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临终之际

  山田路子,二十九岁,杀死了自己的情人。

  这人当真是我的男朋友吗?事到如今,她只感到迷惘。身为一个拥有一切的歌姬,为何会感到如此寒冷?

  ★ ★ ★

  我在大阪一个治安不佳的地区出生长大,家庭并不富裕。还记得七岁生日那天,我跟父母要了钢琴,他们给了我一台口风琴。我要的不是这种钢琴——!即便我捶胸顿足、任性哭闹,家里也不可能变出钱来买给我,没办法,我只好用口风琴噗噗叭叭地乱吹,吹着吹着还真吹出了兴趣来。小女孩就是如此单纯。

  我们是五人家庭,家里有在居酒屋当店长的爸爸、在餐馆当计时人员的妈妈、当起混混有模有样的哥哥阿卓、预备当太妹的我,以及同样预备当太妹的妹妹麻子,每个人都是自我主张强烈的大嗓门,一家子聚在一起,总是热闹到像在吵架。而我成功把种种缺点化作优点,日后闯出了一片天。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某天,青梅竹马波奇邀我:

  「唉,我们来组乐团!路子,你嗓门超大,就当主唱吧。」

  当时我刚升国中,正想效法「在混混界蔚为传奇的卓哥」,走向极道之路。受卓哥影响,我常听摇滚乐,加上个性也喜欢引人注目,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主唱,波奇吉他,小直贝斯,阿优打鼓。我们从小玩在一起,每个人都很爱现,因为懒得慢慢练习,演奏简直逊毙了。不过,在当时地方举办的摇滚音乐节,我们依然开开心心地大闹一场。模仿美国古早硬式摇滚所作的曲子就是酷,加上我们夸张的舞台表演,得到的掌声比装文青的花草系乐团更加响亮。这几个人真白痴唉——大阪人就爱这一味,我们因此大获全胜。

  上高中以后,尽管演奏还是一样矬,但我喜欢大声唱歌,享受被舞台灯打亮的瞬间。吉他手波奇与贝斯手小直努力尝试背带可以拉多长(听说越长越酷),鼓手阿优则拼命练习如何华丽地旋转鼓棒。

  高二即将放暑假前,我们成为日本高中生乐团大赛的大阪B区代表,一群人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但天下哪有这么好混,我们最后没得奖就算了,也没想到应该反省一下练习不足的问题,只知道把握第一次的东京观光机会大玩特玩,就在那时候,一位可疑的大叔向我搭讪。

  「小妹妹,你的歌声很有力量,胆识也够,在舞台上很亮眼。」

  「你变成我的歌迷啦?要不要帮你签名?」

  大叔苦笑了一下,说「我是做这行的」并拿出名片。想不到大叔是某音乐制作公司的星探。四人顿时很兴奋,结果大叔看中的只有我。

  自称高远的大叔年约三十后半,说话速度很快,边说边不时用手帕擦汗,看起来实在不像会发掘未来巨星的狠角色,感觉倒像会在地下偶像的演唱会上出没、大摇萤光棒的偶像宅,我不禁想像「想当巨星就要陪睡」的套路。

  「高远先生,你会付路子多少钱?」

  波奇问。没错,先搞清楚签约金再说。现在很多那种欺骗想进演艺圈的小女生,从她们身上把钱榨干的无良公司。高远说,因为还没跟老板谈过,暂时无法回答,但他们给钱的方式不是签约金,而是薪资。

  「薪水大概领多少?」

  波奇继续问。「谈钱绝不能马虎」的浪速※商人魂持续炸裂中。

  注:大阪古称。[n2]

  高远一面冒汗,一面耐心说明。据说现在连在大型公开征选会拿下优胜的超级新星也领不到签约金;进修费、服装费和杂费基本上由经纪公司负担,薪水多寡则交由营业额来决定。尽管听起来超级寒酸,但他不停搬出「你很有才华」、「你一定会红」卖力说服我。单纯如我,被人这样一夸,渐渐就感兴趣了。但是,这全是在指我的情形,跟其他团员无关。

  「有伙伴能出道很棒呀!」

  第一个祝福我的人是波奇。

  「是呀,路子,去当超级巨星吧!」

  「对呀、对呀,去大赚一波,请我们吃烧肉。」

  小直和阿优也鼓励我。

  「去新地※吧,在超高级的店里狂点高级牛肉,给他吃到饱。」

  注:大阪闹区。[n2]

  当时我们所能想到最高级的店,就是新地的烧肉店。吃肉的话题成功解除了尴尬,不知怎地,大伙儿击掌约定以后要去吃烧肉。

  「好,管他是新地还是银座,我都带你们去吃。」

  包在我身上——我挺胸道,其他人如同被雷劈到,愣了两秒才高举双拳,对着天空欢呼「银座——」。见我们这么呆,高远先生也笑了。

  接着,高远不辞辛劳来到大阪拜访我的父母,家人回答「既然这样,我们就放心地把路子交给你啦」、「来干杯」,现场马上开起庆功宴。我的家人和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

  「那么,我高中就不读啦。」

  做出宣言的当下,妈妈有小小抱怨「剩一年就毕业了耶」,但家人大多不在意,说「也没啥不好呀」,事情就这样定案。卓哥虽然也是高中退学,但透过学长介绍,进入当地的土木建设公司上班,目前是实习木工,可以期待未来加入高薪族群。

  「路子,上电视时一定要打电话回家呀,妈妈帮你用力宣传。」

  「你要大红大紫,帮家里盖一栋豪宅哦,路子大人。」

  「到时记得委托我们公司盖啊,我会把它盖得金光闪闪。」

  「姊,帮我跟Dorisora的远藤俊要签名。」

  启程当日,家人们来月台为我送行,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惊人的大嗓门听起来像在吵架,路人纷纷瞥向月台,我早已习惯。

  「不管有没有上电视,我都会打电话回家的,交给路子大人吧!卓哥,房子盖太闪很丑哦!麻子要签名嘛,好!姊姊去帮你要个几百张回来。」

  我依序回覆,朝站在家人后方的乐团成员看了一眼。之前明明开开心心地说要去吃烧肉,此刻大家却都泪眼婆娑,波奇还流着鼻涕。

  「路子,要是感到辛苦,随时都可以回来哦,我们乐团的主唱只有你呀。」

  波奇从以前就喜欢我,但我只把他当成臭气相投的童年玩伴,这件事其他人和波奇本人都知道。我用力竖起拇指。

  「谢啦,我去一发致富啦!」

  我朝着新干线的窗户挥手,告别了生我养我的大阪。

  ——第一章 山田路子时代 剧终

  接着,第二章——偶像樱庭美咲的黑暗时代揭幕。

  「呜哇,好别扭的打扮。」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哈哈大笑。超级蓬蓬袖、加了裙撑弄得轻飘飘的迷你蓬蓬裙、做为压轴的大腿袜。我因为这套夸张的萝莉塔服而大笑,走出试衣间,等候多时的高远见了,「哇」地张大眼。

  「太可爱了,美咲!」

  高远双眼闪闪发亮,拿起摆在桌上的巨大玫瑰发饰,戴在我头上,接着退后一步,盘起手臂连声说「很赞、太赞了」,一边疯狂点头。

  「呃,这是认真的?」

  我问。他不假思索地回「当然啊」。

  「为什么啊?不是要玩硬式摇滚吗?」

  「放心,当然是摇滚。外貌宛如萝莉的甜美偶像,玩道地的金属乐团,这不是很棒吗?不过一定要组团哦。」

  「硬式摇滚、摇滚、金属乐和组团全是不同的东西吧?感觉设定也是抄别人的。」

  这已经不是炒冷饭,根本连饭都不是了。然而高远说,公司已经敲定方向,团员共三人,成员也选好了,沙罗和真奈美是十二岁的在学国中生,美咲是团长,「要对外宣称自己十五岁哦」。

  「要和国中生组团?是说,我十八了。」

  「美咲很可爱,说十五岁完全没问题哦。」

  「我知道啊,问题是,媒体去我的家乡一问,马上就破功了。」

  「这就叫『公开的秘密』嘛。」

  「逊毙了,拜托不要。」

  可是,合约就是这样规定的。高远愉快地说着今后的规划,我恍惚听着,同时捏了捏轻飘飘的迷你裙。我竟然要以这身俗气扮相,跟国中生同台唱歌跳舞,还要自称十五岁?家人和朋友看到电视,不知道会怎么想。我忍不住叹气。

  ——果然第一印象是对的。

  初次见面时,我便觉得高远是在地下偶像的演唱会上大摇萤光棒的人。实际问问这位我现在的经纪人,他说自己从青春时期就是偶像宅,梦想亲手培育顶尖偶像,于是投身演艺公司。但我认为,爱做梦的人,通常不会太成功。

  一如所料,偶像团体「Rabbit•Ra美rboldh」※一点也不红。

  注:把「兔子迷宫」的「迷宫」(labyrboldh)套上谐音汉字「美」,语感类似「兔子美宫」。[n2]

  首先,名称太俗气了,只有「美」写成汉字,完全不像令和时代的命名风格,甚至也不是平成会用的,有股浓浓的昭和味。就是要故意弄得俗气可爱啊——高远倒是洋洋得意,但我和沙罗及真奈美一致认为只是单纯俗气罢了,社会大众应该也这么想。

  在家乡许下的诺言,我一个也没达成。本来以为很快就能上电视,结果被高远痛斥「太天真了」。多如繁星的偶像团体,全为了电视上那少少的名额而挤破头,连我以为不会卖的深夜时段写真偶像,销售成绩都比我们好。

  回家扫墓及过年时,朋友们说完场面话「继续加油哦」便转移话题,点头之交把我当白痴,只有家人和波奇这群好友疯狂大笑「岂止不红,根本不存在吧」。我真的爱死了自己的家人和波奇他们。

  「美咲,来帮新曲试装。」

  日子毫无起色地过,唯有服装的布料面积越来越少。洋装上下分开,裙子短到不管如何遮掩都会露出内裤,上面接近比基尼泳装,只能勉强遮住胸部。

  「沙罗和真奈美是真正的国中生,不能穿太露,美咲,你是团长,请你多加油!这次再不行,就无法续约了,这里一定要撑下去。」

  老实说,我宁可被解约,但就是拗不过高远拼命拜托的模样。高远是老派纯洁偶像路线的信徒,卖肉不是他的本意,即使如此,他仍努力想把我们捧红,基于人情道义,该还的总得还。于是,我努力露内裤、陪笑脸,结果还是不如人意,我痛切明白到几个道理。

  其一,努力不一定会有收获。

  其二,演艺圈只有鬼神能待。

  其三,那些鬼神里面,有一大堆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Rabbit•Ra美rboldh」被解约后,不知为何,只有沙罗个人的合约有更新。我们三人里面,最受欢迎的分明是真奈美呀?太奇怪了。等「拉比拉美」最后的工作结束后,我在休息室安慰咬牙落泪的真奈美,她愤恨大叫:

  「沙罗明明只会陪睡!」我愣住了,真奈美不悦地朝我一瞪。「美咲姊,你太悠哉了,沙罗跑去色诱高远,你不知道?」

  不会吧?沙罗是我们里面最文静的孩子,而且才国中耶?

  「美咲姊,亏你年纪最大,也太单纯了。」

  「我才十九岁耶。」

  「已经是老太婆了。」

  真狠毒。真奈美边哭边咒骂沙罗,接着休息室的门被「砰」地推开,沙罗进来了,后面还跟着脸色铁青的高远。

  「声音大到走廊都听得见,你说谁陪睡?」

  「当然是你啊,不然还有谁——」

  话声未落,沙罗便走过去,甩了真奈美一巴掌,两人互相对骂。高远虽想居中制止,却被真奈美怒骂「萝莉控,少碰我」,吓得往后退。我轻蔑地望着他,心里在意的不是萝莉控啦、公私不分啦,或是对未成年少女下手等正当理由,而是更令人火大的事情。

  ——搞了半天,你叫我脱,是想保护自己的女人?

