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 贤明之街

  我从来不曾将自己身上的障碍想成是上天的惩罚,抑或是意外事故,如果我有过那种想法,应该就无法展现出克服障碍的力量了。

  ——《我的信仰》海伦•凯勒着-

  1 -

  「我出门啰!」

  快速摇响了佛坛上放在牌位旁的铃铛后,我一把抓起榻榻米上的公事包。

  清晨,曙光穿过老旧的窗帘缝隙,照在日积月累的榻榻米上的尘埃上。窗户整整关了一晚上的和室,散发出令人难耐的热气,即便是客套话,也很难说这是凉爽的早晨空气。窗帘外传来唧唧声,是令人感觉很热的蝉鸣。今天大概也非常热吧。

  「今天也要这么早啊。」

  一往玄关走去,穿着睡衣的母亲就从房间走出来送我。

  「啊,嗯。」

  「现在几点了?——不是还没六点嘛,没问题吗?你昨天也很晚才回来吧?」

  「没事啦,我有好好睡饱了。」

  我说谎了。昨天晚上也是好不容易才赶上末班车,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换日了。现在也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头有点晕晕的,这部分就只能靠在通勤电车上补眠来打平了。毕竟通勤时间光单程就不只两小时。

  坐在玄关前正准备要穿鞋的时候,我感受到身后母亲的视线。

  「……春生。」

  「怎么了?」

  「你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

  「一个人住,每天这样去东京很辛苦吧?如果是因为担心妈妈的话,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我沉默不语。发生老哥那件事之后,母亲的状况就变得怪怪的。在去了好一阵子的医院之后,好不容易终于能跟平常人一样生活,已经是我上高中之后的事了。

  那时我还因此安心下来,想说母亲总算恢复了,直到我上大学,因为打工的关系好一段时间没回家,才注意到母亲的病超乎我想像之外的严重。回到家后,看到差点变成垃圾山的房子,我就决定再也不离开老家了。

  「不用,没事啦,而且东京的房租也很贵,就算在那边租房子,也只是回去睡个觉而已。」

  「你们公司没有租房补助吗?」

  「有是有啦……但补助就是补助而已啊,把通勤津贴拿过来一起算的话,买定期票的价格比较便宜啦。再说,现在也有远端办公。」

  「是喔,那就算了……」

  定期票比较便宜这点当然是骗人的,而自己所属部门的主要工作是对外业务跟出差,几乎没有可以远端办公的部分,这点我也没说。说不定某种意义上,自家公司在处理的「商品」本身就可以称作是远端了——这点先不管,对于本来就已经无法面对现实的母亲,没必要特地再让她增加新的担忧。

  「春生。」

  才刚把翻到里面的鞋舌调整好,母亲突然喊了一句。

  「不要太勉强哦。」

  那瞬间,我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脑中浮现出波浪打向洞窟的光景。但我马上就将之抛在脑后,快速穿好鞋站起身,向她耸了个肩。

  「哪里勉强啊?」

  我含糊地带过,将手伸向玄关的门把。

  「那我走啰。」

  我打开门,潮湿的暑气扑面而来。等了一下我才用手掌遮住刺向眼睛的晨光,并在内心反驳说道。

  ——觉得做不到的时候,那里就是极限了喔,妈妈。

  「高木,你的早餐就只吃那个吗?」

  上班时间前,在我一面咬着坚果棒,一面整理着昨天剩下的工作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回过头去,披着紫色披肩的女人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她是花村佳代子小姐,负责我的新人教育,育有一子的三十岁妈妈。她的个性很直接爽朗,生小孩时也干脆剪掉了长发,现在的短发造型很适合她。

  「啊?因为等下就要离开公司了啊。」

  「是要去立川飞行场上课对吧?那就更应该要吃好一点啊,指导员肚子咕咕叫的话就不帅气了。」

  用保鲜膜包着的三角形物体被放在眼前,感觉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那种饭团。我本来还在犹豫,但因为受不了来自上司那不容分说的眼神,只好战战兢兢伸出手去拿。说起来前几天公司才进行了健康检查,上头应该也有鼓励他们要对生活不太健康的下属做好健康管理吧。

  难得不是便利商店的东西,这颗饭团有家的味道。里面的料也不是小小片的碎粒,而是真的有一块烤鲑鱼在里头。从低盐的口味也能感受出花村小姐是有顾及到家人的健康的——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吗?

