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期一来临,教室里园部的桌子消失了。是老师收走的。
休息时间,笹仓等人开始玩纸牌麻将。他们待在教室里,将自己薄薄的麻将牌翻到背面避免被看到,并且发出笑声,彷佛试胆之夜、甚至在那之前为了打发无聊玩的晕厥游戏、以及以睦实为中心的恋爱话题都不曾存在一般。
原和安见原本那么憔悴,现在却已经很自然地在谈笑了。不过仔细看,可以看到她们眼睛下方红红的,想必是哭了一整个周末。
睦实的情况如何?正宗无从得知。因为他不敢去看睦实。他不想和睦实四目相交,被看穿自己内心的感情……更重要的是,他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害怕。
放学后,正宗和笹仓道别之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前往炼钢厂。
他过了桥,看到路旁种植的植物。这一带到了春天,就会绽放车站海报中的野花,但是在连续的冬日里却迟迟无法绽放。如果能够把那种花带去给五实,她一定会很高兴吧……
「整宗!」
一打开第五高炉,五实便抱住他。
「哇……」
五实大概是听到正宗的脚步声,迫不及待地在门口等着要迎接他吧。简直就像等候主人回家的忠犬。五实以灿烂的笑容抬起头看着正宗,紧紧抱住腰部的小手表现出「绝对不放开」的意志。
看到五实的瞬间——
正宗双脚一瘫,跪在地上。
「呜……呜呜……」
他的泪水不断涌出,无法停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园部消失而悲伤,或是因为快要被自责压垮,或是对如此异常的状况感到恐怖,但他就是无法停止落泪。
「整宗?整宗?」
五实担心地一再呼唤他。听到这个纤细而轻盈的声音,正宗的泪腺更加受到刺激。
「对……对不……我……我……」
这时正宗感觉到有个冰凉的东西轻轻碰触到自己的鼻子。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五实坐在自己身上。正宗刚刚跪下时顺势倒向后方,而五实就一屁股坐在他的肚子附近,用自己的鼻子一再碰触正宗的鼻子。一次又一次,碰到鼻尖、嘴巴、下巴,就好像猫狗在跟伙伴打招呼一样。
在这当中,两人的嘴唇也轻轻接触,不过完全称不上亲吻。
只不过每当五实的嘴唇接触到自己,正宗就会感受到内心深处涌起某种情感。这是柔和而温暖的情感,就跟五实嘴唇的触感给他的感觉一样。
「五实,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喜欢?」
正宗不由自主地提出这个问题,但五实却呆呆地看着他。
正宗心想,园部说喜欢他的时候,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园部说是因为正宗开车送她,所以才喜欢正宗,但事实应该不是那样。她在那么寒冷的隧道里,哭着说被当成展示品。那跟喜欢是不一样的。正宗明白这一点,但是……
「可是我……也很奇怪。」
正宗感受着五实的重量,心里却想着睦实。
他觉得「喜欢」应该是柔软、温柔的,像这样缓慢地交换彼此的温度。但是……
「我……我的、喜欢……并不是这样。」
正宗脑中清晰地浮现一名女生的脸孔。
那个女的只有外观和此刻在自己眼前、将体温与受伤的自己分享的女孩非常相似……他想到的是佐上睦实。
「我的喜欢……跟很讨厌的心情非常像……感觉很痛。我明明觉得……不是这样,可是……」
这时从背后传来很大的碰撞声,打断了正宗带泪的声音。
「啊!」
正宗的心跳变得剧烈。他不想回头,但也无法不回头。当他放弃挣扎回头时……果然看到睦实在那里瞪着自己。
不过有一点和他想像的不一样:睦实的脸很红。她难得赤裸裸地表现出情感,用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粗鲁口吻质问:
「你在做什么?」
「睦、睦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五实是在……」
正宗说话时不由得破音。睦实立刻大步走向他,无视于面露不安的五实,一把抓住正宗的领口。
「你果然也只是个臭男人!」
「好痛,放手!」
「五实是什么?是这孩子的名字吗?」
听到睦实的质问,正宗才发觉到自己刚刚说出这个名字,并理解到无法再隐藏了。
只是用名字来称呼她就被斥责,果然还是很异常的状况。
「没错!因为比你少了一条罪,所以是五实!」
正宗挥开睦实的手,结果把她的身体使劲推了出去。
「啊!」
睦实摔到地板上。她的身体比正宗想像的更轻。正宗心想糟糕,但已经来不及了。他顺势大喊:
「五实,来吧!我要把你从这里放出去!」
「从这里……?」
「你别管了,快过来!我要让你见识各种东西!」
正宗强硬地拉扯五实的手臂。睦实倒在地上没有动弹。正宗瞥了她一眼,不禁呆住了。
「你在哭什么……」
「咦……?」
睦实的脸颊上流下一道泪水。她似乎自己也没发觉到在哭,惊讶地用手背擦拭泪水。这时响起了刚才睦实也说过的那句台词:
「你们在做什么?」
正宗抬起头,看到佐上和时宗站在第五高炉的入口。
「正宗……你……」
「正宗,往这里!」
睦实呼唤正宗,并开始奔跑。正宗楞了一下,不过还是牵起五实的手,跟着睦实跑出去。大人们朝着三人的背影喊:
「正宗,你要去哪里?」
「你们这些叛徒!难道想要反抗神明吗?」
*
正宗跟随睦实的引导奔跑。他一开始拉着五实的手,不过五实半途就开始主动奔跑,野兽般的速度让正宗反而必须追着她。
虽然跑出了第五高炉,但他们仍旧被炼钢厂生锈的高大建筑群包围,沉重的云层笼罩下,无法摆脱「逃到哪里都没用」的氛围。即便如此,正宗仍旧只能继续跑。
不久之后,他们跑到炼钢厂外面。那里有一座荒废的月台,放置着一台似乎被遗弃的货物火车。起重机没有使用的迹象,宛若巨大的装置艺术般,昂首僵立在原地。
「既然有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还要把火车放在第五高炉?」
睦实开口说「那是因为……」,但还没说完,就听到「咻——哈——」的呼吸声。五实愉快地抬头仰望天空,跟着唱和:
「咻——哈——、咻——哈——!」
