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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不想上班的小夜
见伏的居民几乎都会到炼钢厂工作。
菊入正宗的父亲、祖父和叔叔都是,没有人例外。除非正宗突然产生非常坚定的意志,否则大概也会踏上同样的路吧。
这座炼钢厂是在祖父尚且年轻的时候,建立于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多亏如此,当地才能够吸引外来人口;然而不论再怎么热闹,新开的店也只有以工人为对象的酒吧。镇上几乎没有儿童娱乐设施,仍旧残留着某种寂寥气氛。即便如此,光是出生在见伏,就等于得到很稳固的就业途径,生活也还算充裕,因此大家或多或少都具备不太求上进的悠闲心态。
炼钢厂总是冒着烟。
这块土地在地形上原本就被山峦堵住后方,沿海的视野又被小港湾遮蔽,通风并不良好。炼钢厂的烟在这里诞生、也在这里死去,就好像自始至终生活在见伏的居民进入火葬场的烟一般。正宗以典型的国中生思维这么想着。
然而那天的烟却不一样。
『昵称:爱睡的小羊。我受够入学考了。谁来救救我!我快死了。』
那一天,菊入正宗和他的几个朋友为了准备入学考而聚在一起念书。
他们坐在暖桌前,开着收音机,不太起劲地念书。身材稍胖、个性轻浮的笹仓堂而皇之地在看漫画。「活在当下,掌握此时此刻!看招,哲学奥义Energeia~※!」他用身体去撞与他完全相反、身材瘦弱而稍嫌内向的仙波。「好痛!真是的,你乖乖去念书啦!」
注:一:Energeia是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提出的哲学用语,具有「实现的状态或实际存在」之意;下文中出现的Kinesis则与其对应,具「侧重于变化或运动的过程」之意。本书书名中的「爱丽丝与特蕾丝」,即为亚里斯多德日文译名(アリストテレス)的谐音。
收音机传来DJ高亢而带有特殊腔调的声音:
『现在的自己感觉无处可逃,没有特别想要做的工作,对未来也没有兴趣。不论去哪里,感觉都是一片漆黑。』
新田冷笑着说:「不要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特地写信到电台啦。为了入学考就在那边要死要活的,真蠢。」他或许是受到年龄差了一大截的哥哥影响,不论是服装或态度都显得有些超龄地成熟。
见伏有三所高中:制服很土的女校、制服同样很土的工业高中,以及几乎没什么人会升大学的普通高中。只要不打算离开见伏,入学考并不是太大的障碍。
「新田,你不是打算要念大学吗?」
「我还没决定。仙波,你呢?」
「我……哪里都行吧。反正都要去炼钢厂工作……」
笹仓故意夸张地举起双手说:「真是的!太没有梦想了吧?」
「笹仓,你既然这么说,难道对将来有什么梦想吗?」
「我?我要当小白脸,靠佐上睦实来养!」
一直保持沉默的正宗此时肩膀抖了一下。新田再度哼了一声,说:
「她到底有哪里好?根本就很普通。」
「就是那种感觉很容易被征服的样子,实在是太棒了。出征!出征!」笹仓动不动就对仙波出手。
「很痛耶!」
大家在嬉闹的时候,正宗却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他的头发偏长,有一张中性的面孔,不过在听到佐上睦实的话题时,目光就变得凶恶。
就如新田所说的,睦实是个不起眼的女生。她的个子比其他女生稍微高一点,鼻子纤细,长相还算不错,但总是带着腼腆的笑容,不会想要出锋头。正宗在脑中重播睦实的声音,大概就是:「讨厌,真是的。」「真的吗?」她会和其他女生一起看动画男角之间过度亲昵的图画,并且发出兴奋的笑声,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还是比其他人稍微小一点。
这些都不构成让人主动感到憎恶的要素,然而正宗却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感到不爽。
「反正不管目标是什么,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我们都是为了得到幸福而诞生的……」
笹仓以戏剧化的口吻宣布,然后抓起暖桌上的点心,高声喊出商品名称:
「Happy Turn!」
他抓准绝妙的时机,「噗~~」地放了很长的屁。不过因为被暖桌棉被复盖,声音显得有些闷。
「哇啊!」众人异口同声发出悲鸣,连忙跳出暖桌。
「你干嘛在暖桌里放屁?」
「哇!果汁洒出来了。」
「你的肚子是不是腐烂了?怎么有腌菜的味道……」
正宗为了替整间房间换气,使劲打开窗户。这时突然有一阵冲击传来,使他无法站稳。在剧烈晃动之后,旋即响起彷佛要贯穿腹底的重低音爆炸声。
「哇!发生什么事了?」
「喂,你们看那里!」
他们抬起头,看到炼钢厂的方向闪烁着红黑色的光芒。工厂起火了,将浓郁的星空染成鲜红色,接着又冒出黑烟并急遽扩散,替熏黑的暗夜加上渐层。
「发生火灾了吗?」
「喂……你们的老爸不要紧吧?」
众人当中只有笹仓家里是开电器用品店,新田与仙波的父亲也都在炼钢厂工作,而正宗的父亲昭宗似乎也还没有回家。
正宗感觉到心跳加速,顿时冒出全身大汗,而且是几乎要冻住的冰冷汗水。广播毫不理会这里的情况,继续播放听众来信的内容:
『不过等我考上高中,一定要改变。我要染头发,努力参加社团活动,而且还要每天写日记。所以……』
「啊啊啊啊啊!」
炼钢厂周围的红色转眼间就扩散开来,巨大到完全遮蔽见伏的天空。接着不知引燃了什么,绽放出强烈的闪光,使正宗他们眼前有一瞬间变成全白……
……当他们恢复清醒时,发现自己仍坐在暖桌前。
果汁没有洒出来,暖桌上的Happy Turn点心也还没有被打开。
他们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却强烈感受到彷佛已经知道了什么。为了寻找线索,他们连一丁点空气都不想要搅动。
墙上的猫头鹰时钟转动眼睛,发出令人心烦的「喀、喀」声。
『现在的自己感觉无处可逃。』
众人彼此瞥了一眼,像是在瞪对方,也像是在窥探什么。收音机播放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台词:
『不过等我考上高中,一定要改变。』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便抬起头,然后冲出房间。
「正宗!」
当他们在玄关穿上鞋子的时候,正宗的母亲美里从客厅探出头,以僵硬的表情问:「你要出门吗?」美里似乎也理解到了什么。正宗点点头,然后打开玄关的拉门。
当他们往外踏出一步,不禁大吃一惊。
「裂痕……?」
冬季的夜空宛若掉到地上的镜子般,出现巨大的龟裂。
裂痕不断发出扰人的「劈哩啪啦」声,并往外扩散。从这些缝隙透出光线的景象,感觉具有异常的神圣气氛。
「……啊……」
正宗脑中萦绕着刚刚收音机中播放的台词:『等我考上高中,一定要改变。我要染头发,努力参加社团活动,而且还要每天写日记。所以……』他回想到这里,低声喃喃自语:
「所以……拜托了,神明大人啊……」
下一个瞬间,从炼钢厂冒出的烟不停扭动,形成彷佛具有生命的形状。就好像龙……不对。
应该是狼——正宗心想。
