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是学校考试的最后关卡。
通过考试便可获准入学，取得生员的身份。生员也被称为秀才，有资格参加科举正式考试——乡试。通过乡试者称为举人，便可继续挑战会试。只要通过会试就能成为进士。剩下的就只有确认性质的复试，以及已近形式化的与皇帝进行的面试考试——殿试。
不过，考虑那么远的事情也无济于事。
对雪莲和梨玉来说，眼前的院试才是最重要的。
「哇啊，果然府城好大啊！人真多呢」
「毕竟是统辖六县的府治所在地。……话说回来梨玉，府试的合格证书带来了吧？」
「当然带了！怎么可能忘记嘛？」
梨玉挺起胸膛拿出证书。没有这个连院试的考场都进不去。
「……是真的诶。没想到你真的通过了府试」
「小雪你太失礼了！我也是很用功地在读书的好不好」
梨玉甩着袖子抗议。这种夸张的动作与其说像个女孩，不如说更像个孩子，不过现在指出也改不了，还是保持沉默好了。
白天的府城喧嚣得令人几乎迷失方向。
络绎不绝的谈话声，来往的马车牛车，前面玩闹的孩子摔倒了，放声大哭起来。或许是因为这是繁华街道，肉和水果的气味，卖汤店打碎瓦罐的声音，街头戏剧敲打乐器的声响——混沌的感觉冲击着五感。
不习惯人群的雪莲，轻轻地“呃”了一声。
「怎么了？脸色发青了哦」
「没事。只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喧闹……」
「京师应该更厉害吧？现在就该开始习惯才对」
「那就不去了……」
「不去的话就没法参加殿试了啊！」
院试在两天后开始。
在此之前必须调整好状态。
「哎呀，这不是雪莲兄吗！还有梨玉兄」
突然被喊到名字，两人吓了一跳。
逆着人流跑来的是在县试时总爱纠缠两人的童生李青龙。雪莲皱着眉头，仿佛见了鬼似的，但当事人却像偶遇多年老友般开怀大笑。
「我猜你们会来，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遇。看到这身醒目的衣装时，真是吓了一跳呢」
「青龙大哥也是来参加院试的？」
「是啊。当然是来考取功名的」
不说是来参加，而说是来考取，这话说得不知是太有自信还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的李青龙带着一贯的飘逸笑容说道。
「二位可有空？」
「啊，打算和小雪回客栈学习……」
「别了，这会儿临时抱佛脚也改变不了结果。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为考试养精蓄锐」
「这话也有道理，但是」
「那么」
李青龙举起一个看似装着银钱的袋子。
「一起吃午饭如何？这次相遇想必是天意，我请客」
*
「随便吃。虽说这话可能会惹人侧目，但我家境殷实，你们尽管放开了点」
「那我就点最贵的了」
「等等，小雪？稍微也该客气一下吧……」
「他都这么说了，还客气什么」
「雪莲兄说得对。比如说，世上的官员总是忙着敛财，这哪算是在尽本分。金钱就像毒药一样，会麻痹人心」
这些自以为是的说教实在无关紧要。
雪莲挑选了几道看起来不错的菜品点了单。
正值午餐时分，食客众多。这里不是什么高档餐厅，更像是一家大众食肆。虽然氛围略显嘈杂，但从厨房飘来的阵阵香气，恰到好处地勾起了食欲。
「话说回来，梨玉兄，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女装啊」
「啊？哦，对！我是在男扮女装！」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这是你的爱好吗？我身边从没见过这样打扮的男子，一直都挺好奇的」
「这个，是我已故姐姐的遗物」
服务员端上了一盘油炸年糕。雪莲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旁观着梨玉和李青龙的对话。
「我的家人被洪水冲走了。而那场洪水，是因为官员渎职才发生的。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我想当上官吏，改变红玲国」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是为了匡正世道而想成为官吏啊」
「嗯。不科举及第的话，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呢」
「太了不起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义士！像梨玉兄这样的人，确实应当被尊为社会的木铎啊」
不知为何，李青龙显得十分兴奋。说起来，这个男人的原动力似乎就是对红玲国的不满。梨玉立志当官并非为一己私利，而是出于清廉的志向，这正投其所好。
话说回来，这油炸年糕真好吃。
因为早上什么都没吃，现在感觉多少都能吃下。
「院试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通过。不过，还是要想办法避免招致不必要的嫌疑才好」
「想办法？为了什么？」
「为了防止被误认为是女子而需要做的铺垫工作。稍后我来指点你」
不知道要灌输些什么呢。
虽然有必要确认一下，但现在填饱肚子更重要。
「对了，梨玉兄，对考试有信心吗？」
「要说信心的话当然有！这次说不定能以一等的成绩合格呢」
「原来如此。不过啊——」
加了调味料的面条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地往上冒。看起来很美味。雪莲吃完油炸年糕后便开始享用面条。
李青龙压低声音说道。
「我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传闻。这次的院试要多加小心才是」
「什么意思？」
「我想梨玉兄也知道，县试的考官由知县担任，府试的考官由知府担任。那么，在府城举行的院试是否也由知府担任考官呢？事实并非如此」
「诶？那是谁？圣上吗？」
「怎么可能。是由中央派遣的总管学政，简称学政」
这时馒头端上来了。
咬上一口，馅料满溢，甜味在口中弥漫。
真是至福。愉悦。欢喜至极。
「而且，这次监督我们考试的学政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此人姓名叫王视远，据传闻，他似乎打算对院试进行大胆的改革」
雪莲一边咀嚼着馒头一边看着李青龙。虽然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连饭都顾不上吃，但面对这样的美味却能不觉得饿还真是奇怪。明明每道料理都香得让人垂涎三尺。总之先把新的菜点上。
梨玉歪着头问道。
「改革……什么样的？」
「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但听说会出现在普通院试中不可能出现的题目。本来红玲相比历代王朝就较为轻视科举制度，所以只要不触及某些禁令，考官可以随意更改考题形式」
「青龙大哥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潜入衙门偷听来的。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李青龙毫不在意地笑了。
而梨玉则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青龙大哥真像个小偷呢」
「还请说我是斥候。……不过，明天应该会有学政的讲义。到时候考试的全貌就会显现出来了」
按照惯例，在院试开始前一天，学政会进行经书讲义。本来这是只针对生员的特别讲义，但据说为了激励童生，大约几十年前也开始让童生参加了。
雪莲对讲义的内容本身并不感兴趣，但对于学政·王视远究竟会推出什么样的大胆改革却颇为在意。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李青龙正在注视着这边。
「雪莲兄。越是特殊的考试，越能考验一个人的真实实力。这次我很想看看你隐藏的实力啊」
「咕噜」
「你在说什么啊」
她将馒头咽下。
「……我一直都在全力以赴啊。根本没有什么隐藏的实力」
「我可不这么认为。总觉得你有所保留」
「明明只是在上次县试时短暂见过，你能了解我什么呢。店家，这个馒头请再来一大盘」
「我当然了解。请不要小看我看人的眼光——喂，你到底要吃多少啊！？」
李青龙难得发出一声惊叹。
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肴。馒头、炒青菜、麸皮点心、蒸栗子、牛肉面。按常理来说，这量就算三个人也吃不完，但对雪莲来说反而觉得有点少。
「小雪，你是要把这些全都吃完吗……？」
「还有没上的呢」
「等，等一下，雪莲兄。虽说我家境殷实，但也是有限度的。如果你能顺从良心适可而止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不是你让我随便吃的吗」
「这倒是没错。确实如此，我也完全明白，但实在没想到雪莲兄竟是如此海量的大胃王……」
这话让她有点不高兴。
雪莲将炒青菜的盘子一扫而空后，无情地说道。
「不是说积累财富是毒药吗？」
「…………」
不知为何梨玉用一种敬佩的眼神看着她。
今天吃了个尽兴，实在是满足。
*
次日，学政的特别讲义如期举行。
在称为试院——作为院试考场的巨大讲堂内，聚集的童生们仰望着站在高台上那位颇具文人气质的男子。他身着绣有仙鹤补子的官服，头戴象征贵人身份的纱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戴着一副舶来品眼镜。
学政·王视远摘下纱帽，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孟子』。
虽说这是学政大人难得的讲义，但童生们似乎并未专心听讲。这场无关痛痒的讲义持续了一会儿，大约半个时辰后，王视远呼出一口气，说道。
「讲义至此结束。接下来说明明天开始的院试事宜」
听到这话，童生们顿时议论纷纷。
果然这次的院试不会按照惯例进行。
王视远抬手示意安静，以从容的态度徐徐道来。
「虽然有些突然，但这次院试决定采用特殊形式。按照惯例，本应进行四次考试，每次考试后公布合格名单，逐步筛选人数。但这次，所有人都要参加全部五次考试」
难道是要用五次考试的平均分来决定去留？
不，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这次的院试我们设定了一个主题。诸位要以“信”为本进行考试」
信。这个词让人难以捉摸。
「作为追求秀才功名的人想必都知道，信与仁、义、礼、智并列，是极为重要的概念。若不能体现此道，便难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大夫。钻研经书固然可贵，但实践同样重要」
「……那个叫王视远的人，说的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身旁的李青龙低声说道。
不知他是否出自真心，但作为红玲国的官吏，或多或少总会有些腐败之处。
「“民无信不立”，诸位想必耳熟。信代表着信任、信用、羁绊与诚实。因此，诸位要组成四人小组参加考试。这个四人小组，姑且称之为伍吧，虽然并非五个人」
童生们这下更是压抑不住交头接耳。
为何在本该是个人考试的科举中需要四人小组？
但答案其实王视远已经说出来了。
因为主题是信。为此他打破了常规。
「在每次考试中，我们将根据伍的总分来判定成绩。这个成绩会在每次考试后公布，但不会透露伍中各人的具体得分，仅公布伍的整体成绩。……啊，即便成绩不佳也不会中途被逐出试院。这与县试和府试的方式不同」
王视远一边抚摸着眼镜一边继续说道。
「五次考试结束后，我们将汇总每次考试的成绩来决定最终的去留。也就是说，这次的院试不是个人战而是团体战，必须与同伍的童生切磋琢磨共同进退。另外，若是凑不齐四人，一人、两人或三人也可以组成伍。不过请注意，成绩判定采用总分而非平均分，因此人数少的伍会处于不利地位。当然，考生正好一百六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童生们不安地四下张望。
能否组成伍？即便组成了，会不会互相拖后腿？种种忧虑交织在一起袭来。
「这种考试方式虽是我的提议，但已作为科举制度改革的一环获得中央批准。而且从今年的院试开始，根据敕令要求更改答卷审查方式。以往都是由学政和其秘书进行审查，但这样容易产生合否受学政个人喜好左右的弊端，因此会有更朱官员进行第二轮审查。诸位可以安心应考」
究竟王视远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种考试方式，真的能正确衡量童生的实力吗？
然而王视远却以温和的微笑作结。
「想必大家都感到困惑，但这些都是为了考察信而采取的必要措施。那么诸位，请齐心协力加油。对了，明天早晨之前必须确定并报备各伍的组成，否则将不予参加考试」
王视远收拾行装离去了。
留在讲堂里的童生们顿时展开了如暴风般的交谈。四处都能听到互相邀请的声音。由于无法判断其他童生的实力如何，雪莲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下可麻烦了。我和雪莲兄、梨玉兄算是确定了，现在需要再拉一个人入伙啊」
「你这家伙，擅自就决定要和我们组队了啊」
「诶？难道不行吗……？真是冷淡啊，我们不是一起吃过午饭的伙伴吗？」
「嘛，倒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办小雪！？我们是不是也该去邀请谁呢……！？」
梨玉焦急地站了起来。
雪莲撑着腮帮子，目光避开了梨玉。
「童生一共一百六十人。和剩下的人组队就行了」
「但是雪莲兄，我觉得还是早点邀请优秀的人比较好」
「你能分辨出谁优秀吗？」
「找那些眼睛发光的人吧」
这算是什么。
