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话 被迫得知真相

  时间彷佛静止了。

  没有风,连声音也消失,神社院内所有东西全停止动作。巨大樟树树梢动也不动,也没有小石头滚动的声音。

  明明前一刻才被强烈暴风猛烈吹拂,暴风从神社里头吹来,在深冬面前掳走真白和春田后大概满足了吧,随之安静下来。

  只剩深冬孤单一人,呆然站在鸟居下。鸟居到神社主殿之间,狐狸形状的白色小石像,在黑夜中冰冷现身,排满一地,连步行的空间也没有。深冬的眼睛注视着更前方,淹没脚边空间、毫无动静的狐群的最前方。坐在主殿前方的白狗石像。体型大上一圈,不仅如此,更像是这个诡异石像集团的队长。

  深冬相当清楚这个白狗石像的真面目——是带领深冬前往故事世界的人,是忠诚的白发少女,是长了一对狗耳的好朋友。

  「……真白!」

  喊她也没得到回应,想要靠近也被挤满院内的狐狸石像阻碍。焦急的深冬不管会不会推倒石像,就算踢飞石像也想前进到真白身边去。但当她抬起单脚时,却踌躇,接着放弃了。狐狸石像几乎全背对她,直直面向主殿,但只有前方这一个石像转过来看她。和它上弦月般的细眼对上,深冬不知所措。明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却感觉到其中带着责难的意志与呼吸。

  深冬蹲下来面对着狐狸石像,突出的鼻尖有点湿润,嘴巴也微微张开可以看见牙齿。

  「你有话想说吗?……你该不会是商店街的哪个人吧?」

  不管是试着和它说话还是戳戳它的鼻尖都没有回应,深冬做好觉悟,试着拿起和冬末开始出现在市场上的小竹笋差不多大的石像。

  「啊哇哇。」

  石像比想像的还重,手指不好好用力就会摔掉,所以先暂时放到腿上。

  石狐狸并非裸体,还雕刻了衣物。这身奇怪的打扮深冬有印象,仔细观察还看见耳朵挂着耳环。

  「这个……该不会是萤子小姐吧?」

  之前把深冬耍得团团转的女性,把春田带进御仓馆的人。深冬对应该是萤子的狐狸石像说话,还又摸又拍,但毫无动静。刚刚感觉有呼吸是错觉吗?

  没办法,只好放回原本位置,深冬也去看了其他石像。腰上围着半身围裙,手中抱着鱼的应该是鲜鱼店的老板,驼背的那个或许是BOOKS Mystery 的老头子。双手在身前拿着烤鸡串的是鸡肉专卖店的老板,还有戴着站务员帽子的狐狸。

  肯定没错。这里所有的狐狸,就是从读长町消失的人们。数百、数千的大量石像,无法想像是哪位雕刻家特别制作的,深冬想,这大概也是书籍魔咒的影响吧。

  「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啊。」

  搭话也依旧没人回应,狐狸石像静静伫立着。深冬站起身,总之先找真白。暂时把石像移开,如果无法抵达最里头的主殿,就没办法碰到真白。

  但想要空出一条路,只能把石像摆到鸟居外的阶梯上,结果深冬只能重复移动一个再回来,又移动一个再回来的动作。石像大小都不同,但每一个躯体都很粗,又有重量,只要稍微松懈就快要掉下去,所以得特别小心。万一破掉或是缺一角,可能会让镇上的人死掉,一想到这就让深冬狂冒汗。

  好不容易抵达主殿,走到坐在主殿前的真白石像身边时,深冬已经快要累瘫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拍拍自己疲惫的腰靠近真白,轻轻抚摸白色石头的肌肤。

  石像,就是真白变身成狗的样子。狗耳朵,长鼻子,前脚和后脚规矩地摆好坐着,尾巴粗壮漂亮。眼睑微微张开,可以看见眼珠。深冬把手摆在真白眼前慢慢晃动,期待她的眼睛会不会跟着动,但什么也没发生。

  「真白,你听得到吗?为什么会变成石头啊?唉,其他人也全变成石头了,能动的只剩我一个人。」

  温柔抚摸没有回应的真白的脸颊和头,石头肌肤不可思议地温暖,感觉就像有生命。这果然是真白本人,让深冬更加鼻酸,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

  深冬原本以为,就算读长町的人全部消失,只要真白还在就没问题。

  在书本世界中遇到无数次危险,在冷硬派世界中差点被枪击,闪过、躲过张开大嘴的银兽,还被银兽追赶。而且真白就算被吃掉还是会回来,所以深冬心想这次也没问题,但没想到……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连你都变成石头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深冬吸了吸鼻子,拉起POLO衫的袖口擦拭眼角,泪水不停地滑落。

  「……你这奇怪的家伙,总是一直帮助我。当我快要掉下去的时候,也是第一个就飞过来,刚刚也是先保护我。」

  深冬用浓厚的鼻音说话,抚摸真白一对尖耳的中间。

  「因为是狗的关系吗?小狗对饲主很忠实嘛。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你的饲主啊。」

  深冬心想,真白的饲主该不会是祖母珠树吧。如果是这样,就能推测是祖母命令狗来保护孙女。但在御仓馆中被珠树追赶时,真白不是帮珠树而是帮深冬。

  深冬一直有种自己认识真白的感觉。只要和真白说话,就有种自己已经忘记对方的脸孔和名字,对方却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并且因为再次相会而无比喜悦的感觉。

  真白认识我,但我不认识真白。

  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空荡荡的医院中,和春田谈论父亲写在记事本上的小说时,深冬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握住蜡笔,整个人趴在素描本上画的,是个头上长着两个三角耳朵的女孩。大大的眼睛,笑弯的嘴。

  想起一个画面后,如同拉起一串粽子般,深冬也想起其他记忆片段。那不是深冬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画长着狗耳的女孩,她很喜欢这个角色,重复画了好几次、好几次,甚至还对来看她画画的父亲和姑姑说:「这个是我朋友。」深冬还想起她为女孩取的名字。

  「真白」。

  没错。那是取自小时候父亲念给她听的绘本中白兔的名字。她记得一开始还把字写错,祖母看到后傻眼表示「连平假名都还没办法好好写出来啊」。

  为什么会忘了呢?

  「画出你的人原来是我啊。」

  真白有时会用很悲伤的眼神看着深冬,很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或许她是在等深冬自己想起来吧。终于想起来了,现在终于可以告诉她了,但深冬不认为变成石像的真白能听见自己说的话,这让深冬哭得更急。就和母亲过世时相同,就算站在墓碑前对母亲说话,母亲也听不见了。明明后悔着应该要早一点,在母亲还活着时说出口才对。

  「对不起,我忘了你,对不起喔……」

  彷佛紧紧拴上的盖子弹飞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满溢而出,深冬抱住变成石像的真白脖子。风再度吹起,划过深冬变热的脸颊和身体。樟树沙沙摆动树梢,夜空中的薄云流动,月亮露出脸来。是白色上弦月。和真白尾巴相同的白色流线,和她在空中飞翔时很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画「真白」了呢?是因为害怕祖母冰冷的视线吗?还是到了不和想像中的朋友玩耍的年龄后,自然而然从心中消失了呢?

  而且话说回来,为什么深冬画出的少女,会伴随着实体,成为书籍魔咒的领航员现身呢?

  深冬停止哭泣,慢慢离开真白的石像。

  把手伸向肩背包,摸索其中找到目标后轻轻拿出来。四处沾染油脂痕迹与皱纹的皮革记事本。至今一直在女儿面前隐藏起来,为什么时至此刻,父亲会把它摆在病床枕边那么显眼的地方呢?或许是写到一半身体变成狐狸,来不及藏起来吧。总之,深冬感觉这是父亲要她「读这个」的讯息,父亲是御仓馆秘密的当事人,知道深冬会遭遇这种事情,也预想到结局了。

  风越变越强。树叶吹落在狐狸石像上。蓝白月光照亮记事本,深冬用力吸一口气后翻开页面。

  御仓步梦的手札

  被书围绕活着的人,会成为受书籍所爱的人吗?