烟的质感彷佛竖起的体毛一般,以及成群奔驰在空中的姿态,另外还有划破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呜哦哦哦……」的嚎叫声——
「咦?」
狼群在空中转向,然后急速往下俯冲。其中一只龇牙裂嘴,朝正宗等人逼近。
「哇啊!」
烟之狼从极近的距离与正宗等人擦身而过。巨大的风压几乎刮走他们的头发和衣服,让他们扑倒在地上。
「啊!」
狼群像是在展示轨迹般,朝四面八方散去,接着急速上升,飞往天上四处产生的裂痕。
这些烟咬住裂痕,并没有撕碎它们,而是躲入裂痕的缝隙之间。这时裂痕就好像经过补土填补般被修复,迅速地消失。在此同时,烟之狼也消散了,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
正宗心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神明不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
最近,菊入政宗的身边流行着「晕厥游戏」。
首先作为事前准备,当事人会当场坐在地上,夸张地深呼吸好几次。当双肺吸饱外界空气之后,就立刻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由另一个人从后方抱住当事人,用力去压当事人的身体中心。
「预备~起!」
这时当事人就会突然失去意识。
即使在晚上睡觉时仍似乎松散连结着的「自己出生至今的时间之流」,此时却彷佛一下子被切断。当正宗恢复意识时,看到笹仓等人俯视着自己在笑。
「你刚刚喊『噗嘿』耶!好好笑!」
「喔,瞳孔恢复正常大小了。」
即便如此,正宗也不记得自己刚刚失去意识,或是喊了「噗嘿」。明明是自己的事,感觉却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用手背擦拭稍微渗出的鼻血,环顾四周,看到的是单调而灰扑扑的白色校舍墙壁,上面处处浮现黄色的环。
把自己身为自己的确实证据用力丢出去。
对于此刻的正宗来说,这是最令人心动的游戏。虽然这项危险的游戏被学校老师禁止,但正宗等人还是在校舍后方偷偷进行。
正宗躺在地上没有起来。他的意识虽然已经恢复,却仍旧有些模糊。这个暧昧不明的时间是外人不可侵犯的,因此今天笹仓等人也放着他不管。
「接下来换谁?」
「我上次差点要死了!」
正宗听着大家的声音,双眼直盯高处。在褐色的树木上方,能看到校舍屋顶围栏生锈的颜色。在网子后方,有一个双腿纤瘦的人影。
是佐上睦实。
睦实穿的短袜很服贴,隐约可见的脚踝线条的锐利感,彷佛在展现睦实是个处女、数学成绩很好、背脊挺得很直……等等,是个在各方面都具有洁癖的女生。
不起眼而看似胆怯的女生——正宗在很久以前对睦实有过这样的印象,现在已经被他遗忘在某处了。睦实发现正宗在看她,便露出异常冷淡的眼神。那种眼神完全不同于她对朋友露出无奈笑容时的眼神。而且……
「难道她不怕被我看到内裤吗……」
「嗯?你说什么?内裤?正宗,你尿湿裤子了吗?」
正宗没有听见笹仓的吐嘈。
他觉得自己被睦实看扁了。她没有把正宗当成男人看待。
睦实看见正宗嘴巴微张,心思完全被自己夺走的模样后,趁笹仓等人还没看见她,便消失在屋顶后方。当她走下红锈色的阶梯、踏上走廊的瞬间,就会拟态为不起眼的女孩。
放学前的班会,老师迟迟没出现,因此教室内闹烘烘的。
笹仓盯着和其他女生聊天的佐上睦实,故意放大音量地对新田说:「所以我就说,不是这样啦!」
笹仓显而易见的视线,让个子娇小、声音甜美的安见在睦实耳边说:「你看,他在看你耶!」睦实害羞地摇头说「才没有」,不过担任班长的原却皱起眉头,明显不悦地说:「笹仓,你是白痴吗?一副发情的样子。」
「有什么关系嘛!睦实,你对他挥挥手吧?」
「讨厌!我就说没那回事了……救命啊~园部!」
睦实发出求救,抱住一旁的园部。园部是个肩膀很宽、发质粗硬的短发女生。园部只有嘴巴上露出含糊的笑容。
笹仓看到睦实的模样,心满意足地说:「她在害羞,真可爱。」正宗冷眼旁观这样的互动,内心逐渐冷却。这时门打开,老师走入教室。
「喂!还没有交『自我确认表』的家伙,赶快交出来!」
正宗故意装傻,望着窗外,老师便接着说:
「菊入,我就是在说你!」
傍晚的炼钢厂勤奋地吐出烟。正宗等人坐在堤防上,虽然是冬天,却吃着冰淇淋。
「正宗,你想太多了。确认表那种东西,只要随便写写就好了。」
新田冷酷地这么说,正宗便低下头。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将来想要从事的职业』要怎么写?」
「只要写『希望能够到新见伏炼钢厂工作』就好了。」
「确实啦。」正宗不起劲地回答。这时笹仓从一旁插嘴:
「不知道佐上写什么。会不会是女主播?」
「不会吧?她那么不起眼。」
「她应该不擅长抛头露面吧?」
大家实在是太不了解睦实的本性,让正宗差点要发出冷笑。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当上女主播吧?女主播要大学毕业才行,不可能的。」
睦实在班上的成绩还算不错,但是新田却很肯定地断言她不可能上大学,而其他人也没有否定。是见伏这块土地,让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
「好久没有跳了,要不要来跳一下?」
笹仓为了改变气氛,发出开朗的声音,在堤防上站起来。接着他大声喊「笹仓要跳了~」,然后张开双臂,模仿拍翅膀的动作晃了几下,就直接往下跳。
「好啦好啦,最好从头部落地。」
正宗默默地跟随笹仓。他轻轻往上跳,然后双脚着地。
他感觉到脚底传来一阵麻麻的感觉。在开始流行晕厥游戏之前,他们每天都更换着往下跳的场地,包括消波块、堤防、停车场的屋顶……等等。
「唔……」正宗反刍着疼痛,抬起头。山峦宛若涂满颜色的油画,虽然是冬天,但局部却显现格外浓郁的绿色。
「今天呼出来的气……好白。」
抬头看吐出来的白烟轨迹,只见在它后方的背景,有更加浓密的白色块状烟雾在移动。
「啊!狼出现了!」
炼钢厂的警笛响起。
从炼钢厂冒出的烟和那天一样,变成狼的形状。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只是正宗,大家都开始称呼它为「狼」。狼发出「呜哦哦哦」的声音远离,在它们的前方,天空出现些许裂痕。即使是正宗他们没有察觉到的细微裂痕,狼的嗅觉似乎也能轻易嗅出来。
狼咬住那些小小的裂痕,天空便恢复原来的样貌,警笛也停止了。
狼消失了,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正宗脚底类似疼痛的感觉也不见了。
乡下的冬季夜晚,四周笼罩在沉重的黑暗中,虽然听得到昆虫振翅的唧唧声,却没有动物在活动的气息。那只是老旧的路灯发出的声音罢了。
玄关前方的狭窄空间,摆着不知道是要给谁看的摆饰。正宗回家之后,打开刻有毫无美感可言的葡萄浮雕的门,轻声说了句「我回来了」。
「啊,正宗,晚餐快要好了。」
母亲美里从厨房呼唤。正宗探头看起居室,和正在小口啜饮烧酒的时宗对上眼。
「唷!你回来了。」
「叔叔,你来啦。」
时宗是正宗父亲的弟弟。他没有换下炼钢厂的工作服就窝在暖桌前。祖父宗司弯曲着背,坐在和室椅上。宗司除了深夜以外,都固定坐在这个位置看电视。电视上总是播放着毫无变化的电视剧、或是毫无变化的新闻。
