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人偶的华尔兹 --Valse de la poupée--③

  第十二场 情景/人偶的华尔兹

  (注:芭蕾舞剧《葛蓓莉亚》中有多支名为“情景”的舞曲,这里指的应该是第二幕中的第八支舞曲,时间顺序上正在“人偶的华尔兹”之前)

  回到后台,米拉娜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半裸着身子坐到梳妆台前。从白瓷般的脖颈直到背后,玛丽安为她细致地抹上粉底。抹着抹着就感觉皮肤汗毛直竖。在这当成后台使的房间里慌慌张张地准备,已经是第三回了。此时的气氛却渗着远非上次与上上次能够相比的寒意。几乎能听见电光闪烁般紧张的声音。

  不知何时,她胸中便涌出一团阴暗不祥的预感,仿佛正为将上刑场的囚犯安排最后的晚餐。与米拉娜在舞台上嬉闹时的欢欣鼓舞,转眼又被撕成了碎片。

  走进后台以来,米拉娜就再没有开口说话。皮肤紧绷着,不知是不是出于紧张。这在向来坦然自若的她,也实在是回稀奇的事。

  玛丽安渐渐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不似在为人类上妆,而是捏着一只画笔在人偶的冰冷皮肤上游走。

  几分钟前,两人肌肤紧贴时,她还以为自己与米拉娜间似乎已经不再有隔阂了。但现在又怎样呢?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那个人,却仿佛身在无比遥远的彼方。随着妆容趋近完成,她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发膨胀。

  “谢谢玛丽安。妆画成这样就够了。”

  听见米拉娜的话,一心一意抹着粉底的玛丽安这才被拉回现实来。她想尽可能地延长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哪怕只多一秒,也不愿意放手。心底的忧愁又表露到手指上,为米拉娜化妆时才显得如此细致。

  万事俱备,离开梳妆台前。一身漆黑的舞裙裹住米拉娜的肢体,她迈出一步,便仿佛有黑天鹅的羽毛翩翩飘落。层叠的蕾丝从大片裸露的襟前一直延伸到腰腹位置,绚烂煽情,简直不似米拉娜会选择的服饰。

  事实上,当她唇齿微分,眼波流盼,妖媚地注视着镜子的时候,玛丽安脑中浮现出的,竟是玛格达莱娜的面影。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玛丽安。”

  正要走出后台房门时,米拉娜忽然转身开口说。这话听在玛丽安耳里实在太过无情,她感觉莫名其妙,却只能咬紧嘴唇低下头去。米拉娜究竟怎么了?

  “好慢啊,米拉娜。”

  弗洛里卡站在敞开的门边,丝毫不考虑在圣堂吸烟是否有失礼数,手里悠然点着一枚烟草。几分钟前她就不见了踪影,没想到竟然躲在这里消磨时间。

  玛丽安战战兢兢地瞄了一眼身穿燕尾服的弗洛里卡。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不得不承认这身打扮实在很适合她。她平日的衣着和米拉娜私底下的穿法一样邋遢,此时换上正装,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弗洛里卡瞥向米拉娜,抖落烟灰一般地喃喃低语道。

  “……你也是一身黑啊。”

  “啊啊,没错。”

  玛丽安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这一幕。可两人只各自说了一句,就不再有别的交流了。对于将要迎来宿命的对决的她们而言,这点对话未免太过干瘪。玛丽安想,或许正是背负了这般的使命,她们之间才不需要多余的语言吧。

  于是,米拉娜与弗洛里卡朝向舞台走去。

  目送两人的背影,玛丽安胸中阴云密布。她紧紧抱住莉洁特,强把心头的不安按捺下去,快步走向会众席。

  *

  ——芭蕾舞剧《葛蓓莉亚》。

  以十九世纪的欧洲为舞台。工业革命在城市中如火如荼的同时,对魔术与炼金术的信仰仍在背地里顽强生息。

  女主角是开朗美丽的少女斯万尼尔达。她在村中大受欢迎,与弗朗兹订下了婚约。

  老学者葛蓓留斯亦为斯万尼尔达的魅力折服,一把年纪还深深痴迷于她,制作了以她为原型的人偶,又为人偶命名为葛蓓莉亚。

  坐在窗边,低眉看向手捧的书本的葛蓓莉亚引起了斯万尼尔达的注意。天性活泼的她不作多想便开口问好。可无论她怎样搭话,都没能得到葛蓓莉亚的回应。

  另一边,弗朗兹却为这样的葛蓓莉亚着迷。为着此事,斯万尼尔达与他大吵了一场。

  一来二去,想要确认葛蓓莉亚的秉性,她便与朋友一同偷偷溜进了葛蓓留斯的屋子——至此第一幕结束。

  潜入葛蓓留斯屋中的斯万尼尔达一行人,终于知道了那静坐窗边,耽于书本的美丽少女葛蓓莉亚的真实身份。

  没错,迷惑了她未婚夫弗朗兹的葛蓓莉亚竟是一具人偶。少女知晓了情敌意料之外的真相,还来不及高兴,就遇到了外出归来的葛蓓留斯。

  朋友们四散而逃,唯独斯万尼尔达迟了一步。她只好藏进葛蓓莉亚的房间。

  好巧不巧,对葛蓓莉亚真身一无所知的弗朗兹,竟然借着梯子,从屋子二楼窗户闯进来了。

  葛蓓留斯愤怒不已,本想赶走这不速之客,却忽然改了心意。他心里描画出得到人类灵魂,栩栩如生动作起来的葛蓓莉亚的模样。便打算抽出弗朗兹的灵魂,注入到葛蓓莉亚的躯壳里。

  他邀请弗朗兹与他共饮美酒。弗朗兹中了葛蓓留斯的陷阱,睡得不省人事。葛蓓留斯便借此机会拿出魔术书,念起咒语。再看——一旁的葛蓓莉亚果真活动起来了。

  然而,在他眼前起舞的葛蓓莉亚,其实是斯万尼尔达。穿着人偶衣服的她决心救下弗朗兹,千钧一发之际扮作人偶,吸引去了葛蓓留斯的注意——。

  *

  庄严的钟声震颤了圣堂冰冷的空气,宣告中场休息的结束。原本神圣的音调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仿佛丧钟鸣响,传入落座在最前排,根德比恩右边的玛丽安耳中。

  比安卡则傲然坐在根德比恩左侧。从前的玛丽安恐怕会顾虑着相处不来的比安卡,尽量坐得远远的,就算中间有人作防波堤也无济于事吧。

  葛蓓莉亚=米拉娜坐在舞台中央古朴的座椅上,将一本精装书捧在胸前,做出读书的样子。一旁的葛蓓留斯=弗洛里卡则两手插兜坦然站立,这样场合下还不忘叼一枚香烟。

  另一边,修女蕾蒂西亚端坐管风琴演奏席之上,只留一个孤高的背影,如自动人偶般不显出分毫感情。

  米拉娜已然化身为自动人偶。她面无表情,甚至不输蕾蒂西亚的假面。看似读着手边的书本,眼里却空虚茫然。躯体连一厘米的颤动也没有。仿佛就连周身的空气都陷入了停滞。

  知晓米拉娜准备就绪,蕾蒂西亚有了动作。她左右纤手一动,在键盘间穿梭徘徊。空气注入风琴音管中,音色庄严,奏响的旋律却满溢着童趣。

  和着断音拼凑的愉快旋律——仿佛咔吱咔吱地扭转了透明的发条,米拉娜启动了。

  她如机械般一顿一顿地站起,将手里的精装书丢到一旁。本来,此刻的葛蓓留斯理应配合管乐的持续音部,做出向葛蓓莉亚作出注入弗朗兹灵魂的动作。弗洛里卡却还悠然地吞云吐雾,只以估价似的目光投向米拉娜。

