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幕 人偶 --La poupée--

  第一场比利牛斯之城

  “翻越比利牛斯,所见即是非洲。”

  拿破仑如是说。

  东西绵延四百三十公里,连结地中海与比斯开湾,又将法兰西与西班牙相互隔断。这蜿蜒山脉南北两侧的景色天差地别,仿佛天国与地狱。绝壁千仞,宛如世界尽头,一片朦胧中显出暗灰的色彩。

  在大自然的威容之前,抵达山脚的旅行者无不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一切言语都失去了色彩。

  岩壁裸露,唯有寒碜点缀着的几处新生的虎尾草,流露出些许春天的气息。靠近山岭之后,洁白的残雪就愈发引人注目。仿佛那不是冬天的残渣,却是冬天从未离去的证明。

  一阵风穿过耸立的峭壁间,从岭间向着山脚猛地冲刷而下。

  扬起一阵尘沙。

  魔女集会间回荡的哄笑声余韵昏沉,为无情的干风裹挟而下,仿佛一段咒语,要将嫩绿的草原变作沙漠,在山间高昂地回响。

  比利牛斯之城,此处即是世界尽头——。

  第二场 修道院

  那座修道院就紧贴在这海拔逾一千七百米的岩峰之上。

  好像自然形成的岩盘尖端忽地冒出一处人工的造物,与人突兀的感觉。这座岩峰依托的山岳则还要高出一段,据说最顶峰可达海拔两千米。若从顶峰俯瞰,想来能见到修道院建筑或橙色或青色的屋顶连成一片的景色。照从前的记录,这座修道院建于十一世纪上半叶,整体沿袭了罗曼式风格,唯有教堂显得与众不同。据说教堂落成之际,尚且是一座略显狭小的罗曼式建筑,后来因意外失火烧毁。在遗迹上重建的教堂,便成了鲜明的哥特样式。

  回廊旁的装饰性圆柱上,雕刻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图样,或是猿猴或是犬马,带着微妙的原始美感。再细细一看,又流露出些许诙谐的意趣,与尖顶教堂严肃庄重的氛围极不相称。

  修道院中有五十余名修女共同起居。漫步在环绕中庭的回廊间,用餐与沐浴的生活习惯与十一世纪相比也少有改变。在教堂中唱诵赞美诗,静听报时的钟声响起时,则仿佛回到了十三世纪。

  然而,在这遗世独立的修道院中,确实有「异物」存在。她们对建筑样式的差异不置一词,对俗世长久的颓唐亦毫不关心,只如石板间蔓生的青草一般,悄然地生息。

  正在这时,第一位异物穿过了回廊。

  “姐姐!莉洁特姐姐!你去哪儿了?”

  水蓝的连衣裙外,罩着纯白的围裙。身后扎一个蝴蝶翅膀似的大大蝴蝶结。裙裾翩然地扬起,一字带皮靴在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足音。长发金黄如盛夏的积云,在肩旁微微摇摆。童稚尚未褪去的圆圆脸蛋上,已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若再低声说一句“我的猫去哪儿了?(Où est ma chatte)”,就与约翰·坦尼尔所画的爱丽丝一模一样。本人大约也是有意打扮成这副模样的。虽然她的年龄,已经不大适合自称为误入奇境的爱丽丝了。

  ——第一位异物,玛丽安·尤贝尔。

  生在法国里昂的她,上月底才刚庆祝过十三岁生日。身上这套衣服则是几名手巧的修女的得意之作,特意缝来作她生日礼物的。参考资料正是《爱丽丝梦游奇境》(Aventures d’Alice au Pays des Merveilles)。卡罗尔笔下爱丽丝的冒险故事,总教玛丽安爱不释手。

  生日当夜,玛丽安欣喜万分,甚至忘了脱下这身装扮就睡去,第二天早晨看见衣服上处处是褶皱,当场就要哭出来了。她生来就是个爱哭鬼。好在修女们都拿她当孙女似的宠溺,又是一通可怜的加班加点,终于让布料焕然一新。“这身衣服,只能留到特别的日子穿”,面对修女的劝诫,玛丽安也老实地点头答应。

  好在今天就是“特别的日子”。

  据说会有客人从下界远道而来。

  ——客人!啊啊,多么动听的词语!

  事情发生在几刻钟前。修女们正在浇花。散步的玛丽安路过花坛边,偶然听见了她们的闲聊。虽然没能听见客人的姓名,可在玛丽安而言,有人从下界来访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那人姓甚名谁却不值得她关心。从那一刻到现在,她小小的胸口便一直跳个不停。

  可正在这关键时候,姐姐莉洁特却消失不见了。

  玛丽安与莉洁特,是同一天从同一位母亲肚子里诞生的双胞胎。被宠大的玛丽安,对人的依赖心也比寻常人强上一倍。睡觉、用餐、沐浴自不必说,就连如厕时也非和莉洁特一块儿不可。如今却怎么找不到莉洁特的踪影。

  她长长的睫毛下,泪珠小雨骤降似的掉了下来。在春日阳光点亮的回廊一角,她倚着一根厚重的立柱,抱着双膝蹲下身去。正在低声啜泣之时,又听见一阵凛然的声音:

  “玛丽安?你怎么又哭了?”

  澄澈如石上清泉的声音,清冷地流进她耳里。

  此时现身的亦是一位异物。

  ——第二位异物,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

  生在俄罗斯莫斯科,今年将满十五岁。发髻将几近白金色的金发束起。鬓发微微散乱,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酝酿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艳情。漆黑的紧身衣将修长的肢体紧紧裹住,腰间围着一段朴素的胭脂色花布裙子。短短的裙摆甚至掩不到膝间,与轻薄的布料一同隐约衬出紧致的腰身。右手则握着跳舞时使用的扇子。

  ——今天排演的,是琪蒂的单人舞吗?(注:琪蒂此处指芭蕾舞剧《堂吉诃德》中的角色)

  看着米拉娜的站姿,玛丽安便隐约猜出了芭蕾舞课的内容。她染上淡红色的肌肤,仿佛正散发着团团热意,映在玛丽安眼里无比耀眼。事实上若在冬天,确实会冒出热气来。

  多亏了米拉娜,毫不矜持的泪水也如退潮般收住了。

  “哎呀,泪水止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呢。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她微笑着,纤指拨开玛丽安的嘴唇。米拉娜的左手里,不知何时有了一块小小的松糕。右手将松糕细细掰碎,颇愉快地投进玛丽安口中。若说米拉娜像那投食的成鸟,玛丽安就是面向蓝天,迫不及待张开嘴的雏鸟了。怔怔望着米拉娜幽婉的面容,她嘴唇微张,正接下了甘甜的饵食。

  美丽的米拉娜。她的美绝非生来具有,而是受了精巧打磨后才显出真容的那种美丽。即便怠惰度日,她也能出落成美丽的少女吧。但那究竟是不自觉的美,无非是未经磨练,不加甄选的平淡结果。她的美貌中,却看不出半点那样缺乏自我的模样。

  并非受了谁人的劝诱,她自幼就主动接受古典芭蕾的训练。从肩胛骨直到每一根肌肉纤维,芭蕾彻底重塑了她的身体。

  上半身与大地垂直,凛凛地挺立。在日常生活中,米拉娜也无意识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说这是锻炼过剩造就的人为的肉体改造亦不为过了。与不加雕饰的自然美截然不同,大众从芭蕾舞者身上感到的美丽,不就是这般被打磨到极限的人造之美吗。

  没错,真正美丽的舞蹈,正是连每一根肌肉纤维都能加以控制的,究极的人造美的成果。

  要她谈及米拉娜的美丽,自然是如何也说不完。可其中玛丽安最喜欢的,既非她白鸟般的上肢,也非羚羊般的下肢,而是米拉娜的手指。

  米拉娜甘甜的手指。这甘甜并非出自她纤细手指贴到玛丽安嘴边时,必定藏着的点心。尚且年幼时,玛丽安抱着玩心,曾悄悄靠到午睡的米拉娜身边,将她的纤指含在唇间。纤弱的指尖如蜜糖般甜蜜,像焦糖奶球在她舌上滚动。现在回想起来,也足教人心脏砰砰直跳。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哭泣呢?”

  直到松糕全部进了玛丽安肚子里,米拉娜才迟迟问道。玛丽安想起先前窘迫的模样,又像溺水的小鸭似的,胡乱挥舞着高举的双手。

  “莉洁特姐姐不见了!不赶快找到她的话,就赶不上迎接客人啦!”

