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早晨,当正宗到学校,在校舍入口的鞋柜前方看到园部。
她的脚上穿着自己的室内鞋,不知道是睦实直接还给她的,还是她自己找到的。她昨天在教室里哭,不过看她的侧脸,并没有昨晚哭了一整夜而眼睛红肿……之类的变化。
「她还给你了吗?」
「……什么?」
正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佐上昨天穿着你的室内鞋。」
「啊……」
园部此时总算回头,瞪着正宗。她的表情虽然锐利,但不知为何,身材壮硕的她此刻看起来却很脆弱。
「不要跟别人说。」
「我不会说。可是你难道不介意吗?」
「反正我也赢不了睦实。」
「你说『赢不了』是什么意思?」
园部低下头。她的脖子后方一颗颇大的痣露出来。
「大家都喜欢睦实。或者应该说,没有人会讨厌她……虽然不会特别讨人喜欢,也绝对不会被讨厌。像我就有稍微惹人厌的地方,所以大家应该都会站在睦实那一边……」
「不过你应该讨厌睦实吧?所以才会对她做那种事……」
「不对……我并没有讨厌她。」
园部有些结结巴巴,但似乎正在努力思索该如何解释。
「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就会感到焦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当我看到她……」
这时有一阵小跑步的脚步声接近,打断了园部的话。
「园部,早安!」
开朗打招呼的这个人正是睦实。园部露出失望的表情,但立刻微笑回应:「早安。」
睦实瞥了正宗一眼,然后有些夸大地把脸别开,和园部一起走掉了。
她的态度很冷淡,让正宗不禁怀疑在炼钢厂中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不过她应该是在表明,在学校里要保持跟以前一样的关系吧。
正宗也觉得这样比较好。要是在学校里也像放学后那样被她耍得团团转,正宗会很吃不消。
午休时间,大家聚集到后院,为笹仓的恋爱开讨论会。
「不过要是被大人发现,那就糟了吧?」
自我确认表也有「喜欢的对象」、「讨厌的对象」栏位。最不被容许产生变化的,就是人际关系。像是结婚生产、告白等,都是绝对禁止的,以免在回到原本世界之后,会出现很大的歧异。然而笹仓却准备要挑战这项禁忌。
「我没有打算要交往或干什么,只是希望有机会的话,可以三不五时一起去玩之类的。」
笹仓支支吾吾地这么说。新田和仙波纷纷问:「真的吗?」「不要紧吗?」他们的眼神显得很兴奋,彷佛当成自己的事一般。毕竟这正是变化。
然而正宗刚经历过彻底吹散无聊气氛的事件,因此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大家暂且决定,要去邀睦实和她周遭那群女生,一起去KTV唱歌。
「不过KTV会不会太弱了一点?」
「要不然你要去哪?别跟我说要去图书馆喔!」
正宗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经意地抬起头。
睦实在屋顶上,没有掀起裙子,只是稍稍缩起下巴。虽然表现变得简略许多,不过正宗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你要去哪?」
正宗迳自向前走,没有回头,只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很麻烦的地方。」
「喔,你今天是值日生吧?」笹仓等人似乎误会了,没有多问便目送他离开。正宗并不想要撒谎,因此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这个给你。」
当正宗抵达屋顶,睦实便递给他用几张纸制作的类似指南的东西,封面写着「处理说明书」。
正宗以困惑的表情翻开,看到第一页写着「禁止事项十二条」,列举了众多项目,包括「禁止在没有受到指示的情况下碰她」、「禁止跟她对话」、「吃饭时不可以让她留下蔬菜」等等。这些都以工整的女生笔迹的小字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什么……唔!」
正宗刚好看到其中一条,不禁发出惊慌的声音。这一条写着:「禁止想起她的裸体自慰」。
「这项要求很合理吧?」
「合……重点是……女孩子不要写这种东西!」
「什么?你如果反抗,我就要说出去啰?」
「说什么?」
「说你强奸我。」
睦实毫无顾忌地朝着正宗说出惊悚的字眼,然后对他微笑。她的笑容和言语恰恰相反,宛若温暖的阳光般柔和,让正宗更加恼火。
「……谁会相信那种谎言!」
「大家都会相信。没错,大家都会相信我。」
满口谎言的狼女孩——正宗在心中暗骂。在〈狼来了〉的故事中,放羊的孩子最终明明会落到无人相信……
「为什么不能跟她对话?」
「她没办法离开那里。如果让她怀有错误的期待,不是很可怜吗?」
正宗不理解为什么睦实会提到期待。把她关在那种地方,已经不是可怜不可怜的问题了吧?他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担心要是不小心说出口,就会像刚刚那样被她取笑。
在炼钢厂内,和上次一样进行着替女孩洗澡的仪式。
正宗在擦拭女孩身体时,为了尽量保持平常心,刻意做出斗鸡眼,让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他也不能闭上眼睛来做,否则要是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就会成为大问题了。
过了一阵子,乖乖让他洗身体的女孩忽然朝着外面抬起头,接着就听见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的声音。睦实站起来,以眼神示意正宗「继续洗」,然后走出房间——剩下两个人独处。
光是少了一个人,室内就变得难以置信地安静。刚刚明明也没有对话,但此刻正宗才体会到,原来他人的存在能给人如此强烈的感受。
正宗不知如何自处,想要至少弄出水声,于是继续刷洗女孩背部。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肩胛骨凹陷的地方,不禁自言自语:「好光滑。」这时女孩也像鹦鹉般回应:
「好光滑。」
女孩笑眯眯地看着正宗的嘴唇,似乎是在等候回应。正宗正想要鼓起勇气跟她对话,睦实就回来了。她简短地说了句「没什么状况」,然后就继续进行工作。
在这之后女孩就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几公尺前方的地板。正宗洗着她的背部,内心很想问睦实:
不能跟她对话,感觉不是更可怜吗?