  扮演自动人偶的米拉娜不断描绘着机械的直线。不断描绘出自然界中绝不存在的笔直线条。提及芭蕾,人们总先浮现出天鹅展翅的印象,她此刻的动作却身处另一个极端。

  身上的衣装则更令人瞩目。那条舞裙教人想起中世纪的高级娼妇,高贵与淫猥共存一体,让弗洛里卡悚然震颤。眼前的女人有如机械驱动的娼妇。无论经了多少情事,也无损那份高贵与超然,永久君临于娼馆顶层的,那完美娼妇的艳丽身姿……

  “啊啊……”

  开幕不过十几秒时间,弗洛里卡便燃起了情欲。下腹涌出浪潮汩汩般的感受,潮起潮落反复不息。

  她想起那天,听着墙壁另一侧比安卡美妙的声音,冲动之下的自渎,还有那时烦闷而狂乱的感觉。怎么可能,心底想着,恨不得狠狠斥骂自己一顿。这才刚刚开始呢。若只这点程度就被她唤起了情欲,整整四分钟的演出里,自己到底得敲下多少钉子才能满意啊。

  对弗洛里卡内心的警戒一无所知,米拉娜的舞姿越发精巧细致了。但单凭舞蹈二字,果真能形容她此刻的动作吗。这段舞蹈本来刻意编排得滑稽,目的就是教观众会心一笑。然而无论弗洛里卡,还是会众席间的观众,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肃杀的气息在四下飘摇。

  为了按耐兴奋,弗洛里卡捏紧了叼在嘴里那根香烟的末端。呲呲地,手掌皮肤传来烧灼的感触。痛呼将将要冒出来,好不容易又咽了回去。众人的目光聚焦在米拉娜扮演的葛蓓莉亚身上,无人留心她刚才的举动。欲望被烫伤的凄痛抑制了片刻,可不过数秒就又卷土重来。

  七年前的夏天,弗洛里卡刺下了两枚钢钉。演奏“情景”的时候默不作声,两枚钉子都是“人偶的华尔兹”过半之后才渐渐发动的。

  现在却大不相同。“情景”还未过半,她便感觉欲火焚身。下腹深处焦灼的那团捉摸不透的雾气,在下一秒汇聚成明确的奔流,激烈地奔腾翻滚。

  就在这情念抵达顶峰的时候——

  “啊……!”

  身体微微地颤抖,弗洛里卡悄然间抵达了高潮。妄想的五寸钉同时迸发而出,足有三枚。其中两枚偏离了目标,余下一枚,精准扎穿了米拉娜高举在头顶的左手。

  她尽力瞒住了自己的丑态,没有人注意到五寸钉的发动。若说有谁留意到了,便只可能是比安卡——只有她,在弗洛里卡的钢钉贯穿米拉娜手掌的时候,微微眯起了眼睛。

  最先意识到情况异常的,唯有射出五寸钉的弗洛里卡本人。并非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正因什么都没发生,她才感觉怪异。

  甘美的触感告诉她,自己确实扎穿了米拉娜的手掌。仿佛七年前那瞬间的感动在心中清晰地复现。但米拉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眼也不眨,淡然地继续舞蹈。

  然而,弗洛里卡冷静敏锐的目光,确切地捕捉到了一处苍白的斑点,有如圣痕般浮现在米拉娜左手上。

  理解真相的弗洛里卡万分错愕。

  ——米拉娜!难道你现在……连痛楚也感觉不到了吗!

  不错,米拉娜已然完美地化作了一具发条人偶。看出这一点后,弗洛里卡的欲望愈发高涨了。如同葛蓓留斯抽出弗朗兹的灵魂,要将之注入葛蓓莉亚之中,她颤巍巍地将双手举到胸前。方才,自己在欲望冲击下没能稳住身体,才失手射歪了两枚钉子。

  这次不会重蹈覆辙。

  她有一击即中的信心。

  粗暴扯下脖颈间的蝴蝶结,顺次松开上衣的三枚纽扣。刚刚活动不开的上身便为解放感所填满。矜持与羞耻都不再重要。就连这场决斗结局如何,她也毫不关心了。

  何况,那一枚命中米拉娜皮肤的钢钉,已经宣布了弗洛里卡的失败。

  七年前,她败给下腹部炽盛的强烈欲望,向米拉娜的皮肤刺下了钉子。留在肌肤间那颜色分明的斑点便是见证,像要将她的欲望展露无遗。如同弗洛里卡幻想着“想要刺穿”米拉娜,米拉娜也用“想被刺穿”的幻想回应了她。

  米拉娜大约以为七年前败北的不是弗洛里卡而是自己吧。如今想来,那天的胜者不该是米拉娜吗。她的演绎达到了让弗洛里卡心甘情愿“钉刺”的水平。

  能否让弗洛里卡落下钢钉——归根结底,对决的关键只在于此。

  米拉娜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弗洛里卡的秉性。她自然看出了,自己愈接近人偶,便愈会唤起弗洛里卡的情欲。五寸钉是弗洛里卡的化身,亦是弗洛里卡本身。或说得直白些,是她性器的延展。

  ——哼……这样啊。原来如此。既然已经输了,不如输得彻底一点吧!

  弗洛里卡开始描绘。

  描绘自己想象能及的,最强的钢钉。

  那是不存在于人间的完美的五寸钉。

  熏银般光泽深沉,闪耀着永不锈蚀的光辉。坚不可摧,足以贯穿世间万物的,究极的五寸钉。

  好像逐次填上了空虚的弹仓,一阵不可思议的感触将她包围。唇边自然流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

  刹那间,她似机枪般放出无数枚钉子。没有一枚射偏,尽数贯穿米拉娜的胸口与腰腹。

  弗洛里卡看见了幻象。

  数十枚五寸钉扎在米拉娜胸前,陷没入肋骨的间隙,密密麻麻排布着的凄惨景象。

  “怎么会……”

  她硬直了身子。

  米拉娜没有倒下。那具娼妇般的自动人偶还在不断舞蹈。

  不知何时起,一种阴暗的愉悦浸透了弗洛里卡。是啊,如今的米拉娜已经不会止步。无论自己暗藏的欲望如何深不见底,她的身体都能尽数接纳下来吧。

  会众席上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终于觉察到这目不能视的攻防的悲惨气息。然而谁也没有动作,只是被按在椅子上似的动弹不得。甚至忘记了眨眼,沉浸在舞台上的此情此景中。就连最为挂念米拉娜身体的玛丽安也不例外。

  一段休止符后,音乐转入三拍子。

  乐曲终于由“情景”换作“人偶的华尔兹”。

  前所未有的昂扬教弗洛里卡震颤不已。气息慌乱,嘴唇染上淫靡的湿润光泽。小心不教别人察觉,大腿微微相互摩擦。如同发情期的雌兽,在沸腾翻滚的情欲冲击下不停颤抖。无可奈何的感受教人几欲发狂,如此炽烈——。

