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似乎发生了火灾，但这与正在为院试煎熬的童生们无关。继第四场之后，最终场也顺利结束，童生们终于只需等待最终结果的公布了。
顺便一提，雪莲他们丙三组在第四场的成绩是一百一十分，位列第二等。最后一场考试也感觉发挥得不错，应该能完全弥补头场和二场的失误。丙三组的成员们互相称赞彼此的努力，认为接下来就看天意如何了，于是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庆功会。
「哎呀，我们的势如破竹真是停不下来啊！离及第就差一步了」
李青龙举杯大笑着说道。
说起来这个人是不喝酒的，杯中倒的只是白开水。
梨玉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道。
「最后几道题真的很难呢？果然是越到后面难度越大的模式啊」
「既然都闯过来了就没问题。冉兄，我的预测准确吧？」
「是、是的！多亏您的指点才能顺利过关。这样的话，及格也不是梦了……！」
欧阳冉整个人都开朗起来。
似乎摆脱了父母的束缚后，他能够生气勃勃地应对考试了。
然而，他突然神色一暗，低下了头。
「……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说说看」
「是关于王凯的事」
欧阳冉面色微青地说道。
「从第三场考试结束后，他的状态就很反常吧？他身边也没见到同伍的人……」
「说起来，王凯的甲二组成绩很糟糕的吧？」
据说在第三场成绩公布那天，包括宋在内的甲二组的三人就不见踪影了。
结果，王凯只能独自应对院试。前些天公布的第四场成绩显示，甲二组以十三分的成绩位列第四十名，成绩惨淡。按照院试规则，如果组内成员弃考，通过机会就会变得极其渺茫。更何况一下子三人同时弃考，希望可以说是完全破灭了。
看这情形，最后一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成绩。
「考虑王凯也无济于事。我们还是为自己的奋斗喝彩吧」
「青龙大哥，我们还没确定合格呢，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光是摆脱院试就让人神清气爽啊」
李青龙哈哈大笑。看来他也有意外接地气的一面。
雪莲压低声音问道。
「……青龙，你不是一直在调查王凯的事吗」
「嗯？什么事？」
李青龙一脸困惑。
「就是作弊的事啊。你不是说王凯在搞什么名堂吗」
「啊，确实应该是有不正当行为。不过，既然他已经落魄至此，再追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必落井下石呢」
李青龙似乎对王凯的作弊嫌疑失去了兴趣。
梨玉撅着嘴，不满地说道：「你们在聊什么呀？」
「私密话？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才不好」
「关系自然是好的。当然不只是我和雪莲兄，丙三组可都是同甘共苦的朋友啊。不如趁此机会更进一步加深交情如何？」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李青龙笑意更深，说道。
「听说这附近有一处有名的大浴场。难得来到府城，若是错过未免可惜，不如一起去消解院试的疲惫如何？」
“诶？”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这可不妙，这样一来性别必定会暴露。
梨玉和欧阳冉看来很是为难。
雪莲率先表示拒绝。
「抱歉，我就算了」
「怎么？可是另有安排？」
「不是的。我——」
说到这里，雪莲计上心来。如果说有安排，下次可能还会被邀请。不如干脆立下永远谢绝的方针。
「我不喜欢在人前露出皮肤。很久以前遭遇过火灾，至今身上还留着烧伤的疤痕。上半身和下半身都有。若是被人看到，我怕会想起当时的情景晕过去」
「原来如此，那确实没办法……」
虽然是荒谬的理由，但李青龙似乎接受了。
这时欧阳冉探出身子大声说道。
「我、我也要婉拒了。恐怕会惹出麻烦」
「啊，冉兄也是没办法呢。宦官是不能进出浴场的吧」
「是的。请和梨玉大哥好好享受吧」
「知道了。那么梨玉兄，我们走吧？」
「等、等一下！」
梨玉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我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青龙大哥一个人去如何？」
「真是冷淡啊。梨玉兄也有不便之处吗？」
「这个……」
求助的目光缠上了雪莲。
