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雪莲心中的原初景象，是被火焰吞噬的乐园的惨状。
那是皇太子一家居住的府邸。
突如其来的火势瞬间肆虐了整个世界，夺走了雪莲珍视的一切。明明片刻之前还在庭院里与饲养的鸟儿嬉戏——这突如其来的悲剧究竟是什么。
「烧得很旺啊」
在飞舞着火星的夜色中，一个男人伫立着。
那与皇帝如出一辙的魁梧身躯。平民绝不可能拥有的重瞳。
他站在雪莲身旁，像是在欣赏京剧般观赏着火焰。
「那是焚烧邪恶的火焰。美得无与伦比」
「……邪恶？」
「兄长太过愚蠢。若是让他登上帝位，这个国家不久就会灭亡。所以我替天行道了」
身体开始颤抖。
这个男人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那双视人如草芥的眼眸中，寄宿着非人的诡异光芒。明明是兄弟，这个男人和雪莲的父亲——他的兄长，从根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这家伙是绝对不能放任的怪物。
男人微微低头看着雪莲说道。
「你恨我吗？」
「…………」
「你错了。你只知在宫中玩乐，从不试图了解什么。所以才会迎来毁灭」
这番话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男人对蜷缩着的雪莲露出邪恶的笑容。
「成为不了捕食者就会被捕食。这就是天道。你不过是废太子之女，一个无能的公主——生来就该被我吞噬」
「……！」
「匍匐于地吧。那才适合你」
夜色渐深。
火焰愈烈。
心中萌生的是剧烈的无力感、上进心，还有——复仇之念。
对这个无情杀害家人的人，必须亲手予以惩罚。
她强忍住泪水。
不能哭泣。
感情只会成为迟滞行动的累赘。
（因为是公主？因为是已成罪人的前皇太子之女？）
这种荒谬的说法绝对不能接受。
只要获得力量，任何人都能成为“捕食者”。
在打倒这个男人、摧毁红玲国之前，雪莲绝不会停下脚步。
*
突然回想起往事，她摇摇头驱散了多余的念头。那一天的记忆至今仍然清晰，但无谓地反复回味也于事无补。虽然这能为复仇之火添薪，却也如烈药般令胸口隐隐作痛。
此刻更应该思考今后的事。
与梨玉分别后的雪莲，依旧以李照的模样在街上漫步。
院试结束后的府城热气逼人，但雪莲心中只存有一个冰冷而锋利的意志。
（这次是靠梨玉才得救）
这就是过分相信自己力量的愚者的下场。
梨玉的手段在县试时未见成效，但在院试中却充分发挥了作用。比如说笼络欧阳冉，这是雪莲做不到的事。更重要的是，在发榜那一刻为雪莲洗清嫌疑的，正是梨玉的奇策。
（必须变得更强。强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这样下去不行。
若是仍要依赖梨玉的力量，复仇之事就永远无法实现。
（要粉碎一切障碍）
雪莲重新下定决心。
本就没有时间理会王凯这种人。
回想起来，这次院试中真正的敌人另有其人。
四人一组的强制编制，以及连带责任的规则。
这些无非是为了针对雷雪莲个人而设的特别措施。
雪莲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头场（第一轮考试）的前一天——
*
「终于找到您了。幸好您平安无事……」
在知府的接待室等候被传唤而来的雪莲的，是院试考官、学政王视远。然而，他此刻已收敛了方才讲课时那泰然自若的气度，反而流露出一副喜见故人的亲切模样。
雪莲抬眼怨恨地瞪着王视远。
对方还以和蔼可亲的作揖礼，看得她反胃。
这种谦恭有礼的儒者做派，从他担任自己的教育时就没有丝毫改变。此刻的重逢恍若噩梦。
雪莲咂舌转过脸去。
「……散布失踪公主传闻的，是你吧」
「我想这样或许能传到公主耳中」
「住口！我不是什么公主」
「不，您身为先代炎凤帝血脉的皇族身份，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长乐公主·夏雪涟殿下」
这种恶心的感觉早已超出了反胃的程度。
这个男人认识幼时的雪莲。