  纵使品味差、业务手腕乏善可陈,我还是想报答高远发掘了我、曾对我有所期待。结果,他糟蹋了这份心意。这在演艺圈是家常便饭,真奈美说,有很多比高远恶劣的人。闹剧落幕,我只能慢慢接受体悟,学习变得更加成熟。

  ——第二章 樱庭美咲时代 剧终

  接着是第三章——流光倾泻的Loco时代揭幕。

  神话往往从本人没意识到的地方开始。

  做为樱庭美咲的演艺生涯结束后,我依然继续待在东京角落。人生初尝惨败,我没有脸以落败者的姿态逃回家乡。就算无法一炮而红,我也想抓住任何勉强算得上成功的机会来守住面子。

  在樱庭美咲时期,我为了吸睛不惜牺牲色相,曾经在地方活动和联谊派对「当假客人」、负责炒热气氛。此外,我也开始在圈内人御用的高级酒吧打工。擅长带动气氛的我,成为受欢迎的酒店妹。就在某一天晚上,我接待了时下爆红的新人乐团。

  这个乐团在东北地区的独立音乐节如彗星般奇迹亮相——这是对外的宣传词,实际上,他们是某家音乐制作公司挑选长相和演奏实力尚可的新人,把他们的自创曲编成时下流行乐,由唱片公司重金打造、重磅推出的「企划乐团」。

  外貌看起来很时髦,成员感觉也彬彬有礼,但围绕他们的工作人员不是普通没品。这些人狂摸小姐的胸部和屁股,害大家只能尴尬地笑着,在心里翻白眼。

  「喂,你是『拉比拉美』的樱庭美咲,对吧?」

  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的男人凑上来打量我的脸,我装傻说:「那是谁呢?」

  「不惜露内裤还是红不起来,真惨呢。不过,你会来圈内人出没的酒店工作,想必还没放弃明星梦吧?只要泡过一次演艺圈,之后就出不去了,我懂我懂。」

  男人一边摸着介于腰和屁股之间的位置,一边感叹着。

  「我有朋友很喜欢『拉比拉美』哦,要不要帮你介绍工作?」

  「真的吗?」

  我瞬间高兴了一下,怎知下一个句子却是「AV可以吗?」,桌前发出爆笑声。我没有动怒,轻轻摇头说「唉,AV真的不行啦」。

  「可是,感觉可行哦。」

  「你生着一张男人喜欢的脸孔呢。」

  那到底是什么脸?我还不宰了你!我在心里咒骂,脸上笑容可掬。要是为了这种事情动怒,可当不了酒店妹。这群人里,有个看似无聊、不停滑手机的男人喃喃说了声「是吗」,其他人突然静下来注视他。

  「对嘛,我就觉得好像在哪看过你,原来是『拉比拉美』的成员。」

  男人坐在上座,应该是职位较高的人。

  「素材本身很棒,但行销手法太差劲。你运气不好,没遇到好的经纪公司。」

  男人说着起身,仪态像个大人物,身材却偏矮小。

  「跟我出来一下吧,附近有好吃的寿司店。」

  其他客人连忙跟着站起,男人气势十足地伸手一挡,示意他们继续坐,接着牵起我的手,如同护送公主一般带我出场。其他人满心疑惑,那个羞辱我的男人格外忐忑不安。活该!我感到洋洋得意,只因为这点理由,当天晚上就跟男人上床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会是神话的开端。

  男人叫泉雅弘,是知名音乐制作人,也有经手几个人气偶像团体及乐团,那天晚上来酒店的乐团,也是在他的操刀下走红。

  「该怎么说呢,花大钱包装反而不红的孩子还挺多的。」

  「真的吗?」

  「大红的机率只有○•○一%,普通红的机率也只有一○%,剩下那些失败的,都是钱往水沟扔。」

  「这么难混啊。」

  「当然啦,不过一旦大红,赚到的钱也会以倍数往上跳。」

  泉愉悦地笑了笑。我们泡在饭店的豪华浴缸里,他从背后抱着我。这个大理石浴场跟我住的雅房一样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猫脚浴缸,忍不住学着贵妇,优雅地朝雪白香氛的泡泡吹气。

  「我也想大红。」

  「好好加油走红哦。」

  「答应我,你一定会让我走红。」

  我半开玩笑半带认真地说。自从在酒店和泉相遇后,我的命运产生剧烈变化。身边不缺美女的重量级音乐制作人泉,不知为何对我情有独钟。

  「想要我的爱,就要让我大红,不能食言哦!」

  明年,由泉亲自操刀打造的我,将以Loco的艺名重新出道。

  「我有预感,Loco会红。」

  泉用一种意外平静的语气说着,我诧异地回头,发现他换上音乐制作人的脸孔,眼睛盯着蒸气袅袅的天花板。比起男人身份的甜言蜜语,这样的保证更令我安心。

  「要帮我写出超酷的摇滚乐哦。」

  「你为什么喜欢摇滚?」

  「没有『为什么』呀,我在大阪一直都有组乐团,被挖角时,我以为可以玩乐团才来东京的,谁知道最后变那样。」

  「你组的是哪种乐团?」

  「模仿『毒药』和『克鲁小丑』那样的风格,自己作曲。」

  语毕,泉突然大笑,让我很不舒服。

  「太老气了,Loco这个世代的乐团不是这样玩。」

  「老才好呀,你只是觉得摇滚很俗气吧?」

  「不是,我年轻时有以摇滚乐团的身份出过唱片。」

  「真的啊?」

  我好奇地反问,结果——

  「不过放到现在来看,硬式摇滚已经过气了。」

  他流露平时的浅笑,轻描淡写地带过。泉对任何事物都很冷静,我想,那一定是个缺乏温度又臭屁的乐团。

  二度出道前,我被删除了过往的人生经历。

  我出生于大阪治安不佳的地区、在家乡组过白痴乐团、曾以樱庭美咲的身份当偶像、穿蓬蓬裙唱歌跳舞露内裤这些事,统统都被当作不存在,我成为了神秘的女歌唱家Loco,脱胎换骨地出道。其实,我只是稍稍换了本名路子的念法,但我认为这种轻巧的命名方式,比什么「樱庭美咲」要帅多了。

  「可是,隐瞒也没用吧?只要上网搜寻不就穿帮了吗?」

  「如果你问我会不会穿帮,答案是会,你过去所有的经历都会被人挖出来,现在这时代连毕业纪念册都会放到网路上,大家看了照片就会发现眼睛的大小和鼻子跟现在不太一样。」

  「与其到时被攻击,不如一开始就直接坦承,不是比较好吗?」

  「就算被肉搜出来,也只会在网路上引起回响,你就忍耐一下吧。」

  「最近还有艺人因此自杀耶!是说,那些人凭什么乱骂人?会在网路上攻击别人的人,在现实世界里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还真好意思啊!」

  「好了好了,别气了,」泉安抚道,「举例来说,某某某有整形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但会刻意去说的人并不多,对吧?因为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啊,别人顶多回句『哦,对啊』就结束了,就算稍微说得恶毒了些,也不会引起话题。演艺圈人人都在整形,况且现在连一般人也拼命秀出用APP修过的照片,到处去说『脸长得不一样』,只会惹人反感吧?」

  政治人物和一般老百姓,也想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啊——泉笑着说。隐瞒谎言最好的方式,就是指出对方也骗人。这就是大家同罪的道理。

  聊过以后,我在泉介绍的唱片公司经纪人的陪同下,去了整形专科。医生说我本来就很可爱,稍稍整理一下会更美,为我开了眼头、整了鼻梁,结果真的变成美得不像话。

  「你谁啊?」

  整形过后,我第一次和波奇视讯通话时,他吓了一大跳。

  「很美吧?」

  「我比较喜欢原来的路子说。」

  我不后悔整形,但得知世上至少有一个男人喜欢本来的我,莫名令我松了一口气。

  「是说,你过年要不要回来?叔叔阿姨很想你唉。」

  「没办法呀,我年后就要立刻出道,现在正是关键时期。」

  以樱庭美咲的身份滑铁卢惨败后,我未能在过年时带任何值得骄傲的东西返乡。但即使是露内裤的时期,每逢我推出新歌,家人和波奇他们都会买好多张CD,并且鼓励我「路子很努力了,路子最可爱,今年一定上红白」。

  「波奇,等着吧,明年我一定请你们吃新地最贵的烧肉。」

  出道曲由泉亲自操刀,此外,泉还包办了所有企划、组了新团队。我成了一位充满神秘感、华丽精致、眼神深处埋藏孤独的女歌唱家,即将被推出市面贩卖。已经砸下重金包装,要是失败就完蛋了。我只能全力以赴。

  在偶像时期习惯一看到镜头就会甜笑的我,这次收到的指令是「不能笑」、「要带着一丝忧愁」。这实在不符合我的个性,但我努力适应。真正让我痛苦的是减肥,尽管我一点也不胖,仍被命令要减十公斤,才能营造脆弱与忧愁的形象,为此我二十四小时都在饿肚子。

  「必须怀抱把平凡的幸福统统卖给恶魔的觉悟,才有可能大红。」

  我认同泉的观点。想要一样东西,就要交出一样东西;想要一百样东西,就要交出一百样东西,不付出牺牲就想成功的想法未免太天真。我想起在休息室五十步笑百步互咬的真奈美与沙罗,一边努力吸着能量补充饮料,成功瘦下十公斤。

  「还有,从今天起,禁止说大阪腔。」

  即使达成一个目标,依然看不见尽头。

  「为什么啊?」

  「太有亲切感,就不神秘了。」

  我沉默下来。好吧,这理由我接受。为了防止放松时不小心冒出大阪腔,我尽量减少说话次数,加上因为全天候在饿肚子,我自然变得有气无力,回过神来,我已成为能够轻易钻进团队打造的容器「歌姬Loco」的女孩。倒映在镜子里的Loco身上,仅剩些许山田路子的残影。

  「哦,对了,以后第一人称不要再用『あたし』(atashi)了,要用比较得体的『わたし』(watashi)哦。」

  最后,终于连「我」都消失了。

  「我还以为会更有爆炸性呢。」

  我将下巴泡在饭店浴缸的泡泡里,不自觉地咕哝着。

  「已经够亮眼了,不是吗?」

  泉身披浴袍,端着客房服务点的香槟和水果进来。我凝视从细长的杯脚浮起的金黄色泡沫,啜饮一口。

  「只是『以新人来说』成绩不错。」

  「但Loco的确是新人,不是吗?」

  泉将一颗草莓丢进我的杯子里,试图安慰我。

  公司虽然砸下重金行销,但为了保密身份,基本上还是从口耳相传去慢慢发酵,慢慢将这位传闻中的「Loco」推上市面。在口碑加持下,我被评为「正统派」与「实力派」,出道曲也破例大卖——以新人来说。

  在「拉比拉美时代」盼也盼不到的「上电视」,「Loco」轻轻松松便达成目标。在名主持人担纲的黄金时段音乐节目登台那一天,我上了推特热门话题排行榜第一名。看见的当下,我欣喜若狂,但得知许多帐号是公司花钱请人弄的之后,心情荡到谷底。

  「Loco年纪不小了,还很纯真呢。」

  泉说了和真奈美一样的话,我有点受伤。

  「举例来说,现在只要用推特搜寻『Loco』,就会一起出现『漂亮』、『可爱』、『Oricon公信榜』等关键字对吧?这是因为有很多人用这些字下去搜寻,不过早在一开始,公司就请那些合作帐号使用这些具有加分作用的字下去搜寻。」

  除此之外,公司还请那些合作帐号用「个性差」、「讨厌」等字眼去搜寻我的对手。

  「大家都在做这种事吗?」

  「不是所有人,但这就是网路时代会动用的行销策略吧。」

  「可是,泉,你不是叫我不用在意社群媒体吗?」

  「是啊,身为话题的制造方,你什么都不用管,就让那些被钓中的人去跟风。控制与被控制、制造话题与随之起舞,世界是由双方所建立的。」

  泉把一团白色泡泡抹在我的鼻头。我阖上眼,告诉自己——我只需要接受泉的施予,我被人所爱,无须担心。

  ——我过去所以为的世界其实充满了谎言。

  ——泉给我看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有神一般的泉做为强力后盾,接下来必定一路顺遂。然而,满怀期待发行的第二张单曲也未能摘下公信榜冠军,红是红了,但终究无法摆脱「以新人来说」这句枕词※。要是发片时间没有撞上资深乐团和国民偶像,应该早夺冠了。

  注:和歌里用来冠在前面的词,作用是补足音节、调整语调,并做修饰及联想。[n2]

  「只是时机未到。」

  「你说的时机是几时?每天都有新人冒出头呢。」

  「对,我了解你的心情,Loco和她的粉丝的确应该焦急一下。」

  我本来想找他理论,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我不懂他的意图,怏怏不乐地将淡粉红香槟一饮而尽。面对这瓶名字拗口、要价数万元的高级酒,我已没有丝毫感觉。我渴望品尝更多甜美的滋味。

  出道一年后发行的第三张单曲,我总算夺下心心念念的公信榜冠军。这次发片日有刻意和强劲对手错开,我拿下第一名也在预料范围,高兴归高兴,但感觉等到头发都白了,到手的宝座也蒙上了一层灰。

  ——终于啊。

  这是我的真实心声。为了营造神秘感,尽管人气如日中天,我却不常在媒体前露面,每次在社群上看见歌迷嚷着「好想多看Loco上电视」,我都会懊恼地暗忖「我也想啊」。每次电视广告传来销量比我差的艺人的歌,都会加深我对泉及团队的不信任。然而,听说这全是行销策略的一环。

  泉的计画是慢慢喂养我和歌迷的期望,当期望膨胀至极限时,乘势让Loco一举夺下公信榜冠军,并且一口气端出压箱已久的全面企划。

  如今回想,宛如一场大爆炸。

  产生的光之能量无可计量。

  我化身光之洪流,世界被卷进耀眼的漩涡里。

  接下来的数年间,我的记忆暧昧不清。

  本名与私生活成谜的神秘歌姬——连这老套的宣传词,放在Loco旁边都显得清新脱俗。发片当周登上公信榜冠军是天经地义,巡回演唱会门票连粉丝俱乐部的会员都是一票难求。连续两年夺下唱片大奖,连续三年获选为年度话题艺人,在CD难卖的年代连创百万销售佳绩。等坐稳第一名之位后,又迅速减少曝光,利用饥饿行销哄抬Loco的艺人身价。

  我反覆着微整形,每次返乡都被家人和波奇取笑「根本是别人」。

  ——女王也是意外会累的呢。

  感觉就像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穿着高跟鞋,起初旁人的目光能带来快感,渐渐地,每走一步路,疼痛都会加剧,脚尖受到挤压,久了连骨头都会变形。即便如此,化身为时下女孩向往的歌姬,依旧令我畅快。对二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就像是某种药物成瘾,会产生抗药性,需要更多的刺激。

  食髓知味后,我开始自己作词,把收到的曲子填上词,用手机录音,交给专业的编曲家编曲。连专业人士也称赞Loco很有天赋,尽管知道是客套话,我也没有余裕感到羞耻。

  无论如何挥霍,钱还是源源不绝地进来。我奢侈地追求着梦幻泡影,同时盖了一栋豪宅送给父母,工程当然发包给卓哥的公司,这次不只帮麻子要了偶像签名,还有偶像本人亲自传讯息给她;不用说,也请波奇他们吃了新地的烧肉。