  但她必须暂时停手,放下钢钉。

  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葛蓓留斯的角色,弗洛里卡若无其事走到米拉娜身后。她差点就将这回事彻底忘在脑后了。品尝过敲下五寸钉的至高快乐,她确实一度忘掉葛蓓留斯的职责。好在刚刚乐曲的休止拉得意外地长,这才回过神来。

  和着奏响的崭新乐曲,米拉娜的身体忽然一颓。这是编舞里定好的环节。必须由葛蓓留斯从背后扶住,她才不至于倒下。

  弗洛里卡配合得无比熟练。毕竟七年前,她陪着米拉娜练习了整整三个月时间。那时的成果在七年之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如今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完美配合米拉娜的动作。

  双手稳稳接住米拉娜身体的瞬间,她不由得为这异样的触感而毛骨悚然。冰冷沉重,仿佛自己抱住了一具等身大的人偶,或者沙袋般的尸体。脑海里顿时闪过一段不安的念头:若非自己反应及时,米拉娜岂不会仰面躺下,就这样一倒不起了吗。

  接着,踩着三拍子轻快的节奏,米拉娜手指伸直到几乎反弓,左右手腕交互舞动,踮起脚尖似要开始行走——却又卡住了发条似的左右蹒跚,双膝紧绷,将要倒下。又被身后的弗洛里卡堪堪接住,抱了起来。

  仿佛血液与氧气的循环都陷入停滞,不再呼出二氧化碳,弗洛里卡根本感受不到此时米拉娜肉体里有内脏存在。任谁来都会心生错觉,好像填充在她胸腹中的唯有发条装置,她的四肢也只在钢丝韧性下牵连一起。

  ——多么完美的人偶啊!一介人类,当真能将人偶演绎到如此地步吗!

  完成辅助的任务,弗洛里卡再次与米拉娜拉开距离。只在这一瞬,就连会众席最前列,静谧注视着舞台的比安卡也被她抛到忘却的彼方。她只是满心冲动,恨不得马上脱光衣物,与眼前的人偶交合。

  脑内指向运转不止的葛蓓莉亚的情念,径直变换成为无数的五寸钉。弗洛里卡的肉体在不知不觉间凌驾机枪之上,赫然化作一门大炮。妄想无穷无尽地延展开来。巨大炮身的深处,熔岩般的欲望的结晶,屏息凝神,在情欲驱使下毫不犹豫地喷涌而出。钢钉精准刺向目标,残忍贯穿了米拉娜的下腹部。那已然超越了钉子的范畴。无数五寸钉的集合体如一道铁桩,狰狞扭曲的铁块绞破米拉娜的下腹,向两侧粗暴撑开闭合的褶皱,留下伤痕,填满未被玷污的胎内,终于裂成碎片。

  唯有一瞬,米拉娜表露出了出一处编舞上并不存在的颤动。即便如此也没有倒下。从皮肤到内脏都刻下凄惨的伤痕,她的舞步却仍然没有止歇。

  ——啊啊,米拉娜!你……难道真的变成一具人偶了吗!

  弗洛里卡向自己发问。

  这真的还能算作一场对决吗。

  ——你真的只是想与我决斗吗?

  这时,她想起七年前曾听过这样的流言蜚语。事关那个夏日,浮现在米拉娜躯体上的斑点。以被弗洛里卡刺中的地方——那处苍白的斑点为中心,米拉娜的皮肤似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硬化。见到斑点时,弗洛里卡曾经感叹“好像人偶的皮肤”,但那到底不过视觉的直观感受。但依风传,那处斑点就连硬度上也表现出了人偶的性质。不过,随着不祥的斑点消失,皮肤硬化也如从未发生一般地痊愈了,并未引起太大骚动……。

  ——难道!

  她如遭雷击般地骇然。如同寻到了统合此世的真理,心生出奇妙的感受。

  如果米拉娜皮肤曾经硬化的传言是事实,如果她硬化后的皮肤真如人偶一般。

  她难道不是在利用弗洛里卡的妄想,想要借此成为真正的人偶吗。

  结果而言,这场决斗是弗洛里卡一手促成的。但如果她迟迟没有行动,米拉娜或许会主动挑起事端吧。也许这场异样的舞台,早在七年前的夏天,弗洛里卡向米拉娜刺下五寸钉的那日起,便有了预兆。

  ——当真如此的话,米拉娜!你这女人也太疯狂了!耗费七年漫长的时光,为芭蕾献上自己的人生,到头来,竟是为了将自己的肉体炼化成真正的人偶!那刚才与玛丽安的拥抱又是什么意思?她满怀天真地思慕着你,等来的竟是这般无情的回应?你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吗。难道你对自己那生死未卜的母亲,竟然偏执到了这种程度?母亲为了人偶不惜堕落成娼妇,你就非要变成发条人偶来向母亲求爱吗……!

  弗洛里卡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泪水为她的眼角点上赫红,那是真真正正的血泪。放任视野染得赤红一片,她的脑海中又生出崭新的五寸钉。

  弗洛里卡战栗不止。钢钉的刺出与否已然不由她的意志决定。有如妖艳的娼妇技艺娴熟地榨取客人的精力,米拉娜只是舞蹈,弗洛里卡的思念就无可遏止地向她倾泻而去。

  不经意间,米拉娜开始连续的平转(chaine)。以双腿为轴回转不止,同时缓慢地移动。转轴笔直挺立,没有分毫的偏移。速度稳定得不可思议。旋转中看不出半点“斯万尼尔达的独舞”应有的曼妙,机械得有如发条。

  ——米拉娜……既然你想要,那我就把所有妄想都交与你吧!

  弗洛里卡在心底决意道。却又心生畏惧,害怕不光是妄想,就连自我也要被米拉娜一并夺走了。然而,新的钉子又倏地榨取而出。仿佛成群结队的新生鱼秧,无数钢钉被米拉娜的躯体吸引而去。

  旋转起舞的米拉娜,在她眼里已经被扎成了刺猬。如同锻冶场四散陈列的人偶工艺品。钉子、钉子、钉子,从头到脚,惨不忍睹。钉刺的苍白斑点将米拉娜的肌肤尽数覆盖,形成陶瓷般艳丽的新一层表皮。与唯有弗洛里卡才能看见的钉的幻象不同,这层异样惨白的皮肤真切映入了会场每个人眼中。

  如今,所有人都理解了米拉娜的打算。斯万尼尔达扮作葛蓓莉亚,是为了拯救未婚夫弗朗兹。她却不同。米拉娜发自内心地渴求变作一具人偶。她渴望成为完美无瑕的人偶,夺回曾抛弃自己的母亲的爱情。

  弗洛里卡思考着。参照舞剧《葛蓓莉亚》的结构,“斯万尼尔达的独舞”才该是最适合用来为欢迎会收尾的片段。米拉娜却没有那样编排。反而以“人偶的华尔兹”为整场表演收尾。恐怕在定下这不自然的演出顺序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几分预感——。

  演出终于迈向终局。米拉娜的身体之上,未被弗洛里卡的钢钉刺过的地方,便只剩下那蓝灰色的,宛如义眼的眼瞳了。

  “米拉娜啊——————!”

