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幕 人偶的游戏 --Les jeux de la poupée--①

  第一场 幽境的玛格达莱娜

  七月过半,花坛中娇艳淡紫的鸢尾花连成一片,柔弱地随风摇摆。一旁盛放的雪绒花,则是雪薄草属下的特殊品种,独分布在地理版图西侧。楚楚可怜的花冠簇拥成团,宛如轻云。无不受修女们爱怜。

  中庭被回廊环抱,有个女人今日也显身其间,天真无邪地采撷花朵。身上打扮有如从童话中走出来的人物,长发翩翩,仿佛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谁能想到,此人竟是玛格达莱娜·列多夫斯卡娅呢。她头上的伤口已经痊愈,错乱的心神却至今没有好转。

  好似一羽刚刚破茧成蝶的金凤蝶,显露出的羽翼还水汽未脱,如今的玛格达莱娜变得活泼无比。虽是一种病态的活泼,她的神色却不可思议地放松。

  将超脱尘世的美貌展露在阳光下,她在修道院里四处徘徊。变得极度沉默,茫然的眼神飘摇不定,好似在追寻曼舞空中的妖精。有时又向擦肩而过的修女露出微笑。

  看到过去冷酷的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任谁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感觉毛骨悚然。玛格达莱娜的存在已近乎无色透明,悄然静谧,她仿佛不在此世,而徘徊在无人知晓的幽境之中。

  有人说,自己曾遇到玛格达莱娜哼唱着童谣,孤身一人在回廊间漫步。又有人说,自己曾在厨房撞到她偷吃刚出炉的松糕。

  不知不觉间,人们达成了共识:在两位异物因意外退场后,这回轮到玛格达莱娜扮作新一位异物,登上舞台了。伫立在中庭的她的身姿,既像米拉娜,又有玛丽安的影子。作为血亲,藏着几分米拉娜的面影并不奇怪,可与玛丽安相像这一点,却不得不教人困惑不解。

  惨剧正发生在如此的情形下。

  圣堂内阵——祭坛周边,染作了一片血海。

  听闻这不祥的消息的时候,人们脑中近乎理所当然地浮现出玛格达莱娜的模样。然而这回的事态却与行奇作怪的她没有关系,而是在另一处地方暗中酝酿起来的。

  第二场 蔷薇的惨剧

  气温日渐炽热,终于有了几分夏日的样子。好在有沿山而下的干燥风带走湿气,天气固然炎热,却并不闷人,日子过得还算清爽。

  只是,对少女那生来就不具触觉,坚硬冰冷宛如白瓷的肌肤而言,气候再如何火热冰凉,都只是毫无分别的一团大气而已。就算鲜血的气味蔓延到空气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欢迎。弗洛里卡·德·露西亚。”

  端坐在祭坛中央耸立的十字架之下,有如引诱孩童走入糖果屋的魔女,比安卡冰冷地望向弗洛里卡。

  “啊啊……比安卡!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弗洛里卡哑口无言,她跪在鲜血浸润的地上,仿佛拜倒在降临人间的天使面前。就连长及腰际的黑发落在血池中也浑然不觉。

  她心中唯有畏惧。是比安卡教她明白了,究极的纯洁竟能与邪恶相通。面对动弹不得的半人半人偶少女犯下的杀人罪状,她非但生不出一星半点谴责的意思,反而想对比安卡顶礼膜拜。

  结实如同磐石的阿加莎,与火柴般纤细的克里斯蒂已然变成尸体。两人俯倒在地,四周溢满鲜血。

  大约是凶器,一柄小刀浸泡在血池之中。

  另一边,圣堂后侧,方才主动登上钟楼,一跃而下的伊莎贝拉,头部好像踩得稀烂的水果。怀里隐约能看见冰锥的尖端,想来就是另一柄凶器了。

  偶然路过的弗洛里卡本不打算进入圣堂——直到她发现了坠楼自杀的伊莎贝拉。

  近来,弗洛里卡一直过着怠惰的日子。与米拉娜的死斗以悲剧作结,玛丽安义无反顾地作了决斗凄惨的牺牲,玛格达莱娜则变得疯疯癫癫。一连串事情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不断发出扭曲的不和谐音,教她如何也不得安生。

  不能投入到创作之中,则是因为比安卡的存在。一如米拉娜所发觉的那样,弗洛里卡的内心被对比安卡的思慕搅得天翻地覆,好像下一秒就要决堤。无论早餐享用羹汤时,还是叼着烟草吞云吐雾时,以至于沐浴月华之下,辗转在床铺间的时候,只要闭上眼,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的美貌就宛如蜜糖流入空虚的内心,填满了一切空隙。

  就连伊莎贝拉从上方掉下来,令人反胃地啪嚓一声摔得血肉模糊,只留一具凄惨尸体的时候,她脑海中闪过的也还是比安卡的面容。想到坠落的伊莎贝拉差点就砸到自己头上,她心中也不可思议地平静。弗洛里卡直觉地意识到,这惨不忍睹的死状背后,必定有比安卡的指示。

  此时,她忽然发现了违和之处。平日紧闭的教堂大门,现在却大大地敞开着,好似在朝她招手。教人心生错觉,仿佛有一阵妖风从那门间蹿了出来。

  本来遇到这种事态,第一反应该是赶忙找修女来。她却按捺下这般念头,对成了一团烂肉的伊莎贝拉不管不顾,径直走进了教堂。

  她雌豹般轻盈的身体穿过开启的门,直直地跑过廊道。终于抵达尽头的祭坛前。

  “回答我,比安卡!你一个人,真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不过是向蚁巢里灌进糖水罢了。之后则仍由她们自相残杀。伊莎贝拉虽然活到了最后,但对我的独占欲到底没能胜过罪恶感,结果就从钟楼上跳了下来。哼……同我计划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那几个女仆对你忠心耿耿……为什么非把她们逼上死路不可?”

  “许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什……你就为了这种理由杀了她们?还有,刚刚说的往蚁巢里灌糖水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昨天,我一直平等对待三名女仆,她们也以为理所应当。不过今天我刻意调整了态度。先显得偏爱阿加莎一些,给了她与工作量不匹配的犒赏。反过来对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不闻不问。哼哼……只这一点差别对待,那两人眼里就燃起杀意的火光了。实验做到这里,就足够印证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刹那间,比安卡脸上浮现出唯有“魔性”一词可以形容的,教人脊背一凉的谑笑。

  “只要心中生出一丝独占我的欲望,她们就算犯下杀人的大罪也在所不辞。”

  “啊啊……竟然……!比安卡,你也太丧心病狂了!”

  “唉呀,就不会换点好听的词吗。她们只是渴望为我所有罢了。所以才一直跟到这样的深山里来。如何处置自己的所有物,都是我的自由吧。”

  她不容置疑地断言。血气在被玫瑰花窗染成七色的阳光中朦胧摇曳,比安卡莞尔一笑。

  “你知道吗,弗洛里卡·德·露西亚?世上所有女孩子的子宫里,都孕育着人偶。这秘密的人偶上,映出的是她们理想中的自己。”

  “……?”

  她突如其来的话教弗洛里卡不知如何回应。

  “你的子宫里(腹中),又藏着怎样的人偶呢?”

  在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的注视中,弗洛里卡颤抖不已。仿佛被比安卡所引诱,将心底深藏的思绪尽数吐露出来:

  “自许久以前,失去孕育理想的必要的那天以来,我的子宫里就空无一物了……但我并不觉得可惜。因为我的理想如今不在子宫里,却出现在了眼前。那就是你。”

  “哼。意思是,你喜欢我?”

  “啊啊……如你所言,比安卡。我爱你。从那天知晓你的存在起,我胸口的烦闷就从未离去。”

  “然后按捺不住炙热的恋心,就每晚都沉溺在可耻的自渎里?”

  “什么!”

  弗洛里卡一时间没有理解自己听到的话。再如何神秘莫测,比安卡也只是个称作幼女也不奇怪的九岁女孩而已。谁能想到她口中竟会说出“自渎”这样污秽的词呢!

  弗洛里卡困惑的模样似乎教她万分愉快,比安卡又捉弄似的开口:

  “你下流的娇声,就算隔着墙壁也听得一清二楚呢。”

  “哼……既然被你听见了,那也没办法。”

  似乎破罐子破摔反教她守住了人偶工艺师的矜持,弗洛里卡尖锐的目光落在比安卡脸上。

  “哎呀,这是要做什么?”

