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话「由画而生的故事」──Portrait of Re:I──

  那间非常小的演艺经纪公司就位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

  在民营铁路的车站前方,有一栋毫无疑问是在昭和时代建成的狭窄住商大楼。外墙上都是可疑店家的看板,而那间经纪公司就位在三楼。

  只要来到狭窄的梯厅──

  「有栖川演艺经纪公司」。

  就能看到挂着写有这行文字的小型公司名牌,接着再走过那扇门,就能来到一个把会客室与办公室结合起来的房间。

  隔壁还有一个用毛玻璃窗隔起来的房间,挂着写有「总经理室」的名牌。

  就在这间会客室里面──

  一名少女坐在沙发上睡觉,而另一名女性站在房间的角落,准备拍下她的睡相。

  她是穿着鲜红色窄裙套装的女子──这位总经理号称年过四十,外表却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拿着大型数位单眼相机,紧盯着光学取景器。

  这种数位单眼相机也能看着背面的液晶萤幕拍照,但总经理还是把右眼对准传统的光学取景器。

  隶属于这间演艺经纪公司的十五岁女高中生背靠着沙发,闭着眼睛安静地沉睡。

  她穿着右胸口的巨大蓝色缎带很醒目的白色连身裙制服,用发箍固定住及腰的黑色长发。

  总经理暂时放下相机,侧眼看向从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然后,她静悄悄地往旁边走了几公尺,站在一张桌子旁边,再次探头看向取景器。

  「嗯~~……」

  她没有按下快门,只是如此低吟。而通往梯厅的公司大门在这时打开。

  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成套黑色西装,身高大约一百五十五公分,以男人而言算是相当娇小。他有一头很有特色的纯白短发,还有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外国少年。

  男子手上拿着一个大型波士顿包。

  「因幡,你回来啦~~」

  被总经理称作因幡的男子说话了。

  「我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嗯,看就知道吧。我要帮玲依拍照。」

  「拍得到吗?」

  「完全拍不到。」

  「那不就是在浪费底片吗?」

  「因幡,你太落伍了~~!这个世界早就没在用底片那种东西了!」

  「对喔,太习惯了。」

  他们两人如此交谈。

  「唔……?」

  让玲依醒了过来。

  她先轻揉双眼,然后才睁开。

  「啊!」

  她总算发现自己在公司里睡死了。

  「对不起!」

  她起身道歉的瞬间,被总经理拍了下来。

  「啊?」

  玲依纳闷地歪着头。

  「我看看……」

  总经理操作相机,让背面的液晶萤幕显示刚才拍到的照片。

  然后板起脸瞪着萤幕。

  「还是不行啊~~」

  她把大型相机摆在桌上后,询问因幡。

  「有接到新工作吗?」

  「没有。」

  「哎呀。」

  「不过,我有件事想麻烦玲依去做。」

  (插图016)

  「那个……请问你要我去做什么事呢?」

  玲依把咖啡豆放进摆在会客室墙边的咖啡机,问了这个问题。

  「是啊,是怎么回事?」

  坐在沙发上的总经理也这么问道。

  因幡在总经理对面坐下,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淡淡地回答:

  「我要事先声明,这件事是我的疏失。我害玲依非得去做赚不到钱的工作,真的很抱歉。」

  因幡对总经理深深低下头,让玲依在墙边担心地看着他。

  「是吗?说来听听。」

  总经理故意摆着架子,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回应。

  「请你先看看这个。」

  因幡从西装外套里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除锁定,显示出画面,然后摆在桌上给总经理看。