「来,今天吃姜烧猪肉。」
菊入家的晚餐几乎都是同样的料理轮流上阵:饺子、炖鱼、照烧鱼肉、照烧鸡肉、姜烧猪肉、酱炒热狗。虽然几乎没有出现过别的菜色,但美里还是一定会宣布「今天吃○○」。不过这里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我们家的姜烧猪肉根本就没有放姜,明明就是蒜炒猪肉。」
对于正宗提出的问题,美里只是挥挥手说:
「外观看起来是『一样』的,就跟正牌的料理没什么差别。」
「对!嫂嫂说得没错。」
时宗用戏谑的口吻插嘴,被美里瞪了一眼。
「时宗,你如果要来,就要提早告诉我。我只有煮两合米※而已。」
注:二:「合」是日本的容量单位,大约为一百八十毫升。
「没关系,我只要有这个就行了。」
时宗举起变空的烧酒杯子,就听见粗粒子的电视传来男人喊『等一下』的声音。这是宗司总是在看的警探电视剧。在大雨中,刑警噙着泪,朝着很明显就是犯人的女性喊:
『我想要知道所有真相!』
正宗不经意地在嘴里复述「我想要知道所有真相」,不过没有人发觉到他在自言自语。
「啊!对了,爷爷,你是不是又开了院子里的水龙头一直没关?」
对于美里的责难,宗司只点头回了声「嗯」,没有否定也没有积极肯定。在此同时,时宗也举起空杯子说了声「嗯」。
「真是的!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这副德性!」
饭后,正宗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自我确认表」发呆。
见伏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被要求定期填写这份表。上面除了年龄、性别、血型、地址等一般性的问题之外,还必须填写自己喜欢什么、喜欢谁、突然产生的心境变化等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不确定的东西。
这些项目最好是尽可能没有变化。
「产生变化」意味着远离原本的自己。人都有自己真实的本性,而如果无法紧紧依附这个本性,就会变得越来越虚假。
正宗不经意地开始在确认表的边缘涂鸦。
抱着双膝坐着的少年身上被荆棘纠缠,荆棘的刺深深插入他的肌肤。这是很典型的表达青春期的图画,不过因为持续执拗地描绘细节,看起来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正宗原本就喜欢玩游戏,在看到某个RPG插画家西式风格的图画后,受到很大的震撼,便开始模仿那位插画家的画风,因此而爱上画画。
「嗨。」
时宗洗完澡,拿着香菸进入正宗的房间。正宗连忙把确认表翻到背面。
时宗靠在阳台上,把一直放在那里当菸灰缸的罐子拉到身旁。他点燃香菸,不知为何皱起眉头,彷佛觉得那根菸很难抽一般。
「你们明明是在神明跟前工作,喝酒抽菸不会太堕落了吗?」
「那座工厂是自己在运作的……我们只是假装在工作而已。开完朝会之后,稍微巡逻检查一下……」
时宗深深吐出一口烟。白烟的轨迹前方,就是夜晚仍在运作的炼钢厂。不过那里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工人了。
「……另外就是确认烟的方向。就这样而已。」
正宗兴致索然地哼了一声。时宗稍稍露出微笑,继续说:
「你刚刚在画画吧?……要不要来帮炼钢厂的月报画插图?」
正宗的背部抖了一下,不过他刻意深深叹一口气,说:
「你特地这么关心我,反而让我感觉恶心。」
「你呀,明明还是小孩子……」
时宗说到一半,正宗便以完全不想要得到回应的态度打断他的话:
「我才不是小孩子。虽然也没有成为大人的『指望』——」
时宗一时语塞,这时又从炼钢厂传来尖锐的警笛声。从炼钢厂冒出烟,白天看起来带点灰色,但是在黑暗中却也像长了白色的毛。烟之狼朝着天空中出现的细微裂痕奔去。
裂痕在黑暗的夜空中也闪闪发光,绽放着浓郁的蓝绿色、黄色及桃色光芒。不过这样的裂痕很快就被烟填补了。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最近好像变多了……」
时宗喃喃自语,但正宗没有心情回答他。
*
次日早晨,在学校发生了一起事件。
园部没有穿室内鞋。
园部一大早就在教室里,以藏起双脚的姿势坐着,因此一开始除了正宗以外,没有其他人发觉。不过当女生当中位居领导地位的原高声喊着「天哪!园部,你怎么搞的」,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园部的双脚。她的白袜底部沾满灰尘,变得脏兮兮的。
老师在骚动中进入教室,开始询问园部事情经过。园部支支吾吾地说话,声音不是很清楚,不过从原和安见一再喊「好过分」、「是谁做这种事」的反应,教室里的所有同学理解到园部的室内鞋被人偷走了。睦实跟其他女生一样,也以担心的表情问「园部,你不要紧吧」,并轻抚她的背部。
「这应该算是霸凌吧?」
笹仓此时大声发言。能够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事特地说出来的人,可以说是相当难得。
园部听到笹仓这句话,便双手遮脸哭了出来。
看到她哭出来,班上的女生立刻七嘴八舌地痛骂「到底是谁做的?好恶劣」、「躲躲藏藏的,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绝对不原谅」……等等。
睦实一直把手放在园部的背上,不过在正宗眼里,她的手就只是「放在那里」而已,没有别的意义。
午休时间,正宗和笹仓等人一起到校舍后方,准备和平常一样玩晕厥游戏。不过老实说,他并没有玩游戏的心情。
「喔!没问题,老师已经走了。正宗,你要来吗?」
笹仓从正宗后方抱住他。正宗仍旧没什么兴致,只是顺势把双臂交叉在胸前。这时笹仓露出贼贼的笑容,发出撒娇的声音喊「正宗~」,并开始揉他的胸部。
正宗喊「住手」,并试图逃离笹仓。
「喂,笹仓,你少在那边对正宗发情。」
「可是光看背影的话,正宗简直就像女人。」
「你自己更肥,胸部也更大吧!」
笹仓被正宗反驳,便揉着自己的胸部嬉闹地喊:「噢!好性感~」新田和仙波哈哈大笑,正宗也不禁跟着笑出来。不过当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时,笑容却僵在脸上。
佐上睦实站在屋顶上,而且还把手放在自己的裙摆上。
正宗吓了一跳,连忙把视线移开。
「正宗,你怎么了?」
「呃……没事。我待会再玩吧。你们先玩。」
「好!那我先来啰~」
正宗确认大家重新开始玩晕厥游戏,便再度偷偷抬起头。睦实也确认过只有正宗在看她,然后……稍稍拉起裙摆。
「唔……!」
正宗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不是冲向下腹部,而是冲上头部。
他并没有因为看到内裤而高兴,反而感到强烈的焦躁,像是混合了羞耻、不甘与愤怒。
正宗想都没想,就朝着校舍跑过去。
「喂,你要去哪?」
「我去一下!」
「去一下?去哪?」
正宗在校舍入口迅速脱下鞋子,用乱七八糟的奔跑动作冲过走廊,跑上通往屋顶的逃生梯。
通往屋顶的门在很久以前是锁上的,不过这阵子一直都没有上锁。
正宗跌跌撞撞地跑到屋顶上,途中还不小心把三角锥踢开。不过他还是以挑战的态度抬起头……却没有看到佐上睦实。