  “几分钟就好,你愿意和我一起幻想吗?”

  弗洛里卡脑海里描摹钢钉的模样。钉子在与米拉娜的死斗中被无限放大,现在她则和着比安卡娇小的身躯,想象出小指尺寸的无数钢钉。

  “你想要像刺米拉娜那样刺我?”

  “啊啊,就是这么回事。”

  “真正的钉暂且另当别论,你以为幻想出来的钉子就能扎穿我的皮肤吗?我又不是米拉娜。”

  “不,我没想过要对你造成伤害。”

  她干脆地承认。对弗洛里卡而言,真实与幻想此刻并不重要。

  “但是,比安卡。在我想象中,你已经被钉刺得千疮百孔,加工成一具人偶工艺品了……难道你就不能从这幻想中嗅出一点甜蜜的味道吗?早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想刺你。我想刺穿你——因为钉刺在我便是一种所有欲的表现形式。我一直……一直渴望拥有你。虽说只停留在幻想,但想到会弄脏你这般完美的少女人偶……就算是我,敲下钉子的时候也难免内疚。然而今天不一样。今天你终于主动来到了我身边!”

  难掩声音中的喜悦,弗洛里卡摆好架势。

  比安卡为她带来的冲击远胜过去的阿依达,她满心渴望着把比安卡收入囊中。她想让那少女人偶变成自己的藏品,把她展示在最最完美的地方——相比“展示”,用“展翅”一词或许会更加恰当吧。弗洛里卡心生错觉,好像自己指尖已经捏住比安卡那对目不能视的翅膀了。

  “拥有生命的少女人偶,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成为我的收藏吧!”

  换上一口戏剧念白般的奇怪腔调,弗洛里卡意气扬扬地开口宣告。

  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幻想绝不会对比安卡造成半点伤害。正如对方所说,能接收到自己幻想的,唯有米拉娜一人。但她坚信只要落下钉子,比安卡就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即便钉刺的妄想终究不过是只在她脑中上演的独角戏——即便如此,她也十分满足了。

  然而,妄想的钢钉飞射而出后,她却如何也止不住脸上的愕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无数的钉子竟然全刺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没有一枚命中比安卡的皮肤。

  “怎么可能……!”

  这是弗洛里卡幻想中的钢钉。若她真心企望要“刺中”,便没有射偏的道理。比安卡却不动声色地——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动弹——就轻而易举扭曲了她的幻想。若硬要说她做了什么,就只是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那压倒性的存在感罢了。

  ——难道是因为,我害怕在她雪花石膏般的皮肤上留下疵痕吗?但真如此,就彻底束手无策了……

  指向比安卡的强烈所有欲忽然萎靡下去,弗洛里卡自己也有所察觉。该说认识到了两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吗,总之,她再提不起丝毫占有比安卡的想法了。一瞬之间涌上心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念想。没错,弗洛里卡生来第一次,如此地渴望被某个人偶占有。她意识到,应该成为藏品展翅的并非比安卡,而是自己。

  “就算在你的妄想里,我也不会沦落到和你这种人平起平坐。明白了吗?”

  “啊啊,比安卡……”

  她怔怔地念着那个名字。

  “不知礼数。叫我『比安卡大小姐』。”

  “好、好的,比安卡大小姐——”

  “该说『我明白了,比安卡大小姐』才对吧?”

  毫不在乎视野一角躺着的两具尸体,比安卡的口吻冷彻至极。她即刻便开始了对弗洛里卡的调教。

  “我明白了……比安卡大小姐。”

  跪倒在地的弗洛里卡乖乖听从命令。如是罗列服从的言语时,下腹部竟然升起一阵不可思议的快感,教她心笙摇曳。她过往日夜不停地向人偶敲下钉子,满足自己施虐的欲望,以为那才是自己的本质。如今比安卡的调教,却仿佛在嘲笑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发掘出了她藏在心底的受虐的一面。

  “说得不错,弗洛里卡。你知道,哪个词最适合用来形容你这样的女人吗。”

  “什……什么,大小姐?”

  比安卡仍然纹丝不动。轻启教人联想到红蔷薇花蕾的嘴唇,神色傲然,一字一字地说道:

  “母、猪。”

  “啊啊……!”

  强烈的冲击让弗洛里卡屈起了身子。她从未想过单凭这一个词,竟然教自己产生如此难言的快感。

  “唉呀,被叫一声母猪就兴奋成这样?真让人看不下去。要我再说一遍吗——你这母猪!”

  “呜……!”

  前所未有的快感刺挠在下腹,与因这违心的快感而生的羞耻一起,烧灼着弗洛里卡的内心。眼角挂上了泪珠,身心却还对这侮辱带来的快乐依依不舍。

  母猪。怎会有这么肆无忌惮的辱骂。弗洛里卡自问道。自己生来受过比这更过分的侮辱吗。没有。一次也没有。那与这辱骂一同贯穿身体,教人颤抖不止,却又溢满了莫名甜蜜的快乐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弗洛里卡。每到晚上你就想着我,沉溺在自渎带来的可耻欢愉里?一天不落?”

  “如您所言……比安卡大小姐。”

  已经提不起反抗的意愿,弗洛里卡老实回答。身子还在寒战,好像自己里面什么也没穿,只靠着一件单衣堪堪掩住身体。

  “好,下一个问题。你用的什么道具?”

  比安卡的质问远远超出了她的料想。

  “没……没用道具!真的没有!”

  “那你又是怎么自慰的?”

  “我……”

  这究竟是一幅多么怪谲的画面?地面染成一片血海,空气中飘摇着铁锈的气味。祭坛上比安卡漠然的态度却比这些更加异常。她脚边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还强迫着弗洛里卡坦白羞于出口的秘事。如果弗洛里卡佯装不知,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她却如何也不能在比安卡炽烈的目光下吐出一句谎话。

  弗洛里卡不愿说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因为她已经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被对方凌辱。嗜虐的比安卡每句肆无忌惮的辱骂都剜在她的胸口,却又让这具罪恶的身体阵阵发热、糜烂湿润,止不住地颤抖。一边颤抖,一边渴求更加过分的侮辱。终于,她不再掩饰自己过去犯下的过错,把一切都坦诚曝露在日光下了:

  “用……手,手指……”

  “声、音、太、小、了!”

  那是要强迫对方屈服,教人战栗到灵魂深处的美妙声音。好像被透明的鞭子抽在身上,弗洛里卡反弓起身体。

  “我说,用的是手指!”

  弗洛里卡大声叫道,甚至忘了加上比安卡刚教给她的敬语。话语不分猥亵与否,只平等地回荡在教堂石壁间,许久没有沉寂下去。

  直到余音消散,比安卡都保持着沉默。见弗洛里卡愈发紧张,又刻薄地发出嗤笑。

  “唉,为什么叫这么大声?我又不是没长耳朵。从一开始就听得一清二楚了。哼哼……用手指自慰啊。平时不是张口闭口人偶工艺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自命清高装得像个艺术家?私底下就用你自以为高贵的手指做这种卑鄙下流的事?”

  “这……这也太过分了!比安卡!”

  “是比安卡大小姐。还有,不要忘了敬语。”

  “啊啊……我从来没有被做过这么过分的事,比安卡大小姐!我……我自己都觉得可怜了……!”