  「啥?」

  总经理发出低沉的声音惊讶地叫了出来,立刻看向站在墙边的玲依。

  「玲依,你过来一下!坐我旁边!来看看这个!」

  「好的。请问你要让我看什么……?」

  玲依快步走到桌边,在总经理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慢慢探头看向萤幕。

  「咦咦!」

  她大声叫了出来,睁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把脸贴向萤幕仔细凝视。

  「这……这不是我的照片吗!咦?是什么时候拍的?」

  手机萤幕上的人正是玲依。

  她穿着跟现在一样的白色制服,稍微侧着身体,双手靠在一起摆在身前,脸正对着前方,只露出上半身,背景什么都没有。

  她含蓄地扬起嘴角,眼角微微下垂,露出美丽的微笑。虽然表情有些紧张,但那种情绪也酝酿出一种不只是可爱的氛围,让她显得更有魅力。

  「玲依!你的表情很棒耶!」

  「没有啦……过奖了!不过!这张照片里的我确实很可爱呢!」

  「就是说啊。」

  玲依的肖像就摆在有着三层图案的金色框里,挂在看似大理石的墙壁上。框底下还挂着完全看不懂,但应该是写着标题的名牌。

  因幡伸出手指,在萤幕上滑了几下。

  镜头移向后方──变成从远处拍摄,或者说是恢复正常焦距的照片。

  在挂着框的大理石墙壁周围还能看到很粗的柱子,以及铺着磁砖的地板。玲依的肖像前方拉着一条松弛的深红色绳索,不让人随便接近。

  因为镜头拉远了,也让人能大致看出框的大小。如果那条绳索尺寸跟这个世界的绳索差不多──框的宽度大概就是一点五公尺,高则接近两公尺,可说相当巨大。

  「哦~~这个地方看起来应该是美术馆吧。」

  「是啊……这幅肖像被装饰得很漂亮呢……」

  总经理与玲依都诚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对,这个地方是某个异世界的某个国家──不,是那个世界最大的美术馆。」

  因幡一边这么说,一边浏览其他照片。

  那是从远方高处拍摄的巨大建筑物的照片。

  那栋建筑物就像城堡或皇宫,到处都有极为用心的华丽装饰,还有一座绿色植物闪耀着光彩的庭院,伫立在散发出透明感的蓝天底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挂着两个巨大的月亮,绽放微弱的白光。

  「我原本只是去那个世界逛逛──」

  因幡轻轻摇头。

  「想不到竟然让我在美术馆里发现这东西……」

  「既然碰巧被你看到了,那也无可奈何。结果这张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看,照片里的人都是玲依吧?」

  「就是玲依没错。还有,这其实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画。」

  「哗~~!啊,我不是在说冷笑话喔。」

  「天啊……原来这是一幅画吗……我一直以为是照片耶!」

  总经理与玲依都发自内心感到惊讶。

  因幡重新切回那张放大的照片。

  隔着萤幕欣赏以写实风格绘制的肖像画,看起来就跟彩色照片毫无分别。

  「这幅画作题名为《玲依的肖像》──实在是很直截了当。」

  「果然是『玲依』,不是长得很像的别人。哇~~真叫人吃惊。」

  「我也……觉得很惊讶……」

  「然后,请你们接着看看这个。」

  因幡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波士顿包。

  他拿出一个细长的圆筒,里面装着卷起来的玲依肖像画海报。

  「这是那间美术馆贩售的复制画海报。因为我是在禁止摄影的地方暗中拍下刚才那张照片,应该说,在美术馆开馆之前就偷偷跑进去拍,为了看清楚画的细节,我擅自拿走了一张海报。」

  「嗯~~那不就是──『偷窃』?」

  总经理这么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

  因幡很干脆地回答,并把手机拿开,在桌上摆上那张海报。比本人还要巨大的玲依就这样在桌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幅画看起来就跟照片一样。

  「哇~~还真是壮观耶。」

  「好厉害……」

  不过,只要靠过去定睛凝视,就能看出那是某人亲手绘制的肖像画。

  「因为找到了这幅画──」

  因幡从波士顿包里拿出一本书与资料夹。

  他把那本使用了大量皮革,设计很有质感的精装书摆在桌上的海报旁边。封面果然还是写着完全看不懂的文字。

  因幡翻开封面,第一页就是那幅《玲依的肖像》,第二页以后就都是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了。

  因幡阖上书本,慢慢打开资料夹。

  里面装着几十张用长尾夹固定住的A4纸。因幡把那些纸分别拿给总经理与玲依。

  「我把这本书的内容翻译之后列印出来了。」

  两人看向最上面那张纸。

  【回忆录 ~我画出《玲依的肖像》这幅画的缘由~】

  发现上头印着这个日文标题。

  「看标题就知道,这是这幅画的作者留下的手记。虽然内容有点长,还是要请你们过目一下。答案就写在里面。」

  「原来如此,那我就来瞧瞧吧。」

  总经理拿起那叠文件。

  「我也要看。」

  玲依也拿起那叠文件。两人同时开始翻阅。

  (插图017)

  *   *   *

  当各位看到这篇手记时,我应该离开人世了。至于我会前往人们口中的「地狱」还是大家向往的「天堂」,我自己也无从得知。我会把这篇手记交给可以信任的人,请他务必在我死后发表。

  这篇手记记录着我画出那幅画,也就是摆在国立美术馆里的《玲依的肖像》的来龙去脉。

  这些话我得先写在前面,大家都知道我只是个画家,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散文家,更不是小说家。我很不擅长写篇幅太长的文章,因此我会尽量写出一篇简洁的文章。

  后面还会提到,我从五岁就开始写日记了。直到行将就木的今天──除了身受重伤昏死过去的那几天之外──我连一天都不曾中断(因幡注:这个世界的历法与我们的世界不同,为了方便理解,我才会这样翻译)。

