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软绵绵的床铺,好温暖哦。我裹着毛茸茸的毛毯,大口吃着炸鸡跟松饼。喀哒喀哒喀哒喀哒。莉娜在旁边笑着说:「蕾咪真是的,吃这么多会吃坏肚子哦」。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没问题的啦。毕竟难得来到极乐世界啊,不吃就亏大了。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不过,话说回来,极乐世界居然这么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到处都是喀哒喀哒喀哒喀哒的点心呢。喀哒喀哒喀哒喀哒。莉娜的身体也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地立刻就会治好。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好吃的店,吃一大堆喀哒喀哒喀哒喀哒松饼吧——。
「喀哒喀哒,吵死人了!」
我从床上跳起来。白色天花板、白色墙壁、白色毛毯,以及身穿白色连身裙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无法处理情报。奇怪,松饼跟炸鸡跑去哪里了?
「……好、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一起床就感到一阵剧痛。痛楚的来源是左脚和右手。仔细一看,左脚被套上像是铁桶一样粗的(啊,说得太过火了)石膏,右手也用细长的板子和绷带一圈一圈地固定住。绷带也厚到夸张地缠绕在头上,简直就像木乃伊一样。总觉得这副模样很像是身受重伤的伤患……。
「啊,终于醒来了」
坐在床旁轮椅上的白色连身裙女孩看着我说道。她是个留着及肩的乌黑长发的美丽女孩,简直就像公主殿下一样。
「那个,你是赛车女郎吗?」
「……?不,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蕾咪哦」
「这样啊,我是法娜。稍等一下,现在正到精彩的部分」
这个女孩给人的印象有点冷淡。赛车女郎的公主殿下重新面向放在桌上的某种机械,又开始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地敲打起来。
「那个——」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法娜的手以惊人的速度喀哒喀哒地敲打。那个机械上附有许多小按钮,法娜用手指一个一个按下按钮。于是夹在机械里的纸流畅地被推出来。
「那个——那个——」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我可以分解那个机械吗?」
「当然不行啊」
「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情书。所以不要打扰我。我正在集中精神」
「情书?」
「就是写给喜欢的人的信哦」
这个机械叫做打字机。好像是按下按钮就会在纸上写字的构造。
「呐~呐~」「呐呐~」「呐呐~」
有人从床的旁边探头。是三个戴着红、蓝、绿皱巴巴三角帽的小孩。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这边。不过,背上却有不断旋转的巨大螺丝。
「终于醒了呢~」「醒来来呢~」「醒~」
她们以轻飘飘的可爱声音互相低声私语,简直就像是森林的妖精。
「来,伊欧、诺伊、洛洛。跟客人打招呼」
依然喀哒喀哒敲打着打字机的法娜这么说道,伊欧(红帽子的孩子,会说话)、诺伊(蓝帽子的孩子,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洛洛(绿帽子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很可爱)在旁边排成一列,向我打招呼说「早安」、「早安安~」、「早~」。怎么办,好可爱,好可爱,可是我也想分解她们!
纯白的天花板与墙壁的房间有两张床。绒毯上散落着玩具……。三个小孩一边「哇~哇~」地欢呼,一边像小猫一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开始玩了起来。
「……那个,这里是哪里?莉娜呢……?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呢?」
坐在轮椅上的冷淡美女,以及在地上滚来滚去玩耍的天真烂漫自动人偶。那么,我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说起来,我应该跟莉娜一起待在废墟才对。
喀哒喀哒喀哒的声音一瞬间停止。法娜停下敲打打字机的手,灵巧地转动轮椅的车轮,将椅子移动到墙边。
「喂喂,帕雷利在吗?那个孩子醒了哦」
法娜打开从墙壁像香菇一样长出来的传声管盖子,朝着传声管说话。
「你想问什么就问他吧。因为治疗你的人也是他」
过了一会,房间的门打开,一名身穿白衣的青年走了进来。虽然他的打扮一看就像是医生,不过感觉起来不太像是会对患者温柔的类型。
「哼,你终于醒了啊。真是会给人添麻烦」不出所料,他对我恶言相向。
「请、请问!莉娜呢?你知道莉娜去哪里了吗?」
青年有点不耐烦地搔了搔头。
「闹腾的话会影响骨头的愈合速度,所以让和你一起过来的少女在别的地方休息。如果你想见她,就乖乖休息,让身体快点康复」
i-209
听到莉娜也在同一个地方,我暂且松了口气。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立刻冲到莉娜身边,不过凭这双脚,现在似乎真的没办法。
「那个,听说是你治疗我的。谢谢你。我叫蕾咪」
「我叫斯基亚帕雷利。这没什么好感谢的。因为要是再有更多尸体被埋进墓里,只会让我感到困扰」
虽然总觉得好像听到了非常危险的台词,不过我现在有很多事情想问。
「你们倒在城市外头。在那种暴风雪中徒步走过来,实在有够鲁莽又愚蠢」
虽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骂,不过换个角度来听,也像是在关心我的身体而提出忠告。虽然嘴巴很坏,但他其实是个好人吧。
「请问……你说城市……这里是哪里的城市吗?」
「没错。这里是永远的乐园——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那么,这里果然是极乐世界!」
「是极乐世界哦~」「极露~世蟹哦~」「几里~」
在旁边滚来滚去的伊欧、诺伊和洛洛配合我,一起兴奋地大喊。对了,因为这三个人的悠哉气氛,让我差点忘了,除了莉娜以外的自动人偶,在这个时代应该非常稀有。极乐世界果然还残留着人类的文明。
「蕾咪,你明明是从城市外面来的,却知道极乐世界的事情吗?」
法娜一边让轮椅的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一边来到床边。
「当然知道。我一直在听从这里播放的广播!广播说乐园在东方的尽头,欢迎来到这里!所以我才会跟莉娜一起旅行,从艾尔希雅来到这里」
「我记得艾尔希雅应该距离这里数千公里远。没想到电波可以传到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有人会过来,老实说让我很惊讶。不过,长途旅行辛苦你了」
「我是为了修理莉娜哦。她是我重要的家人。可是,现在到处都找不到修理自动人偶的零件。所以我想只要来到极乐世界,或许就能找到以前的科学技术」
「你赌上这种跟赌博没两样的可能性,旅行了数千公里吗?真是个怪人」
连十分乖僻的斯基亚帕雷利都把我当成怪人了。
「可是我成功来到极乐世界了!我得告诉莉娜这件事才行。啊,莉娜也已经到了吗!呜呜,好想快点见到莉娜!还是让我见她吧!」
然而,斯基亚帕雷利却把眉毛弯成八字形,有点生气地说道。
「我就是怕你这样兴奋会伤到身体,才会阻止你的,这点道理就算是笨蛋也应该懂吧」
如果用正面一点的角度来解读,这句话也可以解读成他是在用讽刺的方式关心我的身体状况。
「可是、可是……只要莉娜陪在我身边,我马上就能努力治好这种伤了哦」
我试着动了动脚,结果骨头发出喀啦的声响,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咕哇啊啊啊啊啊啊!好痛!」
