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④

  *

  在夜晚的市民会馆,工作人员已经没有心思去放置自主防灾会的看板。众多大人混杂地聚集在一起。佐上坐在最后一排,身边带了几名亲信,板着脸坐在椅子上。这些亲信的年龄和服装都不相同,似乎没有炼钢厂的人。他们以凶狠的目光,瞪着正在对市民说明炼钢厂见解的时宗。

  「神机最近从早到晚一直在运作……或许是因为有很多人想要消失,为了填补这些『心中的洞』,就必须持续产出神机狼。也因此,对炉体造成太大的负担……」

  这时佐上很大声地打断时宗的说明:「还不是因为把神明的女人放到外面的关系!」他的亲信也附和着喊:「没错没错!」「总算明白了吧?你们这些愚民!」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出言嘲讽:「这家伙在说什么?」「竟然还说我们是愚民耶!」然而佐上并没有改变高高在上、自认先知的态度。

  「神机狼不出来的话,我们很快就会从裂缝被现实侵蚀。很遗憾,我们的世界已经完蛋了……唉~」

  他故作姿态地环顾市民,但大家都只是默默地瞪着他。这时佐上又叹了声「唉~」,走了几步,再度瞥了一下众人。仍旧没有人要留下他。

  「唉~唉唉唉!」

  他发出最后的喊声之后就离开了。他的亲信追上去喊:「佐上先生!请等等我们!」

  「那些家伙在搞什么?」

  居民傻眼地目送他们,只有时宗似乎若有所思。

  到了深夜,正宗在自己房间里,把身边的东西塞入背包。话说回来,在虚幻的世界中,不论到哪里避难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差别。窗帘虽然拉起来了,室内却还算明亮。这应该不是月光,而是从裂缝漏出来的光线吧。

  『正宗,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美里呼唤他,他便下楼。正在一起进行避难准备的宗司与时宗也停下来,俯视着美里搬来的纸箱。

  「我也想要让时宗看看这个。我原本想把中元节收到的毛巾也带去避难,就去找了一下壁橱……」

  美里打开纸箱,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交给正宗。

  「结果发现这个。这上面也有写到五实的事。」

  那是昭宗写的日记。

  正宗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下定决心,翻开笔记本。

  八月十五日

  铁矿山发生山崩。出现剧烈的裂缝。就像造成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一样。

  在货物火车发现小女孩。有独特臭味。

  她很害怕。从裂缝瞥见夏季天空。听到蝉鸣。

  这个孩子是搭乘火车,从现实世界来的。

  「搭乘火车,从现实世界……?」

  正宗忍不住脱口而出,宗司便点点头说:

  「如果说削掘神山的工具会变成神机,那么搬运的工具也一样吧……」

  「这么说,只要搭乘那台火车,五实就能回去了?」

  时宗没有回答,但正宗却热切地继续阅读笔记本。

  八月十六日

  女孩被安置在炼钢厂内的休息处,由总务部门的柏木和市川轮流照顾。

  女孩背的背包上有一块名牌,上面写的名字是菊入沙希。

  我一开始以为是巧合,但是看到放在名牌中的家族照片,不禁大为惊讶。照片中那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父亲,脸上带着有些腼腆的笑容,感觉非常熟悉。

  他的脖子上和正宗同样的位置都有颗痣。不会错的。

  这个孩子在没有来临迹象的未来,原本应该会成为正宗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孙女。

  「原来是这样。五实是……正宗的……」

  美里以夹杂慈爱与痛苦的声音喃喃地说。正宗僵硬的表情没有变化。

  宗司问:「你早就知道了吗?」

  正宗轻轻点头。

  八月十七日

  今天造访了休息处。那个女孩——沙希果然很臭。

  光是用手触摸也能感受到,沙希无疑是现实世界的人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得让她回去才行。

  佐上会不会帮忙是个问题……不过应该不要紧吧。

  基本上,从现实世界来的人,遵循的物理法则应该也不一样。

  沙希的存在,不知道会替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譬如沙希的成长……或甚至只要她的心情产生很大的起伏,也有可能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

  大家可以一起寻找让沙希回到现实的方法。拯救这个世界,就能够拯救沙希。我还是去跟佐上谈谈吧。

  「只要她的心情产生很大的起伏……也有可能产生变化……」

  五实是现实世界的人,却存在于幻影的世界。模糊不清而没有实体的世界里,却闯入了实际存在的人。不难想像,光是这样的事实,就有可能造成毁灭世界的危机。更何况昭宗的心愿是希望也能够拯救五实……但却没有实现。

  八月十八日

  佐上听到我的意见,对我说「我的看法也完全相同」。

  不过他指的只有「如果沙希的心情产生很大的起伏,有可能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的部分。根据他的说法,神明的女人如果心情产生变化,那就是亵渎。

  没错。佐上宣称是神机召唤沙希来到这个世界,准备要作为自己的新娘……也就是神明的女人。他说,不能让沙希逃离这个世界。

  佐上把沙希带到第五高炉。他说为了维持这个世界,必须要把她关在神机才行。

  是这样吗?我已经不明白了……

  昭宗的想法似乎被佐上曲解而接受了。于是五实被逼入更糟糕的状况。?月?日

  我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写日期。

  被禁止计算日期的时候,我曾经抵抗过,但有什么抵抗的必要呢?看着外面的雪,记下夏季结束的日期,不是很奇怪吗?

  我不想要适应这样的日子,但是何必拘泥于适不适应?我们是没有实体、像是海市蜃楼般的存在,并不是活在现实中的人类。

  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沙希来到这里。

  看着沙希,就会发现她的一切都是如此明确。

  不只是气味。包括体温、呼吸,大概连心灵也是如此。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她的轮廓越来越模糊。

  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是只有我。负责照顾沙希的柏木等人也说,已经没办法再继续照顾她了。

  我原本想要代替她们照顾沙希,但却被佐上阻止。他说神明的女人不能被男人碰到。他还说,他可以找到人来照顾沙希。?月?日

  佐上带他的女儿睦实过来,说要由她来代替柏木等人照顾沙希。

  睦实长得跟沙希很像,跟照片中在正宗旁边微笑的女人似乎也有点像。听说正宗和睦实是同班同学。

  我猜想,或许那个和正宗、沙希在一起笑着的女人,就是睦实吧。

  沙希看到睦实就露出笑容。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她果然察觉到睦实是她的母亲了吗?

  不过睦实的表情却一直都很僵硬。她似乎想要和沙希保持距离。她或许也察觉到了什么吧。?月?日

  我不想去炼钢厂了。

  我在正宗的房间里看漫画。他的房间让我感到很自在。这本漫画我已经读过很多次了。漫画中的角色使出哲学奥义Energeia的招数。

  这本漫画杂志的这一格,我不知读了多少次。漫画内容不是特别有趣,我也已经知道情节发展,不过即使多少记得内容,还是能够毫不介意地读下去。

  被关在同样的世界,记忆力似乎也衰退了。

  我忽然想到,亚里斯多德说过,希望是醒着的人做的梦。

  牺牲有资格抱持希望的女孩,维系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吗??月?日

  正宗今天也在画画。

  不管画得再好,也无法成为大人,没办法迈向未来。可是他还是画得越来越好。

  在如此异常的世界,人类还是能够产生变化。

  看着正宗,我就会这么想。

  正宗拿着笔记本的手在颤抖。

  接着在本子上出现沾湿的痕迹。

  「没错……我画得越来越好了。」

  正宗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就算画得好……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就算没有意义,还是每天画……结果就越画越好了。」

  正宗怜惜地抚摸笔记本。

  「当我画得好,获得称赞……就会很高兴。即使没办法迈向未来也没关系……我感到快乐、心动……觉得自己活在这里。」

  然而我却夺走了沙希改变的可能性。

  「啊……」

  正宗哑口无言。对于五实的状况,感到最痛苦的人其实是昭宗。

  不过我也无能为力。

  啊!现在那里在发光。炼钢厂为什么总是在发光呢?这平常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终究让我感到在意。

  那或许是我刻意要忘记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接触到遵循不同物理法则的人,让我无法再对自己撒谎。

  我感到脚边很耀眼,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胸前在发光。那里有类似龟裂的东西。这或许就是裂缝。人类也会出现裂缝吗?