  弗洛里卡叫喊着跪倒在地。承认了自己的彻底败北。

  即便如此,米拉娜也不愿放过她。

  人偶与娼妇,重叠在她的躯壳之上。

  那不自觉的魅惑身姿冰冷彻骨,要将弗洛里卡逼到无可再退。

  “啊啊…!”

  她呼喊的声音如此悲怆,仿佛要呕出血来。

  她感受到异样的引力。刚刚跪下的双膝,竟然缓缓直立起来了。米拉娜就是那刽子手,生拉硬拽地强迫跪在火刑柱前的魔女站起身。

  弗洛里卡双腿发颤,不受控制地站立。清晰的幻觉又在眼前浮现。自己的下腹,两枚钢钉噗呲地刺穿血肉,从子宫附近的皮肤钻了出来。这新生的两枚钢钉,长度约及二十厘米,粗似成年人的拇指。钉的双子——虽是幻象,又太过狰狞而美丽。

  阵阵刺痛贯穿下腹,教她惨叫出声。

  弗洛里卡诞下的双子划破长空,命中米拉娜的双眼。从双眼眼角倾斜刺入,呲呲地深陷进去,在头盖正中垂直交叉,描绘出几何学的图案:一枚扎进右眼,从颅后左侧钻出来;一枚扎进左眼,又从颅后右侧钻出,凄惨贯穿了米拉娜的头部。

  蕾蒂西亚敲下最后的和音时,米拉娜两手手腕形成歪曲的六角形,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上身左右摇晃。即便成了这副模样,她也还依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忠实再现出舞步。

  那时,精疲力竭的弗洛里卡看见了。最初还以为是错觉,或是米拉娜刻意诱导她看见的幻象,可愈看愈感觉诡异。请看米拉娜的关节吧——脖颈、肩部与手肘、手腕、膝盖、脚踝,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变成了球形。球上沿关节弯折的方向凿着滑槽,教人如此熟悉。

  “怎么可能……”

  她喘息般地喃喃自语。

  飘摇浸泡在羊水中的胎儿,尽数变作了球形关节人偶。受那般怪异的现象的影响,新生儿的哭声自世间绝迹。米拉娜却没有成为人偶——她作为人类降生了。知晓此事的人,大都认为她受了神明的恩宠,为她献上祝福。

  她却拒绝领受祝福,连与玛丽安的约定也背弃,只为了母亲的宠爱,就将此身变作了一具人偶。为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利用弗洛里卡的能力……。

  忽然,米拉娜维持着人偶的姿势,哐当一声向后倒下。只听那令人悚然的声音也知道,她后脑恐怕受了不轻的撞击。然而不言自明的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了。

  “米拉娜!”

  霎时大叫出声的,并非玛丽安。她受了太大惊吓,仿佛脚边的地面都塌陷下去,只能呆滞在原地。

  那难道是弗洛里卡吗。

  答案亦是否定。幻想被压榨到了极限的她,已然没有出声的余力。莫如说还能勉力保持清醒,已经算得上奇迹了。

  原来,那声音的主人是蕾蒂西亚。她像要一脚踢开演奏席似的猛然起身,穿过舞台冲到米拉娜身边。仿佛铁锤敲下钢钉般地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米拉娜的身体。

  ——哐啷。

  这时,藏住她真容的面具滚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蕾蒂西亚亲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让那本应永久封印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下。

  人们第一次见到修道院长蕾蒂西亚的脸。虽有年龄差异,却与米拉娜惊人地相似。她亲手摘下面具,就是想让米拉娜见到这张脸。

  ——啊啊,果然……院长就是玛格达莱娜小姐……

  玛丽安掉下了眼泪。她本想等到演出结束,就告诉米拉娜自己的猜测,把在月下的浴场里与玛格达莱娜的对话和盘托出。却不想本应听她诉说的米拉娜……竟然成了不能言语的人偶。

  被母亲拥在怀中,米拉娜此刻究竟作何感想呢。也许她根本不为所动——玛丽安只疑惑到这里,接着便昏了过去。

  圣堂内一片哗然。不祥的气氛中,唯有一人显得格外突兀。比安卡,她唇边流露出几分钦佩,吐露出澄澈的话语:

  “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你的技艺实在教我万分愉快。换个时世,我一定会任命你作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吧。”

  说完,又添上一句:

  “还有,弗洛里卡·德·露西亚。你即是所谓的‘人偶破坏者’。万分危险……但也因此——教我有点兴趣了。”

  第十三场 与恶魔的对话

  修道院一角,有一栋建筑用以充当疗养院。所有精于医术的修女此刻都聚到了那儿。跳过“人偶的华尔兹”后全身硬化,变作一具人偶的米拉娜就暂时被安置进了疗养院的一室中。

  时间徒然流逝。演出已过去五天,迈入五月后,米拉娜身上发生的人偶化现象仍没有好转。<机关>所属的医生挨个被派到这里,可面对这一罕见病例,却没有一人能拿出解决办法。

  某个精神科的医生被引到疗养院里,只呆滞地吐出一句话:

  “这是什么整蛊吗?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具人偶啊。”

  某个内科医生,则一脸严肃地开口宣告: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我们只能当死亡处理了。”

  至于某个外科医生,表现更是盛气凌人:

  “不让动刀切开,就别想有进展。”

  不过数日,埃里克·根德比恩就做出了判断:现代医学对此也束手无策。

  *

  蕾蒂西亚把一部分职员叫到中央栋会议室来。包括副院长芭芭拉在内,领导层的修女全员到齐。理所当然地,根德比恩也到场了。

  “蕾蒂西亚·圣西尔只是假名。我的真名是玛格达莱娜·列多夫斯卡娅。”

  摘下面具后,修道院长坦白道。

  玛格达莱娜本是个私生子。

  名叫阿黛拉伊达·列多夫斯卡娅的娼妇在莫斯科的自宅里悄悄诞下了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之后的玛格达莱娜。正因如此,玛格达莱娜的诞生并未引起<机关>注意。她由此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新生儿中,为数不多被母亲拉扯长大的特例。(注:此处玛格达莱娜母亲的名字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米嘉的母亲同名,参考荣如德译本,译为阿黛拉伊达)

  当时的<机关>正深陷丑闻。世间风传他们明面上披着保护的大义名分,实则却将新生儿用作人体实验。事实上,所谓人体实验确有其事。阿黛拉伊达招揽的顾客里便有<机关>的研究员,那人随口泄露了这些机密情报。也许他把阿黛拉伊达当做了个招手即来的便宜圣母,才在她面前坦诚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吧。

  照那研究员透露的风声,人体实验多半是围绕受孕与妊娠展开的。在实验中丧生的少女亦不在少数。实验本为了拯救濒临灭绝的人类,却反在某种意义上加快了灭亡的进程。

  对<机关>心有忌惮的阿黛拉伊达,坚决不让爱女走出房门。与玛格达莱娜作伴的,便只剩下母亲买来的人偶,与一架便宜的电子风琴。

  后来,市内一家酒店里发现了阿黛拉伊达凄惨的尸体。娼妇卷进事端丢了性命,并非什么稀奇的事。那时玛格达莱娜才刚满十四岁。为填饱肚子,此前从未踏出屋子的她,不得不走入屋外的世界。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玛格达莱娜出落成了一个漂亮少女。她近乎理所当然地走上与母亲别无二致的道路,踏入社会的暗面。年才十五便怀上客人的孩子,生下了第一具球形关节人偶。

