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话 遭遗留于寂寥城市中

  深冬揉了好几次眼睛,又闭上眼。深呼吸后,肚子边用力边睁开眼睛,环视四周。以前,她做了被有鱼头、手拿鱼叉的鱼怪人追赶的梦时,就是这样从梦中逃出来的。但这次没任何效果。

  马路上仍是一排无人的车列队,只听见风声。无人车之中,大概是急踩煞车吧,还有车子突出在对向车道上。

  「喂真的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啦?」

  不管是谁都好,她想要找到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地方都同样无人。没和任何人错身而过,也没见到任何人的背影。每辆车都停下来,但红绿灯还是正常运作,以一定的规律从绿转黄、黄转红,接着再变成绿灯,默默地不停发光。

  即使如此,深冬还是规矩地停在斑马线前,等待灯号变成绿灯,才走进对向的超市中。自动门打开的同时,听见背景音乐和「欢迎光临」的机械声,深冬稍微安心,但那份安心也瞬间烟消云散。前方的生鲜商品卖场、商品并排的货架之间也没有任何人。深冬绕了一圈再回到入口时,心脏激烈跳动得几乎要撕裂胸膛,也开始呼吸困难。

  双脚发颤,手放上蔬果卖场的货架时一颗苹果掉落,碰到地面处凹了一个洞。但没有任何店员冲上来。

  「有人在吗?」

  就算大声叫,超市的楼层只有背景音乐与冰箱运转声回应她。

  已经无法冷静了。

  深冬走出超市,沿途按下每栋房子的电铃。手机没有讯号,跑到派出所拿起电话,但不知为何话筒没有任何声音,按下按键也毫无反应。明明有电,电话却不通。粗暴拉开书店拉门,深冬意识到空无一人后,又快如子弹冲出门到下一家店去。

  父亲的柔道场也空无一人。平常孩子们都从周六的这个时间开始练习,就算人在道馆外,都能听见练习受身技巧时拍打榻榻米的声音,以及崔大声指导学生的声音,但现在安静得教人恐惧。拉开厚重拉门,往里头探看。如她所料,铺设榻榻米的道场空荡荡。

  温热感逐渐在深冬眼中累积,视线变得模糊。

  「冷静点、冷静点。肯定只是书籍魔咒出了什么问题而已,没事的。」

  拿袖口拭泪,慢慢吐一口气。

  离开道馆的深冬,已经失去找人的动力,垂头丧气地朝商店街慢慢走去。

  「这里是现实,我确实按照规则,抓住小偷把被偷走的书拿回来了。书籍魔咒已经解开。那么,我应该可以离开镇上。」

  想要确认电车状况如何,还有住院中的父亲怎样了呢?

  商店街中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飘荡,和平常相同。店头摆放的古早味零食等待小学生,鲜鱼店里青背鱼和比目鱼泡在冰水中,鸡肉专卖店传来烤鸡串酱汁烤得焦香的美味香气,诱人食欲。蔬果店的绿色菜篮中,红透的番茄堆成山。只不过,没有卖家也没有买家。

  深冬在鸡肉专卖店前停下脚步,稍微垫脚从充满油污的窗户往里面看。平常都会看见高大的老板弯曲身体烤鸡肉的身影,但只有坏掉的换气窗发出嘎啦嘎啦的噪音。鸡肉没有翻面,在铁架上烤焦了,深冬看不下去从窗户伸手进去,腋下几乎要抽筋地伸长手把烤鸡串移到旁边的盘子上。

  舔拭沾上甜腻酱汁的手指时,在商店街里深受大家喜爱的猫咪跑过来磨蹭她。柔软的尾巴碰上她的小腿肚。

  「……猫咪还在啊……」

  深冬蹲下身,抚摸喉咙呼噜呼噜响的猫咪。当她从猫咪耳后摸到下巴时,地面闪过小小身影,一对麻雀跑到面包店前吃面包屑。「汪」的一声让深冬回头,有只灰色贵宾犬拖着红色绳子朝这边跑过来。

  「该不会是主人在散步途中消失了吧。」

  深冬只能先抓住绳子,绑在旁边的交通标志柱子上,方便之后饲主找狗。人类以外的生物还在——光这样就让她稍微松口气。

  也就表示,现在是只有人类消失的状态。有种超细微线索出现在昏暗状况中的感觉,比起只能因为恐惧裹足不前,快被混乱吞没好上几百倍。

  「好——得快点找到大家才行。」

  走出商店街,在朝车站前进的坡道阶梯上狂奔。站前也空无一人,透过避免人车进入而围在铁路旁的铁丝网朝里面看,车站也没有任何一台电车停着。即使如此,深冬还是抱着一缕希望,在售票机买了到下一站的车票,通过自动收票口。机械一如往常运作,轻易放深冬进入站内。当深冬要跨上前往月台的短阶梯时,电话响了。

  深冬吓了一跳环视四周。明明刚刚想打电话却毫无动静啊。但确实传来电话声,声音似乎是从车站办公室传来的。

  深冬心中某处祈祷着希望有站务员跑过来接电话,但不出她所料,没有人来接电话,电话声响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停止。

  深冬坐在空荡月台的塑胶长椅上,等待电车抵达。她也试着用自己的手机拨号给父亲的手机,但果然无法发话。挂在柱子上的时钟秒针确实在动,云朵也在天空中缓慢移动,所以并非时间停止。等等应该会有电车来才对。

  接着,「叭」的警示声响起,深冬回过神看铁道那一端,正如她所想,电车准备要进入月台。深冬压抑激动的情绪站起身。只要离开读长町到下一个车站,肯定可以见到其他人,可以去找大人,顺利点或许能找警察商量。

  但电车完全没缓下速度,彷佛这个车站不存在般,蓝色车体从深冬面前疾驶而去。看着迅速通过面前的车窗,深冬知道车上有乘客。但没有任何人抬起头,甚至没发现正经过一个车站。

  「喂……等等啊!这里可是连急行都会停的车站耶!」

  深冬的叫声被轰声掩盖,电车就这样通过月台,朝铁道另一端消失。留下的风卷起树叶,当作礼物掉落在深冬脚边。只听见麻雀的叫声。

  深冬呆站在回归平静的月台上,听见铃声回过神来,车站办公室的电话又响了。

  虽然犹豫,深冬的手还是伸向车站办公室的门把,慢慢转开。原本以为有上锁,但他们粗心地没有上锁。深冬战战兢兢打开门,走进有点乱、让人联想起教职员办公室的小房间。

  电话就在堆满文件的桌上作响,深冬狠下心拿起话筒说「喂」。

  『——啦。提早三分钟到。』

  『不清楚,我记得是车站。』

  「那个,有听到吗?」

  确实听见有人嘟囔的声音,但有点小声,深冬把话筒用力贴紧耳朵。

  「不好意思,那个,可以帮帮忙吗?发生奇怪的事情了。」

  只要有人可以一起为这种状况想办法,不管是谁都好。但话筒那端的人似乎没有听见深冬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说话。

  『为什么没有停?』

  『但是,没有该停的车站——』

  这是对话。声音不同的两个人正在交谈,彷佛深冬正在窃听另外两个人的通话。但那仍是与车站相关的对话,或许会有什么线索,深冬决定继续听下去。声音很小,深冬按下电话的音量键,但几乎没变。

  『——误会?』

  『没错,根本没有一个叫读长的车站,请你看路线图——』

  『我这边的路线图上有……不对,不好意思,真的没有。』

  深冬浑身毛骨悚然地把话筒放回去,挂断电话。

  「没有一个叫读长的车站?」

  无法置信,不想相信。但尽管这是急行停车站,电车仍直接开过去,虽然电话有通却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试着整理这种状况后,果然还是「小镇已经被封锁了」的想法最合理。

  脑海浮现真白的脸。如果真白在这一定能帮上忙吧,但真白只存在于书籍魔咒的世界中。

  走出车站办公室,把车票放进自动收票口后,闸口「砰」的一声关上,出现错误了。因为她没有从搭车车站移动又要从同一个车站离开才会出现这个错误,平常都得去找站务员帮忙,但现在空无一人。深冬说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直接跨过收票口。

  车站位于高台上,走出收票口之后就能俯视整个读长町。太阳开始西移,黄光变深的强烈午后日照照亮每户人家屋顶。

  周遭宁静得几乎可说是恶心。第一次知道习惯日常的喧嚣后,悄然无声竟然让人感到如此恐惧。带着傍晚清新空气的风吹抚长发,一撮黏上深冬汗湿的额头。

  站在走下商店街的阶梯前,深冬稍微烦恼后脚朝右边转,没走下楼梯直接迈出脚步。去医院吧,很在意父亲步梦的状况。

  但医院自动门打开的瞬间,深冬畏缩了。和播放背景音乐的超市、动物们还在的商店街、有电车声的车站不同,无人医院的宁静让人全身发寒。白色墙壁、走廊,无人柜台和会客室的淡色沙发。失去使用者的拐杖倒在地板上。结帐的叫号灯上显示的数字没有改变。消毒水气味加深这份不安,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医院鬼故事闪过脑海,慌慌张张摇头。深冬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医院里前进。

  移动用病床孤独地被抛在电梯前,肯定是护理师正在用移动床运送病患吧,床上只留下有人躺过的凹陷痕迹,现在空无一人。

  深冬被病床吸引,视线看着病床按下电梯按键。因为这样,深冬没有发现,电梯其实在她按下按键前已经动起来了。

  「叮」声响起,银色电梯门打开。那一个瞬间,深冬倒抽一口气——有人!

