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浊的风徐徐吹拂。
西来的黄沙遮蔽了天空。虽说这是自古以来的春日景象，但连日如此，连思绪也似被烟雾笼罩，令人难以适从。
「春天吗……」
雪莲自日出便对着案几专研经书，直到正午钟声响起，才一边收拾砚台，一边抬眼望向窗外。黄蒙蒙的天际下，白梁山的轮廓若隐若现，传说古时有位伟人在此飞升成仙。雪莲栖身的这个黎家集，远离中央，是个流传着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的偏僻村落。
光干五年，三月。
自那动荡的县试已然过去一年。
这期间，可以说是平淡无奇的日子。
重新举行的县试轻松通过，接下来的府试也顺利合格。剩下的就是学校试的最后关卡——院试，但这要在一周之后才会举行。在此之前，童生们都在家乡为下一场考试做准备。
雪莲也在黎家集的雷家宅邸中勤学苦读。
不知那天真烂漫的少女——耿梨玉此刻是否也在认真读书？
话说回来，梨玉究竟住在哪里呢？
无论是县试重考还是府试，雪莲都未曾与梨玉碰面。因吸取了杀人事件的教训，童生们被分散在小房间里应考——仿佛囚犯般受到监视。虽然听到传言说有个像女子的童生，因此确定梨玉参加了考试，但终究未能一睹其容。
（又是一年了。不知是否安好）
说是担心也有些奇怪。
雪莲放下笔，伸展身体舒缓疲劳。
就在此时，身后的门缓缓地打开了。
「咦，雪莲大人，在休息吗」
「仲丽，有什么事」
「我给您送些点心来了。想着您这会儿该累了」
仲丽是一个比雪莲小一圈的少女，是雷家的一名住家丫鬟。她与雪莲情投意合，彼此熟稔。
仲丽将盛着红枣的盘子放在书案上，抬头望向窗外，轻声嘟囔道“哎呀呀”。
「天气真糟糕呢。这种天气怕是也难以静下心读书吧？」
「我想换个地方。正考虑着要不要动身去府城」
所谓府城，是指府衙林立的行政中心。主持院试的知府衙门也在府城，这正是雪莲此前参加府试时待过的地方。
仲丽一边将红枣轻巧地抛入口中，一边说道。
「雪莲大人，这倒是无妨，不过您可要当心啊。若是被人发现您是女儿身，恐怕不仅仅是被取消考试资格那么简单呢」
「不会暴露的。县试和府试不都顺利通过了吗」
「这倒也是呢。雪莲大人您穿上男装，简直就是个绝世美男子。叫人看了都要神魂颠倒呢」
「别取笑我了……」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要是雪莲大人是男子该多好啊」
真希望她别再这样红着脸说这种话了。说起来，自从六年前雪莲开始女扮男装以来，仲丽的亲昵举动反而愈发肆无忌惮了。
「……性别根本无关紧要吧。事实上，我不也已经通过了县试和府试吗」
「哎呀！您是说即便是女子之间也无妨吗？」
「不是这个意思！」
仲丽笑着说「开玩笑的啦」。
「不过，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聪明人在想什么。既然生为女儿身，安安分分在家做事不就好了……」
「要是让梨玉听见这话，她可要生气了」
「梨玉？这是哪位？」
「没什么」
雪莲站起身来收拾起行装。要带的东西早已准备妥当。
「您这就要走了吗？也太急了吧」
「大约两个月就回来了。替我向父亲问好」
倒不是说有多么火烧眉毛，只是雪莲向来是个想到就做的性子。从这里到府城，骑马需要半天时间。现在出发的话，完全能赶在府城关门前到达。
正当雪莲转身要离开房间时，仲丽急忙出声唤住她。
「对了雪莲大人，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什么事」
「最近听说这附近有士兵在四处游荡。邻村那边传言，说是在寻找一位失踪的公主」
「公主……？」
「公主就是皇家的千金啊。听说已经失踪好几年了，最近好像有人目击到她，所以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
突然，大门方向传来说话声。
雪莲被仲丽拉着来到前院。两人躲在柱子后窥探，只见雷家当主——雪莲的父亲正在与几个身着武巾军袍的男子交谈。
「——听好了，我再说一遍，有报告称当今圣上的侄女长乐公主就在这附近。你可要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个……可是长乐公主不是早就仙逝了吗？」
「正因为据说找到她了，我们才在四处搜查。听说已经长成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若是见到必定一眼就能认出」
「她或许在县城或府城，而不是在这样的偏僻村庄吧」