雪莲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
已有好几批童生前来拜访雪莲、梨玉和李青龙，想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伍。对梨玉来说这正合心意，但不知为何雪莲都没有同意。
「还需要观察」
她这么说，问原因也不肯透露。也许是在判断童生们的实力，但梨玉觉得这样优柔寡断只会错失良机。不过雪莲意志坚定，因此募集成员的事只能谨慎行事。
梨玉和雪莲住在试院附属的会馆里。
参加院试的考生一般都会在这里住宿。
既然不去寻找队友，梨玉本想和雪莲一起温习功课，但她说「有事」，拒绝了梨玉。
无奈之下，梨玉决定独自在府城散步。
正如李青龙所说——临时抱佛脚也是无济于事的。
繁华街的喧嚣远非英桑村可比。在这春日略显强烈的阳光下，梨玉漫步在府城的街道上。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她默念着『论语』中论述信的章节。
这样做也没有意义。童生能做的不是揣测考官的用意，而是全力以赴地应对所给的考题。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去思考。
这次考试非比寻常。
像自己这样的人是否能够跨越这道难关。
「呜呜呜！完全不明白啊！小雪到底在想什么啊～！」
梨玉摇着袖子，在原地跺脚。
她无法理解雪莲为何能如此从容不迫。
按理说，考生此时应该焦急万分才对。
「——喂，小丫头！别发呆！」
「呀！」
身体传来一阵冲击。梨玉没站稳，摔倒在地。抬头一看，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远了。在大街正中间发愣，被撞倒也是难免的。
（咦？那个人是……）
那醉汉的背影有些眼熟。
作为通过府试的才子，梨玉拥有非凡的记忆力。按她的记忆，那个男人应该参加过刚才王视远的讲义。
那么，他也是童生吗？
正当她怀疑地观察着醉汉的背影时，一片蓝色的布料轻盈地飘过，遮住了她的视线。有人突然出现在了梨玉面前。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诶？」
看到伸到面前的手，梨玉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递来援手的人。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美貌得令人惊讶的女孩。
艳丽的黑发在春风中摇曳。她身着一袭华美的青色襦裙，肌肤白皙如瓷，眼角施了些许胭脂。那双圆睁的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梨玉。
「啊，我没事的……只是摔了一下而已」
「太好了！你是外地来的吧？这一带人来人往很多，不太适合走神发呆哦」
女孩握住梨玉的手将她拉起来。
她帮梨玉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还有这个，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哦？」
「啊，我的钱袋！谢谢你！」
梨玉慌忙接过钱袋。里面的东西似乎也安然无恙。若不是她，自己或许就这样丢失了钱袋都不知道，这份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但是，这个女孩是什么人呢？
她的气质不像普通的城里姑娘——
「——那么，我先告辞」
「等等！」
眼看少女要离开，梨玉急忙挽留。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我想答谢你！要不要一起去喝茶？」
*
雪莲在会馆里发怔。
她并非在睡觉，而是在思考。
王视远提出的反常考试方式，必定让单纯的童生们陷入慌乱。这会馆里住着许多童生，从刚才起匆忙的脚步声就没有停歇。
梨玉焦急地说「我们也得赶快找到第四个人才行！」
李青龙则说完「我去打探其他童生的动向」就消失了。
雪莲认为着急也无济于事。
贸然与主动接近的人组队简直不可理喻。虽然她随口告诉梨玉「和剩下的人组队就行」，但实际上这样也是不行的。伍的成员必须仔细斟酌。
至少要等到看清那位考官的用意为止。
「雷雪莲在吗」
「嗯」
房门被叩响了。
感知气息之后。发现只有一个人。就算发生什么也能应付。
警惕地开门，见到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站在那里。
「什么啊，原来在啊。在的话就早点回应」
「抱歉。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王视远学政召见。让你立刻收拾妥当过去」
*
「我叫耿梨玉！你叫什么名字呢？」
「诶？啊，那个，夏……」
「夏？」
「说错了，是照！我叫李照！」
「照！请多关照」
「嗯，请多关照，梨玉！」
救助梨玉的少女李照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笑着说道。虽然感觉有点可疑，但梨玉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报以微笑。
地点是府城一角的茶馆。
梨玉一边啃着茶点枣子，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李照。
「你打扮得好华丽啊。照该不会是某个公主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喜欢这样打扮。再说梨玉你不也穿着非常华丽的衣服吗？」
「是吗？这是我姐姐的衣服……」
「可真会打扮！在这一带的女孩子中都算出挑的了」
梨玉心里一惊。她现在可是以男儿身示人的。这一点必须得纠正，否则会惹出麻烦。
「那个，对不起。我其实是男的……」
李照眨了眨眼。
「开什么玩笑？梨玉明明是可爱的女孩子啊」
「这是真的。我是来参加院试的童生。我还有府试的合格证书……」
她拿出写着耿梨玉名字的证书给对方看。
由于科举只允许男子参加，持有这份证书本身就已经确定了性别。李照反复眨眼确认，终于意识到证书是真的后，突然发出一声临终般的尖叫。
「——假的吧！？就是说，这是女装！？」
「啊哈哈——。是这么回事呢」
「不，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用颤抖的手指戳了戳梨玉的肩膀。
梨玉希望她别过度触碰，否则身体的曲线可能会暴露。
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罪恶感，不由得避开了李照的目光。
「呐，梨玉，为何要这样打扮……？」
「兴趣？另外嘛，也是有些原因的」
「嗯——……」
李照用看稀有动物般的眼神打量着梨玉。
这身打扮对梨玉来说就像是一种信念。在走投无路之前，她都想要坚持下去。
但李照提出了一个极其合理的疑问。
「但这样的话，不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吗？」
「诶？什么怀疑？」
「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吧？我觉得这样可能会惹来很多麻烦哦」
「啊……」
确实如此。
在县试时就被几个不良童生纠缠，甚至被诬陷为杀人凶手。连雪莲也劝告过「不如稍微扮得阳刚一些」。每次被怀疑都要拿出府试合格证书和户籍副本也很麻烦。
「我觉得男装也不错哦——？与其说是男装，不如说是普通的样子。不过梨玉这么可爱，我觉得现在这样的打扮也很合适呢」
「是、是啊。我会考虑的」
「还有最近要小心巡逻的军队哦」
李照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军队？要打仗了吗？」
「具体不太清楚，听说是在寻找失踪的公主。最近他们似乎越来越不择手段了，只要看到容貌秀丽的姑娘就拉到衙门里彻查。我也差点被带走过一次」
「诶！？还能这样！？」
「在重要的院试期间被带走可就麻烦了吧？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但是是不是该稍微低调一点呢」
梨玉一边喝茶一边沉思。
看来维持女装确实有些勉强。
李照忽然站起身说道。
「不过听说那些成为举人或者进士的人想法都与众不同呢。算了算了，梨玉保持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适合你」
「这么说反而让我犹豫了……」
「没事的。今天谢谢你请我喝茶，我很开心哦」
「咦？照，你要走了吗？」
「嗯。我待会儿还有点事」
说到底是梨玉强邀对方作陪，这种情况下也没理由挽留。
李照向前走了两三步，突然转身露出微笑。
「后会有期，梨玉！」
*
黄昏时分，梨玉回到了会馆。
她将身上的长袍叠好放在床榻上，随即眉头微蹙，抱臂沉思。转眼间又开始变换姿势，时而翘着二郎腿，时而盘腿而坐，最后干脆躺在床上，四肢大张地仰面躺着。
「呐，小雪，你说我这动作像男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这样的……」
梨玉神色郑重地解释起她古怪行为的缘由。
她讲述了遇见李照这位少女的经过。说起对方指出要参加科举就该表现得更像个男子汉。还提到那些官员正不顾体统地四处搜寻失踪的公主。
雪莲听完全部内容后，极为随意地总结道。
「随你喜欢呗？」
「真是的！人家可是很认真地在请教呢！」
「那就至少换身衣装吧。想要万无一失的话」
梨玉越是引人注目，雪莲的性别暴露的风险就越低。考虑到这一点，若梨玉打扮得更女性化些，对她是有利的。然而，这次考试是以五人小组的形式进行。若梨玉出现什么意外，可能会连累到雪莲。
梨玉不满地鼓着脸颊问道。
「单靠户籍簿的复印件，会不会不太行？」
「看情况」
「对了，小雪你的户籍是怎么处理的？我因为有个远亲在政府，才设法把自己的身份性别改成男的了」
这无疑是违法行为。雪莲叹了口气说道。
「我的户籍本来就是男的」
「诶？就是说从出生起就一直在造假？」
「无关紧要吧。……总之，梨玉保持现在的穿着就好，出了什么事我会搞定的」
「小雪……！你果然是我认识的小雪呢」
「哇！不要这么亲昵地缠上来！」
她极力推开如同小狗般黏上来的梨玉。
就在这时，房门未经许可就被打开了。
「雪莲兄！外面似乎发生了骚动……」
是李青龙。
然而他看到雪莲和梨玉纠缠在一起的场景时就住了口。然后故作姿态地轻咳一声，说道。
「看来我又打扰了。我这就告退，你们慢慢——」
「别走，青龙！你说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小雪，干嘛这么着急？」
只因不想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罢了。
雪莲慌忙将他拦下，李青龙一脸为难地说道。
「……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骚动，只是目睹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场面。似乎是童生们之间起了争执」
*
「哼，我们这边已经凑齐四个人了！根本轮不到你这种废物插足，早就没有位置了！」
「啊……」
男子高声怒吼，挥起了拳头。
被打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趴倒在沙地上。
试院中庭聚集着约莫五名童生。大约是已经组成了一队的四人组，以及一个正在向他们哀求着什么的少年。
「对不起，对不起。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对不起」
「关我什么事！再说了，像你这种下贱人根本就不该来参加院试。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去」
「不行，我……」
「还敢顶嘴！」
那些人激动地对少年拳打脚踢。粗鄙的笑声在院中回荡。虽说都是通过府试的优秀童生，却还是免不了有这种不可救药的蠢货。
「你们在干什么！离那个人远点！」
正当思索该如何是好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声。雪莲和李青龙都来不及阻拦。被正义感驱使的梨玉，已经不假思索地朝那群童生冲了过去。
四双眼睛凶狠地盯住梨玉。
「怎么？女人找我有何事」
「我是男的！总之快停止暴力」
「啊……？」
一阵短暂的愣神后，爆笑声在中庭回荡。
「笑死人了！喂，你们听到没有？这位大小姐不但自称是男人，还说我们是暴徒！这荒谬的话说得也太过分了，让人想吐！」
「你们不就是在使用暴力吗？再说了，我本来就是男的，不是什么大小姐。我是来参加院试的」
「……喂，要是再开这种玩笑，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这话时露出凶相的，大概就是这伍的头目了。
他穿着丝织的高档衣衫，目光炯炯地俯视着这边。体格健硕，一看就知道生活优渥，不愁吃穿。简单来说，就是个富家公子哥的做派。
看来冲突已经无法避免了。
雪莲和李青龙为了支援梨玉，快步朝他们跑去。
「梨玉是男人这话千真万确。况且，在这种地方欺负弱小可不太好」
「啊？你们又是谁」
「我是考生雷雪莲。……要是被胥吏发现可是要挨骂的」
「少胡说八道，明明是这家伙先来招惹我们的。我们人数都凑齐了，他还一个劲儿地缠着要加入，烦都烦死了」
雪莲的目光落在那个倒在地的少年身上。
不——原本以为是少年，但那张噙着泪水的面容，看起来更像是个柔弱的少女。由于身材瘦小，肌肉并不发达，若是让十个人来判断，恐怕有七八个都会认定是女性。
然而既然在寻求加入伍，就说明此人必定是本次院试的考生——换言之，必然是男子。至于是像梨玉和雪莲一样隐瞒性别，还是天生就是这副面貌，这一点尚不明确。
