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斯基亚帕雷利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我温柔过——。法娜在昏暗的书库里闷闷不乐地思考着。
自动人偶是为了侍奉人类而制造的机械。侍奉人类的精神虽然会献身治疗体弱多病的法娜,但不会对法娜本身温柔。说到底,法娜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她是搭乘方舟的唯一乘客——或许是这样。
法娜感觉到在胸中燃烧的爱慕之火不安地摇曳着。
从那天之后过了几天,蕾咪被软禁起来。法娜本身虽然没有被限制行动,但那是因为她本来就坐轮椅,所以也无法逃离这个城镇。
法娜现在在船舱最深处的巨大图书馆里。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上排列着许多古书,飘散着些许霉味。人类史博物馆附设的这座国立文明图书馆也收藏了从人文科学到自然科学领域,古今中外的知识。
「法娜、法娜~。这边、这边~」
伊欧一边挥手,一边爬上梯子拿出厚重的书本。
「真亏你能找到呢,伊欧」
「唉嘿嘿嘿~」法娜一夸奖,伊欧就可爱地害羞起来。伊欧手上拿的似乎是医疗机器的相关技术书。法娜用不自由的指尖翻页,确信了。
「呐,伊欧,我有事想拜托你,你愿意听吗?」
虽然外表是小孩,但伊欧和诺伊其实都是装满高度技术的医疗用自动人偶。平常漫不经心,没在使用的半边大脑里累积着高度的医疗技术知识——应该是这样。虽然从她们日常的模样很难想像就是了……保存在文明图书馆里的不只有书籍,从设置的终端机连上资料库,想看的知识都能阅览。法娜将复制了获得情报的储存装置交给伊欧。
「伊欧,把这个资料输入到自己里面。听好哦?接下来要由你进行重要的手术」
「呜~。可是~可是~。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拜托了,伊欧。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法娜知道伊欧无法拒绝。明知这点还拜托这孩子做残酷的事,自己真的是很过分的人吧。但是,已经决定了。三天后执行,没有退路了。
法娜离开图书馆,带着伊欧来到穹舟的甲板。这么一看,真的只像古老的帆船。高高扬起的帆似乎不是靠海风,而是为了在宇宙空间承受太阳光的压力前进的太阳帆。
太阳已经下山,淡淡的月光照亮甲板。斯基亚帕雷利站在月光聚集处,手扶着船缘的栅栏,俯视沉入黑暗的极乐世界街道。
过去有无数不输给星空的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现在也只点亮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照明。法娜鼓起勇气,出声叫唤「帕雷利」。
「……你真的打算驾驶这艘穹舟吗?」
「这是跨越一百三十年的计划。事到如今,我不打算停止」
他依然顽固,看也不看这边。
已经失去原本目的的移民计划究竟有何意义?说到底,原本预定搭乘这艘船的只有法娜一人,就算增加到两人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了将人类曾经存在过这件事流传后世的生物样本——这就是这座城市的最后幸存者法娜被赋予的使命。飞向宇宙后不久就会进入人工冬眠,以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状态永远在宇宙中徘徊。
反正注定会死,所以法娜一度打算接受这个计划。但是现在在自己心中燃烧的恋慕之火却在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自己或许是个相当单纯的人也说不定。
「我——」
就算想说「我不要」也说不出口。一旦拒绝,一定会惹他生气,会被讨厌。我不想被他讨厌。所以只能参加这个愚蠢的计划。法娜一直是这么想的。
「而且这也是为了法娜好。希望你能理解」
——为了我好。这句话,这份微小的温柔让法娜想要高兴得手舞足蹈。
「在这个宇宙的某个地方应该有先走一步的人类。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们的文明或许有可能治好法娜的病吧」
或许他有稍微考虑到法娜的事情。但是,他从根本上就搞错了。对法娜来说,活着未必是幸福。就算治好疾病活下来,那里也是没有人认识自己的陌生地方——。法娜知道斯基亚帕雷利不打算上船。他打算和这个逐渐毁灭的城镇命运与共。
「……帕雷利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计划……?」
自动人偶失去了应该奉献一切的人类。现在束缚他的只有对过去的妄执。他侍奉的不是人类,而是过去的亡灵。希望他能清醒——但她的声音也传不到他耳中。
「沉睡在战灾慰灵墓地的难民们。其中几人是我亲手杀死的」
「——————」
第一次听到的这句话,让法娜不由得哑口无言。斯基亚帕雷利过去确实隶属于军队,所以这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是,法娜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和战争的印象连结在一起。
「为了他人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是总统——我的主人的口头禅。他倾注力量在为贫民谋福利的事业上,也试图帮助难民。后世的人们将他贬为愚蠢的执政者,但我相信主人所揭示的理想是正确的。但到头来那个时候的我没能遵守教诲,而是遵从了军令。我至今仍然对这件事感到后悔。故此我必须赎罪」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没有把话说完。违背自己的意愿参加军方的作战,将枪口对准了胆怯的人们——。法娜能够理解,其实内心温柔的他究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总统在失意中倒下,就此过世。他在病床上对我说,要我将剩余的人生奉献给人类。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我必须为了人类奉献才行」