  不,仔细想想,这里的天空、山峦和人类都是幻影。

  又冒烟了。它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啊!是在找我吧。

  只要我到外面,那些烟大概就会飞入胸前的裂缝。然后就像要填补天空的裂缝般,也会填补我的裂缝。

  不过这一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破碎的心有可能被修复吗?基本上,对这个世界来说,也许我才是裂缝吧。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疑问。

  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改变,就像正宗那样。

  可是我无法改变。既然如此……

  接下来就是空白。

  正宗泪流不止。美里轻轻抚摸他的背说:

  「正宗,希望你能够原谅你爸。」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

  正宗用手背擦拭泪水,然后以孩子气的表情说:

  「我只是受到称赞,觉得很高兴。」

  这是正宗的真心话。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他得到了最喜爱的父亲称赞。宗司和时宗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正宗。

  正宗毅然抬起头,对时宗说:

  「叔叔……我想要把五实送回现实的世界!」

  *

  「好了,这些就是全部的行李了。我晚点会追上你们。」

  「嗯,我们走了。」

  正宗和宗司搭的轻型车发动引擎驶离。美里目送他们之后,伸了一个懒腰。

  「接下来……」

  这时时宗挡在美里的面前。他的面色紧张,但仍旧直视着美里。

  「那个……最后我有句话想要对你说……可以吗?」

  美里从时宗热切的声音中察觉到他想说什么,便移开视线,面上露出微笑。

  「不可以,我不想听。」

  时宗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覆,不禁楞住了。美里笑了一下,对他说:

  「如果这一切即将结束,那么我想要以好妈妈的形象结束。」

  美里说完就走过时宗的旁边,返回家中。时宗心中的话还没说出就被打断,但他的表情却显得很清爽。他喃喃地说「这样啊……」并抬起头。

  从天空延伸到地面的裂缝没有被神机狼填补,朝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

  正宗驾驶的轻型车行驶在通往国中的国道上。

  「啊,已经可以看到这么多了。」

  沿海的国道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现实世界显露出来。这边的世界是夜晚,不过另一边似乎还是傍晚,橘色的光渗透到黑夜中。也因此,路上有些出现裂缝的地方被禁止通行,只有单侧一线道能够使用。见伏难得出现塞车状况。

  「炼钢厂发生事故之后,这里果然就完全没落了。」

  正宗看着从裂缝显现的景象,以寂寞的口吻这么说。现实世界的太阳虽然还没有完全西沉,但是许多店铺都拉上了铁门。

  「那是在送盆※吧?」

  注:七:御盆节时,据说祖先的灵魂会回来。迎接祖先灵魂称作「迎盆」,送走祖先灵魂则称作「送盆」。

  在现实的国道上,处处绑了看似灯笼的东西。

  「真的耶。原来还有在举办御盆节祭典。」

  正宗回溯自己的记忆,眯起眼睛。

  「以前御盆节的祭典真的很好玩。会放烟火,还有很多摊贩,卖炒面、苹果糖,还可以玩射击游戏和玩割糖……」

  这时宗司望着窗外喃喃说:

  「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受到天谴。」

  「爷爷?」

  「跟你一样。」

  「跟我……?」

  「见伏的神明也喜欢受到称赞……所以就想要把最受大家称赞的时期拍成照片、保存起来吧?」

  见伏冬季的海面只是静静地反射光芒。

  学校操场停了好几台车,大人们正在搬运棉被。校园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现实世界显露出来。看样子,正宗他们的学校已经废校了,完全没有人影。「喔,变成什么样子?」中年男子好奇地想要探头去看,被小孩怒声责骂:「很危险耶!」

  窗户拉起窗帘,由市民动手黏上牛皮纸胶带封起来。

  「尽量不要留下空隙!不要让裂缝透出来的光照进来……」

  正宗搬着纸箱进入校舍,看到走廊上贴着当场写的标示牌:「请依照各区分开」。正宗刚好被分到自己的教室。

  他走进教室,看到平常使用的书桌被挪到后方,教室里完全被布置为避难所的样子。睦实和笹仓等人已经到达,正在帮忙遮蔽从窗户照射进来的裂缝光线。

  「咦?五实呢?」

  「原原她们在照顾她。」

  正宗将先前从昭宗的笔记本得知的事告诉睦实和笹仓等人。

  只要让五实坐上炼钢厂的「从现实世界来的火车」,或许就能让五实回到原本的世界。另外,五实的存在或许也关系到这个世界的存续。

  「当五实的心情产生重大的起伏……」

  睦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难道要让五实一个人去搭那辆火车吗?」

  「谁要驾驶火车?」

  大家七嘴八舌地各说各话,这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

  「不要~不~要!」

  五实跑过来,看到正宗便突然停下来,想要直接右转离开。不过这时原等人追上来。

  「抓住她!她的运动服变脏了,要帮她换衣服才行!」

  「不要!我不要脱!」

  「可是你很臭耶!」

  五实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在保护运动服。那是正宗借给她的运动服,正宗曾经称赞「很适合」。

  五实把脸背对着正宗,倔强地低下头。睦实看她这样,面露苦涩的表情皱起眉头。

  这时校内广播开始的「叮~咚~当~咚~」铃声悠闲响起。

  『新见伏炼钢厂有事要宣布,请大家到体育馆集合。』

  「我们要像现实世界里那样,凭自己的力量来让工厂运作,主动制造出神机狼。」

  时宗斩钉截铁地对聚集在体育馆的居民宣布。

  正宗听到时宗意想不到的发言,不禁目瞪口呆。

  听众开始骚动,七嘴八舌地说:「喂,这是怎么回事?」「菊入,你自己不是说过,反正这世界要结束了吗?」「没错没错!」「怎么跟上次说的不一样?」他们彷佛在替正宗内心涌起的疑问代言。

  然而时宗毫不退缩地继续说:

  「没错。即使神机狼出来了,也只是杯水车薪,大概已经没办法完全阻止裂缝发生。这个世界终将结束……尽管如此,就算只是延长一年、半年,不,甚至即使只是让这个世界多延续一天——」

  时宗和其他工人对看一眼,坚定地点头,然后毅然抬起头说:

  「我们也不会放弃。」

  「什……」正宗受到冲击,说不出话来。大家纷纷说:「搞什么?」「说得好,菊入!」「啊?很麻烦耶,不用了啦!」有人拍手,有人表示疑惑,各自表现出不同的反应。

  至于正宗——则是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

  「叔叔,等一下!」

  时宗在学校停车场准备要跨上机车时,正宗跑向他。

  「你不是要帮忙救五实吗?」

  「我的意见跟哥哥或佐上都不一样。我认为这个世界的存续,和五实没有关系。」

  「那你至少可以等到五实逃出这里……」

  这时时宗以严肃的口吻说:

  「在变成这样的世界之前,我就一直只是在等待。」

  正宗皱起眉头,不知道时宗要说出什么。时宗稍稍抬头仰望天空,似乎是在追溯记忆。

  「我从小就很懂得察言观色……被我行我素的哥哥夺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论是玩具、笔盒……还有你妈。」

  「我妈?」

  「我不是『东西』。」

  来到他们身旁的美里斩钉截铁地说。然而时宗并没有退缩。他转动机车钥匙一边宣告:

  「我……我不打算让美里到最后都以好妈妈的形象结束。」

  「什么?」

  时宗丢下美里和正宗,发动引擎发出「噗嗡~」的声音骑走了。正宗呆了一下,不过立刻回过神来。

  「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嘛!……算了,我不需要那种家伙来帮忙!」

  正宗气愤地回到校舍。留下来的美里望着时宗离去的方向,眯起眼睛,像是叹息般笑出来。

  「笨蛋。真的是大笨蛋。」

  正宗回到教室,焦躁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地图,发出「喀、喀」的声音。他画的是炼钢厂内部、以及放置在那里的火车所在位置的地图。

  「一定要在那个色老头让神机狼复活之前,从裂缝出去才行!」

  「色老头?」

  笹仓等人诧异地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从教室后方传来撕东西的声音。五实正臭着一张脸,把封住窗户的胶带撕掉。

  「喂,住手……」

  正宗走过去想要制止,五实便高喊:「母实不走!」然后从教室跑出去了。

  「五实!」

  「搞什么?那家伙不想要回到现实世界吗?」

  「那也很正常吧?毕竟她应该已经没有以前的记忆了……」

  这时原有些难以启齿地低声说:

  「如果她本人没有那个意愿,不必勉强她回去吧?」

  「你在说什么?这个世界要消失了耶!五实至少还有得救的可能性。」

  笹仓替正宗的心情代言。不过正宗还是感到不安,把视线移到睦实身上。

  「睦实,你觉得……」

  睦实没有回答他,冷冷地掉头就走。

  「睦实!」

  正宗连忙追上去,但睦实似乎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快步走在走廊上。

  「喂!你听我说!」

  正宗伸手想要抓住睦实的手臂拦住她,然而睦实却抢先一步转头,抓起正宗的领口。

  「哇!」

  睦实的举动虽然强悍而粗暴,但因为她凑近到几乎碰到嘴唇的距离,让正宗心跳加速,全身僵直。在自动贩卖机小吃店发生的事,伴随着身体的感觉,重新被回想起来。

  睦实似乎看穿他的念头,威吓他:

  「……只不过是接个吻,你不要太得意了!」

  「什……」

  睦实放开抓着领口的手。她低下头,脸上带着深刻的后悔表情。

  「一定是被五实看到了……这样的话,就能解释……裂缝为什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

  「等等,你在说什么……」

  「我之所以被找去照顾五实……是因为神明的女人要是爱上人类,就会失去力量。」

  睦实直视正宗,对他说:

  「五实爱上你了。」

  正宗哑口无言。

  怎么可能?不可能会发生那种事……他想要如此反驳,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大概是真的。

  在变成幻影的世界之后,他明明不太感到疼痛了,但当时被五实咬的手上的疼痛,却渗透到他的胸口。

  这时笹仓气急败坏地跑来。

  「正宗!五实她……」

  「怎么了?」

  「干杯——!」

  在进入夜晚的教室里,大人开始举办酒宴。妇女会的成员在料理教室烹调避难时带来的食材,然后把菜端到酒席上。

  「咦?这是大蒜口味?」

  「我还以为是姜烧猪肉。」

  美里从后方把腌菜放到每个人的桌上,笑着说:

  「看起来『一样』,就跟正牌的料理没什么差别了……」

  「怎么会没有差别!」

  在桌子边缘默默用餐的宗司低声说:

  「这个比正牌的料理更好吃!」

  从电视传来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我想要知道一切!』的叫声。坐在电视机前的中年男子回头对大家说:

  「喂!这是平常看的连续剧的后续剧情耶!」

  「什么?」

  大家连忙跑向前,电视机前顿时聚集了一大群人。

  刑警在雨中说,他想要知道一切,看起来明显很可疑的女人便说:『那么我就全部告诉你吧。』这是从来没有看过的影像。众人紧张到手心冒汗,默默地盯着电视画面。

  「该不会是这个人吧?那太好猜了。」

  「都已经拖这么久,应该会稍微有些曲折……」

  『没错,凶手……就是我!』

  「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地大喊,接着七嘴八舌地说:「真的吗?」「这家伙是凶手,未免太老套了吧?」「去抗议!去抗议!」「你要打电话到现实世界吗?」接着是哄堂大笑。

  「原来是这样。我预期的凶手还比较有趣。」

  「现实搞不好比这个世界无聊很多。」

  当所有人都随心所欲畅谈己论的时候,有人低声说:

  「……如果这个世界可以重来一遍就好了。」

  时宗和其他工人在泛红的第六高炉奔走。或许是因为无法吐出神机狼,这座高炉变得过热。

  「这么久没有运转,应该会生锈卡住才对……」

  不过这里是幻影的世界,连时间经过都暧昧不明,高炉应该也没有劣化才对。

  这时有工人跑来。

  「菊入!佐上那家伙在第五高炉做些奇怪的事……」

  时宗说「别理他」,然后抬起头。

  「佐上也真厉害。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好享受这个世界……明明不论在何时何地,只要一个念头,就能随心所欲地改变未来。」

  第五高炉有人在念祈祷文。神主打扮的佐上带着亲信和一群老人,似乎正在进行平息神怒的仪式。光就试图要让神机狼复活、继续维持这个世界这一点来看,时宗和佐上的想法是一致的。

  佐上等人在念祈祷文时,背后的门稍稍打开。正宗和睦实探头看了一下里面,但没有看到五实。他们抬起头,看到以猫道相连结的小房间的门微开。

  在朗诵祈祷文的声音中,两人蹑手蹑脚地爬上阶梯打开门。这是一间设有美丽装饰窗的西式房间,很难想像是座落在高炉里。坐在古老精致的银制镜子前方的是……

  身穿雪白的新娘礼服、戴着头纱的五实。

  「好美……」睦实不禁脱口而出。五实听到了,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面对展现和平常完全不同气质的五实,正宗有些紧张,不过还是挤出笑脸。

  「五实,我们来接你了。」

  然而五实却稍稍退后,全身上下都展现出抗拒的态度。正宗和睦实被她的态度震慑,不禁对看一眼。

  「她一直不肯脱掉那件肮脏的运动服,害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两人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佐上嘻皮笑脸地站在身后。

  「不过她选择要留在这里。她主动接受要当神明的女人,你们为什么还要来妨碍呢?」

  「不要乱说!五实她……」

  「母实要留在这里!」

  听到五实果断地这么说,正宗哑口无言。

  佐上以从容的表情说:「真是太美了……你的母亲长得也很标致。」他瞥了一眼睦实。

  「可惜她跟你一样,总是用鄙视的眼神看我……不过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睦实瞪着佐上说:

  「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坏话。」

  听到睦实的话,佐上脸上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但立刻移开视线说:

  「那、那种事无关紧要。」

  他摆出耍赖的幼稚态度,让正宗忍不住痛骂:

  「可恶!老爸为什么会把这种家伙当朋友……」

  「朋友?」

  佐上楞了一下,然后眼中浮现喜悦的光彩,兴奋地凑上前问:

  「等一下!昭宗兄真的说过我是他朋友吗?」

  「哼,这种事才无关紧要吧?」

  睦实踢了佐上的屁股一脚。佐上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失去平衡,睦实便拉起五实的手说「我们走吧」,然后跑向正宗。

  「这怎么会无关紧要!快回答我!昭宗兄真的说我是……啊!等一下!」

  正宗等人跑到中庭,跳上放置在鸟居前方的火车。

  「刚刚好,直接搭火车到现实世界吧!」

  「可是……要怎么发动火车?」

  佐上等人已经快要追上来了。

  「我不知道!总之,一定要想办法来发动它才行!」

  「太乱来了!」

  他们没有任何计画就跳上驾驶座,车身便发出「喀哒」的声音晃动。

  「哇……」

  他们回头,看到驾驶座上已经有人先到了。那是穿着炼钢厂工作服的宗司。

  「爷爷?」

  正宗看到宗司英挺的模样不禁呆住了。宗司对他说「抓好」,然后开始驾驶火车。火车发动并逐渐加速,车身不停摇晃,车窗外的风景也开始移动。

  佐上等人正想要围住火车,火车便响起嘹亮的鸣笛声。他们连忙从铁轨往左右滚开闪躲。

  「喂!你们竟然擅自移动神机!一定会遭到报应!不是普通的报应,而是天谴!」

  佐上的亲信之一坐上小货车。

  「快追上去!」

  佐上冲到货车旁,抓着车窗咆哮。

  「如果没有神机,就没有办法出去了——这一来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让神机翻覆!」

  「正宗,原来你爷爷以前当过火车司机。你都不知道吗?」

  「我好像听我妈说过……不过爷爷很少谈起以前的事。」

  宗司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却以熟练的动作驾驶,彷佛昨天还在开这班火车一般。

  五实咬着嘴唇坐在椅子上。她的全身上下都展现出不爽这个状况的态度。

  「你得帮我去切换前方的转辙器。」

  宗司开口对正宗说。在他的视线前方,有根巨大的扳手在铁轨上。如果不切换并折返,就无法离开炼钢厂。

  正宗跳下还没有完全停止的火车,冲到扳手前方。扳手很难扳动,不过他发出呻吟,把全身重量靠上去,总算缓缓移动。

  「切换完成!」

  正宗总算成功扳动扳手,不禁发出小孩子般的欢呼,回到火车上。宗司也对他微笑点头。

  火车朝着切换过的轨道折返。正宗的脸颊因为喜悦而变得红润。他伸手准备把手放在五实的肩膀上。

  「五实,别担心。你很快就可以到外面了……」

  然而五实猛然甩开他的手。

  「好痛!」

  「什么?你哪里受伤了……」

  「好痛!整宗不要碰,好痛!」

  五实光是被碰到就喊痛,让大家都感到困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金属声,车身剧烈摇晃。正宗等人的身体被剧烈地撞向天花板和墙壁。在天旋地转中,他们无法分辨上下。

  「啊啊啊啊!」

  「脱轨了吗?」

  宗司抬起头,看到佐上的亲信事先绕到前方,在铁轨前方拉下刻意要让火车脱轨的扳手。

  火车倒向一侧,被迫中途停下来。正宗按着头部起身,对大家喊:

  「不要紧吗?」

  「嗯……还好。」

  这时,有一阵引擎声接近。睦实以为是佐上他们来了,连忙想要用身体保护五实,不过开过来的旅行车上坐的是原和安见。

  「让五实上车吧!」

  溅起沙石驶来的旅行车是由原驾驶的。安见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尴尬。

  「原,谢啦!五实,你快上车吧!」

  正宗道谢之后,为了让五实坐上后座,替她把纠缠在地上的婚纱下摆塞到车内。接着当他也要坐上车时,载着笹仓等人的菊入家的轻型车驶近,笹仓从窗户探出头大喊:

  「正宗!不要信任原!」

  「什么?」正宗正感到诧异,原就突然发动旅行车。

  「哇!喂……等等!」

  旅行车只载了五实就开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正宗和睦实。

  「原原?」

  「五实被偷走了——!」

  原驾驶的旅行车剧烈地上下起伏,沿着炼钢厂附近蜿蜒的河岸行驶。

  「哇!原原,你的开车技术好粗暴!」

  「吵死了,抱歉!」

  后座的五实不理会她们的对话,默默地望着窗外。她的目光似乎被裂缝另一边、现实世界中的御盆祭烟火吸引,但她的眼神却显得有些挑衅。

  原从后照镜看着五实,然后凑过来对她说:

  「五实,我不是说过,喜欢的心情很痛吗?我现在想要修正。」

  五实诧异地抬起头。原继续说:

  「不是好痛,而是想要一直跟那个人在一起※!不论是明天、后天、或是变成老太婆……喜欢就是想要跟对方永远在一起!」

  注:八:日文的「好痛」(いたい)和「想要在(一起/某处)」读音相同。

  听到原的话,五实瞪大眼睛。

  「……这个我知道。」

  她的口吻相当肯定。这时后方传来刺耳的喇叭声。从后照镜可以看到由笹仓驾驶的轻型车载上正宗与睦实,急速朝她们逼近。

  五实突然从后座探出身体,想要操作方向盘。

  「再快一点!」

  「哇!你这样很危险!」

  「再快一点!快点快点快点……」

  旅行车失去控制开始蛇行,不断撞上从后方接近的轻型车。另一方面,正宗等人则在摇晃的车上拼命撑住。

  「为、为什么原要……」

  「她大概是不想结束吧。她好不容易和新田两情相悦,所以不想要结束这个世界。」

  「大家抱歉!都是我家的原惹的祸!」

  「喂,新田,你去对犯人喊话吧!」

  「好、好吧。」

  新田在摇晃的车上设法打开车窗,朝着原喊:

  「原,你再重新想想吧!」

  「不要~~」

  在彼此大喊的两人之间,正宗也高喊:「五实!」但五实用双手遮住耳朵,把脸埋在后座。

  「笹仓,你不能再开快一点吗?」

  这时从远方和近处,响起宛若由下腹部往上冲的重低音。这是在现实世界的御盆祭中敲鼓的声音。

  「喔,感觉好热闹!」

  笹仓一口气踩下油门,想要超过旅行车。这时轻型车突然发出「嘎嘎嘎嘎」的剧烈声响,严重打滑,接着滚落杂草丛生的斜坡。

  「啊啊啊啊!」

  原看到这幅景象,连忙停下旅行车,面色苍白地冲向轻型车。在处处刮伤并凹陷的车内,笹仓无力地倒向方向盘,新田则倒向副驾驶座前方的仪表板。

  「新田!大家……不会吧?」

  原连忙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但新田却闭着眼睛,全身无力。

  「新田,不要死!拜托……」

  原朝着新田伸出手——就在此时,原本闭着眼睛的新田突然抓住原的手臂,说了声「抓到了」,把她拥在胸前。

  「你、你骗我……」

  原满脸通红,却没有挣扎,只是让新田抱着。驾驶座的笹仓一副无奈的样子也起身了。接着他笑着说:「幸好你还保有一点良心。」

  正宗和睦实下了轻型车,突然听见奇妙的声音。

  「如果不把神明的女人还来,就会遭受天谴~~!」

  行驶在对面河岸的小货车上,载着佐上等人。在车斗上的佐上单手拿着扩音器,以念诵祈祷文的语调喊:

  你们越是抵抗,御灵就会更加狂暴,变本加厉地纠缠你们,最终带来毁灭~~!