  我会尽量钜细靡遗地把自己的经历全写进去。我一直好好保管着那些日记,从来没让任何人看过。我是一边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褪色纸张,一边写出这篇文章的。因此,我相信出现在这篇文章里的日期与纪录不会有重大错误。

  自从我在半年前发表了《玲依的肖像》──许多人在各种地方都对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我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而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在这篇手记之中(日记我会请人帮忙在我死后烧掉)。

  如果这篇手记能跟《玲依的肖像》一起永远流传于世,我将会非常开心。

  我是在五岁那年头一次遇见玲依。那是发生在那年的晚秋,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的事情。

  我当时住在佐鲁德鲁布鲁贝巴兹德。当我动笔写这篇文章时,那里已经变成我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但当时最高的建筑物只有教堂的尖塔。那原本是一座非常悠闲的小镇。

  我就住在镇外山丘上的一栋旧房子,周围全是翠绿的森林,但那里现在已经盖满了公寓。

  现代人可能会觉得「住在那种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很棒」,然而当时只有我家那种贫苦家庭会住在那种地方。有钱人都会跑到镇中央盖房子,让地价不断往上攀升。

  尽管我当时只有五岁,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写日记的。只要反覆阅读日记,我就能不断想起当时的事情,让自己再也不会忘记。有人可能会认为我在遇到玲依的那天开始写日记纯属偶然,这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就是玲依要我从那天开始写日记的。

  五岁的我独自在森林里玩耍。虽然我有个小我四岁的妹妹,但她那时当然还只是个婴儿。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会踏进那座森林。

  我独自在树木之间穿梭,追赶那些沿着树枝逃跑的小动物。因为觉得累了,我就跑到一棵有着大树洞的巨树底下,躺在自己收集的落叶上休息。因为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是我唯一能玩的游戏。

  我躺在那堆落叶上昏昏欲睡,觉得有点冷,便睁开了眼睛。

  「你好!」

  玲依突然出现了。她就站在我身旁,低头俯视着我。

  「小弟弟,你好可爱喔。」

  玲依这么说道。

  起初,我怀疑自己在作梦。因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白色服装,无声无息地来到我身边,用我听得懂的话语温柔地对我说话。

  不需要日记,我也永远记得当时的光景。我在那时见到的人物,各位都透过《玲依的肖像》看到了。我也只能这么说明。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叫玲依,很高兴认识你。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我想起父亲曾经告诉我:「要是有人先做了自我介绍,又询问你的名字,你就应该马上回答。」于是我乖乖照着父亲的教诲去做(我父亲一直相信自己是贵族的后代,很在乎礼节)。

  「这样啊,原来你叫『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这个名字很棒呢,不过发音实在太难了。要是我喊错,你要原谅我喔。」

  虽然玲依这么说,但她的发音非常完美。正如各位所知,为我命名的人是我那位疯狂的父亲,就连在当时这都是个古板艰涩的名字。

  「玲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从那堆落叶上坐起上半身,结结巴巴地问了。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无法理解自己的状况,但我其实早就吓到腿软了。因为太过惊讶,让我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我觉得自己还能开口说话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

  「我是玲依。你要记住我喔。」

  「嗯……我会记住的。」

  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我没有那种余力。

  玲依问我是不是在玩耍,我说是。玲依又问我喜不喜欢在森林里玩耍,我说喜欢。

  「这是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吗?」

  我诚实地告诉她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

  「那是什么事?」

  我回答了。我说我想画画。

  不久前,当我们全家人去教会时,我有幸得到首次拿起画笔的机会。那是老旧的纸与变短了的蜡笔。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也是头一次碰触。虽然现在孩子们都能轻易得到那些东西(这都得感谢这个大量生产的时代),但当时在我们的小镇,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拿到那些东西。当时摆在教会里的,应该是有钱人捐赠,不然就是丢掉不要的东西。

  我用那些纸笔画出人生中的第一幅画(虽然我早就在地面上练习过,很早就学会写字了,但从未画过彩色的图画)。我用自己的手画出有颜色的线条,只要把线条组合起来,就能让某种东西诞生。这是个美妙的经验。

  体验过头一次作画的感觉之后,我就无法摆脱那种想继续画画的欲望了。因此,我很诚实地告诉玲依我想画画。

  「这样啊……听起来很有趣呢。那你就去画吧。既然你喜欢画画,应该很快就能画得很棒。」

  我对她说:可是,我们家没有画纸,也没有蜡笔。

  「那这个就送给你吧。」

  玲依往前走了几步,把两只白皙的手伸进巨树的树洞,拿出一个金属箱。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箱,看起来跟我父亲使用的工具箱很像。我前几天探头看向树洞时,里面还没有这种东西。