  名字和脸孔兜不起来的朋友大量涌现,我也一一回应他们的乞讨。人们对我耳提面命,拘泥于小钱有损巨星风采。

  也有人提醒我,富豪不能只是花钱,还要做社会贡献。我开始捐钱给受灾地区与慈善团体,因为找到有意义的花钱管道而如释重负,此时又冒出许多声音,说我伪善,我忍不住在社群上抱怨「那些爱找碴的人,自己捐钱了吗?」,隔天这件事被媒体大肆渲染,回过神来,我成了网友口中的「炎上女王」。

  所有事物都过剩了,但又似乎带着一丝匮乏,而我无法停下脚步细思那是什么。多数事物在尚未厘清的情况下,就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

  奇妙的是,我的脚不痛了,难道是因为脚底板的骨头已经变成高跟鞋的形状了吗?抑或是我再也无法辨识疼痛了?我也变得不再笑了。人家说我态度傲慢,但我只是单纯感受不到乐趣罢了。于是,我开始急切地寻找消失的乐趣。

  我是众星拱月的歌姬,应该会活得更快乐啊。

  我每天都过得不开心,但这没道理啊。

  每天每夜,我纵情享乐,反覆寻找快乐的事物,黑眼圈也变得越来越深,渐渐地再也无法消除。

  今年的全国巨蛋巡回演唱会再度展开,这张票神圣到连加入粉丝俱乐部都难以抽到,形式上发行的一般门票更是秒杀。有人对我恨之入骨,有人爱我爱到无法自拔,两种人于我都是陌生人。

  「路子,大阪巡回辛苦啦,谢谢你送我票,真的超赞啊!」

  「谢谢捧场,帮我跟大家问好。」

  上周刚结束大阪公演,我返回东京住处,准备迎来东京巨蛋终场演唱会。我已累到无力出游,打了一通电话给波奇叙旧。和我仍保持联系的昔日旧友,如今仅剩波奇一人,阿优和小直开始上班后,和我渐行渐远。

  「南实感动到哭了耶,说要一生追随Loco。」

  南实是波奇的太太,听说两人是职场恋爱,南实被派遣到波奇的公司之后主动告白,两人遂开始交往,怀孕后顺势结婚。南实是个相当可爱、性格讨喜的女孩。

  「是说,你是不是又瘦啦?」

  「相反,我吃太多,胖了一公斤呢。」

  「那不是很好吗?」

  「才不好。」

  「我不喜欢看到皮包骨。」

  「你的喜好才跟我无关呢。」

  「说话的语气也很不舒服唉,超级做作。」

  「你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

  「习惯不来,路子还是说大阪腔比较帅。」

  边聊,我边将视线投向窗外,外头能望见东京铁塔闪烁的红灯。这里位处东京都心,夜景璀璨耀眼,房租一个月要价六十万元,这些钱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痛不痒。我在豪华大楼的客厅里,孤单地抱膝。

  「波奇,答应我,永远都不会变,好吗?」

  「那还用说,我永远是路子的朋友。」

  「既然这样,为何把我的消息卖给八卦杂志?」

  「蛤?」

  我拾起散落在长毛地毯上的黑白列印纸。这些纸是下周即将发售的周刊报导样稿,上面刊登了我和某当红演员的接吻照。如果只是这样,顶多是篇随处可见的热恋报导,问题是——对方已婚。艺人爆出不伦向来都是罪该万死。

  「跟他交往的事情,我只有跟波奇你一人说。」

  「等等,不是我啦,难道不是那个男人去爆料的吗?」

  「怎么可能?他有家室了,行事比我还小心翼翼。杂志社的人跟我说,是从我的老朋友那里挖来的。」

  「真的不是我。」

  「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才打给你,」黑白样稿从我手中轻轻滑落地面,「以后多保重,我不会再打给你了。」

  我挂断电话,本想直接删除波奇的电话号码,但怎样也下不了手,最后只好把他设为拒接名单。如何设定我早已滚瓜烂熟。

  自从私下出游拍摄的照片在网路上流传,我就变得不相信人性。把照片流出的家伙或许没恶意,只是把出卖照片当作和我吃喝玩乐的附加利益。那些人只想炫耀,未曾真正把我放在心上,这件事我早已领教到不想再领教。想要相信别人的心情,如同脆弱的树枝,啪喀、啪喀地被一一折断。八卦是人的天性,我能接受,但我没想到连波奇都一样。

  ——好想和人说话。

  我滑着手机,通讯录上有数不尽的电话号码,然而当我真的感到寂寞时,却没有一个朋友能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我打电话回老家。

  「哟,路子,好久不见,怎么啦?」

  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熟悉的沙哑嗓音,以及嘈杂热闹的背景音。爸爸如常询问「最近好吗?有没有吃饱呀?」,我也顺势回答「很好啊,有吃饱」。

  「店里生意好吗?」

  爸爸说「好得不得了呦」,语气听来应该是真的。

  去年,父母实现长年的梦想,在老家一楼开了御好烧店。改建、重新装潢和其他费用都由我出,和老家重建时一样,交给卓哥的公司处理。卓哥已自立门户,开了自己的公司。资金也是我出的。其他还有妹妹麻子的大学学费,以及其他不认识的亲戚债务……林林总总的钱都是我付的,我无法一一记住,只是不停掏钱。即使如此,我也不感到心痛,反正赚的钱比较多,所以我也放弃思考。

  「爸煎的御好烧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御好烧,要是东京也有分店就好了,我可以出资啊。爸、妈,你们也搬来东京,和我一起住嘛。」

  我好寂寞——话语尚未脱口,爸便回我一句「阿呆」。

  「大阪人才懂什么是好吃的御好烧,东京做的那东西,稠得跟什么似的,还一堆人抢着吃,那些人不识货啦!再说,爸和妈的朋友都在大阪呀,朋友可是一辈子的宝藏,要好好珍惜哦!」

  我刚刚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

  「是吗,那好吧。啊,下周终场演唱会的门票收到了吗?」

  「收到啦,你要在东京巨蛋唱歌吗?」

  「那叫演唱会,我已经帮你们订好当天的饭店了。」

  「谢啦,但我们不会去。」

  「为什么?」

  「我们做餐饮业的,怎么能假日休息呢?」

  「一天而已,没关系吧。」

  语毕,爸爸态度丕变,压低音量严肃地叫我「路子」。

  「你是用这种敷衍的态度工作的吗?」

  「才不呢,我每天都很拼命。」

  「听好啰!路子啊,你是因为有许多人相挺,才有今日的成就,要好好感谢歌迷,不要人红就得意忘形哦!每天怀抱感激的心认真打拼,爸爸就是用这种心情站在吧台前,演唱会当天,我会在心里为你加油。」

  「可是,爸……」

  来不及说完,爸就喊了一声「欢迎光临」,似乎有团体客进来,他匆忙丢下一句「好啦,加油啊」就挂断电话。

  我把丧失作用的手机捏在手里,脸埋进膝头。

  我是大明星、有钱人、坐拥一切的时代歌姬、日本女生争相模仿的范本。我被大家所需要,然而……

  为何我会感到如此寂寞?

  我用力咬牙,牵动的肌肉挤出泪水,沁染膝头。如今只剩一股自尊心在支撑我,但是就连这股自尊心,也不像是我的东西,那是Loco的自尊,Loco是泉创造出来的。那么,这里的我究竟是谁?

  手中的手机发出震动。

  「等一下可以去找你吗?」

  我茫然地望着泉传来的讯息。下周,杂志将刊出我的不伦恋,想必风声已传入泉的耳里。我和泉的关系业界人士都知情,我让泉的面子挂不住,不知他会采取什么反应?我会被舍弃吗?

  我在空调发威的房间里冷得发抖,心变得好脆弱。我再三确认波奇有没有打来。刚刚用那种方式结束通话,照理说他应该会打来道歉。但是,没有。

  就算被我设为拒接来电,应该也会留下纪录。以防万一,我解除设定,等他打来。最后,波奇没打来,没有其他任何人打来。

  不久后萤幕自动上锁,画面转黑。

  等泉过来的期间,餐厅送来外烩。是泉安排的,餐点之外还附上香槟与玫瑰花束,感觉不像要来向我兴师问罪。

  「你怎么了?眼睛红成这样!」

  泉抵达之后,用着往常的态度轻抚我的脸颊。我无声地摆好料理、打开香槟。因为不是在庆祝,所以我们没有干杯。

  泉旋即打开电视。泉很喜欢看电视,熟知业界内幕的他,觉得看看表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会边看边笑,嘲讽「一般人什么也不知情,那样看电视哪里有趣?」。泉盯着萤幕的双眼十分冰冷,我甚至怀疑,他其实厌恶那些艺人及节目制作人。

  「真罕见,是歌手『鲸鱼』。」

  夜间的正经新闻时段在播鲸鱼特辑,单元叫「了解时代趋势」。我没上过这个节目。「鲸鱼」是最近崛起的女性创作型歌手,留着黑直长的日式公主头,穿着一条老土的牛仔裤,有一张彷佛摆在鱼眼镜头下的大饼脸。

  「自诩为清流,不是走大众路线,不过感觉差不多要认真跑宣传了?」

  「不可能吧?她看起来是真的排斥人群,出道前放的都是自弹自唱的影片,不曾办过现场演唱,认识的人跟我抱怨,光是要让她接近主流市场就累惨了。」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鲸鱼乍看不起眼,个性也死气沉沉,但她和自称作词作曲,实则得仰赖别人编曲的我不一样,全部都是自己动手来。略带沙哑的低音和鲸鱼自己写的R&B曲风很搭,自弹自唱的吉他也技术了得。

  我讨厌鲸鱼。啊——不只鲸鱼,所有可能威胁Loco地位的新人我都讨厌。我不是笨蛋,知道此刻的荣华不会持续到永远,总有一天,我要把这顶王冠交棒给下一位歌姬。但我原先以为,那会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

  鲸鱼窜升的速度比我想的要快。我很焦虑,鲸鱼却依然故我,极少在媒体前露面,接受采访时也只让人刊登看不清长相的照片。好不容易累积了一点人气,真傻啊。看着她时,我一方面感到安心,一方面也因为她渐渐受到部分客群喜爱而焦虑。

  鲸鱼在采访里说,自己害怕人群、不善言辞,所以只能透过歌唱来表达自我。在Instagram上放的照片不是便利商店的甜点,就是平凡无奇的散步风景,朴实无华的作风,与我带动女子时尚的路线完全相反。

  我听团队成员说,现在是鲸鱼这种「一般系」受欢迎的时代,女歌唱家已经过气了。一般系?那不就是本来的我所拥有的特质吗?为了配合团队策略,我扼杀了本来的自己;每当路子失去一样东西,空洞便由Loco绽放的光来填补。我的不安与日俱增。

  有一段时期,我急遽发胖,焦虑一来就暴饮暴食。管他甜的咸的,是米其林星级的法国料理抑或便利商店的便当,眼前有食物我就一股脑地塞进嘴里,等肚子饱了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不用再去思考那些麻烦的事情。我的生活周遭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内容已超载,我处理不来,也逐渐丧失了自制力。

  不用多久,网友就把我骂翻,用猪啦、劣化啦、过气等字眼攻击我,刻意找出臃肿的丑照疯狂转贴。人们享受完Loco这项商品所带来的乐趣,接着又享受起把它玩坏的乐趣。这是登上宝座发光之人,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Loco,这个很好吃哦。」

  泉朝我递出卡波纳拉义大利面,焦香酥脆的培根与浓稠的蛋黄使人食指大动,我道谢接过,吃了乳酪满满的高卡路里义大利面。

  ——没关系,吃完再吐掉就好。

  自从上次爆肥之后,我花了一个月只吃高丽菜加能量补充饮料瘦回来,同时学会了催吐的诀窍。把小汤匙探进嘴里、用圆圆的那面压住舌根,再重复短促的呼吸,很简单就能吐出来。

  我还买了呕吐专用的汤匙。那是一支小巧精致的古董汤匙,本身带着一个美丽的童话寓言「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宝宝一定会得到幸福」,要价六万元。我把它当作护身符,随时带在包包里,吃完饭就去厕所催吐。

  今晚我也悄悄前往厕所,把银汤匙插进喉咙,目送才刚吞下、还呈现美丽黄色的义大利面被漩涡带走。回到客厅时,泉不见了,香槟和酒杯也不见了,应该在浴室吧。我也拿起酒杯,去浴室找他。

  泉喜欢泡澡,看上这间房也是因为浴室宽敞。我们谈过是否要买下它,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装潢,但泉说考虑到搬家,还是租屋比较方便,买房子等结婚以后再买也不迟。

  当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会共结连理,后来才发现,泉从未提过「和我结婚」。

  「对了,下一张单曲几号发片?」

  我在脱衣间解开内衣,隔着浴室的门板问。

  「下个月三号。」

  我一愣,停下正要脱内裤的手。

  「那不是会跟鲸鱼的新歌撞期吗?」

  「咦,有吗?」

  泉蓄意装傻。避免与竞争对手同时发片不是常识吗?其他艺人也都这么做,大型演艺公司的情报网是互通的。脑中燃起火苗,为了不使火势加大,我努力深呼吸。

  「Loco写下的新曲冠军纪录,可能要在这里止步了呢。」

  我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边将令人厌烦的蕾丝内裤从脚尖褪去。这件内裤上有着性感的刺绣,实际上却毫无作用。即使我们一起洗澡,也很久没做爱了。

  第一次发现泉出轨时,我气到和他大吵一架,哭着说要分手。泉努力挽回,我们和好后还去西班牙度假,感情变得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泉一再出轨,我连生气都懒了。