  至少我认为祖父嘉市就是如此。祖父在我六岁时过世,所以我对祖父的印象,是把深植记忆角落的模糊容貌,以及从母亲和邻居口中听见的事情拼凑出来的东西。即使如此也足以让我知道,他是个爱书,也受书所爱的人。

  当时,造访御仓馆的人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从巨大书架的狭小缝隙中,找到如枯柳般纤细,背脊弯曲的祖父。祖父什么都读。从祖母端出来当茶点的羊羹说明书,到自来水费帐单,贴在肩上的酸痛药布的注意事项,黏在古早零食盒子上「从这里打开」的橘色贴纸,只要是文字,他什么都读。生日时会去参加水无月祭典,仔细阅读每个人写的绘马。不管是英文字母、西里尔字母、简体字、韩文字或阿拉伯文字,只要是书写下什么的文字,他全部都会看一次。透过大大的眼镜仔细凝视,下一个瞬间拿过辞典,嘴巴一张一阖碎碎念着,开始查询字词的意思。我很清楚记得祖父这个身影。

  无庸置疑,祖父对书本及文字是真爱。但书呢,它们爱着祖父吗?

  要是写下了「书也有自我意志」应该会被嘲笑吧,但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只要是祖父说出想要读的书,不管多稀有,价值有多高,都会轻而易举在刚好路过的古书店中找到,或彷佛被磁铁吸引般,直接寄到家里或是御仓馆来。这个现象,就像是书本自己想要到祖父身边来一样。

  祖父爱书,书也同样爱祖父。不仅如此,祖父希望能有更多人与书本建立相亲相爱的关系,一直向大众开放御仓馆的书架。对年幼的我来说,御仓馆跟公共图书馆一样,根本没想过那竟是我们家的私有财产,总是有许多人在此读书,讨论书。

  母亲肯定从那时起就感到相当痛苦。

  从对书的强烈爱情这点来看,母亲更胜祖父一筹。母亲珠树会把自己的书锁进书柜里,绝对不让其他人碰。就连祖母,就是母亲的母亲也不被允许靠近珠树的书库,只有嘉市可以阅览。当然身为儿子的我,也在没见过母亲藏书的情况下长大。收纳母亲藏书的分馆,已经化作拥有土藏外貌的牢笼,这可说是母亲洁癖的象征吧。

  根据她的理论,书是神圣之物,和读者间的关系是不可侵犯的圣地,那不是可以和他人分享的东西。读完故事后的体验,只要存在个人的心中就好,她认为交换意见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不仅如此,还认为只有自己对书本的解释是正确的,所以珠树没有透过阅读认识的朋友,和她结婚的丈夫也是个对书完全没有兴趣的人。丈夫在妻子怀上儿子后,就和情妇一起生活,完全放弃身为父亲的职责。所以我不知道父亲的脸,也不知道他姓什么。母亲也认为只要有人能继承御仓馆就好,完全不在乎父亲。

  出生在这种家庭,自然会接受英才教育。拥有吸引全国书物搜藏家及阅读家前来的藏书量,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是我的宿命。

  我无路可逃。如果不是我升小学前还在世的祖母,坚持要让我去学柔道,我应该会过着更加封闭的生活吧。或许会想,如果我讨厌书的话该怎么办,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也是爱书之人。

  不,正确来说,应该说我喜欢写书吧。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会在图画纸或是大人给我的纸张上写故事。阅读家和作家无法画上等号,祖父和母亲都读了那样大量的书,但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自己动手写故事的想法。但我不同,在文字邀约下走上故事的道路后,发现了通往不同故事的大门。年幼的我,打开那一扇又一扇的门,凭着冲动不停写下新的故事。

  祖父相当欢欣,母亲却很困惑。当我拿着写在图画纸上微不足道的故事给母亲看时,她如能面般面无表情地抢走图画纸,那个画面在我久远的记忆中,鲜明地留下。也许对母亲来说,故事是已经写好付梓成书的东西,而不是在面前编织的东西吧。而且,母亲一直到死之前都对我说——你所写的东西,并非创作,仅是既存故事的模仿品。

  但在祖父过世二十年后,母亲利用了我所写的故事。

  永远失去祖父的御仓馆,也一并失去了读书乐趣这个光辉。那时还遵照祖父的遗言借书给外人,但变成仅限一人一本那样极端的少等等,规矩相当严苛。整个御仓馆,就像是原本快活欢笑的人,变成一个阴沉、严苛且丝毫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气氛变得沉重且拘谨(我想,「那个」的芽就是从此刻开始萌芽的吧)。

  那年六月发生了某个事件。因为母亲伤到腰,所以有一段时间,学校放假时是由我来负责管理御仓馆。那是梅雨季节,我十二岁,并不是可以抬头挺胸说我能理解责任有多重大的年龄。

  坐在御仓馆的柜台时,我会读自己喜欢的书,朋友来找我就和他们聊天,确认有谁进出的工作做得相当随便。

  那天,御仓馆后面的神社举办水无月祭典,我也比平常更心浮气躁吧。我听说当时喜欢的女生晚上会去参加祭典。终于过了闭馆时间的傍晚五点后,我巡视书库要把民众请出去。这时我才终于发现有两百本左右的书,一口气从祖父的藏书架上消失了。我记得相当清楚,当时日本暮蝉的叫声特别响亮。

  不用说,我被发狂的母亲狠狠教训一顿。我的屁股现在还留着被竹鞭鞭打的痕迹。但母亲很清楚,责备我也没有意义。虽然报警了,但她隔天怒气冲冲喊着「警察根本不可靠」,接着使尽了各种手段,去敲打读长町的每户人家,抓住每个出来应门的居民衣领质问,甚至还有人因此报警。

  母亲是股狂吹的暴风,连同情我们家书遭窃的人也伤害,无人能够阻止的暴风。如果不是祖父的好友,读长神社的神主,和我一起走过大街小巷对每一个人道歉,别说想抓到小偷了,说不定御仓家得被迫从读长町搬走吧。

  以为会无止境延续下去的暴风,在事件发生两个月后左右开始逐渐转小。

  专注阅读父亲记事本的深冬,突然回过神来。因为刚刚周遭还一片昏暗,只靠着院内灯泡昏暗的灯光勉强阅读,突然变得和大白天一样明亮。

  抬起头来才发现,不是「变得和大白天一样」,而是夜晚消失,真的变成白天了。太阳高挂天空闪耀,白云在高空缓缓流动。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摆在院内的大量狐狸石像消失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应该在身边的真白石像也不见了。

  深冬边不停朝四周张望边站起身,空荡荡的院内碎石子路上,沙沙落下红色落叶。巨大樟树的叶子染红,不知何时季节已从初夏变为秋天。不仅如此,神社的注连绳和香油钱箱看起来都像新的。

  此时,听见有人走上阶梯的声音。深冬慌慌张张地想要躲起来,但来不及了。

  一位女性从鸟居下,石阶的最上缘慢慢现身。依序看见她一丝不苟往后梳的黑发,严肃的表情,穿着黄绿色和服的身体,最后穿着白色二趾袜和黑色木屐的脚朝院内跨出一步。

  深冬无法动弹。这位女性没有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几乎全部消失,相当光滑,但她就是祖母珠树,绝对没错。

  「奶、奶奶。」

  脑海中的自己大叫「快逃」,但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视线也无法移开。回想起在御仓馆的「炼狱」中被追赶的恐惧,深冬背脊发寒。

  但珠树丝毫不理会深冬,经过她面前时也完全不看一眼。摆动着硬挺和服的衣摆,直直地穿过院内朝主殿前进。她要做什么呢?

  深冬的身体终于能动,跟着珠树追过去。但就算站在她身边,伸手在她面前挥动也没有反应,珠树大概看不见深冬。

  珠树投零钱进香油钱箱后,抓住绳子粗鲁地摇响铃铛后拍手。双眼睁得大大的,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来低语。

  「……神明啊,祢应该都看见了吧。从这个高台可以清楚看见我家的御仓馆。祢知道偷书的人是谁吧。还是说,祢喝太多御神酒喝醉了啊。」

  「偷?」

  深冬脑海中闪过,那个造成御仓馆闭馆的窃书事件。

  「奶奶还年轻,神社也好像新的一样……我现在该不会回到『过去』了吧?……痛!」

  突然有什么东西打上她的后脑勺,深冬边揉痛处边回头,接着瞪大眼睛。那里有如字面所示的「文字」飘浮在空中。

  「啊?这什么啊?」

  五平方公分的文字组成的文章,没有支柱也没有钢索,就飘浮在半空中。字体和常见的小说文字类似,白色字体。

  〈母亲珠树某天,没说要去哪就外出了。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她那天去了位于御仓馆后方,从很久以前就在那边的神社。〉

  「……原、原来如此?」

  深冬读完后,文章烟消雾散,接着出现不同文章。

  〈母亲从来不曾相信过神,既没参加过祭典也不曾在新年参拜,也有点轻视和祖父友好的神主,她竟然会去神社,大概是被逼进绝境了吧。母亲逼问神主,问他发生窃案的那天,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物。但那根本没用。〉