然而他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继续刷洗女孩肩膀。白皙的肌肤只有这个部位微微染红……
正宗想向女孩搭话。他想要确认很多事情。能不能瞒着睦实,设法对女孩说话呢……正宗怀着难耐的心情,等候下一次造访炼钢厂的日子。
当星期五总算来临,事件发生了。睦实请假没有到学校。
「有谁可以帮忙把讲义送到佐上的家?」
放学前开班会时,导师询问班上同学,笹仓便抬起头注视正宗,脸孔显得格外油亮。正宗知道笹仓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应该回以什么样的表情。就在这时——
「我可以送去。」
园部站起来。要好的小圈圈成员主动举手是既定路线,因此导师也理所当然地说「麻烦你了」,把讲义交给园部。
「园部,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笹仓对园部提议。虽然没人问,但他还是继续说:「反正今天我也没其他事要做……」
然而园部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简短地回答「不用了,我自己去」,就提起书包走出教室。
笹仓哼了一声,回头对正宗说园部的坏话:「你知道吗?越是没有异性缘的女生,越喜欢跟可爱的女生走在一起,希望有机会可以分到一杯羹。」
正宗反射性地回应:「应该不是那样吧?我猜。」
正要走出教室的园部背影似乎有所反应,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因此正宗并没有发觉。
那两人属于互相偷走、被偷室内鞋的关系。睦实说那是「因为无聊」。正宗心想,自己之所以会产生以下想法,或许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睦实请假没来学校,对自己来说是绝佳的机会。
*
正宗先回家里一趟,然后坐上车。他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如果被质问,也可以推说是要去搬东西。另外也可以迅速逃走。
前往炼钢厂的途中,正宗先到自动贩卖机小吃店。
那个女孩待的地方感觉很寒冷,因此正宗想要为她买些温暖的东西。他想到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热压三明治。他用外套裹住银色包装的三明治,想要尽量延迟它凉掉的时间。
当他踏入炼钢厂,刚好和入口附近的一名工人对上眼,但对方没有特别的反应就离开了。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有任何事要去做,即使作为巡逻也不够称职。正宗再度体认到,这座炼钢厂果然是自己在运转的。
正宗走近第五高炉。笼罩在黑暗中的室内确实有生命的迹象。他有些紧张地用手摸着墙壁,按下指尖碰触到的突起物。
当四周变得明亮,女孩已经察觉到有人进来,一双清澈的圆眼睛盯着正宗。
「啊……」
女孩发现睦实不在,有些怀疑地抽动着鼻子,不过当正宗对她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便立刻回以笑容。
她的笑容当中没有任何杂质。这种感觉就好像受到动物喜爱般,让正宗整个人被甜蜜而搔痒的情感支配。
「呃……你好。」
女孩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注视正宗。正宗正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女孩已经感到厌倦,开始玩弄布偶。
在冷冰冰的水泥环绕的高炉中,女孩摇动并轻轻拉扯着布偶的手腕,看起来好像只有那里受到春日阳光照射,气氛格外柔和。
正宗虽然一时冲动跑来,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便姑且先从外套取出热压三明治。这时女孩抽动着鼻子,用膝盖爬地缓缓接近。
正宗感到有些紧张,不过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
「这个……你要吃吗?」
「嗯……要吃。」
女孩虽然无法清楚发音,不过却能模仿对方的声音。正宗连忙拨开铝箔纸,把热压三明治递给她。
女孩嗅了嗅已经变温的热压三明治,用手指抚摸面包表面。这样的姿态不像野狼,反倒比较像家猫。她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柔软的外侧,相信无害之后便轻轻用牙齿咬。她似乎喜欢上热压三明治的味道,立刻吃了一大口,露出幸福的表情发出「嗯啊」的声音。
「这种时候要说『好好吃』。」
「这、要……好……」
「好好吃。」
「喵好、出。」
如果好好教她,是否就能够正常交谈呢?她看起来似乎只是不习惯说话而已。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该不会是佐上睦实的双胞胎姊妹吧?」
这时女孩忽然抬起头,说:
「母实,母实。」
「嗯?……喔,我懂了。就是常常到这里的那个女人。」
女孩不知道有没有搞懂,一再反覆地说:「母实?女人?」她的喉咙似乎因为发出「母实」、「女人」的声音而雀跃着。
「对了,你也需要名字。」
没有名字未免太可怜了。正宗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第五高炉的「五」这个字。仔细看,高炉内到处都写着「五」。
「……像是『五实』之类的。」
「母……母实,母实!女人!」
女孩似乎不论是「睦」或「五」都会发成「母」的音。她虽然一再反覆着说,但还是说成「母实」。
「这样不就跟睦实的名字一样吗?还是取别的名字……」
「母实!」
由正宗取名为五实的女孩越来越兴奋,往前凑过来,把脸接近正宗。
「哇!我、我叫正宗……」
「整宗!女人!」
「我是男人。」
「整宗,男人!母实,女人,女人,母实!」