  「呀!」

  「呜哇!」

  双方都发出丢脸的尖叫声。深冬往后跳,电梯里的青年直接软脚跌坐在地。深冬手贴在胸口,急促呼吸安抚疯狂跳动的心脏,仔细看青年。

  「啊……你是春田先生?」

  在若叶堂工作的鸿喜菇青年,触发刚刚那场书籍魔咒的偷书贼。

  「你是御仓深冬小姐。没想到你竟然也在……」

  说着说着,眼看电梯又要关上门,深冬慌慌张张按下按键,春田在这段时间内起身,拖着纤细的双脚走出电梯。

  「哎呀哎呀,让你看到这么丢脸的一面。」

  「无所谓,我也吓一大跳……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消失?」

  「这我也想问,我还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两人同时叹气,彼此互视。越来越觉得好笑,深冬「噗」的一声喷笑,抱着肚子格格大笑起来。春田也跟着一起笑。悄然无声更显冰冷的医院内,两人轻快的大笑声响亮。

  大笑一阵满足过后,两人开始交换资讯。

  「我在车站遇到怪事,电车直接过去没有停。然后车站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我听到谁和谁的对话声。但对方听不见我的声音,好像我在偷听别人讲电话一样。」

  「也就是说,读长町以外一如往常有人对吧。」

  「嗯,电车开过去的时候我看见车上有人。大概就跟书籍魔咒启动后一样,我们被困在这个城市里了。」

  春田低喃「原来如此」后,手撑下巴开始思考:

  「……那你呢?为什么来医院?」

  「咦?啊啊……我是想要来见你父亲。觉得要向他道歉偷书的事情。」

  春田表示,他早深冬一步从书籍魔咒的世界中回到御仓馆。

  「我没有看见你,但你的鞋子还在,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回来。」

  接着他走出御仓馆后直接前往医院,他满脑子都是犯下窃案与前一刻才经历的奇妙世界体验,完全没发现镇上出现异状。直到走进医院后他才终于发现人类消失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发生罢工还是其他事情,但连患者也没有就太奇怪了。我超慌张……跑出医院后,这才发现站前和商店街也空无一人。我陷入混乱,没有想到要搭电车,试着要步行渡河。」

  「啊,过桥啊,结果呢?」

  「要是过桥就不会在这里了。桥消失了,明明就在那,但不管怎么走都无法抵达桥边。我自认一如往常朝桥的方向走,但当我意识到时就会转过街道转角,完全无法走到河边。」

  读长町被两条河包夹,彷佛河中沙洲一般。如果不渡河就没有办法离开镇上。

  「我也试着用电话,但没有讯号,当然也连不上网路。我上班的书店无线网路也不能用。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医院,接着就碰到你了。」

  「……原来如此。」

  「但真的很担心,我也没办法联络上我妹。」

  「你有妹妹啊?」

  春田接着眨眨眼看深冬:

  「咦?你不知道吗?和你念同一间高中,文艺社的。她说她和你说话之后被你拒绝了。」

  「难以置信,你们是兄妹啊?」

  肯定是下电车时邀她进文艺社的那个女学生。这么说来,除了戴眼镜的共同点,他们的长相也有点像。深冬很是讨厌地皱起脸后,春田垂下双眉。

  「请你别摆出这种表情啦,那孩子也是用自己的方法,想要和御仓家建立关系。」

  「如果这样就更该让我拒绝,请告诉她一辈子都办不到。啊啊,结果大家还是满嘴御仓、御仓。但也无所谓啦,我都知道。」

  深冬无力地叹气后,举起虚软指尖按电梯按键。电梯门立刻打开,明亮的乳白色灯光迎接深冬。

  「你要去哪里?」

  「我爸那里,原本就打算要过去了。」

  「啊,那我也一起去。」

  「……你别跟来。」

  深冬狠瞪之下,春田一瞬间畏缩,但他轻咳之后边说「拜托啦」边走进电梯。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就连步梦先生,果然也是……」

  「消失了?」

  春田点头代替回答。深冬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她没把春田赶出去,粗鲁地按下三楼按键。

  抵达步梦位于三楼的病房前,两人保持沉默。

  四人房中,隔开每张病床的泛黄布帘随风轻轻摆动,窗户开着没有关。深冬逞强地抬高下巴,大步横越病房,用力拉开父亲病床旁的布帘,正如春田所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只有床上留下凹痕。

  「……真的,到底是去哪里了啊。」

  床边桌上摆着父亲的手机和深冬才刚买来的书。今天发生太多事情,现在很难相信买这本书还只是上午的事情而已。

  深冬绕过病床想把窗户关上,嘎啦嘎拉滑过窗框并上锁。此时,她发现枕头边有个陌生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

  那是本包着褐色皮革书衣的记事本,父亲有这种东西吗?深冬走近拿起仔细端详。皮革书衣老旧起皱纹,四处因为手指的油脂而变色。

  深冬偷偷看了春田一眼——春田如同不想打扰家人团聚的贴心探病者一般,站在离病床稍远处,看着深冬的手边。他似乎也很在意。

  深冬狠下决心打开记事本,总之想先确认这到底是什么,是行事历还是日记本,但在她快速翻阅时,眉间的纹路也越来越深。

  「这什么啊,写满满的。」

  记事本的细窄横纹格线里,毫无空隙写满原子笔笔迹。下一页、十数页后、五十页之后也是。而且就她快速浏览过,这既不是行事历也不是日记,是小说。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不仅如此,登场人物的名字深冬相当熟悉。嘉市、珠树、步梦。

  「……我爸竟然在写小说耶。」

  「咦?」

  春田快步走来,从深冬手中接下记事本,和她同样翻阅。

  「真的耶,似乎是拿自己的家为原型的家庭小说。」

  「真讨厌,我爸原来是想要当作家吗?」

  只要到位于御仓馆后方,祭祀书籍之神的神社去参拜时,看见想当作家的人在绘马上激昂写着「今年一定要拿到新人奖」,深冬都在内心有点瞧不起。春田听到后有点不悦地说:

  「有什么关系,我以前也曾写小说或是实际投稿,也去神社祈愿过。但我写得很烂,通过第一关审查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了,但有个想当小说家的梦想也没有关系吧。」

  「是没有关系。」

  「是的,没有关系。而且步梦先生是御仓家的人,身为围绕在小说中生活的家族成员,理所当然会想要写故事,不是吗?」

  此时,深冬脑海中部分记忆如烟火般瞬间闪过,接着,鲜明地回想起把素描本摊在地板上,整个人趴在上面专心写些什么的自己的小手。

  素描本上,有个用蜡笔笨拙画出的女孩子。大眼、及肩头发,头上有两个三角耳朵。女孩的大嘴扬起微笑。

  「怎么了吗?心不在焉的。」

  「……咦?啊,没有,没什么。只是稍微发一下呆。」

  「请振作一点,比起那个,你看这边。」

  春田翻开步梦记事本的某一页递给深冬。页面和页面之间夹着橘色的毛发。用指尖捻起,双指搓揉确认触感,深冬的眼睛越睁越大。

  「这是……」

  明显是动物的毛,春田对错愕的深冬点点头:

  「这是狐狸毛,绝对没有错。」

  出医院前,两人仔细观察地板和阶梯的角落,四处寻找狐狸毛。接着,在这之前完全没有留意,但令人惊讶地到处都有橙色的兽毛。玻璃窗上甚至留下用爪子扒抓的痕迹。

  两人一脸疲惫、摇摇晃晃地离开医院,接着在被夕阳染红的镇上寻找狐狸的踪迹。兽毛似乎全都被风吹走,但他们找到许多被枝叶勾住的毛,商店街的洗衣店前也留下满是泥土的足迹。

