车厢侧翻,大量伤者被送进来。
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新闻播出后,全国各地出现骚动,伤患增加了,有开的医院却减少了。医护严重人手不足,沙发和担架上躺满了等候救治的伤患,轻伤者则靠坐在墙角。时机太糟了。
「这样下去不知何时能看到医生。」
静香急归急,触摸躺在地上的儿子的手势却相当温柔。漂亮女生也跟了过来,我们三人围着儿子静候叫号。
本来以为要等很久,但医生马上就来了,四处检查了一下并一一点头,从口袋拿出底端有黑、红、黄、绿四节颜色的标签牌,将牌子挂在儿子的右手腕便匆匆离去。
「喂,看仔细一点!」
旁边随即有声音打断我,一位年轻人大叫:
「医生,求求您快来看!」
年轻人前方铺着一床棉被,上面躺着一位老太太,应该是他的母亲,脸色相当糟。
「我负责做检伤分类※,目前红色优先治疗,请各位先在这里等。」
注:医疗资源不足时使用的排序制度。日本分为四类,红是第一顺位,表示有致命伤,但有机会存活;黄是第二顺位,表示无致命伤,但需紧急处理;绿是第三顺位,表示轻伤;黑的顺位是零,表示死亡或无存活希望。[n2]
陌生的词汇引起我的注意,仔细一看,男子母亲的手上也挂了颜色标签,标签底部的四节颜色被撕下一段,最下方是黄色那一节;静香儿子的标签没有撕,保留了最底端的绿色。
「我母亲患有宿疾,她有心脏病,请把分类改成红色!」
「我了解您的心情,但现阶段是黄色。」
医生回答到一半被护士叫走。有患者突然病危,医生赶去急救。男子咬牙目送医生离去,同时握住老太太的手。
「妈,再撑一下,很快就会轮到你。」
老太太神情痛苦地点头,当我目不忍视地转头时——
「人间地狱……」
坐在斜前方的男人自言自语。他穿着灰色的立领衫,看起来像一般人,但盘腿的姿势非常标准,置于膝上的拳头有些变形。这是有练空手道等格斗技的人特有的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友树,听得见吗?时机不好,你要自己努力恢复!」
静香紧握儿子的手,不断对他喊话。
「就是说啊,这点轻伤放着不管也会好。加油啦,国中生。」
「……我是高中生。」
传来微弱的呻吟,静香的儿子睁开眼睛了。
「友树,你醒了?」
「江那,你没事吗?」
静香和漂亮女生一左一右地确认他的脸。
「……藤森。咦?妈,你怎么也在这里?」
「先看到女朋友才看到我啊?你在电话里的语气不对劲,我很担心,所以跑来接你了。」
「……对不起。」
「有力气道歉,就别给我当不孝子啊。」
「藤森,抱歉,我也没有保护到你。」
漂亮女生急忙摇头,用手背擦眼泪。看到他们三人都没事,我感慨万千地吁气。接下来要护送他们三个回家,但我实在累了。正当我心想「不如在这儿睡一觉吧」,陪母亲来的年轻人语气骤变。
「妈?妈?」
他惊慌地窥视老太太的脸。路过的护士确认脉搏,老太太似乎失去意识,担架马上推了过来。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吗?她患有宿疾,必须立刻治疗啊!」
其他人则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目送愤怒的男子陪同母亲离去。那表情就像一方面为别人的不幸而痛心,一方面也为自己及家人的幸运而窃喜。
自私又坚强——这就是爱的反面。反面?不对,任何东西都有上下左右,依据观看的角度不同,有时会像正面,有时会像反面。有些人看起来像令人赞叹的美丽宝石,有些人像一碰就会割伤手的利器。
我从出生就是不停割伤手的利器。请问我跟前者差在哪里?出生时有没有遇到正常的父母,不就像是百家乐的「9」或角子机的「7」,纯粹是运气问题吗?如此不明确的东西,却足以影响一个人的大半辈子。我看人类这项产品根本就没做好品管吧?