  弗洛里卡这才知道,原来自我怜悯的情感,也能为人带来未有过的快乐。罪恶的比安卡只用三言两语的侮辱,就发掘出了她隐藏的一面。

  “然后呢?你用你肮脏的手指,碰身上哪块见不得人的地方了?有一句算一句,全部说出来。”

  “这……”

  不知何时,一团确实的恐惧缠上了弗洛里卡。再任由比安卡凌辱下去,她该不会教自己就地脱光,把那不能示人的事情做给她看吧——。事实上,只要听见比安卡悦耳的声音,只要比安卡鞭笞般地一声令下,恐怕不管多么羞耻的事情,自己都会欣然接受。她越想越害怕。

  可这妄想里,却夹杂着无比的甜美。

  庄严的教堂中,柔和的阳光穿过花窗玻璃,散成七色倾泻在祭坛间。两具尸体浸泡在血海里,用野蛮的血腥气息亵渎此刻的神圣。她将脱去衣物,卸掉伪装,肆意沉浸在欢愉之中。

  唯有比安卡澄澈的目光凝视着她此时的模样。想象着自己下流的身姿会映入比安卡紫水晶般闪耀的眼中,弗洛里卡就感觉难以自持。

  “神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发现异变的几名修女慌慌张张跑进正殿,弗洛里卡这才回过神来,不至于把刚刚甜蜜的妄想付诸实践。心底虽然难言地空落,但到底没能说出口。

  第三场 魔女审判

  第二日清晨。

  埃里克·根德比恩从巴黎乘飞机千里迢迢赶过来。以他走进会议室为信号,这场审判正式拉开帷幕。房间里坐着几名神情阴森的修女。作为现场证人,弗洛里卡也老老实实待在会议室一角。

  本该到场的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偏偏在这种时候失去了踪影。不过,当初那个戴着面具的院长暂且不论,如今的玛格达莱娜显然排不上用场。

  被审的比安卡冷漠坐在上座,却没人敢指责这位置安排不妥。一个名叫伊勒内,沉默寡言的修女草草决定了位次排序。根德比恩驱使着电动轮椅缓慢前进,停在比安卡斜前方。

  “好了,比安卡。现在容不得你说谎。侍奉你的那三个女仆——阿加莎、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到底是为何而死?”

  “……我不知道。”

  比安卡淡然答道。弗洛里卡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她还以为比安卡会像之前在自己面前一样,堂堂正正地承认犯行呢。

  “别骗人了,比安卡。那三个人一直在你身边伺候,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根德比恩阁下,能打断一下吗?”

  根德比恩不断追问时,有一名修女站了出来。是副院长芭芭拉。自玛格达莱娜脱下修女服后,她就作为院长代理接过了调配的工作。年虽耄耋,目光却依旧锐利,蕴借着眼镜也挡不住的知性。脊背笔直挺立,好像一位公立小学(école Primaire)的校长。

  “我姑且补充几句。关于阿加莎、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大约上周开始,她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十分险恶。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这三人间发生了摩擦。有人说曾在厨房见到伊莎贝拉低声咒骂什么的模样。大致如此。”

  等到芭芭拉回到座位,根德比恩又急不可耐地开口:

  “哼……关于女仆之间的冲突,你心里有数吗,比安卡?”

  “……我不知道。不过,硬要找个理由的话……只可能是因为她们三个都想独占我。”

  比安卡摆出一副沉郁的表情回答。变了个人似的,同弗洛里卡在教堂见到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样……那就不多问了。我有义务保护比安卡,但仆人的安全就不在我责任范围内了。”

  “这就了结了吗?”

  芭芭拉一丝不苟地问道,根德比恩则干脆地点点头。

  “有我作担保,不必你们操心。现在的问题是三名女仆死后,该由谁来照顾比安卡。芭芭拉修女,你心里可有准数?”

  “说来羞愧,我也没有人选。巴黎本部那边不能派个合适的人来吗?”

  “愚蠢的问题。要真有那么方便的人物,早就同我一道过来了。”

  根德比恩低声说,时不时叹一口气。又回头看向比安卡。

  “多亏你干的好事。这下可麻烦喽,比安卡。要找人给那些个干练的女仆顶班可不容易。之后谁来照顾你?要梳理丝绸般的头发,擦拭你珍珠似的皮肤,为球形关节上油,用餐时间给你输液。还得更衣,偶尔出门散步……这么数下来,我们这位任性大小姐的要求真够丰富啊。哪儿抓个人来给你当牛做马——”

  “哎呀。”

  忽然开口打断根德比恩的,正是比安卡本人。

  “那边不就坐着最适合照顾我的人选吗。”

  她的视线指向坐在墙边的弗洛里卡。弗洛里卡以为要被问话打听现场情况,才不情不愿出席了审问。不想比安卡满不在乎地说谎,根德比恩也知趣地没有多问,反而让她失去了出场机会。换做平时,她早就坐不住摔门而出了。

  没人猜到比安卡竟然推荐这样的弗洛里卡作人选,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就连被点名的弗洛里卡本人亦是满脸意外。

  “哈哈!这是什么意思……换个人也就算了,竟然偏偏你点名道姓弗洛里卡!没想到你还会开这种玩笑啊!”

  “唉,我可没在开玩笑。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的话,要给球形关节上油不是信手拈来?输液之类,试几次抓着诀窍了也没什么难的。顺便,我还听说她对人偶很有研究呢。是这样吧?”

  弗洛里卡喜悦得浑身颤抖。比安卡早早对米拉娜的舞蹈表现出了兴趣,却一直对她的人偶工艺不闻不问。如今竟然听见比安卡亲口夸奖自己“对人偶很有研究”,甚至点名任命自己作女仆。如果事情这么拍板,不就意味着她能白天黑夜都和比安卡待在一起了吗!桃红色的想象在她脑海里展开,教弗洛里卡一时头昏眼花。

  不过,事情并不如她期望的那般顺利。

  根德比恩眼光冷淡地泼了冷水:

  “你可想清楚了,比安卡。别太小看我们。<机关>还没落魄到要让弗洛里卡顶上的程度。”

  他语气冷彻,而且毫不避讳。话听在弗洛里卡耳中也颇为不快。问询会开始以来一直老实坐在墙边的她终于挑起了眉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头?看不起我吗?”

  “实话实说而已。你的兴趣不就是解体球形关节人偶,往上边敲钉子做成那些教人不忍看的人偶工艺吗。你好像还说过,你的钉子是否认自我意识的钉子?难说这回会不会像钉死米拉娜的自我意识那样,把比安卡也给扎穿了。我怕的就是那种情况。”

  “别胡扯!米拉娜和今天的事没关系!我也不想事情发展成那样!是她自己主动变成人偶的!”

  “哼,把米拉娜提出来也不是我的本意。但要你照顾比安卡,和教猛禽照料幼兔没什么区别。我不能答应。”

  “呃……!”

  “唉,埃里克。话不必说那么过分。昨天弗洛里卡救下我的时候,不就温柔得很吗。”

  “什么?她……昨天救了你?”

  “嗯。弗洛里卡昨天,真像骑士一样。我被抛弃在祭坛上的时候,是她义无反顾冲了上来。温柔抱住孤零零的我,安慰个不停呢。所以我才想报答她……”

  看见比安卡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在场的人无不话堵在喉口说不出来,一时失声发怔了。弗洛里卡刚开始还皱着眉头听比安卡掷地有声地扯谎,听着听着就听了进去,心跳也越来越快。

  比安卡的睫毛可怜地低垂。她的美丽仿佛月光长久不散,显得越发神圣起来,唇间也带上非同以往的温柔。那花朵般极尽柔美的眼角,竟然挂上了一滴泪珠。

  “以都铎家的名义,我发誓我相信弗洛里卡·德·露西亚。若她真要作猛禽——”

  泪滴悄然落下。

  “我会欣然作她的白兔。”

  第四场 F小姐的故事

  (注:这一场的题名应是致敬法国作家安娜·塞西尔·德克洛的情色小说《O小姐的故事》,或译作“O娘的故事”。将O换作F,指的自然是弗洛里卡(Florica))

  由此,弗洛里卡接受任命,成了比安卡的仆人——名义上是仆人,其实就是奴隶。

  有什么目不能视的桎梏扣在她脖颈上,锁链另一端则牢牢握在比安卡的纤手中。道理好像戴上了项圈的家畜,主人要她向右,便绝不能向左。

  在比安卡严格要求之下,任命数日后,一身与侍奉英国贵族的女仆身份相应的服饰,从巴黎送了过来。

  纯白的头饰戴在头上。一件紧身胸衣从胸前紧紧收到腹部。胸衣收得越紧,便越强调丰满的胸部,同时在腰间人为地勒出一道曲线。裙子用紫绀色打底,长及两膝,裙摆翩然展开。再套一条必不可少的纯白围裙。边缘处无不镶着褶边,仿佛蛋糕的奶油裱花。裙裾之下,隐隐露出纯白丝袜描画的腿部线条。从外边看不出,但确实是吊带袜。靴子是真皮的,设计雅致。