「……唉,看来你没有自己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自觉。简直就像伊欧她们从三个人变成四个人一样……」
「哦哦~。蕾咪也是同伴」「蕾咪,是同伴伴~」「同伴~」我被跟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玩耍的小不点们混为一谈,斯基亚帕雷利甚至还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以你现在的状况,连从床上起身都办不到。至少等你可以用自己的脚好好走路后,我再让你跟她见面」
结果他没有好好对我说明,就将白衣一摆离开了房间。
■ ■
「蕾咪~嘴巴张开」「嘴巴啊~」「啊~」
伊欧她们三个人一起把舀了汤的汤匙递到我面前。她们代替右手不能用的我辛勤照顾我,甚至三个人还一起喂我吃饭,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
来到极乐世界后过了两天。整天都窝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也不会涌现来到乐园的实感。而且伊欧她们每天从某处拿来的食物味道也很淡,分量也不够。
「医院给病人的食物就是这样哦」
法娜这么说过。一开始我以为法娜是为了照顾我才会待在同一个房间,但其实不是。法娜也跟蕾咪一样,是被囚禁在这个无机质病房里的患者。那件荷叶边的白色连身裙其实也是病服。
法娜跟蕾咪一样,整天无所事事,除了陪洛洛她们聊天以外,就是面对打字机喀哒喀哒地敲打键盘。虽然觉得她写那么多很快就会用光纸张,但法娜不满意的话就会把纸揉成一团。尽管如此,决定稿还是在桌上越堆越高。法娜经常抱头发出「呜——呜——」的呻吟。
就算拜托法娜让我看看,她也只是继续喀哒喀哒、咚咚、当。
「我可是在写私人信件,怎么可能给你看啊」
法娜如此说道。不管是写信的时候还是没写信的时候,法娜的态度都很冷淡。
「呃,那封信……我记得你说是情书对吧?」
「情书~?」「情舒~?」「情~」
洛洛她们一一做出反应,三个人抱在一起像小猫一样滚来滚去。
「没错哦。你没有吗?世界上最爱慕的人?」
「爱慕?」
「超级喜欢!……的意思哦」
法娜用双手握拳遮住嘴巴,做出兴奋的装可爱姿势,但下一秒又恢复平常的冷淡模式。
「我有超级喜欢的人哦!像是法娜!」
「好好,谢啦。你没听到我说的是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吗?我说啊,不能用『像是』。听好了,恋爱不需要『像是』。对我来说,最喜欢的人只有一个。听懂了吗?」
冷淡的法娜突然开始大力主张,感觉有点新鲜。
「对我来说最喜欢的人啊……果然还是莉娜吧?」
「呐~呐~莉娜是什么样的人?」「想听、想听~」「莉~娜~」
洛洛啪嗒啪嗒的爬到我的膝盖上,背上的发条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我帮她转动发条,洛洛开心地喊着:「呜呜~好舒服~」
「莉娜跟洛洛你们一样是自动人偶哦」
「跟伊欧一样~」「跟诺伊相同~」「洛洛也是~」
三个人开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跟莉娜两个人一起旅行了很久哦」
「旅行,好像很好玩!」「旅行~,好像很好玩~!」「旅~行!」
今天观众的反应相当热烈。我这么心想时,法娜喀啦喀啦地转动轮椅的车轮,来到床边。
「可以跟我说说旅行的事吗?」
「情书不用写了吗?」
「反正我卡住写不下去了,所以没问题。比起那个,我也想听外面世界的事。外面的城市是什么样子?跟这个极乐世界不一样吗?」
「嗯,外面几乎没有城市哦。放眼望去都是大雪原!」
「哦哦~大雪原!」「大学原~」「大~!」
「大雪原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哦。只有雪、冰和风!要一直走在那种地方哦。最近才刚下过大雪的地方特别辛苦,每走一步脚就会陷进雪里」
「咦,那种地方要怎么睡觉?」
「用帐篷和睡袋哦」
「帐篷?睡袋……是什么?」
「呃,就是用布搭成三角形,像小房子一样的东西哦。睡袋是像蓑衣虫一样包着睡觉的棉被哦。啊~好想让你们看看实物,可是行李不知道跑哪去了」
「那是什么,不会冷吗?布做的房子」
「意外地暖和哦。而且只要跟莉娜一起睡在睡袋里就行了!」
「一、一起!女、女孩子之间!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是……」
「你看嘛,自动人偶的体温比人类高对吧。哎呀,我从以前就一直把莉娜当成热水袋,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呢」
「热水袋……也是呢、也是呢。毕竟是女孩子嘛」
「伊欧也是热水袋~」「诺伊也是热水袋~」「热~水袋~」
洛洛她们黏在一起抱成一团,然后三个人一起说着「暖呼呼~」。
「嘛,不过,好像有点好玩呢」
「对吧、对吧~。那么法娜,我们也一起玩吧」
「才不要呢。蕾咪你忘记自己是个伤患了吧?」
法娜露出傻眼的表情,用指尖敲了敲我左脚的石膏。
「不快点治好,就见不到最喜欢的莉娜酱了哦」
「唔嗯—。我觉得只要努力,靠干劲就能勉强走路了说」
「……蕾咪的话,感觉真的会靠干劲搞定呢。你这么喜欢那个叫莉娜的孩子吗?」
「嗯,喜欢、吧。那当然,最喜欢了哦」
法娜微微一笑。
「真好呢。能够这样挺起胸膛,说出喜欢某人」
喀啦喀啦喀啦。法娜再次转动轮椅的车轮,回到打字机前方的指定座位。虽然不晓得她是否得到了什么灵感,不过她装好纸后又开始喀哒喀哒地敲起键盘。
「呐,法娜」
「……什么事?」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法娜又变回了冷淡模式。
「法娜不跟那个情书的人说自己喜欢他吗?」
喀、喀、哒。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孩子在说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话啊!」
法娜非常焦急地满身大汗。她这个人虽然很难判断举动,不过却很好懂。
「不说吗?」
「怎么可能说啊!就是因为说不出口才写信的。信上写的事情如果在本人面前说出来的话,会害羞到想死十次的哦!」
居然会死十次,她到底写了多猛的内容啊。
「蕾咪也写写看情书如何?这样就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哦」
「写情书?我吗?」
「是呀。因为要在对方面前讲出口的话会害羞到想死,所以才写在纸上的哦。至少可以不用看着对方的脸传达,所以精神上的负担也比较少吧」
「……总觉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么,蕾咪有直接对那个叫莉娜的女孩说过喜欢她吗?」
「唔嗯—。这么一说好像没有呢……经你这么一说,的确会有点害羞呢」
「对吧、对吧?所以我才要写情书呀」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伊欧,诺伊,洛洛。把信纸跟笔拿给蕾咪」
「知道了——」「知道道——」「了——」三人一起走过去从书架上拿了钢笔跟笔过来。「蕾咪,笔哦——」虽然被这么递到面前,但右手还套着石膏。
「只是草稿的话,用左手写也没关系吧?」
照着法娜所说,蕾咪在边桌上摊开纸张,用非惯用手握笔成拳状。
「……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想不到要写什么耶」
「一开始大多是先从季节的问候开始哦。最近天气变暖了,过得如何呢?之类的。残暑尚深,向你表示慰问,之类的」
「就算说季节,但一直都很寒冷啊」
「那么,开头就写『最近寒冷的日子持续着,有没有感冒呢』之类的如何?」
虽然觉得担心不会感冒的莉娜会不会感冒好像也有哪里怪怪的。
正好就在此时,某人咚咚地敲响病房的门。是斯基亚帕雷利。
「还真热闹呢。你们两个,没忘记自己是病人跟伤患吧?」
斯基亚帕雷利一如往常地一边说着挖苦的话,一边进入房间后,法娜突然抽走打字机上打到一半的信纸,迅速藏到轮椅的椅背后面。
「……怎么了,法娜?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啦!话说帕雷利才是,方舟的事情很忙吧?」
——方舟?是要去海边吗?