「哼，少在这顶嘴！那边我们也在搜！」
士兵们啐了一口唾沫便离去了。
只见送别他们的父亲叹息着垂下了肩膀。看来又起了什么麻烦事，不过这与雪莲无关。
「哎呀呀，士兵们真是可怕呢」
「乡下的士兵和地痞流氓也差不了多少」
「这样啊——咦，雪莲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不是说了吗？去府城」
雪莲径直走向马厩，翻身上马便离开了雷家。虽然把公主的事情记在心上，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突破院试这一关。
话虽如此，考试本身倒也不足为惧。
她的学问功底绝非会在区区院试上栽跟头的程度。
真正需要深思的是——今后能否继续瞒住自己的真实身份。
「雪莲大人！一定要带特产回来啊！」
雪莲向身后高声呼喊的仲丽举手作别，随即策马向府城奔去。
*
本该半天就能到达的，结果却没能如愿。
看来是前几日的雨水引发了山体滑坡。整条大路都被黄色的泥土山彻底掩埋了。向同样被困在此处的人打听，得知要想到达府城，只能绕远路走，还得花上好几天。
虽然考虑要不要回去，但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若是绕路的话，就必须在某个村子借宿一晚，但能否轻易找到住处还是未知之数。正当犹豫不决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雪……？是小雪吧！？」
「咦？梨玉？」
能用这种奇特的昵称称呼雪莲的，她记得只有一个人。
转身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儿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哇啊！果然是小雪，好久不见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话说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做什么！？」
梨玉不由分说就开始上下其手摸索雪莲的身体。这般旁若无人的样子，确实是耿梨玉无疑了。
「喂，喂！别这么乱摸……！」
「可是嘛！复试和府试的时候都没见着你！一直想去找你来着，可是根本不知道小雪住在哪里……！」
「知道了知道了，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雪莲好不容易才把梨玉拉开。
许久未见的梨玉，与县试时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
虽说穿的不是她姐姐留下的那件衣裳，但也是一身颇具少女气息的襦裙。
「话说回来，梨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参加完丧事回来。去了趟亲戚家。小雪你呢」
「我是……」
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就和盘托出。梨玉听完后，发出了像画眉鸟一般尖细的声音说道。
「诶！？小雪你竟然住在黎家集！？那离我们村子没多远嘛」
「是吗？世界还真是小啊……」
「说起来，黎家集这个村落本来就是我们村子——英桑村的人为了躲避洪灾才迁移过去的地方。有些人在那里住下来就再也没回来了」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梨玉笑意盈盈地说道。
「这就是天意啊！我和小雪之间果然有着割舍不断的缘分呢」
「我觉得也不尽然……」
「今天就到我家住吧。小雪的话，非常欢迎哦」
雪莲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梨玉。
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太过古怪，梨玉轻笑着拉起了雪莲的手臂。
*
梨玉的故乡英桑村是一个仅有三百余户的小村落。细长的水渠环绕四周，白墙建筑鳞次栉比。其中最为高大的应该就是孔子庙了。
雪莲把马寄放在马厩后，便被梨玉拉着来到了耿家宅院。虽说是宅院，但比起雷家的府邸却是逊色不少。墙壁布满裂纹，缝隙中杂草丛生。
「……没想到重建得还不错嘛。我还以为会是一片废墟呢」
「小雪，你还真是毫不客气啊？重建得好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在努力呢。我也必须为了大家考取功名才行」