  与弗洛里卡平常的穿衣品味相比,实在天差地别。她固然满心羞耻,还是老实穿上了。长长的黑发扎成辫子,在脑后盘成团子形状。

  这天清早,身为比安卡的随身佣人,弗洛里卡也静静守在自己的房间里。并非她常在的锻冶场,而是西栋的寝室,那个长久来被当成仓库使用的她的房间。

  当上比安卡的佣人后,她在寝室里消磨的时间多了不少。毕竟她的房间紧邻着比安卡,什么情况都能照应方便。

  上午九点的钟声敲响,就到了弗洛里卡的“出勤”时间。进入比安卡的房间后,首先往窗边去。她麻利地敞开嵌在石壁上的木窗。灿然的朝阳便点亮了那具天鹅绒的棺柩。

  她虔诚地跪下,轻轻抬起棺盖。早晨耀眼的阳光与甜美的蔷薇花香交织一起,缝隙之间,沉睡棺底的少女显露出她美丽的容颜。薄如丝绢的睡衣掩不住她的肌肤,埋藏在花冠之中的少女,只是如死者般地安眠。细密的睫毛在陶瓷般的皮肤上落下一段阴影,与粲然的朝阳泾渭分明。虽然从本家送来了附华盖的寝床,夜晚,比安卡还是习惯睡在棺柩之中。

  “啊啊,比安卡……”

  弗洛里卡呼吸急促,呼喊着那个名字。湿润的目光落在棺底。脸颊染上一层属于恋爱少女的蔷薇色。

  “你……你真是太美了……”

  她一时忘记了自己佣人的身份,手扶在棺边,参杂了情欲的喘息愈发激烈。身穿女仆装的屈辱已然无关紧要,这瞬间在她已经是无上的奖赏了。

  感觉下腹深处越发炙热起来,弗洛里卡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越咽反而越口干舌燥。

  她犹豫了片刻,总算定下决心。想抓住现在的机会,把这几日欲做不得做的事情付诸实践。

  抱着冒渎神明的心理,她撅起嘴,艳丽润湿的嘴唇缓缓地,缓缓接近比安卡的脸庞。钟鸣似的心跳抵达最高峰,指尖与膝头都颤抖不止。接下来只要保持动作,慢慢填补两人间的距离——

  “早上好,母猪。”

  长长的睫毛毫无预兆动了。玻璃珠般的眼眸倏地看过来,让弗洛里卡猛地一后仰。

  “早、早安!比安卡大小姐!”

  她慌不迭地挤出一声问候。自觉举止可疑,心虚害怕比安卡从自己怪异的反应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带我去床边吧。”

  比安卡冷淡地指示道。她若无其事的表现反而教弗洛里卡越发不安了。要是挨一顿臭骂,说不定还能让她安心些。虽说如此,主动提要求说“请骂我”也不大好,她只能慌忙起身,小心翼翼抱起比安卡。

  指尖传来的冰冷让人脊背发凉。触碰到那贝壳般的硬质皮肤,弗洛里卡却感觉欣喜万分。

  奢华的帘幕罩住四周,附有华盖的寝床上点了些许蔷薇香油。对一心放在比安卡身上,打不起丝毫创作欲望的弗洛里卡而言,就连工房也不能与这里相比。

  比安卡在柔软的垫上坐下,展露出的优雅,几乎教人忘了她的动作是全权交由弗洛里卡侍候的结果。落座后,又下了新一道命令:

  “换衣服。”

  她从琳琅满目的衣橱里挑出一件连衣裙。漆黑的底色上点缀着色彩各异的蔷薇图案。颈间金银的项饰愈发增添了光彩。头戴四重花边,褶饰华美的波奈特帽,风范有如西欧的贵妇。弗洛里卡在比安卡颌下系着波奈特帽的丝带,同时开口问道:

  “这枚项链,也是你父亲送来的东西?……抱歉——也是您父亲的礼物?”

  比安卡表情不改,淡淡地回答。

  “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

  又仿佛想起什么,接着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我似乎还没告诉你吧。看也知道,我的大脑,和乌鸦脑子的大小差不多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记忆有相当的偏差。虽然不至于忘掉语言,知识教养之类浸在骨子里的也不会消失,但日常生活里的小事,转眼就会全部忘掉。问我赠主是谁也没有意义。或许是父亲,又或许是祖母。当然,是叔父也说不一定。这样一想,这位叔父又是什么模样呢?真讨厌,不过一段时间没见,就连这点事也想不起了。”

  “……抱、抱歉!我没想太多……”

  “无所谓。这点细小的罪过,可比不上趁着淑女安睡时候,就想夺走别人嘴唇的家伙。”

  弗洛里卡羞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跪倒在地。膝下的石板触感冰冷而坚硬,仿佛对罪孽深重的囚犯弃之不顾。

  “那么——,该怎么惩罚你呢?对没有自知之明的母猪,是有必要教训一下。”

  “啊啊,怎么会……请您放过我吧……”

  嘴里说着求情的台词,弗洛里卡却感觉脊背一阵酥麻,震颤不已。比安卡究竟想用何种方法惩罚自己呢。她的理性虽还抱着一丝抵触,身体却难以遏制地渴求着比安卡的虐待。无论接下来将迎来怎样的精神凌辱或肉体苦痛,她都愿意接受。

  “哼,今天就算了。姑且判你缓刑吧。趁我还没忘记,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好像看穿了弗洛里卡的欲望,比安刻意嗤笑一声,转移了话题。弗洛里卡心中便闪过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的情绪。

  “……什么事情?”

  “我做了个梦。自从来到这座修道院,同样的梦已经反反复复出现许多回了……真不可思议。还在伦敦本家的时候,做梦在我可是件稀罕事。”

  “您梦见了什么?”

  “梦从中庭开始。但和现在的中庭不大一样,梦里的没有花坛,只剩下泉水。然后……有个没见过的年轻修女——大约二十岁吧——在泉水里沐足。”

  “确实奇怪。这座修道院里,没有哪个修女称得上年轻的……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别太着急,才要讲到重要部分呢。梦里有人抱着我。至于那是谁,就记不得了。只知道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修女服,抱着我穿过中庭,往图书馆走了过去。”

  “图书馆……”

  如比安卡所言,修道院内确实有一座图书馆。其中藏书的大半都是拉丁语写就的,但就算换成现代法语或者西班牙语,估计也会是一些看在弗洛里卡眼中有如天书的内容吧。

  “关键在于,我究竟是怎么梦见图书馆里的光景的。今年四月确乎是我头回拜访这座修道院……虽然记性不好,但我敢肯定我一次也没进过图书馆。你怎么看,弗洛里卡?人类果真能梦见自己从未见过的情景吗?”

  “……我说不清。总之,应该先确认一下大小姐梦见的图书馆,与现实里修道院的图书馆是不是同一座。”

  “也是。虽然不愿承认,这回就姑且算你答对了。等到早上输液结束,就带我去图书馆吧。”

  顺从比安卡的提案,弗洛里卡站起身,去准备输液的器械。

  第五场 在远古智识之墓场

  距离弗洛里卡身穿女仆装,抱着比安卡在回廊亮相已过去数日时间。擦肩而过的几名修女都没能忍住,挨个笑出声来。并非穿这身不合适。莫如说她高挑的身材与女仆装正相称。但在把任性的弗洛里卡从小看到大的修女们眼里,实在是一幅滑稽的画面。

  人的适应力也真是恐怖,弗洛里卡照样穿着女仆装,但不过几天时间过去,现在却鲜少有人会嘲笑她了。唯有一人在面对她时还挂着笑脸,那就是玛格达莱娜。但任谁也不能从她天真的笑容里看出丝毫讥讽的意思。

  “真想不到,那位修道院长,如今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了。以前她动不动就拿鞭子打我呢……”

  目送含笑的玛格达莱娜离开,弗洛里卡夸张地叹一口气。

  “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还是把心放到图书馆上吧。”

  比安卡照旧表现得漠不关心,开口下了指示。好像在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

  与修道院其他建筑类似,图书馆也是石砌而成,规模与宿舍相近。远望虽不显眼,走近后却格外有种朴实沉稳的意趣。推开嘎吱作响的门,走进去,干草似的气味涌入鼻腔。故纸堆的气味沉静十分,不多久夹杂的霉味就越发明显,让人眉头一皱。

  右手高高举起提灯,便照出几台许是用于誊写使用的书桌,并排放着,旁边书本堆积如山。虽然安置了银质烛台,里边却半根蜡烛都没有。四处积着厚厚的灰尘,想来好久没有打扫过了。墙边虽零散立着几个书架,大部分书却堆在桌上地上。馆内分隔出许多小隔间,由拱形的门户相连。

  弗洛里卡步步深入,隔间就染上提灯的耀眼橙光,房里的物事清晰浮现出来。她正往下个房间去时,眼前忽然暗了。

  仿佛小鸟在树枝间驻足,比安卡优雅地坐在弗洛里卡左腕上,脸上露出些许怀旧的神情。

  “就是这里。和梦里的图书馆一模一样……”

  她万分感慨地说。睫毛秀丽地翘着,眨眨眼。

  “简直像是智识的墓地。不再有人翻阅,只静静留存着的故纸堆。”

  “嗯。教一个学者看见,或许已经垂涎欲滴了……一眼看过去,似乎埋没着不少贵重的抄本。”

  “别分心。前面有岔道。”

  像比安卡及时提醒的那样,下一个房间的最深处,左右并排着两个形状相似的门。

  “进哪个?”