  玲依把箱子摆在我旁边,落叶稍微下沉了一些。玲依解开箱扣打开盖子。箱子里装满白纸,还有一个塞着许多全新蜡笔的瓶子。那些画具全都绽放着光芒,我在教会里看到的中古画具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你可以用这些纸笔作画。如果画纸跟蜡笔用完了,我会把新的纸笔放进这个箱子,所以你一定要把箱子藏在树洞里。还有,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不管是画纸还是蜡笔,都不能拿给家人看,就算是你妹妹也不行。你只能在这里画画,把东西藏在这里,也不能告诉别人关于我的事。你可以向我保证吗?」

  不管玲依是什么人都无所谓。连我这个五岁小孩都知道,就算我告诉别人,应该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件事。比起玲依这个神秘(当时这么认为)人物,今后可以尽情画画这件事更让我觉得开心多了。

  我站起来,说我愿意遵守这个约定。玲依露出微笑(看起来像在微笑),最后多交代了一件事。

  「你要从今天开始写日记,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要尽量钜细靡遗地写下来。你应该会写字了吧?只要你这样告诉父母,他们应该也会勒紧裤带,买下日记本和笔给你。」

  「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用颤抖的声音道谢之后,玲依开口说了:

  「不客气。那我要走了──再见。」

  然后,她一瞬间就消失了,简直就像雾一样。

  我没有找寻玲依的身影,而是从箱子里拿出白纸与蜡笔。

  那天以后,我就一直独自躲在森林里,不断画着没给任何人看过的画。

  因为只要画纸与蜡笔快要用完,就会重新补上新的纸笔,箱子里的东西从来不曾被我用完。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玲依,也可能是别人)在什么时候放进新的纸笔,也不需要知道。

  我当时的画作几乎都是森林里的风景,还有树木、花草、小动物与昆虫的简单素描,而且几乎都没保留下来。

  因为可以随意画画让我很开心,便完全没想过要保留那些画。要是把那些画作放进箱子,只会让箱子没空间放进新的画纸,所以只要画作累积到一定程度,我就会挖洞埋起来。就算现在去森林里找寻,应该也不可能找到。诸位画商啊,很感谢你们总是愿意高价收购我的画作,但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我第二次见到玲依,是在十一岁那年的冬天。

  我当时已经是小学最高年级的学生,才刚跟父母与妹妹一起搬到佐鲁德鲁布鲁贝巴兹德镇上居住。

  应该有许多人知道我的经历。就在那年冬天,我一次失去了所有亲人。我那个因为景气好转工作变多,薪水也变多的父亲,还有比谁都为此感到开心的母亲,以及那个天真烂漫,年仅七岁的可爱妹妹,全都离我而去了。

  各位大概都在历史课上听说过那件事吧。在那个时代,可怕的「帕普努琉特流感」席卷了全世界。那种在全世界杀死几百万人的恶魔病毒,轻易就带走了我的家人。

  我一直待在他们身边,却完全没被传染。这到底是神明的恩赐,还是恶魔的恶作剧,我至今仍不知晓。

  我在十一岁那年成了孤儿。父亲贷款买下的房子被经营困难的银行笑着查封,我身无分文,还得独自在这个世界继续求生。

  我被镇外的国营孤儿院收养,跟许多境遇相同的孩子一起生活。那是个每天都吵得要死,塞满许多孩童的房间。食物不够充足,争吵永不停歇,环境可说是糟到了极点。因为那里也是学校,我甚至没机会踏出那里一步(当然,比起那些饿死的孩童,我已经算很幸运了)。

  我过着忧郁的每一天,埋怨神明为何不把我跟家人一起带走。我当时的日记里也充满着怨天尤人的话语。

  自从我搬到镇上,就再也不曾回到那座森林。其中一个理由当然是那里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遥远,另一个理由则是我们学校──我进入孤儿院之前就读的学校──的老师,让我能够自由地画画。

  在我刚入学的时候,那位老师就称赞过我的画技,而我也发自内心感谢她(不过她也死于帕普努琉特流感了……)。

  在孤儿院附设的学校里,我几乎没机会画画,这也让我迅速失去对绘画的热情。

  前言好像有些太长了。总之就是在这段时期,我再次见到了玲依。

  孤儿院会以「帮忙家务」为名义,要求我们从事各种劳动。不是在孤儿院里帮忙洗衣服与搬东西,就是到镇外配送早报或牛奶。尽管我当时才十一岁,但体格比其他人好,结果就被叫去用自己的双脚送报。

  以现代的观念来说,这种事算是违反「童工保护法」。不过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让我得以走出孤儿院的快乐时光,我也因此得以见到玲依。

  某天早上,当我送完报纸,准备回孤儿院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被后世称作「七月七日豪雨」的大灾难就是在隔天发生的。我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候车亭,坐在狭窄的椅子上,等这场大雨下完(结果这场雨根本下不完,我只能淋雨回到孤儿院)。