正宗感到胃部一阵不舒服。这个声音正是在试胆的时候听到的那个声音。当时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然后也从园部身上传来……
「哇!」
地面开始响起低沉的震动声,打断了正宗的思考。脚底正在微微摇晃。炼钢厂后方的铁矿山岩壁扬起激烈的尘土,看样子应该是岩壁稍微崩塌了。
抬头仰望天空,果然出现无数的裂痕。
「可是,好像怪怪的……」
随着「咻——哈——、咻——哈——」的呼吸声,天空中的裂痕扩大,绽放光芒。带有热度的光彷佛正从裂痕内侧膨胀。
正宗聚精会神地凝视,看到在裂痕的另一边有各种不同的色彩,在这个乌云密布的天气绽放令人着迷、强烈得宛如暴力般的光芒。
「啊哈!」
五实发出高兴的声音,踩上通往月台屋顶的起重机,似乎想要更接近天空。原本目瞪口呆的正宗立刻恢复清醒。
「五实,别上去!危险……」
然而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
五实使劲伸长细细的手脚,攀爬起重机梯子状的部分。她的小手无法握紧生锈的圆柱,双脚也因为打滑而无法顺利前进;即便如此,她似乎完全没有考虑放弃,只是一股脑地往上爬。她的眼睛就如同从裂缝露出来的光芒般闪耀,整个人看似完全乐在其中,追逐着目标……并且想要从那里脱逃到外面。
「对了……危险不危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正宗也想要看看裂痕另一边是什么样子。或者应该说,他希望能够看到。
于是他也跟着五实爬上起重机。虽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他想要在此抛开已经完全适应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一直拒绝变化的自己。
睦实并没有跟在两人后方,但也没有阻止他们,只是默默地盯着裂痕的另一边。
在这个静谧的兴奋中,响起了激烈的警笛声。「正宗!」时宗与佐上追上来了。佐上似乎不习惯运动,肩膀上下起伏不停喘气。
「好了,你们该把那个女孩还给我了吧?」
这时睦实挡在起重机前方。
「不要!」
「什么?睦、睦实?」
睦实果断的口吻似乎让佐上感到错愕。这时时宗走向前。
「正宗!听我说,留在那里别动……」
「不要!」
正宗打断时宗的话,和睦实一样大喊。
「为什么不能动?我也想要看更多更多的东西!」
五实对正宗的话产生反应,兴奋地喃喃说:
「看更多更多。」
五实没有停下来,朝着上方的裂痕伸出手。佐上无法按捺内心的恐惧,摇着头尖叫:
「不行!快回来……别去呀~」
时宗因为紧张与期待而吞咽口水。
「如果是那个女孩的话……也许可以……」
正宗发现自己和五实一样,陷入奇妙的兴奋状态。他无法控制自己,也不想要控制。如果能够和五实一起继续奔驰到任何地方——
「你想要看到更多更多东西吧?」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
「更多——!」
在北风吹拂中,从裂缝透出来的光线缓缓移动到五实与正宗上方。「啊……」佐上发出绝望的叫声。
不久之后,从裂缝透出的光吞没了正宗与五实。就在这个瞬间——
鸣~鸣鸣鸣鸣鸣鸣鸣鸣……!
肆无忌惮到令人错愕的嘹亮蝉鸣声——太久没有听到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钻入正宗的耳朵。
先前的乌云不知跑到哪去了,阳光强烈到将四周照亮成白色。正宗无法张开眼睛,不过当他努力凝视……
「这……是什么?」
那里已经不是原本的炼钢厂。尽管建筑的配置和远方山峦的景观仍旧相同……但是炼钢厂的建筑却几乎都已经毁坏,也停止运作,成为一片废墟。
不过这里反倒感觉更有生命力。建筑上布满宛若生物的藤蔓,草木到处发芽,深绿色反射着强烈的阳光。
这是在遥远的过去被抛弃的夏日景象。
洋溢在炼钢厂的生命气息、以及过度耀眼的光线,让正宗不自觉地想要举起手遮挡,不过他立刻受到另一种冲击。
所有光线都能够穿透正宗的手掌。而且不只是手掌。
「我、我……变透明了?」
在夏日的阳光下,正宗身体的轮廓转眼间就变得模糊。正宗不禁紧紧抱住五实的腰。自己也许会在这里消失——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正宗却相当确信这一点,于是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命运。就在这个时候——
「……咦?」
从脚底吹来和夏季阳光完全不搭调的冰冷北风。在强风吹拂之下,裂痕再度移动,经过五实与正宗的上方。两人的身体再度回到冬天的世界。或者应该说,从夏天被赶出来。
「正宗!五实!」
在冬天等候的睦实放声大喊。
当裂痕完全通过,两人再度现身,正宗先前差点变透明的身体也逐渐恢复原状。
佐上皱起了脸,彷佛随时要哭出来,但却发出与表情完全不符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搞什么!连这女孩也没办法从裂缝出去吧?吓我一跳!」
佐上高高举起双手,像是在打信号般,炼钢厂的各个角落冒出烟。烟升到空中,变成狼的形状。
「神机狼啊!快把这世界的伤口塞住吧!」
神机狼开始填补天空的裂痕。当破裂的天空完全恢复原状,狼群便消散无踪。
「叔叔!裂缝另一边的景象是……」
面对正宗的质问,时宗终于老实回答:
「——那是现实世界。」
正宗无法立即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现实」虽然是常用语,但听起来就像异国的词汇。佐上焦急地抓住时宗的手臂说:
「喂!时宗,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件事不可以告诉大家……」
「不可能再隐瞒下去了。」
时宗无视于惶恐不安的佐上,直视着正宗继续说:
「我们受到惩罚,被关在见伏。总有一天能够到外界……那些都是为了不让你们失望而撒的谎。」
「撒谎?」
正宗反射性地去看「撒谎的狼女孩」。睦实沉默不语,只是以冷淡至极的侧脸对着他。
*
「虽然说是谎言,不过也只是很小的谎言。」