  “等会儿。唔……嗯,右边。往右走到头,那儿藏着段楼梯,能通往地下。”

  “真的?”

  “哈,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主人说的话了,母猪?”

  “实、实在抱歉……”

  依照比安卡的指示,弗洛里卡穿过右边的门,走进新一个隔间。定睛一看,眼前的石壁被书架挡住,如比安卡所言是条死路。房间中央垂直立着一根棱角分明的石柱,把天花板与墙面接连起来。

  “机关在石柱后面。”

  提灯照向石柱背后,那里果然有一个按钮似的金属突起,与比安卡的梦分毫不差。

  “按下去。”

  “……不会发生什么事儿吧?”

  “主人说了就照做,你这母猪。”

  弗洛里卡老老实实用力按下按钮,接着,排满墙边的书架背后传来框框的异样响动,似乎有巨大的齿轮在相互咬合。看来隐藏的机关装置开始动作了。

  两人眼睁睁看着墙边的书架缓缓滑开,腾挪出能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小小空隙。试着拿提灯往里照,和比安卡说的一模一样,有一段绵延向地下的石阶。

  “看吧。”

  “比安卡大小姐,和这座修道院到底有什么渊源……?”

  “就是为了弄清这点,我们才要向地下去。怎么?没什么可怕的。”

  比安卡鲜少地心情愉快。弗洛里卡下定决心,一脚踏入眼下的黑暗之中。石阶漫长得教人头脑发胀,连向一条细长的通道。空气潮湿,隐隐发冷。天花板极低,几乎伸手就能碰到顶。左右墙面上能瞥见罗曼风格的雕饰。

  道路没有分叉,却尤为曲折。走着走着,感觉晕头转向的弗洛里卡有些畏缩地开口了:

  “……大小姐?这前面是什么啊?”

  “这就不清楚了。因为有个不知轻重的母猪在旁边动手动脚,还没梦到那儿就醒过来了。”

  弗洛里卡只好垂头丧气。看来,比安卡仍然对差点儿在睡梦间被夺走嘴唇的事耿耿于怀。

  “话说回来,确实不可思议呢。照理说应是第一次来到这儿,可越往里走,越教人怀念。这种怀旧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比安卡吟咏般地喃喃道,另一边,弗洛里卡却越发不安。眼前的黑暗唤起了什么捉摸不透的感触,缓缓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从前,她喜爱黑暗,与黑暗共存。甚至以此为题,创作了无数的人偶工艺。此刻却截然不同。面对似要渗入心中裂隙的浓稠黑暗,弗洛里卡终于感到了少女般的胆怯。与比安卡邂逅以来,她越发懈怠,与创作渐行渐远。而愈停留在比安卡身边,她的主体性就愈稀薄,逐渐成为了纯粹的客体……。

  默默哀叹着自己的软弱,她在黑暗中朝前迈步,右脚忽地踩空。好在瞬间之后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这里竟然藏着一段落差。前方的地面向下塌陷了二十厘米左右。

  不对,不是塌陷——

  “这里是……!”

  一座宏伟的地下教堂将弗洛里卡与比安卡拥入怀中。

  头顶上是层层叠叠的尖头拱,立柱沿身廊两侧等距离排布。每根柱子上都挂着一架三叉烛台,橙黄的烛火摇晃闪烁着。身廊尽头似乎设了一处祭坛,笼罩在阴影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弗洛里卡歪了歪头。这儿乍眼看像是一座地下教堂。环顾四周,却透露着祭祀场所不该有的氛围。

  氛围出自并排在墙边的,数不胜数的玻璃箱。有什么展陈在那透明的箱中。

  “人偶。那边陈列着的都是人偶。原来如此,这里……是人偶馆。”

  比安卡一语中的。弗洛里卡靠向身廊一侧,朝墙边走去,有些叹服地低语道:

  “确实,像是一座人偶馆。但为什么把人偶展示在地下教堂里?这些作品看样子都有些年头了……不知道出自谁手。”

  “是饱含热情的人偶呢。能隐约窥见制作者的品性。”

  一只玻璃箱,赫然陈放在两人身前。躺在箱中的,是一具身长不足五十厘米的少女人偶。个子娇小,与比安卡不相上下。

  “呵呵……能听见您这么说,也不负我们精心收藏如此之久了。”

  “什么人!”

  弗洛里卡猛地转过去,高举起提灯。一位修女悄然出现在眼前。头巾之下露出的面容,似乎已年近花甲。模样平平无奇,一时间从记忆里找不出相应的人物。仔细打量后,却不难觉察到修女隐约透露出的智慧气质。她立刻联想到前些日子,会议上列席的某人。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这时,面向弗洛里卡与比安卡两人,修女虔敬地行了一礼。些许故作郑重地开口了:

  “欢迎来到,罗莎·玛丽亚的人偶馆。”

  第六场 古旧的人偶馆

  “我是修女伊勒内。修女卡特琳娜·德·列昂曾终其一生守护人偶师罗莎·玛丽亚的作品,我则作为人偶馆的现任馆长,继承了她的遗志。”

  名叫伊勒内的修女口若悬河地说明起来,弗洛里卡懵懂地眨眨眼当作回应。

  “等会儿。人偶师罗莎·玛丽亚?卡特琳娜·德·列昂?你讲的是什么时候的故事了?”

  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追问道。伊勒内却优雅地笑笑,对她的发问不置一词,接着忽然跪倒在了地上。眼镜后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目光紧紧落在比安卡身上。

  “比安卡阁下。既然您能寻到这儿来……是不是把过往的事都一并想起来了?”

  听见修女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比安卡讶异地蹙眉,心情不佳地回答道:

  “想起什么?莫名其妙。我只是照着梦里的情景一步一步找过来的而已。到这座地下教堂来也应该是头一次。倒感觉这地方不可思议地熟悉。至于这里有什么渊源,和我的梦又有什么关系是一概不知。也从未听说过什么人偶师罗莎·玛丽亚……”

  “您梦见这里了吗?原来如此……那就由我来说明吧,顺便带您参观人偶馆。也许看着看着,失去的记忆就复苏回来了。”

  伊勒内微笑着起身,好似美术馆讲师,站在比安卡刚才评价说“饱含热情”的那具人偶旁边,解释道:

  “这具人偶,是我等的始祖卡特琳娜九岁生日时候,收到的罗莎·玛丽亚的礼物。依照卡特琳娜手记,原来是有『轻飘飘的栗色卷发,大大的蓝色眼睛,蔷薇色的脸颊的,可爱的少女人偶』,此外还有『比其他作品还要可爱,样子天真无邪,简直教人想永远永远抱在怀里』的评价。如今亲眼见到,也觉得如记录一般惹人怜爱吧?”

  这人自说自话的解说,对急性子的弗洛里卡而言简直就是酷刑。要说的话,塑形确实有几分巧妙,确乎能传达出制作者的暖意。但保存状态实在太差,而且,衣服搭配老土过头了。发型也做得难说洗练,肌肤质感一眼看过去像是烧瓷的,却瞒不过弗洛里卡的眼睛。

  似乎敏锐嗅出了弗洛里卡的不满,伊勒内戏谑地笑一笑。

  “对了,还有最关键的事忘了提呢。人偶师罗莎·玛丽亚,是活跃在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的人物。”

  “……什么?”

  弗洛里卡一时哑然。她虽然知道这是有些年代的人偶,却从未想过竟然可以追溯到如此古早的时代。

  “我还以为是烧瓷手法太拙劣,原来作者是那么久以前的人偶师……在那个年代,竟然能做出这种质感的皮肤吗?”