  “哎呀,那可就麻烦了。”

  与慌乱的玛丽安正相反,米拉娜还是一副沉稳的模样。

  “拜托了,米拉娜。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当然。总不能把莉洁特排除在外呀,那也太可怜了。没关系,离客人抵达还有一段时间呢。”

  她温柔地牵起玛丽安的手,腿脚修长,悠然地踏出一步。步调闲适仿佛轻抚着石板,发出纤细的足音。从脚尖直到脚踝,一双崭新的芭蕾舞鞋裹住她的双足。

  米拉娜飒爽地走在身前。玛丽安则在身后恍惚望着她凛然的背影。脊背线条好像仰望苍穹的天鹅的脖颈,左右的肩胛骨含着锐气,也许就是那天鹅尚未展翅的羽翼。

  眼前是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她的背影。

  却又似乎无比遥远,难以触及。

  第三场 莉洁特依存症

  中庭。雏菊花蕊嫩黄花瓣洁白,可怜地在风中摇摆。喜好园艺的修女们在此间投入了颇多苦心。到了初夏时候,鸢尾花、瑞香花与雪绒花便一齐盛放。中央涌出的泉水成了这片花丛贵重的水源。

  食堂。修道院里共有五十人之众,好在食堂宽敞,足以一次纳下所有人用餐。午餐结束,负责后勤的修女此时正忙着四处打扫。

  浴场。这是院里为数不多备有近代设备的地方,一次能容纳十余人沐浴。月明之夜,四下静谧,澄澈的月光自敞开的天窗投下,在细腻的大理石上映出点点磷光。

  粮仓。即便与下界断绝联系,此处的粮食也足以支持所有人度过五年时间。

  图书馆。藏满拉丁语写成的古书,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只是放在玛丽安与米拉娜眼中,也与几张废纸无异。

  其余还有菜园、药草园、家畜房之类的地方。两人在修道院里左转右转,终于又绕回了回廊。

  这段回廊象征着整座修道院,不知不觉间,她们便自然而然地把这儿当作自己的据点了。

  “找了这么久还没有一点消息……有点麻烦了呀。”

  “啊啊,神明在上!这么一来,还怎么把姐姐介绍给重要的客人呢。而且……我,我……没有姐姐在身边……我不行的……”

  从玛丽安走投无路的表情中,能看出断药的瘾君子的神色。米拉娜眼光低垂,抬手轻放在玛丽安肩上,不教她留意地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向玛丽安表露爱意,自己都绝不可能成为莉洁特,成为她的姐姐。唯独曾与玛丽安共有过一个子宫的莉洁特,是她怎样也无法敌过的。正因痛切地理解了这点,她才会如是低声叹息。

  “话说回来,我们还没去锻冶场那边找过呢。”

  锻冶场。玛丽安听见米拉娜不意中说出这个词,肩膀就微微震颤一下。颤抖止不住,整个人都战栗不停了。脸色惨白,好像窒息在自己泪水之中的爱丽丝。

  “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安抚幼儿似的,米拉娜抚摩着玛丽安的后背。

  她为自己方才的失言感到些许后悔。锻冶场在玛丽安是不可提及的话题,就算急着找到莉洁特的去向,随口说出这三个字也还是太草率了。

  一切源自玛丽安五岁时发生的事。与此刻一模一样,那天,莉洁特也忽地失去了踪影。向弄丢了最爱的姐姐,抽泣不止的玛丽安伸出援手的,果然还是米拉娜。她牵着玛丽安的手,巨细无遗找遍了整座修道院。终于听说莉洁特遭人绑去了锻冶场。

  米拉娜毫不犹豫踏进了独立的锻冶场。住在里边那性情古怪的绑架犯非但没有半点愧意,反而开口就说莉洁特是她的东西。事情闹成这样,大家都一头雾水的时候,米拉娜只用一巴掌就给这事儿做了了结:

  ——给我知点廉耻!

  比起抽在脸颊上的耳光,显然还是她口中吐出的这句尖锐的话,更加刺痛了绑架犯的内心。

  从那以后,玛丽安就把米拉娜当作第二个姐姐般地仰慕。除了莉洁特,米拉娜还是第一个能教她敞开心扉的人。相反,绑架犯则彻底拿米拉娜作宿敌看待了。

  那粗暴的绑架犯,如今也没得到半点教训,在锻冶场里照常度日,继续她的创作。修女们本想好好教育她一番,到头来也还是束手无策。

  玛丽安此后就叫那绑架犯“漆黑魔女”,对锻冶场唯恐避之不及。事实上,那时在锻冶场最深处,被囚禁的莉洁特差点儿就遭了魔女的毒手,粗壮的钉子已然悬到皮肤之上。若不是米拉娜反应及时,莉洁特恐怕已经受了磔刑,纤细的躯体也被刺得千疮百孔……

  “锻冶场就我一个人去吧。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好吗?”

  米拉娜毅然说道,玛丽安却摇了摇头。她两手捏紧围裙一角,下定决心似的清楚说:

  “我要和米拉娜一起去。莉洁特是我的姐姐,必须要我去接回她。”

  “这样才对呀,玛丽安。”

  米拉娜柔和地笑笑,轻轻吻过玛丽安的脸颊。

  玛丽安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些微的红潮。

  第四场 魔女的厨房(Hexen Küche)

  距米拉娜打倒漆黑魔女已经过去许久,这座石造房屋的氛围却比那时更加阴沉了。仿佛奥斯维辛的黑白影像,溢满了颓废的气息。

  ——有个词叫“Hexen Küche”。

  这句德语的意思,是“魔女的厨房”,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也有出现。此刻锻冶场的氛围,正与那魔女的厨房(Hexen Küche)一般无二。

  “走吧,现在可没空退缩了。”

  米拉娜说,比起鼓励玛丽安,更像在鼓励自己。玛丽安没有开口回应,只是愈发握紧了米拉娜的手。

  止步在宽大的铁门前,米拉娜望着上面沉重的锁头。那锁夸张地厚重,想来出自手工制作。只要“漆黑魔女”有兴趣,要做什么都难不倒她。

  “唉,她还是这么古怪啊。又不是路易十六。”(注:路易十六爱好制锁)

  “既然外面上锁了,她应该不在屋里吧?”

  “应该不在。也听不见平日那么吵闹的声音。”

  不分昼夜,锻冶场平时总响彻着哐当哐当的尖锐的金属敲击声。放在中世纪或许人们还会不以为意,现在却没法这么敷衍过去。照古早的记录,这座锻冶场早在十八世纪末就不再运作,只剩一座单调的废墟。只是出于方便才保留了“锻冶场”的称呼而已。

  “怎么办呀……莉洁特姐姐真的在这里面吗?又像那天一样,被她关在这里了?”

  “冷静点,玛丽安。现在着急也没用。总之先问下那个给人添麻烦的家伙吧。”

  “我……我讨厌她!”

  正在玛丽安怄气似的哭丧着脸的时候,传来了皮靴低沉的脚步声。乍耳听仿佛军靴踏地,和着某人厉声训斥的声音:

  “来我(仆)的秘密基地,是想做什么?”

  声音中性,仿佛变声期将至的少年。

  “……!”

  玛丽安吓了一跳,几分钟前才下定的决心全抛在脑后,一下子躲到米拉娜后边。

  虽然语气宛如少年,但眼前这满脸不逊的人却确实是一名少女。黑发杂着几许群青色,瀑流般散漫地披到腰际。与仿佛田径选手般紧致身体对比鲜明的,是沉甸甸的乳房。与米拉娜雪白的肌肤正相对,她皮肤里透着些一点褐色。相貌教人想起栖身密林的雌豹,含着不同常人的气魄。好像听见“猫(chatte)”之一词就浑身发抖的老鼠,单被她锐利的双眼瞪上一秒,就足够玛丽安缩成一团了。

  ——第三位异物,弗洛里卡·德·露西亚。

  在封印于修道院的几个异物之中,她是最年长的一位。出生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年已逾十六岁的她,自幼就擅长雕塑。将原本废弃的锻冶场占作私人的工房,在其中继续她每日的创作。牛仔衫与苔绿色的工装裤包裹着修长的肢体,身上衣服到处是斑点脏污。也不知是涂料还是胶水,散发着刺激嗅觉的什么有机物的气味,本人则照旧不以为意。

  弗洛里卡心无旁骛的模样,与米拉娜专注于舞蹈时的样子不无共通之处,她们相互之间却少有共情。莫如说两人关系相当险恶。

  话虽如此,并不代表米拉娜讨厌弗洛里卡。正相反,米拉娜一直想与同为异物的她搞好关系。如今闹得这般不愉快,则大半都是弗洛里卡的责任。

  “午安,弗洛里卡。”

  看见米拉娜露出皓齿,她就绷紧弓弦似的挑起眉头,好像对方坦然的表情反倒勾起了她的不满。米拉娜并非故作从容,更没有挑衅的意思。笑容里看不出丝毫恶意。

  弗洛里卡也不是笨蛋。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米拉娜的性格。愈是了解,就愈以为可恶——只要稍不留意,米拉娜就能悄然无声地走进别人的内心。就连只向莉洁特敞开心扉的玛丽安,到头来也被她笼络了。也许弗洛里卡对米拉娜怀抱的情感,比之嫌恶,更近乎恐惧。

  “唉,弗洛里卡。能请教你一件事吗。”

  米拉娜脸上挂笑,抱着玛丽安的肩膀,不知不觉把她挪到自己身前。玛丽安发出支支吾吾的怪声,又忽地萎靡下去。视线慌张地左右游移,拼劲全力,才好不容易向上偷瞄弗洛里卡一眼。在她看来,无论过去多久,弗洛里卡都是往日的那个“漆黑魔女”。

  “玛丽安的姐姐又不见了。”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弗洛里卡板着个脸,根本不把玛丽安放在眼里似的,死死凝视着米拉娜的脸。在她眼里,玛丽安与山间的飞鸟走兽没什么区别。

  好像眼前赫然立着一段阶梯,创作就是经由刻苦钻研,一级一级登上那台阶的过程。对时时抱着如此观念的弗洛里卡,单纯到仅仅扮作爱丽丝就能收获喜悦的玛丽安,未免显得层次过于低下了。

  弗洛里卡固然厌恶,乃至憎恨米拉娜,可既然能心生这样的感情,说明她尚且将米拉娜视作对等的人类。她对玛丽安则是漠不关心。若碰到有人向她打听玛丽安的所在,恐怕也只会回一句“那是谁?”吧。直到说在找“莉洁特的妹妹”,她才可能有些印象——“……啊啊,你说那个啊”。

  另一方面,她对莉洁特倒是颇为关注。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出那场不愉快的绑架骚动。她被朝向莉洁特的占有欲彻底夺去心神,至于玛丽安失去姐姐后会如何悲痛哀叹,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唉,弗洛里卡。你见到莉洁特了吗?”

  听见米拉娜直白发问,弗洛里卡哼了一声,干脆地反问回去:

  “你怀疑我?真够蠢的。”

  “意思是你也不知情?”