「至少会来探望一下病患的状况啊。特别是像你们这种一不注意就会跑掉的野丫头,跟不叫就不会出门的家里蹲公主的组合,让人担心的事情可多了」
虽然讲话方式还是一样毫不留情,不过他也有好好地在担心。
「法娜,偶尔,应该说每天,不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对身体也不好。这个房间也稍微开点窗比较好」
斯基亚帕雷利这么说着,指向没有一扇窗户的白色墙壁。
「多管闲事。很遗憾,家里蹲只要呼吸外面的空气,病情就会恶化哦」
「你的那个见解没有医学根据。而且蕾咪,你还没看过这个极乐世界的街道吧」
「唉,唔、嗯……」。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使我不由得做出半吊子的回应。不过,斯基亚帕雷利毫不在意地从白袍口袋中取出小型遥控器,将它对准纯白色的墙壁。
「虽然晚了很久,不过欢迎来到极乐世界。欢迎莅临我们的乐园」
总觉得这个说法好像在哪里听过。
纯白色墙壁中传来马达的叽叽摩擦声,整面墙壁上下裂开。午后阳光从那道裂缝射入,轻柔的风也一起流进室内。
那是至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暖风。虽然带有暖意,却跟希多尼亚那种蕴含湿气的风不同。是暖和又清凉,轻滑过肌肤表面的风。法娜仰望太阳的阳光洒落的天空。飘浮着细薄云朵的苍穹看起来似乎有些扭曲。朝天空立起弧状的细长框架。
是玻璃的圆顶。街道的天空被玻璃天花板包围着。
「……这个极乐世界是这颗星球唯一的圆顶都市」
斯基亚帕雷利如此说道。这个街道的玻璃圆顶聚集光线,所以看起来如此耀眼,阳光也如此暖和。还有,从未见过的街景——纯白色墙壁与玻璃大楼群聚般并排,朝玻璃天空高高耸立。每一栋建筑物都像刚洗好的床单般雪白,玻璃墙壁沐浴在太阳的阳光下,看起来闪闪发光。
这间病房在那栋白色大楼中也是位于特别高的场所,可以一眼望尽在眼底展开的纯白街景。明明没有下雪,地面却一片雪白。白色柏油与磁砖铺设在地面上,建筑物跟道路全部都是白色。这是一条纯白到病态的街道。
让人觉得甚至有洁癖般不承认异物的街道上,有一个巨大的异物盘踞在街道的中央。
那是登陆的帆船。那艘船的船体在这座都市的所有建筑物中也是最巨大、最异质的,简直像是这座城市的国王。坐镇在城市中央的国王,将绿意盎然的公园当成王座,起重机与钢筋组成的造船坞包围在周围。纯白的大楼群有如部下般在旁边待命。
装饰着女神像的船首朝斜上方与天空相对。支撑巨大船体的两条轨道延伸到高空,看起来也像是将这艘船射向天空的发射台。
「那是什么……?」
我思考着那艘船实在太大,该从哪里开始分解。
「那是方舟」他看了一眼,如此回答道。
这时吹起一阵风,桌上写到一半的纸像鸽子一样飞向天空。
「那艘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颗星球,航向乐园。我们一直在招募为此旅行的同志」
——这个世界的尽头有座乐园。我们正要逃离迈向死亡的命运,前往新天地。我们会在乐园前等待各位同胞归来。
我想起收音机的声音。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青年的声音和从那台收音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难道说,那个收音机的声音……」
「我们在这几十年间,持续从这座城市向外面的世界发送讯息。我们一直等待同志到来。不过实际来到这里的人,你们还是第一个」
乐园指的不是极乐世界——。
「你也知道这颗太阳的寿命即将结束吧」
斯基亚帕雷利指向天上闪耀的太阳。
「过于巨大的恒星会在短暂的寿命中爆炸,不给生命建立文明的时间。过于渺小的星球虽然长寿,但光芒太弱,无法带给生命恩惠。就这层意义来说,太阳是孕育生命的摇篮,也是奇迹般的存在。人类的文明是在太阳诞生后经过四十六亿年时发出的初啼」
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的青年,仿佛昨天才发生般说起不知有几个零的遥远过去。
「不过在那之后的五十亿年,燃烧太阳的氢燃料耗尽,改由氦成为新的燃料。庞大的能量让太阳膨胀,吞噬了轨道内侧的行星。不过当氦燃料也燃烧殆尽后,就没有下一个燃料了。现在太阳正因自身的重力而崩坏,过去曾是太阳的一部分被剥离,以气体的形式持续喷向宇宙空间。星球就像泄气的气球般持续萎缩,再过几亿年,这里只会留下焦炭。持续照亮人类的光芒将永远从这片天空消失」
斯基亚帕雷利说还有几亿年,但人类能活的时间应该更少。
「我听说过去有许多人类前往外太空。我不知道在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最后,他们去了哪里。而你们是被留在这个星球的人们的后裔」
我跟不上这个规模过于庞大的话题。有人类前往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好~厉害!」「宇宙~好厉厉~!」「厉~害~!」
洛洛她们躺在地上,仰望巨大的方舟。
「我们有延续人类历史的使命。即使必须舍弃这个太阳系」
换句话说,那艘方舟正如其名,是前往太阳系外的太空船。前往太阳系外——这个规模过于庞大的话题,听起来就像童话故事。
「好厉害、好厉害!是太空船!我想分解看看!」
「伊欧也要~」「诺伊也要~」「洛洛也要~」
「……分解会让我很困扰。只要不分解,通往乐园之门当然也会为你开启」
「咦!可以去宇宙吗?好厉害、好厉害!啊~可是,莉娜不知道会怎么说。我姑且会和莉娜商量后再决定。在那之前先保留」
「……这样啊。果然没有那个自动人偶就不行吗?」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嗯。我一定要和莉娜在一起。所以要和莉娜一起决定。啊啊~莉娜看到那艘船也会吓一跳吧」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我明白你的心情了。现在先别想多余的事,安分一点。要是和洛洛她们一直闹腾,骨头就永远接不回去……」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呐,我安分一点的话,你会让我见莉娜吗?」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当然,我答应你」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咚、咚、当。
「法娜……。你是不是有点生气?」
「我没有生气哦」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咚咚、当。
「不,总觉得你好像变得有点不高兴」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咚。当。
「是你多心了。话说回来,帕雷利,你在这里摸鱼好吗?」
「……我并不是在摸鱼。算了,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斯基亚帕雷利说完便离开病房,病房里只剩下不悦的打字声。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咚。她高速打着字。不知道在写什么。
「她在写帕雷利是笨蛋哦~」「写帕雷利是笨蛋~」「笨蛋笨蛋~」
从旁边偷看的伊欧她们把信的内容说出来了。
「……那个,难道说,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不过那封信,是要写给帕雷利的吗?」
咚!被过度使用的打字键弹起来在空中飞舞。
「……不是啦」
「啊~法娜。脸好红~」「脸红红~」「红红~」
被说中了。喀哒喀哒敲打打字机的声音加快了。现在情书已经有相当的厚度。爱的份量很沉重。物理上的。要是被斯基亚帕雷利看到会有什么反应呢?