  尽管花心,但他并不打算和我分手。尽管我们的感情已进入倦怠期,但我依然是泉打造的最强歌姬——在此之前都是。

  今年因为多了鲸鱼这个强力对手,我的声势不断下滑,以前发片皆以压倒性的差距稳坐冠军,如今差距逐渐缩小,公司也尽量避开同期竞争。难道是觉得终于避不掉了吗?或者——

  「鲸鱼是下一位歌姬吗?」

  「她不是当歌姬的料吧。」

  「所以是艾美啰?」

  我问,同时将浴室门推开。泉悠哉地泡在雪白的大浴缸里。这里的格局仿照国外,淋浴间是分开的,浴缸旁的矮桌上放着香槟与酒杯。

  「泡澡喝醉有可能会死掉哦。」

  我将脚尖探入满是白色泡泡的浴缸、慢慢坐下,泉一如既往,从后方抱着我。我们没有做爱,但经常一起泡澡。

  「嗳,下一位歌姬是艾美吗?」

  泉呐,其实我全都知情。知道你迷上一个叫艾美的模特儿,她立志当歌星,你让她试唱,发现效果很好,便计画让她出道。人们都在传,她跟你之前偷吃的对象不同,你是认真的。

  我会出轨也是为了迁怒。泉总是在偷吃,而我才第一次出轨。面子被自己一手创造的人偶丢尽,泉会有什么反应?我一方面感到恐惧,一方面也暗暗期待泉会吃醋、发狂。在歌姬地位即将不保的现在,也许我有机会以女人的身份被爱——

  「你想把艾美打造成下一位歌姬,所以想搞垮我,对吧?」

  我希望他否定,于是故意咄咄逼人地说着。

  「现代人喜欢像鲸鱼那种自然的类型,但鲸鱼不是当歌姬的料,你没有插手的余地,所以对她不屑一顾。好的解决方式是让我们互打、弄得两败俱伤,艾美就能乘势崛起,对吗?」

  「是你先看我不顺眼,不是吗?」

  他发出至今不曾听闻的冰寒声音。

  「杂志说要刊登你的不伦报导。」

  现在提这件事当作筹码?我咬紧下唇。

  「我把自己拥有的一切资源,都灌注在Loco上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是我发掘了清汤挂面的你,把你打造成Loco的。」

  是啊,泉表面是在开导我,实则如造物主般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摆弄我。

  「没什么好担心的,Loco是我倾力雕琢的心血结晶,不会被半路出家的歌手突然打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你在向我提分手?」

  「有聚终有散,公主时时刻刻都该表现得像个公主。」

  「我现在还是公主吗?」

  长相、个性、胸部大小、身高、社会地位、财富……要喜欢哪项是个人自由,但泉爱的是女人的才华和潜在可能,一旦打破平衡,关系就结束了。

  泉爱过我的才华,这份才华是否已经毁了呢?

  或者,他判断我不会再成长。

  顷刻间,我明白了一件事——他爱的不是身为女人的我。

  我不停攀升、不停攀升,如今终于来到顶点,这理应是幸福的顶点,我却彷若失去了一切。当然,这只是被害妄想,我有的是钱,距离从歌姬的宝座退位也还有一些时间。我不会直直下坠,只会逐年下滑。眼前渐渐发黑,贫血造成的。

  我闭上眼,口中默念「没事」,我可以重新结交值得信任的朋友和情人。然而,朋友要怎么交呢?恋爱要怎么做呢?每个接近我的人都极尽温柔,我无法相信这些人。

  我偶尔会想,还是愉快做梦的时期比较开心,当时的我自由自在、朋友环绕。但我立刻摇头否定。因为,倘若我牺牲了本来的脸孔、语气、亲情、友情才换得这一切,最后却发现还是原来比较好,那不是太惨了吗?

  「唉,泉。」

  「嗯?」

  「我的不伦报导,是你去向杂志社爆料的吗?」

  「怎么可能。」

  否定得太快了。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笑了。

  波奇,抱歉,都怪我自己笨,竟然怀疑了你。此时此刻,泉的手依然从后方温柔地环抱着我,太奇怪了。我从浮满泡泡的浴缸起身,拿起置于矮桌上的香槟。

  「干杯——」

  我将装入液体的沉沉酒瓶高举头顶、慢慢翻转。酒咕噜咕噜地流出来,泼在我的头发上。我瞄准泉发呆的后脑,用力挥下酒瓶。

  强烈的冲击传来,我不禁手滑,酒瓶掉落地面。

  泉的脖子往前垂下,扭成奇异的角度,看起来很恶心。

  红色的液体在纯白的泡沫里徐徐扩散。

  我跨出浴缸,拾起滚落地面的酒瓶,嘴对瓶口,一边将剩下的香槟喝光,一边走回客厅。接着,我裸着身子,盘腿坐在长毛地毯上,任由昂贵的酒水从发梢滴落,用手捏起凝结变硬的卡波纳拉义大利面、放进嘴里。

  快点填满胃袋,吃撑了就不会想东想西。

  如此一来,Loco杀死知名音乐制作人男友、被杂志爆出不伦恋的消息,似乎也无足轻重。不,这件事会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未知的恐惧如同吹气球、不停膨胀。我满嘴塞着义大利面,伸手抓起烤牛肉片。

  沿着脸颊滴落下巴的液体,落在粉红色的牛肉片上,我分不清那是酒是泪。好可怕,谁快来救救我。手机里有数不尽的电话号码,身上也有许多名片,而我无法打电话给任何一人。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波奇,大家都只把我当成摇钱树。为什么?几时开始变成这样的?

  ——泉,把我也杀了吧。

  蓦地,反胃感猛烈袭来,来不及掩嘴,义大利面便洒进烤牛肉的盘子里。唉,为什么呢?我必须尽快果腹啊。焗烤、腌鱼、炖牛肚……不管怎么吃都会吐出来。无须用上银汤匙,我的身体早已变得无法进食。因为每次我都自己催吐,所以才没有发现。

  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如同胎儿,蜷曲在长毛地毯上。

  冲入鼻腔的臭味使我皱眉。我裸身倒在呕吐物里,不知是昏倒还是睡着了。空调应该没失灵,我却冷得嘎吱打颤。好想泡热水澡,然而那里——

  我走去厨房,从酒柜取出香槟、拔开瓶栓,连着微微冒出的碳酸烟雾一同含入口中。吃东西会吐出来,而香槟虽具刺激性,却好好留在了胃里。我反覆灌酒、呛到,借着酒力前往浴室。

  怯怯地朝浴室偷看,泉垂着脖子泡在浴缸里,我领悟到这不是梦,全身乏力地靠在门板上。怎么办?好像也不能怎么办。

  总之,先将尸体拖出浴缸。好重,跟他上床时明明没这么重。垂往奇怪方向的脖子在我拖行时诡异地摇晃。好不容易把形同长颈鹿的泉逐出浴缸,我重新放了一缸热水、倒入中意的兰花沐浴精。血味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我侧眼望着恋人的尸体,泡着香气逼人的热水澡。

  身体变暖和了,心却逐渐发黑。

  我杀了泉、失去了不惜一切换来的宝座。

  我被放逐于世界的光芒之外,只能去死了。

  回过神来,我如野兽一般咆哮,哭了又哭,直到指尖也被绝望覆盖,心才恢复平静。细胞一颗颗地沉淀下来。

  「要怎样死?」

  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竟是消失已久的家乡话。我还以为路子已经被Loco吃掉了呢,真顽强啊。我扬起嘴角。废话!我当然还在呀!「路子」嘲笑「Loco」。

  ——已经够了啦,你很拼了。

  ——嗯,也是呢。既然如此,最后再写下绚烂的一笔吧。

  心中的Loco和路子初次握手言和。

  ——真亏我能撑这么久呢。

  ——是啊是啊,很拼了啦。

  ——可是,我想贯彻Loco的身份,直到最后一刻。

  ——反正都到最后啦,你爱怎样就怎样。

  ——具体来说,我该怎么做呢?

  ——想个劲爆的死法,当永远的星尘,怎样?

  ——星尘听起来有点老气呢。

  ——但传说不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吗?

  ——有道理。

  ——去个没人会来的地方吧。

  我泡在热水里,持续呢喃絮语。

  Loco提议吞安眠药在浴室割腕,被路子抱怨太俗套而且不起眼;路子主张从摩天大楼跳下来,但Loco说想要死得美美的,不想变成番茄酱。两道声音在内心拉扯,我始终拿不定主意,决定先休息一下。

  我一边灌着香槟,一边打开嵌在浴室墙壁的电视机。社会上每天都有大新闻,政治人物贪污、当红女演员吸毒被逮、模范夫妻有一方出轨……诸如此类。不过很遗憾,随着Loco杀死恋人接着自杀的新闻报出来,这些新闻眨眼就会被盖过去。

  ——我可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呢。

  ——对啊,我是时代歌姬耶!

  打开电视,首相在讲话,我无趣地转台,出现的还是首相。他又干了什么事,需要这样公开说明?我不停转台,统统一样,所有频道都是紧急插播,也太夸张了吧?

  我盯着画面老半天,听不懂内容。听起来像是一个月后有小行星要撞击地球,人类将濒临灭亡。会不会是综艺节目的整人企划?或是电视连上了某个影音网站,正在播出灾难电影?我把遥控器按来按去,确定是一般的电视台没错。

  「这是怎样?」

  脑容量用完了,我缓缓沉入水里。

  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这次有好好躺在床上睡觉。上完厕所后,我顺道偷看浴室,里面果然还躺着泉裸身的尸体,肤色看起来变得暗沉。

  我叹气关门,原来尸体只要多看几次就会习惯。打开客厅的电视,新闻还在播小行星撞地球的报导。事已至此,我仍难以置信,于是拨电话给经纪人。我一路排休到下周的巡回演唱会结束,但应该会有一些小工作进来。经纪人马上接起电话。

  「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我突然就被骂了。「巡回演唱会、新歌发片,计画全乱了!」经纪人快嘴说完,倏然静下来,唐突地说「我的老家在熊本,现在只有爸爸自己住在乡下」,说到一半,他又猛然回神,向我道歉,说之后再联络,不等我回应便挂断电话。

  我在沙发坐下,沉思接下来该怎么办。事实上,我只是摆出思考的动作,脑袋一片空白。我并不紧张,大概是因为早在地球毁灭之前,我的人生就先毁了。比起恐怖,我更气自己丧失了最后在历史留名的机会。

  成功的话,杀死恋人再自杀、背负罪孽、为爱殉情的传说歌姬Loco,应该会深深地在时代上刻下几笔、历久不衰,死后还会出很多改编电影和书吧。人类若是灭亡了,今后由谁来讲述Loco的星尘传说?

  况且,直径才十公里的石头,就撞那么一下,人类当真会灭亡吗?总觉得有点夸张。好莱坞的电影最后不是都会出现英雄、拯救大家吗?泉也说了,再怎么荒诞不经的故事,也要有现实的碎片做为依据。人类不可能真的无中生有。

  ——泉,你说是吧?

  只要有个「万一」,世界就会延续,所以先看看状况吧。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活着。我无力地望着高耸的天花板,用这个姿势打起了瞌睡。

  自从当上明星,我在哪都能睡。工作马不停蹄,我只能找空档补眠。移动的车厢里、做头发时、美体时、美甲时,甚至连在拍MV时,我都曾倚着步道的护栏不小心睡着。跟拖着行李睡在路边的人一样呢。身为巨星、身为富豪的我,忍不住失笑。犹记当时突然大笑,害周遭的人不知所措。

  再次清醒时,肚子饿了,我前往食物储藏间。我有请定期来打扫的管家尽量多囤点食粮,每当她羡慕地说「真好,吃再多都不会胖」,我都在心中回答「因为被我吐掉了」。

  我拿着酒、火腿块、泡面和零食回到客厅,眉头一皱。臭味扑面而来。昨天我在客厅反覆进食及呕吐,这是食物和呕吐物的臭酸味。空气清净器开着,想必无力负荷。

  我想请人来打扫,但状况应该不适合。我拿起多年没碰的扫具,把呕吐物清掉、擦了地还洗了碗。当上明星后,我不再碰水做家事,但其实我很擅长打扫。孩提时代父母都在工作,我从小帮忙做家事,还在相当注重环境卫生的速食店打工过。

  我对变干净的屋子满意地点点头,但不要忘了,最棘手的还在后头。泉要怎么办?在确定人类是否灭亡前,我必须先活下去,要是这段期间浴室里一直有一具尸体,可就伤脑筋了。

  我叹气前往浴室,在仰躺倒地的泉身旁蹲下,触碰他的脸。又冷又硬。我望着宛若灰色人偶的泉发呆。

  与泉感情还很好时的记忆浮上心头,悲伤与怜爱交杂。然而,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泉也想杀死我——杀死歌姬Loco。他明知道,对现在的我而言,Loco即一切。

  用决斗来比喻的话,我是胜者,泉是败者。但我没有获胜的快感,反倒觉得自己输了。杀死泉意味着我永远失去了扳倒他的机会。我抓住泉的脚,把他拖去平时没用的杂物间。杂物间里塞满了至今获得的无数奖杯及用不到的物品,全是泉赋予我的。我把泉跟它们摆在一起。

  ——这样丢着会腐烂吧?

  我心中的路子问着。有道理。我把空调的冷气开到最低温、反手关门,走去厨房烧热水,准备泡泡面。

  站到流理台前,我忽然愣住,忘记自己要干么,稍稍思索了一下。啊——烧开水。那烧完水呢?我再次愣住,这次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要泡泡面。我无法掌控自己了,连接身与心的某样东西,似乎断掉了。

  隔天,我打电话给经纪人,怎样都打不通。下周的演唱会该怎么办呢?整个团队里没人接电话,也没有任何人打来。来电纪录和LINE也静悄悄的,没人关心我怎么了。包括波奇,以及我的家人。

  我感受不到情绪波动,打开电视,没有节目,画面上出现彩色条纹。没播的电视台比昨天更多。没办法,这种时候只有笨蛋才会工作吧。不过也多亏这些笨蛋,我这超级笨蛋才能获得情报。

  隔天的隔天,我关在房里断断续续地睡眠。打电话给经纪人时,一位陌生男子接起电话,说了一句「这已经是我的了」就挂断电话。难道经纪人的手机被抢了吗?