  从商店街走到书店并排的街上时,春田在长椅上坐下,深冬也保持一点距离后坐下。往后靠上椅背时,碰到放在肩背包里的父亲记事本的坚硬触感。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了吧,大家都变成狐狸了。」

  「等等,那是书籍魔咒里的事情吧。」

  在方才结束的书籍魔咒《银兽》中,所有居民确实都变成狐狸了。只有深冬和春田,受到在故事世界中找到的机械的影响变回原本人类的模样,但其他居民仍是狐狸。

  「到目前为止,只要解开诅咒世界肯定会恢复原状。珍珠雨也停了,变成奇怪雨男的崔哥,变成爱耍帅侦探的山椒,也和城市一起变回原状了。」

  「但是现在,四处都有狐狸留下的痕迹啊,还有其他解释吗?」

  「是没有啦。但是,那大家应该会维持狐狸的样子留在店里或是医院里吧?假设因为混乱而躲到哪里去,有哪个人留下来也不奇怪,但为什么一个人也不留?大家上哪去了?」

  「这……请不要继续增加疑问。」

  春田也被问倒,沮丧低下头。

  乌鸦边叫边飞过红色天空,深冬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听说乌鸦很聪明,靠叫声就能和同伴们沟通。它想必是边飞过夕阳天空边说「回家吧」。

  深冬饿了也渴了,今天从一大早就动个不停,而且书籍魔咒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时间流动速度不同,体感时间轻而易举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想要稍微休息,肚子饿了,也好困……我今天一直动个不停,可是连续经历两场书籍魔咒耶。都是你和那个萤子小姐的错。」

  声音超乎想像没有力气,而且说出口后让深冬一口气感到疲惫。好想回家。

  「我明白了,也要晚上了,明天再思考吧。我也累了。在那之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刚刚那本步梦先生的记事本,今天可以借我一晚吗?」

  春田的请托出乎深冬意料之外,她用力皱起脸来。

  「呃?为什么?」

  「我只是想要读读看,绝对不会偷走。」

  就算他这么说,他是刚刚才从家族重要的书库偷书的人,真的可以随随便便把父亲的记事本交给他吗?深冬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上下打量春田,但也没有其他方法。

  深冬有预感,父亲的记事本中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深冬很不擅长读小说,最重要的是读自己父亲写的文章感觉很害臊。

  「……明天绝对要还我。」

  「绝对,我保证。」

  深冬不开心地打开包包拉炼,拿出记事本交给春田。

  「你要是做出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妹妹。」

  「威胁我吗?没问题,我明白了。」

  但就算想互相联络,没有讯号的情况下,交换电话号码或邮件地址都没有意义。

  「约明天早上十点在御仓馆前见面如何?」

  同意春田的提议后,两人就此分开。

  回家路上,看见贵宾犬仍在商店街的面包店前,深冬解开绑在交通标志柱上的绳子,确认项圈上的地址,就在附近。深冬带着贵宾犬让它进去庭院后关上栅栏。果然没有人在家。

  回到自家公寓,公寓没有一个房间有亮光,建筑物被笼罩在夕阳深红色黑暗中,看起来像发黑。打开门锁进屋前,抱着淡淡的期待,心想父亲会不会在屋里对自己说「欢迎回家」,但果然空无一人。

  「而且说起来他现在在住院啊。」

  深冬自言自语,边叹气边拉掉绑马尾的发圈,解开长发。打开冰箱,倒了麦茶一口气喝光,又再倒了一杯,没有换气立刻喝光。接着拿出袋装的鱼肉香肠撕开塑胶套,大口大口把粉红色的鱼浆制品塞进嘴里。

  明明很饿却没什么食欲。虽然有蛋也有杯面,但就连开火煮东西或是煮水都让她提不起劲。

  吃光四条鱼肉香肠的深冬,把塑胶套丢进洗碗槽中的厨余桶,又再喝了一杯麦茶后直接朝寝室走去,衣服也没换直接趴在床上。从头盖住棉被,脸埋在沾满自己气味的枕头中。接着,泪水突然涌出。

  温热的泪水涌出后滴落、涌出后又滴落,沾湿枕头。自己充满困惑,当情绪终于追赶上时,她开始放声大哭。

  「要、要是一直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啊。」

  说出口后让她更加难过,但如果不这样做,她的胸口就快要爆炸了。

  「爸爸。大家。到、到底去哪里了啦?好恐怖,我好害怕……」

  孤单一人在棉被中缩成一团,彷佛重回孩提时代嚎啕大哭。但没有任何人来安慰她,只听见自己吸鼻水的声音。渐渐地,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深冬哭到睡着了。

  ——深冬,你可是御仓家的孩子。

  突然惊醒,四周一片昏暗,彷佛染上薄墨的天花板,隐约看见圆形的灯。深冬边呻吟边转过头,看枕边的闹钟。七点五分,她大概只睡了两小时。

  感觉做了讨厌的梦。醒过来后,连稍微残存的残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如此,仍无法挥去讨厌的感觉。大概是梦到祖母了吧。

  深冬边用手胡乱梳开乱成一团的头发边起床,从窗户往外看。仍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四处传来饲主消失后饿肚子的犬只吠叫。当深冬意识到时,她的手紧紧抓住窗帘,接着用力拉上窗帘。

  大家会消失肯定是因为御仓馆的书籍魔咒,而设定书籍魔咒的就是祖母珠树。看她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深冬感到怒不可抑的愤怒,到盥洗台洗脸。揉揉哭肿的眼睑,回瞪镜中的自己。

  刚刚做的梦几乎全忘光了,只有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

  ——深冬,你可是御仓家的孩子。

  「一直烦一直烦吵死人了。」

  深冬紧咬嘴唇关灯,转身而去。

  突然想起,自行车还放在医院。深冬走在只有电灯亮着,空无一人的昏暗道路上。不知是因为大哭一场,还是因为被祖母责骂,心变得如背负甲壳的螃蟹般坚硬。没有不安也没有寂寞,反而想要拿大螯爪去挑战书籍魔咒。

  深冬抵达御仓馆,看了一眼萤子那台仍被丢在围墙外的白色登山车后走进庭院。在关上铁门前,听见树丛传出枝叶摇晃的声音,她心想应该是猫,走在碎石子上。此时,伴随着「哇」的低沉声音,人脸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对不起,是我。」

  深冬绊倒跌坐在地,拿手电筒的春田慌慌张张从庭院黑漆漆的树丛中跑出来。深冬狠瞪朝她伸出手的春田后自行起身,彷佛表示她气到极限般用力拍打屁股上的土。

  「你在别人家的地里面干什么啊?」

  「……不好意思,因为我真的很在意,想说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不在你也进不去吧……啊啊,你是小偷嘛。」

  「只有萤子小姐有备份钥匙,等她回来之后会立刻归还。我只是想,光从外面看状况是不是也能稍微冷静下来才来的。」

  「这样喔。」

  深冬原本想要直接把春田赶走,但她换了个想法打开门锁。立刻闻到古书的,一如往常的御仓馆气味。

  两人脱鞋走上玄关,朝日光室前进。仍可从熄灯昏暗的日光室听见昼寝的鼾声,打开电灯,昼寝一如往常躺在沙发上,仍然睡得香甜。

  这幅模样对深冬来说太寻常,完全没感到不对劲,但春田指出:

  「我很好奇,为什么昼寝小姐还在这里啊?」

  「咦?」

  「明明大家都消失了,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深冬小声喊「啊」,看着持续沉睡的姑姑。年龄不详,看起来既年轻又老成的睡脸。这个姑姑总是让深冬无法理解,但只有这次,产生了不能用一句「因为她是昼寝姑姑啊」来带过的预感。