因为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便假装没看见。
梨玉露出一副「怎么这样！？」的震惊表情。被这样依赖也着实为难。既然决定坚持男装，连这种程度的困境都应付不了可不成。
「我今天要去孔子庙！」
「为什么？」
「想要好好报告院试结束的事情……！」
「等去完浴场再去不行吗？」
「因为时间很长！我打算多祈祷一会儿！」
「这份心意倒是值得赞赏。既然如此，那就放弃泡澡吧」
「嗯、嗯！你能这样想真是帮大忙了」
梨玉故作轻松地笑着。
但雪莲并不认为李青龙会永远放弃。
倒是很期待看看以后还会听到什么样的推辞借口。
（不过比起这个）
更重要的是院试的结果发表。
不知丙三组能否成为生员呢。
*
转眼间，成绩发表的时刻就到了。
试院中庭聚集着众多童生、胥吏、府衙官员和知府。此外还有主考官更朱和学政·王视远。或许因为是最后一场，所有与院试相关的人员都齐聚一堂。
「呀，小雪。果然王凯的样子很不对劲呢」
梨玉悄声说道。
只见王凯神情落寞地伫立在童生们中间。身边自然不见了那三个跟班的身影。他脸上浮现出愤怒抑或焦虑难辨的表情，咬牙切齿地等待着发榜的一刻。
李青龙嘴角含笑说道。
「梨玉兄不必在意。把精力用在耍手段而非考试上，自然不可能通过院试」
「说得对。我们得考虑自己的事情才是……！」
梨玉神情紧张地望向前方。
突然，王凯的目光投向雪莲。
那眼神中饱含着明确的憎恨。
（真是愚蠢）
雪莲报以轻蔑的回瞪。
迁怒于人又有何意义。
这完全是咎由自取。
过分依赖规则之外手段者的下场。
诚信不足者终难过院试。
这不正是学政·王视远最初所说的吗。
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差役们抬着榜文走了过来。
「呐，小雪，没问题的对吧！？我们一定合格了对吧！？」
「看了结果不就知道了」
「你怎么说得这么平淡！？为我说点安心的话啊！？」
「一、一定没问题的！多亏有青龙大哥，我们才能解答出题目」
「合格率只有三成……！虽然想说没问题，但还是觉得胃疼啊！啊，字太小了！雪莲兄，你看得清吗！？」
丙三组的成员们也都坐立不安。明明昨天庆功会上还一副已经合格的样子闹腾了一番。
雪莲从挤来挤去的童生们身后望着榜文。
看来只公布了总分和合格与否的结果。
终场的具体得分似乎被省略了——
（原来如此）
雪莲轻笑一声。
这正是她所期待的结果。
合 第一等 乙四 得分五百三十一
合 第二等 庚四 得分五百三十
合 第三等 甲一 得分五百二十八
……
合 第十一等 癸二 得分四百九十二
合 第十二等 丙三 得分四百八十九
否 第十三等 辛一 得分四百八十八
……
否 第三十八等 戊一 得分四百三十七
否 第三十九等 壬二 得分四百二十一
否 第四十等 甲二 得分三百六十四
「过了……！？」
「在这儿！写着丙三，虽然是险些擦边……！」
「时来运转，时来运转啊！我们的努力终于结出硕果！冉兄，梨玉兄，雪莲兄！能与诸位同在一伍，我由衷感到欢喜！」
「但是第十二等的话，就只能进最差的学校了吧？都是因为我一开始拖了后腿……」
「无妨！无论是哪所学校，我们都是生员了」
「说得对，冉小弟！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
「是、是的！对不起，我这就高兴！」
丙三组的成员们欣喜若狂。
老实说，能否进入前三成确实十分微妙。由于四场、终场的题目极其难解，梨玉等人直到最后都很担心，但其他组似乎也都失了分数，这才让四人勉强挤了进去。
而且——
该淘汰的组也确实被淘汰了。
若是王凯通过了院试，想必日后还会继续妨碍四人。
所以必须将他踢出局。
「太好了！来，小雪也高兴一下嘛」
「嗯，能够及格真是太好了」
雪莲任由梨玉缠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人群中的王凯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丙三组。
*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种荒谬的结果……）
王凯呆滞地望着榜文。无论揉多少次眼睛，甲二旁标注的「否」字依然清晰可见。作为卓南王家的长子，一向呼风唤雨的王凯，此刻第一次面对了人生的挫折。
原因为何？这还用说吗。
都是那些无能的甲二组成员害的。
三场结束后，宋就放火烧了王凯的客栈。想必是为了报复平日里挨打的仇恨，但王凯绝不能容忍身边有这种敢于犯下如此愚蠢凶行的人。他立即赶到宋的住处，将其狠狠教训一顿后，便将其驱逐出试院。那家伙到最后还在狡辩说「不知情」，但有李照作证，这事儿绝对错不了。