  「我知道了,我不是穿越时空,而是进入父亲的记事本中了。」

  但明明刚刚才进入《厌人城市》的世界中,没想到又进到其他书的世界中。深冬绞尽脑汁思考,但完全搞不懂。而且话说回来,父亲的记事本是什么时候启动书籍魔咒了呢?深冬什么也没偷耶。

  就在深冬歪头思考之时,主殿后方传来开门声。秃头的老神主从社务办公室脚步悠闲地走出来。

  再来就如浮在半空中的文章所示,珠树跑去逼问神主,长达数分钟只是单方面在生气。但那果然只是徒劳无功,神主如教训孩子的父亲般狠狠斥责珠树一顿后,走下阶梯。珠树朝着他的背影怒骂。

  空中的文章再度消失,又出现新的文字。

  〈神主什么也没看见。这也是当然的,那天是水无月祭典,从白天起神社内就摆了许多摊贩,游客众多相当热闹。小偷大概也是利用了祭典的混乱来搬运大量书籍吧。只要伪装成食材或瓦斯炉等需要搬运的东西,放上推车,一次就能搬走两百本书。特别是这天从后方的道路到山丘上的院内全摆满摊贩,从高台上的视线也会被阻碍。对小偷来说,这是绝佳的时机吧。〉

  祖母不耐烦地咬着指甲,在香油钱箱前来来回回走着。深冬边看着她边想:

  「推车啊……嗯,确实只要趁御仓馆的书库没人的时候,把书装进纸箱,就可以不被发现轻松搬走。而且爸爸心不在焉的话就更加容易了。」

  深冬悄步离开主殿,走到围绕在院内四周的灌木及树木旁,伸长脖子往下看。确实能清楚看见御仓馆。如果没有祭典,神主、参拜民众或巫女的哪个人站在这边,或许会发现可疑的人吧。但那也要「偶然」愿意帮忙,深冬再次觉得,祖母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痛!」

  又出现的文章撞到深冬头顶,她气得嘟起嘴来读。

  〈母亲和神社的关系要是在此结束就好了。但并非如此。住在神社中的不明之物——我无法称其为神明,不知真面目的不明之物,把力量借给母亲了。〉

  「……啊?」

  突然一阵风吹来,下个瞬间,周遭变得一片昏暗。这不是夜晚,彷佛被关在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完全密闭的房间中的黑暗。深冬还以为又被丢到其他世界中,但下一段文章出现,深冬理解她还在继续看。

  〈「那东西」是怎么和母亲接触,母亲到死都不曾松口。我不知道「那东西」用怎样的外貌、怎样的声音来诱惑母亲对书籍下诅咒。〉

  「也就是说,会变成一片黑暗代表这是书写者的父亲也不知道的场面啰?」

  说出口后,文字旁边出现泛黄的黑白底片,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开始运转。最上方还写着〈活动照片〉的简短说明。

  〈只不过,有件事情我知道。〉

  「接着要用影片来解说啊,谢谢你的周到。」

  影片开始播放古老的时代——瓦片屋顶的小房子,拉车马拉货车,身穿和服便装戴西洋风费多拉帽的男性,把头发上盘的女性,以及扛着大箱子的行商人来来去去。道路旁有小山丘,立着一个用毛笔写的旗帜。上面写着「读长稻荷神社」。场面切换,聚焦在神社的绘马上。上面写着祈求健康,或是祈求姻缘等各种愿望,但没有与书相关的愿望。

  〈现在的读长神社,是书香小镇象征性的存在,许多带着与书、故事有关的烦恼的人前来造访。但是,以前并非如此,不过只是一间常见的稻荷神社。我读了乡土资料馆里堆满灰尘的古老纪录后才知道,开始标榜「书籍之神」是祖父和神主的点子。〉

  影片中「稻荷」的旗帜消失,转而出现新的「本读之尊」的旗帜。

  「……这个,也就是说书籍之神是之后才创造出来,为了活络小镇的东西啰?」

  〈仔细想想,书籍之神根本不可能从古老以前就存在。因为印刷机发明,书籍开始在庶民间普及是近代之后的事情。但祖父和神主天真的点子广为流传,神社获得欢迎,彷佛古老以前就是如此镇守小镇。我想,这正是「那个」的因子吧。〉

  「虽然有点搞不太清楚,但原因似乎在曾祖父和神主身上。」

  接着,黑暗的前方出现小光点,深冬有点困惑还是朝光点方向走去。这段期间,新文章如路标般出现在深冬左右。

  〈不管怎样,深夜回到家的母亲,已经变得相当冷静。〉

  〈甚至让我误以为是不是已经知道谁是小偷,母亲的表情显得神清气爽。〉

  〈但其实并非如此。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在那时阻止母亲,就不会将我的家人卷进奇怪的事情中了。〉

  〈当时,我们住在还没卖掉、一开始的御仓家中。那是老旧宽敞的日式家屋,在空无一人的家中独自等母亲回家让我相当害怕。母亲绝对不是位待在身边会让人感到平静的人,即使如此,还是希望她在身边。立钟的声音为什么会让人如此不安呢。〉

  〈我醒着等迟迟没回家的母亲。听见玄关厚重拉门打开的声音时,我立刻起身跑出去迎接她。但我没有把「欢迎回家」说完,因为母亲带了一个小孩回家,不知道有没有满周岁的孩子,就在她怀中沉睡。〉

  〈母亲对我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妹妹。」然后露出微笑。我只见过母亲的笑容几次,这就是其中一次。母亲脚步不稳走上台阶,直直走进自己的寝室后拉上拉门,整整两天没有出来。〉

  〈这段期间,不对,是从那个瞬间开始,一直由我照顾这个女婴。但她完全不睡觉。〉

  「什么?姑姑不睡觉?」

  深冬吓了一跳想要抚摸文字,那瞬间变形出现下一段文章。

  〈说起小婴儿,睡觉就是他们的工作,要是一直这样不睡觉可能会死掉。所以我才替她取名「昼寝」,希望她可以好好睡觉。她用着大眼看我,在那之后,昼寝就变成我的妹妹了。〉

  对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姑姑感到惊讶,深冬继续看父亲下一段文章。

  〈昼寝不是我真正的妹妹。那孩子是母亲和「那东西」缔结约定之后诞生的,也就是字据一般的存在,同时也是触发器。〉

  光点在面前迸发,刺眼得让深冬用双手捂住眼睛。接着自己不知何时出现在御仓馆中了。

  御仓馆比深冬现在所知的状态还要像图书馆,日光室里摆放许多阅读用的桌椅,昼寝常睡在上面的长椅盖上防尘布,也打扫得很干净。

  青年样貌的父亲在日光室中,黑色制服随意摆在桌上,头绑三角巾,身上穿着围裙。很年轻,说是深冬的同班同学或学长也没人会怀疑。

  和珠树相同,记事本中的登场人物似乎看不见深冬,深冬体会了一阵子透明人的感觉后在椅子上坐下,凝视着和自己年龄相近的父亲。深冬重新体认到理智中应该早就明白的事:「父母也有他们自己的人生」。

  父亲拿抹布擦完地板后,朝楼上大喊:

  「昼寝!你在那边对吧?」

  接着听到不知是「嗯」还是「唔」的回应,深冬好奇起身走上声音来源的二楼。在靠墙排列的一整排书架前,五岁左右的小孩专注看书。不是绘本,而是厚重、写给大人看的书。

  「不对,就算是大人也觉得这本书很难吧。」

  自从知道不是人类后,深冬就犹豫着可不可以喊她昼寝姑姑,但这已经是超越惊讶的傻眼了。昼寝果然是昼寝。

  「从这么小就开始看书,当然会把我们家本馆和分馆的藏书全部看完啦。」

  深冬心想反正看不到,就蹲在昼寝身边。昼寝双眼不停转动,快速追着文字跑。深冬也试着一起读,但还没看完几行,昼寝已经翻下一页了。

  深冬重重叹一口气后抬起头,文章又浮现在半空中。

  〈昼寝不停吸收书。书架上这头到那头的每一本书,彷佛连同书页一起吃掉,成为她血肉的一部分。〉

  「昼寝!要去买晚餐材料啰!」

  楼下传来步梦的声音,深冬还以为昼寝会不为所动,但昼寝立刻阖上书,小心翼翼把书放回书架,跑下楼去找步梦。

  〈昼寝不是生物——有哪种生物可以完全不睡啊。但她有人类的外貌,有人类的言行,灵魂形状也与人类相同。不看书的时候很常和我聊天,我们感情很好,很合得来。甚至超越母亲。〉