他的决心很坚定。不管法娜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想法吧。
「……那个,帕雷利。我写了信给你」
结果那封像厚重字典一样的信作废了,变成了短短的几张信纸。法娜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交给他。因为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我啊,有话想跟你说。我希望你知道我的心意——」
「…………法娜。我没有资格收下那封信」
——啊啊,果然。法娜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了。
「而且你接下来就要搭上船。现在你怀抱的是多余的感情」
——法娜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所以,法娜为了泄愤,鼓起勇气想稍微让他困扰一下。
「帕雷利……我不想搭上船。我不想前往宇宙」
「那可不行。这个计划没有法娜就没有意义。而且我说过了吧。这是为了你……」
「那种事怎样都好!」
法娜把折起来的信纸砸向斯基亚帕雷利。活字印刷的薄信纸被风吹得像细雪一样飞舞。
「人类的睿智还是遗产什么的都跟我无关!我……我现在就活在这里!就算有无法好好走路的脚,有连笔都握不好的手,有没有机械就随时会停止的心脏,我依然活在这里,喜欢上了你。这个狭窄的世界就是我的全部!不管多么渺小,除此之外的东西我都不需要!」
法娜悔恨得泪流不止。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传达的心意和散落的信纸一起被风吹走。斯基亚帕雷利什么都没有说。法娜害怕看到他的表情。夜晚的黑暗遮住了彼此的脸,这是唯一的救赎。
「我的身体或许会无法动弹,或许再也无法见到喜欢的人。这是我能传达给你的最后的话哦」
法娜用手掌按住车轮转动。她硬是想斩断心中无法割舍的眷恋。
「再见」
法娜这么说完,离开了甲板。
■ ■
蕾咪以为自己会被关进牢笼里,所以有些扫兴。如今自己被关起来的地方有红地毯地板、软绵绵的床铺跟沙发,还有——
「蕾咪~,吃饭了哦~」
——可爱的执事。洛洛从送餐口那边摇摇晃晃地拿着托盘,将今天的午餐拿到蕾咪面前的餐桌上。今天的菜单是奶油炖菜跟一片盐面包。
「谢谢,洛洛总是很了不起呢~」
「唔—,夸我夸我~,再多夸几句~」
来到这里后蕾咪明白了一件事。有三人在场时,洛洛顶多只会说三个字,不过他一个人时可以说十个字左右。
蕾咪被软禁的房间跟之前去过的乌托邦饭店一样豪华。有吧台(不过没有酒保),也有撞球台(不过没有对战对手),而且房间角落还有吃角子老虎机。
「那个—,一次吃角子老虎机要多少钱呢?」
「………………」
没有回应,看样子只是普通的吃角子老虎机。
「蕾咪~,你在做什么~?」
「嗯,就只是之前遇见的吃角子老虎机是会说话的」
这里是穹舟里的一个房间。虽然确实是个无拘无束的地方,入口却被从外面锁上了。自从被无人机抓走后,蕾咪就一直被关在这个房间里,洛洛也一直陪在身边照顾她,同时担任聊天对象。小小的送餐口是电梯,肚子饿的时候,餐点就会从某处被送到送餐口。吃完的餐点只要放在那边,就会有人来回收。这是VIP待遇。除了不能外出以外。
斯基亚帕雷利打算就这样载着蕾咪发射穹舟吧。漫无目的的旅程,也没人能保证自己活着时能抵达某颗星球。蕾咪吃完准备好的餐点后,躺在沙发上陷入沉思。这半天来,思绪一直在空中盘旋飞行。
莉娜。她又下意识地低喃。感觉一天之中好像会呼唤这个名字好几次。每次想起莉娜,肺部就会萎缩,变得呼吸困难。其实她也想自暴自弃,想连同肺部跟心脏一起压扁。不过,她跟莉娜约好了。要连同莉娜的份努力活下去。所以她不能去什么宇宙。在这颗星球上,还有好多自己要做的事情。
「洛洛,我们要逃出这艘船哦」
「嗯,要逃走~!」
自从被关进穹舟后,蕾咪就一直在缜密地拟定大逃亡计划。
「要怎么逃走呢?」
「破坏那个入口!然后躲过追捕跑起来!」
「哦~!好方法!」
蕾咪已经从某个管道取得这艘船的构造图。从这间客房笔直前进的话,就会来到一个叫做「柱子Pile」的挑高空间,从那边可以爬上通往船上甲板的气密舱门。船坞内有架设作业用的临时鹰架,所以应该可以从甲板走过去,再从楼梯下到地面才对。
再来的问题就是,要如何突破这间客房的保全系统。入口的门锁是用电控的,要打开它的话,就必须输入某种密码才行——
「最坏的情况,只要破坏掉就能打开了!」「破坏它~!」
至少就客房的性质而论,保全系统应该没那么坚固才对。蕾咪很擅长分解破坏,如今没莉娜在旁边生气说『蕾咪,禁止分解!』,所以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发挥这项特技,而且她也已经订好用来破坏的道具了。
『决定后天上午八点发射穹舟。同日早晨四点开始着手发射程序。解除船内一部分的警备。之前订购的物品这边会在明天准备。静候定时联络』
这是昨天从某个管道寄来的简短信件。是用打字机输入的美丽活字。
然后,约定的定时联络时间就快到了。后方传来「碰」的一声,突然间,餐点用的电梯喀啦喀啦地动了起来。铁卷门开启后,出现在那里的不是餐点,而是信件跟磨损到快坏掉的腰包。腰包是蕾咪一直爱用的工具包。因为一直放在病房里,腰部感到很寂寞。蕾咪立刻将腰包缠在腰上,确认工具。
接着打开信件,上面用像是小孩子乱写的字写着『明天,早上五点开始作战。在甲板上的瞭望台集合』。大概是伊欧或诺伊写的字,平常都是法娜用打字机打信件,今天却很罕见。
或许是为了准备而很忙碌。总之十八小时后,一生一次的大作战终于要开始了。蕾咪做好觉悟。
——我要跟法娜她们一起离开这艘愚蠢的方舟。
柱钟的钟声告知作战开始的时间。
蕾咪单手拿着螺丝起子,正在分解电子锁的控制盘。最近经常被莉娜阻止坏习惯,所以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分解机械了。最后花了整整一小时,连门把一起拆掉破坏了。