就这样，甲二组少了一人。等到心情平复下来，「这会不会影响院试」的后悔之意涌上心头，但既然已经动手将人赶走，也不好轻易召回。
（甲二组在前三场取得了最好的成绩。少了一个人应该问题不大）
他抱着这样的判断参加了第四场考试。
然而，背叛他的不只是宋一人。
那个叫刘的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王凯大哥。我收到了家父病危的消息」
「啊……？那又如何」
「若是抛下此事应试，便是大逆不道。虽然在这紧要关头实在抱歉，但请准许我返乡」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连你也退出的话，我岂不是等于必定不及格了！」
「实在抱歉。万分抱歉……」
刘尽管不停道歉，但还是返回了故乡。
王凯只能目瞪口呆。
他立即向考官说明情况，但他们对王凯的诉求置若罔闻。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破例。剩下两人努力应考便是。这是学政大人定下的规矩」
「这不是变成靠运气了吗！这违背了科举的本意！」
「得天眷顾也是进士的必备条件之一」
真是荒谬，他想。
紧接着，第三次背叛又降临到了王凯头上。
最后留下的那个姓赵的男子，笑嘻嘻地说道。
「这样看来合格是没希望了呢。……王凯，我啊，打算放弃这种没指望的考试了」
「你在胡说什么！想挨打吗！」
「哎呀呀，又要动手打人了。难怪会被宋大哥抛弃呢」
「你也要背叛我吗！？」
「趁这个机会说明白吧，我本来就没打算做进士。我是三男嘛，科举及第这种远大前程还是交给哥哥们好了。我打算回老家种地过日子」
「你这混账……」
赵就这样像兔子一般逃走了。
就这样，王凯一下子失去了三个同伴。
不，那种关系根本称不上是同伴这样美好的情谊。对王凯而言，宋、刘、赵三人不过是他通向成功的工具罢了。
还剩下第四场和终场考试。
客栈被烧，袖珍书也随之付之一炬，再也无法依靠作弊，但王凯仍在傲气的驱使下继续答题。然而终究只是靠不正之道苟活至今的无耻之徒，笔锋转眼间就已经迟钝了。
第四场只得了十三分。
终场的得分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如今公布的最终结果显示，是第四十等——也就是作为最后一名落榜。这是莫大的耻辱。都不知该以何面目见乡里父老。
忽然，一阵娇气的欢呼声刺痛了王凯的耳膜。
就在眼前，丙三组的人正欢天喜地地跳跃庆祝。
耿梨玉、欧阳冉、李青龙、雷雪莲。
（对了。说到底，都是他们的错）
是他们无端挑起了自己的对抗心理。
才会让本该及格的考试也功亏一篑。
突然间他与雷雪莲四目相对。
那冰冷的眼眸。
深藏着与温情全然无关的黑暗。
刹那间，王凯感到自己的头脑在沸腾。
「雷雪莲！！」
王凯猛地冲了上去，不顾周围童生们投来的惊愕目光，一把抓住雷雪莲的手臂。那是一只纤细得如同女子般的手臂。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然而，王凯的怨言显得苍白无力。
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事来，那毁灭的必将是王凯自己。况且以雷雪莲为首的丙三组，不过是动摇了王凯的心理，并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妨碍行为。从逻辑上来说，根本无法指责他们。
「输了就耍无赖，太难看了！快放开雪莲兄！」
李青龙插话进来。
差役们也有靠近的迹象。
耿梨玉挡在雷雪莲身前，一副要保护的姿态。
「……信啊」
「什……？」
「你缺少的是信。不理解考试的本意就伤害同伴，这才是你的过错，明白吗？」
「不对！是背叛了我的他们的错……！」
「还不明白吗！？就是这样你才会落榜啊！」
「喂，梨玉。再刺激他也没意义了吧」
「雪莲兄，这种时候怎能不趾高气扬！」
李青龙上前说道。
「说到底，做出会被背叛的事就是你的不对。王凯，你根本就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况且还用不正当手段解答试题，这不是有违道义吗」
那一瞬间，雷雪莲的肩膀轻微地——确实是非常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若仔细观察会觉得不自然，但此时全神贯注于自身的王凯已无暇顾及。
「喂！老实点！」
官差蜂拥而至，几个人合力制服了王凯。
王凯茫然地望向学政·王视远。
后者一副温文尔雅的教师模样。
然而投向王凯的目光中，却毫无温度可言。
（是我做错了吗……）
终于，王凯开始反省自己的言行。
从逻辑上想来就能明白。若能抑制一时冲动，至少能避免宋的背叛。且不说刘的归乡，想必也不会被赵抛弃。