  「姑姑,昼寝姑姑,快起床。」

  深冬试着抓住昼寝的肩膀摇晃,但昼寝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有鼾声变得更大。

  「到底睡得有多沉啊。」

  「深冬小姐,昼寝小姐平常在书籍魔咒发动时都是怎样?」

  「怎样……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睡觉。」

  「……原来如此。」

  春田走到深冬身边,弯下腰把手放到昼寝鼻子上方,轻轻拍打她的脸颊。知道果然无法叫醒她后,从背在肩上的托特包中,拿出步梦的记事本还给深冬。

  「我读完了。」

  「什么,这么快?」

  「因为很短,有一小时就够了。」

  明明不是自己写的东西,深冬把记事本抱在胸前紧张地问:「如、如何呢?很无聊吗?」一问完,春田嘴角露出笑容。

  「不,非常有趣。这是以他自己、他的家人为原型写的小说。属于私小说的类型。但令人惊讶地非常扎实,彷佛真正的小说家执笔写作一般。」

  深冬松了一口气,放松紧握记事本的手。但春田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问题不在小说的完成度,而是里面记述的内容。深冬小姐,请问你曾听说过这件事吗?昼寝小姐和步梦先生并不是真正的兄妹。」

  「……什么?」

  「我曾听说过。很早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居民们说过,珠树女士某天突然抱了一个小婴儿回来。因为在那之前珠树女士的肚子不曾变大过,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而这个小婴儿被取名为昼寝,当成步梦先生的妹妹养大。」

  「那种谎言,肯定是BOOKS Mystery的老头说的对吧?那家伙很讨厌我们一家人……」

  「要老板确实也这样说过,但这么说的不只他一人。而且步梦先生的记事本上也有写,昼寝小姐不是步梦先生的妹妹。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是人。」

  深冬的手失去力气,记事本滑落。掉在铺上地毯的地板上,也因此打开内页。那是见过无数次的父亲字迹——和监护者面谈签名相同的字迹就写在上面。

  「甚至不是人?」

  深冬脑袋一片混乱,感觉快昏过去了,但也有种终于理解了的感觉。昼寝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总是感觉像不食人间烟火,如果没有步梦和深冬照顾她,连饭也不好好吃。

  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感,可说和真白有点相似。深冬知道这和书籍魔咒也有关系。每当书籍遭窃,昼寝手中就会留下那个符纸,深冬念完上面内容后真白就会出现。

  深冬慢慢屈膝弯腰捡起记事本,我得要读这个才行,碰触写满父亲字迹的轻薄纸张,紧紧闭上眼。接着缓缓阖上记事本,收进肩背包中。

  「现在先不看。」

  「什么?」

  春田被深冬的决定吓得睁大眼,但深冬已经下定决心,提起干劲说:

  「不管怎样,根本不可能叫醒昼寝姑姑,对你来说或许只需要一小时,但对阅读速度很慢的我来说,要读完这个记事本得花上明天一整天。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要找镇上的大家才行。」

  深冬突然想起傍晚在车站听到的电话对话内容。

  「对了,打到车站来的电话。那应该是因为不明原因,能够听见小镇外的站务员和谁通话的内容。但那也不是插播……」

  「原来如此,因为电车还是会通过,车站或许是书籍魔咒影响最薄弱的地方。」

  「嗯,或许如此。然后啊,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这个车站本身整个消失了。一个人问为什么没有在读长车站停车,另一个人回答『根本没有叫读长的车站,你看看路线图』,然后啊,另外一个人也接着说『咦?路线图上没有耶』。」

  虽然不想思考,但如果预想正确,这情况相当危险。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读长町,也有人不知道,原本存在路线图上,但再看一次时已经消失了。这该不会是随着时间流逝,存在本身也会变得『淡薄』啊?从路线图上消失,最后连存在也消失。」

  说出口后更觉得毛骨悚然。气温明明不低,深冬却全身发寒,双手不停搓着肩膀。

  「得赶快找到大家才行,或许到了明天,读长就真的完全消失了。」

  不只是居民消失,要是连小镇的存在都被忘掉——光想像就让人感到恐惧。深冬不禁想像,没办法渡河也没办法搭电车,自己被遗留在空荡荡的镇上,过着只有丰富书籍的空虚人生。

  「……我明白了,那我们就以今晚为目标寻找吧。但话说回来,要怎么找?」

  春田一问,深冬默默地朝墙壁大步走去。墙壁上有个嵌入式的巨大书架。

  「深冬小姐?」

  没有回答歪头不解的春田,深冬抽出一本书走回来,接着把书递给讶异的春田。

  「给你。」

  「啊?」

  老旧且厚重的书。虽然深冬没有读过,上面写着《不值得说再见》。

  「快点,拿这本书去外面。」

  「什么?」

  「要你偷书。如果不这样就没办法进入书籍魔咒世界中。你自己也说了吧,大家都变成狐狸了。现实和书籍魔咒的世界应该不相同,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想要解决,那就只能去那边。」

  「……也就是说,又要我再当一次小偷。」

  深冬每把书往前推一步,春田就后退一步,深冬越来越不耐烦。

  「还有其他方法吗?如果你不做,那就由我来做!」

  愤慨的深冬拿着书想直直朝玄关走去。

  「哇,等等,你等等!」

  春田强硬阻止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深冬。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春田边把下滑的眼镜往上推,站在气到鼻子随时都会冒出蒸气的深冬面前。

  「我来当小偷,偷一次和偷两次没什么不同。而且你是御仓家的孩子,就算把自己家的藏书拿出去,或许也不会被认定为小偷。而且即使不是那样,我也不能让未成年的孩子背负小偷的烙印。」

  春田说完从深冬手上接过书,终于冷静下来的深冬紧紧皱起眉头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可能有点太过激动了。」

  「没有关系啦。」

  春田仔细端详《不值得说再见》,突然小声叹气后,说着「真是过意不去」把书放进肩上的托特包中。

  「那么,我出去了,我会待在院子里喔。」

  「……嗯。」

  深冬留在日光室,看着春田往走廊前进后转过身去。因为她想,如果目送他离开,或许就不会被视为偷窃。她侧耳倾听,不想放过春田换上鞋子走出大门时的声音。

  「啪当」,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事情到底会变成怎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深冬完全不敢想像。搓揉着因为紧张而冰冷的双手,把身体转回来时,深冬瞪大眼睛。

  昼寝起床了。头发纠成一团坐在沙发上,挺直腰杆,脸直直面对正前方。但她的眼睛似乎看着不在这里的东西。

  「昼、昼寝姑姑?」

  深冬战战兢兢靠近,伸手碰昼寝的肩膀。指尖碰触到她瘦小的肩膀,接着掌心贴上去。昼寝没对深冬做出反应,但她稍微张嘴,用沙哑的声音如此低语:

  「『窃取本书者,将会遭遗留于寂寥城市中』。」

  下一个瞬间,御仓馆剧烈晃动。

  「什、什么?」

  深冬反射性抓住身边的书架,但也只晃动了一次。她边松了一口气边抬起头——昼寝又趴在桌子上继续睡觉。

  窗外,灯光照射下模糊现身的大银杏树,固定在枝叶随风摇摆的状态中。看来似乎已经完全认定春田是小偷了。

  昼寝手中,握着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白色符纸,深冬吞吞口水,从姑姑手中抽出符纸,接着念出声:

  「『窃取本书者——将会遭遗留于寂寥城市中』。」

  和昼寝刚刚小声说的话一模一样,下一个瞬间,感觉有人在她背后。深冬放下心中大石转过头去,她确信真白肯定知道镇上出现异状的原因,知道居民们到底上哪去了。

  「真——」

  「深冬。」

  低沉沙哑的声音让深冬全身紧绷,她的身体如遭冰冻般动弹不得。在眼前的人不是真白。

  「你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娇小的老妇人。白发与黑发参杂成灰发的头发高高绑起,用玳瑁发簪固定。黄绿色和服,白色腰带和鲜红色的腰带饰品。她的脸小又白,眼神却十分锐利,有光靠视线就能拘禁对方的凶狠。

  「珠……珠树奶奶。」

  老妇人是深冬的祖母,御仓珠树。穿二趾袜的脚在地毯上滑动,一步、又一步朝深冬靠近。深冬感觉冷汗瞬间爆出,摇头要她别过来,边转头看边倒退。

  「骗人,奶奶应该早就过世了,明明过世了为什么会出现?」

  深冬很清楚记得珠树过世那天的事情,小学三年级的她为了出席丧礼而不能去远足。父亲拿白色菊花要她「把这朵花放到奶奶身边」,深冬怕到紧握菊花,把茎都握断了。躺在棺材中的珠树,脸色和菊花一样白,彷佛用蜡固定住,让人知道她的生命确实殒落了。

  但珠树现在就在眼前。

  「深冬,你刚刚做了什么,可是逃不过奶奶的眼睛。我在这边监视着。你又让不认识的人、奶奶不允许的人进入馆内了吧,而且还让对方偷书。」

  深冬表情紧绷不停往后退,最后脚撞上矮桌,倒头栽摔在地上。

  「奶、奶奶……没有办法啊,想要救大家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找借口也太难看了,我那时应该说过没有下次了吧。」