夏雪涟，那是曾经赐予雪莲的名讳。而长乐公主的封号，则是由先帝爆宗炎凤帝·夏垄圣所赐。雪莲的父亲作为皇太子备受期待，其女儿自然也是在掌上明珠般的呵护中长大。当时负责她的教育，传授经书与武术的，正是此刻站在雪莲面前的这个男人——王视远。
「你想怎么处置我？要以罪人的身份逮捕我吗」
「您何罪之有？您的父君——夏铉世殿下虽在权力之争中败北被处死，但他的皇弟，如今的陛下是位仁慈的君主。只要您愿意，重返宫廷并非不可能」
这种天方夜谭怎么可能。
雪莲的父亲夏铉世被其弟夏钟世陷害，丢失了皇太子之位。作为其女的雪莲虽侥幸逃过一劫，却被逐出宫廷，流放在外。此后经历的苦难自不必说。在生死边缘流浪荒野，最后漂泊至黎家集的雷家。
现今的皇帝怎可能对“消失的公主”存有好感。
况且，她就算受邀也绝不想回到宫廷。
毕竟，摧毁她的家人的红玲国，对雪莲而言是必须铲除的巨恶。
「王视远，你搞错了」
「搞错了吗」
「我不是夏雪涟，而是雷雪莲。重返皇族？开什么玩笑」
「然而雪涟殿下，您似乎过得很艰难啊」
王视远的眼中流露出怜悯。
这种眼神令雪莲愈发烦躁。
「我一直都很担心您啊。自从那场动乱中您失踪以来，我便一直在拼命寻找。无辜之人因卑劣的权力之争而被放逐，这太不合理了。想必您这些年走过了很艰难的道路吧，是时候让自己过得轻松些了。我会负起责任，全力支持您的」
「不需要！多管闲事！」
「您根本无需投身于科举这种污浊的争斗中。只要听从我的建议，我一定会确保您的安全——」
「我说了不需要！」
雪莲勃然大怒，将桌上的盘子掷了出去。
盘子砸碎的声响如雷贯耳，碎片四处飞溅。
王视远抬手制止了闻声赶来的卫兵，平静地继续说道。
「为何要如此执拗呢」
「我要通过科举成为进士，做一名官员。我要改变这腐朽的红玲国。这是自父母被杀害之日起，就藏在我心中的夙愿」
「这种事交给我们来办就好。雪涟殿下不必操心。皇族成员，而且还是女子参加科举，这简直闻所未闻」
「别小看人！改变世界不分身份也不论性别！」
两人对峙良久。
虽然看不透这个男人的真实意图，但既然他效忠红玲，对雪莲而言就等同于敌人。若在此刻接受王视远的邀请，选择安逸的道路，那么至今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王视远突然改变了表情。
似乎明白了雪莲的意志已定。
「不愧是雪涟殿下。轻易就超出了我的想象。回想起来，您从小就很优秀呢。这大概是遗传了父亲吧」
「你打算报告我的事吗？向那个心术不正的皇帝……」
「我不会向任何人告密的。毕竟我无意毁掉雪涟殿下这般美好的努力」
雪莲不安地注视着王视远。
对方透过眼镜，目光炯炯地回望着她。
「不过，我的想法依然未变。我认为您应该忘记悲剧，过平静的生活。所以，不如我们来做个比试如何？」
「比试……？」
「如果您能在这次院试中合格，我便再无异议。您大可以以雷雪莲的身份追求进士之路。当然，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您的存在，此后也不会再过问此事」
「当真？」
「子曰“勿欺也”，正如方才讲课时所说，儒学强调信的重要性。我又怎会对我尊敬的雪涟殿下胡言乱语呢？」
「……明白了」
雪莲点头转身。
因为她看到了王视远眼中的认真。
「只要合格就行了吧。和梨玉他们一起」
「真是勇敢啊。明知对您而言这是场不利的战斗」
「若太过自满可是会阴沟里翻船的。你刚才说答卷会被更朱二次审查，这就意味着学政无法擅自做出主观评判。如此一来，我也就有胜算」
王视远笑了。
「所以只能在考题上下狠手了」
「尽管放马过来。我必定会通过科举」
「那条路可是地狱啊」
「无所谓」
雪莲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王视远突然用关切的语气说道。
「那么至少要珍惜信。在困境之时，能帮助你的永远都是朋友啊」
*
敌人的计谋其实很简单。