「呐,就算你写了那么多情书,收信的人也很辛苦吧?」
「因为我必须写一封代表我整个人生的情书。这样根本还不够」
我正想说「你太夸张了」,法娜的告白却堵住了我的嘴。
「我,快要死了」
法娜的语气很平淡。这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法娜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打字机的声音在难以言喻的沉默中响起。
「你没想过为什么我不是用手写,而是用打字机吗?」
这么说来,写信的话用手写应该比较能传达出真心,收到信的人也会比较开心吧。
喀哒喀哒,法娜用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按键输入文字。
「我的指尖已经没办法做出细微的动作了。脚也几乎无法自己移动。我啊,得了身体各处的神经会慢慢无法动弹的病。接下来或许会轮到心脏也说不定」
法娜若无其事地微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我不会今天或明天就死。不过,在不远的未来,我一定会死。我和别人不一样,能够实际感受到自己正在接近死亡。只是这样而已哦」
「……那种病治不好吗?」
「我的心脏在好几年前就变差了。所以我在身体里装了辅助用的人工心脏。不过,要是原本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的话,装了人工心脏也没有意义就是了」
法娜和莉娜一样,淡然地谈论自己的死亡。莉娜的身体各处也都不太健康,处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状态,但她总是面带笑容。
「所以,我不想对这份恋心留下遗憾。我想将我本该用一辈子说出的话,全都传达出去」
这大概就是法娜对斯基亚帕雷利的感情吧。虽然乍看之下,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像是那样。表面上是淡然且冷酷(装出来的)的法娜,以及真正淡然且冷酷的斯基亚帕雷利。磁铁的同极应该不会互相吸引才对。
「帕雷利是从我小时候就一直照顾我的人。可说是从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开始」
医生兼保姆?咦?可是法娜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斯基亚帕雷利大概几岁啊?他看起来还满年轻的。
「我从以前就是身体虚弱的孩子,所以经常发作,每次都是帕雷利帮助我的。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十次了。他救了我十次。而且如果没有他,我也不想活在这种疾病折磨的人生」
这就是那封厚重情书的理由。如果要对每一份回忆道谢,或许真的会变成那种厚度也说不定。
「呐,蕾咪。你之前说的那个叫莉娜的女孩」
「嗯……」
「是为了治好那女孩的身体才来到这个极乐世界的吧?」
「嗯……莉娜的身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掉」
「是吗……希望那孩子的身体能治好呢」
正因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境遇,所以法娜也很关心莉娜的事,这让蕾咪感到很开心。
■ ■
我战战兢兢地拄着拐杖,右脚缓缓地着地。
兼做复健的无聊病床生活也到今天为止了。终于可以跟那个沉重的石膏说再见了。虽然还不能放开拐杖,不过用自己的双脚走路的感觉让我感到怀念。已经不需要轮椅了。从今天开始就能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当然,要走到莉娜身边!
「因为约好了,我会带你去那个自动人偶那边。要是太兴奋又会骨折的」
我的主治医师别说是对患者的康复大肆庆祝,甚至还用带刺的语气不断刺我。
「太好了~!这样就能见到莉娜了!」
「伊欧也想见莉娜!」「诺伊也想见她~」「洛洛也是~」
「真拿你们没办法呢。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不知何时,伊欧她们跟法娜也决定要跟来了。一脸傻眼的斯基亚帕雷利叹了口气说:「随便你们吧」
对我而言,这是值得纪念的用自己的双脚走出病房的日子,同时也是睽违三个星期与莉娜重逢的日子。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莉娜分开这么久过,让我觉得背痒痒的。我等不及了。虽然跑起来可能会被斯基亚帕雷利骂,但我好想跑。
「啊~莉娜成分不足,感觉快干枯了!」
「什么莉娜成分啊……」
法娜被伊欧她们推着轮椅,开心地笑了。我虽然拄着拐杖,但心情就像要去野餐一样,口袋里还偷偷藏着仔细折好的情书。虽然跟法娜正在执笔的超大作相比,「情书」这个词或许有点夸张,但这是我这几天绞尽脑汁,不习惯地思考后写出来的自信之作。
莉娜不在的三个星期,光是写信就会想起莉娜,让我寂寞到胸口仿佛被揪紧。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感觉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喜欢莉娜了。所以莉娜读了这封信后,应该也会变得更喜欢我才对。
「听好了,要是你们玩闹得太过头,我就把你们送回病房」
负责带队的斯基亚帕雷利再三警告,洛洛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好~」
我重新体认到,至今为止生活的病房其实是相当大的医疗设施的一部分。病房的墙壁是白色的,但外面的走廊也像刚下的雪一样洁白,找不到任何一点脏污或灰尘。这么大的医院里或许会有其他患者,我试着寻找,但走过走廊后,没有遇到任何患者、护士或其他人。这已经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我们搭乘电梯,从四十五楼一口气下到地面。
从空中往下看时,这个城市就已经是一片雪白,在地面望去时,更是白到令人害怕。铺着地砖的白色道路,以及围绕着道路的白色大楼。电灯是白色的,连行道树都是白桦树,可说是彻底的白色。这座城市的人该不会只知道白色吧?