  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巨大的声响,让我听不见其他声音。

  「你好。」

  就在这时,我突然在雨声中听到清澈的嗓音,于是抬起头来,就看到玲依站在我面前。

  时隔六年,玲依完全没变。不管是脸孔、声音还是服装,一切都保持着当时的样子。换句话说,她就跟各位在国立美术馆看到的《玲依的肖像》一模一样。即使在豪雨之中,她的身体也完全没有淋湿。

  「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好久不见。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替你感到高兴。不过,你父母与妹妹的事,我感到很遗憾……」

  我们突然重逢,而且她完全没变,身体也没被淋湿,就已经让我很讶异了,想不到她竟然还知道我经历的一切,让我更是惊讶到不行。

  「你还有在画画吗?还有在写日记吗?」

  我当时隐约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用我们的基准来衡量玲依。我还明白玲依是以特别的身分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八成只有我看得见她。

  后来,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一直哭泣。一连串让人惊讶的事,还有与玲依重逢的欢喜全部混在一起,让我只能哭个不停。自从失去家人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哭成这样。

  「我可以体会,你一定非常难过吧。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们度过一段安静的时光。

  我和玲依都没说话,就只有雨声传进耳里。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玲依开始唱歌。

  歌声没有输给雨声,甚至还把雨声变成了配乐。她用清澈的嗓音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歌曲。

  那些简短的歌词,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虽然我回家后便立刻写在日记上就是了)。

  我知道。

  我从何而来,又将前往何方。

  我知道。

  你从何而来,又将前往何方。

  你不知道。

  我从何而来,又将前往何方。

  你不知道。

  你从何而来,又将前往何方。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那样的旋律,后来也不曾再听到同样的旋律。不过,我现在还是会偶尔唱起那首歌。

  老实说,我不是很明白歌词的意思(当时还不明白)。不过,玲依在雨中唱出的歌声依然温柔地包围着我,非常温暖。

  我反覆听着同一首歌,就这样沉沉睡去。当我醒来的时候,玲依已经消失,而大雨还是下个不停。

  我淋着雨走在回家的路上,暗自下定了决心。虽然我不知道今后的人生还会遇到什么事,就算进展缓慢也无所谓,我想继续画下去。

  这样我肯定还能再见到玲依。我有这样的预感。

  我第三次见到玲依,是在我遇到人生中最大危机的时候。我想应该有许多人知道,我少了一只手臂,因为我在战争中受伤了。

  我一直在孤儿院待到十五岁,完成义务教育之后,我便出去自力更生。我待过铁路公司、农场、汽车工厂和五金行,也当过学校的工友与锁匠。连我都觉得自己换工作的速度很快。

  我重新拿起画笔,一直坚持画画。薪水全都拿去吃饭和买画具了。虽然现在大家都说我是个题材不拘的画家,但我当时都在画愿意免费让我画的风景。

  正如各位所知,其中有几幅作品保存到了现在。自己年轻时的画作被人们大肆吹捧,实在让我很难为情。我手边还留有一些失败的作品……至于是哪些作品,就是不能说的秘密了。

  到了十八岁,我跟其他人一样被国家征兵,结果过没多久就开战了。就是那场可恨的世界大战。那些大家现在都能轻松去旅游的邻国,跟我们互相厮杀了好几年。

  我以补给兵的身分前往战地,加入负责管理物资与补给工作的后勤部队。我几乎没机会前往最前线,实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受伤。

  在我十九岁那年的三月九日,我在自己驻守的营地吃早餐时,突然听到某种沉闷的声响,下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六天后的十五日了。我当时就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

  我醒来时脑袋莫名清楚,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却失去了一只手臂。军医告诉我,我们驻守的营地被长程火炮击中,我被炸飞到好几公尺外的地方,一只手臂也被炮弹碎片炸成重伤,必须把整只手臂截肢才能保命。

  当时在我身旁的几名同袍都被当场炸死,而我捡回了一命。尽管我不是失去惯用手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画家的手永远不嫌多。我受到很大的打击,觉得世界彷佛失去了色彩。

  我是在四月一日那天再次见到玲依。我当时已经从野战医院被移送到后方的医院,每天都在跟疼痛的伤口苦战。

  地点是医院的屋顶。那里禁止患者出入。这当然是为了防止患者自杀,然而我还是运用过去当锁匠时学到的技术,每天擅自开门跑到那里。虽然无法画画,我仍然想把景色烙印在眼底。