五实绕着室内奔跑,似乎很畅快地说着这些词。她彷佛体力过剩,不断跳跃并来回奔跑。五实跑过呆在原地的正宗旁边,直奔高炉更里面的地方。
「喂……五实?叫你五实就可以了吧?喂?」
正宗跑过去追五实,这才发现在杂乱堆积的资材后方,有一道通往外面的阶梯——
走下阶梯,就来到一块被阳光照射着的小中庭。这里没有工人的身影,感觉有某种神圣的气氛。
理由很简单——大概是因为这里有一座巨大的鸟居。这座鸟居或许是用存放在炼钢厂的材料制作的,以铁打造并锁上螺丝,看起来与其说是鸟居,更像是艺术作品。
鸟居附近放了一台连结着守车的小型货物火车。
火车周围种植着树木,火车上也布满藤蔓。冰冷坚硬的钢铁和绿色植物融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美感。
这辆火车大概很久没有动了吧。正宗接近火车,五实便从车顶探出头,喊:「母实,喂~!」她嘻嘻笑着模仿刚刚的正宗。
「这里是……你的游戏场吗?」
「哈哈哈!」
五实抓住火车的扶手,像是在玩单杠一样翻跟斗。
「危险!喂……五实!」
「母实!危险!」
五实愉快地大喊,并抬起头看天空。她朝着太阳伸出手,注视通过手掌的血管。她对极小的事情也充满好奇心,眼睛熠熠生辉。或许是因为一直被关在幽暗的地方,使她本人变得能够发光了吗……因为她实在是太阳光了,让正宗不禁很认真地思考这种愚蠢的念头。
正宗呆呆看着五实好一阵子,接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把肩膀上的书包放下来,拿出笔盒与笔记本。他迫不及待地用嘴巴打开笔盖,开始画画……看到五实自然的姿态,正宗心中涌起了渴望。
这时从背后传来很突兀的男人声音。
「喂~你在哪里?」
佐上突然到来让正宗吓了一跳。他想要呼唤五实,但却来不及,只好自己跑到火车后方躲起来。
「啊,找到了……哇,你又长大了。哇!你看她,几乎已经完成了!女人完成!」
佐上非常兴奋地对同行的时宗说话。他虽然显得心情很好,不过绝对不是为了五实的成长而高兴,比较像是在对时宗强调亲昵的友谊。实际上,当五实稍微接近他,他就挥挥手说:「啊,不要靠近我。如果爱上我会很麻烦喔!」
五实望向躲在火车后方的正宗。正宗连忙对她摇头,她似乎便察觉到气氛,把脸别开。
「睦实不在吗?那女的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工作。」
佐上称呼自己的女儿佐上睦实为「那女的」,让正宗感到很不对劲。时宗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把这孩子安置在这里,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你在说什么?是神明跨越重重障碍,把她呼唤到这里的——这个女孩注定要成为神明的女人!」
佐上指着呆楞的五实,用兴奋到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只要有这女孩在,总有一天能够得到神机的原谅!可是……」
这时时宗很干脆地打断他的话:
「我哥的说法不是这样。」
突然听到对话中出现昭宗,让正宗稍微紧张起来。佐上以不耐烦的表情瞪着时宗说:
「昭宗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多亏我好心好意,要让他成为我的左右手……」
接着他斜眼瞥了时宗一眼,似乎是在责难他。
「在这个世界,最好照着我说的来做——时宗,你可别让我失望。」
佐上先走开,时宗也以苦涩的表情跟在后面。不过在离去之际,他朝着五实丢了一样东西。那是印着「甘蓝太郎」的零食。
五实高兴地拿起零食,咬住袋子。正宗不禁喃喃自语:
「……搞什么?」
从炼钢厂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正宗第一次对被允许的大人权利是开车这件事感到感激。只要踩下油门,景色就会自动变化——这样的状况对于因为发生太多事而混乱的脑袋来说,真是太值得庆幸了。周遭的事物没有停滞,而是适度地在变动。
正宗开车过桥之后,在空地很多的区域看到熟悉的背影。正宗停下车,呼唤:
「园部……?」
园部在女生当中算是相当壮硕的背部抖了一下。她回头看正宗,脸上的表情明显浮现出嫌恶。
「怎么了?我说过我会送讲义过去。」
「讲义?」
正宗感到诧异,园部绷紧的双肩便顿时放松力量。
「这里就是睦实的家……睦实不在家。她是无故请假。」
睦实的家座落在巨大的停车场后方。虽然说是停车场,但却杂草丛生,只是因为放置着间隔远到无法区隔空间的三角锥,因此才会觉得是停车场。看似被遗弃的汽车停放在这里,车窗上被人涂鸦。
在那后方有一排寒酸的连栋房屋。那就是睦实的家。
正宗不知为何感到惶恐不安。佐上家的神社虽然小,不过他们家族在炼钢厂一直负责祭神的工作,算是名门世家……更重要的是,睦实本人散发的气质,让正宗一直以为她家很有钱。
园部似乎察觉到正宗的心思,用有些恶毒的口吻说:
「她跟她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正宗感到厌恶,以责难的口吻喃喃说:「你……」
「因为佐上家想要继承人。」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都惊讶地回头,看到穿着便服的睦实拿着水桶站在那里。她身上的短裙比制服的裙子短了很多,并穿着黑色裤袜。正宗原本以为她平时的打扮会更像淑女,但就如这栋屋子,她的形象完全不符合正宗原本的想像,使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那个欧吉桑对女人没兴趣。我妈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被佐上家选上,不过却很早就死了。至于我——现在世界变成这样就不需要继承人了,所以也被赶出来。」
「这算什么啊,睦实你……」
正宗忍不住喊出来,园部便瞪大眼睛。不过她感受到的惊讶和正宗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