  残存的电视台,今天依然只有播小行星报导。节目播出到一半,主持人哭到不能自已,名嘴神经断裂。换作平时,节目会因突发状况而暂停,今天却荒腔走板地继续播着,相较之下,一般人在社群媒体上的发文还比较有用。

  大众运输工具频传事故及疑似恐攻的化学药剂臭味,几乎所有线路都停摆,想要移动只能开车、骑车或走路了;但也有许多人提醒,如今不法分子在街头晃荡、四处掳掠女人,请年轻女性不要轻易出门。不少民众听信乡下地方比较安全,于是携家带眷地逃难;也有不少民众听信都市才有安全的核灾避难所,于是从乡下地方携家带眷地往都市挤。

  而我没有逃亡的必要,我只是事不关己地看着世界在混乱中逐渐沉船。人不害怕死亡,便无所畏惧。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无敌。听说,人加诸于人的最大惩罚便是「死」;同样的道理,只要能从死亡的恐惧当中解放,人将所向无敌。但是,这跟白白送死有何两样?倘若死亡才是无敌,那么死去的泉赢了吗?我其实输了吗?

  我吸着酱油豚骨拉面口味的泡面,晃到阳台。从月租六十万的都心豪宅望见的街景冒着一丛丛黑烟。火灾吗?还是暴动呢?东京因为享有地利之便而众星云集,即使人口已达饱和,这个肮脏又美丽的都市仍接纳了那些多余的人,向来如此;如今,这座城市逐渐毁坏。

  我曾于心中祈祷,一切正如电影所演,最终美国会把小行星摆平,世界再度恢复和平,我将成为不朽传说——那个凄美、自我了结生命的歌姬。然而此时此刻,我竟然觉得,不像故事和电影演得那样也无所谓了。

  我原本以为人们过得很幸福,所以,我不希望只有我独自黯然离场。为此,我要成为凡人所无法企及、同时获得无上之罪与爱的女神,在世人尊崇的幸福上用力刻下几笔,永驻在人们的记忆里。

  然而,眼下的世界呢?

  人们非但不幸福,还充斥绝望。

  在这个世界里强调「美丽耀眼的Loco」并无意义。

  我站在阳台,把泡面连汤喝光,随即吐了出来。还来不及消化,泡面就化为仍飘着香气及热气的呕吐物了。唉——我在阳台躺下。再怎么拼命地填满,最后皆一滴不剩。吐出一切的我,又变得空空如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认为自己的选择全是错的。孩提时代,我说想学钢琴,得到一台口风琴。我家并不富裕,但吹奏口风琴的「路子」是幸福的,与波奇他们组乐团的「路子」也很开心。明确的人生岔路,大概是被高远发掘时?然而在那个当下,我是幸福的。所以,是自从遇见泉吗?不,当时的我也是幸福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在阳台缩成一团哭泣,连穿三天的睡衣口袋响起手机铃声。经纪人吗?我看了萤幕,是波奇。

  「路子!」

  接起的瞬间,波奇的声音震动耳膜。

  「路子,是我!你还活着吗?没事吗?」

  「还活着。」

  「哦哦!太好啦!我还以为再也无法跟你讲话了。」

  「我一直带着手机哦。」

  「是我的手机没电啦,不知哪个阿呆撞断电线杆,我们这里疯狂停电,多亏村上叔去偷电才得救。我也不晓得原理,你知道吗?他把电线跟外头还能用的电线接在一起,就通电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想不到这么神!」

  脑中浮现村上叔的脸,他从以前就什么都偷,明明不是没钱买东西,真不知他去偷滋露巧克力要干么。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病,还为此讶异。我一边听着波奇讲话,一边吸鼻涕。

  「干么哭啦?你怎么了?」

  来不及骗他「我没哭」,电话那头突然换成爸爸的声音。

  「路子,你没事吧?是爸爸啦,我们这里停电,大家的手机都没电了。你一个人待在东京,一定很害怕吧?抱歉,现在才打来,刚刚是波奇坚持要先跟你讲话。」

  「路子啊,是妈妈啦。你快点回家!」

  「叔叔阿姨,我话才讲到一半唉!喂,路子,你上次说的那个外遇的家伙,真——的不是我说出去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要在被你误会的情况下死掉啦!」

  「姊,我啦我啦!啊——还好有接通。」

  「路子,是哥啦,老爸立刻去那里接你,你先等一下,马上就到哦。」

  卓哥和妹妹麻子也在后面跟着乱喊,每个人都是大嗓门,害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躺在阳台,一放松下来,眼泪的水龙头就滴滴答答停不下来。

  三天后,爸爸和波奇开车来东京载我。此时新干线和电车都已停摆,公路也大瘫痪,听说他们花了比想像中还久的时间才抵达。

  玄关门一开,爸爸用力抱住我,耳边传来碎念「幸好还活着」、「怎么瘦成这样啦」,越过爸爸的肩膀,我看见波奇在后面哭。我也哭了。

  「我还可以回家吗?」

  「说什么鬼话!那是你家呀!」

  「可是,我已经帮不上大家的忙了。」

  爸爸睁大双眼,吃惊地望着我。

  「因为,有再多钱也没用了。」

  「钱?什么钱?」

  「你们不是一直推说很忙很忙,不想来听我的演唱会吗?」

  爸爸呆立不动,后面的波奇朝我大吼「呆子」。

  「叔叔他们是怕给你添麻烦才不去的!」

  「添麻烦?」

  朝爸爸望去,他尴尬地低下头。

  「你知道吗?叔叔他们是怕被人发现Loco的家人是粗俗的乡下人、怕会破坏Loco的形象!他们是因为这样才不来东京,最近更别提什么演唱会。可是啊,叔叔阿姨和你的家人,统统都在为你加油唉!」

  「……搞什么。」

  我埋怨地看向爸爸。之前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子。

  「路子,网路上有很多人在说你坏话吧?」

  Loco的经历没有公开,但这年头藏不住秘密,艺人过去的毕业纪念册、偶然入镜的照片、与朋友的纪念合影,统统都会被挖出来;更别提我还有「樱庭美咲时期」,上网随便都能搜到我穿着迷你蓬蓬裙、裙摆飘起的照片。

  「网路上也有我和妈的照片,底下的留言写得乱七八糟,什么很俗气啦、绝非善类啦、是不是之前混黑道啦、Loco的形象被破坏啦、要退追之类的啦,我们觉得对加油的路子相当抱歉,为了路子,我们总得顾一下形象嘛。」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失落地垂下肩膀。

  「每次见面,感觉你都跑到更远的地方,很寂寞啊。」

  我明白爸爸说的。我在父母送我的脸上动刀,遣词用字和动作表情都逐渐改变,我在成为Loco的同时舍弃了路子,家人一次也没责备过我。

  「爸,对不起呀。」

  大阪腔自然流泻,我高声大哭。我一直都好寂寞,尽管这是我自暴自弃、太过自私所招致,我还是相当寂寞。

  「回家吧。」

  爸爸说。我以濡湿的脸颊用力点头。

  我们开始整理行囊,我把随身物品逐一塞进行李箱,爸爸也将食物储藏间的储粮逐一塞进另一个行李箱,原因是「现在食物很珍贵」。波奇嚷着「好酷、好酷」,在屋子里大探险。

  「喂——路子,过来一下。」

  波奇喊道,我和爸爸来到走廊,波奇呆立在一扇打开的门前。当作仓库使用的小房间里,塞满无数奖杯和一具尸体。

  「路子,有个裸体大叔倒在里面耶,」波奇困扰地指着房间里面,「是不是应该处理一下啊?」

  我思索该如何解释,但随即放弃。

  「不用了,他死了,被我杀死的。」

  波奇和爸爸瞠目结舌。

  这几天,我刻意不去思考这件事。不知何时,我学会了暂停思考,并为此感到庆幸。吃下去、吐出来,把一切不安冲进马桶,装傻、遗忘。就只是这样而已。

  设定成最低温的冷空气从房内飘出,夹杂挡也挡不住的腐臭味。爸爸掩住口鼻,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这是泉先生嘛。」

  我和波奇也入内。四天不见,泉变成灰中带绿的奇妙颜色,看起来摊开得更平,彷佛柔软的黏土。

  「怎么发生的?」

  在爸爸的心里,泉是提携我的重要恩人,同时也是女儿的男朋友,我有交代始末的必要,杀人凶手必须供出动机。我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讲,只见爸爸蹲下来、双手合十。

  「泉先生,对不起呀,我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再好好跟您道歉。」

  说完,爸爸「啪、啪」地拍了两次手。好像不太对,又不是在拜拜——我心想,但爸爸旋即说「走吧」,直接起身。波奇也拍了两下手,低头说「请节哀」。他们为何如此冷静?连一句话也没责备我,淡然地接受了现况。

  整顿好行李后,三人一起离开我在东京的家。这是新闻播出以来,我首次出门。一楼大厅外停着一辆金光闪闪的改装暴走卡车。

  「你们开这个过来吗?」

  挂满夸张灯饰的卡车上,贴着不妙团体的标志贴纸。

  「别小看这辆车哦!」

  爸爸没有否定,迳自将行李一件件扔上货物台。「来,走啰!」波奇朝我点头,我坐进去,当车子朝大阪出发,我忍不住张大眼睛。

  「这是……怎么会……」

  从卡车的挡风玻璃居高临下地望出去,见到的景色已不是我熟悉的东京。面向漂亮行道树与大马路的名牌精品店橱窗全数破碎,路上到处停放着事故车辆,卡车一边闪过障碍物,一边霸气挺进。我立刻明白了爸爸开这辆车的用意,一来不容易被欺负,二来就算稍微遇到擦撞也不怕。

  「那个,好像有人倒在地上?」

  「是人啊。」

  我在窗边问,驾驶座上的爸爸与被夹在中间的波奇异口同声地回。由于卡车没有后座,我们三人同时挤在前面。波奇表情平静地说:

  「没人帮忙整理,事故车辆和尸体只能留在马路上。」

  我不寒而栗。明明从阳台看见城市窜起黑烟、从网路上得知世界发生暴动,但直到此刻,我才深深受到震撼。从大阪来东京的一路上,他们都看着这一切。

  「尸体也看习惯了,应该说,麻木啦,」波奇说,「因为这样,看见泉先生的尸体时,我也没有太大的感觉。」我懂他说的。不管再恐怖——不,也许越是恐怖的事情,人脑越快习惯吧,因为这是最简单的逃避方式。

  「那个陨石啥鬼的,当真会掉下来吗?」波奇远眺被事故车辆撞倒的行道树,喃喃自语,「我们当真会死吗?」

  我无法回答、静静无语,波奇用力叹了一口气,难受地说:

  「我当真见不到孩子出世吗?」

  波奇的小孩预定今年十二月出生,因为预产期接近耶诞节,夫妻两人都很高兴。如今这些那些,已成遥远的泡影。

  「想成是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出生就好啦。」

  爸爸边开车边说。

  「啊——这样想不错唉!只要能见面,在哪个世界都好啊。听说是女儿,我多带点澎澎裙和缎带过去吧。」

  「早知如此,就把我家的首饰和洋装一起打包带走。」

  「谢啦,我收到你的心意了。」为了赶跑鼻酸的气氛,波奇朗声问:「路子,你想带什么东西过去?」

  「没有特别想带的。」

  「不可能没有吧?你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唉。」

  是这样吗?我眺望着破败沉沦的东京街头。这里曾如此繁华,结果竟然一眨眼就没了;我不惜一切换得的荣华富贵,也同样不堪一击。

  「努力不具任何意义。」

  每当获得什么,就会失去什么。我明白自己参加的游戏规则,却不知道当我后悔时已无法逃离,只能不停对抗眼前出现的敌人,掷骰子朝终点迈进,有时绕远路,有时后退。结果才仅仅一晚,游戏便付诸流水,难道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有没有努力过,已经不重要了。」

  我自暴自弃地说,想结束话题,结果被波奇骂「搞什么啊」。

  「以前的路子要帅多了!」

  我笑说「抱歉哦」,但波奇没有停。

  「现在的你俗爆了!」

  波奇难得说了重话,我收起笑容。

  「是说,你也整形过头了吧?每次回来都变一张脸,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鲁邦咧!说话方式也恶爆了!现在连唯一剩下的毅力都没了,还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

  我愣怔地注视波奇,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

  「也没有一直都这样想,只是,有时我会怀疑,这人当真是路子吗?会不会是别人装成的啊?上次也很扯唉,说我大嘴巴去爆料,我当下差点理智断线,心想,唉,不行,这人脑子坏了,她一定不是路子!老实说,当下很想跟你绝交。」

  脚底化作沙地,分崩离析。从小喜欢我、即使小直和阿优已失联依然持续和我当朋友的波奇,竟然这样说我。视野逐渐模糊。

  「啊,不对,我只是想一想,睡一晚就好啦。南实还凶了我一顿,说当歌星很辛苦,我和你从小认识,更应该好好体谅你的心情,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所以有反省了一下。」

  我本来很讨厌被安慰,也不喜欢用哭来博取同情,但——

  「该怎么做,我才能变回跟从前一样帅呢?」

  我忍不住吸着鼻子问。

  「路子就是路子呀,做你自己就很帅。」

  「但,现在的我也是我,不是别人。」

  「嗯,抱歉,是我不对。我没有好好了解你,就擅自指责。」

  「不用道歉,波奇,你只是说出实话。」

  「不,我错了,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路子就是路子呀,我喜欢路子。」

  被他这么一安慰,眼泪加倍决堤。我彷佛回到孩提时代,可以尽情撒娇哭泣。干枯的心灵得到灌溉,埋藏在土里勉强没死的根慢慢地恢复生机、向上攀爬。待春天一到,又能抽出新芽,把强劲的生命力延续到夏季。然而,下一个春天已不会来。