在飘着细雪的天气中,面对聚在市公所停车场的居民,站在朝会台上的佐上大言不惭地这么说。
「正确地说,这个世界是由神机制造出来的非现实空间……不过没有太大的差别……」
「差别很大吧?」
率先打断佐上演说的是原。
「你说这里不是现实,那我们是什么?」
听到原提出的这个问题,原本以谨慎表情听佐上说话的居民也纷纷开始质问:「非现实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上西天了?」「这么说,我们已经死了吗?」「该不会是幽灵吧?」「由神机制造出来,那就是虚构的世界吧?」「见伏和我们都是幻影吗?太妙了。」
和时宗一起在炼钢厂工作的人当中,似乎也分为知情与不知情的人,有些人在个别被质问之下,也只是一脸茫然。
「为什么要隐瞒到现在?你得说明清楚!」
在此起彼落的咆哮声中,佐上反倒像慢慢找回平静一般。
「就算这个世界不是现实,会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令人意外的回答让众人楞了一下。佐上张开双臂,以夸张的口吻诉说:
「至今为止,各位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方便吧?只要心中不要出现裂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正因为是虚构的——不,正因为是稍纵即逝的幻影,我们的生命才能够永恒存在!」
「我不要那样的永恒!」
正宗听到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和笹仓等人面面相觑。平常很文静的仙波在众人喧嚣声中,以格外嘹亮的声音大喊。
「不要!我不要永远被关在见伏……甚至不能变成大人!我绝对不要!」
仙波嘶吼到额头上青筋暴露。众人都哑口无言。在沉重的气氛笼罩之下,佐上拍了几下手。
「好了!青少年的主张就到此为止,可以吗?」
「你说什么……」
「最重要的是要让这个世界永远持续下去。也因此,这个女孩必须回到神机那里!」
佐上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在睦实背后好奇地东张西望的五实。大人们发觉到她的存在,交头接耳地说:「那就是传言中的女孩吗?」「她就是神明的女人……」
「你还在说这种话……」
正宗想要上前理论,但时宗轻轻地伸手制止他,接着很果断地说:
「佐上,还是算了吧。」
「咿?时宗?」
「把她关在那里的这段期间,裂痕还是年年增多。不论神机再怎么填补裂缝——」
时宗环顾聚集在此地的居民,斩钉截铁地宣布:
「距离这个世界的结束也不远了。」
原本议论纷纷的群众顿时变得安静,过了一阵子又开始议论纷纷,不过这回是以窃窃私语的声量。「……结束?」「结束是什么意思?」「竟然会结束。」「结束当然就是指……」「虚构的世界总是会消失。」「消失就结束了。」「结束……」这些话就如波纹扩散般,悄悄地遍布于四周。
「时、时宗,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们之所以会听从你,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完全摸不着头绪,因此感到不安……不过各位,即将结束的世界需要什么规则吗?」
听到时宗的问题,众人面面相觑。在注视彼此双眼的瞬间,先前绷紧的气氛产生变化。
实际上,大家都已经在无意识中察觉到了。
时宗只是在这里把它公布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得也对。」
「既然都要结束了,根本没必要听佐上的话吧?」
「什么?」佐上东张西望,环顾四周。
「等一下!大家的脑筋没问题吗……」
一旦达成共识,就不用多做议论了。
人们忽视佐上的抗议,七嘴八舌地开始说:「那就可以回家了。」「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啊!冰箱里的螃蟹放着也可惜,还是快点吃掉好了。」
「哇、哇、哇……哇啊啊啊!」
佐上发出很大的叫声,从讲台冲下来,一一指着所有人的脸。
「太奇怪了,哇啊!这些家伙疯了吗?怎么搞的?完全无法沟通!」
「佐上……」时宗想要制止他,但陷入惊恐状态的佐上却继续喊:
「你们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了吗?难道只有我是正常的吗?」
这时睦实以冷冰冰的表情走到佐上面前,对他说:
「大叔,你省省吧!」
「你、你这个……」
佐上朝着睦实举起手,但睦实毫不退缩,反而高高举起拳头威吓他。「咿!」佐上展现胆怯的反应,睦实则以凶狠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就算这是虚幻的世界,你也该稍微认清现实吧?」
「唔……咕唔唔唔!」
正宗轻轻把手放在自始至终一脸懵懂的五实肩上。她的肩膀虽然瘦小,但并没有不可靠的感觉。
「哈哈哈哈!」
五实兴奋的笑声被吸入夜晚漆黑的大海。睦实拼命追逐不断奔跑的五实,高声喊:「喂!乖乖坐下来!」
正宗等人坐在防波堤上等公车。原和安见的女子组似乎待在有屋顶的公车站,不过睦实忙着照顾五实,大概很难加入她们。
「真有活力。」笹仓用老人般的口吻说道。「不过我真的被吓到了。我没想到佐上是那种女生。」他无力地说。
「没想到?」
「嗯。不像女主播,反倒比较像女子摔角选手。那副德性根本就是邪恶联盟吧?」
即使在这种状况之下,笹仓依旧不改本性地说出庸俗的话。新田敷衍地回应「是啦是啦」,然后转向正宗说:
「正宗,你看到现实世界了吧?怎么样?」
「嗯,这里变得很像废墟。」
「这样啊。毕竟炼钢厂发生了事故……就在那一天。」
这个世界形成的那一天,炼钢厂发生了爆炸事件。在最后一天的回忆中,他们正在为已经不需要的入学考念书。
「炼钢厂没了,见伏应该也就结束了吧。」
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几乎所有人都会到那里工作,也几乎所有人都会工作到退休。如果炼钢厂没了,在见伏几乎没有谋生的可能性。
这时默默听他们说话的仙波低着头喃喃说:
「……只有见伏吗?」