  玲依突然从晒衣架上的床单后面现身。她就跟我们过去几次见面时一样,容貌与声音都没有改变。

  「你今天也一脸悲伤呢,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发生什么事了?」

  我单方面对玲依不断诉苦。难道你没看到吗?我的身体变成这样,连要做普通的工作都有困难。我今后又该怎么继续画画?我把自己心中的怒火全都发泄在玲依身上,但她还是默默听我说完,然后平静地告诉我:

  「如果你失去工作能力,那就以画画维生吧。你要尽可能找个热闹的大城镇,搬到那里定居,在众人面前画画。你要拼尽全力,直到有人愿意买下你的画。不管过程多么艰难,你都要坚持画下去。」

  我从未有过这种乐观的想法。我一直都为求温饱拼命工作,认为在闲暇之余画画是一种对自己的赏赐。

  我反问玲依:我真的可以这么乐观吗?当时的战况也很不好,全体国民都处在恐惧之中,担心我们会战败亡国。我也说出了这个担忧。

  「你放心。虽然战争还会拖四年,但这个国家不会战败亡国。」

  玲依用天神睥睨众生般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这么告诉我。

  「你千万不能绝望,因为绝望会让人心死。你要用剩下的手臂一直继续画下去。」

  这会为我带来什么?我这么问她。

  玲依静静地微笑(看起来是这样)并回答:

  「这样你就能再见到我。」

  一阵强风吹过屋顶,被吹走的床单盖住了我。当我用剩下的手臂拿开床单时,玲依已经失去了踪影。

  我不再绝望。我听进玲依的建议,擅自认定一切都会变好,决定今后要怀着希望活下去。

  虽然战争还没结束,但我伤退除役了。我没有回到故乡,而是搬到首都居住,靠着伤残军人的抚恤金还有用剩下的手臂打零工赚来的钱糊口,把所有财产都用在画画上。玲依没有骗我,战争真的结束了。

  后来发生的事,我已经在许多场合回答过了,应该有许多人都知道。我着了魔般在首都四处画风景,结果被报社看上,成了一名插画家。这让我有余力慢慢绘制大型画作,将那些画拿去卖钱,成为足以养活自己的画家。

  我只用短短几句话就带过这个过程,但我可是花了二十年才能靠着画画养活自己。尽管过程非常辛苦,现在回头看当然觉得很开心。在那段勇往直前的日子里,我心中就只有希望。

  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当时其实不想见到玲依。虽然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我担心她只会在我遇到人生危机时出现,也怀疑她只是我脑袋里创造出来的幻影。我把这种想法写在日记里。

  我们第四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能养活自己的画家,完全不觉得自己遇到了人生的危机。

  「你快点去医院!」

  事情发生在我四十二岁那年的三月十一日。我在首都郊外盖了一间新画室,独自在里面靠着阳光描绘花瓶与花朵时,玲依出现在我身后,气势汹汹地对着我大吼。

  我放下画笔回过头去,发现玲依正瞪着我。她当然还是没有变,也穿着同样的服装。即便时隔几十年,玲依还是原本的她,就跟我在五岁的那一天抬头仰望看到的样子毫无分别。

  能见到她让我很开心,不断向她表达谢意,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她的功劳,然而我才刚说完这些话,玲依就叫了出来。

  「别说那么多了!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你现在就去医院,请院方用最新型的仪器帮你做全身检查!听到没有!」

  我想起当兵时的感觉了。这是长官命令部下的语气。

  我请她给个理由。毕竟我的身体很正常,这二十年来也不曾生病,就只有失去的手臂偶尔会痛。

  「你快去就对了,别问我理由。」

  这句话充满魄力。因为我想趁阳光会从窗外笔直射进来的这段时间完成这幅画,即便明知只是白问,我还是问她能不能等我画完再去。

  「快去。如果你今后还想继续画画!就照我说的去做!」

  好啦,我去就是了──我放弃挣扎(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靠着冬天的阳光画完这幅画,而这幅画就是目前摆在佐鲁德鲁布鲁贝巴兹德美术馆展示的《冬季花瓶》)。

  我试着小小抵抗了一下(毕竟我都是个四十二岁的大人了)。我问她如果我马上去医院检查,她是否愿意给我奖励(这哪里像大人了)。

  玲依笑了出来(看起来是这样),说出让我十分开心的话。这个愿望一直藏在我心底,但我总是开不了口。

  「那我就给你奖励吧。如果你乖乖去医院,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当你的模特儿。」

  我就是在那次检查的时候,发现体内长了恶性肿瘤。

  后来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还没有初期自觉症状的时候就跑去医院检查?医生也经常问我这个问题。虽然能发现肿瘤确实是多亏了最新型的检查仪器,但我为何会在那一天到医院做那种昂贵的检查,找出勉强能被仪器找到的细微肿瘤呢?