「『睦实』?」
「咦?」
「你直呼她的名字……你们两个果然是这种关系。」
「你、你说『这种关系』,是什么意思?」
园部一言不发地跑走了。睦实以无奈的表情看着正宗。
「唉!」
「又不是我害的!」
「你既然是开车来的,就送她一程吧?因为都是你害的。」
正宗想要反驳,不过他看到睦实提的水桶里装的东西,就放弃争辩。水桶里放的是线香、点火器和抹布。这一定就是她今天请假的理由吧。
正宗回到车子旁,园部已经走在前方。不过她的脚步很缓慢,似乎在等正宗追上来。
正宗上车并发动引擎,园部的背影便稍微有所反应。正宗不知道该如何叫住她,不过当他缓缓开到园部旁边踩下煞车,园部也停下来了。
「呃,要不要……上车?」
园部的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她点点头,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上了车。
对于正宗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在车上单独相处。
他感到有些尴尬,便打开收音机,但不巧地那段朗读「如果上了高中……」明信片的广播偏偏在这种时候播放,因此他又关掉收音机。
炼钢厂的灯光仍旧可以照射到这里,橘色的光线照亮周遭的阴影。园部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然后喃喃地说:
「我并不是讨厌睦实。」
园部把自己的书包紧紧抱在胸前。
「可是……我没办法压抑心中的焦躁。」
正宗心想,我也一样。
*
这天是星期天。时宗平常总是从上午就过来,把机车停在缘廊前方的空地,然后叼着香菸进行维修。昭宗还在的时候,他也偶尔会在星期天过来,不过印象中好像只有两个月一次左右。他来访的频率越来越高,现在几乎每个星期都来。
正宗到厨房,看到美里正在用打蛋器搅拌蛋黄与炼乳,或许是准备要做蛋糕。美里的兴趣是制作点心,不过正宗和宗司都没有特别喜欢甜食,因此在时宗来访的星期天,她总是会做些点心。
「制作点心可以抒解压力。只要量好正确的份量、不要搞错制作程序,就可以像对答案一样成功。我就是喜欢这种坚定稳固的特质。」
美里以前常常替爱吃甜食的昭宗制作点心,不过自从昭宗失踪之后,她有好一阵子没有制作点心。时宗开始常常来他们家之后,美里又重新开始制作点心,说是要让时宗来当实验对象。
美里边动手边哼歌。这是正宗不常听到的歌曲。他不经意地望着美里的双手,看到她把蛋液倒入咖啡里。
「这样就完成了吗?」
「没错。你拿去给时宗吧。」
正宗端着放了不明饮料的托盘,经过起居室来到连通的缘廊,看到时宗也边哼歌边修理机车。正宗发觉到他哼的歌和美里哼的一样,不知道是碰巧,还是因为听见美里的歌声而不自觉地跟着哼。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正宗感到有些不爽,因此他稍稍皱起眉头。
「叔叔,喝咖啡吧。」
他把盛放杯子的托盘放在缘廊的地板。
「谢啦……哇!这不是蛋咖啡吗?」
时宗停下手边的工作,高兴地啜饮一口咖啡,然后兴奋地喊:「好甜!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厨房里的美里想必也听到他的声音。
「我们学长去越南旅行之后,完全迷上越南饮食文化。以前只要去他的公寓玩,他就会做给我们喝。」
正宗知道时宗所说的「我们」是指他和美里。两人读的是同一间大学。
时宗有一次在喝酒的时候对正宗说,美里以前到他住处玩的时候,遇见刚好来觅食的昭宗,于是时宗无意间就成了两人的丘比特……
「好怀念……真的好甜。」
时宗露出温和的微笑,让正宗感到焦躁。
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的时宗,却剥夺了五实创造新的回忆的机会。即使不是时宗主导,他也同样有罪。如果是整座炼钢厂把五实关起来,那么不知道有多少共犯。即使是美里也不可信任。
见伏或许充斥着说谎的放羊孩子。
「叔叔,在第五高炉的是……」
「嗯?」
正宗忍不住脱口而出,却无法继续说下去。如果这个问题像潘朵拉的盒子那样,在提出之后害五实落入比现在更糟的情况,那该怎么办?
面对等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宗,正宗低声说了句:
「你是不是想追我妈?」
「噗呼!」时宗不禁喷出口中的咖啡。看到他如此老套的紧张反应,正宗总算感到心中稍微舒畅些。
*
在那之后,睦实在学校仍旧摆出虚假的笑脸,对正宗则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不过在没有其他学生看到的时候,她如果和正宗四眼相接,就会发出哼的一声,或是露出冷淡的眼神。
奇妙的是,正宗反而觉得这种冷淡的态度正是亲昵的表现。
此外,透过星期二与星期五造访炼钢厂,他也发现到睦实令人意外的一面。正宗原本就觉得睦实只是外表看似文静,实际上却隐藏了某种秘密,而实际上睦实也开始对他展露出恶毒与高傲的性格;不过在持续一起工作之后,他也发现到睦实有认真的一面。
睦实虽然对五实的排泄物和气味说了许多失礼的话,但实际上她并不会嫌弃肮脏,并且很认真地洗衣服和打扫。看得出来,之前她在独自一人照顾五实的时候,应该也没有偷懒。
吃的方面也一样。正宗原本以为她是随便到附近买食物带来,但是她却知道五实喜欢吃什么,而且似乎也有考虑到营养均衡。
睦实之所以邀正宗来照顾五实,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偷懒,而是真的需要人手。睦实邀他的理由应该不是说谎。正宗逐渐开始觉得,或许睦实也是受害者。
然而有一件事让正宗感到在意:睦实几乎完全不对五实说话。先前睦实曾说过,「让她怀有错误的期待也很可怜」,不过看样子,五实似乎也不期待睦实对自己说话。五实的笑容是那么天真无邪,但她在睦实面前时,不知是否因为感到不自在,表情总是很僵硬,而且两人几乎不会彼此对看。