众人没有回答,陷入沉重的气氛中。他们此刻正好坐在以前常跳下去玩的堤防。这一带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他们渴望从更高、更危险的地方跳下去。
没错。就如同晕厥游戏,正宗等人刻意选择会伴随疼痛的游戏,不只是为了要打发无聊而已。
基本上,他们不太能够感受到疼痛。
也因此,他们才会渴望疼痛。
不只是疼痛,就连寒冷也一样。即使在永远都是冬天的世界,他们就算搬出暖桌和煤油暖炉,也会忘了打开开关。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见伏的居民其实都或多或少察觉到了。
他们察觉到,自己是虚幻的存在。
「有什么关系?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干脆就告白吧!」
在有屋顶的公车站,安见毫不客气地连连拍打低着头的原的背。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
「你说过,告白之后要是上了同一所高中会很尴尬,可是你们现在反正也不可能去上同一所高中了。」
原无法回答,发出「唔……」的声音。安见露出笑容,用嘲讽的口吻说:
「你喜欢他吧?」
原连耳根都变红了,扭扭捏捏地玩弄着大拇指和无名指回应:
「我、我的确喜欢,可是……」
「会痛吗?」
听到突然插嘴的声音,原和安见都惊讶地抬起头。五实不知何时过来的,探头窥视着公车站。睦实慌慌张张地追上来,一边说「原原,对不起!五实,我们走吧」,一边拉起五实的手臂。然而五实却摇头反抗,坚持停留在原地。
「『喜欢』会痛吗?」
听到五实问原的问题,感到震惊的反倒是睦实。她以错愕的表情盯着五实。原也一时无法回答,不过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对五实说:
「嗯,会痛。不过怎么说呢……算是『Sweet Pain』吧?」
原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害得一旁的安见喷出笑声。
「噗!哈哈哈……原原,虽然是这种时候,可是太好笑了啦!」
「什、什么嘛!」
「苏易特?」
「就是甜蜜的痛苦!原原喜欢疼痛的感觉,根本就是被虐狂嘛!哈哈哈哈!」
「我要让你永远闭上嘴巴!」「啊~!」五实呆呆地望着打打闹闹的两人,睦实的侧脸则露出短暂的痛苦表情。
*
次日到了学校,老师将班上同学过去提交的「自我确认表」发还给大家。
「叫到名字的过来拿。植田……金子……」
老师点名,学生便上前去拿。导师把收到的确认表放在每个人的资料夹中保管。由于过去提交过许多次确认表,因此每次都乖乖提交的人就会收到厚厚的资料夹。
「现在还给我们也很麻烦耶!」「要不要烧掉?」学生如此交谈着。在这当中,老师瞥了正宗一眼,点名:「菊入。」
「……在!」
正宗感到犹豫,不过还是走到讲台前方。老师把只有封面写了姓名的资料夹交给正宗,里面没有确认表。
「结果你一直逃避到最后,连一次都没有交。」
「……对不起。」
老师笑了笑,望着窗外说:
「也许你才是对的。」
窗外可以看到神机狼在白色天空中悠然游动的姿态……
自从见伏居民理解到这世界是幻影的那一天起——
只要一抬起头,几乎都会看到神机狼。炼钢厂不停地冒出烟,然后变成狼的形状。神机狼在冬日天空中盘旋,找到裂缝就会奔向那里,蠕动变形并塞住裂缝。
神机狼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裂缝出现。
裂缝出现在天空,以及人的内心里。
神机狼只要嗅到裂缝的迹象,就会立刻飞过去,依循本能拼命地想要填补裂缝。
有时候是在海边钓鱼的中高龄男性——当他因为一直钓不到鱼而盯着海面时,就被神机狼吞噬而消失。留在现场的钓鱼用背心口袋里,放了住在远处的孙子照片。
有时候是和小孩一起在等红绿灯的母亲——她以忧郁的表情牵着小孩的手时,就被神机狼吞噬而消失。小孩受到冲击,连哭都哭不出来。
有时候则是正在上体育课的少年——他在跑马拉松时,比其他人慢了一圈以上。他原本跑得就不是很快,这一天则显得心不在焉,茫然仰望天空,慢吞吞地跑着。
正宗从后面追上来,问他:
「怎么了?仙波,你的气色好差。」
正在上体育课的少年就是仙波。他虽然在跑步,呼吸却一点都不急促,悠悠地说:「我想要得到真实感。」正宗不了解他这句话的意义,转头去看仙波视线的方向。神机狼正在那里优雅地游动。
「最近常常看到它们,在那边没意义地一直绕来绕去……」
「没意义的应该是我们吧?」
平时个性温和的仙波难得以冷淡的声音这么说。正宗将视线从天空移回仙波身上——在这个瞬间,正宗全身冒出冷汗。仙波的胸口到脖子绽放着光芒,接着出现细微的龟裂。就跟试胆那天晚上的园部一模一样。
「只是在见伏里面绕来绕去,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没办法到任何地方。明明没有意义,却还是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仙波!」
仙波的双眼逐渐失去焦点,胸口的龟裂不断分岔裂开。
下一个瞬间,就听见「轰」的巨大声响。强烈的风从上方吹拂下来,就像要把正宗等人压扁。沙子彷佛失去重量,飞向天空。
「啊啊啊啊啊!」
正宗听到女生尖锐的尖叫声,抬起头,看到在几乎无法张开眼睛的沙尘中,神机狼正朝着这里俯冲。
众人连忙趴在地上,只有仙波仍旧抬头仰望天空。接着这一切都被扬起的沙子笼罩而看不到了……
「仙波!」
当沙尘平息时……已经看不到神机狼和仙波的踪影。
学生们开始骚动,七嘴八舌地说:「不会吧?」「仙、仙波消失了!」「真的假的?」体育老师跑过来,用力吹响哨子。
「喂!别看了!你们心里也会出现裂缝喔!」
正宗呆呆站在原地,无法发出声音,只是注视着留在那里的仙波的体育服。
那是和缓的自杀。
放学后,正宗等人默默无言地走在荒芜的国道上。四周的景象是休耕的田地和枯萎的草木。正宗已经完全遗忘这里夏天的风景,也不知道田里种的是什么。
平时回家的路上,都是正宗、新田、笹仓、仙波四人同行,但今天却是三人。只是少了一个人,路上的风景似乎都不一样了。
过了一阵子,笹仓开口说:
「仙波他爸,长了跟仙波一模一样的眉毛。」
先前仙波的双亲来到校门口,带走仙波的行李、以及他消失时留下的体育服等。那对夫妻跟仙波一样身材娇小。母亲在哭,不过并没有为了儿子异常消失而责怪老师。
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异常的。
一般来说,朋友如果消失,应该会感到更震惊才对。然而就连他们自己,实际上也不存在于现世。仙波选择消失的契机,也会同样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
正宗他们也不知道应该要感到惊讶还是伤心。留下的只有无力感而已。
「再怎么说、也不必选择消失吧。」
笹仓很懊恼地低喃道。正宗原本想接着说「反正放着不管,这个世界迟早也会结束」,不过没有说出口,改口说:
「……仙波有他的梦想。」
「梦想?」
「去他的……真是受不了。全都是狗屎……」
「别再说了,否则狼又要来了。」
神机狼缓缓地在空中巡逻,一发现心灵裂痕就会随时冲过来咬噬。如果彼此道出心中的想法,就有可能轻易出现裂痕,因此三人都闭上嘴巴,默默地继续行走。
正宗离开笹仓等人之后,走向睦实的家。
睦实把五实从第五高炉带回家之后,就不太常到学校。毕竟她们对彼此各有尚不习惯的地方,生活应该也会改变很多吧。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仙波的事件,此刻的正宗很不想要独处。他想要去见五实。虽然没人问他,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这么想。
——我只是想见五实而已,不是要去见睦实。
正宗来到睦实家附近,看到在屋子前方不知忙着做什么的睦实背影。睦实正在用钢丝球刷着墙上的污垢。正宗仔细端详前几天还没有的那些污垢,不禁涨红了脸。
「这是什么?」
墙上以黑色的喷漆写着「都是你害的」、「贱人」、「瘟神」等粗鲁的文字。
「似乎有人觉得,这个世界会结束都是五实害的。」
「什么?」
「因为佐上大声嚷嚷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神明的女人逃走了。」
正宗感到怒火中烧,忍不住喊:「那家伙!」不过睦实显得很冷静。
「没有人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算这样,攻击五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整宗!」
厨房旁边的门打开,五实探出头来。
「不行,快进去!」
睦实连忙想要阻止五实出来,五实便摆出臭脸,故意一再把门大大拉开又关上。「住手!」睦实再度大喊,但五实却不听话。看两人直率地发脾气、直率地反抗的样子,双方的距离似乎比以前接近许多。
正宗再度望向墙上的涂鸦。上面也写着「恶魔」。这个词和眼前彼此吼来吼去的两人之间,未免有太大的落差。
正宗想了一下,然后有些紧张地提出建议:
「如果不介意的话……」
这一天,菊入家的晚餐景象和平常完全不同。
宗司依旧坐在和室椅的指定座位,美里也照例把缺乏变化的料理端到暖桌上,不过除了他们之外,睦实和五实也在座。
「……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了。睦实,你去上学的时候,我会帮你照顾五实。」
五实看到面前的料理,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用手抓起来就塞到嘴里。
「要用汤匙……啊!住手!」
五实从宗司的盘子抢走马铃薯炖肉。她嘴里塞满食物,睁大眼睛说:
「好甜……这个,喜欢。」
听到如此直接的反应,美里喜孜孜地说:「真的?太好了,你再多吃点吧!」不过五实这时却停下抓食物的手,又说了一句:
「……可是,不会痛。」
这时外面传来机车的引擎声。
「啊,时宗来了。」
美里抬起头。睦实知道时宗来了,显得有些紧张,不过正宗轻声告诉她:「不用担心。」
实际上,时宗看到五实的反应只有「原来如此」而已。五实对时宗似乎也没有特别的喜恶,毫不在乎地再度抓起食物吃,让睦实连呼「住手」。
「我要回去了。」
时宗平常骑机车来的时候,都会在暖桌里睡一觉再走,不过他似乎感到不太自在,只吃了一点东西,没有喝酒就起身。
正宗送他到玄关,在那里问他:「佐上现在怎么样了?」
「他没有到炼钢厂,成天跟那帮亲信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时宗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正宗说:
「那个女孩就拜托你了。」
睦实和五实睡在美里的房间,与正宗的房间之间只有摺叠门区隔。那间房间原本是美里和昭宗夫妻的房间,因此比客房还要大。相反地,美里则改去睡客房。
正宗感到忐忑不安。睦实和五实要去洗澡,因此他便窝在房间里画画,但他突然想到「要是被看到这些图画怎么办」,连忙开始整理房间。
正宗想要泡咖啡,便下楼到一楼。当他来到一楼,五实边喊「整宗」边从浴室跑过来,身上穿的是正宗的运动服。她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正宗抬起头,看到同样刚刚洗完澡的睦实。
「我们先用浴室了。」
睦实穿着美里的睡衣,湿湿的头发用毛巾包起来,露出颈部。正宗心跳加速,连忙移开视线。接着他对愉快地看着他的五实说:「啊,这是我的运动服。你穿起来很好看。」
「……嘿嘿。」
五实发出像是被呵痒的笑声,然后用脸颊去磨蹭运动服的衣摆。她的表情中带有和平常的天真无邪不一样的可爱。
睦实盯着五实这样的姿态,脸上呈现些许痛苦的表情。但正宗因为不敢直视她,因此并没有察觉到。
深夜,在冰箱马达嗡嗡响的黑暗厨房,正宗倒了满满一杯水,然后一口气喝光。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笑声、以及衣物发出的轻微窸窸窣窣声,果然还是让他在意到睡不着觉。他的喉咙变得干渴。
「……呼。」
隔壁的起居室似乎有月光照入,感觉格外明亮。正宗不经意地往那边看,突然全身起鸡皮疙瘩。
起居室有人。