李青龙向前一步说道：
「你是卓南县的王凯吧？久闻大名了」
「哼，还挺清楚嘛。既然知道就别来招惹我。我们家可是连出三代进士的世家，从一开始就跟你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一群蠢货给我闭嘴」
「说得对。为我方无礼之处向你道歉，今天这事就这样——」
「啊！你就是前面撞到我的那个醉鬼！？」
梨玉瞪大眼睛指着王凯。
虽然不明就里，但事态显然变得更难以收场了。
李青龙慌了神。
「抱歉，梨玉兄，能否请你暂且住口」
「大白天就到处喝酒，还欺负其他童生，这太过分了！要是让学政大人知道了，你肯定会立刻被判定不合格的！」
「梨玉兄！请你住口啊！」
「你说什么？你可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在跟一个卑鄙小人说话！」
李青龙如同石化一般僵在原地。看来他已经放弃思考了。
王凯瞪圆双眼，像恶鬼般怒吼道。
「你这丫头！！居然敢对卓南王家的嫡长子如此无礼！！」
「这些都无关紧要吧！？想要成为进士的人，难道不是该用言语而非拳头来表达吗！？你的所作所为简直和禽兽无异！！卓南王家的人一定也在为有这样一个不成器的继承人而伤心——」
「你懂什么！！」
王凯扬起拳头。
然而梨玉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雪莲稍稍向前一步——
「住手」
她徒手接住了那记重拳。
这预料之外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仅是王凯，还有他的三个跟班，还要那个趴在地上宛如少女的童生，以及梨玉和李青龙，全都目瞪口呆。
在这凝固的寂静中，雪莲平静地说道。
「要较量的话，就用院试的成绩来一决高下吧。我们可是立志要做文官啊」
「你这……」
王凯正要反驳，四周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听闻争执的童生和官吏们蜂拥而至。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便再施暴，王凯明显地咂了下舌，收回拳头转身离去。
临走前，他也不忘恶狠狠地瞪着雪莲和梨玉说道。
「给我记住。定要让你们为这轻率的行为后悔」
「还请手下留情」
王凯带着同伴们扬长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雪莲静静思忖着。
（是将其排除，还是——）
*
「哎呀，不愧是雪莲兄！面对那个王凯竟能毫不退缩！与瘦弱的外表截然不同，简直有如武神般的气势，胆魄令人叹为观止啊」
「对吧！？小雪很了不起的，可是天下无双，万夫莫敌，一骑当千呢！」
李青龙和梨玉赞叹着雪莲的英勇表现。
地点是在试院的会馆食堂里。
或许是因为时间特殊，除了雪莲他们之外，四下无人。
雪莲不禁叹了口气。
「听着，梨玉。要不是你多嘴，也不会发生这种争执。虽说你发扬正义的心值得称赞，但还是要多为后果考虑一下」
「诶？可是他们在欺负弱小啊？要是默不作声就等于输了，是输了」
「这话虽然也有道理，但是……」
「好啦好啦，雪莲兄，大家都平安无事不就好了嘛」
李青龙笑着劝解雪莲。
这种情况真的能算是平安无事吗？王凯明显是个心胸狭窄的性子，日后必定会寻机报复。这个祸根必须要趁早铲除才行。
（而且……）
雪莲斜眼瞥向前方。
那个一脸愁容默不作声的人，看上去就像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但其实是位少年。他正是刚才被王凯欺负的那名童生。
对方察觉到雪莲的目光，慌忙端正了坐姿。
「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的！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什么大碍」
那纤细的手指，白皙的肌肤，还有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很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看到这样的少年，不禁让人觉得拼命女扮男装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李青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位少年说道。
「你也是要参加院试的吧？不过看起来这么像女孩子……难道这最近很流行吗？」
「怎么可能会流行。大概只是恰好长了这样的容貌吧」
「就是很流行啊！对了，我叫耿梨玉。这位是小雪——不对，是雷雪莲，那边是李青龙大哥。
既然都是童生，就好好相处吧！」
梨玉如同太阳般灿烂地笑着。
少年犹豫了片刻后开口道。
「……我叫欧阳冉。谢谢你们刚才的搭救」
「呐，你还没找到可以组队的人吗？」
「啊？哦，是、是的。现在几乎所有的童生都已经组好伍了。我是多余的。不过王凯说，只要付钱就能想办法帮我安排……我也付了钱，可是不知为何，就变成那样了……」
欧阳冉眼里蓄满泪水，沉默不语。
说到底，这王凯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梨玉站起身说道。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这完全不是君子所为啊！」
「没办法的，都是因为我太笨了」
「才不是呢！喂，小雪，让冉小弟加入我们的伍没问题吧！？」
欧阳冉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中分明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但是。然而。这个选择到底正确与否——
「我觉得可以哦，雪莲兄。其他童生们确实都快组完队了。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四个童生来邀请我们了，可你全都拒绝了不是吗？这样下去明早可就来不及了」
「唔……」
「呐，小雪为什么要拒绝那么多人啊？应该也有些人很聪明的吧？」
「我想自己挑选。主动投靠的人不太可信」
「可是啊，雪莲兄，已经快没有这种选择的余地了。我觉得是时候该下定决心了」
李青龙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无论如何，时机也差不多该到了。
雪莲直视着欧阳冉，以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
「那么欧阳冉，就请多指教了。让我们一起努力，争取都能合格」
「是、是的！雪莲大哥……！」
欧阳冉满脸通红地露出微笑。
被投来注视神明般的目光，雪莲感到有些不自在，微微动了动身子。
这种充满敬仰的目光，倒不如投向促成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梨玉才对。
「话说回来，冉兄，府试是以第几等的成绩合格的啊？」
「这个……是第七名……」
「第七名！？太厉害了小雪，有冉小弟在就不用担心了呢！」
欧阳冉毫不做作地拿出府试合格证书给大家看。上面确实证明他是以第七等的成绩通过的。王凯之所以拒绝他，大概是因为已经找到了更为优秀的人选吧。
（好吧，无论如何院试的准备总算完成了）
接下来就只需要为明天的考题做准备了。
且不说梨玉，记忆中李青龙的才学也相当不错。
常理来说，雪莲的伍应该不会失败才对——
但科举考试，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事实上，雪莲他们在明天的头场就会大吃一惊。
*
一百六十名童生分成四十个伍，每个伍都被赋予了特定的名称以作识别。雷雪莲、耿梨玉、李青龙、欧阳冉的四人组被编为“丙三”。
穿过喧闹至极的试院大门，照例要进行搜身检查。
若是在这里被识破性别就前功尽弃，但那些检查员只是公事公办地拍了拍雪莲的衣服，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就放行了。他们根本就没想到会有女子混入其中。虽然到梨玉时他们确实狐疑地歪着头打量，但见没搜出作弊的工具，也就不再过多追究，直接给予了入场许可。
「竟然完全没被发现啊……」
「嘿嘿，其实是按照青龙大哥的建议想出的对策哦」
这么说来，午饭时确实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据梨玉所说是这样的。
若是穿着女装必定会引人怀疑。于是梨玉在前天就把姐姐的遗物襦裙，连同一封信和户籍台账的副本一起送到了府衙。
信中写道——穿着亡姐留下的襦裙参加科举考试，是我族人的宏愿。虽知这般打扮难免惹人侧目，但正是为了家族才不得不如此。恳请诸位考官大人准许小生尽这份孝心。
听闻此事的学政·王视远被这份孝心深深打动，竟然准许了。
先将衣服寄存在府衙，考试开始前再领回来更换，这样也就杜绝了作弊的可能。就这样，梨玉成功通过了搜身检查。
这真是个荒唐的故事。
不过，这次倒是不得不庆幸。
毕竟若是梨玉被淘汰，雪莲要想合格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了。
领取答卷后，各伍成员便聚在一起等待考试开始。雪莲的右边坐着梨玉，前面是欧阳冉，左边则是李青龙。
「——好，现在开始考试。诸位考生加油吧」
伴随着日出，王视远的训示结束，院试头场终于开始了。
童生们都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执笔。这固然是因为这是学校试的最终考试——但更重要的是，院试的形式实在太过反常，让人不禁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惧。试院考场的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而紧张。
不一会儿，监考官开始持榜巡视。
第一问写着——
民无○不立
请填入○中的字
（……这什么？）
雪莲顿时愣住了。其他童生也窃窃私语起来。不过，交谈属于说话这一作弊行为，所以他们很快就噤声开始动笔。
考生们感到困惑也不无道理。
这题目实在太过简单。就连刚开始学习的孩童都能立即作答。更何况这句话还是王视远在讲课时特别强调过的，想必不会有一个童生不知道答案。
莫非是想考察书法的流畅度？可若是这样，答案是“信”一字又显得不太自然。究竟王视远是怎么想的——
（太诡异了）
余光瞥见身旁的梨玉正得意洋洋地挥笔疾书，雪莲试图揣摩学政的用意。可是毫无头绪，时间却在飞快流逝。第一问、第二问、第三问——更反常的是，从早到晚足足出了三十道题。
而每一道都是如同儿戏般的填空。
最终，雪莲在没能参透王视远用意的情况下，便结束了头场考试。
*
考试结果将在隔天公布。
然而，转眼间那一天就到了。
以雪莲为首的丙三成员一同向考院中庭走去。四周挤满了等待成绩公布的童生，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热切气氛。
「——哎呀！小雪，不用担心啦！」
梨玉笑着拍了拍雪莲的肩膀。
「虽然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考试不是很简单吗？就算小雪有做错的地方，我也拿了很高的分数，所以没问题的！」
「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为什么愁眉苦脸的？从昨天开始就闷闷不乐的呢」
「我倒是理解雪莲兄的杞人忧天」
李青龙抱着双臂说道。
「那题目实在太简单了。全部答对是理所当然，所以恐怕难以拉开差距吧。不知道学政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诶？那些题目应该全部答对的吗……？」
「那当然了。不过是填空而已」
「啊哈哈……好险好险……」
梨玉露出了僵硬的笑容。看她这样子，还是不要问详情为好。
欧阳冉怯生生地举起手说道。
「会不会是……试水而已？可能是因为院试制度改革了，所以第一次才故意出简单些，算是体恤考生」
「要是那样倒还好……」
雪莲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不如先看看结果再说。
根据通告，这次考试采用了十分罕见的计分方式。
在第一场考试中，每题一分。三十道题乘以四个人，所以每组最高分是一百二十分。不过按照那些简单的题目来看，几乎所有小组都能得到一百二十分，这并不难想象。换句话说，这是绝对不能失分的题目。
忽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王凯的身影。
王凯注意到这边后，像野兽般露出牙齿笑了。
（那家伙怎么回事……）
感觉到一股不快，雪莲停下了脚步。
这时，考官们抬着写有成绩的榜单走了过来。
童生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
梨玉和雪莲也不甘示弱，朝榜单挤去。
突然间，欢呼声四起。
榜单上刻着一排排的「第一等」字样。
因为都是同样的一百二十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雪莲眯着眼睛打量着榜单。
甲一、甲二、甲三、
「咦？怎么没看到丙三啊？」
梨玉疑惑地说道。
甲四、乙一、乙二、乙三、
「不，不对。这是……」
李青龙颤抖着低语。
乙四、丙一、丙二──读到这里，雪莲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用手生生攥住了。
丙三不见了。
被跳过去了，直接到丙四都是第一等。
难道是梨玉错了一两道题？