「呐,法娜喜欢什么颜色?」
「咦?粉红色吧?」
「伊欧喜欢红色~」「诺伊,喜欢蓝色~」「绿色~」
伊欧她们各自回答了自己帽子的颜色。法娜是粉红色,倒是让我有点意外。
总之,这座城市——极乐世界只给人冰冷的感觉。而且,明明是这么大的城市,人影却很稀疏。只有零星的黑色影子映在白色的路面上。
我想像中的大都市,是路上和店里都人满为患。然而现实中的都市,从一开始就没有喧嚣。我们光明正大地横越大马路,仿佛要渡过一条巨大的河川。
白色的路面上画着不显眼的灰色道路标线,旁边还立着道路标志。那个标志上有着熟悉的「ROUTE 66」文字。这座城市果然是66号公路的终点站。我一边踏着地面,一边回头看向一路走来的方向。
66号公路的前方,视线所及之处再无任何遮蔽物。围绕城市的玻璃墙外,一片无垠的大雪原延展至天际。我与莉娜一路沿着这条公路旅行而来。虽然实际上,这条「路」几乎只剩下徒有其名的痕迹。我们花了数千公里的跋涉,耗时百余天,才一路走到了这里。
而现在,我站在这个极乐世界。站在这里。
「唔呜呜呜呜~!成功了~!成功了~!到了~!我们到了,极乐世界!」
我扔掉拐杖,朝天空摆出胜利姿势。虽然感觉好像高兴得太早了,但不这么做就显得不够劲。毕竟我们走过的路可不是悠闲的周末健行路线,而是死神随时在一旁摩拳擦掌等待的绝望末路。
「喂,我不是叫你不要闹腾吗!小心我把你带回病房!」
我被斯基亚帕雷利骂了。但我无法压抑自己的心情。我想和莉娜一起欣赏这幅光景。我决定之后再和她一起欣赏,然后再度一起摆出胜利姿势。
然后我们一起前往66号公路的终点。抬头一看,就看见那艘巨大的方舟。如果抬头仰望到顶端,脖子会痛的高度。
这座城市真的从头到尾都很不可思议。相较于城市的规模,人口很少,但是大楼不像废墟那样荒废。偶尔在路上和别人擦身而过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从这里建立了一个假设。但我内心否定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66号公路最后的几百公尺不是冰冷的柏油路面,而是大公园里铺满木屑的小径。是从病房也看得到,被绿意围绕的广大公园。或许是在这个被白色支配的城市里,唯一有颜色的场所也说不定。
潮湿的木头香气刺激鼻尖。深呼吸之后,清澈的风填满腹部,感觉肺部被彻底洗净。
「嗯~。好地方!来到这里果然是对的!」
「是吗?我一直住在这个城市,所以一点都不有趣」
法娜的反应很冷淡,但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绿色的地毯,只能感动不已。不过,明明是这么棒的地方,人却很稀少。应该说,我离开医院之后,连一个能称为人类的人都没遇到。我如此确信。
「……你果然察觉这个城市的事了吧?」
走在前方的斯基亚帕雷利试探我。竖起耳朵,就能听见齿轮的转动声。
「嗯,隐约察觉了。那个…………帕雷利也不是人类对吧?」
听到我的回答,斯基亚帕雷利夸张地拍手称赞。
「观察力真敏锐。你看起来虽然只是个野丫头,但似乎不是普通的野丫头」
虽然觉得他多管闲事,但我这次主动向他提出自己建立的假设。
「我好歹也是人偶技师哦。……虽然是见习的。所以我知道,从医院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和好几个人擦身而过……但没有一个是人类对吧」
斯基亚帕雷利静静点头表示肯定。
「不过,这里并非没有人类。至少法娜就是人类对吧」
因为法娜自己说过『下次不动的可能是心脏』。自动人偶的《心脏》不会停止,而是粉碎损坏。而且自动人偶的《心脏》有两个,所以法娜的说法有点不对劲。
「呐,告诉我。这座城市的人都去哪里了?」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法娜。
「…………大家都离开了。除了我以外的人类全部离开了」
这句话确实让我惊讶到说不出话。不过,或许我内心某处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这座城市对人类来说太过干净。人类会吃东西。吃了就会有残渣散落,也会产生垃圾。只要有人类,就会有脏污。至少希多尼亚就是这样的城镇。这座仿佛有洁癖的城市,没有人类生活特有的杂乱感。
「法娜是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人类」
「……其他人为什么离开了?」
既没有战争的鲜明痕迹,也不是因为灾害而毁坏,我想不出没有人的理由。
「这并不难懂。人们渐渐变得生不出小孩,使得人类锐减,大家都年老死去。因为这座城市很封闭,人口又少。经过漫长的时间,遗传上身体虚弱的人类越来越多,这座城市的人类就自灭了。除了法娜以外的人类都已经病死了」
这里真的是乐园吗?至少不是只有干净和快乐的地方。这座城市也是衰老、腐朽,然后逐渐迈向死亡的存在之一。
「现在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人类了。就像我一样,走在街上的都是失去主人的自动人偶」
自动人偶的城市——知道这个真相的瞬间,我心中奇妙的不安就停不下来。
「你的自动人偶就在前面」
斯基亚帕雷利走在前面,带我们走在公园的小径上。穿过榉树枝叶茂密的树林,前方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小教堂。这时,我心中只有不祥的预感。
「发现你们两人倒在《月之坟墓》的是这座城市的自动人偶们」
斯基亚帕雷利带我们走进教堂,打开教堂的门。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是教堂?