正宗感到扫兴,摇摇晃晃地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三角锥。这时他在水塔下方发现一样东西——那是一双小号的室内鞋。
「唔……」
正宗紧张地吞咽口水。每天都会到如此杀风景的屋顶上的人,就只有睦实。这么说,偷走园部室内鞋的犯人就是……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起那双鞋。然而他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大叫一声松开手。室内鞋掉在地上之后稍稍弹起,落地之后就没有滚动,静静地留在原地。这双鞋的鞋口内侧写了名字:
『佐上睦实』
「佐上……睦实!」
这双室内鞋是睦实的。但遗失室内鞋的应该是园部才对。
「——变态。」
这时突然听见清脆的声音,让正宗的肩膀不自觉地晃了一下。
他回头,看到睦实站在那里。睦实的表情并不是在教室展现的虚假笑容。她的双眼散发着只有正宗才理解的冰冷气息。
「那个还给我。」
「啊……喔。」
正宗捡起室内鞋,轻轻朝着睦实脚边抛过去。睦实收到鞋子之后,脱掉先前穿着的室内鞋。她只是稍稍用手指勾住,轻轻甩一下,室内鞋就轻易地离开她的脚,滚落在地面上。
「太好了。这双有点大,很难走路……你在哪里找到的?」
「唔?」
「我是说那双室内鞋。」
正宗首度有机会和睦实进行真正的对话,却只能发出「啊」或「唔」的回应,这令他不禁低下头。接着他再度吓了一跳。
睦实先前穿的室内鞋上,鞋口写的名字是「园部裕子」。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室内鞋被园部偷走了。」
「什么?室内鞋被偷……是你的室内鞋被偷?」
园部是加害者,而睦实才是受害者?那为什么你会穿着园部的室内鞋?为什么园部在教室哭?
正宗脑中浮现种种疑问,但却问不出口。睦实捡起自己的室内鞋,在地板上敲了敲鞋头,然后穿上鞋子。
「跟你们的晕厥游戏一样,都是因为无聊才做的。」
正宗感到更加困惑。睦实朝着他露出调皮的笑容,说:
「对了,你想不想看……能够把无聊完全吹散的东西?」
*
正宗和睦实的身高并没有相差太多。
但睦实毫不顾虑他、迳自向前走的速度相当快,使得正宗必须很努力才能跟上她。睦实一路朝着见伏的中心区前进。虽然说是中心区,但并不是车站附近,周遭也没有很多商店,只是大家都如此称呼。那里是炼钢厂所在之地。不论想去哪里,见伏都是以炼钢厂为基准而成立的城镇。
两人过了没有太大高度的小桥之后,路上的行人变得稀疏。这时正宗总算试着问睦实:
「你要去哪里?」
「你猜呢?」
睦实发出愉快的笑声。她此刻的笑容和在屋顶上或教室里的笑容都不一样,给人一种不太平稳的感觉。
正宗很明白自己受到嘲弄,为什么还要默默地跟着走?到底在期待什么?正宗自己也无从判断,但他却没有不去的选项。
正宗明明非常讨厌佐上睦实,然而一想到自己被她选中,即使没有夕阳照射,脸颊仍旧变红了。
他们过了桥,继续走一阵子,就来到不是国道却有单边双线道的大马路上。附近虽然有稀落的几间民宅,不过醒目的设施就只有招牌生锈的自动贩卖机小吃店。这家店的主要顾客是搬运炼钢厂货物的卡车司机。他们可以在那里吃轻食并休息。店内也设有游戏机,因此放学后是国高中生聚集的场所。
正宗很喜欢这家店的自动贩卖机贩售的热压三明治。包裹在铝箔纸当中的吐司面包里,夹着薄薄的火腿和起司。昭宗以前常会在下班之后买回家。
「……」
一想到昭宗,正宗原本因为狐疑与期待而有些轻飘飘的脚步就顿时变得沉重。
他回想起炼钢厂发生的事件——虽然是今年冬天的事件,但却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故。
在炼钢厂发生爆炸事件的那一天——
当天深夜,昭宗回到家。正宗听到水龙头放水的声音便下楼,看到昭宗没有开灯,把头埋在洗手台里,让水不停地冲在头上。他的眼神恍惚,不知道在看哪里。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脏……变脏了……」
他如果先前有待在发生爆炸的炼钢厂,当然会弄脏吧。不过或许是因为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他的肌肤和衣服看起来很干净。
「爸,你被卷入刚刚的……那个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昭宗没有关上水龙头就回答。正宗想要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已经无所谓了。不,应该说正宗觉得「不论是怎么回事,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不只是正宗,见伏的所有居民都是如此。即使发生那么大的事故,却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乡村的夜晚依旧很平静。
整个见伏静静地偏离常轨。
首先是电话打不通了——正确地说,是无法联络见伏以外的地方。再加上山洞被崩塌的土石堵塞,因此电车也不再驶来;即使试图从港口出海,也会莫名其妙被海流阻挡而无法航行。
面对这样的状况,市长召开了防灾会议。一个星期后,见伏所有居民被召集到市公所的停车场。
「呃,关于这次的事件………」
市长单手拿着扩音器,对聚集的市民说明状况。由于学校只有上半天课,因此正宗也和笹仓等人一起到场。
市长旁边有几名穿着炼钢厂制服的职员。这些人应该都是主管级的大人物,但不知为何身为一般员工的昭宗也在列。
「关于这次事件,要请新见伏钢铁公司的员工,同时家族代代都是见伏神社神职人员的佐上卫先生来发表意见。」
「那是佐上睦实她老爸吗?」笹仓在正宗耳边压低声音问,正宗回答:「不知道。」
被称作佐上卫的男人个子又瘦又高,似乎和昭宗同样是一般员工。他以混合着紧张与喜悦而拉尖的声音对昭宗说:
「昭宗兄,我要上台啰?」
昭宗脸上带着似乎有些寂寞的微笑,回应:「嗯,拜托你了。」
佐上拿着扩音器,爬上设置在停车场的司令台。「谢、谢谢市长的介绍……」他开口说话,但因为扩音器发出严重的回授声,使得幼小的孩童都遮住耳朵。
「啊,呃~……吾、吾等见伏之民,自产业革命的时代以来,就仰赖上坐利山出产的铁矿维生……」
佐上开始说话时,语调显得惶恐不安,但没有人嘲讽他,或是露出不耐的神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佐上身上,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以便确认能否为自己心中感到的不对劲提供答案。佐上受到众人认真无比的视线注目,眼中逐渐出现光彩,声音也变得自信。
「然而见伏神社所崇拜的,正是这座山本身。见伏可以说长久以来,一直都在削掘神明……没错!这次的事件——」
佐上完全进入忘我状态,鼻孔张得很大,如此断言:
「可以看成是上天的惩罚!」
众人都哑口无言。现场陷入纯度很高的静寂。然而立刻有人打破沉默:
「你……你说惩罚是什么意思!」
随着中年男子的喊声,其他人也纷纷开始发表意见:
「真是莫名其妙。那家伙是哪里不对劲?」
「你不知道吗?佐上家的独生子从以前就是出了名的怪人……」