梨玉苦笑着推开了门。
里面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景象。正当雪莲东张西望打量四周时，梨玉拉开椅子说道「来，坐吧」。
「我去准备晚饭。你稍等一会儿」
「让我也帮些忙吧」
「不用啦！小雪是客人嘛」
梨玉笑着开始准备起来。
这时，从内室探出头来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
「哎呀，梨玉，回来了啊」
「妈！你去休息吧，晚饭我来做。啊，葬礼那边也都顺利结束了，请放心」
「是吗。要不是我这双腿不中用，我也想去参加呢」
这时，梨玉的母亲注意到了雪莲。
「咦，梨玉，你带回来的这位是谁啊？真是位不得了的美男子呢」
「妈你说什么呢，小雪是——」
「我是雷雪莲，与梨玉一直相处甚欢」
雪莲推开梨玉，深深鞠了一躬。她不愿让人提及自己的性别。梨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惊慌地用左手捂住了嘴。
梨玉的母亲饶有兴味地笑了，拄着拐杖在雪莲对面坐下。
「哦？梨玉竟能结识这样的朋友。你是哪里人？」
「黎家集的」
「黎家集！我们家族也有人住那儿呢！不过，既然是雷雪莲，莫非是那个雷家的公子？」
「嗯，这个……」
「果然如此。我就猜是这样。雷家在这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啊，难怪雪莲会是这般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咦，小雪，是这样吗……？」
「请别说什么贵公子。虽然我家从前确实颇有资产，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已经没落得厉害」
「即便如此，跟我们家比起来还是了不起呢！梨玉啊，你可真是好运气，能找到这样的男子」
「妈……和小雪不是那种关系啦」
「那是什么关系？能带到家里来，肯定不一般吧」
「这个嘛……」
梨玉羞得连耳根都红了，一言不发。实情自然是无法说出口的。雪莲也感到一阵尴尬，只好抬头望向天花板。
据仲丽所说，在这一带，适龄女子将男子带回家，往往意味着以婚姻为前提的关系。实际上，梨玉的母亲也在兴致勃勃地拍着雪莲的肩膀。
「来来，雪莲，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随意些就好」
「妈！都说了和小雪不是那样的！」
梨玉的抗议徒然回荡在空气中。
就这样，雪莲在耿家度过了一晚。
*
原本在外游玩的梨玉弟弟也回来了，晚饭桌上顿时热闹非凡。话题主要围绕着雪莲打转：在哪里相遇的，都聊些什么，是谁追求谁，又是谁被追求——被迫回答了一连串刨根问底的问题。
更糟的是，当他们得知雪莲是府试合格的童生后，场面更加无法收场。说他将来能当内阁大学士（宰相）倒也罢了，可当对方深深鞠躬说「拜托您照顾梨玉」时，她只能哑口无言。也不知他们可知道梨玉本身也是位优秀的童生。
此刻，雪莲和梨玉总算从晚饭的场合脱身。
两人并肩靠在屋墙边，仰望着夜空。
黄沙似乎已经散去，下弦月光清澈明亮。
「对不起啊，不知怎么聊天内容就变得奇怪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被误会了也无所谓」
「诶？你是说让他们继续误会也无所谓……！？」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特意去纠正也挺麻烦的」
雪莲抱着双臂，转头看向别处。
「……话说回来，今天谢谢你了。多亏有你帮忙」
「不用客气！遇到困难就该互相帮助嘛」
「我也该感谢你母亲才是。愿意收留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过夜」
即便是旁观者也能感受到这是个关系融洽的家庭。活着的人们正在竭尽全力互相扶持着生活。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前，这里想必是个更加热闹欢乐的家庭吧。
梨玉甜甜一笑说道。
「我妈妈是个温柔的人。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加倍努力」
「令堂知道科举的事吗？」
「当然知道！虽然我这样做有点违规，她还是支持我呢」
通常来说，如果女子说要参加科举，必定会遭到强烈反对和阻挠，然后被迫接受彻底的女德教育。能够避免这种情况，无非是因为耿家人胸襟开阔。