  青年步梦牵着小昼寝的手走出外头。

  〈这样回顾后才发现,我肯定是想要一个同伴。在祖父搜集的书籍包围下,在母亲的英才教育下,最后,我发现自己具有无法与其他朋友共享的孤独。朋友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朋友知道的事情。我能读懂欧洲的书,却唱不出电视上的流行歌。渐渐地,我被当成一个有点奇怪、话不投机的人。这孤独对孩子来说太沉重,而昼寝成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孤寂的存在。〉

  下一个瞬间,日光室再度变了样。让人联想到图书室的桌椅消失,长椅上的防尘布撤除,长到国中生年纪的昼寝悠闲放松地坐在上面看书。

  〈御仓馆从那起大量窃书事件后再也不曾开放,持续对外封锁。已经完全成为御仓家专属的藏书库了,但实际上,母亲肯定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期待着这样的状况。照顾御仓馆和昼寝是我的工作,那在我大学毕业后,取得柔道师范资格后也没有改变。〉

  走廊上有人,已经完全变成大人的成年步梦现身。比现在还年轻,但也没有太年轻,有种生活充实的感觉。肩上背着束口袋,看了一眼昼寝后,站在电热水瓶前。

  步梦拿起两个散发咖啡香气的马克杯,一个放在昼寝身边的矮桌上,另一个直接拿着上二楼。深冬跟在父亲后面。

  走廊摆着现在已经消失的桌椅,步梦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钥匙,打开桌子下方的抽屉,那里藏着一台打字机。

  步梦重重坐在椅子上,打开打字机电源,手指轻巧地开始敲键盘。被「嘎答嘎答」响不停的声音吸引,深冬靠近父亲。

  打字机旁摆着笔记本,横线空间中布满手写文字。父亲似乎正边看边打字,从旁边偷看笔记本的深冬「啊」地叫了一声。

  看见瑞奇•麦克洛伊这个名字,这是《BLACK BOOK》。

  〈我以维护御仓馆为借口,其实在偷偷写小说。在家里会被母亲看见,而且我觉得在御仓馆里可以吸收其他书本的养分写出好故事。即使如此,似乎没有办法蒙混过母亲老鹰般的利眼。〉

  「步梦!」

  尖锐声音响起,深冬绷紧身体。珠树来了。步梦慌慌张张地把打字机藏进抽屉里。

  「妈,干嘛?」

  「快点下来,昼寝,你也暂时先别看了,那已经是最后了吧?」

  最后?深冬感到怪怪的,急忙追在父亲后面。回到日光室,昼寝遵从命令把读到一半的书放在矮桌上,端正姿势,彷佛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珠树看看表情讶异的儿子,又看看一脸值得被称赞的女儿后突然扬起嘴角一笑。

  「你们两个,一路以来真是辛苦你们了。」

  看见母亲突然展露温柔举止,步梦相当困惑,但昼寝只是专注地看着一个点,一动也不动。

  「哎呀呀,你一脸不知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呢,步梦。你也是御仓家的一人,应该会感到很开心啊……昼寝啊,终于把所有藏书都看完了。这就是最后一本。」

  深冬看见原本紧张的步梦放松肩膀力量,但知道现在状态的深冬无法抑止胸中骚动,文章再度出现。

  〈我一开始还想「什么啊,只是这种事啊」,昼寝日夜不睡不停看书,总有一天会把所有书看完,母亲会因为这种事情开心吗?结果根本不是这种意思。〉

  珠树嘴角拉出笑容,用会冻伤人的冰冷视线看儿子。

  「你还不懂吗?是啊,昼寝应该没有告诉你吧——昼寝看完这边所有的书之后,也就表示所有的书籍都会被施加『诅咒』。这孩子是我和那个可疑神明订下约定的字据,也是『诅咒的护符』,在西洋被称为『书籍魔咒』的东西。」

  「你说什么?妈,你有点不太对劲耶。」

  「不对劲?哪有不对劲。你连这孩子的真面目是什么也不知道啊,这孩子可是你自己写出来的人耶。」

  「……妈?」

  「你不记得了吗?哎呀,你还小,不记得也没办法。你啊,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的记事本角落写了这孩子的故事。一个不睡觉光看书的女孩子的故事。」

  深冬紧握拳头。即使指甲已经深陷柔软的肉中让她感到疼痛,她仍紧紧握拳。

  「所以昼寝才会那么黏你,而我就放任她那样。因为这样,你也能更努力写小说吧。」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就慢慢告诉你吧。书籍魔咒透过昼寝施加。但诅咒本身需要另外制作,步梦,这就是你的任务。会写故事的你的任务。

  只要有小偷偷书,走出御仓馆一步后,就会发动诅咒——读长町会变成你创作的故事的世界。小偷会被关进故事的牢笼中。

  这个魔力由神明的力量行使。但是有点麻烦,他也不是平白无故提供魔力啊。哎呀,毕竟做生意的嘛,这也是理所当然,也就是需要付出代价。如果没办法抓到小偷,也就是超出时间后,就得把镇上的人和小偷一起献给神明,就是这样。」

  〈神明的饵食。〉

  空中才出现这一行字,周遭再度变暗,不仅如此,地面还倾斜一边。地板彷佛变成失去一边支撑崩坏的巨大溜滑梯,深冬边害怕地绷紧脸孔边大叫滑下去。

  〈母亲到底是做了多恐怖的事情啊?〉

  御仓馆的所有东西都一起滑落。沙发、桌子、书架、书本,所有东西都掉进黑暗深渊中。深冬惊声尖叫,手脚挣扎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手指只碰到空气。

  〈一开始,我以为母亲终于疯了,开始讲一些空穴来风的谎言。但并非如此。母亲在隔天,带来和我们认识很久的古书店老板妻子,要她拿一本书走。声音非常温柔——我祈祷着反正不可能发生任何事,祈祷母亲发现神明、书籍魔咒什么的全都是妄想,所以没有阻止。当我想着果然什么也没发生,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时,昼寝突然跑过来拿了一本书给我。那是我自己写的故事。〉

  在黑暗中急速下坠的深冬伸长手想要抓住浮在半空中的文章,但就在要抓到时,文字变形,让她扑了个空。

  〈当我读了故事后,读长町的景象立刻改变,每位居民开始饰演我所书写的故事,混乱的我挥开想要引导我的昼寝在街上狂奔,接着找到变成狐狸的她。此时我终于知道母亲没有说谎,而是真的下诅咒了。〉

  地板倾斜角度越来越大,几乎变成垂直状态。深冬感觉身体往上飘浮,慌慌张张调整姿势。下一个瞬间,从上面掉下来好几本书差点打到她的头,她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

  「危险耶!」

  接着深冬吓得瞪大眼。那根本不是几本书造成的骚动,现在有大量书本摆动白色书页雪崩式掉落。

  再这样下去会被牵连!深冬反射性屈膝,脚掌往斜面一踢,在黑暗中一跃而起。在她弯曲身体时,空中正好出现新的文章。

  〈可怜的古书店老板之妻,回到现实后还没过一周就离开读长町了。她对很多人说她在御仓馆里遇到什么事情,希望获得大家理解,但当然没有人相信她。〉

  深冬像只攀在纱窗上的猫咪,把手指插在文字与文字间紧紧攀住。下一秒雪崩的书大量涌来,直接撞上深冬刚刚还在的地方,边散落了无数的纸张边往深渊下坠。

  「真的饶了我啦……呜哇。」

  当成救命绳索抓住的文章也在下一刻消失,深冬差点就要往下掉,但新的文章立刻出现,深冬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

  〈母亲无关紧要地装傻说:「要先生他妻子是怎么了啊?」我也听从母亲的命令,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被独留在镇上的老板怀疑我们,憎恨起我们。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吊挂在〈然〉字下方,深冬大喊:

  「原来如此,所以BOOKS Mystery 的那个臭老头才会讨厌我……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啦!爸到底知不知道他女儿现在正遇到这种事啊!啊。」

  文章再次消失,深冬就要直接掉下去,但运气很好,新的文章出现在正下方成为她的降落地。被文章上上下下无法预测的动作耍得团团转,深冬已经气喘吁吁。

  〈我和昼寝都无法离开御仓馆了。不管母亲下了什么诅咒,只要不发生窃书案就好了。所以我留在御仓馆,监视着不让任何人入侵。即使如此,还是遇到小偷来偷书好几次,我和昼寝得去抓小偷。有时,也让我有自己变成漫画或电影主角的感觉,产生自己是惩奸除恶的英雄的错觉。在我得意忘形之时,警告我的人就是昼寝。