五实在睦实监视着的时候,对正宗也会表现出有些冷淡的态度。正宗开始觉得,五实虽然看似一只自由的野兽,但或许其实也会察言观色。
想到五实不只被剥夺行动上的自由,也被剥夺了精神上的自由,正宗内心便涌起针对各方面的愤怒。对时宗、对佐上……不过对于睦实的愤怒则没有太多。或许是因为看过她处在弱势立场的一面,对她感到比较容易亲近了吧。
正宗在替五实洗澡的时候,依旧无法直视她的身体,不过因为稍微习惯了些,因此不需要像先前那样刻意做出斗鸡眼模糊焦点,也不会不小心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
正宗现在只是把脸转到旁边,默默地替五实洗澡。这一来,他无可避免地会看到正在做同样工作的睦实的肩膀、手部、以及从斜后方看过去的睫毛。
在浴缸水面升起的袅袅蒸气中,正宗深刻感受到,睦实这个女孩的每个细节都相当精致。
除了和睦实一起造访之外,正宗现在每个星期六放学之后,也会偷偷一个人前往炼钢厂。他会先从学校回家,换成便服之后把行李载到车上。今天他要带去的是绘本。正宗从壁橱搬出自己小时候读的绘本。
如果把带去给五实的礼物留在炼钢厂,就会被睦实发现。像这样破坏「处理说明书」的规则,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也因此,为了方便把行李带过去再带回来,一定要开车才行。
这一天,当正宗打开第五高炉的门,五实便立刻飞奔到他的怀里,发出「呀啊啊啊」的哭声。
「啊啊啊!呜哇啊啊!」
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宣泄累积在肚子里的情感,发出怪异的叫声。
「怎么了……啊。」
五实张开紧紧握住的拳头给正宗看。
在她的手中,正宗之前看过的蝴蝶已经被捏烂了。她的手指沾到鳞粉,微微发光。
「你想要抓蝴蝶吗?如果用力握住,蝴蝶就会死掉。」
「不、不要。不要、死。」
五实满脸都是泪水。她似乎理解死亡的概念。正宗摸了摸五实的头。
「没关系,不用在意……它一定原本就很虚弱了。」
「呜……嘶嘶。」五实边哭边吸了一下鼻水。
「蝴蝶原本就没办法在冬天生存。」
正宗在说话的同时,自己也陷入了奇妙而不稳定的情绪。原本无法在冬天生存的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来,给你。」
他把绘本递给五实。五实用泪湿的双眼注视着他。
开始读绘本之后,五实仍旧不时抽动着鼻子啜泣,不过她的心情逐渐恢复,摸着图画说「鬼~鬼~」。她似乎也认得一些字,非常认真地用目光追随书本上的文字。
正宗在五实旁边拿出素描簿。
正宗原本就喜欢画画,不过他越是喜欢,越是感受到某种哀伤。只有在画充满好奇心的五实时,他不需要去想多余的事,能够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哈啾!」这时五实打了一个喷嚏。看来她似乎感到有些冷。正宗不禁喃喃说了声「真奇怪」,并把掉在地上的开襟毛衣捡起来。在见伏,正宗没有看过有人会因为寒冷而打喷嚏。
「来,穿上吧……咦?原来这件毛衣是手工编织的。」
这件毛衣的纹路不太平整,只不过因为是用粗毛线打的,所以才看不太出来。毛衣上有好几个地方漏了针,毛线也起皱了,但还是看得出来曾经努力奋斗过的痕迹,绝对不是随便敷衍了事。
「母实……给我。」
五实露出圣母般慈爱的笑容。
「……怪不得这么难看。」
五实听了板起脸孔,从正宗手中夺走开襟毛衣,很珍惜地搂住那件衣服,似乎比平常总是在一起的布偶还重要。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佐上睦实。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太说话……」
五实把脸埋在开襟毛衣里默不吭声,然而她的沉默似乎是在回应正宗的话。
五实喜欢睦实这一点让正宗感到困惑,但不知为何却也有些高兴。睦实在这样的异常状况中仍保有温柔,而五实也能够确实感受到她的温柔。即便如此——
「喂,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吗?」
五实对于正宗的问话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她似乎并非没有听见,但却显得兴致索然。正宗抬起头,看到照射入高炉内的阳光宛若彩色玻璃般,将周遭染成神圣的色彩。
正宗明知不会得到回答,还是继续说:
「不过就算离开这里,也没办法到更外面的地方……」
*
星期五的学校打扫时间,正宗用拖把一再拖着同样的地方,心中思索着明天要带什么去给五实。这时笹仓走过来对他说:
「决定了,明天星期六!」
「决定?决定什么?」
「要跟女生一起去玩。当然也会邀佐上睦实。」
正宗星期六只想到要去五实那里,不过看到笹仓兴致冲冲的模样,他不禁问:
「你说去玩是要干什么?你上次好像说要去KTV……」
「我们要去车站!」
听到「车站」这个不熟悉的词,正宗的身体变得僵硬。
见伏当然也有车站。在距离商店街稍远的地方,的确有一座车站,不过正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近那里。他没有朋友住在那附近,而且自从那一天以来,火车就不再开来了。既然无法通往外界,当然也就没有理由要接近车站。
而且不只是正宗,包括笹仓在内的其他同学应该也都是如此。
「为什么要去车站?」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有鬼!」
人们不常接近的场所,自然而然会有许多这一类的传闻。
火车驶离见伏车站之后,过了几十公尺,就会进入一条小小的隧道。据说在这条隧道里,有一个只有上半身、手臂很长的女鬼会不断拍打火车窗户,而且她的手掌有三十公分长。这样的鬼故事从正宗小时候就在传了。
不过当每一天都变得如此异常,应该没有理由再去害怕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吧?