强压下急切的心情，凝神细看榜单。就算失了几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终的去留是要按五场考试的总成绩来判定的，在后面的二场、三场赶上来就是了。
然而，雪莲最终还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这第一场的结果，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榜文如下──
第一等 甲一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一等 甲二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一等 甲三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一等 甲四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一等 乙一 得分一百二十
…
第一等 癸三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一等 癸四 得分一百二十
第三十八等 辛四 得分一百一十九
第三十八等 壬二 得分一百一十九
第四十等 丙三 得分九十
*
丙三的四人召开了紧急会议。
雪莲、梨玉、李青龙、欧阳冉四人聚集在会馆的食堂里，彼此之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氛。
「九十分实在是匪夷所思啊。就好像一个人的全部得分都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如何，我们丙三组已经落在其他各伍之后了。梨玉兄，你不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情况吗？」
李青龙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抱着双臂说道。
梨玉强装出精神地喊道「没关系！」
「不是还有二场、三场吗？下次追回来就没问题了！」
雪莲叹了口气。
「后面几场的分数计算方式还不清楚呢。要是像第一场一样都是简单题目的话，就无法拉开差距，我们就要背负不及格的烙印了」
「话说回来，院试能录取多少人啊……？」
「这个嘛。既然是入学考试，应该要看学校的招生名额吧」
「大约是总人数的三成──也就是五十人左右吧。听说是按成绩高低依次分配到太学、府学、县学，而这五十人是把这些都计算在内的总数」
五十人。在连能否进入前一半都成疑的情况下。
梨玉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对这次考试明明很有信心的……」
「我也不记得有做错题。要是连这种题目都做不好，那考取进士更是天方夜谭了。这简直就像是把四书五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话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探究原因。
雪莲一边听着梨玉和李青龙的话，一边将目光投向仍然畏缩不前的欧阳冉。只见他面色苍白，脸色难看得就像是染上了重病一般。
「欧阳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欧阳冉慌乱得令人心生怜悯。
「不，不是的，我没有……」
"梨玉和青龙都说感觉答得很完美。当然，我也不记得有做错。这样一来，可疑的自然就只有你了。况且，一个人的整整三十分不翼而飞也太奇怪了。你该不会做了什么违规的事情——」
「够了，小雪！怀疑同伴可不好！」
梨玉皱着眉头瞪着雪莲。
「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冉小弟做了什么吧？说不定是我或者小雪在不知不觉中做错了呢」
「话虽如此，但是……」
「信啊信！学政大人不是说过吗？要通过这次考试，伍之间的信任关系才是最重要的。现在这样追查犯人又有什么用？虽然是我先提起这件事不对，但我觉得还是考虑下一场考试更有意义」
梨玉说得也有道理。
如果产生不和，可能会影响考试。
李青龙抿了一口茶，开口说道。
「不过冉兄，我只想确认一件事。我并非怀疑你，但头场考试你觉得答得如何？」
「这个，呃，那个，大概，我想我应该也是满分吧」
欧阳冉看上去随时都要消失似的。
李青龙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点头道：「那就好」。
雪莲表面上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显然其中必有隐情。
也许有必要查查欧阳冉的背景。
就在她下定决心的当口，察觉到有人正向这边走来。
「听说你们垫底了啊，蠢货们」
「！」
王凯和他的跟班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看他们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想必轻而易举地就列入了第一等。
「……找我们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们的惨状。不过说真的，那成绩是怎么回事？明明之前吹得那么厉害，结果揭榜一看，居然是第四十名！而且还被其他童生远远甩在后面的垫底。果然蠢货干什么都是蠢货啊」
王凯拍了拍欧阳冉的肩膀。
欧阳冉惊叫一声，缩成一团。雪莲注意到这个互动有些异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梨玉就已经喊了出来。
「哈！？那王凯你们考了第几名啊！？想必成绩相当不错吧！？」
这是当然。除了丙三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等。
李青龙连忙挤到梨玉和王凯之间。
「好了好了，梨玉兄，过分对抗也无济于事。王凯兄，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也不好，不如各自为第二场考试做准备吧」
「准备？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毫无必要」
王凯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可是卓南王家的嫡长子。与你们这些杂草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层次。这就像鹁鸪与大鹏的差别，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注定要做内阁大学士」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出身低贱的人就别想科举登第」
「我，我也在为了当官吏而努力啊！为了家人……」
王凯冷笑一声。
「真是可怜啊，不管你们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贵族名门。现实不是已经证明了吗？我们甲二组轻松获得第一等，而你们却考了个无法翻身的成绩。赶快认输，为昨天的无礼道歉吧」
「王凯，这不是这种问题吧……」
「别给我顶嘴。雷雪莲，我也不会放过你。连道学都一窍不通还敢跟我对抗。科举根本不适合你，回你老家种地去吧」
砰的一声，雪莲的太阳穴挨了一记拳头。
这个人显然是个记仇的性子。虽然可以据理力争，但若在此处闹出什么事端，说不定会被剥夺考试资格。如此看来，暂且息事宁人才是上策。
雪莲向李青龙使了个眼色。
他立即会意地点头说道。
「王凯兄，是我们不对。还请海涵——」
「子曰」
在场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梨玉。
她那如北辰般明亮的眼眸直视着王凯，毫不退缩。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王凯你错了。院试才刚刚开始，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
雪莲惊得目瞪口呆。
梨玉引用的是《论语》述而篇中的一段。
意思是说，君子心胸开阔而泰然自若，小人则处处想要胜过他人而患得患失。显然，这里的君子比作梨玉，小人暗指王凯。说白了，真是令人胆战心惊，梨玉竟然借用孔子的话直接抨击王凯的行为。
「等一下……梨玉兄！？」
李青龙慌了神。没想到梨玉会给出如此痛快的回应。
不过，细想梨玉此前的言行，这样的表现倒也不算突兀。
这位少女的胸襟，确实如君子般宽广。
只是她还不太明白什么时候该摆出这番正论罢了。
「你们给我等着」
王凯一理解梨玉话中的含义，顿时气得满脸通红，狠狠踢翻了旁边的椅子便怒气冲冲地离去了。梨玉始终不曾退让半步。她这般泰然自若的态度固然可敬，但日后必定会惹来麻烦。
「怎，怎么办啊梨玉兄，他那眼神分明是在酝酿报复啊」
「无所谓啦。我们只要专心应考就好了。对吧，小雪？」
「也是，想那么多也没用」
「好！那我们一起为明天加油吧！」
梨玉干劲十足，李青龙却难掩忧虑。
至于最后一人，欧阳冉——
正用一种介于羡慕与敬佩之间的眼神注视着梨玉。
雪莲重新坐回椅子上，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
＊
从那以后，阴毒的骚扰接踵而至。
比如雪莲和梨玉同住一室，有天半夜，雪莲从茅厕回来时，发现门边散落着腐烂的鱼和水果。显然是王凯率领的甲二组那帮人所为。看来他们是打算从精神上击垮二人。
李青龙和欧阳冉那边似乎也没能幸免于难。
据说李青龙最喜爱的袖珍本被泼了墨汁，欧阳冉则多次被绊倒。这确实是小人行径，但即便遭此对待，梨玉依然坚持己见。
「只要在考试中获胜，王凯一定会明白的」
令人惊讶的是，梨玉似乎还想与王凯和解。看来她始终信奉孟子的性善说。若能实现自然是美德的极致，但雪莲实在不认为那个蠢货有接纳梨玉真诚之心的胸襟。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应对考试。
次日清晨，聚集在试院考场的童生们如常参加第二场考试。包括雪莲在内的丙三组众人也就座提笔。想必很多人都在忐忑考题内容，但当考官揭示试题榜文时，整个考场顿时弥漫着紧张气氛。
西仪虽然百家争鸣，但作为国策得到推崇的仅限儒家一派。自郑武帝设立科举制度并尊崇儒学以来，千余年间，儒学一直被奉为至上学问。然而近年来，在兴化·炎凤·光干年间，对失传诸子学说的研究渐次展开。试论其功过，并结合历史经纬加以简要阐述。
（难度倒是中规中矩……）
看来第一场考试确实只是试水。若往后都是这种难度的题目，第二场考试各伍的分数差距必定会拉开。
果然，第二问、第三问也维持着相似的难度。
雪莲一边瞥见身旁正在苦思的梨玉，一边笔走龙蛇地答题。
关键是丙三组的总分最终会如何。
最终结果果然如雪莲所料。
＊
第一等 甲二 得分一百一十五
第二等 己二 得分一百一十四
第三等 乙四 得分一百一十
第四等 庚四 得分一百零九
第五等 庚三 得分一百零八
…
第三十六等 癸三 得分八十九
第三十七等 壬二 得分八十七
第三十八等 戊一 得分八十六
第三十九等 丁四 得分八十五
第四十等 丙三 得分七十
「又是最后一名……！？」
梨玉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惊叫。
中庭张贴的榜文上，赫然记载着第二场考试的惨淡成绩。在熙熙攘攘的童生群中，雪莲冷静地分析着局势。
第二场考试共有三道题目，每题大抵十分。也就是说，按每伍计算，最高得分应该是一百二十分。这一点与首场相同，不同之处在于题目难度颇有提升。正因如此，各伍之间才会拉开差距，考试也随之展现出其真正面貌。
但是，为何又是最后一名？
得分七十分。平均到四个人头上，每人也就十七分左右。这怎么可能？
雪莲注视着身旁正缩成一团的欧阳冉。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浑身一颤，慌忙别过脸去。或许他是个想隐藏也隐藏不住的诚实之人。
「喂，欧阳冉——」
「小雪，该怎么办！？而且拿第一的居然是王凯他们的伍！？」
神色憔悴的梨玉打断了她的话。
雪莲无奈地点点头。
「是啊。甲二是王凯的伍。没想到他们真的这么优秀」
「他们不仅搞那些讨厌的骚扰，还看不起小雪，现在连考试都比我们强，这怎么能忍！下次一定要加油才行！」
「嗯。话说回来，欧阳冉——」
「雪莲兄，梨玉兄！出大事了！」
这回又被李青龙打断了。
雪莲恼火地瞪着李青龙。
「这种事我们都知道。现在正要查明原因呢」
「不是这事。考试成绩固然重要，但现在有人在到处散布谣言，说梨玉兄是女子」
李青龙递过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丙三组耿梨玉乃女子也』。
梨玉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跳了起来。
「这、这、这是什么！？为什么要散布这种谎言……！？」
「听说会馆各处都贴满了这种纸条。肯定是王凯干的，他是存心要整垮我们。要是梨玉兄被认定为女子，很可能就会被取消考试资格」
「可我是男子啊……？」
「这个我们当然清楚。梨玉兄不过是穿着姐姐的遗物参加科举的孝顺儿子。那个王凯，居然用这种手段来诋毁你……！」
李青龙愤恨地咂了咂嘴。
梨玉一脸歉疚地避开视线。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那个王凯朝这边走来。
「哎呀！这不是蠢货们吗！特地来确认考试成绩啊？」
「王凯，这是什么意思！？」