  在此时,我恋爱了。虽然受到想尽可能减少和御仓馆有关的人的母亲反对,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结婚。〉

  站在文章上方的深冬,走过来走过去偶尔抬起单脚读脚下的文章后不解歪头。

  「结婚,表示认识了妈妈的意思吧。」

  深冬如此低语时,文章再度消失,深冬失去平衡往下坠。肯定马上会有新的文章出现——但完全没有出现文字的迹象。深冬头下脚上往下掉,但也看见深渊底部闪烁光芒。

  光芒以爆炸般的气势迅速扩散开,染白了黑暗,深冬紧紧闭上眼。

  明明是从极高处往下坠,却没有冲击。感觉眼睑那头的刺眼感消失后,战战兢兢睁开眼,深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房间里了。简单公寓的一间房间,是深冬很熟悉的和室。

  这里是我们家。但和平常不太一样。深冬边感受足底榻榻米的柔软,边四处看,衣柜没有靠墙摆放的,电脑桌没有乱成一团,全新的房间整理得很清爽。

  阳光从小窗户照进室内,穿着尿布、屁股鼓成一团的小婴儿坐在榻榻米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闪闪发亮的灰尘。

  不需要啰嗦的文章跑出来说明也知道,那是我——深冬呆傻地凝视婴儿。

  「深冬,你在干嘛啊?」

  深冬吓了一跳转过头,一位年轻女性站在和室门口。鹅蛋脸,米色家居服搭配开襟衫,长发绑在一侧自然垂下,遮掩她纤细的锁骨。

  「妈、妈妈。」

  那是深冬小二时过世的母亲。她担心地皱起眉头走过来——经过深受冲击而僵住的深冬面前,抱起坐在榻榻米上的婴儿深冬。

  「好乖好乖,你在看太阳公公吗?」

  深冬呆呆张开嘴,无法把视线从已经过世的母亲,与在母亲怀中的自己身上离开。

  这是真的吗?我现在是回到过去了吗?还是说,我果然还是在父亲创作的故事当中呢?但浮现在脑海中的疑问如泡泡般一个接一个消失。母亲,不可能再见面的人就在眼前。

  眼头发热,泪水凝聚滑过脸颊。对正值缤纷十五岁少女时代的深冬来说,八年的岁月漫长得让人想昏倒,但像这样看见活动着的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感觉彷如昨日。

  深冬边吸鼻子,边一步一步静静靠近母亲,伸手想要碰触母亲的背。指尖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母亲的开襟衫。

  此时有什么东西撞到她的头,又是文章。

  〈我跟和音结婚,离开御仓家。虽然这样说,因为母亲也很想卖了房子,也让我们住在最后留下的不动产的公寓一室,只能算从主屋搬到别屋。我开设道场开始独立生活,但最终无法放下照顾御仓馆和昼寝的工作。昼寝看完所有书,书籍魔咒启动之后,彷佛要把过去的分睡回来一样,睡得很夸张。〉

  「……爸这个笨蛋。」

  深冬抬起肩膀用衣服擦拭泪湿的脸颊和鼻水后,双手包住脸颊用力拍:

  「我要振作点啊,这就跟家庭录影带一样。我只是在看以前的影片而已。」

  深冬这么告诉自己。如果不这样做,一瞬间萎缩的心就会被压碎,不知被吹往何方了。

  「没事,爸,我就陪你回忆往事。」

  接着,彷佛就在等待深冬的回答,新文章随之出现。

  〈我让和音和深冬吃了很多苦,真的很对不起。〉

  「……爸爸?」

  〈和音无法理解御仓馆和书籍魔咒,更重要的是她和母亲完全处不来,好几次想要离开这个家,阻止她离开的人是我。她年纪轻轻就罹癌过世,理智上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但我现在仍后悔,要是当时放她离开,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样的命运了。〉

  母亲抱着年幼深冬的身影,如水滴上水彩画般晕开,越变越淡最终消失。接着白色风景中开始出现影子,御仓馆慢慢浮现,父母就在深冬面前争执。母亲手上拉着行李箱,父亲拼命阻止她离开。

  深冬感到视线抬头看,年幼的自己和祖母珠树站在日光室窗边。和祖母对上眼的瞬间,眼前景色室内外交换,深冬意识到时自己已在御仓馆内,站在四、五岁左右身穿背心裙的年幼自己,与枯木般削瘦年老的祖母身边。

  珠树从玻璃窗那头儿子与媳妇的争执上别开眼,弯下身拿起从年幼深冬手中掉落的涂鸦本。纸上用蜡笔画着大大的真白。

  「……我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因为你……」

  深冬记得这句话,是刚刚小睡时做梦的痕迹。

  如同呼应深冬的思绪,那句话出现在面前。

  〈「你是御仓家的孩子。」〉

  〈母亲珠树,对我和女儿深冬下了言语诅咒。〉

  对啊,这是祖母对年幼深冬说过无数次的话。

  祖母会准备好几本绘本摆在年幼的深冬身边,深冬看书看得很开心,但当她想要出去玩或是想要画画时就会被阻止,然后塞给她更多书。书在眼前越堆越高——嚎啕大哭的小深冬被书掩埋,连身子都看不见了。

  回过神时,深冬已经一拳打在文字上。〈「你是御仓家的孩子。」〉的文字随之粉碎。

  「……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还挺喜欢看书的耶。但因为你变得讨厌看书了,奶奶。」

  即使待在房间里,故事也能带领深冬前往未知的世界。被关在高塔中的公主、在怪兽嚣张跋扈的道路上勇往前行的勇者、送邮件给城市所有人的小熊,以及被魔女与冬天控制的故事。从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洞穴中,曾经喜爱的故事一个一个复苏。

  在真白带领下奔驰于故事世界中时,深冬感受到和过去相同兴奋,爱情点点涌出的感觉。想要继续看下去,很开心。

  但那不是因为是「御仓家的深冬」才能体会到的喜悦。就算不是御仓家的人也能享受故事,珠树却非常执着「御仓」之名。或许是她认为只要关闭原本允许任何人进入的御仓馆,将其变成御仓家族专属的场所,就能让深冬,甚至是下一个世代的孩子也变成书籍的天之骄子吧。但花朵没了空气也无法成长。

  深冬握起另一个拳头,用力朝〈言语诅咒〉这几个字揍过去,文字如干燥的骨头般脆弱,变成碎片崩落。

  「很好!」

  深冬气势更加高涨地大喊:

  「诅咒什么的去吃大便吧!」

  说完瞬间一道强风吹来,强烈风势把嚎啕大哭的小深冬、围在她身边的书、祖母、父亲和母亲全部吹跑,最后连御仓馆都解体乘着风消失在彼方。

  被独自留下的深冬用手保护脸,踩稳双脚,但被更强的风吹得脚步踉跄时,身体被风掳走。她挥动双手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只是不停挥空,父亲的文章没有再出现在空中。取而代之,皮革记事本不知从何处掉下来,深冬慌张抓住。

  「这表示爸爸在记事本上写的内容已经结束了?哇啊!」

  风不停往上吹,深冬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断往上升。视线突然明亮起来,深冬吓得环视四周,风景已经恢复原貌。眼下一整片住宅,屋顶被夕阳照得发亮,远方可以看见河川。这里是读长町上空。

  与出现时一样,强风突然消失,张开双手头下脚上的深冬,如同失去推进力的飞机般往下坠,她闭上双眼。

  这次真的要撞上地面了!——当她快要因为死亡恐惧昏过去时,前方有一团云朵迅速飘过来,柔柔地接住深冬的身体,然后慢慢下降。

  「得、得救了……」

  深冬歪头仔细观察云朵。手感有点粗粗的,与其说云朵,倒不如说是巨大棉花。这也是父亲记事本的产物吗?深冬歪头戳戳棉花又拉拉棉花,听见下方传来呻吟。

  「什么?你说了什么吗?」

  但因为声音很模糊,加上风声影响听不清楚,深冬趴下来,耳朵贴在棉花上。

  「……起。」

  「咦、什么?」

  「对不……」

  「那个,我就说我听不清楚啦。」

  「睡……久,睡太久……声音、沙哑。」

  深冬瞪大眼睛坐起身子。

  「该不会是昼寝姑姑吧?」

  棉花随之伸展收缩了一下,深冬当成是她在回应后,头痛地摸摸额头。仔细一听确实是有印象的声音,姑姑变成一团飞天棉花来救她,而且似乎因为这阵子睡过头,声音发不太出来。

  就算已经遭遇了一连串的奇异事情,还是无法习惯,深冬皱起脸想要理解状况时,昼寝再度呻吟:

  「吓……跳吗?吓一跳……」

  「啊啊,是被吓到了。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人想过以为是姑姑的人会变成一团棉花来救我吧。但我已经读完爸爸的记事本,大致上掌握状况了。」

  昼寝与父亲,对深冬来说,和她与真白的关系类似。深冬心想,如果这团棉花是真白,她一定会这样做,接着轻轻抚摸棉花:

  「姑姑,辛苦你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老是在白天睡觉的奇怪姑姑,但你一直遵守着奶奶的命令吧?肯定很辛苦。」

  「不……睡觉是因为……很困……」

  「什么啊。」

  深冬愣了一下叹口气,昼寝果然就是昼寝,但姑姑接下来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但是……诅咒需要……用很多力……」

  深冬皱起脸来。

  「你的意思是,你为了书籍魔咒而必须睡觉吗?」

  「……对,把你卷……对不起。」

  「把我卷进来对不起?啊啊是啦是没错,真的给我造成超大麻烦,真的要好好赔偿我啊。」

  深冬在变成棉花的姑姑身上盘坐,摆出了不起的样子频频点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我?只是爸爸不在的这段时间而已吧?」

  「那也是……原因,但迟早有一天会是你……珠树很看重你。」

  「所以要我来继承?别开玩笑了,我可是打算把御仓馆卖掉。」

  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后,棉花突然开始抖个不停。

  「怎、怎么可以。」

  「谁管你可以不可以,我绝对不会让奶奶称心如意!」

  姑姑没继续回应,突然提升速度急速下降。深冬慌慌张张抓住棉花,下腹用力撑住不让自己被甩掉。忍受风压微微睁开单眼,看见了小山丘、鸟居和神社院内。

  「是神社。」

  棉花弹跳在地面着地,把惊声尖叫的深冬抛出去后消失。虽然突然被弹飞,但总算是被灌树丛勾住的深冬,拨开身上的小枝叶,脚步踉跄地起身。在朝阳照射下,狐狸和真白的石像仍旧摆在院内。

  「姑姑,你在哪?消失了吗?」

  棉花不见了。但一看见有人横倒在鸟居旁边,深冬急急忙忙跑过去。果然是恢复人形的昼寝。深冬抱起昼寝,让她靠在鸟居的柱子上。

  「姑姑你还好吗?振作点!」

  摇晃她纤细的双肩后,昼寝微微睁开双眼。

  「没事……只是很困……」

  昼寝如此呢喃后又想要再度入睡,但深冬拼命摇醒她。

  「不可以,醒过来!你不可以睡着啦!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爸爸留给我的线索已经结束了,也没有下一个提示耶!该怎样才能让大家恢复原状?我得做些什么才行对吧?你是这个书籍魔咒的符咒对吧?那你就告诉我啊!」

  「……提示?」

  昼寝呆然迷蒙的双眼稍微恢复一点光芒。

  「……和平常一样,深冬,和平常一样,去逮到他。」

  「逮到他?谁?这次偷书的春田先生已经变成石像了耶!」

  「……不是他。第一个家伙。机会只有一次,不可以弄错。」

  但深冬没时间回问,昼寝已经发出鼾声,陷入深层睡眠中了。不管多大声喊她,拍打她的脸都没用。

  深冬心想,这种时候要是真白在身边就好了。但她已经变成石头。只剩下自己能帮助自己。

  深冬放弃起身,用力吐一口气后,再用力吸饱一口气。她身心和脑袋都已经筋疲力尽,也想要干脆就这样和昼寝一起睡觉好了,但一闻到夏天早晨带着青草气味的清新空气后,感觉脑袋也跟着动起来。

  水无月祭典。书本遭窃当天举办的祭典。现在也正好是水无月祭典要开始的时期,小镇正忙于准备祭典。造就书籍魔咒出现的那个事件,就在祭典举办中发生。

  「第一个家伙,也就是指当时的小偷啰。」

  但没有目击者。祭典非常热闹,应该也有大批外地游客造访小镇。连当时的警方也查不出来的事件,一个没有太多线索的高中生有办法解开吗?

  深冬静静环视四周。狐狸石像——镇上的人全部都在这里。彷佛所有人都是小偷,大家正在接受处罚当中。

  「……奶奶啊,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其实你想要让大家变成石头动弹不得,然后让大家自白吧?或者是你怀疑所有人,所以这是连带责任。镇上的人全部同罪。真的是个讨厌的老太婆。」

  深冬口出恶言,一个一个端详排在院内的狐狸石像。不知何时,连她之前移开的石像都像守护神社一样回到原本位置。从衣服、特征来看,大概可以认出熟悉的人。商店街的人们、代理师傅崔、春田和春田的妹妹、体育老师山椒。

  深冬仔细地一个一个调查,在某个石像前停下来。

  弯曲的腰,嘴唇那看似顽固的曲线。

  「BOOKS Mystery 的臭老头……这么说来,就是这个人教唆春田先生他们来偷书的吧。」

  这个老板,要老先生之所以怨恨御仓家,是因为他的妻子被珠树拿来当试验品。珠树为什么选择他的妻子呢?

  「感情很好?还是只是很好选?不过『很好选』又是什么啊?」

  深冬试着思考各种可能性。如果是很亲近自己也可以交心的对象,是比较容易拜托对方帮忙什么,但会拿来当试验品吗?怎么可能让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变成那种狐狸的模样啊。所以是有点讨厌,或是可以毫不在乎的对象。

  「但是,奶奶似乎很讨厌镇上所有人耶。」

  或者是,报复。已经遭遇过什么事情。如此思考后,深冬「啊」地轻声一喊。

  「小偷。奶奶该不会以为偷了两百本书的小偷就是BOOKS Mystery 的老板吧?如果是古书店老板,偷了书之后也有管道销赃,所以才会对他妻子使坏来报复。」

  深冬很有自信地用力点头,伸手就想要碰触石像——虽然遭窃的书不在这里,但深冬期待着只要宣示这家伙是小偷,大家或许就能恢复原状。

  ——机会只有一次,不可以弄错。

  昼寝刚刚那句话不停在深冬耳中回响,不,没问题。没问题的啦,绝对。

  但是,就在她指尖快要碰到要老先生尖挺的耳朵时,感觉听到谁的声音,是从主殿方向传来。

  「……真白?」

  在主殿前的石像,只有变身成狗的真白。深冬看看要老头又看看真白,慢慢站直身体小声说「不对」。

  「奶奶曾经怀疑要老头……肯定也让警方调查过了。但他没有被逮捕。其实他根本是清白的吧?而且说起来,如果从我们家偷书去卖,这个圈子这么小,绝对会有人发现。书上盖有御仓馆的印章,也弄不掉。就是说啊。话说回来,从这个有名的大型图书馆偷大量的书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那么,为什么呢?

  风再度开始吹拂,树叶摩擦,沙沙窃窃私语着。深冬回想起父亲记事本中「那东西」的存在,背脊一阵发凉。

  「有谁在那边吗?」

  深冬慎重地迈开脚步,越是小心注意别踩到狐狸石像,越没有地方可以走,也逐渐远离主殿。试着移开石像空出一条路,但不知为何石像变得比刚才更重,完全没办法搬起来。全身毛孔都喷汗了。

  被阻止了——有谁正在阻挠我。

  读长神社原本只是一间非常普通的稻荷神社,自称书籍之神是起始于嘉市和好朋友神主的突发奇想。那是没有任何传统的「新创」神明。

  在这之前,深冬觉得只是单纯把石像摆在院内而已。但如果这是那东西思考后做出的行为呢?如果是有将石像摆在院内的必要呢?主殿就在院内那头,而现在也在妨碍深冬靠近。

  深冬擦拭滴落的汗水,扬起嘴角一笑。

  「我知道书藏在哪里了。」

  立刻有阵强风袭来,但已经有所预想的深冬朝地面用力一蹬,乘着风飞上天,风想要把深冬吹离神社,但她紧抓着樟树不放。

  大概是茂密的樟树遮住深冬身影,风稍微转弱。深冬小心不发出声音攀爬树枝靠近主殿,接着咬牙放开手。风慌慌张张吹起,但这次是从下往上吹,深冬的身体越过狐狸们头上,努力伸长手脚想要多前进一公厘也好。风终于发现深冬的意图立刻停止,但深冬已经达到她的目的,抵达主殿前了。