  「大概是因为我还在养小孩吧。」

  花村小姐看着我吃,开始了说教模式。

  「年轻人不好好吃东西会让人担心的。」

  「……那边也有一个不吃东西的年轻男子喔。」

  为了不想被当成唯一目标,我看了看还没什么人来上班的办公室,指向孤独一人坐在隔壁区的员工,我闻庸一,是大我两期的前辈职员。虽然所属部门不同,但因为实习时有受他照顾,所以一下子就认出他了。

  ……话虽如此,在这个员工人数连五十人都不到的新创企业中,可以说大家都互相见过面。因为身材过瘦,前辈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戴着眼镜的骸骨。一和我对上眼,他马上装作没看到似地板起脸,操作起笔记型电脑,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别管我」的气息。虽然我和前辈的确是能毫无顾忌聊天的那种关系,但这个人绝对不是热心助人或善于社交的个性。

  「我闻。」

  然而花村小姐全然不顾那股气息,毫不犹豫地走到前辈身边,叫住他。

  「你的早餐呢?」

  敲键盘的声音停止。

  「我有吃了。」

  「吃了什么?」

  「呃——日比木屋的,咖喱——」

  「咦,但是那间店不是十一点才开吗?」

  突然无法回答了,思虑不周。前辈对我投向了拜托的目光,但鉴于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不想理会我的态度,所以我决定,我也不要理他。

  「那,这个给你,标准量而已。」

  前辈的办公桌上也被放了一个米饭团。「一大早就吃碳水化合物,脑袋会一整天都无法工作的……」前辈愤恨不平地发出牢骚,一脸不情愿地将手伸向被分配到的东西。

  「好啦,这样你们两人至少都有好好摄取卡路里了。」

  花村小姐对前辈的牢骚充耳不闻,继续说道。

  「你们俩吃得乱七八糟,都没什么营养耶,晚上回去后两个人都要好好吃点青菜。我闻是一个人住吧?偶尔也自己煮点东西来吃?高木——」

  然后花村小姐就突然不说话了,因为她多少知道我们家里的事,或许在想要怎么问比较好吧。察觉到这点的我开口回答。

  「有自己煮啊。」

  「……你妈妈煮吗?」

  「不是,是我。因为平常没什么时间可以煮,所以我都在周末做好一个礼拜的份,再用保鲜盒分装好冷冻,这样妈妈也可以想吃就吃。」

  是喔,花村一脸严肃地点了个头。

  「毕竟你家在静冈嘛,不要太勉强了,也可以利用一下熟食店之类的呀。」

  「静冈?」正当我要反驳我才没有勉强的时候,我闻前辈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你说静冈——你一直都从这么远的地方通勤吗?为什么?」

  花村小姐看了一下前辈,摆出「你现在才知道?」的表情。我露出苦笑。确实我跟前辈在公司里看起来好像关系很好,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对方。一来是因为我不太提到自己家里的事情,二来我们对彼此的私生活也不是那么感兴趣,这是事实。

  「我们公司的租金补贴不是还不少吗?静冈的话定期票应该很贵吧,西武新宿线沿线的租金也没那么——」

  「最近从静冈通勤到东京都内的人也不少吧?」

  花村小姐像是在帮我掩护似地温柔问道。

  「而且,住在家里也比较轻松……吧?」

  我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掩饰过去。前辈不可置信地张开嘴,接着重新戴好歪掉的眼镜,瞥了一眼手边那块饭团,像是在看什么仇人似地大口咬起来。

  「不过啊,」他一边咀嚼着米饭团一边说道。「如果是这间新宿总公司就算了,但你不是几乎都要去客户那边拜访吗?千叶或筑波之类的,那种时候要怎么办?你早上到底都几点起来啊?就算你说住老家再怎么舒服,换作是我也做不到啊。」

  「觉得做不到的时候,」我也一边吃着同样的米饭团一边回答他。「那里就是极限了喔。」

  「泰拉里亚」股份有限公司是从事无人机业务的新创企业。

  公司成立约八年,据说原本是开发检测设施及救灾用的无人机,后来渐渐扩展业务范围,现在则提供一站式服务的检测解决方向、导入无人机业务咨询,以及一般顾客导向的无人机讲座课程等客户服务。

  进入公司第三年的我,被分配到的是「课程事业部」部门。我从位于新宿区的总公司出发后,移动到位于东京西部,立川市的某个无人机室内飞行场。飞行场位于郊外的大型仓库改建而成的运动设施内,所以不是我们公司的所有物件,而是与其管理团队签订会使用几年契约的场所。