梨玉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地逼近王凯。
她指着李青龙手中的纸条。
「我是男子！请不要随意编造谣言！」
「哈，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喏！这是户籍簿的副本！」
「闭嘴！！」
王凯一把抢过梨玉手中的文书，撕得粉碎。
纸片纷纷扬扬飘落地面。这一幕令人目瞪口呆。
王凯压低声音，冷冷地说道。
「穿着女人的衣服就是你的错。这种不知廉耻的家伙配不上士大夫之名。看到你们这种胡闹的人招摇过市，我就恶心」
「这、这有什么关系嘛！科举考试人人都可以参加……」
「可你们的成绩最差。这就说明你们根本没资格当进士——诸位看哪！这家伙果然是女子！混进童生群中来了！」
「好痛……」
王凯抓起梨玉的手臂。
不等雪莲出手阻止，王凯就高声喊道。
「我现在就要去向学政大人报告！这样一来丙三组就完蛋了，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考试也轻松多了！」
真是卑鄙至极。
这种恶徒才是不配当进士的人。
童生们饶有兴味的目光，尽数投向被制住动弹不得的梨玉。窃窃私语渐渐汇成巨大的议论声，在试院中荡漾开来。梨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雪莲感到怒火在心中升腾。
这种无道之徒绝不能放任不管。即便采用强硬手段，也要把梨玉从王凯手中解救出来。嘲笑他人的努力，这种行为不可原谅。更何况——梨玉是保证雪莲及第的重要一环。
「这是在做什么？争斗并非君子所为」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只见学政・王视远从试院大楼中缓步而出，身后跟着几名随员。童生们皆是一惊，被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现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视远用右手轻抚眼镜框，环顾中庭，开口道。
「对答卷评判有什么不满吗？如果有，可以直接向我提出」
「不不，哪里敢有什么不满！」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王凯。
他连忙松开梨玉的手臂，堆起谄媚的笑容。
「我们只是在讨论，怀疑这个人冒充性别来参加院试。您看那副打扮，怎么看都像个女子吧。女子参加科举，这简直是有违天理的事啊」
「不，耿梨玉是男子」
王视远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这都是梨玉在李青龙的指点下，事先打好了关系。
「既然在参加院试，就说明是身份有保证的童生。不可能是女子」
「可是，学政大人……」
「你也应该明白。怎会有女子做出如此有违天理之事呢？虽然就我个人而言，若真有此事倒也有趣，但这显然不切实际啊」
这番话似乎让王凯也无言以对。
王视远拍了拍手说道。
「好了，既然已经看过成绩，都回去吧。明天就是第三场了，院试也到了半程。唯有克服这些苦难的人，才能成为生员啊」
童生们慌忙四散。
王视远看起来也很满意，衣袂飘动间转身离去。
王凯愣在原地片刻，随后狠狠地瞪着梨玉，咬牙切齿地说。
「我一定要整垮你们」
「这种事……呀」
王凯故意撞了梨玉的肩膀，扬长而去。
雪莲连忙跑到梨玉身边。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的。我没事」
梨玉的眼角已经湿润。
看到这一幕，雪莲感到对王凯的怒火又一次涌上心头。
虽说梨玉确实拥有常人难及的坚强心性，但终究只有十七岁。面对一个成年男子毫无顾忌的暴力举动，难免会感到恐惧。
王凯已经转过建筑物的拐角，消失不见。
李青龙面色格外阴沉地说道。
「雪莲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没错。得主动出击才行」
「那个，不能打架啊……？毕竟这是要在院试名次上一决胜负的」
「我明白」
听了梨玉这番正直的提醒，雪莲陷入沉思。
要了结那家伙倒是容易，但如果因此导致院试中止就得不偿失了。院试与县试不同，考试日程并非固定。稍有不慎，下一次考试可能要推迟数年。
况且，被他这般挑衅，若不让他尝尝苦头，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不过当务之急是考试。得先解决这内部的祸患才行）
身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少年——欧阳冉。
雪莲暗暗攥紧拳头，开始思索一个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计划。
2
王凯正处在暴怒的顶点。
离开试院，沿着府城大街走了一段路，便望见了他下榻的客栈。这是一家覆着釉面瓦的贵人住所。按理说，童生们都该住在试院附设的会馆，但这并非强制规定。王凯不屑与其他童生同处一室。
「凯少爷，您回来了」
从老家跟随而来的下人出来迎接。
正在气头上的王凯连句话都没说，就把下人推开。
下人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少爷，您这是为何？小的有什么过错……」
「烦死了！碍眼的东西，给我滚到别处去！」
下人连连道歉，退了出去。
王凯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坐在席子上。
残羹剩饭散落各处。
书籍杂乱地堆积成山，早已皱皱巴巴。
这般令人心烦的景象，王凯却连嫌恶的心思都欠奉。
「该死。该死。该死……」
王凯趴在桌上，像是在诅咒般低声念叨。
闭上眼睛，往日种种浮现又消散。
卓南王家在当地可谓显赫名门。王凯曾向雪莲和梨玉夸耀家族三代出进士，但实际上，王家的荣耀远不止于此。其先祖王纯乃是追随红玲国开国太祖丰熙帝·夏宗仁的功勋武将。正因如此，卓南王家在红玲国中亦是备受尊崇的贵族世家，作为嫡系传人的王凯，从小就在巨大的压力下成长。
——要如建国之时般建功立业。
——王家必须再次君临朝廷。
——无论如何都要在科举中及第。
——将来你要做内阁大学士首辅，辅佐皇帝。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正因如此才愤怒难忍。
耿梨玉和雷雪莲，不过是如杂草般卑微的身份，却大言不惭地想要在科举中及第。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处处与王凯作对，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更有甚者，他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王凯出了丑。
本想借「耿梨玉是女子」这个把柄剥夺其考试资格，谁知此人早已暗中打点妥当。结果反倒让王凯被学政·王视远训斥，沦为童生们的笑柄。
（一定要毁了你们……）
耿梨玉。
明明是男人，却打扮得像个女人的怪人。
（岂能输给这种荒谬的家伙）
虽说理所当然，但此时的王凯依然坚信梨玉是男儿身。他压根就没想过会有女子真的来参加院试。
不管怎样，复仇必须完成。
布局已然就绪。
只需等着他们自取灭亡就好——
「咦？您已经回来了吗？」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王凯惊愕地回过头，只见门开处站着一个陌生少女。
「真是乱七八糟呢！让我来打扫吧！」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打扫啊！不管您是什么举人老爷，房间这么脏乱怎么能专心读书呢？我来收拾，您先到外面去一会儿吧」
少女如此自然地闯了进来，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王凯可是严令下人和店家人员不得擅入的。顿时怒火中烧。
「不需要打扫！给我出去！」
「您这么说也没用啊。我可是这里的伙计哦？啊，虽说是昨天才被雇来的，但整理房间就是我的工作。看到房间被弄得这么乱，我可不能视而不见啊」
「你这丫头……！」
王凯正欲挥拳，
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因为少女——少女的容貌实在太过美丽。
绝非普通客栈女子所能及。虽着一身粗布襦裙，却不知为何散发着一种难以逾越的气质，着实令人费解。若说是某位名士之女，恐怕也无人会质疑，就是这般气度。
「你叫什么名字？」
「啊？名字？这个……」
「对，名字。快说」
少女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开口道。
「我叫李照！来，来，让我打扫房间，您先出去一会儿吧！」
*
这是在第二场考试成绩公布的傍晚。
雪莲决定监视欧阳冉。
考虑到丙三组在头场、二场考试中获得的分数，显然组内有人刻意做出全部答错的举动。这绝不可能是雪莲或梨玉所为。李青龙虽也有嫌疑，但雪莲觉得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因此，雪莲将目光锁定在最后加入的那个女相少年——欧阳冉身上。
细想起来，欧阳冉从始至终都表现异常。总是战战兢兢，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问及缘由却始终答非所问。不可能是实力不济而接连得零分，想必是别有用心，意图陷害丙三组无疑。
至于目的何在，雪莲心中已有几分眉目。
她合上手中的注释书，瞥了眼在床榻上打滚的梨玉，说道。
「梨玉，我去趟茅厕」
「啊，我也去我也去～」
「你别来」
「为什么啊！？」
撇下梨玉，雪莲走出房间。
欧阳冉的房间应该在别院的角落。
却不料在廊桥上撞见了正在行走的欧阳冉。
雪莲觉得机不可失，当即收敛气息开始跟踪。
此时童生们都闭门苦读，四下无人。唯有夹杂着沙砾的风声，与柳树摇曳的响动传入雪莲耳中。
欧阳冉不知为何朝后院方向走去。
虽因夕阳西斜看得不太真切，但似乎在与人交谈。
（那是……）
果然如雪莲所料。
对方有三人，都是面熟之人——正是王凯所在的甲二组成员。
欧阳冉被推搡了一下，差点摔倒。甲二组那帮人发出愚蠢的大笑，转身朝这边走来。雪莲躲在柳树阴影中避开他们，不禁为这世间的荒唐叹息。果然，一切都是王凯的诡计。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哇啊！？」
待他们走远，雪莲出声询问，欧阳冉却如孩童般惊叫着跳了起来。待见是雪莲从柳树阴影中现身，顿时脸色发青，惊慌失措。
「雪、雪莲大哥，您这是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刚才看见你在那边和王凯的手下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近了？」
「这个是……」
「说」
雪莲抓住欧阳冉的右手，将他按在墙上。仅此一下，欧阳冉就完全萎缩了，甚至不敢与雪莲对视，只是浑身发抖。
「我没有，做什么坏事。是为了雪莲大哥和梨玉大哥……」
「还打算装傻到底吗？那我就说说我的推测：你是被王凯威胁了吧。他命令你设法降低丙三组的成绩。否则就要挨打——或者是许诺给你金钱酬劳，不过以王凯的为人，应该是前者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刚才的会面是例行汇报吧？他们是不是指示你在第三场考试也要故技重施？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你与王凯的手下接触的理由」
「理由是有的。比如说……那个……」
「说中了吧。你声音在发抖」
「……！」
欧阳冉仿佛迎来世界末日般，顿时语塞。
接下来只需继续施压威胁。
必要时也不排除使用武力。
只要让他在天平两端权衡，若能让他觉得雪莲比王凯更可怕，欧阳冉应该就会作为丙三组的一员认真对待考试了——
「呜……呜啊啊……」
然而，欧阳冉似乎已经到极限了。
浑身力气仿佛瞬间抽离，随即瘫倒在地，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喂……」
如此状况就连一向沉着的雪莲也不禁困惑。
没想到他的内心如此脆弱。当初雪莲立誓要以男儿身复仇红玲国时，父亲雷氏曾严令道「作为男子汉就不要哭泣」。秉持这般信条行事的雪莲而言，欧阳冉的号啕大哭实在是异常至极。
（该怎么办？要安慰他吗……？）
现在才想这些又有何用。
毕竟，让他哭泣的人正是雪莲啊。
「小雪！？你在干什么！？」
只见梨玉从会馆方向跑来。
雪莲略显慌乱。感觉就像作案时被当场抓获的罪犯一般。
「梨玉，你才是在干什么？」
「我跟着小雪来的啊！比起这个，冉小弟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被小雪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
梨玉斜眼瞪着雪莲。因为确实如此，雪莲也无话可说。
然而欧阳冉却颤抖着摇头，发出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有错！该不会又被王凯欺负了吧？太过分了，下次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拖累丙三组的人，是我啊」
梨玉顿时语塞。
欧阳冉终于道出真相。
「我是故意考最差分数的。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吧。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
在会馆的一间空房。