这时佐上瞪大眼睛,用更大的声音吼:
「『无知就是福』吗~!」
他异常的气焰让所有人再度哑口无言。佐上一改起初惶恐不安的态度,发表高亢的演说:
「你们现在看到的炼钢厂,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在前几天的爆炸之后,炼钢厂产生变化。这是神明的机制,也就是神机!」
众人议论纷纷。正宗以求助的心情注视昭宗。平常总是悠闲自在的昭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佐上集众人目光于一身,陶醉地喊:
「我们是被『神机』封锁在见伏这块土地上!」
佐上卫是见伏神社的继承人。他在炼钢厂只是很平凡的一般员工,不过见伏此刻所处的状态绝对无法光凭常识来解释,因而导致众人开始信任他——与其说是因为他「最了解异常现象」,不如说是因为他能够「硬是替异常现象编理由」——即便他继承的神社规模很小,小到身为神主的他还得到炼钢厂工作才能维持生活。
根据佐上的说法,我们并不是像科幻小说那样被抛入另一个世界,也不是在重复同样的某一天,只是因为一直削掘神明而遭到天谴,被封锁在见伏。只要神明心情好转,就能够回到原本的世界。
这时也有人吐嘈:依照他这番理论,为什么身为神主的佐上会在炼钢厂工作?不过佐上完全不予理会,宣称自己要在变成「神机」的炼钢厂担任厂长,以神主的身份守护炼钢厂。而实际上,他也的确当上了厂长。
昭宗因为深得佐上喜爱,因此被提拔为他的左右手。佐上这个人说话有独特的节奏,又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在见伏被封锁之前就与周遭格格不入,被同事当成傻瓜。当时唯一以平等态度对待他的人,就是昭宗。
当佐上在炼钢厂掌权之后,昭宗的地位也提升了,但昭宗却似乎不怎么快乐,也常常请假不去上班。然后——
「到了。」
睦实开口说话,打断了正宗的思绪。
他连忙抬起头,接着哑口无言。他们来到的是炼钢厂。从远处看,是一座以铁矿山为背景、巍然耸立的建筑,从近处看则布满红色铁锈,因为过于庞大反而无法掌握整体规模,而且感觉气氛有些恐怖。睦实先前并不是朝着炼钢厂方向的某个地点前进,而是以炼钢厂本身为目的地。
「喂,不要紧吗?来这种地方会被大人骂吧……」
「你真笨。」
睦实无视于慌乱的正宗,迳自绕到似乎专供车辆出入的后门。那里虽然被铁栅栏封闭,但一旁的小门却没有锁上,因此睦实轻易地进入里面。「喂!」正宗从她背后呼唤,但她却没有停下脚步。
「可恶!我哪里笨了?」
正宗脑中闪过干脆在此折返的念头,但却没有执行。要是他提出愚蠢的问题、或是露出胆怯的态度,就会让睦实对他感到失望——只有这一点,是他绝对不愿接受的。
能够把无聊完全吹散的东西,就在前方等着他。
踏入工厂的厂区内,就看到几名工人在附近闲晃,但他们并没有在工作的样子,只是抽菸或坐着发呆。这些工人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他们两人,而睦实则继续往里面走。
高炉周遭冒着烟,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运转。从远处看会以为烟是从炼钢厂的烟囱冒出来的,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烟是宛若水蒸气般,从地板或墙壁冒出来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生命力吧。从地形来看,炼钢厂后方就是郁郁葱葱的山地,却听不到鸟叫声。
睦实走到位于厂区更里面的几座巨大高炉之一。只有这座高炉没有在运转,静悄悄地被铁丝网围绕。睦实毫无顾忌地越过铁丝网,踏入里面之后打开门。门似乎生锈了,发出嘎嘎的声音。
门内是空荡荡的水泥空间。
裸露的管线宛若蛇群,蜿蜒通过天花板。上面虽然积了灰尘,但与其说是因为长时间被弃置,不如说是单纯因为管理不周而没有清除,因此轻飘飘的,在透过巨大窗户射进来的夕阳光线中闪耀。
正宗感受到很强烈的突兀感。他不知道这股感受来自何方,便东张西望,接着在闪闪发光飘舞的灰尘之间,看到凭自己的力量四处飞舞的东西——是蝴蝶。
「……为什么会有蝴蝶?」
正宗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蝴蝶了。亲眼目睹「冬天的蝴蝶」这种异常的存在,让他总算明白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给他强烈的突兀感。
其他高炉明明在运转,却显得了无生机。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正宗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张力。
「喂……这里到底是……」
啪!——开关突然被按下,夕阳没有照射到的墙边一角就变得明亮。水银灯绽放冰冷而锐利的光芒,虽然只是照亮局部,但突然增强的光线仍旧让正宗感到轻微的目眩。
被照亮的是在高炉内的某个角落、类似房间的地方。这间房间绝对称不上普通。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天花板上也有管线,墙上则密密麻麻设置着分电盘,然而只有地板上却铺着地毯,还放了一张陈旧但作工扎实的天鹅绒沙发。而且最奇怪的是——
那里有一面奇妙的镜子。
这面镜子映着睦实的身影,但这个睦实却穿着颇为暴露的白色连身裙,而且不同于正宗所认识的睦实,气质显得较为柔和,轮廓在傍晚橘色的光线里变得朦胧。
正宗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接着总算发觉到一件事。
他原本以为这是镜中的睦实,但其实却是……
「啊!」
这是跟睦实长得很像的女孩。
这个女孩就连年龄和身材都很像睦实,使得正宗一开始错认为镜子。
但这是怎么回事?正宗感到脑中一片混乱。这种地方为什么会住人?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宗。正宗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正当他的思绪飘到半空中时,女孩不知何时已经逼近到距离他眼前二十公分的地方。「噫……」正宗的叫声卡在喉咙里。
女孩从极近的距离盯着正宗,不断地嗅他脸颊、头发和耳朵的气味,然后……
「咿?等一下……哇啊!」
女孩突然伸手抱住正宗的脖子。正宗脚没站稳,直接摔在地板上局部积水的水洼里。
「哈啊啊!」女孩不知在高兴什么,兴奋地发出奇妙的叫声。她跟佐上睦实一点都不像。
这个女孩的笑容灿烂而无忧无虑,然而更让正宗在意的是——
她身上有强烈的臭味。
正宗忍不住把脸别开。从嗅着正宗气味的女孩身上,散发出甜腻而腐烂般的臭味。
这时睦实发出威吓般的「呼」的声音,并用力拍了一下手。女孩的背脊抖了一下,立刻逃到房间角落。她的四肢宛若野兽般柔韧。
睦实无言地走近那个女孩,没有对露出胆怯眼神的女孩说任何话,就开始迅速脱下她的连身裙。
「啊!等、等一下,佐上……」
「呀啊啊呜!」
女孩稍稍抵抗,但睦实以熟练的手法默默地继续进行。当连身裙被脱下来时,耀眼的白色躯体暴力般地跃入正宗的视野。他只能移开视线。
哗啦!