  在香油钱箱上落地后,立刻喊着「失礼了!」跳下去,接着把整个身体交给冲势,撞破用细绳和纸垂封印的拉门,风根本赶不及。

  充满尘埃与霉味的空气刺激深冬鼻腔,倒在拉门上的她喷嚏连连。

  「啊——真是的!也好好打扫啊!这边可是神明所在之处吧!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在啦!」

  但深冬立刻知道没有好好打扫的理由了,主殿内部非常阴暗,也莫名地热,还有奇怪的气味。很像鸡蛋坏掉,在温泉附近会闻到的……这是硫磺的臭气。这样根本不会有人想靠近——就算是神社里的人。而且这边是参拜民众看不见的地方,更会被丢置不管。

  「……这里是怎样,好恶心。」

  深冬边搓揉撞到的肩膀边战战兢兢往里头前进。

  主殿内部狭窄,走不到十步就碰到最里头的墙壁了。在这之间,硫磺的臭气和热气也越来越强烈,深冬恨不得快点离开这里,但仍然挤出勇气寻找目标物。

  「可以收纳两百本书应该有一定大小啊,但从来没有引起任何人骚动,表示平常在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神社里的主殿特别是如此。」

  朝阳都已经升起了,这边还是视线不良几乎看不见。只能靠手在墙壁上探索,跪在地板上寻找了。喉咙因为尘埃刺痛,咳了好几次。

  「别阻挠我,真是的,全是你自己不好吧?」

  深冬眼睛泛泪怒视黑暗,斥责看不见身影的那个东西。

  「你差不多该死心了吧,如果觉得自己有错,就来帮忙啦!」

  此时,摸索地板的指尖碰到凹陷。有块地板往下沉了几公厘。深冬试着用指甲勾住地板边缘往上拉,意外地轻而易举就拉起来了,接着发现下方有大洞。

  「啊,对了,手机。」

  深冬从肩背包中拿出手机,看见电力不足的警示红灯边咋舌,边把萤幕当手电筒在地板下寻找。找到一个像是藤编衣箱的大箱子,急忙把旁边的地板也拉开,整只手连同肩膀全伸进洞里。好险箱子没上锁,只是用指尖勾起蔺草编织的盖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边喘气边把手拔出来,拿手机一照。找到书了。箱中收藏大量一看就知道很古旧,因为湿气和发霉而变得破破烂烂的书。

  「找到了……!」

  但松了一口气也仅一瞬,外头吹来强劲的风,主殿也随之剧烈晃动。硫磺臭味让深冬胃酸直冒,忍不住稍微吐了出来。

  「是找到书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深冬不知道把书拿到这里来的小偷是谁,是不停妨碍深冬的这个未知的什么人吗?或是父亲口中的「那东西」偷了书呢?但如果是在书籍魔咒的世界中也就算了,现实世界中,书有可能飞上天突然消失吗?

  好不容易忍下往上涌的恶心感,深冬想再看仔细点,把光源朝地板下的箱子内照射。那看起来就是曾祖父嘉市会搜集的,古旧外国推理小说或杂志,但只有一个不同于御仓馆藏书的特征。

  红色印章。盖上小小红色印章的小纸片,贴在深冬可见范围内的所有书本封面上。深冬再次把手伸进洞里,好不容易拿出一本。靠近一看,纸片的印章上这样写着。

  「捐赠品 御仓嘉市赠」

  「什……什么?」

  深冬全身力气都抽干了。

  她知道捐赠品也知道某某人赠的意思。学校校园内摆放的雕像背后,以及装饰在图书馆中的画框角落都写着相同东西。

  这些书不是遭窃,而是曾祖父寄赠的。

  根据父亲的记事本,书「遭窃」的那一天,似乎是曾祖父过世后第六年。六年,一个不上不下的数字。

  深冬突然惊觉,再次拿出父亲的记事本,快速翻动从头看起。「生日时会出门参加水无月祭典」。

  「曾祖父的生日,就是水无月祭典啊。」

  曾祖父和好朋友的前任神主之间,应该曾经约定什么事情吧。如果是这样,死后六年这个条件里应该有着什么特别心思,但这已经无从考究起。只不过,生日是水无月祭典这点相当重要。

  「他们约好了,要在那天的水无月祭典,曾祖父生日那天把藏书寄赠给神主。所以才会把书运出去。爸爸满脑子都是喜欢女生的事情,就算有人来对他说了这些话,他或许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或许根本没跟他说要搬书出去。而且神主或许觉得要和奶奶说也很麻烦,根本没有好好说明……」

  书就在没有人掌握事情全貌的情况下被搬出去,对藏书有着极端执着的珠树没被告知这件事,而引发大骚动。神主看见祖母发狂的模样,肯定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期待珠树暴风哪时可以自然平静下来,决定当作完全不知情。但珠树的执念太深了。

  难得的寄赠书籍就这样被藏在外人无法进入的主殿地板下,被遗忘,变成发霉、满是虫蛀的破烂书籍。

  「这太过分了。」

  只要有谁说点什么,只要有谁信赖谁,或许就不会发展成这种事态了。

  总觉得力气都被抽干了。

  「也就是说根本没小偷……?但是,等一下。」

  深冬直直凝视着在黑暗那头的某个东西。

  「你啊,给我奶奶书籍魔咒力量的家伙,诱惑她下诅咒的家伙,你老早就知道根本没有小偷了对吧?因为你就住在这里嘛,对吧?」

  主殿突然像是感到不安一样,开始晃动起来。

  「唉,你啊,是不是利用了我奶奶啊?然后就这样把镇上的人全变成狐狸石像——理由是,像是要拿来当奴隶,或是要吃掉?你该不会还说你想要朋友吧?」

  大概被说中心声,在外头呼啸的风争辩般晃动整个建筑物。

  「就算你生气也没有用,因为不可以这样利用人啊。」

  但面对非人的对手,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

  此时,深冬脑海中浮现一个点子,虽然有点丢脸,但或许有试试看的价值。

  如果真的有窃取这本书的人存在——。

  深冬双手紧紧握住从箱子中拿出来的,曾祖父寄赠的书籍,祈祷般闭上双眼。

  「『窃取本书者——』」

  风用着尖锐的声音惊声尖叫。

  「『将会从读长町消失,并让镇上的人恢复原状!』」

  大声宣言的瞬间,风停止,周遭一片寂静,硫磺的臭气也消失了。

  朝阳射入室内照亮整个房间,已经感觉不到刚才充斥房内的不祥感觉。只是个有着极普通的木制祭坛,和平的神社主殿。

  深冬轻轻站起身,跨过撞倒的拉门走到外面。接着睁大眼睛——大量狐狸石像一个不留地全部消失,恢复院内原本空荡荡的模样。也没看见真白的石像。

  此时,地面又一次剧烈晃动,有个半透明雾霾般的东西从山丘底部跑出来,边膨胀边往高空飞去。那个奇妙的雾霾看起来很像有条大尾巴和一对尖耳。

  镇上的人们,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变成狐狸。他们穿着变成狐狸前穿的衣服,开车,继续购物,继续开店。实际上应该消失了整整半天的记忆,但不知为何,他们醒来时,遗落的那段时间已经被极为普通,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日常小事的记忆填补。彷佛将电影底片中无法公开的部分剪下,然后换上其他影片剪辑延续下去一样。

  日常毫无停滞地继续前进,电车在读长站过站不停的事实消失,既没上新闻,也没接到抱怨电话。

  而且一去若叶堂,春田彷佛忘了和深冬一起冒险过的事情,在路边碰到萤子时,她也像不认识深冬,直接走过深冬身边。

  读长町里记得书籍魔咒的人,只有深冬一个人。

  那天,把住在神社里的不明之物赶走后,深冬发现应该在鸟居旁沉睡的昼寝突然消失踪影。不管怎么叫她,她都没有出现。真白同样没有回应深冬的呼唤。

  深冬抱着不安前往医院,冲进步梦应该所在的病房里。父亲就在那里,睁大眼睛表现出「怎么啦」来迎接深冬。他的样子太过普通,深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便询问:「昼寝姑姑呢?」步梦听到后皱起粗眉,歪头问:

  「昼寝?深冬,你在说什么啊?想要午睡吗?」

  步梦忘记妹妹了。深冬大受打击,好不容易蒙混过去,随便聊了一下之后回到御仓馆。

  御仓馆仍然宁静,但深冬先前感觉到的压迫感已经消失。每天一定都在馆内的昼寝消失,只有时钟发出滴答声。只不过,塞满垃圾桶的垃圾,和食物的残渣还留着。深冬得知昼寝这个人曾经存在的证据没有跟着一起消失后,稍微安心了。除了外貌和记忆以外,还留下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走上二楼,打开书库门,逐一检视成排摆满的书架。真白上哪去了呢?这里没有步梦写的书,只摆着平常那些书籍。