  翌年,她存下一笔资金,从天寒地冻的俄罗斯逃向憧憬已久的巴黎。

  此后的时间里,她每年都会怀上客人的子嗣,产下球形关节人偶。每具人偶都无比美丽,分毫不逊于它们的母亲。依当时的风潮,若将这些人偶作为艺术品向世间发表,想必能博得高不可攀的天价。

  然而,玛格达莱娜并没有那样做。她为自己生下的每具人偶起一个名字后,就将其展示在公寓的陈列架上,乐此不疲。甚至与人偶缠绵交合。她的所作所为不过借助人偶完成的自渎,但至少玛格达莱娜本人确乎相信这是一种肉体关系。

  有个曾经是军医的人,专门为无依无靠的娼妇与非法入境者提供服务。每到出产时候,玛格达莱娜便会拜托他。如果顺产,人偶的硬质皮肤极有可能刮伤产道,玛格达莱娜便选择剖腹产。那乍眼看垂垂老矣的老头,独在剖腹产上的技术堪称一绝。

  生活如此反复。直到她生下米拉娜。

  其时,玛格达莱娜已经二十四岁。<机关>历经内部斗争,人力物力都捉襟见肘,已经逐渐衰落。最后,称作良知派的一个派系掌握主权,建起了如今的体制。由此,<机关>彻底转变,成为了以保护和养育新生儿为宗旨的国际组织。

  那段时间,有一位贵客频频拜访玛格达莱娜。那人是<机关>的干部职员,亦是组织改革的核心人物。

  喜好油画的那个男人,将她无与伦比的美貌落在了画布上。这人虽然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但出价实在不错,也算瑕不掩瑜。玛格达莱娜就罕见地破例,陪男人去海外玩了一趟。

  她从未料想过自己会诞下活生生的婴儿。事情发生后,便顺理成章地找那男人商量。玛格达莱娜喜好的唯有球形关节人偶,来到世上的米拉娜却不遂她愿,她的失望不言自明。碰到女儿柔软娇嫩的皮肤时,甚至会心生厌恶之感。于是她利用<机关>的理念,堂堂正正地抛弃了米拉娜。

  然而后来的一场火灾,却教她长年来诞下的人偶收藏毁于一旦。那年,玛格达莱娜二十九岁。

  曾经亲手抛弃的米拉娜的面容,仿佛一道光芒,在失意绝望的她心中浮现。生下女儿时那般冷漠的她,这时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渴望见到自己孩子的冲动。自知理亏的她,又去拜托那个男人。

  “所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修女芭芭拉有些讶异地打断了故事。玛格达莱娜讲述自己身世之时,她咽一口唾沫听得屏息凝神,听着听着便意识到了“男人”的身份。除了她,其他修女也心中有数。

  玛格达莱娜却没有作出答复。反倒是一反常态沉默了许久的根德比恩突然开口了:

  “实在不好开口,但那男人就是我。”

  不错,故事中的男人——埃里克·根德比恩如今掌管<机关>的一切人事,要将玛格达莱娜作为一介职员安排到修道院中,自然易如反掌。

  她挂上蕾蒂西亚的假名,来到米拉娜身边。初来时只是一介修女,真容藏在面具之下,教不少人心有戚戚,也因此为人疏远。直到她作为指导者崭露头角,终于登上了修道院长的宝座。

  之所以始终隐藏面容,既是因为不愿教众人察觉她与米拉娜的血缘关系,更多的,则只是单纯地没有在女儿面前露面的勇气罢了。

  *

  米拉娜今日也躺倒在疗养院的病床上。她素瓷般的肌肤曝露在空气里,一切身体机能都陷入停滞,只留空虚的眼神。包括脖颈在内,全身上下所有关节都变成了球形。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存在于此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等身大的球形关节人偶。

  另一边,自米拉娜变成人偶以来,玛丽安就一天不落地前去舞蹈教室,自己练习芭蕾。谁能想到过去爱哭又没定性的她,竟能做到这种事呢。

  ——两个人的芭蕾舞团。

  米拉娜之前留下的这句话,成了如今玛丽安的动力。

  退开一步看,米拉娜确实背叛了玛丽安。她放弃与玛丽安携手共舞,却将对舍弃自己的母亲的思念放在首位,选择成为球形关节人偶。

  可再怎么憎恨米拉娜,如何日夜悲叹,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了。既然如此,就只能从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玛丽安能作如此积极的思考,别无其它,正是因为受了米拉娜的影响。

  因此,她今早起床,还穿着睡衣,便细心做起了拉伸运动。这套动作也是米拉娜教给她。坚持一段时间后,身体各关节的柔韧性都有了相当改善。

  用过早餐,换一件紧身衣,穿上芭蕾舞鞋。上午进行握杆训练。一位脚,先练习屈膝动作。参考资料是米拉娜书架上摆放着的入门指南。指南书每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记满了文字,字迹拙劣得教人难以置信。应该是从约内拉那儿听来的训话吧。翻阅这本指南时,米拉娜大约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玛丽安愈发认识到她与米拉娜的差距了,好在她打一开始就对此心知肚明。

  穿上憧憬的足尖鞋,究竟耗费了米拉娜多少时光呢。玛丽安根本无从想象。她唯有等待,等待米拉娜能够亲手将一双崭新的舞鞋递给自己。就像米拉娜曾等待约内拉将舞鞋递与她那样——。

  间隔一段午餐时间,下午就离开扶杆,终于开始中心训练(Center Lesson)。现在的玛丽安,没有扶手支持,还不能完美地依赖足尖站立。至于优美地做出抬腿屈膝与单腿站立之类的动作,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虽然,她也不气馁。只是大胆地去挑战,然后摔得底朝天。接着又站起身,再去挑战。

  赤色渐渐浸染了西方的天空,进出教室的门毫无前兆地被推开了。

  精疲力竭的玛丽安正坐在场地中央,气喘吁吁,举着毛巾擦拭汗水。一瞬间,她还以为是米拉娜回来了,便满怀期望地看向那边。

  “打扰了。”

  然而,立在门口的却是臭着一张脸的弗洛里卡。光是她会光临这里便足够稀奇了,再仔细一看,玛丽安就更大吃了一惊。弗洛里卡挟在手臂间的,分明就是莉洁特。“啊!”,她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又把莉洁特放到不知哪儿去了。

  “这家伙不是你重要的姐姐吗?如果你不需要,要我笑纳倒也无所谓。嗯,长着一对挺漂亮的眼睛嘛。总之先拆了……”

  “不行!”

  玛丽安慌慌张张跑上去,半是硬抢地,从弗洛里卡手里拿回莉洁特。忽然,弗洛里卡却很窘迫似的挠了挠脑袋,小声说道:

  “那个……米拉娜的事,算我对不起你。”

  玛丽安露出一副见了什么珍禽异兽似的表情,很快又静静地摇了摇头。

  “弗洛里卡没做错。错的是米拉娜嘛。”

  “我还以为,你心底一定恨我恨得不得了呢……”

  “……你希望我恨吗?”