「你们很幸运。」
斜前方的灰衣男子再次低语,他的右手似乎抓着东西,手掌一开一阖,一面向静香母子搭话。
「要是哪里出现偏差,出事的可能就是你们了。你们母子实为幸运,方才的母子则为不幸,没有任何法理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喂,说什么鬼话?」
我一插话,男人转过头来,眼神闪烁着奇妙而偏执的光芒。
「我说的是实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不存在,试问,人究竟该仰赖什么,才能安分守己地过活呢?」
这个问题跟我刚刚思考的事情很相似。
「谁知道啊?」
男人轻声叹气,彷佛在说「没错吧」。
「教主是世上唯一知晓真理之人,如今却身陷牢狱,世界会毁灭也是必然的,是你们这些傲慢的人自己唤来的悲剧。」
教主一词令我联想到新闻说的邪教团体。我会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应该也是因为这身灰衣。夏天时,电视疯狂介绍的宗教信徒,就是穿着这种彷佛从前的功夫电影里拳法家会穿的立领上衣。
「所幸教主慈悲为怀,留下了救世的方法。」
男人缓缓打开开阖的右手,里面有支细细长长、像试管的玻璃瓶,瓶中装着透明液体。男人凝视着试管开口:
「我总算能延续教主的意志了。」
他握着试管起身,朝着大厅高声宣布:
「各位听着,救赎的时刻来临了。」
所有人看向男子。
「剩下一个月,如此丑恶的余生,毫无生命的欢愉可言。」
男人高举试管,动作带着展示意图,语调却平静无波,表情不带丝毫感情,唯有双眼散发诡谲的光芒。我全身寒毛直竖,反射性地站起来,抓住男人的手,和他在极近距离下眼神交会。
「那是什么东西?」
「『净化之光』。」
「啊?」
「从今日起,世界各地都会展开救赎!我本来也要在电车上使用『净化之光』,计画却被愚蠢的人干的蠢事打断,只能遗憾作罢。不过,在这里也无妨。」
男人想甩开我,但我牢牢抓着不放。
「不要妨碍我。」
其他人察觉气氛不对,开始慢慢后退,与男子保持距离。地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有人小声说「是波光教」,恐怖顿时如涟漪般扩散开来,挤在大厅的人们同时往出口逃,在推挤逃窜中,只有无法动弹的伤患、陪病家属,以及医护人员留了下来。
男人在手腕被我锁住的情况下,轻轻地张开五指,眼看试管从他手中掉下来。虽然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要是破掉就糟糕了。
我下意识地弯腰接住它,结果吃了男子一记强劲踢击。我来不及防御,腹部被踢凹,瞬间连站都站不稳,手扶着地板呕吐。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一般人的踢击,我想起男人变形的拳头,新闻说过,波光教有训练精良的武斗派。这些家伙实在疯了。
就在我难堪地跪地呕吐时,男人想夺回试管。我立刻把手像乌龟一样藏在身体下方,紧接着,头部、背部和各个部位皆受到踢击,如果只有我在这里倒下还无所谓,但是这里还有静香和她儿子。
「你拿着这东西,无法发挥它的价值,这是救世的唯一手段。」
男人硬将我翻过来,骑坐到我身上,拳头从正上方降下。这是重拳,嘴巴里破皮了,我被打得满口是血,虽然想反击,但惯用手抓着试管,无法握拳。和恨不得试管破掉的男人相比,我只能屈居防守。卑鄙无耻!我人生还是头一次想这样骂人。
「……妈的混帐!」
我腹肌用力,挺起上半身,对男人使出头捶。骨头撞击骨头的钝重音传来。眼看男人失去平衡,忽然有两个陌生大叔跑过来,从后方架住他。
「趁现在!」
事出突然,我一个闪神,试管不慎从手中滑开,往加入扭打的大叔脚边滚。我伸长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抓起试管。
「干!破掉怎么办!」
在混战中突然加入只会帮倒忙。两位大叔尴尬地愣住。
正当我将试管收进口袋,灰衣男一记扫腿往侧腹踢来,我的胃部遭受重击,意识险些飘远。唉,不行,打不赢他,更别提我昨天一觉也没睡就从广岛直奔过来,早就累坏了。
到了这一步,至少要让他们逃走。我望过去,看见静香对着儿子窃窃私语,儿子一脸困惑地歪头,被他妈妈用力拍了一下肩膀,怯怯地开口:
「爸、爸爸,加油……」
细细的声音使我皱起眉头。他在说什么?