  “废话太多了,米拉娜。没别的事儿就赶紧让路。不然——”

  庄严的钟声忽然响起,淹没了弗洛里卡的恐吓。

  中世纪欧洲的旋律自钟楼倾泻而下。

  “不好,都这个时候了。抱歉,玛丽安,找莉洁特的事还是先往后推推吧。客人该到了。”

  “但……”

  “没关系,待会儿我还会和你一起找的,好吗?”

  米拉娜轻抚玛丽安后背时,忽然响起脚踏石板的嗒嗒脚步声,顿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明明在质问,声音里却含着教人安心的不可思议的柔和,蕴借了在悠久时光与无数磨难中打磨出的沉稳气质。唯有在戒律中庄严度过前半生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无尽包容的声音。

  “院长!”

  容貌、性格,乃至生存方式都无比悬殊的三位少女,此时却异口同声地问候道。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圣西尔便是有如此非同寻常的存在感,足教人恭顺低头。藏住她躯体的朴素修女服,与其他修女身上的服饰一般无二。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以人的异样之感——一切都源于那副遮蔽了她的容貌的光洁面具。面具上雕饰着杏仁状的眼睛,表面光滑,见不到口鼻,与野篦坊一模一样。(注:野篦坊为日本传说中的无脸妖怪,外表如同普通人类,但脸上无眼睛口鼻。一般认为由貉、狐、狸等动物变化而成)

  隔着面具,也能听见蕾蒂西亚清晰而森严的声音:

  “我们予你们唯一的戒律,即是‘自由(liberté)’。话虽如此,自由绝不等同于肆无忌惮。毫无约束的‘自由’与虚构无异。”

  那面具忽地转向米拉娜的方向。她霎时间心生错觉,仿佛看见了那冰冷面具另一侧的目光。阳光穿过金色的汗毛,把雪白的肌肤映得晶莹剔透。她却感觉有无数纤细的钢针,一根一根刺进自己的毛孔中。

  “绝不可精神松懈……米拉娜。你为何打扮得那样轻薄,在神圣的回廊上四处走动?”

  “……实在抱歉。”

  玛丽安发现米拉娜皮肤一阵紧绷。

  “此后要多加留心。然后,玛丽安?”

  “啊,在!”

  她下意识地应道,还紧抱在米拉娜腰间。玛丽安的声音一惊一乍,不似从嘴里冒出来,倒像从头顶钻出来的,蕾蒂西亚却仍然不苟言笑:

  “刚才,一名修女找到莉洁特,带她来见我了。据说是在食堂发现她的。”

  玛丽安睁大眼睛。

  “啊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我……我把姐姐留在食堂,自己就走了。唔……院长?我能现在去接她吗?我想把姐姐介绍给客人。”

  “不必介绍。今天的客人是根德比恩阁下。”

  蕾蒂西亚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玛丽安便扫兴地叹一口气。

  “什么嘛。客人说的是埃里克伯伯呀……”

  “看玛丽安那么高兴,我还以为是哪位尊贵的客人要来访呢……你老是这么急性子。”

  好像姐姐教训稍有失态的妹妹,米拉娜在玛丽安的额头上轻弹一下,苦笑着说。

  “那个讨人厌的老头,还没死啊。”

  另一边,听见]埃里克·根德比恩这个名字,弗洛里卡就满脸不快,毫不掩饰憎恶地吐出一句来。

  隔着面具注视着三人各不相同的反应,修道院长突然看向玛丽安。

  “玛丽安。作为抛下莉洁特离开的惩罚,待会儿端茶送水的工作就由你来做,没意见吧?”

  “……明白了。”

  玛丽安沮丧地点点头。

  第五场 轮椅上的老绅士

  与锻冶场前的三名少女分别,戴着面具的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向中央栋走去。每代修道院长的日常事务都在中央栋中完成。她踏进办公室——中央栋虽也设有简单的候客室,蕾蒂西亚却从未在那接待过客人。每有人来访,总会引到办公室里,在办公桌前迎接。

  窗口位置嵌着一段古旧的木栅,可以左右拉开,现在却也紧紧闭着。日光照不进来,虽是白昼,室内却昏暗一片。

  踏进房间,蕾蒂西亚径直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取出火柴擦燃,点亮蜡烛。以三叉的烛台为中心,朦胧的橙色火光溢满屋内。光滑的面具上映出火焰,仿佛火炉中融化的玻璃,染上一片惶然的橙光。

  办公桌位在窗前,书架安置在墙边。穿过房门,最先看见的就是一个过分低矮的茶桌。家具无不古色苍然,含着朴素的意趣。

  她在桌边坐下,微微出神地思考着什么。直到一个修女前来报告埃里克·根德比恩来访。

  “啊,蕾蒂西亚。你的容貌美丽不改。”

  进屋,摘下头上的礼帽,埃里克·根德比恩轻佻地开口。从样貌估计,他年龄应当初过花甲,下颌上满是斑白的胡髭。身穿颇具绅士风度的西服,却挂着一张丑角似的笑脸。尤其脸上正中忽地顶起来的鹰钩鼻,乍眼看与小丑圆圆的红鼻子不无相似之处。

  不过,根德比恩最具代表性的特征,还是他身下的器具。能够自行转动的电控轮椅,再加上他自然而然散发的硬朗气质,几乎教人忘却了他的身体障碍。

  “午安,根德比恩阁下。对带着面具的女人,奉承外貌也没有意义。”

  蕾蒂西亚没有起身,冷淡地答道。

  “哪里!假面只是锦上添花,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极尽美艳了。”

  根德比恩不以为意,反倒毫不避讳地断言说。或许早就习惯了这人的厚颜无耻,蕾蒂西亚也不多作纠缠,只拿沉默当作回应。她深知这才是应对眼前的男人最好的方法。

  “哼……麻烦的女人啊。”

  根德比恩挂着微笑,操作扶手边的面板,轮椅就移动到桌边。马达的声音隐约震颤着空气,又好像为石质的地面所吸收,渐渐低了下去。关闭轮椅电源,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烟草与打火机。

  “远道而来,不胜惶恐。”

  凝视吞云吐雾的根德比恩,蕾蒂西亚公事公办地问候道。通常而言,社会人总竭力隐藏社交辞令中故作姿态的成分,这在蕾蒂西亚却正相反。她的口吻无比刻板,似乎在露骨地强调,自己只是在履行社交礼仪罢了。

  “哈哈……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好像就连对方冷漠的态度也教他觉得万分有趣,根德比恩笑了笑,又忽然换上一副正经的面孔。

  “言归正传,你读过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的资料了吧?”

  “当然。”

  蕾蒂西亚打开最上方的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册子。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一张曲别针别着的照片。

  “第一印象如何?”

  “……单看照片,和人偶毫无分别。”

  蕾蒂西亚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那上面映出一个服饰典雅,眉目秀丽的人偶的样貌。背靠古朴的座椅,人偶紫水晶般的眼眸注视着镜头的方向。愈看愈觉得那眼珠只可能是玻璃工艺品。

  一个体格壮硕的老人单膝跪在人偶近旁。仿佛他并非人偶的所有人,而是人偶的保护者。依蕾蒂西亚读到的资料所言,那个老人就是作为伦敦的金融之王极尽荣华富贵,君临整个欧洲的莱昂纳尔·都铎。比安卡则是这位莱昂纳尔已经确认的六百六十六名子嗣中,奇迹般存活的唯一一人。

  “你会以为照片上的是个人偶也不奇怪。但比安卡毫无疑问是个九岁的少女。”

  “单看容姿,确实与你说的年龄没有矛盾之处。”

  蕾蒂西亚手肘按着桌面,下颌支在祈祷般重叠的两手之上,继续说下去。目光在比安卡与莱昂纳尔间游走,比较着什么:

  “与通常的九岁少女无异——如果无视比例的话。”

  根德比恩用力点头。

  “没错,比安卡的身高,只有四十五厘米。从九年前她在都铎家降生那天起,直到今天也没有变化。皮肤与陶瓷人偶相近,身体各处都有球形关节。虽然可以勉强饮水,却几乎无法正常进食,最近唯有依赖注射才能维持生命。”

  “要用针扎穿她那人偶般的硬质皮肤吗?”

  “毕竟只是半人半人偶,面部与颈部之类的地方还保持着柔软。”

  “她的日常生活怎么办?想来是相当不便吧。”

  “啊啊。虽然能够眨眼呼吸,但连自行站立也做不到,更别说走路了。若说我是下半身不遂,那她就是全身不遂吧。”

  “……虽然有些失礼,比安卡的智能如何呢?当然,单从脑的容积推断,与同年龄的少女相比,应该有相当的——缺陷。”

  “这方面不用担心。不如说她聪明得给人添麻烦呢。”

  根德比恩苦笑着挠挠头。

  “总而言之,比安卡就是将要藏匿在这座修道院中的第四个异物。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既然收到命令,我自然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一切听从<机关>的安排。”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根德比恩咧嘴笑笑,点燃第二根烟草。

  越过烛台上悠然摇摆的火光,蕾蒂西亚凝望着那沉浸在烟草滋味中的老绅士的鹰钩鼻。

  ——埃里克·根德比恩。

  听说他是比利时人。将那三名少女异物送入这座唯有年老修女居住的静谧修道院的,就是眼前这位人物。根德比恩在俗称作<机关>的国际组织里担当干部,又兼任这座修道院的运营,是蕾蒂西亚与下界沟通的渠道。

  在这座遗世独立的秘境中,人们度着中世纪般的生活,却少有不便之处。这都源自<机关>的施舍。依国境线该划在西班牙境内的这座修道院里,却奇怪地通行法语。考虑到<机关>的根据地定在巴黎,也就不难理解了。

  “虽说如此,也实在教人意外啊。都铎家的主人,竟然如此轻易就把养育了九年的爱女让给<机关>。我记得开始时候无论<机关>怎么劝诱,他都不为所动,全靠个人积蓄将女儿养育到了今天吧。”