子曰：人之生也直。
罔之生也，幸而免。
这是『论语』雍也篇中的一节。——为人应当正直。若以不正之道而活，能平安无事不过是侥幸而已。
王凯的天运，恰恰就在此时耗尽了。
（原来如此。既缺乏诚信，又行不正之事……）
失去作弊用的袖珍书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
但是，若王凯本就实力过硬，客栈失火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一切都是行事不端的王凯自己的责任。
正如雷雪莲所说，这是「自作自受」——
（咦？）
这时王凯察觉到了什么。
方才李青龙的话中，似有蹊跷。
——用不正当手段解答试题，这不是有违道义吗。
不对劲。这不可能。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作弊的事。
他们不可能知道才对。
除非是——
「啊……！」
王凯如遭雷击。
对了。是了。王凯只向一个人透露过作弊的实情。
一时松懈，透露给了那个客栈的伙计——李照。
自那个火灾之夜不欢而散后，她的下落就杳无音信。
但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王凯颤抖着望向雷雪莲。
由于方才粗暴地抓住其手臂，素色上衣变得凌乱，露出了颈部肌肤。
那里刻着一道仿佛被指甲划过的红色伤痕。
那个火灾之夜，王凯追逐李照时，曾在其柔嫩的肌肤上留下划痕。
完全相同的位置，完全相同的形状。
身高一致。面部轮廓相似。如女子般纤细的手臂。声音虽说不太确定，但作为男子确实偏高。
就这样，王凯终于触及了那个可怕的真相。
「——照！你就是李照对吧！？」
「！」
雷雪莲如触电般转过身来。
其脸上浮现的，是被说中真相时的纯粹的震惊。
果然如此。一定就是这样——
*
雪莲不禁想要叹息。
本不该去招惹这将死之物。
梨玉的多余挑衅且不论，当李青龙指出王凯作弊的那一刻，一股恶寒窜遍全身。虽然只是直觉，但这种不妙的预感却在迅速膨胀。
果不其然，结果糟糕至极。
大概是因误解而得出的结论吧。
李青龙的发言在王凯心中种下疑念，使他联想到雷雪莲就是李照这一事实。实际上李照与李青龙毫无关联，但若解释这点，反倒会暴露雪莲与李照之间的联系。
早知如此，该事先嘱咐李青龙闭口不谈。
不该用作弊一事追究王凯。
该告诉他这边会全部解决，不要多嘴多舌。
不，但是。
冷静思考，要预见这种局面确实极其困难。
雪莲是被天运推到了这般绝境。
「——喂，说点什么啊！？这一切都是为了毁掉我而设的圈套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正常参加考试罢了」
「怎么可能！那为什么他会知道小抄的事？不是你告诉同伴的吗？」
要脱离此境只有一计，就是让王凯理解李青龙是独自发现作弊一事的事实——然而这胜算未免太过渺茫。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确实李青龙说你做了不端之事，但是……」
「正如雪莲兄所说。我察觉到王凯兄似乎有什么不当行为。不过王凯兄啊，这样可称不上是举人进士的器量啊？今后还是改过自新——」
「不对！不对不对！我不可能露出马脚！是李照告诉你们的！那脖子上的伤疤就是铁证！」
果然不行。事态已经无法挽回。王凯带着十足的把握指控雪莲。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对策。
「喂，大家听我说！这家伙是个女扮男装的！」
「王凯兄，你在说什么胡话……」
「这跟耿梨玉不同！雷雪莲是货真价实的女子！」
喧哗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梨玉慌忙插话。
「小雪是男的啊！？能不能别乱说！？」
「我亲眼所见！不信的话大可查验！」
「能参加院试就说明是男子了吧！」
「定是身体检查有所疏漏！喂，差役，快查验这腐朽童生的身份！仔细看看，不就是副女相吗！」
王凯高声质问，梨玉据理力争。欧阳冉和李青龙也纷纷加入论战。
其他众多童生、官员、工作人员亦是闹作一团。
这场合格发榜现场，竟因另一种原因别的热闹起来。
雪莲在俯瞰这片混乱之际，竭力保持平静，细细思索。
王凯的主张，确实句句属实。
雷雪莲的真实身份是女子。
而且一直以李照这个假名暗中行事。
其目的——便是判断是让王凯活命还是除掉他。
若是从前的雪莲，对王凯这样的人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定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事实上，最初接近王凯时，目的就是为了收集将他铲除的证据。