正宗在高炉内的水龙头前拿着软管冲洗便盆,不禁扭曲脸孔。「唔……好臭!」
睦实正在用巨大的水壶烧开水。她的侧脸呈现淡然的表情。一旁的金属脸盆中,先前被脱下来的连身裙浸泡在洗洁剂里。
「你没有我想像中那么惊讶。」
「我是因为太惊讶,反而没办法表现出来。那个女的到底是怎么搞的?」
先前的女孩正在吃睦实带来的三明治和炸鸡,发出很大的咀嚼声。虽然没有夸张到用手抓食物,不过看她用握拳的方式拿叉子,可以看得出毫无家教可言。
然而正宗无法仔细去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毕竟她身上只穿着内衣。她虽然长得很瘦,却给人光滑柔软的印象。即使行为举止很幼稚,正宗仍旧强烈地感受到她是异性。
「她长得跟你很像,难道是你的姊妹或亲戚吗?」
「别说了,好恶心。你张大眼睛仔细看,根本没有很像。」
「她叫什么名字?」
「她哪有什么名字。」
睦实轻描淡写地回应,让正宗感到惊讶。
「……那她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像什么?猴子、大猩猩、黑猩猩?」
正宗偷偷瞥了旁边一眼,看到女孩已经对食物失去兴趣,丢出叉子,不知看到什么,把身体往前倾。
女孩的视线前方正是刚刚那只蝴蝶。她奋力扑过去,但蝴蝶却轻巧地从她手中脱逃。或许是因为感到懊恼,她再度发出刚刚的怪声。这个女孩的年纪看起来和正宗他们相差不远,难道她不会说话吗?
这样的女孩,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时正宗忽然想起来了。
对了,很久以前,在他们被封锁在见伏之前,他曾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女孩。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被丢在森林里的婴儿被野狼捡走,受到野狼养育而存活下来。那个女孩看起来虽然是人类,但情感却和人类完全不同,过着野生的生活……没错。
「感觉比较像是狼女孩……」
正宗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睦实便抬起头问了声:「嗯?」
「啊,没事……这样就可以了吗?」
正宗放下便盆。睦实看了之后点点头说:
「总之,大人跟我说不能让她到外面,所以才找我来照顾她。不过她那么大,要帮她洗澡也很辛苦。」
正宗的脸颊顿时变红。他理解到睦实要用水壶烧开水的理由了。睦实毫不停顿地继续说:
「我需要男生来帮忙耗体力的工作,不过如果对方产生邪念也会很麻烦……所以我才找像女孩子的你。」
「什么?」
睦实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被笹仓揉胸部,不是很高兴吗?」
「我、我哪有高兴?你少在那里乱说!」
「你不必突然用粗暴的口吻说话。一点都不适合你。」
「我要回去了!」
正宗踏出几步,看到那个女孩拿着球站在前方。女孩或许是误会正宗要和她玩,发出高兴的叫声。
正宗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停下脚步。女孩过度白皙的肌肤上,有刮伤和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脏污,与静脉共同构成局部的花纹。
「嗯~……啊啊!」
女孩对呆住的正宗露出无邪的笑容。她的笑容有如闪光般强烈的亮度,却又像阳光般温暖。
正宗虽然一开始以为她是镜中的睦实,不过看到这个笑容,他就可以理解这个女孩和睦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物。睦实不论如何努力地使用表情肌,一定都无法露出这样的笑容……
「水煮开了,给你。」
睦实不理会女孩,把水壶递给正宗。
「你去把热水倒在浴缸里,再加水调整温度,大概三比一左右。」
正宗虽然对于被使唤感到有些恼火,但是相较于面对女孩,他觉得还是乖乖听命比较轻松,因此遵从睦实的吩咐。
他正在调整温度时,听见一阵忙乱的声音。他意识到此刻正在背后进行的事,内心感到紧张,忽然听见睦实呼唤他:「菊入。」
他反射性地回头——在那里等候他的是女孩苗条的裸体。
正宗呆呆地僵在原地。女孩的四肢宛若要折断般纤细,但和缓的曲线却展现她的确是一名少女。这样的完美当中,存在着不容许分毫错误的静谧紧张感。正宗很难想像这就是制造那么臭的东西的身体。胸部前端的突起呈现柔和的樱花色,彷佛直接延续着肌肤的柔软度;肚脐的凹陷则好似将笔轻轻放下般地低调。
正宗不自觉地移开视线,睦实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要他留在原地。接着睦实稍稍检查热水温度,就引导女孩进入浴缸里。女孩似乎不喜欢洗澡,皱起眉头发出「唔唔」的声音,但睦实瞪她一眼,她便放弃抵抗,乖乖跨入浴缸里。在这个瞬间,从茂密的体毛之间露出的色泽让正宗感到有些紧张。
睦实把毛巾稍微浸在热水里,然后看着正宗的脸,用毛巾搓了几次女孩的手,接着又把另一条毛巾递给正宗。她的意思是要正宗做同样的事。
正宗依照睦实的指示,将毛巾伸向女孩的背部。他没有勇气一开始就去碰触女孩的手臂或腰部。要擦拭女孩细致柔软的身体,用毛巾感觉好像太粗暴了一点……
当他们走出炼钢厂时,晚霞已经变得黯淡。
这样的天空正好反映了正宗的心境:当他来到这里之前,心中怀着具有热度而发红的一丝期待,但此刻却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在生闷气?」
正宗怨恨地抬起头。他既没有照护其他人洗澡的经验,也没有接触女孩子肌肤的经验。他整个人由里到外都累瘫了。
「那个女生很臭吧?」
女孩的臭气感觉仍旧附着在鼻腔里。气味虽然浓郁,但并不会感到不快,反倒感觉有些吸引人。
「不管怎么洗,都会有那个味道。我没有养过动物,不过那大概就像野兽的体味吧。」