  “不知道。只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责备我,总教人感觉不对。再怎么说,事情变成这样,我姑且也有责任。”

  “……大家都明白的。弗洛里卡只是被米拉娜利用了而已。演出到一半的时候,你不是跪下了吗?那个高傲的弗洛里卡竟然会下跪……就足够表明你爽快承认自己败北了吧?米拉娜却不管不顾一直跳到了最后,就为了彻底变成人偶。我不会原谅她的。说什么也不原谅!”

  “你……”

  “所以等到米拉娜痊愈了,我一定要好好骂她一顿。就像她以前扇你耳光那样,这回我也要给她耳光尝尝。所以,弗洛里卡没必要觉得内疚。米拉娜的事就让我处理吧。”

  玛丽安坚定地宣言道。弗洛里卡不由得露出几分微笑。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玛丽安站在对等的立场上,坦诚地相互面对。同时,玛丽安的话也教她松了一口气。

  “那下次你再把莉洁特弄丢,我就真把她拆了哟?”

  她正要离开,又忽然止步。重新细细打量了一遍玛丽安的脸。

  “……怎么了?”

  “说起莉洁特……以前,那个话多的老头说过这么一回事儿呢。他说你能作为活生生的人类诞生,是因为莉洁特连着你的份,背负了成为人偶的命运。”

  “莉洁特姐姐……背负了我的命运?”

  玛丽安把“背负”这个词,反反复复念了好几遍。

  “不过,那多嘴老头的玩笑话,没必要太当真。我只是莫名其妙想起来了而已。”

  弗洛里卡倏地掀起黑发,这回真的要离去了。

  向着那个孤高的背影,玛丽安下意识地叫喊出声。

  “谢谢!弗洛里卡也要加油哦!”

  “加油……什么意思?”

  她回过头来,满是讶异。玛丽安则满脸笑容地回复道:

  “就是比安卡啦。你喜欢她吧?米拉娜都告诉我了。”

  “什…!”

  弗洛里卡脸上莫名地染上一层红霞,一瞬就落荒而逃了。长及腰际的黑发翩翩地在风中摇动。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玛丽安心中又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

  “啊啊……怎么会这样……”

  疗养院的一个房间里,玛格达莱娜一刻不停地诅咒着自己的无力。那天以来,她舍弃了面具,连带着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圣西尔的假名也一并舍去,只作为玛格达莱娜·列多夫斯卡娅日日前来疗养院。

  她诅咒自己只顾着扮演严厉的修道院长,到头来还是个一事无成的母亲。她诅咒自己除了诅咒,便再也无能为力。终于簌簌地掉下眼泪来。

  早知如此,来到这修道院的第一天,自己就该跪在年幼的米拉娜面前,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的。就算无济于事,可如果那时忏悔了,也不至于迎来今天这般的结局。

  钟声鸣响,教玛格达莱娜恍惚回神。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中庭花坛间,楚楚可怜的屈曲花一齐盛放。夕风卷着淡淡的芳香,送入疗养院窗中。窗外一片闲适的风景,隐约透着些许黄昏时分独特的物哀意味。窗内,床上米拉娜的硬质皮肤,则渗透着人造物般的光泽。各处关节,都变成了玛格达莱娜过去喜爱的球状关节的模样。

  “你听我说呀,米拉娜。”

  她用力握住爱女冰冷硬化的手掌,有些强硬地开口说话。

  “唉,米拉娜?你还没注意到吗?那就我来告诉你吧。比起葛蓓莉亚,你更适合作斯万尼尔达啊。为了拯救恋人,主动扮作自动人偶,面对葛蓓留斯博士的斯万尼尔达。活泼又聪明的,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忘掉你那过分的母亲吧,斯万尼尔达的道路,才是你本该踏上的道路呀。你想,你心里不也有那个无可取代的人吗?那个为了你,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人,不就在你身边吗?米拉娜,就当是为了玛丽安,你也要早点醒来呀!”

  沐浴在母亲的呕血般的呼唤中,米拉娜却毫不动弹,仿佛一羽业已迈入永恒的展翅蝴蝶。

  『呵呵……你这女人,还装什么母亲呢?』

  忽然,身后传来魅惑的声音,玛格达莱娜回过头去。悄然伫立眼前的,即是所谓魔性之女。年龄在二十五前后。耀眼的金发高高束起,华美的礼裙有如孔雀的尾羽。大片裸露的襟前,吊钟般的乳房呼之欲出。一件紧身胸衣把腰线收到极限。这妖艳的身姿,无疑是娼妇玛格达莱娜全盛时期的象征。

  羽扇掩住嘴角,女人幽艳的目光流盼向玛格达莱娜。

  『你不是喜欢人偶吗?你不是讨厌人类吗?米拉娜经由舞蹈,将只在子宫中出现的怪异现象,引到自己身体上了。她这么做不为别人,只是为了讨好你。你又为何不给她奖励?为何不亲吻她,抱紧、爱抚她的身体?装得道貌岸然,其实身体已经蠢蠢欲动了吧?』

  “闭嘴。我,我才不是……!”

  作为母亲,玛格达莱娜自然发自内心企望米拉娜能够苏醒。然而这种“自然”,却是过去的她曾嗤之以鼻的事物。

  “呵呵……”好像在嘲笑矛盾的玛格达莱娜,女人从喉底挤出几声令人嫌恶的嗤笑。

  『事到如今,再摆出母亲的架子,又有什么意义?你以为这样便能拯救米拉娜吗?看看现在病床上的米拉娜!毫无疑问,这才是你的最高杰作啊!看着她,然后回想起你过去的无数个夜晚,是如何对待自己女儿们的?那些夜晚的甜美回忆,可有分毫褪色?』

  “啊啊,我……我竟然……”

  『何况,你心底应该多少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明知如此,却还许可了米拉娜与弗洛里卡的对决。甚至亲自为这场演出伴奏!想来也是,哪还有比演奏席更适合观赏演出的位置呢!』

  “不对!我要求自己作伴奏,是想着发生什么意外,可以停下音乐打断米拉娜的舞蹈……”

  『……到头来,不还是没有打断演出。』

  “不是没有打断!是没办法打断呀!就连承认败北了的弗洛里卡,米拉娜也不允许她走下舞台。我也……没办法停止演奏!没错,是米拉娜的舞蹈不允许我中断音乐!就当我求你了……求求你一定相信我!”