「你知道吗?男生跟女生一起去试胆,会发生很不得了的事喔!女生会大声尖叫,还会抱住旁边的人。」
笹仓兴奋地说,但正宗却兴致索然地回应:
「喔。不过她会去吗?」
正宗很难想像睦实会参加那种活动。女生通常都很胆小,而睦实在学校也会刻意表现得跟她们一样。不过实际上,夜晚的车站对睦实来说,大概是无关紧要的场景之一吧。
「什么?你们觉得呢?」
放学后的教室里,跟睦实在一起的女生们听了笹仓的提案,彼此瞥了几眼。笹仓不死心地说「有什么关系?去啦去啦」,但是原一口否决:「跟男生去夜游,会被我爸妈骂。」安见似乎也不太赞同,说:「相信幽灵什么的,感觉好像小孩子。」
「……唉,你们去不去都没差啦。」
笹仓焦躁地小声嘀咕,被耳尖的女生指责:「你说什么?」害他慌乱而不知所措。
这个计画应该不会实现吧——正当在一旁听他们讨论的正宗这么想,一直保持沉默的园部突然以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想去。」
其他女生都瞪大眼睛看着园部。
「不会吧!园部,你为什么想去?」
「你不是最讨厌这种活动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问,但园部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默默地盯着眼前的一点。
「那我也去吧。」
睦实很干脆地附议。不只是女生,甚至连笹仓都惊讶地看着她。在众人的视线中,她瞥了正宗一眼,浅笑了一下。
「园部真是好人!」
在回程的路上,笹仓收回先前对园部的批评,做出完全不同的评论。
正宗被理所当然地拉进这个活动,不过他并不打算拒绝。星期六原本是要和五实单独见面的日子……对正宗来说,要改变这个行程真的很难受。他有想要念给五实听的故事书,也有想要给她吃的点心。
但是看到睦实那样的笑容,他无法坐视不管。
睦实平常不会在大家面前露出那种表情,可是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却表现出来了呢……正宗不了解其中的理由。
*
大家原本约定七点在见伏车站会合,但正宗却提早到了。他或许是在紧张吧。
周遭漆黑一片,彷佛连一点点的呼吸声、脚步声都会被吸入黑暗当中。车站入口挂着生锈的铁链。正宗跨过铁链进入里面。
车站内并没有布满灰尘。虽然死气沉沉,但荒废的时间感觉没有太久。墙上贴的海报角落部分破掉了。那是春天野花绽放时举办的小祭典的海报。冬天一结束就会举办的这个祭典中,庆祝的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花朵,不过五实不知道有没有看过这种花呢……正宗正想到这里,笹仓、新田和仙波就到了。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睦实等人也姗姗来迟。
「抱歉,我们来晚了。」
「唔……」笹仓似乎瞬间停止呼吸。他红着脸,轻轻拉扯正宗的衣摆问:
「喂,佐上睦实的便服打扮都是这样吗?她穿的是短裤吧?」
睦实很亲昵地和园部勾着手臂。乍看之下似乎是友好的举动,但是园部的表情却相当阴沉,因此看起来也像是被睦实限制行动。
正宗一行人从月台跳到铁轨上。
铁轨以黑压压的树木为背景,从车站延伸一小段距离之后,就立刻钻入山里。吸入火车的这条隧道很小,长度只有一百公尺左右。这里似乎就是笹仓所说的——男女之间会发生很不得了的事——的舞台。
「先用黑白猜来分组吧!」
试胆之前照例要决定配对。正宗等人事先已经说好,不论猜几次都要故意无法完成配对,并且在这段期间让笹仓自然而然地站到接近睦实的地方。接着笹仓便大声喊:「唉!这样下去太麻烦了,就从最边边开始,男女两人分成一组吧!」没有人反对,笹仓便如愿和睦实配到对。其他几对则是新田和安见、仙波和原、正宗和园部。
「请多多指教。」
园部不知为何以挑衅的态度对正宗这么说。
「规则很简单!」
笹仓开始说明这次试胆大会的规则,内容相当单纯:
两人一组,走到隧道中间左右的地方,用喷漆在墙壁上留下「到此一游」的记号。不论是画图或写字都可以。
笹仓和睦实第一个进入隧道。
众人坐在月光照亮的月台上等候。屁股底下可以感受到柏油潮湿冰凉的触感。男生笑嘻嘻地彼此交谈:「好慢喔!」「笹仓该不会扑倒佐上睦实了吧?」这段期间,园部只是默默地站着。
园部穿着跟制服裙子长度相仿的浅褐色背心裙。或许是因为材质的问题,这条背心裙的屁股部分变得皱皱的,从裙摆下方露出一双偏粗的腿,上面遍布着明显的红色毛孔。这个世界的一切彷佛都在对园部开恶毒的玩笑。
不久之后,笹仓和睦实回来了。
「嗨!我们去过了。」
笹仓的口吻显得老气横秋,脸上表情却有些僵硬。
「接下来换正宗这一组。」
正宗瞥了园部一眼,园部便对他点点头。
正宗和园部一起踏入隧道内。冰凉的空气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形成很大的回音。手中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很近的距离而已。
正宗姑且问了园部一声:「不要紧吗?」这句话产生很大的回音,回荡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别人在说话,感觉很诡异。不过园部只是冷淡地轻声回应一声「嗯」,因此接下来两人就没有再说话了。
正宗想要快点结束尴尬的时间,因此便加快脚步。就如大人传言中的那样,隧道在半途就被土石掩埋,没办法继续向前走。正宗心想,走到这里应该就够了,于是把手电筒的灯打在墙壁上,看到熟悉的字迹。
「啊!是笹仓他们留下的……」
墙上浮现「笹仓到此一游」几个字,不论是谁都能猜想到这是笹仓会选择的句子。在这句话下方,则是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字迹,只写着「佐上」的姓。
「我们也写在这里吧!」