「哦~蕾咪,好厉害~!」
「承蒙夸奖,深感光荣!」
两人比预定时间稍微晚了一点,从客房出发。
这原本就是一万人规模逃离太阳系的一大计划。从构造图也能窥知船的规模有多巨大。船内的居住区分成好几个楼层,不过贯穿船体中心部的巨大挑高空间从最下层连接到最上层。构造图上记载那里是伺服器室。
在那个巨大伺服器室里有被称为「柱子」的装置。是斯基亚帕雷利自豪地夸口说累积了人类五十七亿年历史记忆的大容量记忆体。
首先按照构造图在走廊前进,花了三十分钟左右抵达柱子的脚边。
「哇啊~,好厉害」「好大~呢~」
蕾咪不由得发出叹息。她从直径应该有一百公尺的巨大竖坑最下层仰望上方。有如漆黑巨大桩子般的机械悠然地俯视蕾咪。柱子是桩基的意思。打入竖坑正中央的那根黑色桩基,表面有淡淡的人工紫色光芒在流动。那是累积了庞大历史记忆的装置。何时何地谁生谁死,哪个城市繁荣、哪个城市灭亡——巨细靡遗累积的五十七亿年记忆,说起来就是人类的墓碑。
阶梯沿着竖坑的墙壁呈螺旋状延伸。在阶梯上奔跑,刚接好的骨头发出悲鸣。即使如此,仰望没完没了的阶梯,蕾咪仍是略微感到绝望。
「呜呜,阶梯好累人」「加油~蕾咪~」
稍微向上爬了一阵子后,蕾咪再次仰望柱子。她张开自己的手臂,试着测量这根巨大桩基的大小。
「我大概有一万人份的大小吧?」
的确,考量到人类五十七亿年的庞大历史,或许这样还有一点小。不管是蕾咪或是莉娜,两人一起旅行至今的道路,一旦进入那里面的话,连大辞典的一页角落都不到。虽然悲伤,却有一种被迫面对这就是现实的感觉。
「呐,洛洛。为什么我们会活着呢?」
「呜—,好困难—」
「也是呢,很困难呢。抱歉,说了奇怪的话」
这种哲学性的思考余裕,也被突然响起的警报声轻易击溃了。
随着呜—呜—地发出声响,昏暗的紧急照明灯也闪出红光。
「确认搭乘者脱逃。确认搭乘者脱逃。各人员立刻逮捕脱逃者」
无机质的人工语音宣告紧急状况发生。果然想着能够平安无事的逃脱,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怎~么办、怎~么办,穿帮了~」
「只能逃到底了不是嘛!」
总之,蕾咪扛着洛洛冲上阶梯。她还有自信可以逃得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底部突然向上推挤的冲击令船体摇晃。
「准备发射,进入程序7」
冰冷的人工语音广播再次在巨大竖坑中回响。与此同时,船体再次横向摇晃,蕾咪不由得踩空阶梯差点摔下去。
「危险!」
她立刻抓住扶手站稳脚步。根据法娜事前给的资料,「程序7」应该是船体底部的动轮驶上发射用轨道的阶段。在总共十一道的发射程序中,这是位于正中央偏后方的阶段。从这里开始喷射引擎会正式点火,在倒数五百之后,穹舟会一边在弹射器的轨道上奔驰,一边朝天空发射——。说是太空船,发射方法却挺随便的。
如果能就这样逃掉的话——这种淡淡的希望也被从天井底部以猛烈速度逼近的追踪者驱动声残酷地击碎。那是曾经听过无数次的螺旋桨声。
会让人误认为是鸟的黑影从竖坑底部飞翔,无机质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那架无人机。
连摆出架势的时间都没有,刹那间,沉重的枪声突破警报声轰响。锐利的弹道瞬间穿越眼前,在对面的墙壁上开出洞穴。刺进墙壁的是食指大小的针《Needle》。在粗犷的机械臂上装备了刺针枪的无人机从空中虎视眈眈地瞄准这边。
「啊哇哇哇哇哇哇,怎~么办~!怎~么办~!」
那家伙嗡嗡嗡地驱动螺旋桨与马达,在竖坑中悠然地盘旋。虽说是杀伤力低的刺针枪,不过在战场上用来让逃走的俘虏或暴徒无力化绰绰有余。攻击到不妙的地方就会当场死亡。朝向这边的枪口威吓着蕾咪。蕾咪对从空中狙击的对手毫无对抗手段。
「只能逃了啊!」
枪声接连响起,白色墙壁陆续被针刺穿。就算在阶梯上一味地逃跑,无人机仍是游刃有余地一边上升,一边继续追踪。这边明明在奔跑,对方却像是在走路似的,甚至让人觉得它简直像是狼将猎物逼入绝境享受狩猎乐趣似的。
「这里~。这里唷~」
爬到尽头后,那里有一个气闸的入口。那里同样有电子控制的锁,以及看起来很重很坚固的开关用把手。法娜事先告诉了自己密码,不过要打开这扇看起来很重的气密门扉,背部明显会变成针枪的绝佳目标。
「洛洛,你能一个人开锁吗?」
「呜—,我会加油的~」
「谢谢,因为洛洛很聪明嘛。这个稍微借我一下」
如此说道后,蕾咪借走了洛洛喜欢的绿色帽子。接着她在自己的腰包里摸索,取出一组螺丝起子跟伸缩用绳索。
确信将猎物逼入绝境后,无人机一边将枪口指向这边,一边缓缓逼近。蕾咪在心中默念。很好、很好。再过来些、再过来些。
她将螺丝起子跟扳手塞进小小的三角帽里,用绳索紧紧绑住帽子的开口处。幸好无人机没察觉到这边的目的。它接近至数公尺的位置,一边滞空,一边将枪口对准这边停止移动。它似乎在等待这边求饶。
然而,这种从容正是致命的失误。
「就是现在!」
使出浑身之力高高挥出的即兴投石器击碎了一具螺旋桨。无人机一边失去飞行平衡,一边坠落,最后朝天花板射出数发针。
「门,打开了唷~」
「好,那么,趁现在哦。一起走吧,一、二、三!」
无人机不知何时会重整态势返回这里,而且或许会呼叫同伴。如此思考后,就完全没有了从容。蕾咪跟洛洛两人将全身重量压上把手旋转后,严密的气密门扉空出了缝隙。没时间了,两人钻过去后立刻再次关上门扉。
通过门扉后,另一头已经是气闸室了。无人机应该也追不过来才对。来到这里后,蕾咪总算松了一口气。从这里爬上梯子后,会合场所的瞭望台应该就在上面。
「蕾咪~!成功了呢~!」
「对呀,洛洛的支援也很棒!」
「唉嘿嘿嘿~」
蕾咪跟伙伴啪的一声互击手掌。就在此时,告知要进行下一个步骤的舰内广播传入耳中。剩下的工程还有三个,似乎连片刻都不能犹豫了。
穹舟的瞭望室和蕾咪想像的完全不同。晨光透过圆顶状的玻璃天花板洒落而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完全不像太空船的蔷薇园。鲜红的花朵绽放,仿佛迎接我们的到来。
「哦哦~,好~漂亮!」喜欢太阳的洛洛兴奋地在庭园中奔跑。喷水池喷出水柱,清澈的水在水道中流动。蝴蝶停在花坛的花朵上,虫儿在草地上跳跃。在风的引诱下,蔷薇的甘美香气刺激鼻腔。