  烧瓷人偶的技术在十九世纪末才被提出,那之后,足以以假乱真的艳丽肌肤才可能出现在人偶身上。至少在罗莎·玛丽亚生活的时代,是绝不存在这种技艺的。这具遗作上,却做出了几近烧瓷人偶的质感。

  “罗莎·玛丽亚究竟以何种手法实现这样的效果,目前还没有定论。不过,她作为人偶师的同时,还是一名医生。据说对药草调和很有心得。大约从中获取灵感,独创了一套技艺吧。”

  “唉,叫伊勒内的修女?能不能介绍下你口中这个人偶师罗莎·玛丽亚。她到底是什么人?”

  被弗洛里卡抱在怀里,一直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偶的比安卡,这时忽然插嘴了。伊勒内也正了正神色。

  “罗莎·玛丽亚·德·克鲁茨——依记录,她于西历一五九一年生于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一个小村庄。父母早逝,被住在村外的一位老妇人领养,又从老人那里习得了治病救人的技术。在十余岁时候,老人过世,她就早早接过医师的衣钵。作为村里的医生,有相当的评价。另一方面,在人偶制作上也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才华。那时的村民甚至改建了一间废屋,当作展览她作品的人偶馆。仅看这点,也知道她在村民中的人望了。”

  “然后呢。那般人物的遗作,怎么会藏到这处秘境的地下,不见天日地展示?简直像封藏起来了一样。”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罗莎·玛丽亚十八岁的时候,被以杀害婴儿的罪名关入监狱了。”

  修女的回应让比安卡也哑口无言。

  “杀害婴儿……那么,她恐怕不是单纯的医生,还兼任村庄里的产婆吧。而且,十七世纪初——偏偏和女巫狩猎的时期重叠了。之后的发展和这不无关系吧?”

  伊勒内深深点头。

  “其实在当时西班牙的异端审判中,女巫很少会被大费周章摆上台面。因为西班牙的异端审判所的目标向来是犹太人。这场风波里,许多犹太教徒不得不改信基督教。这部分人在当时遭到鄙视,被蔑称为『猪』(马拉诺),也算当地历史阴暗的一面。总之,有犹太人首当其冲,女巫审判在西班牙并不盛行——除了巴斯克地区。”

  “巴斯克地区……就是刚说的,罗莎·玛丽亚的生地啊。”

  “是的,如您所言。”

  “唉,伊勒内。那个叫罗莎·玛丽亚的人,真的杀了婴儿?照我的印象,能做出这般温暖的人偶的人,不大可能犯下那样的罪行。”

  比安卡说完,伊勒内便莞尔一笑。

  “不错。罗莎·玛丽亚并没有杀害婴儿。”

  “那难道是意外?毕竟再熟练的产婆,也难保不会失手吧?事实上,产婆被当作女巫押留的情况也不少见。”

  弗洛里卡敏锐地指出来,伊勒内颔首道:

  “嗯。一般人看来,罗莎·玛丽亚确实是个因出产意外投狱,运气不好的产婆。当时的欧洲,类似的案例可说司空见惯。但轮到她时,缘由却并非意外那么简单。……因为那位名叫梅赛德斯的女性诞下的婴儿,罗莎·玛丽亚接生的婴儿——”

  伊勒内忽然住口了。神情严肃,仿佛祭司面向祭坛:

  “是一具人偶。”

  第七场 异端审判仪式(Auto-de-fé)

  “开什么玩笑!难道你想说,人类生下人偶的现象,早在十七世纪的巴斯克地区就发生了吗!”

  相比弗洛里卡的激烈反应,伊勒内仍然表情平淡。

  “很奇怪吗?说到底,胎儿人偶化究竟起自哪个年代,各国研究机关目前都还没有定论。就算十七世纪有此一起被隐藏在历史水面之下的案例,也不神奇吧。”

  “要这么说我也明白……但若果真如此,就不难想象之后事情会怎么发展。就算主张生下的是人偶,母亲也绝不会相信的。而罗莎·玛丽亚的人偶师身份就令这话更可疑了。恐怕大部分村民都会以为,是她出于某种缘由用人偶掉包了婴儿吧。”

  “弗洛里卡阁下明察。我的猜想也大致如您所言。总之,罗莎·玛丽亚在十八岁那年被押往洛格罗尼奥的异端审判所,而且似乎遭受了残忍的拷问。拷问内容虽未留存于世,但她于一六一〇年十月死于狱中却是确实的。那一定是十余岁的少女难以承受的酷刑。翌月七日,便在洛格罗尼奥举行了异端审判仪式。假设她从拷打中勉强活下来……也难逃火刑。结果,那场仪式上审判了三十一人,其中足有十一人被投入火中——当然,实际遭受火刑的只有十一人中的六人。”

  “只有六人?剩下五个去哪儿了?”

  比安卡歪歪头,插了句话。

  “五人死在狱中,被判火刑的是她们的人偶替身。罗莎·玛丽亚也在这五人之中。”

  “人偶替身,又是什么?”

  弗洛里卡凑到比安卡耳边,恭敬地解释道:

  “似乎是当时西班牙的风俗。”

  “哎呀,您真博学呢,弗洛里卡阁下。差错也出在这里,代替罗莎·玛丽亚遭受火刑的并非常用的厚纸制人偶……而是梅赛德斯生下的那具人偶。而且——”

  伊勒内沿着身廊,草草几步跨到祭坛近处的一只玻璃箱正面,好像钟表的时针与分针相互重叠,稳稳地停了下来。

  “那具人偶的实物,就保存在此。”

  “什么!”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强,弗洛里卡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她怀里的比安卡跟着左摇右晃,吓得两眼乱颤:

  “你这母猪!怎么敢抱着我乱跑的!”

  话说得恶狠狠,却好像没传进弗洛里卡耳里。反倒差点害得比安卡咬到舌头。

  弗洛里卡跑到玻璃箱旁边。透过打磨精细、澄澈透明的玻璃,仔细打量展示其中人偶的模样。比安卡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也不自觉地跟着弗洛里卡看过去。

  那儿展示着一具表面满是焦痕的人偶。脸部已经变形,勉强残留着的鼻梁似乎下一秒就会喀嚓一声垮掉。左右眼窝空荡荡的,无底洞似的空虚。头发烧至蜷缩,大半不见了踪影。衣装则尽数化成灰烬。断裂的四肢惨不忍睹。人偶——或许称作残骸更合适——仰面躺在箱中,教人毛骨悚然。

  “别骗人了!”

  弗洛里卡大声喊道,回过头去看伊勒内。

  “不是这具!绝对不可能是她!母胎生下的人偶,不可能没有球形关节!何况看风格也知道,这具人偶分明是罗莎·玛丽亚的作品!”

  她激动得顾不得凌乱的长发。比安卡却仍保持冷静,旁观着事态。

  “犯蠢的是你,弗洛里卡。不过伊勒内也够拐弯抹角的。省去这些装模做样的演出,直接解释清楚不好吗?”

  “失礼了。但我刚才的话半点不假。这具人偶确实在火刑中作了罗莎·玛丽亚的替身。然而翻阅修道院内部的记载,里面却写着代替罗莎·玛丽亚受刑的,是梅赛德斯生下的人偶。实物与文字记录间有明显的龃龉。”

  “那文字的可信度又如何?”

  “我读过馆内留存的所有资料——从始祖卡特琳娜的手写笔记,到之后每一代继承者留下的文献。由此才敢断言,您眼前的人偶就是当初经受火刑的那具。”

  “话说回来,为什么非在卡特琳娜的名字前面加上始祖两字不可?难不成你是她的后代?”

  弗洛里卡突然冒出来这么个问题,伊勒内霎时呆滞了。过了片刻又觉得很滑稽似的沉沉笑了几声。

  “血缘关系自然是没有的。卡特琳娜目睹师父罗莎·玛丽亚之死后,不满二十就进入女子修道院,与俗世断绝联系,不可能有后代。但为她的遗志激起共鸣的修女们,却相继担任了这座人偶馆的馆长,这数世纪间传承不绝。我也是这条谱系中的一人。有趣的是,这座修道院五十余人的团体里,总不缺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她们又会自然而然地沉浸在地上的图书馆里,终于在某天发现那段隐藏的楼梯,找到这座人偶馆。”

  “然后继承在任馆长的意志,成为下一任馆长?”