  学员们在讲座前三十分钟都已集合完毕。这场一共有四天的短期讲座,切割成前两天的讲习,以及后两天的实际演练指导。因为担任讲习的讲师不是我,所以今天是我第一次与大家见面。

  待时间一到,看着眼前整齐排列的学员们,我突然觉得超级想睡的。大概是刚才大量摄取了碳水化合物导致胰岛素过度分泌,所以才变得想睡的吧。我闻前辈的碎碎念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那我们先来点名。」

  打起精神甩开瞌睡虫后,我看起名册。

  「我看看,一号,小岩田制作所,内山丰先生……」

  「到。」一名穿着Polo衫、肚子微秃的中年男子回答。说到无人机,可能大家的印象会觉得是年轻人在玩的,但其实来上课的学员年龄差距还满大的。有使用在公司业务上的、退休后的兴趣、副业经营目的——参加讲座的理由各式各样,光是这点就可以证明无人机是受到众人瞩目的。

  「二号,亚勒斯建设股份有限公司,三浦保志先生。三号,自营业者,皆川悟先生——」

  从名册上看来,今天来上课的有六位,学员中有一半以上年纪都比我大,其中四人是一般民众,另外两人是穿着消防员制服的公务员。无人机在灾害现场的使用存在感似乎也在提升,最近还满多消防员来参加讲座的。

  然而,那之中只有一位——看起来和我同年龄的学员,虽然宽松的运动衫和盖住眼睛的棒球帽让人看不清楚她的样貌,但从纤细的骨架来看,应该是女性吧?虽然刚才我说学员年龄差距还满大的,但性别倒是一面倒,女性学员是很稀有的。

  「四号,阿尔特设计有限公司,韮泽栗绪小姐……韮泽栗绪?」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次那个名字,韮泽……栗绪?同名同姓?不可能吧,但还有人会有这么特别的名字吗——

  我从名册上抬起头,和那名女性对到眼。那名女性一脸惊讶地看着突然目瞪口呆的我,过了一下才瞪大她那双细长的双眼。

  她单手捂嘴,接着似曾相识的声音便从指缝中流露出来。

  「你该不会是……高木春生同学?」

  韮泽栗绪是我的高中同学。

  她是田径队跳高的王牌,不多话也不善交际,但是五官标致,所以在男孩子之间也很受欢迎。我对她的印象就是对自己很严格,是个很努力的人。当时经常可以看到她为了田径比赛,从早到晚都在练习的身影。好几次跨越横杆的高度后,就会摆出小小的胜利姿势。那个画面宛如静止的照片,烙印在我脑海中。

  话虽如此,我们并没有特别亲近。高中时期的我们就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聊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普通对话。由于比起开心,对方也露出一脸困惑的样子,所以我只是稍微打个招呼「哇,好久不见。」然后就认真投入严肃的课程操作了。

  因此在讲课结束,对方来找我讲话的时候,我其实是有点惊讶的。

  「好久不见。」

  我在飞行用的室内场地收拾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虽然有点紧张,但我还是强装镇定回过头去。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韮泽跟高中的时候相比变了很多,以前是短头发,现在头发的长度已经留到肩膀了。脸上的妆虽然很淡,但有涂口红,加上眉毛的形状,看起来很有女人味。更别说她的表情——她以前是这么会假笑的人吗?

  「吓我一跳,我还在想好像在哪里看过,没想到是高木你啊。」

  「我也是,韮泽,你怎么会对无人机有兴趣啊?」

  「与其说是兴趣……其实是工作上有需要。」

  「工作?对吼,韮泽你的公司是——」

  「嗯,设计公司。」

  接着韮泽便如溃堤般开始诉说起来,关于她在地方上的网页制作公司工作的事情。那间公司最近也开始着手制作起动画,而她自己也顺势被分到那个团队,还得自掏腰包买了空拍用的无人机。一开始其实还满不高兴的,却没想到开始空拍后意外被迷上了——

  还真健谈啊,我马上就有了这个想法。她以前是这种会一直讲自己的事的人吗?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人也是会改变的。可能在出了社会后,她也学到了属于她自己的社交方式吧。

  「然后,社长就叫我去考个证照,所以我才会参加这个讲座。费用是公司出的,我想反正就当作来东京玩吧,就来这——啊,抱歉,好像一直都是我在讲话耶。」

  「没事,你继续。」

  我一面将无人机的电池收到盒子里,一面回答。比起她如此健谈,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韮泽胸前的口袋里竟然有一盒烟。在她还是运动选手的时候,她可是个连速食都不碰的高中女子。