  「……我想唱歌,」失去春天的新芽,毫无脉络地从嘴里迸发,「我想完成最后一场巡回演唱。」

  「你想回东京吗?」

  我摇头。

  「不用办在巨蛋,只要能唱歌,哪里都好。」

  我原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怎知,仍有细微的东西留下来。

  我把万众钦羡的歌姬地位、数十万元的高级大衣、洋装、高跟鞋、名牌包、珠宝首饰全部留在东京;还留下了创造出Loco的泉。在世界迈向终结的此刻,我寻回了失落的宝物。

  「波奇,我想和你们一起演唱。」

  临终之际,我想带上的行李就是它。想和波奇他们一起组乐团,想和波奇他们一起蹩脚地模仿古早的摇滚乐团,沉浸在最畅快的气氛里。回想起令人发噱的青春时光,我感觉自己行经了漫漫长路,终于到家了。

  「来办吧,」波奇说,「路子的终场演唱会,在大阪和我们一起办!」

  「我想不会有人来。」

  「我们自己开心就好呀。」

  多么单纯又完美的提案啊。可是,我无法答应。

  「我在想,我有资格做这种事吗?」

  「怎么啦?」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

  每当我多说出一个字,便渐渐从恶梦当中苏醒。污浊的意识被水洗净,我和世界突然对焦。

  「我杀了泉,」我究竟做了什么?身体开始细细发抖,「不行,我不能唱——」

  「已经没人会去制裁你了。」

  爸爸蓦地开口,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平时的他。竖耳倾听,「世界的终结」正从四面八方悄悄地蔓延。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路子呀,你自己看,外头全是罪孽啊。」

  瞥向窗外,马路上事故车辆和尸体四处横躺,被撞死的、被辗过的,统统留在路面,无人清理。一般善良老百姓所犯下的死罪,就充斥在眼前的景色当中,我再次感到心中的某些认知逐渐崩塌。

  「剩不到一个月,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若是对泉先生感到抱歉,就把这些内疚统统扛着,带去另一个世界。等你在另一个世界遇见他,再好好下跪道歉。爸也会陪你一起道歉呀,还有妈妈也在。」

  眼中盈满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打在手背上。

  「叔叔,还有我哦。」

  「怎么,波奇,你也杀人啦?」

  「南实肚子里的宝宝。」

  「那不叫杀人吧。」

  「一样,我没能让她在这个世界生下来。」

  波奇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波奇,我会陪你跟宝宝道歉。」

  「谢啦,路子,我也会陪你跟泉先生道歉,我们打勾勾。」

  正当我们两小无猜般地勾起小指时,卡车「砰!」地震荡。

  「糟糕,辗到了。」爸爸说。

  辗到什么呢?会动的东西吗?还是不会动的东西呢?这样的问题,如今已失去意义。金光闪闪的卡车驶过荒废的街头,一路朝西奔驰。

  ——第三章 Loco时代 剧终

  紧接着迎来最终章,令人讶异的山田路子时代Ⅱ,揭幕。

  返回大阪的三天车程里,我们多次差点被失控的车辆撞到,实际上也真的撞到了几次,也因为打滑的关系,辗过好几个人。卡车由爸爸和波奇轮流驾驶,我意外发现,波奇比爸爸还会闪躲障碍物。

  途中,我在Loco停止更新的Instagram帐号上宣布东京巨蛋演唱会取消,最后一场巡回演唱,将在人类存活的最后一天,于大阪开唱。地点是老家当地的公民会馆,容纳五十人就会塞爆的陈年建筑,换作Loco一定抵死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表演,但是山田路子不这么想——她很中意这个场地。

  「应该不会有人来。」

  「难说哦,我们从国中起就是当地的人气天团。」

  「人类存活的最后一天,谁会专程跑来听素人的演唱会啦。」

  回到大阪的一路上,遗忘多时的大阪腔渐渐复活,流畅地说着怀念的家乡话,我也渐渐恢复自由。这和必须小心维持形象,为了不落人口实,总是在人前死气沉沉、静默不语的Loco时代完全不同。

  公布终场演唱会的消息时,我上传了和波奇一起比「耶」的照片,赞和留言瞬间涌入。「感谢更新」、「我一定会去」、「大阪?」、「我想跟Loco一起死」、「想看曲目表」……表示支持的留言数和骂人的留言数不相上下。「还没死哦?」、「白痴才会去」、「会不会读空气?」、「直到最后都自私到家的女人」、「男朋友好土哦」、「去死」。

  「路子,你的Instagram还是一样恐怖耶。」

  波奇从旁偷看。

  「可是,看了满开心的。」

  「有人叫你去死耶?」

  「还不是有人骂你很土?」

  「管他去死。」

  有段时期,我吓得不敢更新Instagram。无论我更新什么,贴文都会被污浊的留言洗版。旁人叫我不要放在心上,但少白痴了,我当然会在意。人们好意提醒我,一旦认真就输了,所以我也只能努力麻痹心灵。结果变成,我遇到任何事都不痛不痒,不会哭,也不会笑。如今回头想想,那样是不对的。

  为什么被丢石头的人,要假装自己不痛呢?恶劣的不是那些丢石头的人吗?但无所谓了,此时此刻,别人加诸于我的爱与恨,都令我欣喜若狂。

  「因为在这紧要关头,还有人想到要关注我啊。」

  波奇一愣,然后笑了。

  「路子果然很有巨星风范。」

  「干么突然夸我?」

  「美空云雀也是超多人爱她,也超多人讨厌她。」

  「波奇,你听美空云雀?」

  「不,过世的曾祖母很爱她,有跟我说过类似的事。」

  「曾祖母啊,真不愧是昭和歌姬。」

  「咱们路子是平成歌姬!」

  「平成歌姬也过气了,现在都是令和时代了。」

  「令和也要结束啦,路子是货真价实的日本最后歌姬。」

  最后歌姬——很酷嘛。我轻轻笑了。

  这不正是世界失序以前,我最后想达成的愿望吗?

  从东京一路往西,我发现越接近都市的地区情势越乱,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出发地点东京,距离东京越远,情况越趋稳定。然而当车子驶入大阪的瞬间,我彷佛窥见了末日景象。

  「不愧是大阪呐,混乱的程度不输东京。」

  橱窗破碎已成理所当然,包括小商店在内,所有店家都被洗劫一空,如今只剩下寂静飘荡。

  「能带走的东西全被扫光了,听说现在连家族相簿都会被抢。」

  「拿走别人家的相簿要干么?呆子认真起来真不是普通呆呀。」

  当我们闲聊时,车子驶入家乡地区,景色再次翻转,不仅那些老旧的小商家有开,竟然连便利商店都正常营业。

  「很猛吧?町内会组了义警队。」

  放眼望去,店门左右各站一名拿球棒、相貌凶恶的大叔。懂了,真会啊,这样谁敢贸然冲进去?再说,这一带本来就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本营。

  「这里真不是盖的!」

  我打开车窗,吹着家乡小镇舒服的风。

  一抵达家门,妈妈、卓哥和麻子旋即扑上来哇哇大哭,同时在我耳边叫骂,像是「不孝女呀!妈还以为你不回家了」、「没死就好,小混蛋」、「姊姊大傻瓜」这一类,每个人都抱得超用力,贴着我的耳朵狂吼,害我以为耳膜要破掉了。

  傍晚,爸爸、妈妈、卓哥与卓哥一家、麻子、波奇,以及感情要好的附近邻居,一起开了寿喜烧大会,庆祝我们平安归来。

  「很棒的肉耶,亏你们能找到。」

  「是村上叔去偷来的呀。」

  妈妈笑呵呵地说。

  「村上叔是平成鲁邦。」

  「已经令和了说。」

  「啥都能偷,真强呀。」

  听着大家的对话,我再次深深感受到,啊——我回来了。

  返乡庆祝会持续到深夜,中间我悄悄前往二楼厕所呕吐。我没将银汤匙带来,但即使没有银汤匙,我的身体也无法留住食物了。妈妈的寿喜烧无情地被马桶水冲走。这是上天给我的罪与罚。

  我睽违多时沉沉睡去,醒来后,波奇传了LINE过来,我们约好今天要去见从前的乐团伙伴。自从我用Loco的名字出道后,小直和阿优就不理我了,原因我依然想不通。

  「你当真不清楚?」波奇皱眉。

  「你心里有底吗?」

  「有啊,太多太多了。」波奇用力点头。听说,我曾说小直公司发的奖金「去旅行一趟就没了呢」;然后,我也曾对阿优要缴三十五年房贷买下的屋子说「为何不用现金买呢?」,两件事我都记不得了。

  「超级惹人厌吧?感觉就是人红了以后,到处炫耀自己很有钱啊。」

  我羞愧得无法抬头。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孤独,没人了解Loco的心情,可是Loco了解所有人的心情,因为我在成为Loco之前,曾是山田路子啊。怎知,是我自己把Loco看得太重,才把自己推向孤独。

  「我的个性好糟呀……」

  「之前啦,现在不会了,有什么关系。」

  波奇拉起我的手,带领停下来的我继续前进。

  来到卓哥公司的材料仓库,大伙儿全员到齐。阿优和小直分别带着自己的妻小与太太,我觉得无颜见人,忍不住低下头,一句「你在搞笑吗?」使我抬头,眼神撞上气呼呼的阿优和小直。

  「没时间了,快来练团!」

  定睛一看,仓库角落放着一套鼓,吉他、贝斯和麦克风架也准备就绪。大伙儿一起取笑我「再这样丑哭下去,整形的脸会垮掉哦」。

  我们马上开始练习,但用不到一曲就发现问题。出社会以后就没碰乐器的两人,本来就差的技术变得更差了,这样下去,计画可能会夭折。

  「怎么听都是给邻居造成噪音污染。」

  阿优的太太诗织直接捂起耳朵。诗织年纪比阿优大,带着跟前夫生下的女儿与阿优再婚,只见这位可爱的女儿跟着节奏乱七八糟的大鼓一起拍手,玩得挺开心。

  「夏姬喜欢爸爸咚咚咚!」

  阿优抱起女儿,亲吻她的脸颊,说「爸爸也最喜欢你唷——」。阿优是真心爱着妻子,以及妻子跟别人生的小孩。

  小直虽然没生子,但是跟太太感情如胶似漆,旁人看了都会脸红。太太喜世是IT技术人员,夫妻俩同心打拼,每年过年都去夏威夷玩。喜世开心地邀我「下次一起去」,说完随即「啊」地低头。

  「没有下次了啊……」

  材料仓库里噪音环绕,夏姬兴奋地跑来跑去,在意外祥和的气氛中,唯独没看见波奇的太太南实。

  「她每天关在家里哭。」

  回程路上,波奇告诉我。听说南实自小行星坠落的新闻播出以来便足不出户,两人的宝宝本来预计在十二月诞生,南实每天摸着日渐变大的肚子,不停掉泪。

  「同样身为女人,你可以帮我多安慰她吗?」

  「分类范围太广了,同为女性,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怀孕。」

  我和垂头丧气的波奇,一同沮丧地踏上归途。

  「神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波奇低着头,喃喃自语,「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被神这样惩罚?」

  「波奇,你信神吗?」

  「也不是啦,但我妈不是信那个什么波光教吗?」

  我讶异地看向波奇。波奇的母亲约莫在两年前被朋友劝入波光教,听说曾一头栽入。今年夏天,警察总部强制攻坚,揭发波光教是邪教团体。听说新闻播出时,左邻右舍都对阿姨投以白眼,尽管阿姨曾暂时弃教,但最近又开始念起教团的信条。

  「波光教不是趁着末日骚动,在电车里制造恐攻的一群神经病吗?有人被他们害死,他们却还嚷着要渡世、要解放教主什么的。」

  「对呀,先把这摆一边,我妈一天到晚都在说,世界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人类不好,所以神才会降下惩罚。天天听她念,我也忍不住这么想。因为,人类灭亡这种大悲剧,大概只有神能办到,不是吗?」

  「或许吧,但这里出现的神,怎么说也不是波光教的吧?」

  「不然你说是哪路神仙?」

  「谁知道?但应该是更正常的神吧?譬如佛教,或是基督教……」

  「要是连这么主流的神都干这种事,那才可怕。」

  「这倒是。」我忍不住赞同。

  「如果这是惩罚,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波奇,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是,我杀了超多虫唉,南实看到小强也从不手软。」

  「不需要连这种小事也告解吧。」

  「这只是我们自己这么觉得啊,」波奇抬头看我,「虫子也有虫子的生活。路子,你想像自己是蚊子,对蚊子来说,血就是饭,它们只是吃顿饭,就被打死了。」

  「真惨呐。」

  「所以,」波奇悲伤地点头,「仔细想想,人类全凭自己的感觉,滥杀其他生物,破坏生态平衡,地球越变越暖,连冰山都融化了。我们为了贪图一时方便,不惜扼杀了孩子的未来,不能假装自己无罪吧。」

  波奇说的话也有一番道理,我无法反驳。

  「我啊,看着南实抱着大肚子以泪洗面,心里真的很难受。再多的话语都不足以鼓励她、让她打起精神,所以啦,我不禁想,什么都好,给我们一个非死不可的理由吧,只要有了正当的理由,南实或许就能接受、停止哭泣。」

  「不不不,这样太牵强了。」

  「是呀,超闹的吧?因为,你自己看。」

  波奇停下脚步,看向天空。明明是夜晚,天空却四处冒出红光。每天晚上都有某个城镇的某栋建筑物在燃烧,这一带因为有义警队巡逻,情况相对稳定,但其他城镇的纵火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人们为了抢夺电池和食物而杀红了眼。

  「全乱了。呐,路子呀,我们最后究竟会如何?末日当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们最终会以什么方式死掉呢?死刑判决还有法官会好好说明——你们因为犯下以下种种罪,所以在此宣判死刑!不是吗?但是,我们却得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死掉唉。有些人是意外横死,我们却是被宣判了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会死,就这样进入死亡倒数唉,这简直是在威胁我们——你们就瑟瑟发抖地等死吧,不是吗?」

  波奇越说越快。

  「老实说,我怕死了。明明必须好好保护南实才行,实际上我却如此弱小、无能为力,无法替老婆和小孩做点什么。所以,我希望至少找个理由——一个我们非死不可的理由,只要理由我能接受,感觉就会轻松许多,你说对吧?唉,我的脑袋是不是坏啦?」

  一点也不奇怪。面对不合理的宣判,还得继续做困兽之斗,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既然都要死,为何不干脆轻松一点?听说不少死刑犯在等候死刑的期间,心灵渐趋平静。他们会反省自己的罪、接受惩罚,静静等候死亡的瞬间,那样应该是最轻松的吧。

  然而波奇、南实及多数人,都没有构成死罪的条件。他们只能拼命寻找,替自己罗织罪名,连小虫子的死也不放过,根本是倒果为因。然而世界已发狂到人若不疯,就活不下去。用清醒的神智,是撑不到最后一刻的。

  「一定是因为我们杀了太多蚂蚁和蚊子,吹了太多冷气,才必须受死,对吧?」

  波奇寻求我的认同,眼眶泛泪,无力地跪地哭泣。我望着无助哭喊「饶过我吧」的波奇,心中燃起一丛又一丛的火苗。火苗转瞬化作纷飞火星,燃起熊熊烈焰。

  ——祢究竟想做什么?