在人类还住在这里的时候,这座小礼拜堂或许会举办星期六的弥撒。礼拜堂内有六排长椅,美丽的圣母像在正面迎接我们。圣母充满慈爱的视线前方。
——祭坛上摆着一具用鲜花装饰的棺材。
「莉娜、莉娜,你在这里吗?你在哪里?别躲了,快出来啊」
我拼命想要消除脑中浮现的预感。如果莉娜从里面探出头来,露出「唉嘿嘿,被发现了」的表情,那该有多幸福啊。我站在礼拜堂的入口前,双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因为只要踏进里面一步,我就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不想面对现实,不想看。不想知道那具棺材里是谁。
装饰棺材的花是谁准备的呢?那么多花,里面或许躺着一个很怕寂寞的孩子。盛开的大朵百合围绕着棺材,仿佛在安慰死者。
「自动人偶本来必须要有两颗《黑曜石的心脏》。在黑曜石能够稳定供给的时代,《心脏》只是人偶中随处可见的零件之一,例如在去颤器或人工脏器之类的医疗器材中也经常会使用。然而随着人类文明毁灭,黑曜石矿山也遭到废弃,《心脏》就变得名副其实地成为无法取代的零件了。如今在这座城市中,已经连一颗多余的《心脏》都不存在。《心脏》的死亡,换言之就是我们自动人偶的死亡——」
斯基亚帕雷利毫不犹豫地踏入圣堂。而我仿佛被他背后拉了一条线似的,身体也自然被吸引到那肃静的祈祷场所。
「这些花是这座城市的自动人偶们从植物园准备来的」
大朵的百合们有如一片小小的花田般簇拥在一起,争相展现美丽的姿态。
明明还没见到莉娜,我却忍不住溢出大量泪水。我想,帮忙准备了这个场所的自动人偶们肯定也感到悲伤与怜悯吧。
——为了名叫莉娜的少女之死。
靠近棺木的最后一段距离,需要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勇气。畏缩的双脚告诉我,只要再往前走,我就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
可是、可是,想见莉娜的冲动战胜了恐惧。
莉娜还是这么可爱啊。
有如公主般沉睡在棺木中的女孩,轻柔蓬松的头发上沾着些许百合花瓣。纤细如树枝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仿佛在祈祷什么般静静沉睡。要是对本人这么说,不知道她会露出什么表情。那是一张有如婴儿,不,有如天使般纯洁的睡脸。
「莉娜,起床了。起床了。天亮了,天亮。咕咕咕……」
最后的声音沙哑,没办法好好模仿鸡叫声。莉娜还是一样爱赖床,等等,奇怪。这么说来,莉娜不会睡觉吧?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帮莉娜转紧了脖子后面的发条。所以,只要再帮她转一次发条,莉娜应该就会醒来了吧。我拿下挂在脖子上的发条螺丝,抱起莉娜,将发条螺丝插进她那件纯白可爱洋装的领口,六角形的小小发条孔。喀嚓、喀嚓,莉娜体内的齿轮开始转动。
只要这么做,莉娜就会醒过来。在只剩下一颗《心脏》之后,只要像这样帮她转紧发条,她就会有点害羞地睁开眼睛说「蕾咪,抱歉呢」。没关系啦,这种事。虽然今天有点紧张,不过只要莉娜能醒过来就好。我不会生气的啦。呐,所以啦?莉娜,快醒来啊。
为什么不肯醒来呢?是不是还没睡饱?说得也是,因为这是一趟很漫长的旅程,你应该很累吧。难道说,你是想吓我一跳吗?真是的,这种事不适合莉娜啦,别这样啦。所以,快醒来、快醒来。
左手从胸口滑落。
莉娜没有醒来。平常总是从胸口轻轻传来的齿轮声音也没有响起。莉娜就只是像天使一样一直沉睡着,没有对我露出笑容。
「莉娜!莉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莉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莉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莉娜——————————————————————!」
我不断呼唤那个名字,就算自己的喉咙和肺部也一起崩溃也行。
希望我的身体也跟莉娜一样四分五裂。因为,没有莉娜的世界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
要说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喊、大叫而已。我那悲惨又难堪的呜咽声在礼拜堂里回荡,然后像黑色的泥巴一样沉淀下来。我那肮脏的眼泪滴落在别人帮她穿上的可爱连身洋装胸口上,渗了进去。
「呐,莉娜,拜托你,快点醒来吧。莉娜的请求,我什么都答应!所以拜托了,莉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挖了一个洞。那是死去母亲的坟墓。当时我感到绝望,后悔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憎恨抛弃我的世界。是莉娜让我的世界重新照进光芒。和莉娜牵手的时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
所以,我最后握住了莉娜的手。她的手一如往常那样柔软,让人无法想像她已经死去。可是,我现在感受不到幸福。
我原本以为我们终于可以一起抵达极乐世界。我原本以为可以帮莉娜修好。结果,一切都白费了。至今的旅程全都白费了。
我明明这么痛苦,莉娜却带着安详的表情沉睡,甚至让人感到可恨。
莉娜,你太狡猾了。
在那之后,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紧紧抓着冰冷的棺材,感觉只有意识迷失在黑暗的森林中。当我回过神时,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夕阳从教会的彩绘玻璃窗照了进来。漫反射的茜色光芒,让莉娜稚嫩的脸庞看起来稍微成熟了一点。
教会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莉娜两个人。
让大家费心了,看来我是做了不好的事了。不过我现在想跟莉娜两人独处。我得吸一大口气,补给不足的莉娜成分才行。因为莉娜一旦进入坟墓,就再也见不到我最喜欢的那张笑容了。
「莉娜,莉娜是一个好孩子呢」
我沐浴在从彩绘玻璃窗洒落的光芒下,对不在这里的人搭话。
『唔嗯—,是这样吗?没这回事啦。突然是怎么了,蕾咪真奇怪呢』
我虽然听见声音,但那边却空无一人。我背靠着棺材瘫坐在地上。
「不奇怪哦,我只是这样觉得才试着说说看的。莉娜是一个很厉害的孩子呢。对我来说,就像暖洋洋的太阳公公,或是闪闪发光的公主殿下」
『讨厌啦,被这样说我会害羞的。我一点也不厉害啦。蕾咪才厉害呢,我老是在追着蕾咪的背影』
「真是的,那是因为我擅自跑在前面的关系吧」
『啊哈哈哈哈,也是呢。不过,真好呢,蕾咪。总是全力奔驰』
「不是的,因为莉娜总是从背后推我一把。妈妈死掉时也是,托尼爷爷死掉时也是。而且在这趟旅程中也一直」
夜晚的黑暗静静地扩散,将我跟莉娜包围。莉娜在灰暗之中,感觉像是两人在说话似的。温柔的月光从彩绘玻璃洒落。
「呐,莉娜……」
『嗯,怎么了,蕾咪?』
「我,不想跟莉娜分别。如果要跟莉娜分别,我宁愿死掉」
眼泪真是奇怪的现象。刚才明明哭到都变成木乃伊了,泪水却还是不断从眼瞳滚落停不下来。
「莉娜,莉娜。我不要,不要丢下我啦。不要让我一个人啦。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莉娜……莉娜啊啊」
某人温柔地轻抚哭哭啼啼的我的头。不过,我抬起头后,却没看到半个人。
『蕾咪,我最喜欢不屈不挠总是奔驰着的蕾咪了哦』
「我……最喜欢温柔的莉娜了哦」
『谢谢你,蕾咪。我很开心哦。不过……已经,得道别了』
「莉娜……」
『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喜欢蕾咪。喜欢率直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总是不顾后果向前冲的蕾咪。就是因为蕾咪是这样的人,我才能一直跟在身边。所以,蕾咪就照这样子做自己吧。就算我不在了,也要继续向前走。这就是我最后的任性哦』
「……莉娜好坏心眼。被这样拜托的话,我不就没办法拒绝了吗?」
『再见了,蕾咪。两人一起的旅行很开心哦。我能跟蕾咪一直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偶女孩哦』
留下这句话后,声音就消失了。就算我不断呼唤莉娜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应。是吗,莉娜。已经去天国了吗?