  “都铎家也早没落了。如今下界正一日一日迫近灭亡。这片土地上,唯独人类将静静迎来落幕。近年已再听不见新生儿的哭声。半世纪里,作为人类诞生的新生儿在全世界也不出百人。何况其中大半宝贵的生命……都浪费在我等扭曲的实验之中了。你也有所听闻吧——稍作想象就足教人浑身战栗的,那些关于受孕与出产的医学实验。若不是十七年前……<机关>因为内部分裂削减了势力,弗洛里卡和米拉娜,还有玛丽安都会成为那些实验动物之一。她们好不容易才逃过变成标本的命运。”

  “你这么说,难道现在她们就不是标本了吗?对俗世的污秽一无所知,只在名为女修道院的玻璃箱中展翅的永恒的少女们。若这称不上标本,还有什么算是了。”

  “永恒的少女啊……在我看来,修女蕾蒂西亚·圣西尔才是配得上这名号的第一人吧。”

  “……”

  面具之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根德比恩知道那是眼前女人发出的失笑。除了与她往来已久的根德比恩,任谁也不能理解到如此地步吧。虽说是失笑,这位严厉的修道院长会发出笑声,未免也太稀罕。

  “你说我——我是永恒的少女?这玩笑未免太不好笑了。”

  “非但不是玩笑,我还以为那是你的本质。”

  “实在不巧,我只是一个背负罪孽(胫に伤を持つ)的污秽女人罢了。”(注:背负罪孽原文为“胫に伤を持つ”,直译作“小腿有伤”)

  “哈哈!你的罪孽与其说在背后,不如说在腹上吧?想来也有好久没有拜见过你小腹上的伤痕了啊。”

  口中说着卑劣的话,根德比恩的表情里却没有丝毫的情欲。唯有慈爱二字能形容他此刻的神情,仿佛孙女将要演奏钢琴时,祖父满怀期待的模样。

  蕾蒂西亚分开颌下重叠的双手,只有那么一瞬——有如孕妇怜惜自己的孩子,她的右手轻抚着腹部。旋即又重新在颌下叠起双手。

  “您说笑了。再见到也只会脏了眼睛吧。”

  没有怒意,亦不含着嘲弄或羞耻,蕾蒂西亚只是淡淡答道。正因如此,根德比恩也没有在这位庄严的修道院长的过去上多做纠缠。

  直到“笃笃”的敲门声打破此刻的沉默。

  第六场 莉洁特·尤贝尔

  蕾蒂西亚与根德比恩开始对话,不过多久,玛丽安就手捧着盛了红茶与蛋糕的托盘,摇摇晃晃向中央栋走过去了。

  本来端茶的工作应该由修女们负责。唯独这次任务交给了玛丽安。虽然蕾蒂西亚说这是“抛下莉洁特离开的惩罚”,可就算是不晓人情世故的玛丽安,也不难理解她的意思——莉洁特姐姐正在修道院长的房间里等着自己呢。院长的言下之意,是既然要接姐姐,就一道把客人的茶水端来。

  中央栋的玄关前,身穿黑衣的人好似蜡像一样伫立。那是埃里克·根德比恩的护卫。两人是同卵双胞胎,右一个自称特威德尔丹,左一个自称特威德尔蒂。长相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毫无分别。(注: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即《爱丽丝梦游奇境》中的叮当兄弟,或译作对头嘟与对头嘀。此处采用完全音译)

  头发是近乎白色的灰色,皮肤苍白,眼角细长,教人联想到爬行动物。眉毛纤细凛然,鼻梁高挺,薄嘴唇红似鲜血。若不是身上齐整的西服胸口微微地鼓起,乍眼看几乎分辨不出性别。

  玛丽安八岁时,为她们两人起了这两个名字。此后每到修道院来,她们就半开玩笑地报上这对外号。

  每每见到两人,玛丽安心中都会升起奇妙的困惑。混熟以来,她已经习惯把特威德尔丹和特威德尔蒂当作“两人”看待,可用“两人”来形容她们,到底合不合适呢。她总有些纠结。

  一个身体上,顶着两个脑袋的姐妹。

  ——双头的女骑士。

  那正是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上衣与白衬衫都出自特别订作,衣襟的形状与不少设计都是独一份。

  瞥一眼玛丽安身上的衣服,特威德尔丹露出亲切的笑容。

  “还以为又有哪位光临,原来是可爱的爱丽丝迷路了呀。”

  左右对称地,特威德尔蒂也露出笑脸。

  “要找披着背心的白兔的话,他就在里边。正和修道院长聊天呢。”

  两人声音一致地嘶哑,从外貌看,年龄该在三十上下。虽然比米拉娜或弗洛里卡要年长一轮有余,却远比根德比恩或修女们来得年轻。

  她们似乎对玛丽安的打扮很是喜欢,被夸个不停的玛丽安也得意忘形,一时兴起故意摆出大小姐的姿态了。

  “咳咳。打扰片刻,不成问题吧?”

  “当然,女士(Mademoiselle)。”

  特威德尔丹庄重答道,为玛丽安打开房门。谁也不知道要伸手去碰那门把手的,究竟是特威德尔丹的意识,还是特威德尔蒂的意识。说到底,两个脑袋该怎样操纵同一个身体呢,玛丽安怎么也想不明白,却还没幼稚到当面询问本人这种问题的地步。

  嘎吱……有年代感的声响震颤着空气。

  “谢谢。”

  玛丽安挺直脊背,迈步踏进中央栋。穿过门扉,四周气氛也为之一变。仿佛空气密度陡增,压迫着五脏六腑。明明屋里应该只有蕾蒂西亚与根德比恩两人,走廊上却充斥着教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好像有谁正监视着自己。

  她明白这只是错觉。转一圈打量四周,自然就找到了那幻想的视线的出处。

  “不管来多少次……都教人觉得不舒服呀。”

  左右墙面上挂着光滑的面具,总数恐怕不下百个,每个都与蕾蒂西亚平日戴的面具分毫不差。好像蕾蒂西亚的头颅一排排地陈列在此,让人心脏一紧。

  每穿过这段阴森的走廊,玛丽安总要陷入奇妙的幻想之中。墙壁另一侧也许正藏了什么人,隔着面具上空虚的两个孔洞注视着自己……实在荒诞无稽,说是幻想也不为过了。但她想到面具那虚假的眼窝里也许嵌着真正的眼球,就不得不感到一阵恐慌。

  玛丽安不自觉地提快了脚步。努力无视掉不存在的视线,向走廊尽头走去。离修道院长的办公室越近,就越发生出错觉,好像自己掉到了洞穴里,正向着地底深处不断坠落。

  她终于走到终点的那扇门前。空不出手来,只好在门前踱了一会儿。笨拙地换了换抬盘子的姿势,腾出右手正要敲门,就隔着门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我只是一个背负罪孽的污秽女人罢了。”

  “哈哈!你的罪孽与其说在背后,不如说在腹上吧?想来也有好久没有拜见过你小腹上的伤痕了啊。”

  玛丽安有些迷糊了。那个严肃的修道院长,怎么会自贬是污秽的女人呢。根德比恩的话就更教她感觉不可思议。虽然他开这样古怪的玩笑并不算稀罕。

  她甩甩脑袋想重整态势,托盘却撞到门上,发出“咚”的沉闷声响。冒着热气的红茶掀起波纹,差点儿就洒了出来。

  “做什么呢?赶紧进来。”

  门另一侧传来蕾蒂西亚冷漠的声音。

  *

  “日安(Bonjour),埃里克伯伯。很高兴又见到您。”

  玛丽安调整好状态,优雅地颔首致意,端上红茶。小心翼翼不让茶具发出不快的响动,注意不教茶水表面有些许摇晃。

  “哦哦,玛丽安。一段时间不见,已经长成大人了呀。”

  根德比恩感叹道。

  平时嫌少被人夸奖,甚至因此有些自卑的玛丽安高兴得忘乎所以,又开始摆架子了。微微扬起稚气未脱的下颌,带着一点少女特有的傲慢,轻快地露出一个微笑。

  “哪里,伯伯您又过奖了。”

  “看你这样子,应该已经从莉洁特那边毕业了吧。”

  “唉?”

  她发出就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呆呆的声音。装模作样的架势转眼就被拆穿了。

  “那,那个……”

  玛丽安的脸颊染上蔷薇的颜色,她举起托盘想要遮住自己的表情。甚至冒出了些愚蠢的念头,心想要是这盘子再大一点该有多好……

  “玩笑话就说到这里,玛丽安。你不是来接你的莉洁特姐姐的吗?”

  听见蕾蒂西亚的斥责,玛丽安沮丧地低下头去。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她就对皮肤坚硬的人偶暗生艳羡。

  “来接莉洁特?怎么回事?”

  根德比恩则一副被勾起胃口的模样,等着蕾蒂西亚的答案。

  “这孩子,把莉洁特一个人丢在食堂就走了。到头来又忘了自己把姐姐留在哪儿,到处找了个遍。真给人添麻烦。”

  蕾蒂西亚毫不掩饰地叹气说。另一方面,根德比恩则低哼一声,看向玛丽安,好像在凝望深不见底的水井。

  “虽说是偶然,玛丽安愿意放开莉洁特也实在稀奇。说不定终于能告别姐姐的照顾了。虽然看着还像个孩子,搞不好在我们不留意的地方已经成长了不少啊。”

  “别太高看她了,玛丽安只是单纯地粗心而已。”

  蕾蒂西亚说话毫不避讳。玛丽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托盘从眼前挪开,向上瞄一眼她。

  无机质的假面遮盖住蕾蒂西亚的面容,满面冷漠,捕捉不到分毫人类的感情,愈发助长了玛丽安心底的畏惧。

  “那个……院长?我姐姐……”

  “我知道。”

  蕾蒂西亚抬起左手,打断了玛丽安的话。右肘不经意间从桌面上移开,手伸向抽屉最底层的握柄。比起上面两层,这个抽屉显得格外地深。

  哐啷哐啷。抽屉拉出时,发出诡异的沉重撞击声。

  抽屉深处收纳着一具球形关节人偶。少女模样的人偶身穿洛可可风格的裙子,金色的头发与玛丽安一模一样。

  “莉洁特姐姐!”