然而，当看到梨玉以诚挚言语打动欧阳冉的那一刻，她明白了并非只有无情的暴力才是解决之道（况且杀人本就风险太大）。
因此雪莲当即改变方针，试图以怀柔之策收服于他。
以李照的身份巧言相劝，意图引导他认真准备院试。虽因参照梨玉的举止而显得略显生疏，但王凯却毫无怀疑地接纳了李照。
本以为事态进展顺利。
可是，自从那家伙得意洋洋地炫耀作弊手法开始，情况就变得不妙起来。对于他的不正当行为本身倒并无太大兴趣，但他把李照当作物件对待，而且无论如何劝说都毫无悔意的态度，着实令人生厌。
若此人通过院试，显然将在不远的将来成为雪莲他们的绊脚石。这颗不安的萌芽必须及早铲除。
因此李照放火烧了客栈。
本是为了销毁用于作弊的袖珍书。然而若只有袖珍书消失，知晓其存在的李照必定首当其冲遭到怀疑。若不慎暴露李照与雪莲的关联，恐怕会招致不必要的仇恨。故此情况下最佳方案，便是连同客栈一并将袖珍书付之一炬。此乃以大恶掩小恶之计。
而后李照又将罪责推到对王凯心存不满的宋身上。王凯果然上当，将宋驱逐出了伍。
当然，对其余二人也早有布置。
刘有个体弱多病的父亲。于是伪造危笃消息，令其返回故乡。
赵本就对科举毫无兴趣。稍加贿赂便轻易宣布退出院试。想来已有两人离开伍中，加之合格无望，都成了他退出的助力。
如此这般，成功将王凯推入孤独境地。
接下来便如李照——不，如雪莲所计划的那般。
失去作弊手段和伍中同伴的王凯，在四场·终场都未能取得理想分数。院试初期还如同乘风破浪的甲二组，转眼间便喜获落第之果。
雪莲的目的已近乎达成。
然而。但是——
到了最后关头。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不由分说地除掉王凯。
（这是何等不幸……）
同伴们说了多余的话。然而怨恨他们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本无意陷害雪莲。
此时试院中庭已陷入无可挽回的喧嚣之中。
王凯高声怒吼，梨玉尖声喊叫，差役们来回奔走。
童生中那些已经及第、心中有恃无恐的人，纷纷附和王凯喊道「有本事就证明你是男子汉！」
「王凯说得对！不能证明的话就得取消合格资格」
「我早就在想了，雷雪莲该不会是女的吧」
「磨磨蹭蹭什么！脱了不就知道了吗！」
「对啊快脱！这样一下子就清楚了」
粗鄙的谩骂声此起彼伏。
梨玉等人怒不可遏地喊道。
「太无礼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做！？」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雪莲兄，不必理会这帮人」
「我们走吧，雪莲大哥。我们已经及第了，没必要在这里逗留」
「啊……」
「站住，雷雪莲！」
王凯推开差役，拦住了去路。
他挺起双肩，以刻骨铭心般的仇恨目光怒视着对方。
「快点证明！否则你就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
「没这个必要。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在胡言乱语吗？」
「学政大人！您就这样放任这个女子吗！」
王凯转身喊道。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一直保持静观的学政——王视远身上。这位温和的学政做出沉思状片刻，忽然抬手抚摸下颌，竟是将话题转向了在座的知府。
「知府大人，您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闻言，留着络腮胡的知府慌乱地回答道。
「虽说院试由我负责，但考官是王视远大人啊」
「就是说随我处置便是？」
「一切听凭您做主」
「嗯……」
王视远凝视着雪莲。
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他显然不仅仅是个儒学者，那眼神中蕴含着由武力支撑的锐利。
在众人屏息凝神、动弹不得之际，王视远却出人意料地宣布道。
「就在此处查验吧」
「诶……」
「事态闹到如此地步，也不能置之不理了。若能证明雷雪莲是男子，这场由误会引发的骚动自然可以平息。快对他进行身体检查吧」
听从学政之命的差役们开始靠近。
王凯双目充血地笑了。
雪莲伫立原地，脑中思绪翻涌。
若是细致检查身体，女儿身的真相必将暴露无遗。
更甚者，还将遭受难以想象的耻辱。
「等、等一下！」
梨玉跨前一步喊道。
「在这里检查太不合适了！去衙门查看户籍簿不就好了吗！」
「没那么多时间了。让骚动持续下去恐怕不妥」