  「因为从我五岁时就不曾改变样貌的玲依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检查。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而她说好要给我的奖励又是我朝思暮想的东西。」

  我当然没有这样告诉任何人。要是我这么说了,别人应该会觉得我脑袋不正常,把我抓去检查吧。

  后来,我就开始跟全身各处长出的恶性肿瘤共存。不即不离,每年身体检查的结果也让我时而高兴,时而担忧。不过,身体有病痛确实反而会更重视健康,我没有死于疾病,也没有失去绘画的能力,还是活到了今天,这全是医生与尖端医疗技术,还有玲依的功劳。

  玲依告诉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她愿意当我的模特儿。

  她口中的「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怀着这个疑惑,时间就这样流逝。可是,我从不认为玲依再也不会出现。

  三十年转眼间就过去了。

  虽然身为画家的名声给我许多帮助,但也让我无法不跟别人打交道,而这令我感到非常痛苦。我更想要时间,让我画下一幅画的时间。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花掉赚来的钱,就只是独自画个不停。社会大众应该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吧。

  到了七十八岁的时候,就算撇除疾病的问题,我也能强烈感受到身体变衰弱了。就在这时,我在一月四日过生日那天,再次见到了玲依。

  就目前而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只是半年前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我跟往常一样走进画室,结果发现玲依坐在里面等我。她在刚好能舒服享受阳光的地方,坐在一张矮凳上。

  玲依当然没有变,不过看起来好像跟过去有些不同。

  她是在紧张吗?我甚至觉得她好像在微微颤抖。不过,我觉得玲依这种表情非常美丽。

  嗯,没错,早在我五岁那年,就一直觉得玲依很美了。到了这把年纪,我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你好,我来当你的模特儿了。准备好了吗?」

  「嗯,我一直在等你呢。」

  为了随时都能画下玲依,我早就做好所有准备。吩咐警卫别让任何人进到画室之后,我便开始画玲依了。

  我先帮她画了素描,然后开始在画布上打草稿。我充分运用剩下的手臂,画的速度相当快。就算她没说出来,我也知道自己只有今天可以画她。

  时间静静地流逝。玲依有些紧张地开口了。

  「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当然可以。」

  「可是,我们要聊什么才好呢?」

  「那么,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请说。」

  从五岁那年就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直到这天才有机会说出来。

  「玲依,我明明已经变得这么老了,为什么你都不会改变?」

  「我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我最喜欢这张脸,最喜欢这身衣服,最喜欢这个发型。」

  「原来如此。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长相、服装与发型。」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能画下当时的你。」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交谈。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我用连自己都感到傻眼的速度完成上色与修改细节,画出玲依的肖像画。尽管应该不会有人相信,我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那幅画。

  太阳甚至还没西沉,我就放下了画笔。

  「我画好了。我想让你看看。」

  听到我这么说,玲依平静地回答:

  「我早就看过了,你不需要特地给我看。你画得很棒,我好开心。」

  「果然,这样我总算想通了。谢谢你过去为我做的一切,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不客气。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就这样看着玲依,慢慢闭上双眼,在心中数到八才重新睁开。

  这里刚才原本还有两个玲依,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了。就只有目前摆在国立美术馆供各位观赏的玲依还留在这间画室之中。

  这就是一切。我愿意向全世界的神明发誓,这些事都写在我的日记当中,我写的这一切全是事实。

  当各位看着《玲依的肖像》时,心中应该只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觉」吧。

  在我心目中,玲依是永恒不灭的存在。可以在这个世界留下她的倩影,我真的非常开心。我就是为此诞生的。

  「玲依」今后应该会在国立美术馆里度过永恒的时光吧。

  感谢各位愿意看完我这个老人的回忆录。

  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在骗人,也可能觉得我在胡扯,为此感到愤怒。

  不过,反正我到时候早就死掉,也没办法听你们抗议了。

  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 于人生的晚年留笔

  *   *   *

  总经理与玲依几乎是同时看完。

  「哇~~!」

  「居然……」

  她们两人把文件摆在桌上,分别发出声音。

  因幡在她们阅读回忆录时泡好放着的咖啡早就完全凉了。

  「这个人在最后发现真相了,他好聪明。」

  听到总经理这么说,因幡默默点了头。

  「发现真相?什么真相?──不对,我有个问题想先问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我……是在什么时候前往这个世界,做了这样的工作?难道我失去记忆了?」

  玲依明显陷入慌乱,因幡便摇摇头。

  总经理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然后在她身旁开口解释。

  「错了。玲依,那是你以后要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我从头开始解释吧。因幡前往异世界或平行世界的时候,就算只有一秒,也无法回到比上次去的时候还要早的时间点。因此,他无法在那个世界做出类似时间旅行的事情。不过,如果是要前往更晚的时间点,他就能在自己想要的时间点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是啊,我以前确实听说过这件事,我还记得。」