  玛丽安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莉洁特·尤贝尔。

  第七场 人偶出产时代

  玛丽安温柔地抱紧莉洁特,微微低头行礼,就离开了房间。根德比恩叼着烟草露出一个苦笑,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蕾蒂西亚,你也真有够无情啊,竟然把玛丽安最爱的姐姐塞到那么闭塞的角落。”

  “玛丽安和莉洁特,她们确实是同一天从同一个子宫里诞下的双子姐妹,但和玛丽安不一样,莉洁特到底只是个人偶罢了。她迟早有一天要从这场幻梦里醒来。”

  “就像你从梦中醒来那样?”

  “……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

  “既然忘了,又为什么不肯摘下那副面具?难道不是因为还对过往紧咬着不放,才不愿露出本来的样貌吗。”

  “啊啊,也许直到今天,我也还没逃脱过去的束缚。这具受了诅咒的躯体上的枷锁,到底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卸下的。”

  “或许吧。”

  仿佛两人都在等待对方开口,房间里一时陷入微妙的沉默。

  根德比恩啜饮着红茶,无数往事就翻上心头。

  他生来就是个健谈的男人,长于话术,自幼起便时时为人揶揄,说他学好就去当律师,学坏只能搞诈骗。成人后在巴黎找到工作,当上<机关>的职员,每天为着保护数目与日俱减的新生儿四处奔走。

  不幸的是与<机关>敌对的组织亦不在少数,有次去阿拉伯国家撞上一群全副武装的极端分子,他就在那场恐怖袭击中负了伤。

  有个部下半个身子都被绞成碎片。相较之下,他虽然半身不遂,还勉强保住一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根德比恩驱使着轮椅,去拜访殉职部下的家人。得到的结果只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怎样的回应都失去了意义,话语再惨痛也不过苍白。自恃于高谈雄辩的他这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没法一笑而过的沉默。

  与蕾蒂西亚共有的这段沉默,也就充斥着这般沉重的苦痛。

  最先开口的,果然还是根德比恩。

  “母体诞下人偶的异常现象——公开至今有半世纪时间了。当时还饱受质疑,现在也成了不得不严肃对待的事实。有人以为这是某种未知细菌或病毒的结果,有人则把这当作一种先天畸形看待。不过,问题关键在于生下的并非普通的人偶,而是球形关节人偶。球形关节是人工设计的产物,是自人类想象力中诞生的结构,自然界中绝不可能存在。即便如此,球形关节人偶仍旧接二连三地呱呱坠地。这就好像,是自然在模仿人类的造物。除了奇迹,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说着说着,根德比恩的眼里就胀满了血丝,本能地开始罗列空虚的词汇。

  “根德比恩阁下。太激动的话,您的血压可就危险了。但既然聊到这个话题,我也就姑且说一句吧。我是这样想的——在母胎中形成的人偶,难道不是与人类有亲缘关系的另一个物种吗。”

  “怎么可能……! 你想说从人类变成人偶是一种进化吗!”

  “是的。这样下去,只要放任不管,人偶迟早会取代人类的位置,后者也将彻底灭亡。你不觉得自然淘汰四字,正适合形容那样的未来吗。既然人偶淘汰掉了人类,不就意味着人偶是比人类更加强大的生命形式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张口闭口自然淘汰……新的性状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保留下来,就必须有利于个体的生存——这可是自然淘汰的基本原则。崭新的性状应当有助于后代延续。这部分基因编入遗传物质又传与子代,物种才可能得到繁衍。但是,胎儿的人偶化对人类生存又有什么好处了。现在所有人类都在倒数着等待灭亡。你又怎么解释我们如今的处境?”

  “不妨这样理解吧。人偶化会使人类失去繁殖能力,单纯只是因为对于人偶而言,繁殖不过是多余的机能罢了。我们终于从繁殖这般低劣的目标中得到解脱。人类超越了过去的价值观,种群存续不再是一切生命的最优先事项——”

  “开什么玩笑……!”

  “也请你稍作想象吧。在人类尽数死去的世界上,仿佛墓碑般陈列着的无数人偶。那里不必有音乐,也不必有舞蹈,一场永不结束的飨宴……。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理想乡。”

  面具之下,神情恍惚的她歌唱般编织着话语。从往来严守戒律的修道院长口中,竟然吐出了如此轻率的话。异样乃至异端的氛围弥散到空气之中,与在根德比恩车下设置炸弹的那些极端分子有相近的气质。

  “……修女蕾蒂西亚啊,我收回之前的评价。看来你还沉浸在那场永无天日的幻梦之中。”

  抛下这样一句话,根德比恩离开了房间。

  第八场 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

  单凭第一印象,仍谁也无法想象她斯拉夫人特有的雪白肌肤下,竟然流淌着如此滚烫的鲜血。那柔软的肢体里翻滚的,竟是灼热的熔岩。

  米拉娜今天也沉浸在芭蕾的排演之中。

  左手紧握住墙边的扶手。微微分开双膝,五位半蹲(Demi-plié)。腰向更深的位置坠下,五位全蹲(Grand-plié)。脚退回一位,过渡到手臂动作(Port de bras)。左手保持不动,柔和地扬起右臂。

  动作流畅,教人察觉不到关节的存在。

  缓缓倾倒上半身,前屈。额头正贴到膝上,右腕往上(En haut)。接着抬起上身,又向后倒下。从柔和的指尖到每一根头发,都贯彻了清晰的意志,充满对美的执念。

  于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而言,舞蹈就是她解释世界的唯一而绝对的武器。每每掌握新的技术,她都会喜悦得浑身颤栗。好像自己又朝着某种事物迈进了一步。那暧昧不清的“某种事物”,指的究竟是何种事物?米拉娜自己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不明真身的某物就在那里。

  喜爱上芭蕾的契机已经遗忘在遥远记忆的彼方,再也回想不起来。只是自记事起就已会舞蹈了。好像昨天还只会爬行的幼儿,忽然学会站立行走那样。

  对自学的幼童,古典芭蕾未免是个太艰深而残酷的世界。旁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坚持不过几个月。

  即便如此米拉娜也毫无怨言。她参考下界送来的资料,埋头在辛苦的训练里。

  为她这份热意所吸引的,就是如今已经离世的修女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亦是前任修道院长,她拼命求情,说服了<机关>的干部。一年后,原本废弃的别栋完成了改建。

  崭新的门左右敞开,里面的景色已经截然不同,别栋赫然变成了一间舞蹈教室。覆盖整面墙壁的镜子。高度与腰齐平的扶手。木地板上还安置着一架贝森朵夫的钢琴。

  仿佛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见证了改建完成的艾格尼丝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一百零八岁。

  艾格尼丝下葬几日后,一个老妇人来拜访了米拉娜。

  她的名字是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只听见这个名字,就足够安慰为艾格尼丝离世而痛哭不止的米拉娜了。米拉娜收到的下界送来的参考资料里,就频频出现过约内拉舞台上的身姿。尤其是芭蕾舞剧《葛蓓莉亚》的录像,米拉娜反反复复看过好多次,而约内拉就是其中斯万尼尔达的演员,米拉娜自然对她憧憬得无以复加。(注:《葛蓓莉亚》系由法国作曲家德利布谱曲,尼泰与圣-莱昂改编剧本的芭蕾舞剧。大致梗概如下:青年弗朗兹对少女葛蓓莉亚一见钟情,教他的未婚妻斯万尼尔达心生嫉妒。后来发现葛蓓莉亚竟是发明家葛蓓留斯制作的木偶,两人重归于好)

  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正是天生的芭蕾舞者。

  她生于罗马尼亚。年仅十六就站上了洛桑国际芭蕾舞比赛的舞台,以无人能及的舞技夺下金奖。此后只身前去巴黎,十八岁时成功加入她日思夜想的巴黎歌剧院。

  此后便一骑绝尘,以“群舞”(Quadrille)、“领舞”(Coryphee)、“独舞”(Sujet)、“主要舞者”(Premier Danseur)的顺序晋升,以二十三岁的年纪,被当时的主席提拔为“明星舞者”(Etoile)。(注:此处“主要舞者”的原文为“プルミエ·ダンスール”,即Premier Danseur。其中Danseur为对男性舞者的指称,此处疑似为作者误用)

  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她是古典芭蕾界在世的神话,也是最后的神话。

  米拉娜对约内拉的第一印象,只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但片刻之后,她就将为这老妇人的魔法而深深着迷。

  年逾七十的约内拉踏进舞蹈教室,空气就为之陡然一变。她在天窗投下的阳光之中敏捷地踮起脚尖,两手手背相对,仿佛柔和的双翼,天鹅般楚楚可怜的少女就显现在米拉娜眼前。纤细的十指幽然弯折,将每一根洁白的羽毛都表现得栩栩如生。

  改建尚未完成时候,艾格尼丝就已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她委托<机关>最后的愿望,就是要为米拉娜找到一位老师。合适的人选少之又少。世界上的年轻人与日俱减,各地的芭蕾舞团都陆续陷入解散的境地。

  <机关>征询的条件如下:

  性别为女性,应当对芭蕾教学颇有心得。立下契约后就不得与俗世再有牵扯,同意在比利牛斯的秘境之中度过余生。

  这间修道院的最机密事项,即是“非公开地接受保护的新生儿”。一般人一旦与她们有了接触,就再也不被允许下山。如若对这些条件全盘接受,便意味着要彻底断绝自己与人世的联系。