然而蕾咪是在这个玻璃外的世界出生,然后活到现在的。被雪跟冰复盖,草木花朵虫子动物几乎都消失的世界——如果自己是诞生在五十七亿年前,能在这种光景理所当然地持续的世界中生活的话。在星期六之类的下午出门,坐在这种美丽公园的长椅上,莉娜就在身边,像这样度过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任由时间流逝的时光。这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呢。虽然光是这样想或许就是徒劳无功就是了。
蕾咪在会合地点寻找法娜她们。她们应该比自己早到才对。「法娜、法娜」她试着出声呼唤。然后,从某处远方传来声音。大概是伊欧或诺伊。她牵着洛洛的手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太阳公公,暖呼呼的~,好幸福~」
蕾咪对开心地摇晃身体的洛洛说了声「谢谢」,将帽子还给她,洛洛害臊地露出腼腆的笑容说「不客气」。
即使是在玻璃围绕的庭院里,也吹着清澈的风,小鸟也飞来歌唱。这么幸福的地方再过不久就得告别了,这让她感到有些遗憾。她让风吹拂发热的身体,内心雀跃地期待与法娜她们重逢。
离开树篱围绕的庭园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在青翠茂密的草原上,白色花朵们微微地摇晃着小小的花瓣。简直就像是积雪形成的雪毯。那是由小花瓣聚集而成的白诘草花。轻盈地随风摇曳的模样简直就像是雪之妖精。
从那片白色花田里出现人影,传来声音。
「喂——这边、这边——!」
即使蕾咪挥手,对面也没有挥手回应。伊欧跟诺伊或许正玩闹着,没注意到这边。她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踏上白诘草的地毯。小小的茎互相缠绕,从缝隙间探出头的三叶小草也很可爱。
偶尔会出现四叶草,以前莉娜曾得意洋洋地说,只要找到那个就会变得幸福。说不定大家正热中于寻找四叶草。
不过,现实传入耳中的却是孩子们的哭喊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欧跟诺伊在哭。是怎么了呢?而且法娜跑去哪里了?从这边看不清楚。稍微前进后,总算看到法娜横躺在花田里。
蕾咪的脚在此时突然停住。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法娜她!法娜她!」
「法娜死掉了——!」
来到声音传入耳中的距离后,也看见法娜变成苍白的脸庞。
脑袋瞬间冻结。
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还是想让自己吓一跳?蕾咪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不过每一种都不合理。洛洛也放开手冲到法娜身边,接着跟伊欧她们一起「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哭了起来。
从头到尾都跟莉娜那时一样。蕾咪需要时间面对这个现实,好几次都犹豫着要不要踏出第一步。法娜静静沉睡的模样跟莉娜一样,被美丽的花朵包围着。
——我,就快要死了。
蕾咪想起法娜不知何时说过的话。全身的神经会变得无法动弹的病。先是手指头无法动弹,接着双脚无法站立,再来或许就是心脏停止跳动——所以,就算心脏停止跳动的时机是今天、是此时此刻,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骗人……骗人的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两人边哭边想传达些什么,却完全不得要领。
蕾咪再次绝望。妈妈、托尼爷爷,然后连莉娜都死了。大家就像死神附身在自己背上似的死去。死亡在这个世界里蔓延得太严重了。
——听好了,蕾咪。任何事物都有结束的时候。无论是我,或是你。这颗星球,还有太阳也一样。死亡总有一天会到来。所以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要啊,托尼爷爷。我不是那种能够轻易接受这个事实的聪明孩子。无论是至今为止还是从今以后,每当有人死去我都会受伤哭泣,挣扎咬牙站起来。我这个人就是不肯放弃。
所以蕾咪不想相信法娜死了。最初看到法娜安详沉睡的脸庞时,蕾咪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虽然蕾咪没有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不过再次看到法娜时,蕾咪感觉她的口鼻似乎微微地在呼吸。
这次蕾咪把耳朵贴到法娜的胸口。扑通、扑通,心跳声微弱到仿佛随时会停止。
「大家,法娜还活着哦!」
「咦,真的吗?」「真的吗~?」「真的~?」
法娜也还没有放弃活下去。即使心脏随时会停止跳动,她也拼命地活着。一定还能引发奇迹。蕾咪脑中突然浮现斯基亚帕雷利的脸。
「请帕雷利看看吧!只有这个方法能救法娜!」
总之蕾咪先把睡着的法娜背到背上。那身体比想像中还要轻。
「帕雷利呢?帕雷利也在这艘船上吧?」
然而伊欧她们却摇头。
「没有,帕雷利说他不搭船~」「他说了~」「说了~?」
「唉,这是真的吗?我还以为帕雷利也搭船呢……」
「没有,帕雷利说他要跟法娜道别哦~」「他说了哦~」「哦?」
「……跟法娜道别,这是什么意思?法娜明明为了帕雷利拼命写信的说」
——所以,我不想对这份恋心留下遗憾。我想将我本该用一辈子说出的话,全都传达出去。
想起法娜的话语时,蕾咪对斯基亚帕雷利感到无比火大。
「走吧!把法娜带到帕雷利那边!」
「加油吧!」「加油油!」「加油!」
然而,现实却不等人。就在此时,舰内广播响起,告知发射准备工程正在进行。
发射程序9。也就是开始倒数。只要船抵达最终发射位置,倒数五百秒后归零,之后就只要点燃引擎将船带往宇宙就好。
考虑到法娜现在的状态,不用数到五百,剩余时间就更少了。
「这边、这边~!」诺伊招手,蕾咪追在她身后。在这里浪费了三十五秒。抵达穹顶边缘时,伊欧与洛洛正拼命转动气密门的把手。通过气密门来到外面的甲板又花了十五秒。一分钟轻易地就要结束了。