正宗紧张地轻轻吞咽口水。他蹑手蹑脚走向起居室,这才发现起居室的光线不是来自月光,而是来自夜空中的裂缝透出的光。
在闪烁的光芒照射之下,可以看到有人坐在缘廊。那似乎是个男人。
「睦实,我做好啰。」
「咦?」
坐在走廊上的男人看着正宗的方向。
那是一名好像在哪里看过的中年男子。正宗心想,他长得跟昭宗有点像。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颗茄子※,上面插了竹筷,看起来像一匹马的形状。
注:六:御盆节习俗中,会在小黄瓜或茄子上插四段竹签,称作「精灵马」,供祖先的灵魂骑乘。
「爷爷会骑着它回来吗?满可爱的。」
正宗正在发呆,忽然感觉到有人通过自己身旁。他惊讶地转头,看到一名拿着报纸的女人出现在光芒中。
「啊……」
正宗不禁发出声音。那名中年女子长得很像睦实。
「晚报送来了。」
「啊,谢谢。」
男人从女人手中接过报纸,随意地打开。
接着他看到夹在中间的传单,似乎有所反应,连忙想要阖起报纸,不过却被女人从一旁夺走那张传单。「我拿走啰?」
那是御盆祭烟火大会的传单,上面有「免费分发猪肉味噌汤」、「怀念的新见伏炼钢厂货物列车即将运行!」等宣传文字,搭配热闹的照片和图案。
「原本不是说,今年大概不会举办御盆祭烟火大会了……」
女人温和地低语,不过在她平静的外表之下,似乎压抑着强烈的情感。男人似乎想要转换心情,回应:
「嗯,不过今年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说得也对,这是最后一次。」
女人的侧脸显得更加平静,似乎封闭了内心。男人露出「糟糕了」的表情,站起来说:「我去泡咖啡。」
「啊……」
和昭宗有些神似的男人往正宗这里走过来。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颗和正宗位置相同的痣。
这么说,那个跟睦实很像的女人是……
正宗想要确认清楚,正准备往前踏出一步,突然听见:
「危险!」
睦实从背后抱住正宗,把他往回拉。因为力道太大,两人都一屁股跌到房内的榻榻米上。
这时吹起一阵强风。正宗抬起头,看到神机狼飞来了。
神机狼填补着出现在天空中的裂缝。不久之后,室内变暗,那对中年夫妻也消失了。
「没想到在室内也会看到现实世界……」
正宗以不敢置信的表情望着睦实。
「你为什么不会感到惊讶?」
「我当然很惊讶。或许是从裂缝透出来的光反射进来,才会……」
「我说的不是这个!」
睦实面对脑中一片混乱的正宗,稍稍叹了口气,然后开始说起第一次见到五实的情景。
「那孩子背着背包……上面有她的名字。」
「名字?」正宗反问,睦实便轻轻点头。
「菊入沙希。」
正宗的心跳变得剧烈。
「这么说,五实是我们的……」
「她不是我的小孩。」
睦实没有等正宗说完就一口否决。
「可、可是……刚刚那位太太是你吧?」
「那是现实中的我。跟在这里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人。」
「唔……可、可是,你在吃饭的时候,感觉也好像五实的母亲。」
「如果我是她母亲,就不会把女儿关在那种地方好几年,让她感到痛苦难受。」
「啊……」
睦实说出自责般的话之后,叹了一口气。
「相反地,那个人一定是很温柔的母亲……而且一直在等待消失的女儿回来。不过没有任何方法能够让五实回到现实世界。」
先前洋溢着夏季阳光的起居室,此刻已经笼罩在冬天深夜的冰冷空气中。即便如此,正宗仍感到今晚处处都充满生机。
五实是从现实世界来的自己的女儿。
在这个幻影世界当中,她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这就是五实被称为神明的女人、被关在第五高炉的理由。
然后刚刚坐在夏天的缘廊上的,就是年长许多的现实中的自己。在他旁边的是睦实——既是五实的母亲,也是他的妻子。
睦实是他的妻子。
*
次日到了学校,下课时间的中庭飘着雪;原把新田叫出来,满面通红地低下头。
「这样啊……我完全没有想到。」
「我原本也不打算说出来的!可是……反正已经没什么好怕了。我也想知道你内心的想法。」
原扭扭捏捏地这么说,新田便很干脆地回应:「我可以跟你交往。」
「什么?你、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吗?」
「嗯,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吧。」
新田虽然在装酷,但耳根却变得很红。原的眼中泛起喜悦的泪水。「咻~~」这时突然响起蹩脚的口哨声。两人惊讶地抬起头,看到平常在一起的那群人从校舍窗户探出身体。
「喂,你们快亲嘴吧!」
「原原,恭喜~」
笹仓和安见从走廊上俯视新田和原起哄。自从仙波消失以来,校园里一直笼罩在沉重的气氛中,不过此刻难得响起开朗的声音。
正宗面带模棱两可的笑容,瞥了睦实一眼,但睦实似乎刻意不想要看他,自始至终两人的视线都没有交会。
*
放学后,正宗与睦实各自与朋友道别之后,在前往炼钢厂方向的国道沿途、堆置废弃建材的空地会合。
睦实和五实目前住在正宗家里,不过他们并没有告诉大家这件事,因此才约定在学校外头会合。
先抵达的正宗,内心感到很紧张。或许是因为刚刚看到原的告白,让他觉得自己和睦实彷佛是一对交往中的男女。
睦实迟迟没有到达。雪越下越大,但正宗并不感到寒冷。
不久之后,睦实以悠闲的步调走来,问他:「你等很久了吗?」正宗刻意冷淡的回答:「没有等多久。」
今天早上出门前,他曾问五实想吃什么,五实便回答「面包,会发光」。「会发光」指的应该是银色铝箔纸。五实说的想必是正宗曾带去给她的热压三明治吧。睦实听了,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正宗说:「怎么可以随便喂食!」
正宗约定要在放学之后买回去给她,于是睦实也陪他一起去。
「早知道就带伞了。」
道路开始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四周的景象变成水墨画般的色调。
「总之,先进去吧。」
正宗和睦实在不断飘落的雪中,跑进自动贩卖机小吃店。
或许也因为天气的关系,寂静的店内没有其他人。店内的灯不知为何贴了红色和蓝色的玻璃纸,因此室内的灯光没有很亮。