想传达的事情连一成都没说出口。我想告诉莉娜自己是多么,多么喜欢她。想跟她一起分享至今为止的回忆。
我想起塞在口袋里的信。虽然没有法娜那么厚,也没有那么重,毕竟是纸嘛。不过、不过,我将想传达给莉娜的话语浓缩在信中。左手代替无法动弹的右手握着笔写下的文字,虽然被法娜笑说像是蚯蚓在跳舞就是了。
我起身再次望向沉眠在棺木中的莉娜。她的睡脸依旧安稳。我将莉娜恢复到最初双手放在胸前的模样,然后将信夹在她的右手中。
「莉娜,这是情书。是写给最喜欢的人的信哦。我的字很丑,所以或许有点难阅读,不过你要用毅力把它读完哦」
虽然不晓得靠毅力是否能看懂蚯蚓在跳舞的字就是了。
「不过这样有点害羞,所以等你到天国后再读哦」
然后,我轻轻吻上她柔软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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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教会的长椅上度过一晚,从外面传来的鸟儿啁啾声让我醒了过来。晨光从彩绘玻璃射入,包覆沉眠于棺材里的莉娜。
「早安,莉娜」
我探头望向棺材,跟平常一样打招呼。但是,莉娜没有回应。
「莉娜。那个,我啊,会按照莉娜说的,试着稍微努力地活下去哦。虽然莉娜不在的世界有点寂寞,不过我会贯彻莉娜说喜欢的那个我哦」
我有一点逞强。现在每走一步,心都会发出嘎吱声发出悲鸣。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次好好地向前迈进。然后,我向莉娜做了最后的告别。
「蕾咪,还好吗?」
法娜在教会外面等我,让我有一点吃惊。
「……嗯,虽然很难说没事,不过勉强算没事」
「蕾咪,还好吗?」「蕾咪,没事?」「没事——」
跟法娜在一起的洛洛她们也关心着我。所以,我不能再让她们看到难堪的模样了。
「嗯,没事、没事。我很有精神哦」
「哇~蕾咪,很有精神~」「蕾咪,有精神~」「精神~」
「……抱歉呢,蕾咪。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低着头感觉眼泪会掉下来,所以我拼命地仰起脸庞。此时斯基亚帕雷利也出现了。他一直没提到莉娜的事或许是在使坏心眼,不过那大概也是考虑到我的伤势恢复状况……我想这么认为。
「抱歉接连着说这种话,不过我想请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莉娜的事情才刚结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呢?
「帕雷利,蕾咪很累了。所以现在先让她静一静……」
「因为有必要才叫她过来的。法娜你别插嘴」
斯基亚帕雷利用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拒绝法娜的话语。虽然我也满脑子都是莉娜的事,不过他的态度让我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气氛。
我按照吩咐跟在他后面,那里是同一座公园的用地。放眼望去排列着墓碑。刻在统一切割成四角形的大理石上的文字,在漫长岁月中即将风化。
我不知道在广大的墓地里立着多少墓碑。每座墓都有供花,立着墓碑的草皮每个角落都仔细地整理过,洋溢着水嫩的绿意光辉。管理墓地的是自动人偶们。那么,长眠在这里的是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吗?
「这里是这个极乐世界的罪恶刻印之处」
斯基亚帕雷利停下脚步。小鸟们一边鸣叫,一边在白色墓碑上休息。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是长眠于此的人的名字,还有出生的国家——。
「两千年前。对人类史来说最后的战争发生了。理由非常简单,是为了争夺物资」
「那么,这里的人们是死于战争的士兵们的坟墓?」
会这样想是极为自然的事。不过,斯基亚帕雷利摇头。答错了。
「大国为了夺取资源而侵略小国,许多人被迫离开故乡」
斯基亚帕雷利说的是太久以前的事,我没什么真实感。他想说什么呢?
「来谈谈我第一个主人吧。他是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当时被称为总统。我原本是被开发来当他的护卫的军用自动人偶,所以不是发条式。这个国家的军用自动人偶跟无人机一样采用电池式,本来是违反国际法的」
总统的护卫,军用自动人偶。原来如此,这样也能理解斯基亚帕雷利为何个性如此冷淡。
「幸好战火没有波及这座城市,不过总统怜悯不断增加的难民,向全世界发表演说,说要收容难民并保护他们。然而,这成了错误的开始」
「……错误?」
「难民从世界各地涌入这个极乐世界,一开始总统还全部接受,但很快地就超过了这个城市的收容量。在一般市民连物资都分配不到的状况下持续收容难民,结果引发了市民的排斥运动,说为什么要优待难民。在饥饿与愤怒的驱使下,市民的暴动一发不可收拾,迎合民众的议会弹劾了总统,停止了他的职权。临时政权虽然宣布停止收容难民,但涌入的难民数量还是没有减少,最后的结果是——」
「……结果?」
「军方将蜂拥而来的难民们以枪决的方式处理掉了。为了不让事情曝光,他们周到而执拗地将没有武器的民众一个不留地全部虐杀了」
我再次环顾这座广大的墓地。长眠在这里的都是被杀害的难民,所以墓碑上才会刻着他们出生国家的名字。
「战争以悲惨的形式结束之后,这座城市与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表面上恢复了和平。但是人们始终感到后悔,为了让自己得救而对寻求救助的人们痛下杀手,他们对自己的染血双手感到懊悔。所以为了至少能赎罪,他们立起了自己所杀的人们的墓碑。从每个人的遗物中找出身份,刻在墓碑上」
得知真相之后,眼前的景象变得完全不同。利己地杀害他人的人们追求形式上的赎罪,将无人祈祷的死者名字刻在墓碑上。所以这座巨大的墓地与其说是悼念死者的地方,或许更该说是永永远远传承其罪过的纪念碑。
「……这座城市犯下的罪过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我想让你看个东西」
斯基亚帕雷利继续往墓地的深处前进。我无法理解他的意图,只能跟在他的背后。这座城市发生的历史确实很悲惨,可是现在告诉我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法娜和洛洛她们也推着喀啦作响的轮椅跟在后面。
「呐,法娜,帕雷利到底怎么了?」
可是法娜却难以启齿似地低下头。
「大家都已经没有时间了。不管是他,还是我」
——没有时间?我的脑袋越来越混乱了。
「……我也是。最近开始会作梦了」
斯基亚帕雷利头也不回地这么回答。穿过树林小径后,那艘巨大的方舟出现在眼前。近距离一看,更让人对它的巨大感到惊讶。简直就像在陆地上触礁的帆船。组装用的大型起重机与搭建成作业用的鹰架围绕着那巨大的船体。这是将公园的广大空间改造而成的临时造船坞。
斯基亚帕雷利称这艘船为《穹舟》。正如字面上的意义,这是为了在天穹驰骋,前往宇宙的太空船。而将方舟送到天空彼端的,是类似铁路轨道的巨大弹射器。
通往穹舟的入口位于船体的船尾处。那是一扇巨大又坚固的门扉,看起来实在不像太空船的搭乘口,反而比较像城堡的城门。实际进入内部后,就更没有太空船的感觉了。入口大厅铺着红色地毯,大厅里有螺旋阶梯,还陈列着许多裱框的美丽绘画。这里跟太空船给人的机械印象不同,感觉比较像是来到高级美术馆。
「这里真的是太空船吗?」
「听说是把原本盖在这里的博物馆改造成的。虽然我不晓得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是几乎没人的人类自动人偶们这么做的。对吧,帕雷利?」
法娜的语气很冷淡,可以感受到她自己对这艘穹舟并不抱好感。
「没错。这里原本是被称为国立人类史博物馆的博物馆。后来才以从外侧包覆的形式建造了太空船。只有内部装潢跟当时的博物馆一样。那么,我带你们进去里面吧」
斯基亚帕雷利说完便转向后方。法娜的轮椅趁这个空档被伊欧她们推到我旁边,然后对我悄声说道。
「…………蕾咪,快逃。现在立刻逃离这座城市」
我不懂法娜的意思。逃走?为什么要逃离这座城市?