  珠树举起一只手,纤细的指尖朝深冬伸出,张开嘴巴。深冬无法从她虚空般漆黑的嘴巴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珠树的黄绿色袖子被掀起,缠在她的手臂上。

  是白色的风。白色风转为旋风在深冬身边停下来,变成长着狗耳的白发少女。

  「真白!」

  「深冬,过来这边。」

  珠树脸色大变,嘴巴和眼睛都裂开往上扬。

  「真白,你要阻碍我吗!」

  但真白完全不理会珠树斥责,用力拉起深冬的手,往地板一蹬高高跳跃,飞上阶梯后朝二楼跑去。穿过走廊,打开巨大书库的门。里面早已点亮灯火,真白把深冬推进书库中急忙关上门,锁上门栓。感觉珠树边发出恐怖的刺耳尖叫边一步一步上楼。明明那么娇小,却可以感受地面传来的震动。

  「快点到里面去!」

  「但、但是……」

  「别废话了,快一点。珠树夫人只能待在这个炼狱中,只要到那边去就没事了。」

  深冬只能听从真白的话,在书架与书架间的阴暗狭小道路中前进。抵达最里面的墙壁后,真白分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拿出一本书交给深冬。白色装帧,用简单字体写着书名:《厌人城市》。

  「读这本书,赶快。」

  传来门被拍打、指甲在外侧扒抓的声音。深冬拼命地翻开页面。

  ◆ ◆ ◆ ◆

  结束长达两个月的繁忙日子,好久没有休假的我,开着爱车出门旅行。没有决定目的地,只是随兴踩着油门转动方向盘,随心所欲前进的单身旅行。后座的束口袋背包中只有两件内衣和两双袜子、饼干和少许金钱。不够的东西到当地再买就好。

  在海鸥嘎嘎鸣叫悠然飞舞下,我畅快地在沿海道路上奔驰。天空彷佛用吸饱水的水彩笔沾颜料着色,温暖又柔软。打开车窗,舒服的海风吹抚,有点太长的刘海搔得额头有点痒。我单手放开方向盘撩起头发。

  不知是否因为初春还不是季节,抑或是这附近是不为人知的秘境,路上没车,连对向来车都能用一只手数完。海浪打上岸掀起浪花,从白色变成淡绿色再变成深蓝色的美丽海洋上,只星星点点地看见等待海浪的冲浪者的小小身影。沿路稀稀落落散布着长年受海风吹拂而褪色的房子,有卖玩水用品的小店也有饭店,但几乎都没有营业。

  海岸线的尾端,要进入隧道之前才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稍微休息的店家。

  这家店也无可幸免地,墙上油漆受风雨和海风侵蚀而剥落,建筑物给人相当穷酸的印象。在旁边的停车场停了车,想要瞧瞧状况而走近一看,没想到门上窗户流泻出的灯光很温暖,玻璃窗也擦拭得很干净,可以感受到老板想要尽可能维持清洁的意志。转开挂着「OPEN」牌子的门把走进店里,立刻闻到咖啡香。

  「欢迎光临。」

  气氛沉稳的微暗店内,戴着黑色领结、身穿红色格纹背心,有点年纪的老板从吧台后露脸。没有其他顾客,我走到内侧的位置坐下。天花板、地板和桌椅都是木头制,每处都擦拭得很干净,木纹闪耀光泽。圆桌正中央摆着闪耀着火光的小提灯,铜制的提灯基座古色古香,有调整火力的旋钮但没有电源。大概是酒精灯吧。

  还以为是穷乡僻壤,看来我似乎找到一家很棒的店。点了特调咖啡等送餐时,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地图,边摊平绉折边拿红笔作记号。从我家到这里距离超过两百公里,我开了相当长的距离呢。

  「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老板边把特调咖啡摆到我面前边问。

  「从北边都市来的,好久没休假了,就想着天涯海角都去啦。所以漫无目的地开车,现在开到这边来。」

  「原来如此。」

  老板微笑,他捻起那相当适合称作「Moustache」,丰硕且末端尖尖翘起的胡子,露出思索的表情。

  「但你差不多该折返比较好,因为接下来什么也没有。」

  「是指过了隧道之后吗?老板,我无所谓啦,反而想要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暂时想避开人潮。」

  拿起装饰着深蓝线条的白瓷咖啡杯,喝了一口琥珀色液体。接着感受咖啡豆烘焙后浓郁的香气窜过鼻腔的感觉——不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忍不住皱起脸,又再喝了一口。太奇怪了,咖啡无味无臭。我看了杯中摇晃的深色液体,用手搧搧热气来闻,但别说香气,甚至一点也不热。一看之下,液体颜色越变越深,变得非常黑,表面没倒映任何东西,甚至连天花板电灯的光圈也没有。彷佛吞噬一切的黑洞般黑暗。

  「老板,这到底是什么?看起来似乎不是咖啡。」

  抬起头时,老板突然消失踪影。什么时候不见的?不,不仅如此,发出温暖光线的提灯消失,四周变得昏暗,甚至让人感到寒冷,我忍不住搓揉双臂。状况不太对劲,抬头一看,原本有美丽光泽的天花板破破烂烂,木板上还破了个像老鼠咬出的大洞。刚刚明明还亮着的天花板的灯甚至没有灯泡,结满蜘蛛网,尘埃掉落。

  我吓得站起身,椅子因而倒下。大概是太破旧,椅子撞到地板的同时碎裂。整家店彷佛瞬间前进了几十年岁月,桌子也布满虫蛀痕迹,酒精灯的毛玻璃也破了。

  只有变成灰色的老旧桌子上那白色咖啡杯,证明老板曾经在此。但杯中空无一物,连无味无臭的咖啡也消失,杯盘旁爬满蛆。

  「吓!」

  恶心的蛆让我背脊发凉,忍不住往后退。此时,我感觉嘴里怪怪的。有什么——薄薄的异物在我舌头上。我慢慢伸出舌头,指尖颤抖着捻起异物。那是一张纸条。

  「如果你被这个城市拒绝,那就去找乌鸦所在之地吧。」

  乌鸦?到底是谁留下这种恶心的字条?而且为什么这种东西会跑到我嘴巴里?咖啡杯「喀当」一声倒下,如摇篮般在杯盘上摇晃。不用说,我因为恐惧全身寒毛直竖,急忙狂奔逃出店外。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刚刚那般平静的晴天彷佛梦一场。我拉起衬衫衣领盖住头,在满是泥泞的空地上奔跑,冲进爱车里。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心脏仍疯狂跳动,脑袋也很混乱,但我踩下油门想要尽早离开这里。

  雨势惊人,不管雨刷多辛勤工作,视线仍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点点前方距离。雨滴打在车顶的声音彷佛机关枪扫射声,即使如此,我起码有办法折返来时路吧——明明这样想,我却在不知何时开进隧道内,在昏暗的道路前进。

  没有回转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后方仍传来猛烈雨声,但隧道的前方,漫长黑暗的出口,可以看见放晴的天空。我几乎是靠着本能踩油门。突如其来的暴雨,以及时间流逝太诡异的奇怪店家让我感到更加异常。

  真正的「来时路」是这边,我肯定只是因为在发呆,早就已经过隧道了。只要过了隧道,肯定可以抵达那个美丽的沿海道路。

  实际上,隧道前可以看见一片海洋。打在白色沙滩上的海浪,稍微掀起浪花的海面,从淡绿色逐渐转深蓝色的渐层。但是很奇怪。道路在出了隧道后立刻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往前延伸的铁道。

  知道自己犯错的我,把车靠边停后下车,站在中断的柏油路末端。突然出现的铁道——铺满路面的小石头上等距离铺设枕木,铁道就在上方直直延伸。

  果然不应该进隧道。我心胸闪过后悔。转头看来时路,已经连隧道都消失了。只有宁静海洋与淡色天空,以及因日光反白的短短道路。感觉出隧道后没有开那么远啊,是我的错觉吗?没办法,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来一趟漫无目标的旅行。

  前方左手边是大海,右手边是高耸堤防,没办法开车前进。我拿出后座的束口袋背上肩,开始沿着铁道走。只有两条轨道的单向铁道,电车只会从前方来,有车来时朝海边方向逃跑就好。