雪莲、梨玉、欧阳冉，外加李青龙齐聚一堂，召开了会议。
欧阳冉似乎意识到再也无法隐瞒，便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实在非常抱歉。我是被王凯威胁了」
「威胁……什么样的？」
「他要我压低丙三组的分数。王凯是真心想要陷害雪莲大哥和梨玉大哥。他说如果不听话就会让我吃苦头，但如果只是打我的话，我绝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更过分的是，王凯居然扬言要对我在卓南县老家的父母下手」
「太过分了！果然王凯已经完全走上歧路了！」
「这就是证据。他甚至往我房里放了这样的信」
欧阳冉一脸憔悴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上面写着出乎意料工整笔迹的威胁信：
令丙三组落第
否则白丰村陶阴集欧阳光·王兰性命难保
「……白丰村陶阴集是我的家乡，欧阳光和王兰分别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收到这样的东西，我实在是不能不从」
「无视掉不就好了」
「小雪你在说什么呀」
梨玉用食指轻戳了一下雪莲。
「要体谅冉小弟的感受啊！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像小雪这么强大！」
「雪莲兄，梨玉兄说得对。既然受到威胁，就该谨慎行事。更何况对方握有父母的性命，说置之不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
被两人这么一说，雪莲顿时蔫了下来。
也许最好还是不要再发言了。
李青龙用平和的语气确认道。
「……冉兄，我明白了。那么考试时得零分的就是你吧」
「是的。我只是假装在写答案，实际上全是胡乱写的文字。看来雪莲大哥早就看穿了」
说到这里，欧阳冉又低下了头。
「王凯盯上雪莲大哥和梨玉大哥，就是因为你们帮助了我吧。以怨报德真的很抱歉。虽然不知该如何赎罪，但首先我想以退出院试来做个了断」
「等等等等！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无法及格了？」
「对、对啊！没有冉小弟可不行啊！」
「可是……」
「错的是王凯！至于考零分的事不用在意，只要从现在开始认真对待，我们就满意了。就算王凯再说什么，有小雪保护你，不用担心」
「喂」
「这主意不错！有雪莲兄在，那王凯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喂！」
「所以说冉小弟不用在意啦。接下来就和我们一起认真应考吧」
梨玉笑着伸出右手。
这份真诚纯粹得令人震撼。明亮得宛如星辰。
梨玉似乎坚信能够打开欧阳冉的心扉——
但不得不说，这未免太过天真了。
欧阳冉的表情扭曲了。仿佛能听见内心被无边绝望击得粉碎的声响。
任何心存阴霾的人都明白，纯粹之人发自内心的善意，若是用错了地方，反而会成为伤人的毒药。
与这样的人相比，自己是多么渺小啊。
这种类型的绝望，无疑正在噬咬着欧阳冉的内心。
「……不行的。对不起」
「啊，冉小弟……！」
欧阳冉猛地站起来就跑。
看来就连梨玉也无法安抚他的心。
这回轮到李青龙慌忙起身。
「不妙啊。他脸上有死相」
「死相？」
「我是说他可能会做出傻事！快追！」
「好、好的！」
梨玉和李青龙急匆匆地追着欧阳冉而去。
雪莲冷眼目送他们，叹了口气。
（真是徒劳无益）
冷静思考就会明白，此刻就该断然放弃欧阳冉。他已陷入绝望边缘，根本无暇顾及院试。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威胁他也无法正常作答。
现在要做的，不是在一件失去作用的工具上浪费时间。
而是该考虑如何靠三人突破院试。
「喂，雪莲兄！你在做什么，快来啊！」
李青龙回头怒喝道。
此时若是置之不理，只会给团队带来不和。
雪莲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动沉重的步伐。
*
欧阳冉有个哥哥。
因为在他懂事前就去世了，所以并不了解。据父母所说，似乎是个愚钝多病的哥哥。父母从未提起，但欧阳冉猜想，也许是为了减少口粮而被遗弃了。毕竟陶阴集是个贫瘠之地。
相比之下，欧阳冉头脑正常，身体也健康。
父母将全部期望寄托在这个留下的幼子身上，平日里总是给他施加压力。
——我们全家的命运都系在你身上。
——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吧。
——孝顺父母天经地义。休得抱怨。
——哭什么！难道你没有为欧阳家奋斗的气概吗！
在儒教社会中，子女往往被视作父母的私有物。
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为父母付出是理所当然。
然而，欧阳冉的父母在这方面未免有些过分。事事都压在欧阳冉身上，他们自己却整日游手好闲，只知饮酒。若欧阳冉稍有差错，就会遭到呵斥殴打，以致身上留下无数无法消退的伤痕。
即便如此，他仍需达成父母的期望。
对欧阳冉而言，做个孝顺儿子就是他的身份认同。
因为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从小就被家族这个魔咒束缚的欧阳冉，除了侍奉父母，不懂其他的生存之道。
（一切都完了）
他在府城里漫无目的地奔跑。
现在的他哪还有资格参加院试。一个忘记童生本分、陷害同伴的人，不配获得生员的身份。虽然耿梨玉以海般宽广的胸怀原谅了自己，但正是这份宽容更显出了自己的卑劣。
就这样回乡，也只会被掐死。
毕竟这已是第二次失败了。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利落地自我了断。
跑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座石桥。
府城以水都闻名。城中纵横交错着无数水路，大小船只漂浮其上，往来穿梭。欧阳冉走到桥的中央，探身靠在栏杆上窥视水面。恰好没有船只经过。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人了。
（对不起……）
向父母致歉后，欧阳冉跨上栏杆。
察觉异状的路人一片哗然。
但这已无关紧要。自己非死不可。一个无法报答父母的不肖子，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欧阳冉下定决心跳了下去。
本该如此。
「咦……？」
「不行！太危险了」
耳边响起一声尖叫。
不知何时，梨玉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身体踉跄着几欲坠落，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拦住。
梨玉的力量果然柔弱，却还是强行将他拉了回来，两人跌坐在石桥上，险些磕伤。
茫然抬头望去，只见梨玉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跳下去会死的啊！？」
「梨、梨玉大哥……我」
「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欧阳冉说不出话来。
梨玉忽然如有所悟般一惊。
那双仿佛能洞察万物的眼眸，笔直地注视着欧阳冉。
「冉小弟，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烦心事？」
「啊……」
「说给我听听吧。我会帮你的」
这个人究竟能为自己做什么呢？
即便是考取进士的才子，也难以解决欧阳冉所面临的困境。
然而，注视着梨玉温柔的面容，他感到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明明可能会陷入生命危险，却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伸出援手。他从未遇到过如此真诚相待的人。
欧阳冉低下头，抽泣起来。
梨玉静静地轻抚着他的背。
*
烛光摇曳。
王凯面对桌案，凝视着答卷。这不是此次院试的答卷，而是他家的教师特意准备的前两次院试的试卷。更有甚者，上面记录的还是当年童生中的第一名答案，想必花了不少银两才弄到手。
正是这种过度保护令他厌烦。
作为王家的嫡长子，参加科举理所当然，入太学理所当然，以优异成绩通过殿试进入翰林院（精英的分配去向）也理所当然——王凯的肩上，压着全族沉重的期望。
（烦死了。这个那个的……！）
王凯狠狠地撕碎了答卷。
事事都令他不快。
家族的压力。狂妄自大的雷雪莲、耿梨玉。还有那学政大人莫名其妙的言论——
这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他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打开房门，只见客栈伙计李照端着晚饭的托盘站在那里。
「送饭来啦！要不要吃啊」
「不是说了不要吗。赶紧滚」
「哎呀，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
李照大咧咧地走进房间。
看到满地的纸片，她气鼓鼓地抬头瞪着王凯。
「你也替要打扫的我想想嘛。要是弄得太乱，可要加收费用了哦？」
「我自有难处！你给我滚出去！」
「难处……啊对了，王凯大哥是为考试发愁吧？」
李照话锋一转，用担忧的眼神看着王凯。
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难道感受不到我的怒气吗——王凯简直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咬牙切齿。她的容貌之美，是王凯前所未见的。奇怪的是，在李照面前，他往常那种暴戾之气竟会渐渐平息。
「不过王凯大哥，可不能对随从动手啊？宋大哥都被吓坏了。这样下去他可能会辞职的哦？」
这个宋，是王凯的伍——甲二组的童生。他想起方才泄愤时打了对方一耳光。
李照似乎误以为宋是随从，不过反正差不多，他也懒得纠正。甲二组那帮人，不过是衬托他王凯的道具罢了。只因他们比其他蠢货稍强一筹，才勉强派上些用场。
「……管他呢。那些人不过是我的奴仆罢了」
「这样不行！」
李照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就算有烦心事也不能迁怒他人哦。要是实在忍不住了，可以跟我说说，我随时都愿意听」
「你究竟……」
到底在想些什么。
烛光映照下李照的笑颜，却让王凯冰封的心稍稍融化了些许。
换作是其他不知来历的下女这般说话，定会毫不客气地挥拳相向——
「不过王凯大哥真了不起呢」
「了不起？」
「这么努力用功。要是换做我，可做不到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无论是父母还是教师，都从未夸奖过王凯。
因为他们认为，样样出色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自然。我可是卓南王家的嫡长子。将来就连内阁大学士首辅的位子，我也要坐上去」
「太厉害了！你一定要当个大官哦。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李照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如此说道。
王凯不知不觉间，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这个女子是真心敬佩我）
这种愉悦的感觉渐渐充盈心头。
从那之后，他开始与李照交谈起来。
*
当真是无可救药。
幸好欧阳冉稍有迟疑，若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梨玉必定会被带着坠落。这种不顾性命的献身之举——雪莲无法理解。
雪莲和李青龙与梨玉会合后，一同带着欧阳冉回到试院会馆。
欧阳冉沉默了一阵，神情凝重，但看来已经摆脱了那股迷惘。在梨玉的鼓励下，他开始吞吞吐吐地讲述自己的身世。
据他所说，父母对他的对待近乎虐待。那是一对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将孩子视为工具的恶劣父母。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即便如此，欧阳冉依然在努力尽孝。
「我除了尽孝，一无所有」
欧阳冉自嘲般地说道。
这话说得虽然崇高，但若因此让本人受伤，那就得不偿失了。归根结底，让欧阳冉痛苦的根源，大多源自父母的压迫。
李青龙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冉兄，你是不是太守旧了？就因为无法完成父母的心愿就寻死，这也太愚蠢了。况且你还没有完全失去进士登第的机会吧」
「不可能的。像我这样在暴力面前屈服、唯命是从的懦夫……」
「别妄自菲薄！你的眼神是如此澄澈！」
「青龙大哥请安静些！」
「唔……抱歉」
在这股气势下，李青龙哑然无声。
梨玉直视着欧阳冉说道。
「呐，冉小弟，是父母要求你参加科举的吗？」
「不，那个是……」
欧阳冉一边遮挡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一边结结巴巴地继续说。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我有个秘密」
「秘密？难道王凯还对你做了什么吗？」
面对梨玉认真的追问，欧阳冉吓了一跳。
「不，不是那种事。该怎么说呢……」
「诶～？难道说，其实你是女孩子？冉小弟确实不太像男生呢」
真是有胆量说出这种话啊。