  约内拉却没有分毫的踌躇。面对一旦踏进,就再也无法回头的这比利牛斯山脉的深处,她抱着远离人世、告别故土的觉悟,选择了作为指导者的余生。即便已经告别舞台,约内拉仍是不折不扣的芭蕾舞者。

  舞团解散时,她抹着遗憾的泪水回到祖国,一段时间只能靠作主妇们的芭蕾教师维生。直到日渐年长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

  终于,七十岁时一切离她而去,约内拉成了孤身一人。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依统计的结果,就算情投意合的男女最终得偿所愿结合,能成功诞下新生儿的概率也无限接近于零。就像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约内拉早将结婚与出产从人生目标中划去了。

  约内拉为芭蕾奉献了半生,在社交场合频频露面,自然有过一两段恋爱的经历。不过对方但凡透露出一点儿结婚的意向,就必定遭到她的拒绝。年轻的她从未想到,自己老后竟会陷入如此难以忍耐的孤独。

  <机关>的邀请对这样的约内拉正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她一口应下条件,在契约书上签下名字。跨越比利牛斯,站在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面前,最先涌上她心头的便是惊愕之情。

  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等待着自己的竟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少女。

  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好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出现在失去一切的老妇人面前。天使本人对她的看法不过率直的一句“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可对此一无所知的约内拉却当场跪倒在地,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约内拉得到了允诺。她将作为指导者,将剩余的生命献与芭蕾。

  此后七年时间里,直到寿终正寝,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依照古典芭蕾的规范,对米拉娜进行了严格而全面的指导。米拉娜无时不刻维持着的美丽站姿就完全出自约内拉的手笔。

  约内拉的亡骸原本计划送回罗马尼亚,也在本人的遗愿下葬在了修道院东端的墓地中。

  说来奇妙,她的坟墓正与修女艾格尼丝毗邻——。

  米拉娜结束练习,忽然萌生冲动,想久违地去约内拉与艾格尼丝墓前,为两人扫墓了。

  第九场 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的初恋

  哐当。哐当。

  今天的锻冶场里,弗洛里卡也一如往日挥舞着巨大的铁锤。

  五寸钉的尖端刺穿了人偶们硬质的皮肤。

  这些并非一般的人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从母胎降生于世的球形关节人偶。其中不乏极具美术价值的逸品,全是埃里克·根德比恩从下界买来的。

  好像要避开晴朗的日光,弗洛里卡紧紧阖上房门和窗户。机油和涂料的气味糅合一起,融成一团不可名状的臭味弥漫在室内。除了工作台上放置的一盏洋灯,光源就只剩下挂在墙边的烛台了。暗沉的灯光照亮几个古旧的工具。从最简单的手锯到占据房间一角的线锯机,尽是用于切断的道具。

  而陈列在一旁,好像要将工作台团团围住的就是弗洛里卡的作品。不单有摆在地板上的,还有的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或者干脆钉在墙面上,实在千姿百态。

  有个人偶全身钉满了五寸钉,直被扎成了刺猬。五寸钉是弗洛里卡尤为喜欢的表现道具,一年里得实打实地用上千余根。

  负责置办材料的根德比恩也调侃说,“世上剩下的所有钉子,迟早要被弗洛里卡用完吧。”

  有个人偶被纵向劈开腹部,露出阴森森的内脏。虽然存在个体差异,但母胎诞下的球形关节人偶大都像理科教室的人体模型,内里有着腑脏。内脏与皮肤一般冰冷坚硬,同样是弗洛里卡钟爱的主题。

  有个人偶被拆得七零八落,本该是手臂的地方被接上腿脚,以腹部的球形关节为中心,赫然形成两个躯体,成了个奇形怪状的工艺品。球形关节好像具有魔力的道具,将原本无法连结的部位轻而易举地接在一起。这怪异的模样,显然在致敬从前那位汉斯·贝尔默的作品。(注:汉斯·贝尔默,20世纪德国画家、人偶制作者与摄影家。为反抗纳粹而开始一系列“无关国家利益”的人偶创作,是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

  所有这些作品被弗洛里卡冠以“人偶工艺”之名。

  于是,弗洛里卡本人,也就自称为“人偶工艺师”。

  她并非人偶制作者,而是人偶工艺师。

  她不是创造人偶的人,而是改造人偶的人。

  虽说如此,弗洛里卡身高尚不及父亲腰边的时候,确实还怀着成为“人偶制作者”的梦想。

  与玛丽安和米拉娜不同。两人作为人类而非人偶降生时,即刻就被托付给了<机关>。而弗洛里卡直到七岁生日那天,都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这实在是特殊情况。早在她出生的时候,时代就已陷入一片虚无,新生儿的诞生也被人们当作奇迹。降生于世的孩子只需发出无邪的哭声——政治、社会、科学、宗教……——就足以吸引无数领域的目光,或成为绑架与恐怖袭击的目标。新生儿生来就背负原罪,<机关>则是保护她们的唯一的骑士。

  弗洛里卡在父母身边成长期间,<机关>派出的职员也从未停止过对她的严密保护。保护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与监视无异。

  她的父亲是名震巴塞罗那的雕塑家,甚至参与了圣家族大教堂的建造。这座于西历一八八二年始建的教堂原定于二〇二六年完工,工程却因人偶出产现象的蔓延而陷入停滞。照知晓下界状况的根德比恩的说法,直到弗洛里卡年已十六的现在,教堂的建造也迟迟没有进展。

  弗洛里卡展现出的塑形才能,分毫不输他的父亲。握起锤子与錾刀,在她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但与在建筑界留名的父亲不同,弗洛里卡的兴趣只表现在人偶上。她甚至明确说过“将来的梦想是人偶制作者”。

  聚在父亲工房里的弟子尽是男性。也许受了他们影响,不多久,弗洛里卡的举止也自然而然地变得男孩子气了。

  看见独生女一天比一天粗鲁,她的母亲也不得不皱起眉头。她最不能接受的还是女儿对人偶制作的兴趣。好不容易从人偶化中逃过一劫的女儿,居然从记事起就想着要当人偶制作者了。

  与愁眉苦脸的母亲相反,父亲对她则极尽宽容。不管弗洛里卡表现得如何男性化,也不会多说一句,任由她埋头在人偶创作中。

  某天,含着西班牙王室血脉的某位女性诞下的球形关节人偶,在严密保护下被运送到了圣家族大教堂。

  那人偶被命名为“阿依达”。似乎是生下它的女性本人,希望能够将这人偶放在教堂内展出。不待多时,阿依达就收纳入玻璃展箱中,将被装饰在教堂正面东侧,那座象征了耶稣降世的钟楼之中。

  随着年代变迁,各时代的价值观也在不断变化。大约从数十年前起,著名女性分娩的球形关节人偶就被赋予了不可估量的价值,并成为商品买卖。如果人偶足够美丽,就算出身平凡,也能作为美术品得到评价。世界各地的收藏家名声日盛,争先恐后在此中投入私财,狡猾的掮客跋扈其间。

  仿佛人类有容貌美丑之别,人偶生来也分美丽丑陋。

  仿佛人类有出身贵贱之分,人偶生来也分高贵低贱。

  美丽而高贵——那叫作阿依达的人偶,实在是两者兼备的凤毛麟角的存在。

  *

  弗洛里卡迎来七岁生日那天,终于有了命运的邂逅。

  阿依达向大众开放的第一天,正巧是弗洛里卡的生日。虽然正式开放要等到上午十点,父亲还是少有地滥用职权,牵着弗洛里卡的手,在客人蜂拥而至的一小时前来到了东侧钟楼。

  巧合不止一个。那天,早就对弗洛里卡的教育举手投降的母亲,竟然也在同行的行列里。

  在父母的守望中,弗洛里卡终于见到了阿依达。

  隔着透明的玻璃,见到美丽的阿依达的第一眼,弗洛里卡就流下了眼泪。仿佛在沙漏玻璃间坠落的沙砾,泪珠一粒一粒径直掉落下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偶啊。典雅的金色卷发,掩着冰蓝的眼睛。睫毛向上翘起,脸颊染着蔷薇的色彩。鼻峯高挺,嘴唇宛如永久含苞欲放的花蕾。衣装的颜色黑白交织,酝酿出钢琴键盘一般的和谐。头戴的布帽边缘有复杂的蕾丝装饰,丝带在颌下系成蝴蝶结。贴身的披肩上装饰着两重洁白花边,褶皱以人华丽的美感。裙装是连衣裙,喇叭袖自手肘位置起,向手腕渐宽,与阿依达高贵的面容完美相称。

  但她容貌的精致与服饰之华丽,都不是教弗洛里卡动容的关键。让她不禁潸然泪下的并非这些分离的部分,而是作为一个完整个体存在的人偶。没错,真正让她为之倾倒的,是名为阿依达的小小人偶,身上散发出的那无与伦比的存在感。眼泪不知止歇地滑落。那泪水中蕴借了见证至高之美时油然而生的生存实感,却也含着她近乎绝望的败北的悔恨。

  啊啊,自己今后如何穷尽技艺,也绝不可能造出这般美丽的人偶吧。

  弗洛里卡由此理解了。

  ——她已经再无法制作人偶。

  心头萦绕着仿佛被推落地狱的绝望,弗洛里卡向封存了阿依达的那玻璃表面,轻轻地献上一吻。冰冷、坚硬的钢化玻璃之上,隐约浮现她洁白而模糊的唇印。这是决计无法传达给阿依达的她的一吻。

  那个瞬间,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知晓了初恋的滋味。

  另一边,守望着爱女背影的父母,也相互依偎着落下眼泪。他们落泪,却并非为阿依达的美丽所感动。

  打一开始,父母的目光就从未落在人偶上。他们哀切的视线,始终只向着自己女儿的背影。

  过往如少年般剪短的黑发,在这一年间,已能堪堪披在肩上。弗洛里卡有了几分少女的气质,言谈举止却仍与男孩一般无二。

  那对父母明白了。今后,无论女儿的长发如何蓄起,两人也永远失去了爱抚那头黑发的机会。

  ——弗洛里卡迎来七岁生日的那天,必须将她交予<机关>。

  这正是她的父母与<机关>定下的契约。

  手握锤子与錾刀,出入圣家族大教堂的少女的身影,早在世间有了传闻。

  不知何时起,为着名叫弗洛里卡的少女,巴塞罗那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其中,虎视眈眈要绑走她的人亦不在少数。

  父亲劳费苦心培养的一名弟子就曾想要带走弗洛里卡,结果被<机关>的职员射杀。这事件就发生在弗洛里卡初恋的两个月前。

  与阿依达命运的邂逅,只在数分钟后就划上了句点。

  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男人,匆忙之中围住弗洛里卡。她衣袋里虽放着可当作武器的工具,可在老练者面前却连拿出来的机会也没有。双手只一瞬就被拷在了身后。

  不知真相的弗洛里卡,唯有向父母投去求救的目光。

  父亲与母亲相互搀扶,泪眼朦胧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就此,弗洛里卡被送去了比利牛斯的秘境之中。

  *

  弗洛里卡换一具崭新的人偶,只是漠然地敲打钢钉。

  但她手中却不见铁锤。

  关键的五寸钉已经用尽。

  她盘腿坐在地上,仿佛威吓猎物的猛禽,紧盯着数米之外的一个人偶。

  正在这个瞬间。

  ——哐当!