  但不管怎么走都没看见电车出现,除了风声、鸟声外没任何声音。

  我汗流浃背,开始怨恨起晴天。原本舒适的海风刺激肌肤,头发湿黏,好几次想要折返,但脚和心情相反,不停往前走。

  此时,右手边的堤防突然中断,出现朝下走的阶梯。太棒了!我立刻冲下阶梯,心里边想暂时不想走在沿海道路上了。

  阶梯前方有个商店街。和进隧道前看见的,专卖给玩水游客的小店不同,迎接我的是有规模的商店群。

  理发店、杂货店、肉品店、蔬果店、居酒屋、中华料理店、菸酒行、花店。三个大人并排就能占满的狭窄道路,两旁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店家。这是很传统的商店街。

  但这地方果然也很奇怪,没有人声。明明店头摆满了各项商品,但既没有购买鲜红番茄的人,也没有享用散发诱人香气的炖煮料理的顾客。

  「有人在吗?」

  我使尽肚子力量大喊。

  「都没有人吗?」

  这些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不管是里面还是外面,总之祈祷应该某处的人能听见我的声音,我竭尽所能发出最大音量。但没有回应。能听见的,只有乌鸦叫声。

  仰头一看,乌鸦停在电线上。我突然想起刚刚在口中发现的那张诡异纸条。

  深冬深呼吸后阖上书,虽然故事才看到一半,但已经够了。打开书阅读第一行之后,周遭的声音立刻消失,祖母指甲扒抓书库门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身边只有真白一个人。

  「读了吗?」

  「……嗯。」

  深冬表情阴沉看着手中的书,到目前为止,每次阅读真白给她的书,她都觉得「每本都是奇怪的世界」,像是降下珍珠雨的男人、生存在暴力之夜世界中的孤高侦探、产出神奇物质的怪兽和蒸汽火车之类的。在感到有趣之前,更觉得太超现实而完全跟不上。只是为了找小偷,无可奈何才读的。

  但这一次,不只是状况,连阅读时与主角互相交叠的情绪,都和先前不同。书名《厌人城市》这本书主角的遭遇,深冬非常能够理解。发生了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不知所措、混乱中逃出来后,又遇到了更加奇怪的现象。而且,在空无一人的城市中的恐怖,正是深冬现下经验的事情。

  「真白,你为什么会选这本书?」

  「什么?」

  「这本书,和我现在的状况非常相似。之前,是我闯入书中异世界的感觉,但《厌人城市》,彷佛是书来接近我一样。」

  真白有点伤脑筋地皱起眉头,轻轻歪头。

  「那应该是你『被现在该读的书呼唤了』吧,只是刚好。」

  但深冬用力摇头否定:

  「不是,这不是刚好。」

  「但是……」

  「真白,你平常是怎么选书的?」

  「什么怎么选?」

  深冬进一步逼问,真白的表情越来越困惑,长在头上的白狗耳朵也越来越低垂。

  「……这不是我选的。当小偷偷书之后,昼寝就会起床召唤我。当我意识到时,我就会站在要给深冬读的书面前。」

  「但是平常真白都已经读过书了啊,不是吗?」

  「那当然,因为我一直都待在这个御仓馆里啊。只是你看不见而已。又无法出去,闲来无事只是把书架上所有书都读过而已。」

  这次轮到深冬困惑。

  「一直都待在御仓馆里?你吗?」

  「嗯,一种待在模糊不清的薄膜中的感觉。只有书架明显存在,你们的身影就像是透过厚重的毛玻璃看一样,相当模糊。所以我也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对你们说话,你们也听不到。但当偷书贼出现时,我可以走到厚重毛玻璃和现实世界之间的空间去——也就是把书交给你的状态。」

  「是这样啊。」

  「那个空间,被我称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炼狱』。」

  「炼狱?」

  「这是基督教教会的用语,死后去天堂前,灵魂还不干净的人接受清洁的地方。也就是,既非天堂也非地狱的地方。」

  深冬问不出口「那么,真白是鬼吗?」。在《银兽》的世界中,被银兽吃掉之后,她之所以能一脸泰然连门也不开就跑到吊车里,是因为她原本就是鬼吗?深冬也没有勇气问。

  不,就算是鬼也无所谓,更糟糕的是自己太迟钝了。

  虽然对真白平常待在哪里有过疑问,听到她人就在御仓馆里时,深冬的心狠狠抽痛。虽然很模糊,但真白可以看见深冬,深冬却连她的存在也没有察觉。

  ——真白平常吃什么?父母呢?孤单一个人吗?是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一直是孤单一人,被书本包围着生活吗?

  深冬很想问,但就在她犹豫不决时,真白抓住她的手腕,催促她走出书库。

  「那么我们先出去吧,得去抓小偷才行!」

  看着精神饱满前进的真白,深冬「啊」地叫了一声。对了,都忘了春田了。

  「真白等等,没有小偷。」

  走出书库前,深冬向真白说明。从《银兽》的世界回来后,读长町的所有人消失身影。原本该停车的电车也过站不停,或许读长町本身正逐渐被遗忘。现在在读长町内的人类只有深冬和春田两个人,因为无计可施,只能再次进入书本的世界中。

  「……所以,我就让春田先生再次偷书了,因为不知道其他来这个世界的方法。没想到奶奶会活过来对我生气。」

  说明的时候,真白的狗耳直直竖起,表情认真地凝视深冬,这让深冬更不得不别开视线,因为感觉现在还能听见珠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曾带附近的大姊姊进御仓馆,然后被奶奶狠狠骂一顿。奶奶肯定因为那样又出现。」

  「别担心,珠树夫人已经不在了,她只能出现在『炼狱』中。明明平常连人也见不到,这次会出现是因为这个理由啊。」

  真白说完后紧紧握住深冬的手,打开书库门。正如她所说,珠树已经不见了。

  走出庭院,春田就坐在大门前等待。大大的耳朵和尖尖的鼻子,被松软的毛皮覆盖的娇小身躯。已经完全变成狐狸,似乎无法说话,当深冬喊「春田先生」后,他摇尾巴回应。

  「春田先生对不起,变成小偷狐狸后果然无法说话啊。我在《银兽》中变成狐狸时可以说人话耶,这是为什么呢?」

  即使如此,可以顺利再见面让深冬松了一口气,与之相反,真白大概还很在意在《银兽》中发生的事情,不悦地绷起脸拉开距离。

  「深冬,如果你还想留在这个世界中就不可以碰那只狐狸,要不然就抓到小偷了。书在哪?」

  问完后,春田跑到绣球花树丛中,叼起托特包的背带拖着跑回来。灵巧地用黑鼻和牙齿打开魔鬼毡,让深冬看里面。那是深冬要春田偷的《不值得说再见》。

  「该怎么办呢,总之先放回架上吧,要是弄丢就糟了。」

  深冬拿起书回御仓馆内。

  把偷走的书归位时,彷佛等待此刻已久,书滑溜地收在书与书的缝隙间,整齐地排列。深冬抬头看曾祖父和祖母做出来的家族书架,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啊,奶奶,为什么不可以把书借给别人呢?」

  虽然打破家族规矩的人是深冬,但祖母用几乎要断绝家人关系的激烈态度逼近深冬,怎样都让她觉得太过头。

  「讨厌看书的我来说这种话有点怪,但书就是要让人读的吧。有人读才有意义吧。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啊。」

  「那是因为被偷了很多次。」

  「嗯,我从奶奶本人口中听过也知道,但像春田先生,其他书店的人,就算因为书被偷而绝望,还是继续营业啊。」

  「那有经营或收入的问题……」

  「是这样说没错啦!」

  真白的回答让深冬用力搔头,原地踱步。很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办法好好表达。

  「啊啊,算了啦。因为无法信任他人就做出严格规则的诅咒,做出这种事的奶奶更加无法信任。」

  接着,先前早已萌芽的疑问具体成形。

  「……大家消失之后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该不会,读长町的人们会消失,不是书籍魔咒失控,或是出现错误之类的,而是原本就会这样发展呢?不,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性了。」

  深冬之前以为是书籍魔咒发生了缺陷或是错误,才会把读长町的居民卷入其中,让所有人消失踪影。但如果这是必然呢?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小偷变成狐狸还可以理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狐狸,但变成和人类不同的模样我也容易找到,小偷本人也难以逃跑。但是为什么随着时间流逝,无罪的其他人也会变成狐狸呢?之前都在大家变成狐狸之前抓到小偷,但在《银兽》中完全变成狐狸了。