  『喋喋不休,烦死人了。不过,既然结果无可指摘,你本来打的什么算盘,根本无所谓。去吧!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米拉娜已经亲手舍弃掉那身你最讨厌的柔软皮肤,只为博得你的宠爱。既然如此,能做的便只剩下一件事了。脱掉那身逼仄的修女服,跃入比黑夜更加暗沉的阴影之中,一丝不挂地与她起舞吧!』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哼。我不过是藏身在你心底,丑恶淫靡的女人的具象罢了。也许穿上紫色与朱红色的衣服,戴上金子宝石与珍珠的装饰,会更合你心意一些?——『我正是大巴比伦,要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啊啊,此身即是那美丽的大淫妇!』(注:原文此处引用圣经中的两节:“那女人穿着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用金子宝石珍珠为妆饰”(启17:4)与“在她的额上有名写着说,奥秘哉,大巴比伦,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亲”(启17:5))

  这句宣言如一道雷霆,击中了玛格达莱娜。她挤不出半点驳斥的话,只能凄惨地僵直在原地。

  女人流露出邪恶的笑容,手伸向玛格达莱娜的修女服,然后粗暴地脱了下来。啪嗒落地的修女服,如破破烂烂的抹布一般,映入玛格达莱娜空虚的双眼中。紧接着,纯金的玫瑰念珠与洗旧了的衬衣都仿佛凝固的痂痕,陆续从她身上剥落。

  已经分不清竟是那大淫妇强剥去她的衣物,还是玛格达莱娜自己主动脱下的了。终于,她的腹部,象征了无数次剖腹手术的疵痕显露出来。装点着伤痕,辉煌的银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裸露出一身妖艳的雪白肌肤,玛格达莱娜压到了米拉娜身上。

  有如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可人,心焦如火的她顺从欲望,亲吻如雨点般落下,开始爱抚米拉娜的身体。

  血脉偾张的情欲教她浑身颤抖。玛格达莱娜的爱抚仿佛潇潇的春雨,昏沉而失落,又带着几分寂寥。浑然不觉中,幽暗的天色掩埋了窗边,这场无人知晓的情事也尽数遁入黑暗。

  第十四场 干涸的胎儿

  听到“摇篮”一词时,玛丽安最先联想到的便是母亲的胎内。

  密桃罐头般浸泡在羊水中的婴儿,如被脐带束缚的囚犯,迫不及待等候着降生的一刻。而近在咫尺的距离里,还漂摇着另一个胎儿。本就狭小的摇篮,不得不分给玛丽安与莉洁特两人。

  然而,不知不觉间,莉洁特却成了个废弃品。连在她身上的脐带断掉的一瞬,在玛丽安脑海中留下了隐约的印象。

  莉洁特每天都在发生变异。

  肌肤失去热度,变得不再水灵,取而代之是素瓷般的光泽。各处关节逐渐显露出球体形状。原本依赖脐带勉力维生的弱小胎儿,终于成为了强大的非生物。

  幼时,玛丽安曾将这段不可思议的幻想视作胎儿时代的记忆,对其深信不疑。随口向人提起,还闹出了好大笑话。眼眸未开的胎儿,怎么可能看见子宫内部的光景呢。许多修女搬出这套说辞,苦笑着想要说服她。说辞看似委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态度。玛丽安的主张由此被彻底封杀,教她生来的内向性格愈演愈烈了。

  胎内的幻想被抛弃在忘却的彼方。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在脑海里闪过,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说出口了。结果,这件事就连米拉娜也不知道。部分是因为觉得对方不会相信这般离奇的故事,更多却是因为玛丽安本人也开始动摇,不再相信自己的记忆。

  母亲胎内,每时每刻都向着人偶变化而去的,真的是莉洁特吗。如果背负了人偶化命运的人并非姐姐,而是自己呢。如果那些片段并非如她一直以为的那样是自己的记忆,而是莉洁特见到的光景呢。

  ——你能作为活生生的人类诞生,是因为莉洁特连着你的份,背负了成为人偶的命运。

  白天,弗洛里卡转述的这句话,在玛丽安心中激起了一片涟漪。

  第十五场 恶之花

  夜半,玛丽安套着睡衣,踩一双拖鞋,悄悄溜出了宿舍。提在手里的洋灯点亮黑暗,她把莉洁特抱在手臂间。好巧不巧,不久前在浴场撞到玛格达莱娜那天,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就连手边带的东西都分毫不差。唯有嵌在夜空的月亮变换了形状。几天前皓然映出赤身裸体的玛格达莱娜的,是一轮满月。今日的却是一弯眉月。

  ——今晚的月亮,泛着异样的红光,将地上照得一片朦胧。

  疗养院隐没在昏沉的夜色中。

  米拉娜搬入这处别栋后,玛丽安来探望过好几次。不过带莉洁特一同前来,这还是头一回。理由说不清楚,就连玛丽安自己也没理出头绪。不过想到要让莉洁特靠近人偶化的米拉娜,心里确实有点抵触。现在再回头去看,她多少意识到了米拉娜希望自己能够摆脱对莉洁特的依赖。这么说有几分自卖自夸的意思,但在玛丽安眼里,米拉娜的举动真像在和莉洁特争风吃醋。

  今晚的玛丽安心底却别有打算,这才刻意带上了莉洁特。首要目的,是得确认从弗洛里卡那儿听来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她心知自己有点风声鹤唳。就连告诉她的弗洛里卡本人也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想想也不奇怪,毕竟只是根德比恩的一句玩笑话而已。

  即便理解这背后的渊源,玛丽安还是没能放弃冒险一试的想法。她想为成为了不变的存在的米拉娜,带来某种新的变化。虽然希望渺茫——但如果莉洁特在玛丽安的人偶化中扮演了防波堤的角色,说不定她也能在人偶化的米拉娜身上发挥什么意外功用呢。

  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玛丽安踏入疗养院中。屋内四下无人,万籁俱寂。负责医疗的修女们严守修道院戒律,应该已经早早就寝了吧。

  嗒……嗒……——玛丽安的脚步声回荡在石砌的走廊间。夜晚的疗养院笼罩在一片幽暗中,仿佛一座废墟,显得莫名诡异。却反而激起了玛丽安的动力:必须早点把米拉娜从这种地方救出来……

  片刻后,她走到了最深处的房间前。门扉紧闭,提灯的火光让房门表面染上橙色。突然,房门另一侧传来啪嗒的响动。玛丽安肩膀颤了颤,对自己说那只是风声。接着又听见啪嗒一声——若是风声,未免也太突兀了。难道有老鼠在乱窜吗。她战战兢兢地把耳朵贴到门上。一侧脸颊感受着古旧木门的触感。

  房门另一侧,有什么东西。她听见某物不断蠕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紊乱的喘息间夹杂着女人的声线。绝不可能是误入疗养院的动物——那显然是人类的气息。

  那时,玛丽安心里升起的不安里,还混杂了几分期待——难道米拉娜的人偶化有所好转,醒过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推开木门。举起提灯。灯光照亮了墙壁侧旁的病床。

  “米拉娜!”

  好像注意到母亲迟迟未归的雏鸟,发出急切的啼鸣。玛丽安大声呼唤道。

  仿佛巨蟒抬头,丰盈美艳的女人自床上起身。同时,一阵气味扑入玛丽安的鼻腔。那是混杂了背德与颓废,教人脊背发凉的浓郁腥臭。玛丽安一阵犯怵,似乎误入了什么绝不可踏入的异境。

  提灯从她手中落下,玻璃碎裂,四散在地面上。却迟迟不熄,火光煌煌燃烧在玛丽安脚边。

  “院长……不,玛格达莱娜小姐?”