  闻言,伊勒内点点头。

  “不过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左右,在地震与战火影响下,这座修道院曾一度化作废墟。卡特琳娜的后继者也随之断绝。然而进入二十世纪,当修女们再度生活在此,竟又不可思议地续上了这条谱系。此后再历经数代,就传承到了现任馆长的我手中。”

  “……所以,最初那个问题的结论呢?你怎么解释文献记述和这具烧焦人偶间的矛盾?”

  “呵呵,答案很简单。直白的说,这具烧焦的人偶其实是替身的替身。在某人的谋划下,原本应该代替罗莎·玛丽亚上火刑架的,梅赛德斯生下的那具球形关节人偶,被替换成了眼前这具没有球形关节设计的替身。”

  “替身的替身……确实,这么一想就能说通了。不过若你所言非虚,就又产生了新一个问题。害罗莎·玛丽亚死在牢中的元凶——叫梅赛德斯的人生下的那具人偶,究竟去了哪里?”

  比安卡发问。伊勒内则游刃有余地笑笑,手指向祭坛。

  “嗯,关键正在于此。好在还留下了一枚足以解开所有问题的钥匙。请随我来——”

  第八场 祭坛的棺柩

  相比地表教堂,安置在此的祭坛规模固然小巧,却并不相形失色。若说地上祭坛要将祈祷上达天听,地下的这座祭坛就是向地狱而设的。两者正处在相对的位置。

  左右的烛台照亮祭坛中央,一台棺柩卧在那里。棺椁造得粗糙,全无装饰。唯有长度短得离奇,仿佛暗示其主人尚且年幼。

  “失礼了。”

  修女伊勒内向祭坛踏出一步,缓缓抬起棺盖。

  幽幽摇摆的烛光照亮空荡的黑暗深处,朦胧之中,浮现出一具冰冷亡骸的孤影。再看,亡骸身长不足五十厘米,显然是一具人偶。望见人偶的面容时,弗洛里卡不由得“啊”的惊叫出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竟然还有一个比安卡大小姐,躺在这种地方?”

  不错,沉眠棺底的那具人偶与比安卡极为相似,只是阖着眼睑,看不出眼瞳的颜色。身披灰色的修女服,颈间挂着黄金色的玫瑰念珠,手里还抱着一本手帐般小巧的圣经。

  “慌什么,你眼睛是摆设吗?这家伙确实和我有几分相似,但究竟是伪物。给我看仔细了,我长得哪有这么粗制滥造。”

  比安卡傲然地呵斥道,给手忙脚乱的弗洛里卡泼了一盆冷水。

  “也……也是。”

  渐渐定下心神,她换上人偶工艺师的冰冷目光,重新看向棺底。先将比安卡暂时交与伊勒内抱着,自己则双手伸向那具复制品。隔着修女服抚摩片刻,又捏了捏,仔细确认触感。

  “嗯,轮廓有些粗笨的地方。鼻梁的曲线也远不如比安卡大小姐美丽。但身体各处的尺寸精确得恐怖……与大小姐几乎分毫不差。……不会错。这一定是谁拿着比安卡大小姐的尺码造出来的复制品。”

  “不愧是弗洛里卡阁下。『人偶专家』的意见实在教人叹服。”

  “但这就怪了。这具人偶……老化实在太严重了。”

  “棺柩内测应该刻着数字吧——『1798.02.13』。如果相信这个日期,这具人偶就该追溯到十八世纪末期了。”

  “怎么可能!这东西怎么看都是以比安卡大小姐为原型做出来的!若说复制品完成在十八世纪末,大小姐的年岁岂不比这具人偶还要古老!开什么玩笑。比安卡大小姐,可是九年前才在伦敦诞生的!”

  “那么,如果伦敦都铎家诞下『半人半人偶』女孩的消息,其实是凭空捏造的,又如何呢?”

  伊勒内挑衅似的反驳道。

  “强词夺理……!”

  弗洛里卡从棺柩旁抽身出来,半是冲动地夺回伊勒内手中的比安卡。

  比安卡似乎正在沉思什么,连自己的坐席在一瞬中改换了人物都没有发现。

  “其实,始祖卡特琳娜留下的断编残简的手记里,有不少怪异的文字。若并非卡特琳娜的幻想,那么梅赛德斯分娩的球形关节人偶,似乎是一体活物。更巧的是,眼下这具与比安卡阁下一模一样的球形关节人偶应该制造于十八世纪末——听到这个时间点,你没有联想到什么吗?”

  “……你刚刚说,这座修道院变成废墟的时间,也是在十八世纪末?”

  “呵呵,正是这样。不难推测,当时的馆长迫于灾害与战争等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修道院。由此才委托人偶师,制造了这具复制品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铺垫到这儿,您也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直到十八世纪末修道院因地震倒塌前,比安卡阁下都一直被保存在我们身处的这座人偶馆中。若再加上一点我个人的臆测——不,并非臆测,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人偶馆存在的意义恐怕并不限于保存罗莎·玛丽亚的作品。这栋建筑同时也是收藏梅赛德斯生下的『活人偶』的地方。换句话说,这座人偶馆乃是为保护比安卡阁下而建的。而将比安卡阁下藏入此处的,正是始祖卡特琳娜。毕竟她不光见证了比安卡阁下的诞生,亦是为数不多知晓比安卡阁下具有生命的人物。”

  “……你的思考也太跳跃了。当真如此,那十八世纪前的诸位馆长肯定都与比安卡大小姐有过接触……。那些人留下的文字,有写到这回事吗?”

  “没有。连只言片语也没有提到。”

  “那!”

  “弗洛里卡阁下。让我们换一个角度考虑一下吧。如果设立本馆的目的是保护『活人偶』比安卡,尽可能不留下多余的情报岂不更加安全吗。此外,虽然同为馆长的记录,十八世纪以前的手记与二十世纪后的馆长手记却偶有出入。十八世纪前的馆长,无不对梅赛德斯产下的人偶的去向只字不提——显然在刻意避讳。就连那具烧焦的人偶也尽量避免谈到。相对地,二十世纪后的馆长却对此抱有相当的兴趣——我也是其中一人。十年间,我一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没有留下记录的十九世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吊人胃口了。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高见。”

  “十八世纪末担当馆长的,是一位名叫莱昂诺尔的修女。修道院因故倒塌后,她恐怕急于留下比安卡殿下曾存在于此的证据,才制作了那具复制品。莱昂诺尔将复制品留在祭坛上,带着比安卡阁下离开了化作废墟的修道院,此后便音讯全无。她一定未曾料想到修道院竟会于二十世纪重建,比安卡阁下则在九年前流离到了都铎家家主手中。至于都铎为何声称比安卡阁下是自己的女儿,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了……。唯一确定的是,十八世纪末下山的比安卡阁下,历经三百余年的岁月,终于回到了这座人偶馆中!”

  伊勒内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口气。仰头高举起双手:

  “啊啊……有幸见证这足以载入史册的瞬间……这是何等的光荣啊!请看吧,罗莎·玛丽亚!你与卡特琳娜,还有历代馆长不惜性命守护的『活人偶』,在此刻平安归来了!”

  第九场 真正的归还

  “那难道是……”

  被心潮澎湃的伊勒内近乎狂信徒般的反应所带动,弗洛里卡下意识看向上方,讶异地小声道。祭坛正上方的圆形天花板上,竟有一面圣母像般满怀慈爱的巨大画像,令她一时失语。

  一旁,狂喜满面的伊勒内,有如吟咏诗歌,口中唱出奇妙的词句:

  长发亮若白银,

  如白丝倾泻身后。

  长衣色彩萌葱,藏住婀娜身姿。

  裙裾悠然摆动,直掩到脚踝。

  双肩圆润,身披肩衣柔似蚕丝。

  在工房一角,吾师罗莎·玛丽亚,亭亭玉立,楚楚可怜。

  身似雪绒花之花瓣,

  虽逾花期,纵逢干涸,而长久不谢——

  既然将罗莎·玛丽亚称作“吾师”,她方才吟诵的句子应当是从卡特琳娜的手记中引来的。上方那位白衣少女的身姿,或许也是依照这些记录描绘而出。

  “稍微关心一下别人如何?我一个人可没法抬头哟?”