  这该不会就是书籍魔咒的规则吧?明明没犯任何错,只是因为在诅咒中变成狐狸,所以在现实中也会消失吗?那就是奶奶创造出的『严厉规则』吗?」

  深冬狠狠瞪了书架,踩响脚步声大步朝玄关前进,真白和春田慌慌张张追上去。

  祖母肯定在这个御仓馆的某处,正如真白说的那样,她大概正透过毛玻璃观察孙女的行动吧。穿上脱在玄关前没收好的鞋子,深冬转过头朝书库并排的走廊大喊:

  「我不知道你是鬼还是什么啦,奶奶,如果镇上居民们消失的原因就在我们家,那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说完后,御仓馆里头传来「叩咚」声,真白和春田都和深冬在一起,而昼寝应该还在睡觉。深冬吞了吞口水,趁祖母再次现身前,打开御仓馆的门冲出去。

  深冬心中有着「进入书本世界中就能再次见到读长町的人们」的期待,但街上还是空无一人。只不过,他们的确进入《厌人城市》的世界中了。

  夜晚消失变成一望无际的蓝天,可以看见大海。马路上并排的无人车完全消失,取而代之是不曾见过的铁路朝某处延伸。

  明明看见大海却没听见海涛声,彷佛时间停止的宁静让深冬快要耳鸣。无人的黑夜很恐怖,而在明亮的白天却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又让人感到非常诡异。深冬忍不住握住身边真白的手,真白的手一如往常,但深冬的手微微冒汗且冰冷。

  「深冬,你很害怕吗?」

  「这怎么可能不害怕?为什么有大海却没有海浪声啊。」

  深冬用力深呼吸后说:「好!」大喊出声提振自己的精神后往前迈进。

  「你要去哪里?」

  「咖啡厅。」

  「什么?」

  没有回答困惑的真白,深冬直直往前进。她感觉如果不动就会连自己也跟着僵硬,为了挥去恐惧,大步在道路上前进。狐狸模样的春田就跟在手牵手的两人身后。

  那家咖啡厅,就位于道场和商店街之间,比书店街再前面一点的宁静小路里。旁边有卖烟的小店和酒吧,每家店都飘散着古色古香的氛围。

  这栋建筑物远在深冬出生前,从昭和时代起就存在,粗糙外墙的白色油漆处处斑驳,还有藤蔓攀爬。镶嵌木格窗的玻璃门中总是很昏暗,是深冬完全没兴趣的店。但父亲步梦似乎很常来。

  明明应该没有人,屋檐下的提灯亮着橘色灯光,照亮「亚炉麻咖啡店」的招牌。深冬感觉情绪有点激动,这里肯定是正确答案,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没办法鼓起勇气。在深冬看着金属制的老旧门把犹豫不决时,真白一脸不可思议地问:

  「深冬,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厌人城市》啦,里面不是有出现咖啡厅吗。」

  「是隧道前那家不可思议的咖啡厅吧。」

  「没错,其实啊,我对里面的老板有印象。这家咖啡厅的老板,总是戴着领结,穿红色格纹背心。而且还有『Moustache』。」

  说到这里,深冬突然惊觉,叫这家店老板「Moustache」就是父亲。

  在深冬茫然自失时下方传来爪子抓东西的声音,狐狸春田前脚抓门表示快开门。

  「嗯,我们进去吧。」

  转开门把,门伴随「哐啷哐啷」的风铃声打开。没什么窗户,昏暗的店内充满咖啡香,就像前一刻还有人在这里泡咖啡,但这里果然也是空无一人。电灯熄灭,只有一个摆在圆桌上的提灯灿烂地闪耀着。

  「跟书里一样。」

  深冬轻声靠近圆桌,真白和春田也跟在后面。桌上的提灯由圆筒状玻璃和装有液体的半透明基座组成,是酒精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来这里时,也记得看过这种提灯。从父亲的杯子喝了一口的咖啡又苦又难喝,连忙拿自己的柳橙汁换口味。

  边想起这件事情,边看了提灯旁,不知何时一杯咖啡摆在那边。装满褐色液体,彷佛在等谁喝下它。深冬看了真白一眼,吞了口口水。如果要照《厌人城市》发展,她就得喝。

  「我要喝了。」

  深冬迅速抓住杯子把手,屏息一口气喝光杯中物。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味道,但至少在喝完后重新呼吸时没有咖啡香气。

  「……如何?」

  真白凑过来看她的脸,边看着真白交杂认真与不安的眼睛,深冬在口中滑动自己的舌头。什么也没有。用舌尖探索门牙后方和臼齿后方,也没任何东西。就在她伸出手想要再看一次杯子怎么样时,顿时停下动作。

  不舒服的触感。有个硬硬的小东西在嘴巴里,就在左边臼齿后方。当她用舌尖确认时,东西越变越大,深冬因恐惧睁大眼张开嘴。嘴巴里面有一张纸条。

  大概因为没读过《厌人城市》吧,最为惊讶的是春田。发出不知道是「吱」还是「呜」的声音跌坐在地。

  深冬伸出舌头,用指尖慢慢捻起纸张摊开来,是很常见的便条纸。

  「深冬,上面写什么?」

  「……『如果你遭城市拒绝,就去寻求神明所在之处』。」

  用签字笔胡乱写下的字,深冬见过这个字迹。

  「……爸爸。」

  如此一来终于确定了,深冬紧握纸条,直接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我知道了,《厌人城市》的作者就是我爸。将咖啡厅老板称作『Moustache』的人是他,这也是我爸的字迹没错。不对,不只《厌人城市》。」

  父亲的记事本,写在上面的是关于家人的私小说。虽然不曾想过父亲有写小说的才华,但现在可以相信了。

  「启动书籍魔咒的书,肯定都是我爸写的。所以才没有写上作者名字,也没在市面上贩售。《繁茂村的兄弟》、《BLACK BOOK》、《银兽》也全都是我爸写的。为了御仓馆——为了我奶奶写。」

  深冬也不懂其中机制。为什么这张纸会用父亲的字迹书写?是父亲以前来这边时先行设计好的吗?还是因为他是这世界的「作者」才能办到?

  「爸爸为什么有办法准备这张纸?是设计好要放进我嘴里的吗?」

  「……故事的作者是故事世界的神,到处都是作者的指纹。」

  「原来如此。」

  作者的指纹。但深冬觉得不只如此。感觉这本书是配合深冬现在的状况准备的。一种故事作者和读者间的厚重高墙变得薄如薄膜的感觉。父亲是否已经预料到深冬将在未来某天,会来到这空无一人的都市呢?

  「果然本来就『预定会变成这样』。」

  「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他早就知道要准备《厌人城市》,或许这张纸条上的『神』是指作者,也就是我父亲。」

  深冬说完后从肩背包中拿出父亲的记事本。然后只见跌坐在地后直接坐在地上的春田,不知为何开始又跳又叫。

  「怎么了啊?」

  「有跳蚤跑上小偷狐狸身上了吧。」

  真白冷淡说完后春田更加激动大叫,用后脚站立指着深冬的手。

  「我的手怎么了吗?」

  春田不耐烦地摇摇头,靠近咖啡厅的墙壁,开始用他的尖爪抓墙壁,但完全不知道他想干嘛。

  「哼,那只小偷狐狸跟猫一样开始磨爪子了耶。」

  「……真白,你是那种爱记恨的人吧。」

  「小偷就是小偷!」

  「是这样说没错啦,啊,你看,他在写字。小偷变成狐狸后果然无法开口说话,为什么呢?」

  狐狸千辛万苦用爪子抠完后,上面有一串文字,写着「请把记事本借我一下」。

  「记事本?啊啊,这个啊。」

  把父亲的记事本交给春田,他开始专注地翻动页面。翻到某一页后停下手,把笔记本推给深冬。深冬接下后从头开始阅读横书的文字,左边页面几乎填满,但右边空白。最后一行字这么写着:

  「——『只有昼寝知道这本记事本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翻过下一页之后,后面全部空白,看来这一行字就是最后。深冬看看记事本又看看真白和春田。

  「也就是说,奶奶不知道这本记事本的存在啰?但那又代表什么意思?」

  春田比手画脚想要回答深冬的喃喃自语,但似乎没效果。就算想要安慰沮丧低头的春田,拍他的背也可能会被认定「抓到小偷了」,深冬只能说「那个,嗯,我再稍微思考一下吧」安慰他,但春田的背驼得更深。