  玛格达莱娜一言不发,把空虚的眸子转向玛丽安。脸颊上,肩膀前,胸前与身后——粲然的金发凌乱披散,四处牵挂。好像刚从可怕的食虫植物的花蕊中脱落,身体赤裸湿润,却又极尽淫靡与凄艳,散发着几乎教人反吐的浓烈气味。簇拥装点在腹部疤痕四周的银饰,有如锦蛇的鳞片,反射着濡润的光泽。她举起手里的物件,在脸颊上摩挲。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玛丽安倏地一悚,差点昏倒过去。仿佛莎乐美公主爱抚约翰的首级——玛格达莱娜手里把玩着的,竟是米拉娜的头颅。

  非但如此,她隐约看见那可怕的妖女微分的唇齿间,竟然咬着一只义眼。那看似玻璃珠的东西,正是米拉娜的眼球。玛格达莱娜剜出了米拉娜的眼睛,吸吮糖果般地吮吸那枚眼珠。若活生生的人类被挖出眼睛,定是一幅血淋淋的图景。米拉娜却不同。她空荡荡的眼窝四周没有半滴鲜血。

  “啊啊,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就连不晓娼妇一词个中含义的玛丽安,也本能地察觉到了玛格达莱娜犯下的罪恶之深重。为博偏爱人偶的母亲欢心,米拉娜主动将肉体化作了人偶。玛格达莱娜却沉溺在米拉娜的肌肤间。她用以回应女儿的并非母亲的慈爱,而是魔女的亲吻。是妖妇的爱抚与毒妇的喘息。

  见到如此凄惨的画面,一时不能接受的玛丽安,唯有呆滞注视着玛格达莱娜。眼前的女人已然不是她熟识的修道院长,亦不再是在浴场邂逅的,月下的那位母亲了。

  米拉娜倒下后,玛格达莱娜同样频频前往疗养院,殷勤不输玛丽安。从她的献身中,玛丽安感受到几丝母亲的真心,也发掘出了赎罪的意愿。以为一度犯错的玛格达莱娜,终于悬崖勒马,复归正道了。

  然而,眼前永不餍足的玛格达莱娜,却如何也不能与往日的印象联系起来。莫如说根本不似人类——人类绝做不出玷污侵犯女儿的勾当。

  如果不是人类,那又是什么呢。

  ——恶魔。

  脑中闪过这个词,玛丽安尖叫出声。有如歌剧中的“狂乱场景”,踉踉跄跄,扯着莉洁特的脚踝,当作钝器竭尽全力砸了下去。把长久陪伴身边的姐姐当作钝器使用,绝非玛丽安平日会生出的想法。此刻却没有分毫愧疚——只要能殴打玛格达莱娜,用什么都无所谓。(注:“狂乱场景”常见于十九世纪的意大利歌剧中。以狂乱而繁复的咏叹调表现角色的疯狂。多尼采蒂作曲的《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就以其中的“狂乱场景”而着称)

  人偶的躯壳猛撞在玛格达莱娜的额角。“哐”——一声沉闷的声响后,莉洁特的身体陶器般地裂成碎块。细小的碎片宛如星屑四散飞舞。断裂的四肢一个接一个落下,炸裂似的摔得粉碎。

  挨了一下,玛格达莱娜上身不稳地晃晃,满头是血从病床上跌了下来。米拉娜的头颅从她手里滑落,仰面静止在了床铺上。原本含在嘴里的眼珠,则落在地板间骨碌碌地滚个不停。

  之后,玛格达莱娜就不再动弹了。

  只是躲闪过去,在她应该不难,玛格达莱娜刚才却没有半点要躲开的动作。是将玛丽安突如其来的暴力当作神罚欣然接受了吗。还是说她早已丧失了识别攻击避开危险的动物本能?

  “我……我…………”

  指间残留着杀人的触感,玛丽安呆然立在原地。对将莉洁特视作姐姐的她而言,这实在是双重的打击。

  她像断了线的人偶似的低下头去。映入眼中的,是倒在地板上仍燃烧不止的提灯。

  灯油好似水洼向四下蔓延,赫赫的火光愈发炽盛。如果能把这一切都烧成灰烬,该有多好啊……头脑里充斥着这般自暴自弃的想法,这时,异变发生了。

  “……怎么回事?”

  她紧盯着刚才施展暴力的右手。一阵坚硬的感触逐渐攀上自己的皮肤表面。

  涌上来的恐惧,转眼便被无比的安心感所取代。

  ——啊啊,原来如此。弗洛里卡没有骗人。莉洁特姐姐碎掉了——替我背负了成为人偶的命运的姐姐死了,那我……

  皮肤的硬化现象以右手为起点渐渐扩散。血液阻塞,五感也陆续丧失。

  玛丽安品尝着此刻莫名愉快的感受。

  “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

  她高声笑着。自己终于可以陪伴在米拉娜身边了。她要去迎接米拉娜。如今米拉娜便是她的全部。再会之后,两人又将一同起舞。那将是一场永不落幕的双人舞……。

  右臂已近乎完全异化。球形关节逐渐出现在手腕、手肘与肩部。她决定赶在全身都变成人偶前,实现自己最后的愿望。于是缓缓起身,怀抱着踩踏莉洁特碎块的罪恶感向前迈步。每迈出一步,人偶化都在愈演愈烈。

  紧接着右臂失去了知觉,伴着关节被强行拉断般的不适感,熟悉的球体显露出来。

  “再快点……趁腿还没有完全硬化……”

  她离病床越发近了。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米拉娜身上。人偶化已经波及玛丽安的躯干。两人皮肤相触,发出陶瓷相撞般哐当的清脆响声。

  “我爱你……米拉娜。”

  这便是玛丽安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

  弗洛里卡对熬夜已经习以为常。平素都藏在锻冶场里打发时间,唯有那晚莫名挂念米拉娜的身体,一直走到了疗养院附近。不过她也以为探病不似自己的作风,便远望着疗养院别栋,心底一半困惑一半羞耻地四下踱步。

  好不容易按捺下探望的念头,转身将要离去,却隐约听见了谁的尖叫声。要说是错觉,那声音又未免太有现实感,而且还是从疗养院那边传来的。她感觉不大对劲,就停下脚步。这时便注意到了疗养院的窗户正被火光染得通红。

  弗洛里卡仓惶地冲进去时,玛丽安已经彻底变成了人偶,怀里还紧紧抱着米拉娜,像要从火焰中保护她。那是一幅多么美丽,却又惨不忍睹的画面啊。发现米拉娜身首异处,还被剜出了一只眼睛,弗洛里卡眼前遽然一暗。就连过去毁坏了无数人偶的她,也不得不感觉太过凄惨,甚至心生出难言的愤怒。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在火势没有蔓延开来。她穿着厚底靴,反反复复,拼死地踏灭了火焰。

  突然,床下有人骤地站了起来。把向来镇静自若的她吓了个半死。

  弯月投下血红而纤细的月光,落在那状若疯癫的妖妇身上。额角划下来一道血痕,但似乎伤得不重。纤弱的玛丽安到底没能杀死玛格达莱娜。

  “你……还好吧?”

  弗洛里卡半是下意识地开口发问,女人却没有回答。与那丰盈妖艳的身体相反,玛格达莱娜脸上现出幼童般天真无邪的神色。仿佛幼女的灵魂钻进了毒妇的躯壳之中,教人感觉无比割裂。她如此纯洁,又因纯洁而扭曲。在僵住动弹不得的弗洛里卡身旁,她茫然地歪一歪头,稚气地问道:

  “……姐姐,你是谁?”

  于是玛格达莱娜嗤嗤地发笑了。仿佛坛中盛放的花朵,那疯女人的讥笑声在黑暗中不断回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