蕾咪没空感动于久违的外面空气,忘我地在倾斜的甲板上奔跑。船坞内组装的舣装作业用的踏板围住船体。事到如今,大型的搬运用起重机也还没被撤走,就这样放置在原地。即使如此,倒数的广播仍然响起,仿佛船就算勉强自己也要急着出发。
只要能从甲板边缘跳到踏板上,应该就有办法了。剩下四百秒。
然而,直到最后都妨碍蕾咪的,果然还是那个可恨的螺旋桨声。
「那个~!是鸟~!」「不对~,是飞机!」「是无人机~!」
在头上滞空的无人机跟在船内对峙的机体不同。取代刺针枪搭载在上面的是之前那种管状触手与搬运用的四只机械臂。应该是打算抓住我们拖回船上吧。一旦开始发射程序就无法中断系统。更何况倒数已经开始。对方一定会赌上一口气来抓我们。
无人机在空中大大地盘旋一次后朝这边突进。四只机械臂驱散洛洛她们。然后飞来的铁拳毫不留情地击向蕾咪的侧腹。
「呜、呜咕!」
蕾咪立刻站稳脚步以免放开法娜,但触手从背后悄悄靠近缠住她的脖子。腹部挨揍的痛楚还没消失,这次又换成脖子被勒紧。这样下去连逃都逃不了。在无法抵抗的情况下,触手接连缠上手脚,绑住四肢。
「呜!别……妨碍……我。我得救法娜才行」
回过神时,蕾咪的手脚已经完全被绑住,身体缓缓地浮上空中。在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法娜倒在地上的身影。
蕾咪束手无策,只能拼命地伸出手。然而距离太远了。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蕾咪不甘心地咬牙切齿,一边感受到意识渐渐开始变得模糊。
■ ■
——————————。
「欢迎光临乌托邦饭店」
在饭店入口迎接我们的是戴着蝴蝶结领带的饭店员工们。对方深深地鞠躬行礼,我也忍不住跟着回礼。
「莉娜真是的,我们可是客人哦」缇雅取笑了我。
「大小姐,我来帮您提行李吧」
「啊,谢谢你」缇雅也点头行礼。
抬头仰望,只见水晶吊灯闪闪发光,地板的地毯也像新的一样漂亮。缇雅对对高级饭店感到畏缩的我说道。
「好啦、好啦,难得两人一起旅行,稍微奢侈一下也没关系吧?」
没错。现在,我们正在旅行。我跟缇雅,两人一起旅行。
缇雅握住我的手。在饭店员工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客房。
「客人,请用」
用咖啡壶倒出咖啡的,是长出手脚的吃角子老虎机。
「好厉害,吃角子老虎机说话了!」
「是的,我是吃角子老虎机兼饭店柜台。两位是姐妹出来旅行吗?」
缇雅在咖啡里咚咚咚地加入五颗方糖,再加入大量的牛奶搅拌。
「嗯,是啊。因为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两人一起旅行过,所以想说偶尔像这样两人一起度过也不错」
「哦哦,那可真是。两位的感情非常好呢。啊,如何呢?要不要试着拉一次吃角子老虎机呢?算您免费哦」
「哦哦!我要玩、我要玩!」
缇雅相当起劲。就算我阻止她,她大概也不会听吧。缇雅一拉下把手,就响起华丽的音乐,滚轴开始转动。樱桃、李子等水果图案不断旋转。图案之所以是水果,据说是因为以前的奖品不是钱,而是口香糖或零食等东西。叮当、当当。三个7并排,响起恭喜的音乐,大量代币哗啦哗啦地掉了出来。
「好厉害、好厉害。呐,我可以再玩一次吗?」
「请吧、请吧。不过第二次开始就需要代币了」
……这个吃角子老虎机,该不会其实很会做生意吧?
「好,我要上啰!」
我姑且还是先给她忠告,要她适可而止。可是缇雅还是充耳不闻,把代币投进机器,拉下把手——。
「哦哦,现在居然还有人会搭便车,真是稀奇呢!」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站在荒野中的一条笔直道路上。一台卡车停在我们眼前,从驾驶座的窗户探出头来的,是个看起来很刚强的中年女性。
在草原的笔直道路上,毒辣的太阳光晒得皮肤发烫。我们走来的道路上立着写有「ROUTE 66」的标志。
缇雅举起写有「到希多尼亚」的素描簿。
「年轻女孩搭便车,要是被坏男人抓走怎么办?」
自称奥莉薇亚的女性驾驶嘴上这么说,还是让我们搭上车。卡车上有华丽的灯饰,车内也播放着大音量的庞克摇滚乐。
「嘿唉,你们姐妹俩出来旅行吗?真不错呢!」
在活泼的音乐与初夏的风从窗户吹进来的车内,卡车潇洒地奔驰在草原上。坐在副驾驶座的我,发现仪表板上有一张抱着小婴儿的年轻夫妇照片。
「这个吗?这是我和留在乡下的老公和女儿的照片。怎么样,很可爱吧?虽然现在长大到变得很嚣张就是了。等这份工作结束后,我打算回去看看他们」
「哦,小婴儿好可爱啊。不过,这辆卡车在运送什么东西呢?」
缇雅从后面的座位探出头来。
「你问这辆卡车的货柜里装的东西吗?听了可别吓到哦」
奥莉薇亚稍微卖了一下关子。
「是给小孩子玩的玩具。我的工作就是把玩具运送到世界各地的小孩子手上」
奥莉薇亚一度停下卡车,从椅子底下拿出白色袋子。
「好啦,机会难得,我给你们一人一个吧」
说完,奥莉薇亚将小小的木雕火车玩具放在我的手上。
「哇啊,好可爱哦。真的可以吗?我好喜欢火车!」
可是,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火车上了。
喀当、叩咚的车窗摇晃着,缇雅则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景色。
「奇怪,我刚才好像还坐在卡车上……」
「真是的,怎么了?莉娜,你睡昏头了吗?」
火车一边在夏日天空中喷出黑烟,一边奔驰。
「……那个,我是不是在作梦啊?总感觉我好像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什么样的梦?」
车窗外可见发出蓝光的大海,候鸟们展开翅膀,仿佛要横越透明的天空和大海之间。
「就是……可怕的梦。家因为战争被烧掉,我和缇雅变成难民四处旅行的梦。然后……缇雅就……缇雅就……」
好奇怪。眼泪流出来了。明明不是感到悲伤,明明只是在说梦里的故事,胸口却像被撕裂一般,泪流不止。因为、因为,缇雅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那一定很可怕吧。莉娜,你真勇敢呢」
缇雅移动座位坐到我旁边,像在安抚小孩子似的抚摸我的头。
「三明治、三明治和茶,要不要来一点~」