  我瞪着火光及黑烟腾窜的暗夜,向神质问。像波奇这样单纯善良的人,祢凭什么毁灭他?我不同,我杀死了泉,罪该万死,没有资格乞求原谅,但波奇和他的太太南实、阿优和小直的家人、爸爸妈妈哥哥和麻子、附近的叔叔阿姨,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而非死不可?

  「世界上没有神。」

  我笃定道。波奇涕泪纵横地抬起头。

  因为,杀了人的我,竟与善良老百姓受到一样的惩罚,世界上哪有如此粗心大意的神明?单纯解释成运气不好,不是爽快多了吗?

  如同吃饭吃到一半就被打死的蚊子,一颗天外飞来的大石头,偶然地撞上地球,不需要理由,所有人眨眼即死。

  无论接不接受,所有人都被迫花上半个月,一步步地走钢索,迈向恐惧的一端。我凝视着远方火红的夜空思忖——

  像波奇那样,因为受不了这个疯狂的世界而害怕哭泣,才是正常反应。

  那么,为何我会感到如释重负呢?

  我想起,每当我更新Instagram时,都有源源不绝的留言洗版,那是憎恨、爱情、憎恨、爱情组成的回圈。

  ——路子是货真价实的日本最后歌姬。

  对,波奇,你说得对,这就是原因。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当歌姬,我自由了。在此之前,我一肩扛起数千名相关人员的生计,每当发片都要担心排行成绩,害怕即将被鲸鱼超前。人吃东西是为了活命,我却把吃下的东西吐出来,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然而,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需要满是眼泪鼻涕口水,可以好好登出这场游戏了。

  曾为Loco的我,一直都想着「要是明天死了有多轻松」。

  如今这个「明天」终于来临。

  我蹲下来,把手撑地面的波奇拥入怀里。人类已无力回天,尽管如此,在所剩的十五天里,我们仍要呼吸、进食、排泄。这么做只为了死,我完全不懂意义何在。

  ——呐,我想问问,到底什么叫做「活着」?

  我能在临终前找到答案吗?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鲸鱼开始窜红的时期。当时Loco的光芒尚未衰退,但约莫从去年起,我就发现Loco的妆和造型有些过时,内心稍稍感到不妙。我主动提议,想挑战新事物,却被团队一再驳回。

  泉说,历代歌姬坠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改变形象。这些歌姬从新人时期便努力往上爬,忙到没有余力观察新事物。当她们在第一名的宝座坐久了、销量也稳定了,不知是大意还是焦虑,所有人都会积极挑战新风格。

  大众的肯定已无法满足她们,她们也想受到专业人士认可。真肤浅呢。泉扬嘴嘲讽。然而制作方所想的,往往跟歌迷所想的有所落差,歌迷要的不是变化。

  ——他们反而希望自己珍爱的Loco,永远维持相同的模样。

  走在时代尖端、闪闪发光的Loco,刻意不去卖弄老手常使用的歌唱技巧。Loco不需要成长,因为Loco的畅销金曲与大家的青春回忆重叠,人们是用爱着青春的方式在爱着Loco。记忆不能被破坏。

  ——所谓的歌姬,体现的是一整个时代。

  ——成长的话,就意味着把那个时代终结掉。

  泉的说明简单易懂,但我无法接受,想要任性反抗。因为,就算拼命维持不变,时代也会自己慢慢改变。

  ——所以,你是叫我不求进步,慢慢等着被超车吗?

  ——是啊,无论再怎么努力,该被抛下时就会被抛下,时代就是这样的东西。

  泉身为Loco的亲生父母,思考方式却如此冷静,令我火大。

  ——这是你自己的经验谈?

  我忿忿不平地反问。我听人家说,泉年轻时以乐团身份出道,没做出成绩就结束了。我还听说,泉其实很喜欢硬式摇滚。

  ——泉,你不想再组一次乐团吗?

  ——怎么变成在聊我呢?

  ——我希望你能从音乐人的角度重新出发。

  ——别闹了,玩摇滚是不会卖的。

  ——才不是这样,Oricon也常有摇滚乐团上榜啊。

  我举出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几个年轻人气乐团。

  ——那种东西不叫摇滚!

  想不到,泉勃然大怒。看着他不悦地皱眉,我先是一愣,接着「呵呵」地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老头子最爱说大道理呢。

  泉的反应相当有趣,只见他视线左右飘移,尴尬地抓起香槟、逃进浴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落荒而逃。

  苏醒时,房内一片漆黑,我差点以为自己还是Loco。

  ——泉?

  我焦急地从枕边拿起手机,搜寻泉的乐团,结果只找到一支画质很差的影片,团员全员留长发,穿着黑色紧身裤,看起来俗到爆,害我不小心喷笑。然后,我想起泉在梦中尴尬的模样。

  在这个万事问网路的时代,竟然只找得到一支出道当时的影片,就算年代久远,也太惨了吧,想必销量真的很差。也许这段黑历史一直盘踞在泉的心里,对他产生了影响。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泉努力跨越时代隔阂,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无法登出这场游戏了。

  思及此,我蓦然泪如雨下。泉向来表现得成熟冷静,脸上挂着能抚平一切的微笑,笑容里却不含温度,彷佛早已心死。人们说,泉自诩为创作才子,能洞察先机,所以总是瞧不起别人,我原本也这么以为。

  ——泉,难不成,你也想过要死吗?

  我对被我遗留在东京住处的泉发问。我无法得知别人怎么想,也许这全是我出自罪恶感的想像。我反覆听着泉的乐团留下的唯一曲子,不停掉泪。

  因为躺着滑手机,泪水流进耳朵,发出啵喀啵喀的杂音。我从泉那里夺走了东西,必须偿还才行。

  夺走了什么呢?

  他的命?

  还是他的歌?

  隔天,我提议变更曲目。毕竟是Loco的终场演唱,我本来安排了粉丝最爱的歌单,然而执行上实在有困难。

  「我们干脆表演自己喜欢的曲目吧!」

  此案一出,大家的眼神都闪闪发亮。

  「但,这可是Loco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唉,客人会接受吗?」

  「在Instagram上重新公告就好啦,说可以接受再来,不能接受就不要来。世界都要毁灭了,本来就不会有几个人跑来吧?我们就表演自己喜欢的吧!」

  众人发出欢呼声。

  「哇哇——这下怎么办?我整个嗨起来了,老实说,之前听到『世界上最美最难过的圣诞节,只因为你不在身边』这种歌词,我都要冷掉了。」

  「对唉,这首歌完全不嗨。」

  我同意大家的看法,换曲一事拍板定案。我们加进了从前组团时写的自创歌曲,然后各自挑选喜欢的名曲。集结众人喜好的歌单看起来毫无统整性,大家也应我的要求,安插了泉的曲子。

  「这首我可以自弹自唱!」

  我从老家挖出从前买的便宜吉他,拍掉厚重的灰尘。从昨晚到今天,我反覆聆听那首歌曲,已经听到倒背如流。你会弹吉他?面对众人的质疑,我静静在椅子上坐下,「嘶」地吸气,用指甲弹出前奏。

  「哇咧,好难听。」

  「路子,这样不行啦,吉他还是交给波奇吧。」

  我回「少啰唆」。我知道自己吉他弹得很烂,但唯有这首歌,我必须自己来。这首曲子代表了我的罪与爱——说是这样说啦,不过自弹自唱果然很难,无法专心演唱,所以我弹到一半起身,放下吉他。

  我的乐器是歌喉,只要亲身去唱就行了。

  听说,泉曾热爱力道强劲的硬式摇滚;讽刺的是,网路上唯一留下的曲子,却是一首叙事曲。泉为Loco写了许多叙事曲,每一首歌都洒满了糖;这首不是,听起来很沉重,就像从前的摇滚乐团放在专辑最后的那种歌——令人感到窒息鼻酸的情歌。

  清唱的同时,我也深感懊恼。歌声高亢嘹亮的我,唱不出泉本来的韵味。我丢脸地唱完,失望地垂下肩膀,尽管唱得不好,但是大家都围着我拍手。

  「满好听的唉,这是那个吧?」

  「对对,是那个吧,叫啥去了?」

  就在大家抢着说「那个、那个」时——

  「〈Hard Luck Woman〉。」

  回头一看,南实站在材料仓库门口。

  「南实,你怎么跑来了?」

  波奇率先冲过去。自从小行星的新闻播出以来,南实一次也没踏出家门,也没来看我们练团。只见南实怯生生地走来,大家连忙拉椅子要她坐下,一面关心地问着「身体怎么样啦?」、「挺着大肚子很辛苦吧」,南实看着我说:

  「你刚刚唱的歌,是KISS乐团的〈Hard Luck Woman〉对不对?那是我的爱歌唉!」

  听说南实很迷从前的硬式摇滚,甚至比波奇还了解。大伙儿疯狂点头,说着「对对对」、「就是它,KISS啦」。

  「刚刚那首歌,是我男朋友的自创曲。」

  「唉?抱歉呀,我弄错了。」

  我笑着摇摇头。老实说,我刚看到影片时,也想到了KISS乐团,副歌简直一模一样。想不到泉年轻时,跟喜欢模仿毒药乐团和克鲁小丑的我们没有两样,我听到之后先笑了,然后哭了,更加决定一定要加入这首歌。

  「那个,我也可以来看你们练团吗?」

  「当然呀!」大家同声道,波奇紧拥妻子。太好了,这样一来,波奇也能稍稍松一口气。不过,她是如何克服恐惧的呢?

  「只有最后一天太可惜了,要不要干脆把练习情形也上传Instagram?」

  南实提议道,全员顿时充满干劲。我们从小最喜欢引人注目。决定之后,大伙儿迅速行动,我重新调整发型和妆容,波奇和小直把背带拉长,阿优练起转鼓棒。

  「不是应该先练曲子吗?不过,很像你们的作风。」

  诗织和南实拿起手机录影,喜世从不同角度拍摄和剪辑,很快地,影片即将上传Loco的Instagram。

  「路子,看这里。」

  一看到手机镜头,我忍不住扮鬼脸比「耶」。

  「路子呀,你已经是大人了,沉稳一点。」

  怎知话一说完,所有人都扮起了鬼脸,致力表现出活泼的一面。我们已经没有未来,稍微大意就会被黑暗的绝望所吞噬。所以,我们要使出丹田之力,尽情大笑。

  每天夜里,我都会听见隔壁房传来妈妈的啜泣声,以及爸爸安慰的话语;卓哥噙着泪在家门前和孩子玩传接球;麻子把房间墙壁贴满偶像海报。世界被恐惧包围,没有人不害怕。

  将练习情形上传Instagram后,大量的赞和留言如洪水般涌入,有正面留言说「扮鬼脸好可爱」,也有恶意留言说「超烂」、「去死」;里面还有超级中肯的建议「不会占用频宽吗」。

  「别担心,上网人数已经少很多。」

  曾在IT企业上班的喜世说。

  「可是偶尔会断网,然后又能连线,那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少数工程师在死撑吧。」

  「这种时候,还有人在工作啊。」

  小直佩服不已,喜世「嗯——」地侧首思索。

  「我想是因为,这么做也是在支撑自己?」

  「支撑?」

  「不找点事情做,迟早会发疯呀。」

  大家陷入沉默。如果只是静静地发呆等死,实在教人无法忍受。与其那样,还不如借由「还有人需要自己」、「由我撑起摇摇欲坠的世界」等自负心来击退步步迫近的恐惧。讽刺的是,人们直到死亡将至,才开始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这里说的意义无关善恶。

  有人想要帮助别人,也有人借由破坏来燃烧生命。日本已全面陷入动乱,多亏有恶棍老爹们拉起防守线,我们居住的区域尚称和平,町内会甚至会替大家煮饭。外地人听闻这里有粮食,趁夜摸黑来打劫,结果反被义警队爆打一顿、夺走车上的物资,勉强带着小命逃跑。

  反过来说,我们也在做一样的事情。擅长打架的人每天都会外出巡逻,扛着食物回来。没人会问「东西是怎么来的」。为了不让自己饿肚子,世界上势必有人要饿肚子,大家只是装作没看见,以此享受着微小的和平。