  令人愉悦的敲击声在她脑海中响起。

  然后,弗洛里卡在错觉中看见了。

  一枚五寸钉深深打入了那全裸的人偶的侧腹。

  这到底只是幻觉,无非一种脑内练习罢了。

  ——哐当!

  第二枚五寸钉贯穿左臂。

  ——哐当!

  第三枚五寸钉贯穿右侧大腿。

  她叹息一声,仰面躺倒在地。直到腰际的长发掀起波涛,仿佛乌鸦的翅膀在身后展开。从工装裤口袋里随手掏出烟草与火机,老练地点上一支,很不愉快似的呼出烟雾来。

  “……无聊。”

  喃喃的低语与烟气混合一起。

  离开故乡以来,已过去九年时间。当时七岁的少女,如今也已步入年龄以十作始的最后几年。她照旧言行宛如男性,原本披在肩边的发梢伸到腰际,身高也越过了一百七十厘米。

  不幸的是,与肉体上的显著变化正相反,和阿依达的相遇予她的绝望没有半点消减。隔离在比利牛斯的秘境中的几年间,她从未打起过制作人偶的兴致。

  即便如此,她仍然按耐不住要创造什么的冲动。

  最初不过一种复仇。梦想成为人偶师却再造不出人偶的弗洛里卡,委托埃里克·根德比恩找来人类生下的人偶——尤其是其中附加价值最高的那些,对着它们挨个挥下铁锤。人偶们如字面意思地被砸得粉碎。如同虐杀。杀腻之后,她就开始尝试肢解。用线锯撕开人偶们的肚子。如同解剖。教她意外的是,这些人偶竟然有着内脏。

  终于,她产生了用人偶制作工艺品的想法。每完成一项作品,团在心头的阴影便扫清一些。

  结束得太过轻易的初恋。在初恋中粉碎的梦想。与双亲的别离。与人世隔绝的时光……忧郁的由头一个一个涌现出来,弗洛里卡又用人偶工艺这种崭新的创造形式,将忧郁一份一份埋葬下去。她借此学会了自我排解。

  然而对阿依达的留恋从未消失。那天,隐约萌生在玻璃箱另一侧,初恋那甜蜜而哀切的思念,至今仍作为一份回忆,烧灼在这纯粹的处女心中。

  她心中姑且有所预料。

  那时的感受,此后也不会再度经历,终会成为穷尽此生也独一无二的体验吧。正因这样才有其价值。

  明知如此,弗洛里卡也不得不去寻找。

  寻找比阿依达更值得自己施以工艺的人偶——。

  “既然这样——”

  冷不防地起身,弗洛里卡在石壁上捻灭烟草的火焰。接着迈出锻冶场,向西栋走去。

  比阿依达更加完美的人偶,她心中唯有一个人选。

  第十场 自动人偶的精度

  芭蕾练习结束,在沐浴场洗去汗水,米拉娜向西栋走去。

  在还有巡礼者来拜访修道院的年代,西栋似乎被曾用作他们的宿舍。矫饰过度的粗野轮廓正贴合了罗曼式建筑的特征。

  入口正上方有半圆形的门楣(tympana)结构,虽然磨损严重,还能隐约看出上面雕刻着的奇妙图案。或人物或鸟兽,主题各不相同。

  门扉近旁有形似圣母玛利亚的女性浮雕,造型却像个丰满的乡里妇女,表现出鲜明的时代与地域特点。

  西栋内部有四个房间。目前分给玛丽安、米拉娜和弗洛里卡一人一间。考虑到除了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别的修女都在集体宿舍里起居,可说是相当破格的待遇了。空置的那个房间则被当作杂物间使用。

  米拉娜正要踏进自己房间时,身后的门仿佛被暴风掀开似的猛地开启。她被吓个正着,差点儿一屁股摔倒在地,好在下盘稳健才立住了脚步。

  弗洛里卡气势汹汹地冲到过道上。

  “我有话要和你说。”

  于是抓着米拉娜的手腕,就把她往门里拉。不必多说,这门对面就是弗洛里卡的房间。

  窗户紧闭,只点着一枚蜡烛。废品杂乱堆积成山,地上灰尘恐怕有一厘米厚。闻到什么药物般刺激鼻腔的臭味,米拉娜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

  听见米拉娜困惑地发问,弗洛里卡这才松开了手。她每日匠人似的作业不断,腕力自然也不一般。米拉娜雪白的肌肤上留着弗洛里卡的指印,似乎红肿了一块。

  “你敢和我‘决斗’吗。”

  只一瞬,米拉娜就理解了弗洛里卡口中的“决斗”指的究竟是什么。同时也感到一阵奇妙的违和感。

  两人在这修道院里共同度日,总有一日免不了要“决斗”吧。米拉娜甚至将之视作宿命看待。但提出决斗的不该是弗洛里卡,而应当是米拉娜才对。与外向的米拉娜不同,弗洛里卡生性就十分内向。这样的她先向自己开了口,不得不教米拉娜感到些许的不情愿。好像弗洛里卡不作商量,就打破了两人长久来心照不宣地筑起的关系,让米拉娜有些忿忿不平了。

  米拉娜与弗洛里卡。

  从两人钟情的事物中,能显著地分辨出她们意识的朝向。

  米拉娜借着舞蹈,将她的感情向外不断放射。另一方面,弗洛里卡则把自己的感情向内封存作品的最深处。

  若说米拉娜是阳,弗洛里卡便是阴。

  米拉娜追寻着一瞬的闪耀,弗洛里卡则追寻恒久的黑暗。

  开放与闭锁。

  刹那与永恒。

  虽同为艺术的使徒,却走在截然相反的道路上。

  也因此才纠缠不清。

  这是第二次决斗了。

  第一次决斗,也是两人关系的开始,发生在距今七年以前。正在过去的那个瞬间,米拉娜与弗洛里卡之间,第一次有了共鸣的“某种事物”。

  *

  从很早前开始,米拉娜就有一个目标。

  她要将芭蕾舞剧《葛蓓莉亚》第二幕中,那段“人偶的华尔兹”演绎到极致。确切说,就是女主角斯万尼尔达扮作自动人偶葛蓓莉亚,骗过葛蓓留斯博士,逃离困境的那段舞蹈。

  单看她凛然的站姿,任谁也猜不到米拉娜心底的愿望——因为某个原因,她迫切希望借由舞蹈的形式化身为自动人偶。舞剧《葛蓓莉亚》中“人偶的华尔兹”一段,就成了实现她愿望的最佳素材。

  事情发生时正是初夏时节。当时八岁的米拉娜,生来第一次在弗洛里卡面前表演了“人偶的华尔兹”。

  “既然想将‘人偶的华尔兹’演绎得足够完美,不如去找人偶专家帮你把把关吧。”

  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的建议成了一切的发端。

  约内拉口中的人偶专家,想也知道指的是弗洛里卡。至于米拉娜,她多少知道弗洛里卡莫名讨厌自己的事儿,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教对方爽快答应自己请求的办法。

  到头来,她只能采取守株待兔的法子。弗洛里卡虽然整天躲在锻冶场里,可总不能不吃饭也不沐浴如厕。而无论其中哪项,都必定要经过回廊。

  那天午后,中庭中央多了个煞风景的椅子。弗洛里卡一踏上回廊,就看见在那椅子上恭候多时的米拉娜。她穿着芭蕾舞裙,裙摆和着微风摇摆,做出读书的姿势。看在旁人眼里,不知该说滑稽还是古怪。

  “呃……这是演哪出?”