正宗拿出喷漆罐,园部便对他伸出手说:「我先来。」她的态度显得相当坚定。正宗慑于她的气势,便乖乖把喷漆罐递给她。园部用力甩动几次喷漆罐。
「喷不太出来……」
园部边说边在墙壁上画出类似符号的东西。正宗起初不以为意地看着,不过当他理解到状况,不禁吓了一跳。园部用一笔画出一把伞,上面还有一颗心。
园部还没有停下来。她在伞下写字。
正宗•裕子
「这、这是……裕子是谁?」
「……是我。」
这时正宗才想到,记忆中「园部的室内鞋」上似乎也有这个名字。园部直视着他,眼睑有些浮肿,瞳孔很小。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正宗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冲动就用手心去搓自己的名字。墙上的字只有稍微变得模糊,喷漆的色素不可能消失,但这个举动却让园部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讨厌我吗?」
「没、没有……我反倒想问你,为什么会对我……」
「我好像满喜欢的。」
「所以说,为什么……」
「菊入,我好像满喜欢你的。而且你还让我坐你的车子前座。」
正宗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因为园部的回答太过没意义,使他不禁大声质问:
「喜、喜欢不是这样的吧?」
那么要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喜欢?正宗自己也没有答案。园部毫不在意地问他:
「菊入,你有喜欢的人吗?」
「什么……?」
正宗的脑中顿时浮现五实的身影,但那应该不是园部所想像的那种喜欢……正当他在犹豫时,脑中摇曳的影像忽然变成睦实的姿态。园部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冷不防地问他:
「你果然喜欢睦实吗?」
「唔……」
正宗感觉到从耳朵内部在发烫。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像是深呼吸的「咻——哈——」的声音,隧道内冰冷停滞的空气彷佛也被这个呼吸声搅乱。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黑暗中传来某人的说话声,正宗连忙把手电筒照向那里。
「笨蛋,笹仓!嘘!」
笹仓等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睦实当然也在其中。她的表情显得困惑而僵硬,看起来和平常在教室的演技不一样。
「呃……嗨!那个……因为我们听到奇怪的声音……」
「嗯……对不起,我们后来觉得,大家还是在一起比较好……所以就过来看情况……」
笹仓和安见说了些蹩脚的借口。在尴尬的气氛中,园部没有看正宗,而是以挑衅的眼光看着睦实。睦实也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神中没有显示任何情感。
「呜……」
不知是被什么触动,园部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接着她似乎无法再按捺情绪,用几乎撞开笹仓的气势跑出隧道。
「等等,园部!」
大家连忙追上去。正宗感到慌乱,瞥了睦实一眼。睦实以稍带责难的眼神瞪他,他便彷佛被这道眼神弹开般,跟在其他人后方跑出去。
一群人跑出隧道,发现周遭似乎异常明亮。正宗原本以为是刚刚离开隧道的关系,但立刻发觉到自己想错了。天上出现巨大的裂痕,从那里透出绿色的光芒。「咻——哈——」的呼吸声回荡在四周。
「跟发生事故的那一天一样……」
仙波喃喃自语,跑在前方的园部也停下脚步。园部依旧背对着众人,在铁轨上抬头仰望天空。从裂缝透出来的光线在园部脚边投射出斑纹。
「园部!」
正宗大喊,双眼惊恐地睁大。
园部的脖子到背部绽放着绿光。那不是从裂缝照射下来的,而是从她体内隐隐渗透出来的光。
「睦实,我们不是一直都在玩掩饰无聊的游戏吗?掩饰想逃的心情的那些游戏……」
园部壮硕的背部在摇晃。从园部体内也能隐约听到「咻——哈——咻——哈——」的声音,接着光芒逐渐扩散。
「我现在羞愧到好想逃走。」
园部缓缓地回头。
注视着众人的园部脸上,布满绿色的斑纹。从她的脖子射出的光芒已经到达脸颊。园部双眼被泪水沾湿,只有嘴角微微扭曲,勉强挤出笑容——这时随着塑胶破裂般轻微而锐利的声响,她的喉咙出现一个点状的洞。
「喜欢某个人的心情,被当成展示品了。」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随着奇异的「劈哩啪啦」声响,裂痕以喉咙上的洞穴为中心,扩散到她的全身。这幅景象就好像今晚的天空一样。
正宗等人惊愕到无法动弹。这时在园部背后发生异状。这次不是天空,而是工厂。
「工厂在冒烟?」
炼钢厂随时都在吐出的烟突然变得格外庞大,接着变化为好几只狼的形状。由于这些狼底部连结在一起,因此看起来就好像八头大蛇。
狼群开始在夜空中自由自在地奔驰。有几只狼奔向天上的裂痕,用自己的身体去填补,但有一只狼以飞快的速度朝着他们俯冲。
「哇!」烟之狼以差点就要接触到的距离,扫过趴在地上的正宗等人头上。正宗拼命抓住地面,避免被强风吹走。这时他听见有人喊:
「园部!」
平常从来没有显露过慌张态度的睦实突然大声尖叫,让正宗抬起了头。园部呆呆伫立在原地,盯着朝自己俯冲的烟之狼。睦实跑向园部,正宗也想追上去,但却被风势绊住脚而跌倒。
「园部,快趴下!」
睦实奋不顾身地冲上前,跑到距离园部只剩几公尺的地方时,烟之狼却超到她前方,朝着园部猛冲。
「啊啊啊啊啊啊!」
正当大家以为园部要被吃掉的瞬间,从园部身上的裂缝透出的光线突然转变为颗粒状,剧烈地闪了几下,然后就直接消散了。
「园部——!」
当光线消失之后,园部已经不在那里。