  正宗和睦实冲向旅行车。五实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后座。正宗对她喊「五实」,但五实却把头转开。

  正宗和睦实默默地对看一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正宗就跳上驾驶座,睦实则坐到后座的五实旁边。正宗立刻用力踩下油门。

  旅行车载着一直凝视窗外的五实开始奔驰。五实一开始臭着一张脸,不过现在很显然地被御盆祭的景象吸引。

  车子来到沿海的国道。在现实世界里,这里已经停止车辆通行,到处都可以看到饮食摊贩。成排灯笼也挂起来,祭典的音乐越来越大声。

  「没想到现实世界的声音可以听得这么清楚……」

  「已经没时间了。这孩子会跟我们一起消失。」

  从裂缝看到的现实世界中,在还没有完全变黑的天上,出现鲜红色的巨大圆形花样。接着其中一部分转为绿色——隔了片刻,响起震动空气的爆炸声。

  「是烟火!」

  「哇啊啊啊啊!」

  「别这样,五实……好痛!」

  五实兴奋地从车窗探出身体,头纱随风飘扬。睦实想要把她拉回车内,但五实却不断挣扎,不肯乖乖坐好。正宗连忙停下车。「危险……」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从裂缝中看到的现实世界里,人们或坐或靠在防波堤上,望着从海面升起的烟火。

  大家喝着酒,吃着章鱼烧或卤鱿鱼干等,抛着溜溜球,气氛相当热闹。

  正宗发觉到,在各自享受着御盆祭的游客当中,有一名略显憔悴的中年男子恍惚地走在旅行车前方……那是变成大人的自己。

  「啊……」

  现实中的正宗拿着塑胶袋,看起来像是在便利商店买的熟食。虽然是祭典的日子,他却没有买应景的食物,而且似乎刻意不去看天上的烟火。他在买完东西之后,似乎就打算直接回家。

  「……爸爸的日记上,五实来到这里的日子,应该就是在御盆节祭典那一天。」

  正宗喃喃地说。睦实若有所悟地看着五实。五实不知是否忘了现实世界的正宗,兴奋地仰望烟火。

  在御盆祭那一天,从现实世界闯入虚幻世界的小女孩。

  正宗心想,或许在现实中,他们全家都去逛祭典会场,然后跟五实走散了……

  在薄荷哨子的摊贩前方,现实世界的正宗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他想起了那个御盆祭的夜晚——

  「我想要那个!」

  那一天,沙希在薄荷哨子的摊子前方吵着要买。

  「不行!不要乱碰人家卖的商品!」

  「不买的话,我就不走!」

  面对倔强的沙希,睦实脑中闪过某个点子。

  「好啊,那你就留在这里。爸爸妈妈要走啰!正宗,我们走吧。」

  睦实拉着正宗的手臂往前走。沙希臭着一张脸,默默地站在原地。

  「喂,不要紧吗?」

  「没关系。反正她一定会放弃,马上就跑过来……」

  说到这里,睦实突然感到不安而回头。

  「沙希……?」

  沙希已经不在那里了。

  御盆祭的会场展开搜索沙希的行动,然而已经施放的烟火无法中途停止。在热闹的祭典会场中,顶多掺入了「好像有小孩子迷路了」、「这样啊」的对话。

  从那天晚上之后,正宗与睦实的人生课题就只剩下寻找沙希。

  睦实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变得很神经质。当正宗独自出门时,她就会感到很不安,甚至会大叫。他们原本在讨论差不多该生下一个孩子,但这个计画也消失了。他们只想着要寻找沙希。

  他们找过见伏的每一个角落,制作传单请大家帮忙,并且拼命要求警方搜寻。过了一天、一星期、一年、三年……仍旧找不到沙希。

  找不到……

  「来,给你。你的女儿会很高兴吧!」

  现实中的正宗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他几乎是在无意识中买了一个薄荷哨子。这个薄荷哨子跟那一天沙希想要的少女动画女主角的哨子有点像。经过十年,电视播放的卡通也变了。当时的角色应该已经没有卖了吧。

  现实中的正宗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再度朝着这里……朝着幻影的正宗等人乘坐的旅行车走来。

  他就这样走过已经成长的女儿面前——在这十年当中,他没有一瞬间忘记、甚至愿意抛弃自己的人生也想要见到的女儿。

  五实在现实世界的正宗走过面前时,眨了一下眼睛。

  「……整宗?」

  正宗透过后照镜看着现实中的正宗离去的背影,低声说:

  「我们可以笑,也可以哭。在这个世界当中,其实也能过得很自由……可是现实中的我们却不一样。明明可以去任何地方……却过着没有心情去任何地方的每一天。」

  烟火散去,睦实痛苦地避免去看现实的正宗越来越小的背影。

  「嗯……是啊。」

  「我不只想要让五实出去,也想要让……现实中的我们出去。」

  五实在意的地方似乎和正宗他们不一样。她望着现实中的烟火,哀凄地喃喃说:

  「我们。」

  她想到这个词当中没有包含自己。

  她想到自己不论如何都被排挤在两人之外。

  在炼钢厂,连第六高炉内都被现实侵入。工人们一边躲开裂缝、一边努力要让高炉重新运作,但却产生了限制。

  「危险!要是整个人跑到现实里面,就会消失喔!」

  「可是……可以移动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啊啊啊……菊入,已经不行了!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怎么可以让它结束!」

  就在时宗大吼的这个时候——

  轰——轰——!

  撼动炼钢厂的声音比烟火声大了数倍。这是铁矿山崩塌的声音。在此同时,第六高炉巨大的烟囱因为过热而开始变红。炼钢厂到处冒出烟——这些烟变成神机狼,悠然飞向空中。

  「神机狼!」

  工人们纷纷欢呼。时宗瘫坐在原地。

  「哈……哈哈……」

  佐上等人也看到神机狼从炼钢厂升起的姿态。

  「啊!神明听见我们的祈祷了!」

  亲信们雀跃不已,佐上却咬了一下嘴唇。这一来,应该可以暂时阻止这个世界崩坏。佐上也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不过还有其他方法可行。

  「接下来就要夺回神明的女人了!」

  神机狼悠然飘舞,飞进四处出现的裂缝中。

  由于裂缝太大,必须花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才能修复,不过准确而实在的神机狼仍旧勤奋地填补裂缝,接着飞向下一道裂缝。

  「不行……来不及了!」

  在开往隧道的车内,正宗和睦实都非常焦急。

  他们知道自己是幻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不过如果能够将五实送回现实世界,那么光是如此,他们的存在就具有意义了。

  即使一定会消失,至少也要设法让五实回去。

  然而驾驶旅行车应该没有办法通过隧道。搭乘神机的话,或许能够出去,但是火车已经翻覆了。

  即便如此——

  在现实中并不会看到与幻影隔开的空间出现裂缝,而这些裂缝正以惊人的速度被修补。现实中的正宗准备要回家,刚好经过铁轨旁边。一群人拿着相机聚集在那里。

  在这次的御盆节祭典当中,因为爆炸事故而被封闭的炼钢厂终于要通行火车。现实中的正宗呆呆地旁观,听到有小孩在喊:

  「不要!我要那个!」

  跟家人一起出来的小孩看到摊贩,正在闹脾气。就跟那时候的沙希一样。正宗此时想到,他必须在回家之前,把自己手中的东西送出去。否则要是睦实看到这个,不知道会有什么感受……