  听见比安卡辛辣的讥讽,弗洛里卡才回过神来。好像骑士抱着公主,慌慌张张地将比安卡横抱起来。

  这时,感觉手中娇小的存在仿佛瞬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弗洛里卡脸色倏地煞白。她甚至错以为比安卡将要化成一道光流,被天顶画上的少女拉扯而去。

  当然,那到底不过错觉。比安卡并没有消失,仍旧安然躺在自己怀里。

  “啊啊!原来……原来那就是罗莎·玛丽亚……!”

  小巧的人偶公主,口中斟酌着婉转的旋律。她蔷薇般的脸颊上,悄然划过一枚赤红的泪滴。埋在胸中的秒针、分针与时针回转不止,仿佛时光倒流——时代猛然向着过去倒带。在这短暂如刹那,却又漫长得仿若永恒的时间里,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终于,时钟归位。

  比安卡忽然看向伊勒内。她开口宣告,音色如此庄严,于是万物重新开始流转——

  “辛苦你了,叫伊勒内的修女。”

  伊勒内如遭雷击地颤抖着跪倒在地,潸然落下了激动的泪水:

  “啊啊!比安卡阁下!您终于……真正回到了罗莎·玛丽亚的因缘之地!只此,我也不再有遗憾了。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此世亦不再令人牵挂。只是不得不教您见了这具丑陋老朽的躯壳的末路……还请您原谅……”

  她骨瘦如柴的手腕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伊勒内摘下软木的栓子,嘴凑到瓶口。

  “啊!”

  弗洛里卡立刻明白了伊勒内的打算,她两手抱着比安卡,只好一腿踢出去,脚尖鞭子似的划出一道轨迹,正中伊勒内的手腕。瓶子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圈,里面的液体却已少了一半。

  将比安卡挟在腰侧,腾出手来。她快步上去捡起小瓶,塞回木栓,放进自己怀里。

  这药的毒性似乎不一般,光是伊勒内饮下的那点量就足以致死。弗洛里卡隐约嗅到一点毒液的甘甜气味,就看见伊勒大睁着两眼,眼里绽开血丝,嘴角流下一丝鲜血,转瞬停止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弗洛里卡骂道。却不可思议地并不感到悲伤。莫如说还抱着几分羡慕。原来卑小的人类梦幻泡影般脆弱的一生里,竟也能有如此朝闻道夕可死的瞬间。空气里飘摇着几分寂寥,这却是伊勒内梦寐以求的结局。

  “……结束了。回去吧。”

  像要断绝弗洛里卡羡慕的心思,比安卡催促说。

  “说得也是……大小姐。”

  她重新抱起比安卡的身子,让比安卡坐在自己左腕上,就毫不留恋地转身往出口走去了。

  这时,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摔烂在地。

  “……?”

  弗洛里卡霎时怀疑自己的眼睛。

  诡异的现象正发生在面前。

  自己产生幻觉了——答案是否定的。

  也许这里是梦境——却也并非如此。

  她将能怀疑的对象排除了个遍,直到再无可想,只能交互看着比安卡的容颜与地上破裂的物体。

  比安卡脸上赫然开了一个空洞。她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装点着那处空虚。

  弗洛里卡渐渐接受了现实。

  地上那摔得粉碎的东西,是比安卡的眼球。

  第十场 棺柩的意味

  取回过去的记忆后,比安卡的身体日渐衰弱。

  弗洛里卡脸色沉重地守候在寝床旁,只能呆然注视着诡异的病症逐步发展,却束手无策。

  这几日里,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在疗养院找到的眼罩,遮住比安卡一边眼眶里突兀的空洞而已。

  就算盖住空落的眼窝,比安卡的衰弱仍不见好转。

  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一只眼睛幸免于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这只右眼究竟还能撑多久也是未知数,或许某天就与左眼一样,毫无预兆地剥落下来了。此外,比安卡还渐渐脱发,甚至掉了几枚臼齿。

  诸如此类的症状,也许都能用一个词概括——衰老。

  没错。比安卡忽然开始衰老了。忆起罗莎·玛丽亚,让她数百年来静止不动的时钟,重新开始了运转。

  她已不复起初那可爱少女的模样。如今的比安卡,虽然容貌相比相遇时并无变化,却显得异常地成熟。有如一位未经霜雪,却已头发斑白的老人。

  即便身体的病症已无法挽回,她却仍然坚毅不改,没有显露出分毫的软弱。俏丽的脸上流露出的既非绝望,亦不是自暴自弃。只如一个寿限将至的老妇人,静静等待神明的召回。

  比安卡说。

  “本来,寿命也差不多该到了。生在十七世纪的我,已经度过近数百年的时光。记忆如此短暂,大约也是为了减小对大脑的负担吧。但在那座人偶馆里,抬头见到罗莎·玛丽亚的天顶画的那一瞬间……我将一切回想起来了。……就像有一阵强烈的冲击,刺激了全身上下。换回罗莎· 玛丽亚的记忆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向着死亡的倒计时。”

  跪倒在寝床旁的弗洛里卡,越听越不安。

  “啊啊,比安卡大小姐!您在捉弄我吗?请告诉我,您一定是在拿我取乐吧!明明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的过往!——以前的馆长留下的记录,您不是还没有读过吗?不,除了那些文字,这座修道院里,应该还有许多您过去留下的痕迹啊!”

  口中吐出的鼓励的话,就连弗洛里卡自己都感到虚假得令人生厌。

  “现在想起来……我就是在那个叫梅赛德斯的女人的子宫里苏醒的。昏暗无光的羊水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双手引我出去。然后,罗莎·玛丽亚将我抱出来了。从那时起,直到那群异端审判官将她带走……在这相伴的短短数月时间中,是她教会了我如何言语。”

  弗洛里卡吃了一惊。她一直默认罗莎·玛丽亚是在梅赛德斯分娩后不久就遭到了扣押。如今再想,事情毕竟发生在比利牛斯山麓的小村落里,“产婆杀害婴儿”的消息要传到洛格罗尼奥的异端审判所,恐怕得耗费相当的时间。

  “那时,我便隐约察觉到罗莎·玛丽亚受到了村民的迫害。原因自然出在我身上。她却毫不在乎,仍然待我那样温柔。那些日子里,罗莎·玛丽亚就是我的一切。发现我不能靠自己进食后,是她口含着糖水喂给我。”

  一瞬间,弗洛里卡胸中闪过一道出于嫉妒的刺痛。她自知没有与罗莎·玛丽亚比较的资格,却怎样也平息不下心中的妒意。这丑陋的感情中,又交杂着深不可测的绝望。

  因为无论此刻的她如何心碎,弗洛里卡都不可能代替罗莎·玛丽亚。她们两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那个人的背影。正如人类无法踏入神的国度——而早在无法触及的往昔,罗莎·玛丽亚就成为了比安卡的神明……。

  那自己呢,自己又算比安卡的什么?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奴隶罢了。她将所有悲哀藏进心底,又问道:

  “比安卡大小姐……原来可以饮用糖水的么?我还以为只能靠输液勉强摄入营养呢。”

  “一直输液,只是因为那样效率最高而已。如果不输液就活不下去,生在十七世纪初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宣告死亡了。”

  “说的也是……”

  之后一段时间,比安卡都在讲述她与罗莎·玛丽亚点点滴滴的回忆。弗洛里卡嘴上随意应和着,内心却感觉万分焦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真的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闲聊吗。

  然而,却有另一个自己在对她附耳低语:正因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你才必须真诚地接受比安卡过去的故事。

  毕竟比安卡实在不像会怀念往事的人。忽然变得如此絮叨,不正说明了她结局已定吗。

  “……事到如今,过去的事又记得格外清晰了。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几个异端审判官闯进了罗莎·玛丽亚的工房。她反应很快,先将我托付给卡特琳娜,又找出事先准备的替身人偶——那是她所有作品里,同我气质最相近的一个。一如所料,异端审判官不光扣住了罗莎·玛丽亚,还要她交出梅赛德斯生下的人偶。那群人不知道人偶被调换过,就这样强行带走了她。之后,她就再没回到村里……”

  语音落下,比安卡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右眼。

  “比安卡大小姐?”

  “我累了。可以带我去棺里吗?”

  说完,便沉沉睡了过去。

  对比安卡而言,在棺柩中安睡早已是日常习惯。弗洛里卡却不得不感到坐立不安。现在将比安卡移入棺柩,或许她就再醒不过来了……可再怎么害怕,她也唯有照比安卡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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