「……现在的帕雷利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总之你不要管我,快点逃走」
然而法娜的行动似乎被斯基亚帕雷利看穿了。她话才刚说完,身后的入口大门就关了起来,天花板也降下了铁栅栏的闸门,堵住了她们的退路。
「你们两个怎么了?快过来」
再次转过头的斯基亚帕雷利,眼神感觉非常冰冷又干枯。
「……你把我们关在这艘船上了呢」
「不该用这种说法。伊欧、诺伊、洛洛,把她们两个带过来」
「不行哦,伊欧!不可以听帕雷利的话」
「呜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不猪道—」「不知道—」
斯基亚帕雷利折返,从不知所措的伊欧她们手中抢走轮椅的手推握把。法娜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逃跑,只能任凭他人摆布地被推往博物馆深处。
「帕雷利,住手!蕾咪跟这件事无关。不要把她卷进来!」
斯基亚帕雷利的态度简直把法娜当成物品对待。突然变了一个人。法娜在轮椅上再怎么抗议,她一个人也逃不掉,我也只能在一旁看着。
我们被带到这栋巨大博物馆的主厅。在高达几十公尺的圆顶穹顶正中央,有一尊全裸的女性石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石像微微低头,露出胸部,虽然的确很漂亮,但那个人的双臂已经崩毁。看起来似乎是古老的石像,我看到大厅的墙壁上还装饰了好几幅巨大的绘画,大概理解了。
粗暴地涂上油画颜料,以有些模糊的笔触描绘的,是撑着阳伞的女人。才刚这么想,又看到有如照片般精巧描绘的宫殿,以及一群留着胡子的大叔聚在一起开晚餐会的画。虽然不太懂,但我觉得大家的画都画得很好。
「这里收藏了数万件人类草创期的艺术品。保管的不只有雕刻或绘画」
斯基亚帕雷利举起一只手,天花板便降下了大音量的旋律。我心想好像在哪里听过,记得是在那座废墟里从收音机播放的曲子。
「音乐、影像、文学。还有已经失去实物的艺术作品,也以电子情报的形式储存在这间博物馆的资料库里。也就是说,人类创造的历史、文化,就算说全部都聚集在这里也不为过。这艘船就是五十七亿年的人类记忆本身」
老实说,我无法想像那到底有多厉害。只是,斯基亚帕雷利骄傲地述说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帕雷利,停下来。拜托你,别再说了。别再做这种事了」
「——法娜,可以请你安静点吗?」
他冷淡地打断法娜的话。斯基亚帕雷利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法娜的手也在轮椅的扶手上颤抖。被那么拼命写情书的对象如此冷淡地对待,不可能没事。
「蕾咪!快逃!帕雷利打算把你带到宇宙去啊!」
法娜的忠告太迟了。回过神来,我的手脚已经被某人从背后绑住了。
「什、什么!」
嗡嗡嗡嗡嗡嗡。我回头一看,发现黑色圆盘发出破风声浮在头上。无人机驱动四具螺旋桨滞空,伸出的机械臂抓住我的手脚。
我看过那家伙。那架无人机跟在废墟袭击我们的家伙一模一样。
「难道……那架无人机也是!帕雷利,那是你的……」
「没错。这些无人机被设定为寻找人类,将人带到这个极乐世界。话虽如此,这几十年来,探索范围内都没发现活人。蕾咪,除了你以外呢。好不容易发现人类,却因为暴风雪而跟丢时,我真的大受打击。不过,你的同伴——那具自动人偶不惜牺牲自己,把你带来这座城市。吾等自动人偶是为了替人类奉献而生。因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奉献精神,身为同胞,我感到很骄傲,也想对她表达最高的敬意」
他在说什么?要是没有那架无人机,莉娜或许就不会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找人类?」
「你不觉得这艘船少了什么吗?」
「少了什么……?那是、呃……」
「……是搭乘这艘船的乘员。这艘船原本是为了逃离毁灭的命运,让人类逃到系外行星而建造的。然而讽刺的是,应该搭乘这艘船的人类都在船完成前就几乎死光了」
活在这个极乐世界的人类只有法娜。不,加上我只有两人。
「吾等被托付了人类遗留下来的记忆。自动人偶是为了替人类奉献而生的奴隶。正因如此,吾等必须永远保存过去这颗星球有人类存在的记忆」
——蕾咪,你要好好记住。自动人偶是被制造成无限接近人类的存在。像人类一样思考,对某事感到喜悦、悲伤。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是人类的奴隶,而是因为他们是与我们人类并肩而行的朋友。
我想起托尼爷爷以前说过的话。自动人偶的思考回路和人类相同。所以,和人类一样,被逼到绝境就会失控,失去对未来的希望就会对过去产生妄执——。
「所以,蕾咪,还有法娜,我要你们搭乘这艘船。为了将人类的历史,还有睿智的记忆永远遗留在这个宇宙」
没错,对斯基亚帕雷利来说,我和法娜都跟博物馆的收藏品一样。
「这种事当然不行啊!宇宙是什么!我才不要去那种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我……我要和莉娜一起活在这颗星球,死在这颗星球!」
我大喊着拼命抵抗。不管他说出多么崇高的理想,我死都不想去什么鬼宇宙。
但是,双手双脚都被无人机触手抓住的我已经无处可逃。无人机就这样把我抬起来,缓缓开始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