  每天每夜,我们都为自己的弱小卑微而羞愧,即便如此,仍要活下去。为了不和绝望对上眼,没有人会去评断善恶,也无人有资格去评断善恶。

  「别担心,神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南实平静而笃定地说。

  「我们不是在接受惩罚,我相信等人类消失后,会发生很美妙的事情。从前有巨大的陨石使恐龙灭绝,哺乳类因而增加,最后才有了我们呀。这次也一样,一定会有某样比我们更好的事物诞生。波光教的区长每天都有更新谈话,我都跟婆婆一起听哦。」

  南实摸着自己大大的肚子说。这就是圣母的微笑吧。

  「呐,你说对吗?」

  南实问着自己的先生,波奇用力点头。

  「是呀,尽管人类无法参透天意,但一定具有重大的意义。」

  对着彼此点头的波奇和南实,看起来平静且幸福。

  是啊,这就是他们选择的「接受方式」。

  大家什么也没说。来到这一步,只能各自秉持相信的事物,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末日来临。别人懂不懂、接不接受,已无关紧要。

  生存方式、死亡方式,已然存在于各自心中。

  我们频繁地更新Instagram。

  哪怕是跟表演曲目无关的曲子也不打紧,我们依照当天的心情,随心所欲地演奏。Instagram瞬间就被赞爆,我会趁休息时间阅读留言。

  「Loco,我现在好幸福。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受过幸福,甚至希望所有人统统死掉。只有Loco是我的唯一真爱,我的梦想就是听着Loco的歌死去。」

  「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死,所以会去参加终场演唱会。」

  「我无事可做,最后一天就去参加Loco的演唱会吧。」

  「Loco,跟你说哦,我男友自杀了,请问我该怎么办呢?」

  支离破碎的留言相当地多,看起来既像在对我倾诉,也像单纯需要一个情绪出口,其中还有留言说「比起鲸鱼,我更喜欢Loco」,用贬低别人的方式来表达喜欢。察觉无意义的比较之后,我才想起遗忘多时的鲸鱼。在此之前,我也陷入比较心理,给自己造成莫大的压力。

  鲸鱼也有Instagram官方帐号,主要用来开限动直播,现在正跳出直播通知。点进去后,女歌手少见的沙哑低音流泻而来。还是一样老土,但也厉害到令人火大。

  只见鲸鱼抱着吉他,轻松地表演我放弃的自弹自唱。老实说,泉留下的曲风更适合由她唱。纵使不甘心,但如坐针毡的焦虑并未造访,我反而很高兴她还有在唱。

  鲸鱼唱完几首歌后,抬头看镜头。我吃了一惊。先前她总是用令人厌烦的浏海遮住眼睛,默默唱完几首歌便朝镜头行礼、关掉直播,现在却能看着镜头说话了。俗气的衣服、厚厚的嘴唇、平板的鱼脸。

  「呃,大家还活着吗?我还活着。啊,对哦……看了就知道。」

  鲸鱼歪嘴笑了笑,阴沉的模样使我一缩。

  「那个,呃——谢谢大家来看直播。呃、啊——有人留言说想死,等一下我会唱新做的曲子,请你听完再死。」

  哪有人会这样说话啦?但是,我也感到轻松多了。

  「呃,有人问新歌的歌名。没有歌名,反正快死了,我想说不取名字也无所谓,就是我写的歌。」

  鲸鱼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突然演奏起新曲。很棒的一首歌,所以我不自觉地按了赞,其他在看直播的观众马上眼尖地发现了。

  「Loco按了赞!」

  「Loco也喜欢鲸鱼吗?」

  我一边看着留言,一边打字「之前不喜欢,但这是一首好歌」并送出。此时团员喊道「开始练习啰——」,我起身,回去排练。到家以后,我重新打开Instagram,看到鲸鱼回了留言「我也喜欢Loco最近的歌」,不禁笑出来。

  不只我和鲸鱼,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开直播。歌手、政治家、宗教家、社运家、作家、演员、工程师、艺人,以及每一个普通人。内容不是只有鼓励,也有绝望和诅咒,还有知名英国演员开直播饮弹自尽。

  我随心所欲地按赞,或是不按;其他人也是想到就按,或是不按。等候最终日的期间,人们如同繁殖一般联系在一起。

  倒数日将近时,没有地方能幸免于难。就连有恶棍义警队镇守的这座小镇,也被那些自我放逐的暴民闯入,放火烧了大半的屋舍,陷入断水断电。村上叔死了。邻居家的孩子哭着说想抢救喜欢的布偶,村上叔冲入火海,最后没能把布偶救出来。

  今天,大家来到会场做准备。地点是町内的公民会馆,最多只能容纳五十人的老旧建筑。因为地区陷入停电,卓哥动用了所有工地用的发电机,公民会馆也备有紧急发电机。我和波奇一边架设麦克风与扩大机等最低限度的音响设备,一边从公民会馆的二楼眺望聚集在建筑物前院的人潮。

  「来了好多人。」

  「不过,多数都是来凑热闹的。」

  从几天前起,小镇便出现人潮。义警队询问之下,听说大家都是来参加Loco的演唱会。举目所及,人潮多半由看起来就对演唱会没兴趣的中老年人所组成,这些人或是家园被烧掉,或是无依无靠,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和陌生人聚在一起,听说哪里有演唱会就赶来凑热闹。陌生人潮在公民会馆的外围组成小单位,替人们煮饭,我经过也没人会多看一眼。

  当我弄完设备、走回家时——

  「小姐啊。」

  有人喊住我。我看见一对中年男女与高中男女,感觉像是一般常见的逃难家族,但其中那位大叔超级不妙,黑色西装外套上沾满了干掉的血痕、呈现奇异的反光,里头的衬衫也吸饱了血。旁边的阿姨乍看像是普通人,但眼神也充满杀气。

  「请问,Loco的演唱会会场,就在这条路上吗?」

  女孩从杀气腾腾的双亲后方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发问。

  「应该说,请问你是Loco本人吗?」

  少女留着乌黑长发,在和平的时期应该是超级美少女,现在因为无法洗澡,看上去有些蓬头垢面。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是如此。街上恶臭弥漫,人类变成会走动的厨余。少女睁着大眼,骨碌碌地望着我,那是好奇与崇拜的眼神,从前我老是被当成稀有动物,对此很厌烦,如今却感到新鲜。「没错!」我挺胸道。

  「果然没认错!我是你的忠实粉丝,之前好不容易拿到演唱会门票,本来很期待去参加的。」

  少女羞赧地说,她的身后似乎站着一位弟弟,一样好奇地打量我。

  「我在夏威夷的饭店遇过你哦。」

  「哦?真的呀?」

  「当时是半夜,在水族箱前。你说『海洋这么大,这些鱼却被关在小小的箱子里,真可怜』,我一直记得哦。」

  脸颊一阵燥热。我竟然说了这么像诗的句子吗?

  「抱歉,快点忘掉吧。那个我不是我。」

  总之,我先为他们指路,然后说「演唱会上见」,正要离开时——

  「对了,小姐,你是不是要唱那个?」

  流氓老爹叫住我。

  「哪个?」

  「你上次放到Instagram上的那个啊,一首老乐团的歌。」

  流氓老爹随口哼唱几句。他有一副好歌喉。

  「〈Hard Luck Woman〉?」

  「对对!」流氓老爹猛点头。果然听起来很像啊。我耸肩。

  「会唱,不过那是我男友写的歌啦。」

  「是抄袭吧?」

  「少啰唆。」

  「既然这样,要不要连毒药乐团的一起唱?」

  「我们会唱〈Talk Dirty To Me〉哦,还有哈诺伊的〈Motorvatin'〉和克鲁小丑的〈Take me to the top〉。」

  克鲁小丑的歌和我的音质很搭,我特别喜欢。

  「好耶,看来可以带着畅快的心情赴死了。」

  流氓老爹露齿而笑,旁边的阿姨则是苦笑。

  「恭喜你们。」

  姊弟笑着对父母说。看来至少还有这一家子,期待来看我们的演唱会,我也跟着开心起来。

  「你们的爸妈很赞唉。」

  我一说,姊弟俩回头看我。

  「最后一天,他们还愿意带孩子去想去的地方。」

  停顿了半秒,两人露出灿烂的笑容,点头说:「是!」

  当天是晴朗的好天气,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回头看向客厅,爸爸、妈妈、卓哥一家、麻子,大伙儿靠在一起睡觉。最后一夜,我们全家依偎着彼此入眠。

  我叫醒大家,用早已重复使用过无数次的脸盆水稍稍洗脸,拿起爆炸的牙刷刷牙,全家平分剩下的食物,接着出发。

  前往公民会馆的途中,卓哥的太太突然大叫、双腿无力地蹲下来,卓哥默默将太太背在背上。两个孩子被自己妈妈的模样吓到尿湿,两老分别抱起孩子。我跟妈妈说,我来背吧,妈妈说:

  「你要留点体力,等一下还有重要的工作呀。」

  我同意,并继续前往公民会馆。

  公民会馆二楼面向前院的墙壁已被拆除。由于聚集的人数已超过场地能容纳的范围,我们讨论该如何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卓哥听了,为我们打掉了二楼的墙壁。将单侧墙壁开放的二楼当作舞台,就能让所有人一同观赏。

  小行星会在下午三点撞击地球。

  午后一点四十五分,演唱会开始前,我、波奇、小直、阿优各自带着家人围成圆圈,轻喊「嗨到最后!」,就此结束对话。我高高盘起油腻的头发,穿上妈妈为了这一天,亲手为我缝制的洋装。

  来到公民会馆二楼打通的舞台,三成的激烈掌声与七成的无力空气迎接我们。放眼望去,蓝天之下,来到会馆前的民众各个身形憔悴。

  ——好累,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都要结束,不如早点结束。

  使人没劲的观众视线,让我彷若回到樱庭美咲时代,在大型购物中心开放的中央舞台露内裤跳舞。当时的我没有粉丝,只有碰巧来购物的民众投以怜悯的目光。我想起坚硬的塑胶长椅上,坐满了拄着拐杖、在家没有立足之地的寂寞老人。

  波奇和小直试弹了几个音,阿优也猛敲了几阵鼓。回首眺望,只能看见称不上舞台的公民会馆地板,大伙儿的家人站在两侧,守护着我们。我和左侧的波奇与右侧的小直交换眼神,最后朝阿优点个头。

  ——好,开始!

  一、二、三、四……阿优用力敲响踏钹和铜钹,第一首歌便火力全开。这是最适合末日揭幕的华丽倒数。

  寥寥无几的Loco粉丝率先欢呼跳起,其中包括昨天遇见的小姐弟。他们一边跳着,一边在嘴唇几乎相触的距离下相视而笑。

  ——咦?难道他们不是姊弟?

  流氓老爹在孩子们的后方盘腿坐下,喝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整瓶啤酒,那位妈妈还在旁边准备了一些小菜。

  ——根本是来赏花的吧!

  我开心不已,忍不住用力高歌。我的优点就是音量大,哪怕用的是品质不佳的麦克风和扩音器,我彷佛也能将声音传至世界尽头。

  因为在场者较多是难民,这里没有演唱会特有的热气,但也有小部分人自己嗨翻了天。一些老摇滚乐迷看见我的Instagram,也被吸引过来。演唱怀旧曲目时,有老爷爷激动起身,朝天空握拳。

  我唱得很痛快,波奇、小直和阿优也汗水淋漓地欢笑着。

  下午三点,爆炸声响,天空出现巨大光芒。边缘带着一点红的光球慢慢划过青空,人们发出尖叫声,几个小火球飞来了。

  「不是说只有一颗吗?」

  我拿着麦克风喃喃自语,演奏也中断了。

  大大小小的美丽光球从天而降,不知不觉间,惊叫声戛然而止,超越恐怖及绝望的某样东西支配了世界,使有声化为无声。我只是着迷地注视着。璀璨的光芒之中,落下大大小小的燃烧光球。多么壮丽的舞台装置,我之前沐浴过的任何舞台灯都无可匹敌。

  我一直以为,等着迎接我们的,会是多么可怕的末日景象。

  结果根本不是啊。这是为我设计的绝美舞台。

  ——我要唱了。

  左边是波奇,右边是小直,回头是阿优,成员各自与家人相拥。我的家人也紧紧抱在一起。我与神情激动的妈妈四目相接,朝她用力点头,表示「交给我吧」。

  我深深吸气,从喉咙挤出第一个音。

  清唱时,大量的记忆奔涌而至。裙摆飘飘唱歌跳舞的我。开心吹奏口风琴的我。裸身沉入深红浴缸的泉。第一次的东京巨蛋演唱会。和波奇他们一起参加的全国乐团大赛。从高脚杯底部浮起的香槟金色泡沫。被马桶的漩涡冲走的呕吐物。曾经开心,曾经想死。种种记忆和情感以惊人的流速混合碰撞、溅出水花,从我的喉咙迸发。

  我曾经妄想着,要是明天死了有多轻松。

  这个明天终于来临。

  然而,当世界来到最后一刻,我却想要再活久一点。

  这并非后悔,这是更加柔软、陶醉的心情。

  把它称作希望,会很奇怪吗?

  我瞪着降下的光点,奋力高歌。很快地,从海洋高高卷起的某样东西,会将我们全数吞没。那东西既像迄今给予我万丈光芒的神,也像将我推入地狱深渊的恶魔。我一面害怕自己无法逃离,同时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着它。所以,我会摊开全副身心,与之正面相迎。

  踏钹和铜钹声响。

  贝斯和吉他追了上来。

  这是揭幕,还是闭幕呢?我把自己托付给也许是幻听的音乐。

  然后,在从远方造访的临终抵达之前,尽情歌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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