  「话说回来,」韮泽有些顾虑似地开启话题。「你怎么会在无人机的公司工作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不确定之前跟她说了多少家里的事情。

  「嗯……为什么呢,该说是无人机是当今最尖端的东西吗?也比较有发展性……」

  「高木你也会用无人机来拍影片之类的吗?」

  「不会,我主要是用来调查的。」

  「调查?」

  「现在的无人机,并非只有兴趣用的玩具无人机或空拍用的无人机,还开发了很多其他的用途喔。比方说,建筑物巡检用的空拍机,还有撒农药用的农用无人机。你知道『阿里阿德涅』吗?是我们公司开发用来救灾的国产无人机……」

  「哦……」

  这次倒是没什么反应了,看来对空拍以外的功能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虽然现在各种领域都开始在使用无人机,但相关用途还不是那么普及。

  过了一阵子,她又低声说道。

  「救灾用吗……果然是因为你哥哥的关系?」

  正要盖上盖子的我停下手中的动作。

  「我,有跟你说过吗?」

  「嗯。」

  想起来了。高中三年的生活中,有一次我跟韮泽还聊了满多的。

  那是在高二秋天发生的事情。晚上在海岸线骑着自行车的我,看到她穿着制服的身影正要走进阴暗的海里,吓得我赶紧叫住她。

  「高木你那时候绝对以为我要自杀吧。」

  韮泽一边贼笑一边说。

  「你跑过来的样子超恐怖的,老实说,与其说是来救我的,我当下还以为『我要被攻击了』。」

  我的脸有些羞红。

  「没办法啊,那种情况下。」

  「是吼,好啦,应该算我的错……」

  就在那几个月前,韮泽发生车祸了。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却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要结束竞技选手生涯的程度。我记得那时虽然韮泽表现得很开朗,但顾虑到她的心情,班上的同学在跟她相处时都挺小心翼翼的。

  「不过,那时高木对我说的话,我到现在全部都还记得喔。」

  韮泽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继续说道。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拼命说话的人,虽然你哥的事情我也记得,但最印象深刻的果然还是『觉得做不到的话,那里就是极限了。』那句话了吧。虽然我当时想的是,不要比我们教练还会说这种令人难受的话啊。」

  「抱歉,那句话,就是口头禅而已。而且也不是我的,是我哥的口头禅。」

  「是这样啊,那也就是说,你继承了哥哥的遗志啰,真厉害。其实我觉得这句话很棒喔,因为我在那之后,也想说我要好好努力复健。老实说,我还是满想念田径的——不过,果然还是做不到了。」

  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当时很干脆就离开田径队了,然后又是跟她不怎么熟的我说的话,还想说她绝对会当耳边风听完就算了。不轻易表达内心想法这部分,或许是因为她是一个精神强大的人。

  「啊。」

  韮泽突然提高音量。

  「刚才你提到『阿里阿德涅』,我还想说好像在哪里听过——高木你的公司该不会有参加『和之国』计划吧?」

  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个名称,再次让我吓了一跳。

  「啊……嗯啊,那里的防盗系统都是用我们家的产品……你知道得还真多啊。」

  「才不是什么知道得真多,」韮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继续说道。「我是参加人员。」

  「参加人员?」

  「那边有在征城市居民,我入选了,身心障碍者组别。」

  「身心障碍者组别?」

  和之国计划指的是国土交通省与大型建设公司,或资讯业合作进行的都市开发计划。

  其计划是以运用最新资讯技术,打造易于居住的都市。换句话说,就是「智慧城市」的构想,由于系统架构方面也有请我们公司协助,因此即便是我这个小人物也有参与。

  听到身心障碍者这几个字时,我才终于明白。本计划是为了让一般人与身心障碍者可以无障碍地共处生活,即所谓的Barrier Free(无障碍环境)——也有着这种目标:构筑出为全体设计的都市。有各式各样的身心障碍者受房租或其他优待制度吸引而来,韮泽也是因为这样才报名的吧。