缇雅叫住从对面走来的叫卖小姐,说道:「我需要来点~」
「你们姐妹俩出来旅行啊?感觉真开心呢」
叫卖小姐递来两个装在盒子里的三明治,这么说道。
「是啊,我们要一起前往极乐世界」
「那里有一座很大的博物馆,你们可以去看看哦。啊,我叫艾丽。我先生在希多尼西亚开面包店。你们如果到附近,一定要来光顾哦」
然后,我下了火车和缇雅一起走,再次回过神时,我已站在一块大岩石前。
「听说这是大约五十亿年前掉落的月球碎片」
月之墓场——。我仰望被这么称呼的奇形巨岩。不知不觉间,夜空已满是星光。远离城市的闪烁星光,看起来耀眼夺目。
宛如墓碑般插在大地上的月球碎片,是感情很好的双胞胎月球的姐姐。可是,两人被撕裂,一人在大地上化为尸骸,另一人则在没有心爱之人的天空中持续闪耀。
缇雅在月球碎片前停下脚步。
「我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
「为什么……怎么了,缇雅?离极乐世界只剩一点路了哦?」
可是,我总觉得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至今我做过好几次、好几次相同的梦。每次我和缇雅的旅行都会在这个月之墓场结束。我有预感,我们无法继续一起前进了。
「我的旅行就到此为止。所以,莉娜,接下来你就继续你自己的旅程吧」
「我不要……。我们一起走嘛!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
现实生活中不会流下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哽咽地大喊。我抓住缇雅的手臂,打算硬是将她带往月之墓场的前方。可是,我试图抓住的手臂却从我的手中溜走
「莉娜,我啊,从某个人手中收到了给你的情书」
缇雅这么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字迹有点像小孩子一样圆滚滚的,但又像是模仿大人般,有些笨拙。我打开那封,从中感受到了写信人竭尽全力的用心。
致莉娜:
应该说是好久不见了。自从你不在之后,最近总觉得寒意更深了。你还好吗?
怎么样?我学会了写信,现在正在写给你的信哦。虽然现在看不到你的脸有点寂寞,不过为了早点见到你,我也会努力复健。所以要等我哦!话虽如此,这封信是打算在见到你之后再交给你的。
我写信给你是有原因的。而且,这可不是普通的信哦。你知道吗?写给自己喜欢的人叫做「情书」。所以,我也要竭尽全力,把我的心意全都写给你。
首先,想对你说声感谢。你不在之后,我现在只能一个人睡。你总是理所当然地陪在我身边,现在你不在了,床上空荡荡的,感觉好冷也好寂寞。虽然你总是生气地说:「不要把我当成抱枕用!」,可是,没有你在身边,真的让我有点孤单。还有,抱歉,我睡觉时踢到你了。抱歉,咬了你的耳朵。我会反省的。
还有就是,抱歉,每次都是我先睡着。其实如果可以和你聊天聊到天亮,你应该就不会无聊了吧。之前我还试过挑战熬夜,想和你聊到天亮,结果……嗯,我大概连一个小时都撑不住吧。
说实话,我其实觉得自己对你有些抱歉。晚上独自一人应该很寂寞吧。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哦。因为是你嘛,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其实我希望你能说出自己很寂寞。
莉娜,你救了我好多次哦。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挖妈妈的坟墓,结果先发现你被埋在里面了。当时真是吓了一跳。但是啊,那个时候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那个时候的我,对活着已经绝望了呢。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艾尔希雅是个很小的村子,几乎没有人留下来。听说在我出生前后,每天都是葬礼。我以为,自己会成为村子里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所以,当妈妈死了,托尼爷爷也死了之后——
其实,我原本打算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是不是很奇怪呢?可是,孤单一人,比死还要可怕。所以,莉娜,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哦。
你总是陪着我,睡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走路。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这些事情,拯救了我多少,我在见不到你之后才真正明白。
其实我对于这趟旅行一直很迷惘。如果待在那个村子里平静地生活下去,或许你能活得更久吧。带你一起旅行,会不会只是我的任性呢?
可是,即使如此,你还是陪我踏上了旅程。这趟旅程中,我找到了希望。虽然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死。托尼爷爷说,要我接受死亡的命运。但我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希望,即使成为最后一个人类,或者仅剩几个人类的其中之一,我也想跟五十七亿年前的人们一样,抬头挺胸地活着,然后迎接死亡。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对莉娜说——谢谢你。
写到这里,似乎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呢。明明只是想跟你说,我最喜欢你,却又写了一堆多余的东西。写信果然是件很危险的事啊,真不该做这么不像自己的事。
啊,最后还是得说一句,莉娜,我最喜欢你了。谢谢你能与我相遇,谢谢你每天和我一起睡觉,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活下去!