两人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甩落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花。虽然不会冷,但身上湿湿的感觉很不舒服,因此正宗便打开暖气。
当他按下巨大箱子般的暖气上面的开关,就听见朦胧的「嗡嗡」声响,并且似乎闻到微微的煤油味……不过正宗也不是很确定。没错,气味在这个世界也很模糊。
只有五实散发着强烈的气味。或许是因为她是来自现实的人物吧?想到这里,正宗内心就感到有些刺痛。
「我打开暖气了。」
正宗回头,看到睦实半倚半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正在扭挤湿掉的裙子。她细细的小腿完全露出来,在颜色怪异的光线之下感觉格外淫靡。正宗连忙移开视线,看到窗外远处的天空。
天空中出现早已看惯的神机狼群。正宗不禁喃喃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告白的场面。」
「你在说什么?」
「我还以为原的个性很刚强,没想到她竟然在发抖,感觉好脆弱。」
「原原是作梦少女。她在自我确认表的未来理想栏也写说,想要跟喜欢的人结婚。」
「你写什么?」
「保姆。」
「你总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撒谎。」
「总比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固执己见、直到最后都没写的人好些吧?」
「唔……」正宗一时语塞。睦实冷笑一声,说:
「你应该写『美术老师』才对。你那么会画画。」
她的口吻虽然是在奚落,但却带有一些温暖。正宗立刻注意到了,忍不住凑向前问:
「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画画?」
「啊?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我知道你很会画画。你以为我们当了几年同班同学?」
正宗感觉到心中有某样东西「喀嚓」一声拼起来了。
「这样啊……嗯,果然是这样。」
「怎么了?」
正宗不再犹豫。他盯着睦实,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我喜欢你。」
睦实有一瞬间停止呼吸。
暖气运转的声音沉重而冗长地回荡在冰冷的室内。沉默彷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但正宗仍旧不退缩。
虽然意识到喜欢的心情,但要承认这一点仍让他觉得痛苦。然而,在感受到与睦实的距离变得更近的这一瞬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睦实却冷冷地瞪着正宗说:
「好卑鄙。」
「什么?」
「你以为你在现实中得到了我,所以在这里也能打我的主意……」
被她说中了。
不过虽然被说中了,却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或许这一点成为他表白心意的动力,但是——
「你早就知道了吧。关于我喜欢你……这件事。」
睦实没有回答。
「你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利用我的心意……」
「我知道。可是……」
睦实从凳子上站起来,走过正宗前方,直到看不见脸的地方,然后背对着正宗果断地告诉他:
「我不喜欢你。」
「睦实!」
睦实说完就直接走出自动贩卖机小吃店。正宗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自动贩卖机小吃店的停车场积了雪,已经能够留下隐约的脚印。正宗伸出手,设法抓住跑在前方的睦实的手臂。
「等一下!」
「我才不等你!你实在是太蠢了!」
睦实变得很激动,完全忘记平常装模作样的表情。
「我……」
「我们——跟现实是不一样的!我们并没有活着,根本就没有意义……」
睦实用力想要甩开正宗的手,结果在雪地上失去平衡。
「哇……」
正宗也跟着倒下去,刚好趴在倒在停车场的睦实身上。由于距离太近,正宗心慌意乱,连忙说「对不起」并想要站起来;但睦实不知道在想什么,对他说:
「你看。」
她抱着正宗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
正宗的脸埋在睦实的胸部,顿时满脸通红。睦实以平静到惊人的声音说:
「不臭吧?因为是幻影。」
正宗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稍稍咬住嘴唇。他忍不住想要否定。
「因为雪……把气味都吸收掉……味道才会被消除……」
「因为没有活着,所以不会臭。」
「可是,你的心脏跳得好快。」
「这跟有没有活着无关。」
「那你喜欢我吧?」
「不喜欢。」
「骗人。」
「你是笨蛋吗?」
雪静静地积在两人身上。正宗完全不感到寒冷,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幻影。
「……我跟五实在一起的时候,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好像总算得到了答案。她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所有事物,对任何东西都强烈地心动。看着五实,我就想到,这就是所谓的活着吧……」
睦实沉默不语。
「不过接下来的事就是你教会我的。」
正宗注视着睦实的脸。两人的脸非常接近,呼出的气息碰撞在一起。好热。耳朵附近、心脏附近,感觉好像都要烧焦了。
没错,之所以不会感到寒冷,是因为很热。
是因为和睦实在一起时产生的热度。
「我以前只要看到你,就会感到很焦躁,当你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我也会很在意。我会感到火大,可是也会心跳加速……」
「正宗……」