  我看着她被工作裤复盖住的脚,开口说道。

  「你的脚还留有后遗症吗?」

  「不是我啦,是我妹。」

  「你妹?」

  「我的妹妹得了失声症,因为意外受到了惊吓,在那之后一直都是这样。」

  车祸的受害者不是只有韮泽一人,他们在家族旅行期间遇到连环车祸,一家人都遭遇不幸。

  「她今年就要九岁了,我们才刚搬到新的地方,因为她发不出声音,只要稍微没看好她,她就会迷路,所以经常要麻烦警察。城市里的监视器中也有一个是以无人机视野去拍的,我记得名字就叫做『阿里阿德涅』。」

  应该是基础型的吧,我心想。开发的主要用途是发现可疑人士及守护在外游荡的高龄人士,是有自动巡逻功能的机型。

  「说实在的,真的帮了我们很多。城市资讯化以后更方便了,提供给身心障碍者的服务和津贴也不少。因为我父亲在车祸中过世了,所以我们几乎是靠保险金跟他的年金过日子的,搬家前后的生活真的是天差地远。然后他们还会帮忙协助找工作,真的有什么,我也能向现在的公司提离职。」

  我们公司可是很黑心的,说完这句话后,韮泽笑了一下。

  韮泽将手伸向胸前的口袋,很自然地拿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我本来是想跟她说这里禁止吸烟,但在看到她宛若灵魂出窍般空虚的眼神后,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喂,高木。」

  打火机发出喀啦的声音,香烟前端随之发红。

  「……怎样?」

  「其实啊,我之前一直想说,如果能再次见到你的话,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说,我可以说吧?」

  「咦?呃、呃……好。」

  「那个啊,车祸之后,还满多人来鼓励我的,朋友啊,教练啊,甚至其他学校的那些竞争对手的女生都有。不过啊,在那些人里面——」

  她的嘴角慢慢上扬,接着她将烟吹往我的脸,开口说道:

  「高木同学你,是最烦的。」-

  2 -

  晴空万里。

  今天也会非常炎热吧。我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内心有所觉悟。

  时间还没到中午,柏油路上却已经俨如三温暖那般闷热。将行李放上公司的厢型车后,我就开始喷汗;旁边的我闻前辈宛如萎掉的生菜叶倒在行李中的纸箱上。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明显就是在跷班,但不知为何却没有想对他生气的念头。或许是因为过瘦、苍白又病恹恹的前辈,看起来就像刚出生的小牛一样脆弱。

  「高木,那个纸箱要放在这里。」

  穿着印着公司品牌T恤的花村小姐,一边看着文件一边下指令。

  我按照她说的将纸箱搬了过去,眼角还能瞄到花村小姐用卷起来的文件敲了敲前辈的屁股。前辈不甘不愿地起身,开始抱怨起来。

  「为什么开发部的我要做这种劳力工作……」

  「不就是因为你是开发部的吗?」花村小姐回答。「倒不如说,你那句话才是我的台词吧,课程事业部怎么都在处理开发部的工作。」

  「我可是有好好做好自己的工作的,但这些不是我的分内工作吧?这么大的货物,拜托物流业处理不就好了。」

  「节省成本,节省成本。」

  花村小姐仿佛念经般朗诵着。前辈叹了口气,虽说再怎么不情愿,工作还是顺利进行下去了。而看着他动作慢吞吞,作业一直没有什么进度的样子,我也明白自己得加倍努力工作了,与此同时,我还有了另一个觉悟。

  我们今天来到的是刚才提到的「和之国」。

  为了参加举办在今天的开幕式。据说计划的试营运期间已经结束,从今天起就是正式开始营运了。

  虽说我们公司也有参与计划,但要说为什么不是居民的我们也要来参加开幕式——说得好像是这个开幕式的错一样。这场开幕式的看点之一就是无人机的空中秀,因为该系统是采用我们公司的技术,所以开发部的我闻前辈也被派来支援了。

  话是这样说,但其实我们现在满头大汗搬运的这些大型货物中,有一半都是要在今天下午举办的无人机博览会中出展的商品。这是一项全球化的先进都市开发计划,典礼当日也会有许多国内外媒体聚集于此,所以公司也想抓紧这个绝佳的宣传机会吧。本来这应该是业务或宣传部门的工作,但在像我们公司这种长期都无法改善人手不足的新创企业里,总之工作就是先被分到那些手上没其他事务的人。

  「……是说,这座城市还真是漂亮啊!」

  在搬运货物的过程中,花村小姐突然抬起头,语带羡慕地低声说道。

  受她影响,我也观看起周遭。设置在公园的博览会临时会场周围有着宽广的步道,步道旁是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偶尔可以看到类似民房或是学校校舍的建筑物,除此之外一片绿意。完全看不到其他人工的东西,无论是便利商店、招牌,又或者只是根电线杆。