睦实没有停下脚步,在鼻子前方挥挥手。
「星期二跟星期五,每周两次。要给她吃饭,还要帮她洗澡……」
这时一台捷豹汽车从炼钢厂停车场的方向开过来。坐在驾驶座的是炼钢厂的风云人物,佐上卫。车子直接经过他们旁边,开往市区的方向。
「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佐上卫有一双目光锐利的大眼睛,并有些驼背,和睦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很难从外表立刻猜到他们是父女。
「是他叫你做的吗?」
睦实没有回答正宗这个问题。
「正宗,你应该不会在得知秘密之后就逃跑吧?」
「……你干嘛突然用名字叫我?」
「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睦实停下脚步,稍稍探头注视正宗的脸。正宗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写成六个罪行的『六罪』,读音是Mutsumi。」
「不用说这种无聊的谎言。你的名字应该是写成和睦的睦、现实的实吧?」
「哦……原来你有在关注我的事。」
正宗顿时脸红。不过他觉得继续说下去只会自掘坟墓,因此放弃反驳。这时睦实低声说:
「你刚刚不是称呼那个女生『狼女孩』吗?其实那应该是在说我。」
正宗感到不解,睦实便稍稍扭曲嘴唇,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
「总是撒谎的狼女孩。」
*
黑暗的房间里,只听见猫头鹰挂钟的眼睛规律移动的声音。
正宗没有心思去打开房间的灯,只凭着月光在笔记本上画画。
在这样的世界,不论遇到多么奇怪的事,应该都会见怪不怪才对,但是他即使在回家之后,还是因为先前在炼钢厂受到的冲击而精神恍惚。
长得很像佐上睦实的女孩,被关在炼钢厂的高炉里;那个女孩几乎不会说话,简直就跟野狼一样——光是这样的事件,就足以让他感到震惊,但还有更单纯的理由,就是第一次看到同年龄层异性裸体带来的冲击。
正宗的手自然而然地画着图。温暖的水蒸气在窗外照射进来的淡淡日光中摇曳,浴缸的水面映着女孩白皙的肌肤……
从天空出现裂痕、炼钢厂发生事故的那一天以来,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岁月。或许正宗已经到了可以和女性产生亲密关系、或是结婚的年龄——然而窗外却总是冬天。为了学校上课与安排劳动时间的方便,居民被允许计算今天是星期几,但却被禁止计算今天是几月几日。只有市公所市民生活课的人能够计算正确的日期,而且绝对不会对外公布。
班上同学当中,曾有人偷偷计算日子,不过那个同学从某一天起就没有再来上学了。大家都觉得,果然会变成这样。他们隐约察觉到,如果逝去的时间变得明确,很难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够继续维持心理平衡。
不知不觉中,正宗原本在画裸体女孩的手,已经开始画起她身后的睦实。睦实拿着用热水浸湿的毛巾擦拭女孩的肌肤,眼神在忧郁中带有一丝挑衅意味——那双眼睛似乎瞥了正宗一眼。
『正宗!』
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正宗吓了一跳,回到现实世界,连忙把图画撕破。呼唤他的美里在楼梯下方喊:『拜托你载爷爷一趟!防灾大会八点开始!』
正宗在她喊的同时,把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
「我知道了,等一下!」
他把那张纸丢到垃圾桶之后就想要走出房间,但还是感到在意,立刻又从垃圾桶收回揉成一团的纸。为了预防万一被人发现的情况,他把那张纸撕得更小片。美里继续喊:『正宗?』正宗没有停下手,只是大声回应:
「等一下!」
他下了楼梯,看到宗司坐在玄关的走廊边缘等他。宗司即使走出起居室,看起来仍旧像尊摆饰。正宗这回像是自言自语般,再度说了一声「等一下」,然后就小跑步到门外。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当中,正宗打开停在院子里的轻型车门锁。他迅速坐到驾驶座上,以熟练的动作发动引擎,接着打开门,对走出玄关的宗司说:「上车吧。」
被封锁在见伏的居民被要求「不能产生变化」。
这是为了有一天也许能够回到原本的世界。当时间再度正常前进时,如果和以前的自己变得不一样了,或许又会产生别种扭曲。
也因此,他们才会被要求填写自我确认表,尽量不去计算日期,也不要改变人际关系,由市公所主导来进行管理,避免产生任何变化。
然而也有人主张这样太不公平了。这是针对在成年之前就进入这种世界的孩子们。也因此,在能够判断已经成年的情况下,应该要给予这些孩子一项「大人的权利」。不过最大前提当然还是不能大幅改变人际关系,像是结婚或生小孩等。
市民生活课虽然没有公布明确的岁月流逝,但仍给予各校通知,并与被认定「相当于成年人」的学生进行讨论。大家以多数决的方式,在抽菸、打柏青哥等必须成年才能做的事当中,决定要选择哪一项。
正宗驾驶的车子开到国道上。
「被允许的大人权利竟然只有开车!」
「……在乡下,没有车子就没办法做任何事。」
「就算有车,还不是没办法做任何事……」
交通号志的红灯今天看起来格外暗沉。正宗打方向灯的时机稍微晚了点,就被后方的车子按喇叭。正宗在后视镜中检视后方那台车,看到坐在驾驶座的孩子年纪比他更小,看起来像是小学生左右。
连那么小的孩子都已经得到大人的权利,不知道现实中已经过了几年……正宗总是尽可能去回避这个念头,否则他就无法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
不过在今天,平常避免去想的念头却大剌剌闯入易感的区域。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孩吗?
那个神秘的女孩得到了什么样的权利?