  没有办法,读读笔记本吧。深冬翻回记事本最前面,接着吓一大跳。开头写着一份列表,而且还是标题为「书籍魔咒规则」的列表。但这到刚刚为止都不存在才对啊。

  「真、真的假的,刚刚有这种东西吗!」

  是因为进入书籍魔咒后才出现的吗?不管怎样,深冬专注地,颤抖指尖边划过每行文字边念出声:

  「禁。与御仓家无关系者,不得将任何藏书带出御仓馆。万一打破此一禁忌,咒术,书籍魔咒将立即启动。

  其一。盗贼,其身体将变为狐狸。因禁托言,故封其口舌。

  其一。盗贼出现后,除御仓馆与神社外变化,世界将以定本为基础。

  ……这什么啊,一半以上都看不懂,特别是一开始的托言是什么?」

  一连串文言生硬的字词让深冬脑袋当机,真白在此出手相救。

  「也就是说,把书带出御仓馆的小偷会被变成狐狸,托言,也就是为了不让他找借口或求情,所以让他不能说话。」

  所以变成狐狸的春田才没有办法说话啊。确实,深冬也是从《银兽》回来之后,接受了春田的部分说辞,所以现在才和他一起行动。

  「原来如此,继续看下去吧。

  其一。定本由步梦书写,由昼寝选定。

  其一。当步梦与昼寝生命终结时,托付孙女深冬与真白。

  什么?」

  深冬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只能原地踱步,胡乱搔头。因为她太过烦躁,让春田都跳上椅子避难。

  「干嘛随随便便把人家牵扯进去啦,不对,我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我知道啦。」

  「深冬,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要是不冷静,我早就把这边的椅子和桌子全部弄坏了。」

  几乎用吼的回话后,深冬开始走来走去。

  「话说回来,这个『定本由步梦书写,由昼寝选定』,那时候的昼寝姑姑果然……」

  刚刚要春田把书拿出御仓馆后,原本在睡觉的昼寝突然醒来,说出「窃取本书者将会」后又再度沉睡。虽然还不清楚昼寝是怎样的存在,但如果照这上面写的规则,昼寝正是「选用」书籍魔咒世界基础的书的人。接着真白出现,把书交给深冬,世界出现变化。

  「第一次见到真白时,你说『是被那个人叫来的』就是指这个吧?」

  「什么?」

  真白被喊名字显得相当开心,深冬无奈地继续读下去。太多需要知道及需要整理的事情了。

  「总之全部处理完之后,就要把御仓馆卖掉。」

  「深、深冬!」

  「因为只有这个方法了啊,这麻烦至极的图书馆。奶奶的鬼魂就交给你处理。比起这个,还有一行字没念。」

  深冬清清喉咙后,念出最后一段文字:

  「以上咒术皆在神社,读长神社祭祀的神明,本读之尊的守护下执行……什么?」

  记事本差点掉落,千钧一发之际重新拿好又看了好几遍。原本以为是自己看错还是书籍魔咒的恶作剧,但不管正着看还是反着看,文字都没改变。

  读长神社在御仓馆后方,对整个读长町来说也是大家相当熟悉的地方。深冬急忙把收进口袋的纸条拿出来摊开,「遭城市拒绝」应该是指现在的状态,问题在于「神明所在之处」。

  「我以为这是指故事的神,也就是作者,但该不会是指真正的神明吧?」

  回想起来,确实在《银兽》变得完全不同的城市里,不知为何,神社也和御仓馆相同保持原本的样子。而且读长神社的历史并不长,据说开始祭祀书籍之神也是近代之后的事情。深冬的曾祖父嘉市出生于一九○○年。

  深冬突然想到。小时候在神社院内玩耍时,身穿和服撑阳伞的祖母到神社参拜。把小石头摆在盆栽上玩「开店扮家家酒」时,玩鬼抓人时,雨中把伞当成帐篷在里面玩耍时,都曾见到祖母。她总是没看深冬一眼直接朝主殿走去。

  「对了,奶奶很常去参拜。」

  神社祭祀本读之尊的本堂前,祭祀着某动物的石像。

  「稻荷神,是狐狸。」

  深冬这句低语让春田的橙色毛皮一颤。

  两人与狐狸走出咖啡厅后,一语不发地奔跑。不知何时已经入夜,深冬觉得该不会是「有谁」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吧。

  彷佛涂黑一切的漆黑中,灯泡如珍珠首饰般连绵,照亮通往御仓馆的道路。春末夜风还很寒冷,越跑肺部也越疼痛。但胸口疼痛是因为那份彷佛绑紧身体的强烈紧张感。

  「为什么是狐狸?」深冬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是狗不是猫也不是熊,不是这世界不存在的架空生物,也不是非生物。把小偷变成不会动的书或石头,要找要抓都容易多了,为什么要变成又跑又跳四处逃亡的狐狸。

  而且祖母为什么有办法使用可以把整个小镇变成书本世界的魔法呢?普通人类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实行书籍魔咒。读长神社有这种力量吗?深冬边喘气边摇头,无法置信。

  但是,还能有其他说明吗?深冬认为神社可以说明现实中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奇妙世界,是最后一片拼图。

  忽视明明无人却一如往常依序变色的红绿灯,三个小小的身影横越道路。在冰冷发亮的灯光下经过御仓馆朝读长神社前进。

  和《银兽》时相同,山丘、鸟居和神社都维持原貌。平常在日光下看见的神社,长满茂盛绿叶的樟树,给人温暖且平稳的印象。但现在化身为比夜空更深的黑影,彷佛巨大怪物张开双手静候。

  强风吹拂,樟树摆动枝叶,重重交叠的树叶摩擦声沙沙作响,从院内的鸟居往下吹拂。每登上一阶石梯,风也变得更强,彷佛试图用空气压力推倒般阻碍两人一狐前进。风已成为守护神社的巨大盾牌、高墙。不仅如此,吹落的树叶化为刀刃袭击他们。

  石阶倾斜角度越变越大,只能手脚并用爬行。树木与风的嘈杂声彷佛非此世间者的抗议声,听觉灵敏的真白好几次放开手想捂住耳朵就滚下楼梯。身体小且无力的春田,只能拼命抓住深冬的肩背包。

  轰轰作响的声音,让人完全看不见前方的强风,深冬忍不住大喊:

  「我……我是御仓深冬!代替奶奶到这里来!让我过去!」

  但风完全没有停止迹象,深冬紧咬下唇,在支撑身体的手臂上用力。

  「吵死人了,闭嘴!奶奶和爸爸都不在的现在,我就是御仓之主!」

  此时,深冬从旁被揍了一拳。正确来说,是风变成巨大拳头从旁用力吹过来,深冬感觉身体被狠狠揍了一拳。

  遭受攻击的深冬往旁边倒下差点撞到头,真白迅速变成狗当她的垫背。但肩背包在此时从深冬肩膀滑落。

  「春田先生!」

  深冬在最后一刻抓住背带,但春田抓住包包的手已经放开,橙色的小小身体被强风往鸟居另一端吹去。真白边低鸣边用后脚蹬楼梯,飞翔追上去。

  深冬只看到这边。真白飞出去救春田的瞬间,一阵让人以为世界毁灭的猛烈强风从正面揍过来,深冬直接被吹往后方。想起崔过去教她的,采取收紧下巴避免撞到头的受身姿势已经耗费所有力气。

  整个身体在马路上着地,因疼痛扭曲表情抬头看神社。风已静止,刚刚的狂风彷佛一场梦。肩背包在深冬手中,但不见春田也不见真白。

  深冬无法出声。

  压着疼痛的肩膀与腰,摇摇晃晃起身后,右手窜过的剧痛让她呻吟。即使如此还是爬上阶梯,倾斜角度恢复正常,回到原本和缓的阶梯。

  终于爬完阶梯,登上最顶端。鸟居、樟树都很正常,刚刚那场骚动彷佛不曾存在过。但深冬当场僵直。

  院内——从鸟居到主殿之间的腹地,毫无空隙地摆满无数小石像。暗夜中的乌云随风流动,月亮露脸。一整群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小石像,在月光照射下现身。全部都是有着尖耳与大尾巴的狐狸模样。全部都面对相同方向,面对主殿的方向,彷佛像在等待什么人物出现。

  没看见应该乘着风朝鸟居另一端飞去的春田。但有看见真白。正确来说,她就在大量小狐狸像队伍的最前头,静静坐在主殿前方。

  「……真白。」

  但她没有回应,也听不见声音。那般骚动的樟树叶也无声无息,只有深冬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真白没有动。远远看也知道,真白和其他狐狸像一样,也变成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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