  弗洛里卡黑着张脸问道。已经变成自动人偶的米拉娜自然无法答应她,只是动作僵硬一顿一顿地站起来,把抱在胸前的书本摆到一边。

  只一瞬间,弗洛里卡就明白了米拉娜的打算。

  年仅九岁,她就已对古今东西与人偶相关的文献有了广泛涉猎,芭蕾《葛蓓莉亚》自然也在其中,甚至读过了德国浪漫派作家E·T·A霍夫曼写的原作小说。对截取小说三个片段改编而成的歌剧《霍夫曼故事集》也有所了解。虽说如此,她还是搞不懂米拉娜为什么突然在自己面前跳起了芭蕾。

  米拉娜开始了舞蹈,但那时她的技术尚且青涩,也欠缺表现力。与其说是芭蕾,莫如说是孩童的游戏。八岁的米拉娜,她的身体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稚嫩,看不出一点风度。舞蹈过程中还跌了好几个跟头。当然没法教弗洛里卡满意。

  “哼……没见过比这更难看的人偶了。你的舞蹈是对人偶的亵渎。”

  为着弗洛里卡直白的感想,米拉娜哭了一整晚。

  向她提议的约内拉,一定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会这样了吧。想通这点,她的眼泪就又冒出来了。

  自己不过是井中之蛙——约内拉利用弗洛里卡,教当时的米拉娜痛切地认识到了真相。想来是因为她认为比起亲口告诉米拉娜,还是借这个办法会更有效果。

  若不是米拉娜内心坚强,恐怕会就此一蹶不振。第二天,第三天,她又回到回廊,继续等待弗洛里卡,继续表演“人偶的华尔兹”。最初只觉得扫兴的弗洛里卡,见米拉娜的舞姿愈发有了人偶模样,也看得认真了起来。后来在米拉娜软磨硬泡之下,固然不情不愿,也还是同意了担当葛蓓留斯一角。

  一如其名,葛蓓留斯正是葛蓓莉亚的制作者。“人偶的华尔兹”中葛蓓留斯也有出场,辅助葛蓓莉亚的演出。

  悲剧发生在三个月后。

  弗洛里卡绝非怀抱恶意才这样做的。事情演变至此,仅是因为扮演自动人偶的米拉娜表现太过出色,唤起了她的欲望。

  没能抑制住欲念的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五寸钉的模样。这究底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和她在锻冶场中反复对人偶做的脑内练习没有区别。不过是只在弗洛里卡内心剧场中上演的私人仪式罢了。

  弗洛里卡发出的五寸钉,到底也没有超出想象的范畴。她只是沉溺在甜美的幻想里,想象将钢钉刺进扮演自动人偶的米拉娜的皮肤里,借此满足自己罢了。

  然而米拉娜——她却接收到了弗洛里卡发出的五寸钉。仿佛接收信号的收音机,她本能地察觉了弗洛里卡的幻想。米拉娜意识的最深处,接受了弗洛里卡残忍的五寸钉(Pathos=情念)。

  痕迹最初表露在右腕。

  米拉娜清楚看见了五寸钉深深刺进那里的凄惨光景。

  刹那间,钉刺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痛。即便如此米拉娜也没有停止舞蹈。五寸钉抵到她左侧大腿上。钢钉缓缓没入到血肉之中,就连肌肉纤维向四周撕裂的触感都如此鲜明。

  接着血流了出来。这也不过是幻觉,米拉娜却嗅到了铁锈的气味。她感受到温热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滑下的触感。

  之后,从大腿直到脚跟刺过一道难忍的剧痛。若说钢钉、伤痕、血潮都只是幻想,难道此刻的疼痛也不过幻觉吗。绝非如此。只要米拉娜的大脑将之作为疼痛处理,这痛楚就是真实存在的。剧痛里她摔倒在地,好像身心都受了这未知现象的玩弄,只能无助地啜泣。

  弗洛里卡愕然地俯视着抽噎不止的米拉娜。好不容易才理解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米拉娜的右腕与左边大腿上,浮现出教人毛骨悚然的苍白斑点。与她妄想中五寸钉刺中的位置分毫不差。好像人偶的皮肤……弗洛里卡想。她为之讶异的同时,又浮现出一个单纯的疑问:如果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变成这副模样,米拉娜会怎样呢?

  钉刺的妄想与被钉刺的妄想。

  两人的妄想相互咬合,在米拉娜身上引发了异变。

  这该是如何的感受性啊。

  但,单凭感受性三字,果真能解释如此的现象吗。

  结果花了整整三周时间,那些斑点才从米拉娜肌肤上消去。

  虽然没有留下疤痕,但修女蕾蒂西亚还是决定予弗洛里卡鞭打作为惩罚。并严厉警告她此后再不要犯下同样的过错。

  *

  这段稍显苦涩的回忆,就是米拉娜与弗洛里卡过去有过的唯一一次“共鸣”。

  虽并非哪一方有错,但米拉娜此后便对皮肤的刺伤抱上阴影,弗洛里卡也受了三下鞭打。在谁都难说有什么回报。

  米拉娜放弃了在弗洛里卡面前舞蹈。

  其中固然有被修道院长严令禁止的原因在,但更多还是因为她害怕弗洛里卡的目光。要是那时候,钢钉刺到了胸口或者腹部……她稍作想象就恐惧得难以自持。

  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忘掉恐惧。

  此后米拉娜的舞蹈技艺突飞猛进,作为自动人偶的精度也与日俱增。即便如此,也不可否认她曾认知到弗洛里卡妄想的钢钉的那段经历。

  既然认知能够诱发疼痛,就不能否定存在诱发死亡的可能性——。

  看见米拉娜陷入沉默迟迟不开口,弗洛里卡只能焦急地逼问道:

  “你……你不会忘了我们的那次对决吧?”

  她的问题好像触碰到了米拉娜的开关:

  “怎么可能忘记?都被你用钉子刺穿手腕大腿了。我从来没想过你还有那种能力。比主角早上一觉睡醒变成青虫的小说还要离奇呢。”(注:醒来变成虫子的情节可能出自卡夫卡的《变形记》)

  “……那与其说是我的能力,不如说是你的能力吧。我只在妄想里刺过你啊。”

  “那就一定是我们两人合力的结果了。不管少了谁,都不会诱发那样的现象。”

  弗洛里卡没有回答。她虽然心底赞同米拉娜的臆测,但还是不情愿当面承认。

  看见她不说话,米拉娜忽然恶作剧似的露出微笑。

  “你的钉子是爱情的象征,就和接吻一样——但说不定比接吻还要热情呢。”

  “说……说什么呢!”

  米拉娜突如其来的话教弗洛里卡狼狈不堪。见弗洛里卡手足无措的模样,她感觉莫名地满足,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越接近人偶,你钉刺我的欲望就越难以抑制。难道不是吗?我彻底成为自动人偶的那一刻,这具躯体也会彻底被你的爱意掩埋……想也知道那会是难以忍耐的痛苦吧……但也莫名教人心脏砰砰直跳。”

  “你在嘲讽我吗!”

  米拉娜抛了个媚眼,反而激起了弗洛里卡的怒火。开始时,她还想着自己作为率先提出对决的一方,作出些许必要的让步也不是不能接受。心底盘算着如果能激起米拉娜的斗志,被她嘲弄几句也就忍过去了。现在却怒不可遏,把之前的计划全忘在了脑后。怒气从心底直往上冲:

  “你听清楚了,米拉娜!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志的钉!”

  “……否定自我意志?”

  “你真的明白为什么人类不如人偶美丽吗?答案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们紧扒在自我意志那种无聊的东西上边,还死死不愿意放手!”

  “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能理解。”

  “‘心脏砰砰直跳’?只要你还抱着这种浅陋的想法去跳舞,那就一辈子也别想抵达葛蓓莉亚的境界!说到底,我打一开始就看不惯你想变成人偶的理由了!”

  米拉娜的脸上骤然失去血色。弗洛里卡这才意识到自己踩进了米拉娜的雷区,事到如今却也没法住口:

  “以前,根德比恩没把住嘴就说出来了!说是你母亲,亲手把自己生下的女儿卖给机关的——就因为你不是人偶。哼!展示在教堂里的阿依达让我对人偶制作心灰意冷。我不得不选择放弃。但你母亲,她可比我积极乐观多了。竟然拿自己的子宫作人偶工房,沦落成娼妇也要不停生下人偶!”

  “你……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母亲说三道四!”

  被撕开心底古旧的伤口,米拉娜一时显出软弱的样子。弗洛里卡分毫不掩脸上嗜虐的喜悦,还对话题紧追不舍:

  “真是个明事理的母亲啊!没能抛弃自我意志,生来就有恶心的柔软皮肤的你,结果还是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听好了,不管你怎么模仿自动人偶,你母亲也绝不会接受你。不然,你可怜巴巴朝她求爱的那个母亲,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

  米拉娜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很能说吗。哼……既然你这样,我也不介意再说一遍!你这个没人要的孩子!”

  米拉娜纤细的手瞬间动了,抽到弗洛里卡的脸颊上。

  这是她第二次对弗洛里卡动手。若第一次还能说是为了保护玛丽安,第二次却失了上回的大义名分,只是气急败坏的结果而已。米拉娜隐藏的情感全表露出来,眼角挤出大大的泪滴。竭力抽出去的一耳光,教手掌现在也火烧似的刺痛,止不住地颤抖。

  她标致的脸染上怒意后就显得越发凄艳,看在弗洛里卡眼里却反倒滑稽。弗洛里卡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挨了一巴掌的左颊肿得通红,传来阵阵不适的痛楚,她却并不生气。反而评估起米拉娜此刻的表现来——溢满了情感的身姿在她眼中万分丑陋,用上一枚钉子也觉得浪费。

  正因如此,弗洛里卡既不激动,也没有反手打回去。只是如冷彻的钢铁般维持着静默,半带着怜悯地,嘲弄地勾起嘴角:

  “终于露出本性了啊,米拉娜。怎么,很不甘心吗?讨厌我了?我倒求之不得呢,你终于有和我决斗的动机了。要不然,这次也让我演葛蓓留斯,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看你舞蹈吧?”

  “……如你所愿。”

  米拉娜简短地回应道,左手轻抚着右手,刚才的动作几乎拉扯到肩口,现在手掌也还在痉挛。她就这样,左手微微用力,把麻木的右手按回原位,好不容易才把僵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

  “不过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输赢也没什么悬念了。到时候就等着被我的‘钉’刺中,哇哇地哭得满地打滚吧。”

  “……不会变成上次那样的。我要让你彻底认可我的舞蹈。”

  “哼……期待你的表现。”

  弗洛里卡傲慢地回一句。仿佛黑夜中展翅的乌鸦,她利落地扬起黑发,皮靴在地上踏出一声夸张的响动,悠然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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