梨玉向前走了两三步，转身露出灿烂的笑容。
「多少遍我都要说。我一定会通过科举」
「梨玉……」
「小雪也一起加油吧。为了改变这个世界」
月光下的梨玉举止优雅，宛如天女降临。
实在太美了。
然而，这举止——
「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女孩子啊」
「诶……」
「如果你打算继续参加科举，至少在举止上表现得男性化一些如何？反正你也不打算换掉这身衣服吧」
「男性化……该怎么做呢？」
「比如说气势足一些？」
「我、我已经在这样做了啊！？」
「岔开腿坐如何」
「那太不雅了！而且小雪你自己不也没这么做吗」
「我穿着男装，所以没问题」
梨玉懊恼地「呜呜」抱怨着。
「那小雪你自己又如何呢？」
「嗯？」
「虽然你的男装很完美，但如果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到了关键时刻可就表现不出女孩子的举止了哦？」
「我根本没必要那样做吧」
「有的！」
梨玉气势汹汹地靠近。
「小雪长得这么好看，一直男装多可惜啊？在重要场合就该展现出相应的仪态才对！」
「不是，所以说我没这个必要」
「有——必——要——！既然这样，我就来教你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行动吧！」
「好好好，我会考虑的」
「你肯定在说谎。完全感觉不到诚意嘛」
梨玉气鼓鼓地嘟着脸颊。
由于长期磨练男装的本领，现在要让雪莲表现得像个女孩子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这种表演能力说不定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雪莲暗中观察着梨玉的举止。这个少女比雪莲见过的任何女孩都更具少女气质。或许能从中学到一些什么，但是——
「——不过，我也不会勉强你啦。如果小雪不愿意的话，我就不说了」
「嗯。我也不会勉强自己」
「嗯。现在考试更重要嘛」
梨玉笑着转过身去。
太阳已经落山。两人渐渐感到困意袭来。
*
次日一早，朝阳初升时两人便启程了。晶莹的阳光照耀着英桑村的房屋，雪莲和梨玉收拾好行装，站在门口。离考试开始还有六天。梨玉也决定和雪莲一同提前前往府城。
梨玉的母亲和弟弟前来送行。
「梨玉，要加油啊。『力不足者中道而废』哦」
「嗯！我会尽我所能的！」
力不足以下略这句话出自『论语』。这是在鼓励她要战斗到精疲力尽为止。
这时，雪莲抓住时机开口说道。
「那个，让梨玉这样真的好吗？」
「嗯？什么意思」
「女子参加科举实在不同寻常。就算侥幸及第，恐怕也很难一直隐瞒下去」
「小雪！？怎么现在才说这话！？」
然而梨玉的母亲却爽朗地笑着回答。
「确实如此，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如果梨玉能在考试中取得出色的成绩，也许就不会仅仅因为是女子而被摒除在外了」
「这想法是不是太过乐观了」
「雪莲，你太悲观了。结果如何谁也说不准不是吗？这样想倒像是一开始就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有言道“今女画”（注：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女同“汝”。画，止也，截止、停止）。」
是在说不要轻视自己，要努力奋斗吗。
虽然这解释似乎有些牵强，但这番话还是深深打动了雪莲的心。
雪莲微微一笑，转身说道。
「那么我们告辞了。承蒙照顾」
「梨玉就拜托你了。如果能帮她考取功名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科举考试是个人的较量……」
「没关系！只要我和小雪联手，就天下无敌！」
「别给雪莲添麻烦啊？」
「我知道啦！不如说是我要照顾小雪呢」
梨玉始终天真烂漫。雪莲被她的率真打消了顾虑，再次向梨玉的母亲鞠躬告别后便启程了。
以女儿身应考科举，难如登天。
但既已决心，就该竭尽全力直到力竭。
梨玉为了乡里，为了家人，为了天下。
而雪莲，为了天下，为了复仇。
「那我们走吧！目标院试合格！」
「马匹怎么办……」
「你会骑马吗！？带我一起骑嘛！」
「不了，行李很多，就把马留下吧」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能看见各家袅袅的炊烟。
雪莲牵着梨玉的手，向着府城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