市民会馆的入口挂着「见伏市自主防灾会议」的招牌。
会议室的白板前方,有几名市公所职员与工厂工人。来开会的几乎都是老人。
「呃,姓名,立花仁。年龄是……呃,八十?还是九十?」
边吃橘子边参加会议的其他老人哄堂大笑。
「喂!不要紧吧?是不是开始痴呆了?」
「这是明显的变化。把他抓起来!」
正宗让祖父坐在可以看到白板的座位,自己则到后方找位子坐。仙波也在那里。
「你也来啦?」
「嗯,我被找来搬橘子。」
白板上写着「定期进行自我确认」几个字。轮到宗司发言时,他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姓名,菊入宗司。年龄,七十四。没有配偶。没有嗜好。有腰痛。」
大家都以应付了事的态度参加会议,但其中有一名年轻女子却注视着每一位发言者,有时还会认真地做笔记。她似乎怀孕了,旁边摆了一台空的婴儿推车。正宗送宗司来这里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她。
「大家请注意,考量到回到原本世界的情况,一定要尽量避免变得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
正宗瞥了仙波一眼,然后偷偷离开会议室。
自动贩卖机的咖啡「咚」的一声掉下来。
「正宗,你有没有听广播?」
在黑暗中,星星显得特别亮白。正宗在市公所的停车场,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他把拉环挂在手指上,感觉到有些黏腻。
「就是有那张恶烂明信片的广播吧?我只要听到就一肚子火,所以没听。」
「我到现在偶尔还会去听。」
仙波稍稍眯起眼睛,低声地说。
「那个DJ念完之后,不是播放曲子来代替回答吗?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反覆重听好几次,听着听着……我就开始想要当DJ了。」
正宗可以轻易回想起当时收音机播放的曲子。他之所以一直挂念在心,是因为那首歌的标题是〈神明降临的夜晚〉※。
注:三:〈神样が降りて来る夜〉是川村かおり一九九○年的歌曲。
「我还以为你不擅长做那种受人瞩目的工作。」
「嗯。如果没有变成这样的世界,我大概永远不会产生这个念头……不过我在自我确认表上,还是继续写『将来要到新见伏炼钢厂工作』。」
仙波的声音偏高,身材也像女孩子般纤瘦,不过正宗却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和其他同学比起来,仙波似乎想得更远。而且他的气质跟昭宗也有些相似。
这时传来「喀啦喀啦」的车轮滚动声,刚刚那位孕妇从市公所的入口走出来。她推着空的婴儿推车,下方置物架放着披肩。孕妇没有看前方,只是低着头看着下方离去。
「山崎太太……她原本很开心终于怀了宝宝,可是在生下来之前就变成这样……宝宝还在肚子里。」
那位孕妇多年来一直没有怀孕生子。嫁给乡下地方长子的她为此一直受到责难,婆婆也到处跟邻居抱怨,以致于连仙波他们这些孩子也听到传言。后来她总算怀孕,想必满心期待着生产的瞬间……然而岁月的流逝却停止了。
在连计算都被禁止的漫长岁月当中,她只能感受着应该还在肚里的孩子心跳生活……
「只要离开这里,一定能够见面。」
正宗不禁脱口而出。如果不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会因为恐怖而大叫出声。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离开这里,但是如果不抱持这样的信念,就无法继续生活。仙波也轻轻点头,说了声「嗯」。
正宗抬起头,看到炼钢厂黑暗的剪影浮现在夜景中。
那个女孩被关在那里。没有人会喊她的名字,排泄在便盆中,只有在固定的日子才能由他人帮忙洗澡。
虽然其他人也无法离开见伏……但是那个女孩却被逼到更封闭的角落。即便如此——
「她为什么能够笑得那么开心?」
「嗯?」
「啊,没事。」
佐上睦实称呼自己为「狼女孩」。
在〈狼来了〉※的故事中,放羊的小孩在小村庄里高喊「狼来了」的谎言,看着大人惊慌失措地东奔西跑而哈哈大笑,但是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当没有人再相信这个小孩的谎言时,真正的狼出现了。小孩高喊「狼来了」,却没有人来救他。
注:四:〈狼来了〉故事中的放羊的孩子,在日文中称作「狼少年」。
于是他就被狼咬死了……
「……」
正宗忽然感到头晕。他想像到那个女孩咬住睦实纤瘦的脖子的景象。
想像中的睦实肌肤比女孩更白皙,溅洒出鲜红的花瓣……
正宗送宗司回家之后,感到相当疲倦。
他没有心情洗澡,从敞开的袄门※回到自己黑暗的房间,没有开灯就把手伸向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想要确认有没有在播放那段广播,但收音机却只播放着令人想睡的环境音乐。
注:五:袄门:袄(ふすま)是日式房屋中的一种拉门,通常用来隔开房间或橱柜,以木制框架和纸面或布面构成。
变成这样的世界之后,电视和收音机都不再播放新的节目。
只有固定的几个节目持续性地重复播放。像是祖父常看的警察剧,几乎都在重播同样的集数。由于那一集在揭穿犯人身份的前一刻结束,因此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犯人是谁。
广告也一样。已经熟悉到失去新鲜感的商品,一直被当成新商品宣传。
这样当然很无聊,也会厌倦……但大家却毫无问题地看下去。不知为何,这些内容都不太会留在记忆中。虽然记得,但各项元素却不会很清晰地进入脑海里,就好像自己的脑中总是蒙上一层薄膜。
正宗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漫画杂志,躺到床上。他看的是连载的战斗漫画。故事不会有任何进展,但他还是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很久以前,他会热切盼望早点看到下一集,不过却越来越觉得无所谓。
说穿了,一切感觉都很模糊。
这时他听到机车引擎的声音——大概是时宗来了。
正宗朦胧地想起这个声音远离的那一天。这段记忆他倒是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来。当时他的父亲昭宗就和他现在一样,躺在这张床上看漫画杂志。
「哲学奥义Energeia?太扯了!」
昭宗以前曾就读地方上的小型私立大学。在见伏居民当中,这样的经历算是很罕见的。据说他在那里稍微涉猎了一些不是专攻的哲学,不过看样子并没有在现在的生活中派上用场。
「Energeia是人类固有的行为。开始与结束没有偏离,行为与目的一致,只活在『当下』……不过这个主角的行为其实是很Kinesis式的。因为……」
当父亲变得多话,通常代表他内心有些牵挂的事。儿子察觉到这一点,用责备的口吻说了句「无故旷职」,打断父亲的话。
「叔叔还特地来接你,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反正也没什么事要做,我已经厌倦一直假装在工作了。」
「总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吧?」
听到正宗严厉的指责,昭宗稍稍苦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逃避。我逃离大学,没有毕业。我也逃离你妈……可是她却跟到见伏来,结果就生下了你。」
「说得好过分。」
「我并没有对此感到后悔。跟你妈在一起很轻松,而且你也是个有趣的孩子。不过……」
昭宗把手伸向日光灯,彷佛想要抓住什么。
「已经不行了。从今以后,没办法再逃了……」
「嗯?那个叫佐上的不是说过,只要神机的怒火平息,这世界或许就能恢复原状吗?」
然而昭宗没有回答,继续躺在床上,并将窗帘拉开一点点。正宗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感到一丝不安。不过就如昭宗所说的,他们不可能逃离这里,因此正宗多少觉得不会有问题。
然而昭宗难得去上夜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