  「不介意的话,这个……」

  正宗把薄荷哨子送给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子,没有听对方回应就离开了。

  「什么?我不想要这个。妈妈……」

  小孩想要的是会发光的臂环。母亲也以困惑的表情说:「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在他们后方,拿着扩音器的站员对忙着拍照的人群喊:

  「纪念火车要出发了。正在拍摄驾驶座的人,请到外面!」

  正宗等人行驶在通往隧道的山顶道路,俯瞰不断响着警笛的见伏。

  「那是什么?」

  他们看见在后方高架桥的上方,有一辆火车朝这里驶来,车身反射着现实世界中的烟火光芒。

  「是火车!」

  「为什么?谁在驾驶?」

  「不对,那是……现实世界的火车!」

  在遥远的前方,隧道的另一端还有裂缝留下来。

  「只要让五实坐上那班火车就行了!」

  「怎么坐上去?火车在裂缝的另一边……啊!」

  正宗用力地踩下油门。

  「我会想办法!」

  在现实与幻影混淆的当中,避难中的幻影世界居民以哀伤的神情,望着现实世界居民在御盆祭中欢笑的情景。

  或许是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开始有人说:「嗯,神机狼也满努力的嘛!」「裂缝不断在消失……」「啊!那不是五金行的儿子吗?」「没错,那颗痣绝对不会认错。」众人在逐渐被封起来的现实世界当中,寻找认识的脸孔。

  「喂,那不是山崎太太吗?」

  以怀孕的姿态活在幻影世界中的女人,看到和一名女孩走在一起、年纪增长的自己身影。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她的女儿吧。

  这对母女就好像朋友一样,喝着在摊贩买的奇特容器装的汽水,在一起有说有笑。

  看到这幅景象的女人摸着大肚子,流下眼泪。

  当神机狼填补裂缝,母女感情融洽的景象也消失了……

  正宗等人搭乘的旅行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正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冒出汗水。在剧烈晃动的车内,五实悠哉地喊着「喔喔喔喔喔喔」。她或许觉得声音在抖很有趣。

  这时周遭忽然变得扭曲,外面的风景出现变化。

  同样是在绿色山峦环绕当中,却能够看出这里没有经过整理。在色彩鲜艳的烟火闪烁之下,这里的绿色比幻影世界更加浓郁。

  「我们进入裂缝了!」

  睦实高喊,五实则呆呆地看她。

  「好奇怪……」

  「什么?」

  听到五实这么说,正宗才发现睦实的手掌微微地在摇曳。睦实连忙抬起头,看到正宗的身体轮廓也同样变得模糊。

  这里是现实。在现实当中,幻影无法生存。

  「啊……这样下去,我们会消失吧?」

  「我知道!可是要让五实搭上现实世界的火车,就只能这么做了!」

  神机狼即将冲向火车上空的裂缝。这时车内响起「沙沙……」的杂音。

  『昵称:爱睡的小羊。』

  DJ的声音高亢而带有特殊腔调,这是仙波很喜欢的广播节目。

  『我受够入学考了。谁来救救我!我快死了。』

  「噗……」正宗忍不住笑出来。

  「哈哈哈!这样啊,那就去死吧!」

  正宗笑着大喊,五实也高兴地跟着喊:「去死~!」睦实像妈妈一样指责他们:「喂,不要乱说话!」

  「这家伙根本不懂死亡的意义,不要随随便便说出口!」

  「我们也不懂吧?」

  「嗯!谁要去懂那种东西!」

  正宗更用力地踩下油门。「哇!」睦实一手保护五实,另一只手抓住前方的座位。

  『现在的自己感觉无处可逃。』

  正宗驾驶的汽车正在爬上一条小路。

  「只要去找就能找到!」

  『不论去哪里,感觉都是一片漆黑。』

  这时空中出现格外明亮的烟火。

  「一定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光明!」

  『不过等我考上高中,一定要改变。』

  「不用考上高中也可以改变!」

  「正宗,前面!」

  正宗此刻才发现,眼前的路变成悬崖——

  『所以……拜托了,神明大人啊……』

  旅行车越过护栏,掉下悬崖。

  他们来不及发出尖叫,就跌到下方的铁路桥上。旅行车翻覆在火车铁轨上。

  「喂……你们不要紧吧?」

  正宗呼唤睦实和五实,倒在后座的两人便摇摇晃晃地抬起头。这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现实中的火车正朝他们驶来。

  「要撞上火车了!」

  三人不禁闭上眼睛。然而火车发出「嘎——」的刺耳声音,在差点要撞上他们的前方停下来。

  在现实世界中,中高龄的司机在纪念火车的驾驶座睁大眼睛。无线电传来「发生什么事了」的声音。

  「很抱歉。我好像看到有汽车闯入铁轨……」

  正宗等人跳到车外。眼前就是停下来的火车。这是个好机会。正宗拉起五实的手,想要让她坐上货车的连结处。

  「快点!五实,快过来!」

  然而五实却无言地不断摇头。正宗抱着想哭的心情,对她喊:「拜托,五实!」然而五实却紧紧抱住睦实的腰。

  「不去!母实不去。我要在一起!」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泪水,拼命要求。

  「我要跟正宗……还有睦实,在一起!」

  「……啊!」

  看到这双眼睛,睦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五实的情景。

  当时佐上找她到炼钢厂,要她照顾五实。她们在那座第五高炉第一次见面。

  那是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女孩。

  听了佐上的说明,看到女孩身上的名牌和照片,睦实得知这个女孩在另一个世界有可能是自己的女儿。也因此,佐上才把这份差事推给她。

  即使在接受说明之后,睦实仍旧很冷静。现实世界的自己并不是自己。她可以把照顾女孩的差事当作例行公事来做……然而当五实看到睦实,原本哭肿眼睛的脸上就浮现灿烂的笑容,或许是从睦实身上感觉到某种相似的气质。在这个瞬间,睦实深刻地认知到一点:

  不可以太接近这个女孩。

  如果接近她,就一定会喜欢上她。

  这一来,把这个孩子关在炼钢厂里生活的罪恶感,一定会把自己压垮。

  每当睦实来到第五高炉,五实就会在她周围跑来跑去,或是故意把球丢向她,似乎很想跟她玩。但睦实只做最低限度的照顾工作,一直不理会她。

  五实似乎从睦实的态度察觉到了什么,不久之后也放弃对她抱持期待。五实脸上失去表情,总是一个人在玩。由于说话也得不到回应,因此五实也不再说话,结果逐渐地连说话这个行为都忘记了。睦实心想,这样就行了。

  不能喜欢上这个女孩。

  不知道过了几年,有一天,五实打了喷嚏。

  这个世界虽然是冬天,却不会感到太寒冷。睦实以为对于五实来说也是如此。事实上,五实也从来没有感冒过。

  但是这个女孩是从现实世界来的。她对于这个世界的气温,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睦实没有确认过这一点,不过也可能会有万一的情况。

  睦实使用不习惯的钩针,设法织了一件毛衣带到炼钢厂。然后她故意装得好像不重要一样,把毛衣丢在五实面前。

  五实捡起毛衣,脸上绽放灿烂的笑容,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会喊我睦实了?」

  睦实回想起至今为止和五实一起度过的时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接着眯起闪烁泪光的眼睛对她说:

  「五实,我会跟你在一起……我也要去现实世界。」

  正宗惊讶地抬起头。

  「什么?可是这样的话,你会消失……」

  两人在现实世界中待得太久,身体变得更透明,可以隐约看到后方的树木在黑夜中摇曳。

  「即使留在这个世界,反正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是!」

  这时火车开始动了。大概是因为没有任何异状,便重新开始行驶。睦实首先上了火车车厢的连结处,然后朝着五实伸出手。

  「五实,快过来!」

  面对睦实坚决的眼神,五实不禁抓住她的手。

  看到被睦实拉上连结处的五实,正宗连忙喊:「我也要去!」他以乱七八糟的动作奔跑,但火车却开始加速。

  「睦实,我也……」

  正宗使劲伸出手,想要抓住连结处的扶手。

  然而睦实并没有接受正宗伸过来的手。相反地,她把正宗好不容易勾到扶手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睦实,为什么……」

  睦实默默地盯着正宗。

  「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在这里分开……我……我!」

  正宗不断奔跑。火车已经越来越远,但他还是继续奔跑。

  「我能与你们相遇……」

  他跌到地上,流着眼泪朝着离去的火车大喊:

  「……真的很开心!」

  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睦实和五实——离他越来越远。他无法站起来,努力想要忍住泪水,天空忽然变暗了。

  「啊……」

  裂缝乘着风移动。

  汽车引擎声从他后方接近。

  「正宗~!」

  正宗抬起头,看到笹仓等人开着轻型车,来到桥的下方——

  「御盆祭的烟火……原来从这里看不到神机狼。」

  五实和睦实在行驶于现实世界的火车连结处,俯瞰镇上的烟火。

  睦实鼻子直挺的侧脸已经完全透光,在后方绽放的烟火和她的眼睛嘴唇重叠。

  五实发觉到这一点,心中涌起恐惧,探出身体喊:「我要下去!睦实也要下去!」

  她拼命要求,但睦实只是露出寂寞的微笑,低头注视她的双眼。这时睦实发现脚边有一样东西,便蹲下来。五实看到睦实捡起来的东西,瞪大眼睛说:

  「……我知道这个!」

  掉在那里的是现实中的正宗买了之后,送给陌生小孩的薄荷哨子。小孩听母亲说「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便把它放在即将发车的纪念火车连结部位。

  「这是薄荷哨子。我以前很喜欢……对了,在现实世界里,现在是御盆节的时期。」

  睦实将色彩鲜艳的薄荷哨子交给五实。

  「御盆节的祭典会有很多摊贩,还会放烟火,很好玩喔。可是……这里一直都是冬天。留在这里的话,御盆节永远不会来临。」

  睦实温和地对拿着薄荷哨子的五实这么说。在她的笑容后方,隐约可以看到烟火的光芒。

  「五实,隧道的另一边不只有御盆祭,还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等你。快乐、痛苦、悲伤……强劲、激烈、让你心动的东西。」

  五实没有回应。

  「你会交到朋友,也会有梦想。也许会受到挫折也不一定。不过当你情绪低落、跌到谷底时,或许又会产生新的梦想……」

  烟火激烈地散开,光芒穿透睦实的胸部。

  「真羡慕你。这些都是我没办法得到的东西。」

  「啊……」

  「所以至少给我一样东西吧。」

  睦实说「你看」,然后低头俯视下方。

  「从这里可以看到正宗。」

  笹仓驾驶的轻型车正在底下的国道和火车并行。新田、原和安见也在一起,车上塞得很满。正宗打开车窗,担心地抬头看她们这里。

  睦实以坚毅的眼神看着五实,很果断地对她说:

  「我要得到正宗的心。」

  「咦……」

  「其他东西都给你吧。不过正宗的心我要定了。」

  「唔!」

  睦实这句话太过强烈,让五实哑口无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不甘,她的指尖和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

  「即使我和五实一起走了……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最后瞬间,正宗会想起来的还是我。」

  「不要!」

  五实用双手遮住自己的双耳。她用力摇头,以全身表达拒绝。即便如此,睦实仍旧没有停止说话。

  「我一定也一样。在结束的瞬间,我会想起正宗。」

  「不要!不要!不要!」

  「正宗喜欢我,我也喜欢正宗。」

  「只有我被冷落……」

  「也许吧。不过……」

  睦实用几乎透明的手,握住五实拿着薄荷哨子的手,像是要包起来一般。睦实眼中一反先前强烈的言语,充满了对五实的爱。

  「不论在任何时刻都惦记着你的那些人——正在隧道另一边等着你。」

  五实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或许是在感受睦实逐渐变淡的手心温度。

  接着她不知道下定什么决心,取下戴在头上的头纱。

  「五实……?」

  五实以挑衅的眼神瞪着睦实,眼中含着泪水,将头纱套在睦实的头上。

  「讨厌你。」

  她紧紧抱住睦实,避免被她看到忍不住掉出来的泪水。

  「讨厌你。所以……不跟你去。」

  「……啊?」

  「讨厌你!」

  五实紧紧抱着睦实。

  其实从很久以前,五实就想要像这样抱紧睦实。她想要撒娇。睦实也一样……她其实很想要像这样彻底接受五实。

  「嗯……我知道……」

  睦实噙着眼泪,紧紧地抱住五实。就在两人听见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生命的瞬间——

  「哇!有好多神机狼跑出来了!」

  「可恶!明明已经快要到隧道了!」

  轻型车在高架桥下追着火车行驶。抬头仰望火车的正宗突然睁大眼睛。

  「睦实?」

  睦实戴着头纱,站在火车的连结处。她探出身体,似乎在寻找跳下去的时机。五实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

  「笨蛋!那家伙在干什么?」

  「笹、笹仓!你再开快一点!」

  「等一下!这已经是极限了……」

  这时在几乎已经被神机狼完全堵住的现实世界,施放起激烈的连续烟火,就好像有人在天空中拿机关枪扫射一般。

  在此同时,睦实张开双臂,朝着天空跳出去。

  「睦实?」

  头纱彷佛取代翅膀,优美而轻盈地张开,看上去就好像朝着绽放在天空的巨大花朵飞过去的蝴蝶。

  目送她的五实眯起眼睛,似乎感到眩目。

  「笹仓,停车!」

  笹仓连忙将轻型车紧急煞车,正宗便跳下车。

  睦实掉落在长了杂草的斜坡,急速往下滚落。正宗想要抱住她,但却被睦实撞上,两人一起滚落草丛。

  「哇啊!」

  不久之后,两人抱在一起停下来。睦实叠在滚落草丛的正宗上方,用手按着头,发出声音:「好……痛……」

  「笨蛋!你在干什么?都流血了!」

  听到正宗的声音,睦实立刻检查自己的手掌。她的手上沾满鲜红的血。这是强烈的、生命的颜色。

  「正宗!太神奇了!」

  睦实用力抓住正宗的手,让他摸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她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彩,像之前的五实那样大喊:

  「真的会痛!」

  「啊……」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身上每一颗细胞都知道,自己活着……即使今天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也没有关系。」

  睦实把脸颊贴在正宗的手上,展露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

  「我现在活着!」

  「睦实……」

  这时两人抬起头。

  「神机狼!」

  他们看到神机狼在追逐火车。不,是试图要超过火车。它们要抢在火车前面,填补隧道另一端、通往现实的裂缝。

  五实站在连结处吹着风,呆呆地回头望着他们。

  「睦实。」

  虽然看到神机狼逼近,但是对于五实来说却无关紧要。在她的视线前方,草丛中的正宗和睦实越来越远……注视这项事实产生的情感,吞没了她整颗心。

  「正宗,睦实,正宗。」

  一道泪水滑落五实的脸颊。

  神机狼逼近到五实眼前,即将连火车一起捕捉五实。就在这个时候——

  五实下定决心,坚毅地重新朝向前方。

  神机狼发出剧烈声响超过火车。五实的头发在强烈的风中摇曳。超过火车的神机狼准备要修补出现在隧道前方的无数裂缝。

  从草地上仰望这幅情景的正宗和睦实不禁大喊:

  「不行!裂缝要消失了!」

  「五实,快去!快过去!」

  在两人祈祷中,五实只是继续注视着前方。

  火车钻入神机狼此刻正在修补的裂缝中……

  轰~~!