他们在雪莲的考试小组中安插了一个内应。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手段。从得知王视远是考官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他必定会使些手段，因此雪莲在选择小组成员时格外谨慎。虽然李青龙似有疑惑，但她早早就回绝了那些主动请求组队的童生，原因正在于此。
然而，没想到判断为可信的欧阳冉竟才是那个内应。
不，与其说是内应，不如说是被后来收买的棋子更为贴切。
他以为自己是在王凯的指使下降低丙三组的分数，但实情却稍有不同。放在欧阳冉房中的那封信——雪莲从笔迹就能看出，那并非王凯所为，而是王视远亲笔写就的威胁信。
也就是说，欧阳冉还受到了王视远的另一重威胁。
在丙三组的成员中，他大概被认为是最容易操控的人选吧。
虽然王凯的存在使局势变得复杂，但王视远的目的，是要利用欧阳冉作为潜伏的内鬼。首场考试题目异常简单的原因，就是为了拉开丙三组与其他人的分数差距。一旦分差拉开约三十分，丙三组就相当于无法翻身了。
为此而设置的伍的制度。连坐的责任制。个人分数的不公开。
雪莲从一开始就预见到会与这场考试对立。
但梨玉说服了欧阳冉，破坏了王视远的策略。
结果，雪莲还是得到了伙伴们的帮助。
（我还差得远呢）
在巷子里恢复男儿身的雪莲，仰望着蓝天叹了口气。虽然与王视远的较量以己方胜利告终，却总觉得心中不痛快。这不正印证了「珍惜信」那番告诫吗？说不定，他策划这场考验就是为了让雪莲明白信任关系的可贵。
真是不爽。实在是太不爽了。
那个将雪莲推入地狱的男人，曾凭一己之力发动政变。
正因如此，复仇必须独自完成。
果然还是得增强实力才行。
不能再依靠梨玉。
为了凭借实力摧毁红玲国。
为此必须——
「找到了找到了！小雪！」
「！」
人群那边，梨玉正在挥手。她一瞬间虽想逃离此地，但终究忍住了，朝梨玉走去。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明明说好要去庆功，小雪你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散步而已」
「那不就是很闲嘛！快点走吧」
梨玉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雪莲略显慌乱。
「去哪里」
「当然是店里啊。冉小弟和青龙大哥他们都在等着呢？」
「不，我去了也……」
「没有小雪可不行啊。小雪可是我重要的人嘛！」
面对着如花般灿烂的笑容，雪莲轻轻叹息。
沐浴在春风中的那道身影，对于一直生活在阴影中的雪莲来说难以直视。
被莫名的感慨击中，她一时停下了脚步。
梨玉担心地凑近查看她的脸。
「没事吧？肚子疼吗？」
「……没什么。没事」
本该只依靠自己的力量。
所有他人都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
虽然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不知为何，和梨玉在一起时，心就会变得柔软。这种心境对雪莲而言究竟是毒是药尚未可知，但某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着。
「那我们走吧！要奖励努力了的我们自己哦」
「嗯」
考试的地狱还将持续。
甚至可以说，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虽然随之而来还会有各种试炼，但此时此刻，她觉得应该放任自己沉浸在梨玉的温暖中。
雪莲任由梨玉牵着手，奔跑在街道上。
（完）
◆参考资料
宫崎市定『科举——中国的考试地狱——』（中央公论新社）1963年
三田村泰助『宦官——侧近政治的结构——改版』（中央公论新社）2012年
金谷治译注『论语』（岩波书店）1999年
加地伸行全译注『论语增补版』（讲谈社）2009年
稲田孝译『儒林外史』 中国古典文学大系43（平凡社）1968年
井上进 酒井惠子译注『明史选举志1——明代的学校·科举·任官制度——』（平凡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