所以,今后也请和我一起活下去吧。致我最重要的家人——莉娜,我爱你。
我将那封满载用心与努力的信紧紧压在胸口,泪如雨下。没错。我正在旅行。不是跟缇雅,而是和我最喜欢的蕾咪。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巧合的是,我跟蕾咪走在我过去跟缇雅一起走过的路上。听到艾尔希雅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是当然的。因为那是我跟缇雅、跟家人一起长大的城市。我从地狱活着回来,再次回到那座城市……然后就倒下了。过了两千年,蕾咪把我挖出来,再次让我的时间转动了起来。
必须说感谢的人是我才对。
「看来好像想起来了呢,健忘的莉娜」
缇雅用一如往常的态度笑了。我看到她这样虽然有点不甘心,却止不住泪水。其实我一直很想像人类那样哭泣。可是,这似乎比我想像中还要痛苦。现在身为自动人偶的我能够哭泣,也是因为这全部都是梦的缘故。眼前的缇雅也不是真的。只是我的记忆让我看到的过去残影。
「来,莉娜。接下来你就一个人过去吧。你最喜欢的人在等着你」
「可是,我……应该已经死了……」
我那么乱来,在暴风雪中强行军。从梦中醒来的我不可能平安无事。可是,缇雅听到我这么说,摇了摇头。
「人类很厉害对吧。为了自己可以去抢夺,但也可以为了别人付出。即使是重要的东西也一样。生命就是像这样延续下去的呢」
「咦?那是什么意思……」
缇雅没有好好说明,取而代之的是笔直地注视我的双眼。
「干嘛一脸沮丧啊。莉娜!你是我妹妹吧,打起精神来!」
「什、什么嘛!我、我才是姐姐啦」
我哭着抗议。
「你用那种满是眼泪和鼻水的脸说你是姐姐,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这是……!难得在梦中可以哭,不哭就太浪费了,所以我才哭的。回到现实后,我、我才不会哭呢!」
缇雅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这样啊。那么,变坚强的莉娜要快点回去那个孩子身边才行呢」
缇雅用卑鄙的说法。这样我就无法拒绝了。其实我并不想跟缇雅分开。好想永远感受这温暖的手的温度。可是,之前我没有好好跟缇雅道别。这次一定要告诉她。
「缇雅。我……会努力活下去的。不管今后的世界有多么残酷,我都会成为一百零三亿年中最幸福的女孩!所以你一定要在天国好好羡慕我哦!」
「好好。我每天都会好好看照着可爱的妹妹的」
「我才是姐姐啦!」
「不对,我才是姐姐哦!」
「……再会啦!」
「嗯,再见!」
我跑了起来。忍住想回头的心情,忍住泪水——
i-286-287
「蕾咪!」
看到蕾咪即将被无人机带走,莉娜立刻扑了过去。
「咦……莉、莉娜……?骗、骗人的吧!」
蕾咪以像是看见幽灵的眼神看向莉娜。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因为莉娜真的是幽灵。
「蕾咪,有话晚点再说!现在得先想办法处理这家伙!」
虽然莉娜这么说,但她光是用单手抓住蕾咪肩膀就用尽全力,找不到阻止无人机的方法。不过,这里也有援军。
「要救蕾咪跟莉娜~」「哦~要救救她们~!」「救她们~!」
伊欧她们一起扑过去,同样挂在蕾咪周围。即使外表是小孩子,五人份的重量终究不是无人机可以轻易举起的。
四具螺旋桨全速旋转,机体摇摇晃晃。抓着蕾咪手臂的一条触手承受不住重量而松开,蕾咪趁机强行挣脱。只要单手能自由活动,这边就占优势了。
「莉娜!腰包应该还有一把工具!我来举起莉娜,你用那把工具打倒那家伙!」
「嗯,我知道了!」
蕾咪右手环住莉娜腰部,然后用力举起。
「莉娜,好、好重啊!」
「蕾咪,你不也是一样觉得我很重吧!」
两名少女一边因体重问题互相吐槽,一边莉娜反手握住螺丝起子,摆出架势。
「……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但是我们不能让这趟旅程就此结束!」
往下挥的一击打碎螺旋桨的螺旋叶片。四具螺旋桨之中只要有一具被打碎,就足以剥夺飞行能力。支撑不住五人份重量的无人机坠落,蕾咪、莉娜与洛洛她们一起狠狠摔在甲板上。
「蕾咪!还好吗?」
莉娜探头看向撞到头与腰而痛得打滚的蕾咪。
「我、我没事……我才想问你呢。呃,你是莉娜吧?是本人吧?脚也还在吧?不是幽灵吧?不是作梦吧?」
「我是本人,脚也还在哦。蕾咪,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虽然我还有很多事想问……」
然而,就在这时,倒数的声音无情地响起。剩下一百五十五秒。
「对了,船要发射了!得想办法救法娜才行」
重逢的喜悦与莉娜复活之谜都暂且搁置,蕾咪再度背起法娜奔跑。
「那边!那边有舷梯哦!」
总之蕾咪先朝莉娜所指的方向跑过去,最后抓住莉娜从舷梯伸过来的手。倒数计时剩下不到十秒,所有人都退到作业用的踏脚处。
『5、4、3、2、1……升空』
直到最后都是毫无抑扬顿挫的电子语音宣告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激烈的爆风袭击而来。
「大家抓稳了!」
暴风呼啸,卷起白烟。蕾咪与莉娜一边保护法娜,一边紧抓着围栏拼命撑过强风。花费一百三十年岁月建造的太空船——人类最后希望的旅程只在一瞬间。考量到这段岁月,就显得过于草率。没有任何人类搭乘的移民船在延伸至天空的发射台轨道上滑行,升空飞向天际。
撼动鼓膜的轰响。然后,复盖巨大都市的玻璃天花板破裂,移民船眨眼间飞离大气层。碎裂的玻璃碎片宛如细雪般随风飞舞。从天空破洞吹进来的外部空气,让穹顶都市的气温转眼间下降。
这就是人类最后的乐园——极乐世界的终焉瞬间。
走下数百米的阶梯后,出现在下方的是斯基亚帕雷利。他仰望破裂的穹顶天花板,稍显茫然地转头看向这边。即使见到蕾咪与法娜,他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甚至对于本该死去的莉娜也毫不畏惧。他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真的是直到最后都让人伤脑筋呢」
即使计划被搞砸到这种程度,却只用这种程度的讽刺就结束,感觉还是一样过于淡泊。不过,或许他某种程度上已经预料到这种结局了。
「呐,法娜她!法娜她不好了!」
法娜还是一样处于昏睡状态。呼吸跟脉搏都微弱无比,感觉只是时间的问题。
「……真是让人伤脑筋的公主殿下。居然为了素昧平生的自动人偶,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
这么说完,斯基亚帕雷利用仿佛知道一切的表情瞥了莉娜一眼。
「咦?什、什么意思?」
「这个……我醒来时她已经躺在隔壁的病床上……当时她还有意识……不过在那之后,去瞭望台后她就突然痛苦起来……」
……该不会——蕾咪建立一个假设。
「事情很简单。之前说过《黑曜石的心脏》也会用在医疗器材上吧。法娜的心脏病已经严重到难以靠自己维持生命活动。她至今能够活着都是多亏埋在胸口的辅助用人工心脏。《心脏》就是它的动力」