「那、那么！至少换个房间如何！？在这种地方检查对小雪太残忍了！」
李青龙也挡在雪莲身前。
「梨玉兄说得对。我不得不告诉诸位，雪莲兄身上带伤。若当众暴露，对他而言无异于难以忍受的痛苦。若要检查，还请另寻他法」
「哼，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是学政大人的命令！」
「且慢……！」
差役们充耳不闻。
推开梨玉和李青龙，朝这边逼近。
逃跑已无可能。
以武力制服差役也毫无意义。
但若什么都不做，至今的努力将付诸东流。
（……决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扮演男儿。无论遭遇多少不公也绝不落泪）
雪莲闭目深思。
难道这就是时运已尽？
抑或这是上天对雪莲的考验？
若在这种程度就认输，复仇红玲国便成了空谈——或许这正是天地神明的旨意。
（已经没有时间了……）
随着差役逼近，雪莲的心跳愈发剧烈，几近喧嚣。
早就料到终有这么一天。
女子假扮男儿参加科举，本就是勉为其难。
终究会在某处露出马脚而遭到驱逐。
完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啊啊。
过往的恶行即将得到制裁——
「小雪」
头脑一片空白的刹那。
不知何时，梨玉已悄然来到身旁。
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无比认真的光芒。
「我想和小雪一起及第。小雪也是这样想的吧？」
「诶……？」
「我很感谢小雪。今后也必须在一起才行。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帮你的……」
「梨玉，你」
「放心吧。我刚刚借到了」
到底在说什么。
雪莲对她的用意一无所知。
然而她的表情却闪耀着如北辰般璀璨的自信。
「梨玉大哥！真的要这么做吗！」
「且慢，梨玉兄究竟要做什么……？」
欧阳冉惊慌失措。
李青龙还未明白状况。
王凯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露出真面目吧！你这狐狸精！」
差役向雪莲伸出手来。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梨玉有所行动也难以扭转局势。然而自从那天发誓要向红玲复仇以来，放弃这个选项就已从雪莲的脑海中消失了。
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奋力挣扎。
正当准备拖延时间摆出防御姿态的瞬间——
「！」
梨玉轻巧地滑了过来。
她挺身挡在雪莲面前。
「什么人，滚开」
「小雪是男子。这就是证据」
梨玉说着，手中紧握着一个茶褐色的小壶。
庭院中几乎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神色。
梨玉手中的，确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壶而已。
王凯怒气冲冲地走近。
「别做无谓的挣扎！雷雪莲明明一看就是个女人！」
「小雪看起来像女孩子，是有原因的哦」
啵的一声。
梨玉打开了小壶的盖子。
欧阳冉「啊呀」地惊叫一声，用手捂住脸。
（难道）
雪莲背脊一阵发凉。
她对小壶中的物什有些印象。
但是。然而。
无论如何。
这未免太过极端了吧。
「小雪已经切了。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庭院陷入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凝固。如同展示敌将首级般，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直白地说——欧阳冉被切除的身体的一部。
*
「哈啊……！？这、这、这是什么！」
王凯陷入了极度的狼狈。
其他童生、官员、府衙差役们也是同样，试院中庭顿时被暴风般的喧嚣所笼罩。耿梨玉手中的小壶里，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确实是腌制的——不，想到这里王凯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愿细想。
官员战战兢兢地查看了小壶。
他的脸色瞬间发青。
「——学政大人！这是真的啊！」
庭院的骚动愈发剧烈。
王凯呆立在骚动的中心。
谚云男儿出仕有两途。
一是耗费大量时光钻研四书五经，堂堂正正成为进士而跻身高级官僚；另一则是割除身体某处，以宦官身份入后宫博得贵人欢心。