  「可是,有些世界的时间流向不一样。」

  「咦?」

  玲依看向因幡,总经理说了一句「交给你了」,让因幡继续接着说明。

  「那个世界的时间流向跟我们这边不同,时间是倒流的。就算我现在前往那个世界,也只能到比偷跑进美术馆时更早的时间点。」

  「居然……」

  「所以,你不是『曾经当过』那位画家的模特儿,而是『之后会去当』。我每次前往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的时间都会倒流。顺便告诉你,《玲依的肖像》被摆在那间美术馆,还有那位画家死去,都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

  玲依看向桌上。因幡点了头,伸手指向那叠文件。

  「没错,这就是剧本。你今后将要前往那个世界好几次,穿越到上面记载的日期,演出上面记载的剧情。你要先前往担任模特儿的那一天。那就是你跟那位画家初次见面的日子。」

  「我懂了!所以我在画里的表情才会有些紧张对吧!因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当时的表情被他画下来了!」

  「没错。而你在那之后要前往的时间点,就是在三十六年前叫他去检查身体的那一天。」

  「我必须不断回到过去……最后前往那位画家五岁的那一年对吧?那位画家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就是我跟他永别的日子……原来是这样……」

  「在最后那天到来之前,都会由我在箱子里补充画纸与蜡笔。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谜题几乎都解开了呢。真的很不可思议。不光是时间的问题,我在画室里说的话也是──」

  玲依拿起那叠文件,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我在这边说了──『我是不会改变的。因为我最喜欢这张脸,最喜欢这身衣服,最喜欢这个发型』这段话,不觉得很像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里的一个场景吗?」

  「什么?」

  「咦?」

  总经理与因幡都吓了一大跳。总经理放下咖啡杯,问了这个问题。

  「是这样吗?」

  「是啊。那是广田老师与三四郎的一段对话,也是广田老师作的梦。我记得很清楚喔。」

  「啊~~嗯,原来你是个文学少女啊……算了,出处不是很重要,反正你只要照着剧本说就行了。」

  「那想出这段台词的人是谁啊?」

  因幡回答了:

  「没有那个人。你只是看到这个剧本,照着说出来罢了。而那位画家也只是写下自己听到的话语,让我们得知了这段话。换句话说,这段话不是某人想到的。」

  「既然这样──」

  玲依来回看向因幡与总经理,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要是我没有说出这段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会有那种事。因为这件事早就发生了,过去是无法改变的,你只能这样去做。」

  「啊~~我脑袋快乱成一团了!」

  「你不用想得太复杂。通常都是要先付钱才能拿到商品,但这次我们已经先拿到商品,所以现在非得准备付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是喔……不过我明白了!我会照着这个剧本,演好来自异世界的神秘少女『玲依』!」

  玲依握紧拳头,身旁的总经理便扬起嘴角。

  「这份工作确实赚不到钱呢~~」

  「真的很抱歉。」

  「不过,我们不是一直没有好看的形象照吗?就把这幅肖像画当成玲依的形象照来用吧。反正这个表情很不错,而且就算说这是一张照片,也不会有人怀疑,毕竟这可是能被国立美术馆收藏的名画!」

  「谢谢你的谅解。」

  「这是个好主意呢!我会努力的!我要让那位画家帮我画出这幅画!不对,人家早就帮我画好了!」

  「因幡先生~~!」

  「什么事?」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那个世界的『居民』竟然是『章鱼型外星人』!我差点就要被吓死了!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想不到那位画家竟然有八只『会蠕动的触手』──不对,瑞德彼维•布维维维布•彼艾兹德维维兹普先生打仗时断了一只,所以应该是七只才对!」

  「也是存在那种世界的。支配每个世界的智慧生命体原本就各不相同,你不是也去过由玉米统治的世界吗?」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先告诉我!」

  「如果我先说了,你就不会露出夹杂着惊讶和紧张的表情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那位画家用七只触手同时作画的样子,我也想让你亲眼看看!」

  「不了,我不想看。那接着该去叫他做健康检查了。」

  「在出发之前,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在那个充斥着『章鱼型外星人』的世界,那些居民是怎么看待《玲依的肖像》这幅画?」

  「噢,你发现了一个好问题。」

  「当然会发现吧!」

  「我觉得你不用知道喔。」

  「我想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玲依的肖像》被认为是那个世界的写实主义画派巨匠在晚年凭着幻想画出来的可怕异形生物。大家都说那是世界最顶级的写实魔物画作,每位参观者都在美术馆里感受无尽的恐惧。而那篇回忆录也被当成一部看似平淡,实则疯狂的科幻惊悚小说,广受社会大众欢迎。」

  「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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