不过这个秘密着实令人在意。本以为他已经相当坦诚地倾诉了，在这之上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呢——雪莲饶有兴趣地倾听着。
得到的答案却远远超出想象。
「……我既非男子也非女子。我自宫了」
「自宫……？那是什么？」
梨玉疑惑地问道。
李青龙慌张失色。
「难、难道是宦官！？」
「不，宦官是指在朝廷供职的人，我连宦官都算不上。只是个失去了男性象征的，一个被阉割的男子罢了……」
现场一片沉寂。
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欧阳冉慌忙继续解释。
「我是小时候，遵从父母的命令自宫的。这并非什么稀奇事。若能进入京师后宫成为宦官，就能为家族赚取俸禄……」
宦官。
这是负责协助皇族日常生活、处理后宫杂务的官吏。主要由被阉割的男子担任，据说在红玲朝廷供职的宦官多达数万人。至于为何需要阉割——这虽有复杂的历史渊源，但现今普遍认为是为了防止与后妃私通。
李青龙点头「嗯」了一声。
「这也是被父母强迫的吗。确实，宦官也是朝廷命官，若能被录用，俸禄应当不菲……」
「但是冉小弟，你现在不是宦官对吧？」
「我去京师面试过，但没能通过。听说应征的人太多了」
如今，宦官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
正如李青龙所说，除了能获得不错的俸禄之外——宦官这一身份还有着特殊的魅力。纵观历史，宦官得到皇帝宠信而平步青云的故事屡见不鲜。正是因为存在着这种一夜翻身的可能，才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自宫后投奔宫廷。
雪莲重新打量起欧阳冉的容貌。
果然看上去就像个少女。
「……真的割了吗？」
「是真的啊。这种事情说谎也没有意义。如果不信的话，我可以让你们看看那个宝……？因为要在后宫担任宦官必须随身携带，所以我一直把它装在壶里」
「宝？那是什么？」
「就是阳根。没有这个的话，是不能被认可为宦官的……」
欧阳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壶说道。
「……要打开看看吗？」
「不用打开！」
雪莲和李青龙同时喊道。
因为荷尔蒙的关系，阉割后声音会变得清亮，胡须也会消失，男性特征会逐渐淡化。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确实被阉割。因此，要成为能够出入宫城的正式宦官，必须携带被割除的证据。这是为了在必要时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红玲国的所有宦官都会用盐将其腌制并保存在壶中或其他容器里。
言归正传。
梨玉将手指抵在唇边说道。
「那个，后来为什么要去参加科举呢？」
「啊，这个嘛……落选后回到家乡，却被父母责骂了一顿。说什么费尽心思让我自宫，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顺便一提，面试似乎通常是在自宫之后才进行的。
落选就意味着白白自宫了。
「太、太残忍了……」
「所以我才想去参加科举」
李青龙皱眉“嗯？”了一声。
「……什么意思？这前后关系我有点不明白」
「既然不能当宦官，我就想当个普通官员」
欧阳冉一脸认真。
但这话明显不合常理。
「幸好我记性还不错，就拼命背诵四书五经和其他典籍。大概是因为未能成为宦官的焦虑驱使着我吧。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为了不被打。我废寝忘食地握笔苦读，总算通过了县试和府试」
「虽然确实没有法律禁止阉人参加科举……」
「能通过府试，这不是天才吗……？」
李青龙和梨玉都惊呆了。
欧阳冉摇了摇头。
「不，与那些从小就用功的人相比，我的能力不过是沧海一粟。府试能过纯属天佑，院试想必不会这么顺利。结伍时就已经很吃力了，而且，我忘记了科举及第的目标，妨碍了大家，这样的行为愚不可及。因为太过在意父母，做出了自私的举动。别说宦官不宦官的问题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成为进士的资格」
大家这才明白欧阳冉也有着难以解开的心结。
然而，要操控一个对生活已失去热情的人并非易事。用威胁的方式逼他解答院试题目，看来也不太现实。不知梨玉会如何应对——
「——没关系！有我们在一起就一定能及第」
「诶，诶……」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这样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像冉小弟这样的人要是能成为进士，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好！」
「可是……」
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困扰欧阳冉的是来自父母的压力，以及无法满足他们期待的无力感和自卑感。光是一味地积极鼓励并无意义。
然而，梨玉却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你是在担心家人的事吧？那种事情可以往后放。冉小弟只要为了自己而努力就好」
欧阳冉目瞪口呆。
这种话在常理之中简直难以想象。
况且这番言论对一直为家人刻苦用功的梨玉来说也很不寻常。
「说句不好听的，冉小弟的父母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就算他们说什么，我觉得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喂，梨玉。你不是一直主张要珍视家人吗？」
「我的家人对我来说当然重要啊？但冉小弟的家人对他来说却不能说是重要的。因为用暴力来迫使别人服从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雪莲惊愕不已。
这思想未免太过开明了。完全不受儒教观念的束缚。
历来可曾有人能这般直言不讳？
她不禁为自己先前将梨玉视作天真小姑娘的浅薄想法感到懊恼。
李青龙欣喜若狂地叫好道。
「太精彩了！梨玉兄，不愧是被我看中的男子！我也一直这么想，绝不能让那些借社会规范为盾、榨干子女的父母为所欲为！来吧冉兄，抛弃父母，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吧」
「我倒也没说到那个程度……」
梨玉苦笑着转向欧阳冉。
「暂时把痛苦的事情忘掉不好吗？如果忘不掉的话，我来帮你忘记。和我一起准备考试的话，根本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哦？」
「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一起做开心的事情啊！」
「…………」
面对梨玉的微笑，欧阳冉脸颊泛红，陷入了沉默。
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内心最深处。
或许是因为梨玉不惜性命相救的恩情也起了作用。
欧阳冉眼眶突然湿润，轻声说道。
「……是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会感到害怕。不过有我们四个一起的话就没问题了」
「是啊。我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我会听从梨玉大哥。学政大人也说过信很重要……」
他边流泪边绽放出笑容。
原来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啊——雪莲恍然大悟。她只想到用威胁的手段，但像梨玉这样以诚相待，用言行来打动对方，看来也并非不可能。
（我也该学习一下呢）
若总是采取强硬手段，终将走向毁灭。
也许和梨玉在一起，能够掌握一些不同的策略。
总之，欧阳冉的问题算是告一段落了。
李青龙抱着双臂说道「好」。
「这样一来眼前的隐患就解决了。多亏了梨玉兄和冉兄，从明天起就不用担心会出现严重的低分了。就算被王凯威胁也无所谓，我们这边可是有着天下无双的雪莲兄呢」
「请不要这样依赖我啊……」
「……那个。虽然我从明天起会认真应考，但我这样的临时考生能否正常作答还是个问题」
「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掌握了出题的规律」
「诶……？」
「通过头场和二场，我已经看出王视远的出题习惯了。按照我说的预习，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来吧，今晚可有得忙了」
「哦哦！不愧是青龙大哥！」
梨玉双眼放光。
然而，事情哪有这么顺利。
雪莲起了疑心，低声质问李青龙。
「……喂，这是真的吗？出题习惯哪有那么容易看出来」
「当然是骗人的啊」
「啊……？」
「我潜入学政大人的寓所散步时，恰巧听到了谈话声。下一场考试似乎会多出一些关于信义等五常德目的题目。唉，其实我也不想听的，但既然传入耳中也是没办法，不如好好利用一下」
「…………」
「啊对了，这件事可别告诉梨玉兄和冉兄。尤其是梨玉兄，他可是近来罕见的清廉之士，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义愤填膺地责难我。在以信为主题的考试中可不能起内讧，就拜托你了」
李青龙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这完全就是个窃贼。与信义的概念相去甚远。
（……不过我这个女扮男装、隐瞒性别的人也没资格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青龙的这番狡猾策略倒也值得欢迎。
虽然不能让梨玉知道，但这样一来考试或许能占些优势。
「好啦！让我们一起通过院试吧！」
「好、好的！请多关照……！」
「喂小雪，开始学习咯！青龙大哥，学政大人的出题习惯是什么？」
「别这么着急。首先说说王视远之前著作的内容……」
就这样，丙三组团结一心准备院试。托梨玉的福，彼此间的隔阂消除了，可以说是建立起了王视远所说的那种信任关系。
从今往后，雪莲要做的就是维系这份信任。
全力应对第三场、第四场和终场考试。
还有就是——
（王凯。必须想办法对付那家伙）
雪莲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李青龙的讲解，一边思索着。
只要不除掉那个男人，丙三组就不会得到安宁。
*
次日。
雪莲的房门前又一次被人丢了垃圾。
据说，李青龙和欧阳冉也遭遇私人物品被盗，很是困扰。
看来甲二组的滋扰依然在继续。不过对于已经下定决心的雪莲、梨玉、李青龙、欧阳冉四人来说，这反而成了激发斗志的燃料。
或许是因为看不惯雪莲他们毫不退缩的态度，在第三场考试开始前，王凯亲自上门找茬。
「你们差不多该放弃了吧？反正也不可能及第，不如向我低头认错。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收你们当下人」
然而梨玉却冷冷地说了一句。
「王凯，像你这种作风是当不了官的」
这话让王凯也不禁愣住了。
他很快就像石榴般涨红了脸，勃然大怒，但因为台上的王视远宣布第三场考试开始，这场争执也就没有进一步发展。
第三场的考题，正如李青龙所说的那样。
偷眼观察，只见梨玉和欧阳冉都笔走龙蛇，文思泉涌。
这样的话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雪莲也以平静的心态作答。
考试结果依然会在一天后公布。
第三场考试的两天后，梨玉和欧阳冉一看到张贴在中庭告示榜上的分数和排名，立刻发出了欢呼。
第一等乙四得分一百一十二
第二等甲二得分一百零七
第三等丙三得分一百零六
第三十八等辛四得分七十六
第三十九等戊一得分七十四
第四十等壬二得分七十一
「——太棒了太棒了！我们得了第三等！」
「青龙大哥，我们做到了！多亏你的指点，才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这样暂时避免了垫底的命运。如果接下来也能保持这个势头，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好的！我会努力的！」
欧阳冉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想必是为能稍微报答梨玉的恩情而感到高兴吧。
如果能在第四场和终场考试中继续保持高分，或许能够弥补头场和二场的损失。
但是，雪莲却无法摆脱心中那份不安的预感。
第三场考试中排名第二的，是王凯率领的甲二组。
莫非他们伍集中了一群德行不符的聪明人？
雪莲凝视着告示榜，静静思索着。
「雪莲兄，过来一下」
李青龙悄悄地靠近。
感觉到不寻常气氛的雪莲，略带烦躁地抬头看向李青龙。
「什么事？好好庆祝不就得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王凯那一伍居然能保持这么高的分数」
「也许他们真的很聪明呢？」
「其他人或许如此，但对王凯本人，我可是有所怀疑」
「怀疑？」
「我的座位在王凯斜后方，正好看到了。那家伙在考试时鬼鬼祟祟地摸索怀中」
「难道说……」
李青龙压低声音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王凯在作弊」
「你亲眼看到了？」
「没看得很清楚。不过下次一定得抓到证据」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然而，对雪莲而言这不过是小事。
作弊与否，本质上都无关紧要。