后者因能快速平步青云而颇受欢迎。
因此在红玲国，自宫之人并不罕见。
当然，这必定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剧痛。
（那家伙竟也如此……）
那为何还要参加院试？
若想当宦官，直接去京师不就好了。
况且为求上进而自断要害，这想法本就离经叛道。
何必做这等令人痛心的事。
无法理解。想不明白。难以捉摸。
王凯的思绪被雷雪莲搅得一片混乱。
「雷雪莲，你是男子吧」
王视远平静地问道。
仅此一语，喧嚣便如退潮般消散。
雷雪莲不知为何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随即以锐利的目光瞪视王视远。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壶中的东西是我的」
童生们爆发出欢呼声。
对他们而言，这似乎不过是场有趣的戏码。
「原来如此。确实没有法令禁止自宫之人参加科举。但是，这着实令人费解。你为何要参加科举呢」
「我并非为了当宦官才自宫。这是为了在科举中及第」
「此话怎讲」
「因为碍事才切除的。要想考取状元，就必须摒除一切杂念。我想要做官匡正天下。除此之外的事都无关紧要」
众人愕然。
他并非为谋求宦官之位而图个飞黄腾达。而是为了不让心神为色欲所扰才将其断除。带着这般觉悟参加科举的人能有几个？
童生们顿时鸦雀无声。
异类怪物，远非己辈可敌的妖物——这样的眼神直刺雷雪莲。
眼见对科举的觉悟天差地别，一种近乎恐惧的氛围在场间蔓延：此人绝非寻常之辈。
而雷雪莲那毅然决然的言语，也深深震撼了王凯的内心。
「你、你在说什么！这简直是大不孝！」
王凯的喊声，正是出自最普通的常识。
在这个以传宗接代、延续家族为荣的时代，像宦官那样自断阳根之人，往往被视作不孝之徒，遭人白眼鄙夷。
然而雷雪莲反倒嗤笑王凯道。
「所以你才会走向毁灭吧」
「你说什么……」
「最好除去一切遮蔽思考的因素。若无这般觉悟，就休想改变天下」
王凯好色之名人尽皆知。因此耽误学业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不，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王凯燃起最后一丝倔强，死缠不放。
「那么你……脖子上的伤痕又是什么！不是和我留下的一样吗！」
「李青龙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的身上本就带着伤痕」
雷雪莲拉开上衣露出脖颈。那里刻着的是无数伤痕。不仅仅是王凯所留下的——还有数道红痕交错纵横。
「那是什么……」
「所以才不想让人看到啊。……话说回来，你误会了什么？」
「不、不对！不对不对！对了，我之前叫你李照时，你反应异常吧！那又是怎么回事！？」
「李照是先前的皇太子妃。因为你竟敢公然喊出这等贵人的讳名，我才会吃惊」
王凯哑口无言。他对皇族向来缺乏兴趣故而不知，但看周围人的反应，雷雪莲所言似乎确是事实。
（不行。赢不了……）
也就是说，雷雪莲并非李照。
而是为了做官而自宫的男子。
这家伙方才说要「改变天下」。
看着他那无比认真的表情，实在无法一笑置之。雷雪莲是发自内心地在为改变红玲而战。他胸中怀着远非王凯可比的崇高觉悟。
「该死……」
王凯不禁呻吟出声。
对于荒淫无度、疏于学业，考试时还妄图靠暴力和作弊蒙混过关的不法之徒而言，那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双方的差距昭然若揭。
其他童生们也以畏惧而敬仰的目光注视着雷雪莲。
王视远温和地说道。
「这下一切都清楚了。没什么问题」
「学政大人，请拿下王凯而非我」
「无此必要。看来他已经没有加害之心了」
正如王视远所言。
王凯怔怔地瘫坐在地。
庭院中的热气消散殆尽，童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他们时不时瞥向雷雪莲，却始终无人敢上前搭话。
院试就此落下帷幕。
而王凯，虽受卓南王家寄予厚望却还是闹出了丑态。固然是因为使用了不正当手段，但最根本的原因，无非是王凯忘记了信任他人——忘记了“信”这一字。
眼前，丙三组的人正在欢庆及第。
耿梨玉和欧阳冉兴奋地蹦跳雀跃。李青龙则抱臂而立，面带微笑。
而雷雪莲虽一直板着脸任由耿梨玉拥抱，却突然察觉到这边，转过目光。
那是发自内心的轻蔑眼神。
擦肩而过时，她在王凯耳边低语。
「别妨碍我。你改变不了世界」
无言以对。
王凯颓然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