狼群也消失踪影,现场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空中的裂痕已经完全堵住,四周连月光都没有,陷入一片漆黑,让正宗产生重回隧道里的错觉。
没错,看起来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除了园部已经不在这里,只剩下她的鞋子和衣服掉落在地上。
「啊……我、我们得去找大人过来!」
「没、没错!」
众人总算恢复理智,慌慌张张地开始行动,但正宗却完全无法动弹。园部坚定而显得很固执的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耳中。
「菊入,我好像满喜欢你的。」
*
「佐上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说,那个女孩被烟形成的狼给吃掉了!」
深夜聚集在市公所的大人纷纷诘问佐上。在白板前方的长桌前,佐上两侧的工厂人员都显得面色凝重,其中也有时宗的身影;不过佐上本人的表情却显得老神在在。
「喂!你们的朋友不是被吃掉了吗?说得更详细一点!」
听到大人厉声质问,聚集在会议室角落的正宗等人都吓得缩起身体。
「你别这么凶!这些孩子也受到很大的打击……」
在大人七嘴八舌的争执声中,平常个性明明很强悍的原已经开始啜泣。正宗也只能呆呆地望着四周。这时——
「啊姆~!」
佐上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狼真的吃掉她了吗?像这样张大嘴巴吃的?」
笹仓等人面面相觑。
「是、是这样吗?」
「应该比较像是在撞到的瞬间消失的……」
「就是这个!」
佐上得意地大喊,然后拿起笔,怡然自得地开始在白板上写字。
「各位,你们看到今晚的夜空了吗?天上不是出现很夸张的裂痕吗?工厂爆炸那一天,天上也出现大量的裂痕。然后神机之烟——」
佐上写到最后一个字,让笔发出很响亮的「嘎」的声音。白板上写的是:
「神机狼填补了那些裂痕!」
「神机狼」三个字写得斗大。佐上环顾议论纷纷的众人,露出满足的笑容,继续说:
「还有……那个女孩心中的裂痕。」
「心中的……裂痕……」
「她的内心或许发生了某个事件,以致于产生裂痕。也因此,神机狼才想要填补那些裂痕……」
正宗感到自己的心脏彷佛被捏碎了。
园部的心中产生裂痕,因此狼才会为了填补而钻进去。结果不只没有填补裂痕,连园部都消失了……不,如果要消除心中的裂痕,或许连自己都一起消失比较快吧。
「喂!正宗!」
正宗无法继续听下去,转身跑出会议室。佐上不理会他,环顾众人并愉快地喊:
「我们是命运共同体。大家生活在同样的世界,承受着同样的痛苦,所以绝对不能去奢想要逃离这个世界!」
夜晚的商店街很冷清,只有紧闭的铁门在晚风中微微颤动。正宗坐在冰冷的路缘石上。
在毫无遮蔽物的乡下冬夜,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接着是声调平淡的广播:
『目前产生大量浓烟,请大家立刻回到住家,关紧门窗……』
在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充满活力的喇叭声。正宗无力地抬起头,被时宗骑的机车头灯照亮。
「正宗,你在干嘛?」
「叔叔……」
时宗下了机车,拉起正宗的手臂想要让他站起来。
「快回家吧。你的朋友都已经回去……」
「不要!」正宗用力甩开被时宗抓住的手臂。
「为什么要关在家里?我们早就已经被关在见伏了!」
「正宗,冷静点。」
「不要!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要去有很大的书店、电影院的大城市!我想要念很多书,增广见闻……我想要当插画家!」
「没问题的。」
「什么没问题?」
正宗眼中噙着泪水瞪着时宗。
「我才不相信叔叔!你明明知道五实的事!」
「五实是……啊!」
看到正宗的态度,时宗理解到五实这个名字是替谁取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爸爸也知道吧?把五实关在那种地方,你们两个都不在乎吗?」
以园部的事为契机,最近的……不,是自从变成这样的世界以来累积的郁闷一口气爆发,连正宗自己也无法抑制。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说话?」
时宗似乎很痛苦地承受侄子的泣诉,低声说:
「那个女孩不应该待在这里。」
「什么……」
「别问了,过来吧。」
时宗想要替正宗戴上安全帽。正宗稍稍挣扎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乖乖戴上。时宗拍了拍正宗的头,对他说:
「我会代替老哥保护你……保护你们。」
正宗以有些不服输的心情喃喃说:「我才没有拜托你。」
正宗由时宗骑机车送回家之后,美里只问他「你要洗澡吗」,没有问他别的事。美里大概也听到传闻了吧。
正宗拖着像烂泥般疲惫沉重的身躯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就坐在椅子上,看到丢在桌上的自我确认表。
他打开台灯,看到表格上「喜欢的人物」、「讨厌的人物」栏位。
看到这些字,正宗产生想要大哭、又想要大叫的奇妙冲动。他忍不住抓起自动铅笔,粗暴地写下文字。
『菊入正宗第一次被女孩子告白。』
他眼中泛着泪水,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正确写出文字,但他还是继续激动地写下去。
『可是那个女生消失了。』『是我害的。』『因为我喜欢』
『别的女生。』
「啊……」
正宗用自动铅笔把「喜欢」的文字用力涂黑。他的笔压把自我确认表划破,笔芯也断掉了。他继续在划破的纸上乱涂,口中发出不成声的吼叫。他用力敲打桌子,趴在桌上——
园部消失了。
都是因为我……喜欢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