「不只是五实,我也……确实活在这里。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强烈地这么想。」
「唔……」
睦实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停下来,轻轻触摸正宗的心脏附近。
「你的心跳也很快。」
「啊……」
接触到的手指力道加强。睦实的眼睛变得湿润,而她也和正宗同样地具有热度。即使没有言语,两人竟然也能够如此强烈地理解对方。
「这样的话,就会变得更快。」
睦实稍稍闭上眼睛。
正宗看到睦实长长的睫毛摇动,彷佛看到信号般,情不自禁地连忙把嘴唇贴上去。因为太过仓促,两人的牙齿撞在一起。
他们虽然感到错愕,不过还是无法停止地再度尝试将嘴唇靠近……然后贴在一起。
正宗与睦实笨拙地亲吻。
两人彷佛要从笨拙的亲吻中设法找到正确的形式,嘴唇一再贴合。
在自动贩卖机小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
五实正看着他们。
五实这一天原本独自在看家。
在只听得见时钟秒针跳动声的安静房间里,她用蜡笔在画画时,忽然抬起头,发现外面正在下雪。
那是蜡笔无法画出的颜色。轻飘飘的雪花让五实深深感到着迷,便从缘廊穿上庭院用的凉鞋,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
没错,五实只是追逐着雪来到这里。
当她在自动贩卖机小吃店的停车场看到正宗和睦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还以为他们是在停车场睡觉。不过不知为何,她无法像平常一样天真无邪地跑向他们。
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贴在一起。
五实并不明白亲吻这项行为以及它所代表的含意。即便如此,她还是痛切地体会到一件事:
「……只有我被冷落。」
就在五实喃喃自语的同时,天空发出「劈哩啪啦」的声音,出现巨大的裂缝。裂缝后方是强烈的炎热气息——在这个冬日永远持续的世界,显得异常突兀。
那是夏天的太阳。
静静飘落在持续亲吻的正宗和睦实头上的雪花,在强烈的夏季阳光下,转眼间就变成具有重量的水滴。
「变成……雨水了。」
睦实被含有夏季阳光的雨滴打湿,低声这么说。然而正宗完全没有回应,只忙着亲吻睦实的嘴唇。
「你看,夏天……」
「抱歉……我现在不想停下来。」
「……啊。」
「……好像要爆炸了。」
「嗯,胸口好像要被压垮……」
正宗与睦实都觉得自己蠢到不行。这就是所谓的猴样吧。不过他们也觉得,再蠢也没关系。他们已经忍耐很久了。
他们一直忍受着感受不到夏季的世界。
「啊唔……」
仍旧呆呆伫立的五实被夏季的雨水淋湿。
让人身心都失去出口的阴沉天空中,出现无数的裂缝。从五实上方的裂缝露出来的,是暴力般鲜明的夏季天空。
五实只是注视着两人亲吻,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从那里涌出的无名情感,以锐利的刀尖刺穿了她。
「痛……好痛……」
随着五实的叫声,巨大的裂缝大幅移位,天空裂开了。然后——
在许多地方,出现许多异常现象。
首先是在炼钢厂发生剧烈摇晃。原本在世界变成这样之后一直自动运转的高炉,随着激烈的摩擦声,停止了运作。
夏天的云将影子投射下来。从烟囱、地面及管线飘起些许残香般的烟,还没有变成神机狼的形状就消散了。
不论是在学校、商店街、港口、公车站——
雪片变成雨水,反射着从裂缝洒下的夏季强烈阳光,使屋顶和海面斑斓地闪耀。面对冬季与夏季同时存在的美丽异象,众人都叹为观止。
然而有一点跟过去很不一样,就是原本只出现在天空的裂缝,此刻出现在镇上的各个角落。就连脚下或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也出现裂痕,从那里可以看到「同一地点的现实景象」。
譬如在日式房屋出现的裂缝中,可以看到被拉起绳子、杂草丛生的空地。那应该是在现实世界中,因为居民年迈死亡,屋子被拆除之后就被荒废在那里的土地。出现在老旧杂货店的裂缝中,则会看到变得更旧、窗玻璃已经破掉的杂货店。陈列在橱窗的商品蒙上灰尘,看似已经没有在营业。
现实中的时间应该比这个世界过了更久,但却几乎没有任何发展的迹象,反而比较像是退化了。如此萧条的未来景象染上夏季的色调,感觉有种空虚的明亮。
当大家痴迷地看着这些景象时,裂缝就会来到身边。当右手臂被裂缝的另一侧捕捉住时,只有在夏季世界那部分的轮廓会变得模糊——就跟正宗曾经遇到过的状况一样。
被捕捉的人大叫一声,连忙把手缩回来。这时大家理解到理所当然的事实。
幻影就是幻影。
无法存在于现实当中。
从裂缝传来刺耳的蝉鸣声。
忙着亲吻的正宗与睦实总算察觉到自己身处的状况,恢复理智并将身体分开。
「这是怎么回事……到处都是现实?」
两人环顾四周,看到国道对面的五实身影。
「五实?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
正宗与睦实连忙跑向五实,但她却露出僵硬的表情,默默地伫立在原地。
「五实,你怎么跑到外面……」
「只有我被冷落。」
五实打断睦实的话,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两人,接着又说了一次:
「只有我被冷落。」
「五实,你在说什么?」
正宗想要把手放在五实肩上,但五实却狠狠咬住他的手掌。
「哇!」
正宗试图缩回手,五实却咬着不放。她的眼角浮现泪水。看到五实激动的姿态,睦实似乎理解到什么并哑口无言。
「五实,冷静点!」
正宗总算设法摆脱五实,手掌上留下齿印,渗出了血。五实松开嘴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掉。
「等等……」
这时传来很大声的广播。那是市公所持有的宣传车。
『神机狼停止了。重复一次,神机狼停止了。』
正宗与睦实面面相觑。
『请各位立刻前往避难所。盐见町、安手町的居民,请到见伏公会堂。百濑町、足名町的居民,请到见伏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