——也就是说,维系法娜生命的《心脏》,如今在莉娜体内跳动着。
「呜——法娜拜托我,所以我就帮她动了手术。我无法拒绝……」
「咦,伊欧动了手术……?」
「没什么好惊讶的。伊欧她们本来也是医疗看护用自动人偶。人类的手术不用说,她们的系统也被改造成能够自行维修自动人偶。所以就算没有上发条的人类,这座城市的自动人偶们也能继续活下去」
「呜哇啊啊啊,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法娜说要让蕾咪的朋友复活……。可是我却——我却——。呜哇啊啊啊啊」
莉娜抚摸哭泣的伊欧她们的头安慰她们。
「别哭。你们两个没有错哦。有错的人是我……。我还是想把《心脏》还给法娜小姐!」
蕾咪早就觉得莉娜一定会这么说。
「不行啦!那么做的话,这次会换成莉娜变得怎样?这种事是不行的啦!」
「可是这样下去,法娜小姐或许会死掉哦。虽然自动人偶只要有零件就能恢复原状,但人类只要心脏一停止就完蛋了哦!拜托了,蕾咪!已经没时间了啊!」
「呜……这个……」
或许正如莉娜所言。可是,要选择莉娜还是法娜?要蕾咪选择其中一方,这种事她做不到。
「那么,用我的《心脏》吧」
明明应该是究极的选择,但斯基亚帕雷利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反倒是被他这么一说,蕾咪慌张起来。
「咦……可是……」
「没时间犹豫了。既然没有其他人可以移植《心脏》,那么由我提供给她才合理吧。话说在前面,我没有其他库存了。伊欧、诺伊、洛洛,快点准备手术」
可是,所有人都理解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帕雷利的《心脏》其实只剩下一个对吧?所以你才会急着发射穹舟对吧?」
「不愧是你,只有在这种地方观察力敏锐。你说得没错。不只是我……住在这个极乐世界的自动人偶们,大家都活了很久。几乎所有的人偶心脏都碎了,现在是蜡烛即将熄灭的最后瞬间。事到如今,不可能有遗憾或后悔」
「可是,就算这样……」
就算他那么说,蕾咪的犹豫也没有消失。所以斯基亚帕雷利用他平淡的表情静静询问莉娜。
「你以前应该来过这个极乐世界」
「是的。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
「虽然有些抱歉,但在收留你的时候,我稍微窥探了你过去的行动记忆。也因此看到了你作为难民来到这个极乐世界的记忆」
就算他那么说,莉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我也是当时将枪口对准你们的其中一人……我不会厚脸皮地要求你原谅我。只不过,我希望你让我赎罪」
莉娜闭上双眼。那天的悲剧——自己曾试图遗忘的一切,此刻却鲜明地在脑海中浮现。
——莉娜,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缇雅最后的遗言深深地刻在心中,至今未曾消散。那天,缇雅在保护自己时逐渐消逝的温暖,莉娜发誓将永远铭记在心。
「……我明白了。我原谅你」
「………………」
斯基亚帕雷利一脸惊讶。他应该没想到莉娜会说出原谅自己这种话吧。可是,对莉娜而言,那天的事情比起原谅不原谅,似乎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缇雅,这样就好了吧?你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你一定会摸摸我的头,称赞我做得很好,说真不愧是我的妹妹。不过,我才是姐姐就是了。
「……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或许这仍不足以作为赎罪,但至少,我觉得这样能稍微向主人报告些好消息了」
「不,现在去天国还太早了哦。如果之后在某处找到『心脏』,我会第一个还给你的。然后,请你一直陪在你重要的人身边。这就是我原谅你的条件」
「……是吗?我真是比不上你呢。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
在最后的最后,斯基亚帕雷利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蕾咪心想,他大概本来就是个会笑的人吧。一定是莉娜帮他吹散了那些至今为止折磨着他的东西。她决定这么相信。
「那么,去救法娜——我重要的人吧」
法娜清醒时,首先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吃惊。接着令她吃惊的是,眼前出现三张哭得唏哩哗啦的可爱三人组脸庞。
「法娜~!太好了~!太好了呢~!」「法娜~!太好了~!」「法娜,有精神~!」三人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开心地扑向法娜。
这里是老旧的病房。小小的窗户外面是一如往常的无机质街景——才刚这样想,法娜就察觉熟悉的风景似乎少了某物。是什么呢,总觉得好像少了某种相当大的东西。法娜一边如此心想,一边用还没睡醒的脑袋思考,却迟迟想不出答案。
即使如此,她还是立刻浮现了某人的脸庞。
「说起来,帕雷利呢……?」
法娜如此说道后,三人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法娜想起以前斯基亚帕雷利说过,会流泪哭泣的自动人偶是特制品。看到她们的喜怒哀乐,法娜感到有些安心。
「帕雷利啊,说他要出远门,所以暂时见不到法娜了~」「他对法娜说了掰掰~」「对法娜说对不起~」
法娜将手放上自己的胸口。噗通噗通,她感受到微弱的鼓动。
——我现在,还活着。
法娜打算将自己的生命送给莉娜。因为她认为那是即将死去的自己能做到的事。然而,自己现在还活着。本该死去的自己,被某人救回一命,活了下来。法娜思考着其中的意义。这样算起来,自己被他救回的次数已经是第十一次了。
「是吗……帕雷利启程了啊……」
大概,一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那个,帕雷利有托我们带信给你」「他说这是情书~」「情~」
伊欧如此说道后,将一张用打字机打出的信纸递给法娜。上面没有季节的问候,没有「敬启」或「谨启」,甚至连「前略」都没有。
我爱你。有缘再会。
——法娜心想,真是个过分的男人。自己明明写了那么多封信,他却只回了这么一句话?
一想到这里,泪水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将这封信甩还给他。然后紧紧抱住他,让他再也无法离开,再狠狠地吻上他。
她暗自发誓后,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时,竟见不合季节的细雪正飘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