目前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否及第。
*
「哇，果然王凯大哥很聪明呢！居然能得第二等！」
第三场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下午。
王凯正在客栈里与李照交谈。
虽然甲二组确实获得了二等，但这绝非值得庆贺的结果。且不说错失了一等，更令人不快的是，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那个丙三组。明明已经对欧阳冉下了诸多暗示，但看来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是背叛了自己。
「……真不爽」
「有什么不好的，不是得了二等嘛」
「一点也不好。为了取胜……」
李照轻声道了句“哦？”，似乎颇感兴趣。她手中握着扫帚，今天又擅自来打扫王凯的房间了。
「真是有上进心呢。这样的人总让人不由得敬佩」
「……算是吧」
「王凯大哥为什么这么会读书呀？莫非是天赋异禀？我从小记性就不好，科举的题目肯定是完全答不上来的」
王凯冷笑一声。
「照啊，你误会了。想要在科举中及第，可不只有老老实实背诵经书这一条路。世故圆滑的人都会用更聪明的手段」
「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吧」
「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告诉我嘛！」
李照像个孩子似的缠着他。
不知是否擦了香料，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王凯别过脸去，咂了咂嘴。
「怎么可能告诉你。要是知道了这个，你都能通过县试了」
「诶诶，那我也能变聪明咯！？」
「这个得看情况」
「拜托拜托拜托！我也想变聪明嘛～！」
王凯后悔自己因为李照的随意态度而失言。本可以厉声喝止让她死心，但看着李照这般无拘无束的样子，却总是无法狠下心来。
不过这时，王凯突然想到了一个计划。
「……好吧。那就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
「条件？什么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在客栈打工，想必是很穷吧？等院试结束后来卓南县吧。保证你衣食住行都不愁」
「诶？那是不是……」
「我是在说，让你做我的人」
虽然相处时日尚短，但王凯已经完全看上了李照。
甚至想在院试结束后也将她留在身边。
让她在这种客栈里虚度光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李照沉思片刻，随后笑盈盈地说道。
「嗯，我明白了！等院试结束后我就听王凯大哥的。所以快教我变聪明的方法嘛！」
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反倒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冷静想来，这样才好。作为将来要在科举登第、功成名就的人，若连一两个女子都无法掌控，前途恐怕多有不顺。
王凯点点头，打开了房间角落的一个包裹。
里面装着的是数不清的纸片。
「那是什么？纸？」
「这是卓南制作的一种叫做钢纸的东西。在上面写好字后涂上特制的液体，就能做出防水的纸张」
「不会被水浸湿又怎样？」
「你还不明白吗？把经书要点写在这种纸做成的小册子上。总不会查到嘴里去吧，带进考场一点都不难。要是考试时遇到不会的，就把它吐出来看看。就算被监考官发现也无妨，在被收走之前吞下去就是了。不过到现在我还没出过这种差错」
说白了就是作弊。
自科举制开始以来的千年间，作弊手段随着时代推移不断进化。王凯用的这种小抄，不过是最基础的携带式小册子罢了。
李照愣了一会儿，当他终于理解了王凯的意思，立刻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这不就是作弊吗……！？」
「发现不了的考官才是笨蛋」
「不行啊！这样当上官也没有意义！」
李照执着地追问。
王凯有些恼火。
「怎么会没意义？只要成了进士，钱财名誉不就都有了吗？」
「所以说，用不正当手段得到的东西根本没用啊。其他人都在凭自己的本事努力，只有王凯大哥用这种手段……」
「那些人不过是些连工具都不会用的蠢货罢了！想要以一等的成绩及第，就得不择手段！」
「不对！王凯大哥认真应对的话一定也没问题的！」
「你懂我什么……」
「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用功读书吗！？难道是因为没有自信……！？」
李照那令人不适的直白言语刺痛了他的神经。
王凯抄起镇纸扔了过去，怒吼道。
「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李照如同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
「叫你滚出去！没听见吗！？」
「可，可是」
「烦死了！」
这回他抄起砚台掷了过去，李照顿时噤若寒蝉，慌忙逃出了房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王凯愤懑难平地叹了口气。到头来，谁都不肯真正认可他。
（竟敢小看我……！）
他重重地跌坐在草席上。
这般急躁易怒正是失去人心的根源，可王凯始终未能察觉。
*
「啊……！」
这是傍晚时分，她回到会馆自己房间时的情形。
在入口处的门边，她发现一个男子正在贴告示。那是王凯领导的甲二组的童生，姓宋。看到雪莲走来，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副做坏事被抓到的模样。
「你在做什么？那里应该是我和梨玉的房间才对」
「这，这个是……」
定睛一看，告示上写着『丙三组在作弊』之类的话。真叫人不禁想叹气。看来他们还是不长记性，这回又想捏造作弊谣言了。
雪莲一把撕下告示，将它撕得粉碎。
看到这一幕，宋发出了一声可怜至极的哀嚎。
「你在做什么啊！」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到底在想什么？」
「关我什么事！这全都是王凯大人的命令！要是不把这个贴好，挨打的可是我啊！？」
「那你去向学政大人报告不就行了」
「哪敢啊。王凯大人可是卓南王家的人。要是反抗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宋的眼角青紫浮肿。
毫无疑问是被王凯打的。
看来甲二组那边也有着难以化解的问题。
「总之恶作剧就到此为止吧。这种伎俩对我们是没用的」
「你去跟王凯大人说啊！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自己去说不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做到，那个人很暴力的……」
「那你也用暴力回敬他好了」
宋发出“诶”的一声惊呼。
「方法多得是，你想怎么做都行」
「可是……」
「我也不强迫你。反正王凯蹦跶不了几天了」
雪莲推开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外传来他喃喃自语“不行啊，不行”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
*
这是在日落前不久。
学政·王视远正在宿舍里审阅答卷。
沉默，一片死寂。在这凝重的气氛下，直接面对他的下属们只能挺直身子站着，冷汗涔涔而下。
虽然他举止文雅，一副文人官僚的典型模样，但实际上，这位王视远曾是禁军正水都督，也就是皇帝直属的十个近卫师团之一的统帅。那双经历过战阵洗礼的锐利目光，正如舔舐般细细审视着童生们的答卷——
「有几份很有意思的答卷呢。看来他们很好地领会了我的用意」
下属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做出回应。
一名胥吏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能有令您满意的答卷，真是再好不过了」
「耿梨玉和李青龙——这两人无论看多少遍都令人赞叹。他们具备当今红玲国罕见的进步眼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本想给这两人满分，可惜啊，更朱那边似乎无法理解。他们重新评定时，竟把分数降低了」
王视远深深叹了口气。
更朱是近年新设立的监察机构。他们负责审查学政的阅卷是否有疏漏，若发现问题，更朱可以擅自做出修正。这本是科举制度改革的一部分，但现在看来却完全本末倒置了。
红玲朝第八代皇帝夏钟世（光干帝）是位英明的君主。
他深谙天下之本在于人才。
这场由皇帝亲自推动的科举制度改革，本是为了给如今腐败的官场注入新的生机。王视远也正是赞同这一点才接受了考官一职，但若是好不容易发现的人才竟遭到无端指责，这又叫人如何能忍。
「真是令人为难啊」
「要把更朱的人叫来吗？」
「不必如此。以耿梨玉和李青龙的才能，必定能挤入上等名次」
王视远看向童生的分组表。
耿梨玉和李青龙似乎都在丙三伍。
剩下的两个成员是——
就在王视远眯起眼睛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
「打扰了」
另一名胥吏拱手走了进来。
神色困惑的胥吏汇报道。
「府城一带发生了火灾」
「火灾？」
其他下属发出不安的惊呼。
「不过不必担心会蔓延。起火的是一处黄金地段的客栈，与其他建筑都有一定距离」
「是吗。损失如何」
「尚不清楚。不过……」
胥吏难以启齿般地说道。
「据说有一名童生住在那家客栈。目前正在调查中，但如果发生人员死亡的话，恐怕会影响到院试……」
*
熊熊烈火冲天而起。
人群匆忙往来，报火的钟声在夜空中刺耳地回响。眼前被火焰吞噬的，是王凯在府城居住的客栈。建筑虽一度保持着形状，但当如龙般翻腾的火舌将柱子焚尽时，伴随着一声犹如地震般的巨响，整个建筑轰然倒塌。
「这是怎么回事……」
在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中，王凯发出绝望的叹息。
因与李照的纠纷而心烦意乱的王凯，傍晚时分离开客栈去了繁华街。当他酩酊大醉地回来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
这下酒都醒了。
那个房间里有盘缠、书籍，更重要的是作弊用的小册子。
现在去取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一来，明天的院试也无法准备了。
何等的不幸、厄运、灾难。简直让人觉得是被上天抛弃了——
「王凯大哥！」
突然被人叫住，他转过身去。只见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是客栈的伙计李照。
「太好了，你没事啊！我一直担心你会被困在火场里。我到处在找你呢……太好了……」
「好？这有什么好的」
王凯猛地抓住了李照。
不理会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王凯继续咆哮。
「我的房间都烧没了！那里面有院试要用的东西，你说该怎么办！这可是你工作的客栈啊，你得想办法啊！」
「就、就算你这么说」
「你得负责！喂，说点什么啊！」
王凯死死抓住李照，不住地摇晃着她。
她那双大眼睛映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泛着红色的光芒。
过了一会，李照轻声说道。
「这不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
「王凯大哥离开之后，我看见宋大哥在客栈附近徘徊。因为他的举动很可疑，所以我特别记得……」
王凯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削男子的面容。
宋，是王凯率领的甲二组的成员。
因为他愚钝，王凯没少打他，但每次宋的眼神都充满反抗。所以王凯威胁他——敢反抗的话就用卓南王家的势力来整死他。
为什么宋会来客栈？
王凯为了策划陷害丙三组，经常召集甲二组的成员到自己的住处开会。但今天并没有叫他们来的印象。明明已经在试院的会馆吩咐他们去收拾丙三组的人了——
这时，王凯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宋在客栈周围徘徊的原因。
稍加思索就能明白。
（是那家伙。是他干的……）
王凯内心的怒火也随之燃烧起来。
放火的是宋。他是为了报复才纵火的。不然就说不通了，堂堂三代出进士的卓南王家的嫡子，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被老天抛弃。
「混账！不可饶恕，那个混蛋……！」
「说到底，这不是王凯大哥您的责任吗？」
传来李照冰冷的声音。
王凯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本来就是这样吧？虽然还不能确定就是宋大哥做的，但如果真是他，那也是因为王凯大哥欺负他在先啊」
「你这个……」
「真是让人失望。知道客栈着火了，却只顾着自己。其他客人和在客栈工作的人是死是活都无所谓吗？像你这样的人要是当上进士，红玲国怕是要完蛋了」
王凯怒吼一声。
顺势扑向李照。李照尖叫着逃开，但王凯的指甲还是划破了她的后颈。他正要攥紧拳头痛打她一顿，可醉意未消的双腿却绊了一下，当场摔倒在地。
嘈杂的人声刺痛着耳膜。
客栈已经彻底坍塌了。
感受着火焰的炙热，王凯发出野兽般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