  深冬命令那东西离开,接着成真了。也就是说,给予御仓馆书籍魔咒魔力的那东西已经消失了。

  但父亲的记事本仍在肩背包内,昼寝吃完东西的痕迹也还留着。

  在那之后,深冬每天放学后都会到御仓馆,仔细看一本本塞满书架的书籍书背,期待着可以在哪里找到消除胸中这份烦躁不耐感的线索。

  不可思议地,深冬深信真白没有消失,她觉得真白还在被她称为「炼狱」的那个地方。书籍魔咒不见得完全靠魔力——不是只有那个异形,不知从何时开始住在读长神社里的那家伙,会用的魔法,深冬如此深信着。

  夏天过去,秋天结束,冬天来临,春天再次降临。步梦早就已经出院,烦恼着该拿御仓馆怎么办。

  「这样永远背负着奶奶的执念也不太好啊。」

  步梦边洗碗盘边和深冬商量。

  「就这样把藏书卖掉如何呢?多少可以换点钱,稍微改建一下也能住人。你不是想要住在大一点的家里?」

  深冬抱膝坐在椅子上,眺望着挂在拉门门框上,还没拆下衣架的衣物,以及乱成一团的电视机前。

  「……家里太大肯定会很乱喔,不管住哪都是。」

  「你不是想要卖掉吗?之前常常说你要把它卖掉。」

  「是这样没错啦。」

  深冬想起在《BLACK BOOK》世界和真白说话的事情,在寂寥的路灯下,听她说着连朋友也说不出口的事情的真白。

  「失去了就没办法轻易找回来。改建后就没办法恢复原貌。我还不太理解那个的价值,所以——」

  「原来如此,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奶奶一定会很高兴。」

  那不是为了奶奶。深冬虽然很想这样回,但她只是玩着自己的头发闭紧嘴巴。

  不把御仓馆卖掉,取而代之开始对外人开放。虽然只限定周末,因为由深冬负责看管柜台,也只能这样。开始慢慢有人潮来访,深冬就坐在昼寝常坐的长椅上,眺望着大家一脸惊讶地看书或是借书。

  步梦偶尔会在做菜或是整理御仓馆藏书时突然停下手发呆。深冬某天经过父亲房间时,从稍微打开的门缝中,看见父亲专注确认相本的身影。其他还有,当深冬试探性地说:「来午睡一下好了。」时,父亲会吓得眉头抽动。

  父亲心中某处还记得姑姑吧,深冬自己非常想要见到真白,因为有记忆所以更显痛苦。

  开放后过了整整一年,初夏的青翠充满这世界时,深冬又来到御仓馆。她稍微长高了一点,包包里摆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自从御仓馆开放后,别人对她说御仓家什么的次数也变少,她也不再抗拒阅读。感觉自己已经逃离珠树下的御仓家的诅咒了。

  而且,可以填补心胸这份莫名空虚的只有书。她很怀念那个在冒险、魔法世界中奔驰的经验,当她发现自己打从心底期望可以再次经历相同体验时,感觉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明明心里抗拒,还是放任书籍魔咒不处理了。

  平日空无一人的御仓馆日光室,深冬坐在以前昼寝很常睡觉的沙发上看书。追逐文字时打开冒险旅程,和主角携手沉浸在作品世界中,就能够分散这份寂寞。

  因为突然开始看书,深冬的视力开始变差,但只要戴上眼镜就好,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要放下书。因为她有种莫名的预感,只要这样从这个故事到那个故事,总有一天会再见到真白。

  某天,就在深冬看完第数百本书后,走向二楼书库要把书放回架上。从日光室的窗户往外看,想像将来有天带着推土机来铲平这里会有多爽快。总有一天想这么做,绝对想这样做。

  但在这之前,果然还是得把那两人拉出来才行,从那个故事的世界中拉出来。

  站在二楼朝外突出的走廊上,深冬看见在记事本见到的,父亲背影的幻觉。接着买了笔记本和自动铅笔,在桌上摊开。

  把自动铅笔抵在下巴,稍微思索后,慢慢动笔。

  说起读长町的御仓嘉市,他既是闻名全国的书籍搜藏家也是评论家,从他呱呱坠地到在缘廊边阅读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是位长居读长町,小镇上的知名人士。「有不懂的事就去问御仓先生」、「想找书去问御仓先生立刻有答案」、「有烦恼找医生前先去问御仓先生」等等,御仓嘉市被大家当成活字典重视,而他的书库中到底收藏了多少藏书,这任谁也不清楚。

  读长町是个圆角菱形状的小镇——一条大河往南、北分歧又再汇流后,就在中间围出这个小岛般与四周土地切分开来的地形。

  「御仓馆」就伫立于这块菱形土地正中央,御仓馆多年来重复进行梁柱与地板的整修补强工程,在嘉市过世那时,已经成为一座地下、地上各两层楼的巨大书库,在过去是被誉为「只要是读长居民,从幼稚园小朋友到一百岁的老人绝对都进去过一次」的小镇名胜。

  出生于一九○○年的嘉市从大正时代起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珍藏,在他同样优秀的搜藏家女儿御仓珠树继承后,又继续增加。

  有书的地方就会吸引搜藏家前来,而搜藏家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某天,珠树发现御仓馆珍藏的部分珍贵书籍,有大约两百本从书架上消失了。在那前后也时常发生书本遭窃的事情,珠树还曾经威胁与父亲熟识的古书商,并闯进古书交易所,大声斥责打算高价转卖的窃贼并将对方扭送警局。

  看见两百本珍贵书籍一口气全部消失的珠树情绪激动,终于决定要关闭御仓馆。附近的居民亲眼目睹某大型保全公司的员工,在珠树的监视下,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建筑物的各个角落装上警报装置。在那之后,除了御仓一族的人之外,再也没有人能踏入馆内,也没有人能借书。即便是父亲的好朋友,或是知名学者,珠树都坚持拒绝。

  御仓馆关闭了。结果,自此再也不曾听到珠树每次发现书籍遭窃时的惊声尖叫。哎呀哎呀,总算能迎接和平日子,虽然不能阅读御仓馆的藏书令人遗憾,但读长町现在已是书香小镇,想看书也不需费吹灰之力。镇上的人皆松了一口气地如此表示。

  但就在珠树过世后,开始流传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

  谣言内容为「珠树设置的警报系统非比寻常」,太想要保护深爱书籍的珠树,去拜托与读长町关系密切的狐神,替每一本书籍施加了奇妙的魔术。

  这个故事,就从珠树的小孩,现任御仓馆管理人御仓步梦和昼寝兄妹俩中的步梦住院后几天开始。

  但主角不是步梦也不是昼寝,而是下一代,步梦的女儿御仓深冬。

  文体就模仿刚刚才看完的那本书。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更流畅地不停书写,甚至感到有点痛快。深冬比阅读他人所写的故事还更加专注,不停编织从自己心中诞生的故事。主角是自己。懒散、和平常毫无不同的日常生活,父亲过去的样子,昼寝姑姑的回忆,以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发现自己摸到来路不明的东西,慌慌张张抛开符咒的瞬间,不知从何吹来的风缠绕深冬的身体。风到底是打哪来的?深冬惊讶地转过头,但日光室的窗户确实紧闭。

  风彷佛有自我意识般从深冬身上离开,轻轻将符咒吹上天,使其随风旋转,落在走廊墙壁旁的某座书架前。

  那里有双人脚。

  穿着纯白运动鞋与袜子,和深冬同高中的制服,突然现身在那里。是个长相稚气未脱的少女。

  深冬使尽全力惊声尖叫,往后跌坐在地板上。她以为少女是鬼。因为无声无息突然出现,而且她的及肩头发纯白如雪。

  此时,传来书库门打开的声音,听见令人怀念的声音。

  「深冬。」

  抬起头,纯白头发上长着一对狗耳的少女就站在面前。

  「我不是鬼,你看仔细。」

  她说出过去差点被巨大怪兽吃掉、回到吊车上时对深冬说的同一句话。深冬双眼泛泪变得模糊,朝旁边一看,老是在睡觉的小睡猪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发出细小的鼾声还在睡。

  得告诉父亲才行。但比起那个,首先——。

  深冬露出满脸笑容张开双手,紧紧拥抱朋友。好温暖。朋友的手也环抱住她。

  再也不愿意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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