「太小声了,人家怎么听得见呢?友树,大声一点!」
静香的怒吼倒是听得相当清楚。
「爸、爸爸!加油!」
总算听清楚了。爸爸?疑惑之际,拳头飞来。拜托不要说奇怪的话害我分神。灰衣男开始朝我发动猛攻。
「爸爸!」
这一次,我彷佛被他的呼喊拉了一把,尽管没体力了,本来也以为死定了,身体却自己动起来,闪过了拳头。
「爸爸,加油!」
静香儿子旁边的漂亮女生也跟着一起喊。隔了几秒,四面八方都传来加油声。是那些逃不了的病患,以及无法丢下病患逃走的人。
「爸爸加油!」
「爸爸不要输!」
多重加油声回荡在挑高的医院大厅。是在耍笨吗?就算状况再怎么危急,你们也不该仰赖平时看不起的流氓吧?这些人真够自私。
「爸爸加油!爸爸不要输!」
静香的儿子呐喊。我没有家人,你的父亲另有其人。假如没有世界末日,我只是一个短短几天内就杀死两个人的重刑犯,应该会被判死刑。怪的是,加油声却越来越大。
——现在是怎样?
这不是我小时候常做的梦吗?无论情况再怎么危机四伏,我都是最终正义必胜的超级英雄。但是,每当我接受众人的拍手与喝采,意气风发地醒来时,都发现自己躺在脏乱的破屋内,身上盖着潮湿的毯子,饥肠辘辘。曾几何时,我不再做梦。
「爸爸加油!」
欢呼声中,儿子的呐喊听来格外清晰。
啊——好吵,吵死了。好吧,我就保护你们一下吧。我挤不出多余的力气,只能用体重迎击,同时挥出右拳。男人倒在地上,我扑上去,借由体重的加持给他一记肘击。坚硬的冲击感传来,他的肋骨应该断了。
拜托别再站起来。五秒、十秒……确认男人彻底昏过去后,我浑身虚脱,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接着,我干脆直接呈大字形仰躺在地,身旁陆陆续续响起拍手声。
「谢谢爸爸!」
「爸爸好厉害!」
拍手声越来越响亮,我都要翻白眼了。
这些人脑袋有病是不是?即便现在得救,一个月后还不是统统得死?但是他们却发自内心庆幸自己得救。人类这种生物的脑袋到底多笨啊?
「信士,辛苦你了。」
静香的脸进入我仰望天花板的视野,旁边还有那个脸肿到像沙包的儿子。
「爸爸,谢谢你救了我。」
「啊……不用演了,都结束了。」
我板起脸孔回答。有那么一瞬间,我这人渣竟然也有了为人父的错觉。
嗯,怎么形容呢?感觉还不赖。
「笨蛋。」
静香碎念,抓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过来。
「这是你儿子。」
「蛤?」
「友树真的是你儿子。」
我整个人愣住。
「……什么东西?」
别骗我了,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何要逃?你看,你儿子也吓傻了。我想回嘴叫她「别跟我开玩笑」,话却卡在喉咙,因为静香的表情非常认真。
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我用手遮住眼睛。
有生以来,我头一次喜极而泣。
在一个月后就会死的此时此刻,我竟品尝到了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事情。
最后关头,人生竟然出现大转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原来我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