  随着强烈的风压,火车被吸入隧道中。在此同时,神机狼也无声地消逝无踪。

  现场只剩下一片寂静——

  「啊……」

  「……赶上了。」

  正宗和睦实面面相觑,然后一起大笑。

  「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了一阵子,忽然沉默下来。

  温柔注视彼此的两人的脸静静地接近……但睦实却突然咬住正宗的鼻子,然后问「会痛吗」之后,又放声大笑。

  这时笹仓等人也跑来了。

  「可恶,正宗!你们不要在这里卿卿我我!可恶~~!」

  见伏的每个角落都掀起欢呼声。

  时宗和伙伴们在炼钢厂互相击掌。

  佐上则无力地倒在地上流下泪水。

  在学校,美里和其他大人宣称要庆祝,喝光剩下的啤酒。

  宗司在翻覆的火车旁边仰望天空。

  多亏神机狼,裂缝姑且塞住了。就只有这样而已。

  不过大家却都感到格外亢奋。不论过去能够做什么、将来能够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们确实感受到自己活着。

  在这个幻影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

  在亢奋当中,正宗和睦实及伙伴们欢呼庆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回到现实的五实,会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他内心祈祷,希望五实能够去接触所有他们无法看到的东西、摸到的东西、嗅到的东西、感受到的东西,并且获得一切。

  这绝对不是为了代替即将消失的他们。

  只要五实能够过着她自己的生活,正宗就感到很高兴了。

  在封闭而没有色彩的幻影世界,五实就像是生命的实体。五实以她强烈的光芒,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色彩,而他们会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即便只是在即将结束的见伏,度过短暂的生命……

  他们也不能输给五实,要继续活下去。

  这时,睦实忽然抬起头。

  「怎么了?」

  「我听见哭声……像是刚出生的婴儿哭声。」

  声音是从隧道传来的。

  在不断前进的火车上,五实以颤抖的声音痛苦地说: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不是好痛,而是想要在一起。

  明明这么想要在一起,但五实却必须离开。

  「好想……在一起……」

  她像小孩一样,流下大颗的泪水。即便如此,她还是张大眼睛,彷佛要彻底感受这份痛楚般,哭喊: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尖叫,火车在隧道中继续前进。

  在原本发生崩塌的地点前方,充满着蓝色的气息。

  火车朝着蓝色加速。在穿过隧道的瞬间,眼前出现静谧的海——月光在水面静静地摇晃。从见伏的方向,可以隐约听到远方施放烟火的声音。

  这是五实恢复为沙希的瞬间。

  *

  沙希在车站下车,就闻到海水的气味。

  老旧而没有维修的屋瓦受到强烈的阳光照射,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面也没有修复,不过却感觉颇为干净。沙希心想,像这样的景象并不常见。

  她在空旷的圆环,走向连一台车都没停的计程车站,手机突然响起。

  「啊,爸爸。嗯,我到见伏了……你太容易担心了,我不要紧……啊,计程车来了。嗯,跟妈妈说一声,拜拜。」

  沙希挂断手机,坐进老旧的计程车。

  「请到炼钢厂。」

  年迈的司机点点头,默默地发动车子。

  「已经好久没载到要去炼钢厂的客人了。以前有一阵子流行参观废墟,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不过那里几乎都已经拆除了……啊,这个给你。」

  司机双眼盯着前方,把很大颗的糖果递给沙希。

  「谢谢……」

  沙希把糖果放入嘴里。这颗糖不只很大,而且表面洒了粗糖,因此含在嘴里要花很大一番工夫。

  「不过如果一直留着,感觉也满恐怖的。那里以前还发生过失踪事件……虽然只是传闻而已。」

  「贺样啊。」

  沙希含着糖果,含糊地回应司机的谈话。

  炼钢厂区相当空旷。如果没有拉起绳子,甚至无从得知厂区范围是从哪里到哪里。沙希走在随风摇曳的草丛中,看到有些区域标示禁止进入。

  炼钢厂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经被拆除,但被绿色植物占据的第五高炉仍旧静静地伫立着。

  沙希的父亲正宗反对她到这里,但母亲睦实却鼓励她说「你去吧」。最后正宗终于也让步了。

  沙希曾经在这里生活。当时的记忆几乎都已经淡忘了。

  『幼年时期失踪的女孩,经过十年之后返家。』

  如此耸动的事件,在当时引起很大的骚动,杂志和网路上也出现许多臆测的文章。有的内容会让养育孩子的父母亲感到毛骨悚然与嫌恶,有的内容则是在赚人热泪,甚至也有臆测她是由动物养大之类的内容……

  沙希将自己失踪时的经历告诉大人。

  她说她在炼钢厂生活,由一个与母亲名字相同的女生照顾,并且和一个与父亲名字相同的男生很亲近……大家都说她应该是搞错了。第一,这十年来炼钢厂是禁止进入的,不可能住在那里。

  警察虽然想要继续调查,但睦实却坚持请他们停止调查。

  她说,只要沙希回来就好了。

  其中很大的理由,当然是因为不想要受到更多的刺探,也希望能够让沙希早日恢复普通的生活,但还有更大的理由。

  「我相信沙希一定受到很大的关爱。」

  沙希虽然言语表达能力不佳,但却具有一定的知识与丰富的心灵。更重要的是,只要看到她纯洁的笑容,就能推测她应该是在极大的关爱中成长的。

  也因此,几天前刚成年的沙希说她想要独自造访此地时,睦实也决定信任并接受她的想法。

  沙希往第五高炉内踏入一步。

  这里当然已经没有五实生活时的痕迹。宛若神殿般的静谧中,大片的阳光从腐朽的屋顶洒下。

  灰尘在光线中闪耀。沙希跟父亲一样很喜欢画画,从春天就开始上艺术大学。在这里生活的记忆日渐淡薄。她想要以绘画的形式保留下来,因此才来到此地。

  她轻轻拍了拍灰尘,坐在高出来的地面,从包包取出绘画用具。

  墙壁和窗玻璃上,有许多造访此地的人留下的涂鸦。其中有「谢谢,我不会忘记」……等写给炼钢厂的讯息。有的是用喷漆,也有的是用手指写在厚厚的灰尘上。沙希不经意地看着这些涂鸦,突然瞪大眼睛。

  「啊……」

  静静照射到阳光的地方,浮现出一幅涂鸦。

  那是不知用什么东西刮出来的图案,画的是两名依偎在一起的女生。表情柔和的这两名女生是睦实和五实。

  这幅画是谁画的?

  是父亲——现实中的正宗——听了沙希的故事之后画的,还是……

  「……呵呵。」

  沙希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她的脸上浮现和当时一样天真无邪的灿烂笑容。

  这里,是沙希初次失恋诞生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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