  没错——这座城市主要都在地底下。

  做为城市的机能——如商业设施、办公室、基础建设设备等——大半都在地底下,地上只留有个人住宅、教育机构等最低限度的设备。虽然和之国是采用最新资讯技术的精髓,以前卫性都市计划为基础所开发出来的实验型都市,但被选中做为未来都市样貌的,似乎便是这个「地下都市构想」。

  将都市机能地下化有许多好处。首先,地上的景观得到美化;其次,土地在使用上也能更有效率。透过将设施集中在地下,不仅可以有效管理空调等使用能源,再运用近年的环境科学技术,回收地下产生的二氧化碳,并减少排放到地面上的量,这也并非难事。

  其他还有像风对高楼大厦的破坏、日照问题、都市热岛现象、噪音、恶臭,以及震动等问题,许多都市问题都可以透过将都市地下化来解决。据说,像这样的地下都市开发——即所谓的「Geofront(地下城市)」构想,在一九八○年代的日本土地泡沫时期一度很盛行。当时有着技术上的问题,所以风潮一下子就被灭火了,而随着时代过去,到了现代又再次引起风潮的,似乎就是这个「和之国」计划。

  当然这项计划也是有缺点的,其一就是地上没有工厂或仓库,因此会拖延物流进度。

  而解决办法就是我们的「无人机」。做为实验性的智慧城市,和之国被指定为无人机重点区域,地面下设有被称作「水管」的无人机专用配送路网,借此取代地面上的物流网。透过这种方式,在地下也能运输物资,并简化所谓「最后一哩配送」的终端配送过程。

  大概是多亏这个「无人机物流」的福,地面上几乎看不到物流货车。而地下道也因为要整治的关系,没有什么私人用车在行驶,能看到的顶多就是自动巡回巴士。

  空气也宛若置身高原那般清新。在把堆满纸箱的推车推到树荫下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听说吸入这种纯净的空气,就可以净化被都市排放废气污染的身体。

  ——在这里生活感觉也挺不错的嘛。

  我想起韮泽,突然有这种想法。

  但同时我脑中也闪过了她前几天说的话,心情渐渐变得有些沉重。韮泽应该也会参加今天的开幕式,有机会碰到面吧。

  「唉,花村小姐。」

  我推着推车,不经意脱口而出。

  「怎么了?」

  「怎样的男生对你来说会觉得『烦』啊?」

  「耶?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花村小姐从文件中抬起脸,下巴抵着原子笔的尾端发出「嗯——」的思考声。

  「我想想,应该是做事犹豫不决的人吧,还有老是找借口的那种男人,一直追问我私生活的男人也还挺烦的——怎么了?高木,你被哪个女生这样说了吗?说你『很烦』?」

  「啊?嗯。」

  「哇!真可怜。」

  嘴上那样说,但花村小姐的目光却闪闪发亮。

  「请节哀,虽然很可怜,不过你已经没有希望了喔。对吧,我闻也是这么想的吧,被女孩子当面说『很烦』的话,很惨吧?」

  我闻前辈推着堆满纸箱的推车,不发一语地走了一会儿。

  「……我之前在联谊也被女生说过『什么话都不说,感觉超恶的。』这样。」

  场面瞬间安静了一下。

  推车驶过阶梯落差,发出喀当喀当的机械声响。花村小姐朝我看来,一脸「怎么办?」的表情。她尴尬了一下子,接着才一脸抱歉地转向前辈,低头说道:

  「是喔……总觉得有点,对不起。」

  「不,没事。」

  仪式在炙热的阳光下开始了。

  宛若摇滚嘉年华的室外舞台上,知事及市长等长官一排站开。随着司仪华丽地宣告典礼开始后,礼炮声响起,地方上的高中管乐队也开始现场演奏起来。还没到无人机的出场时机。

  「呃……如此这般,本计划是自我殿山担任国土交通大臣以来,就一直很希望能够实现的愿景……这个都市的目标是成为超越我国,能在世界上立足的智慧城市先驱模范……」

  我一边忍住不打哈欠,一边将知事的冗长致词当作耳边风听过去。据说,这项「和之国」计划是前国会议员、某个有担任过大臣的现任知事操办的。在开发计划因为活动断层及地下涌泉等问题中断时,知事一声令下,计划便直接往实现阶段迈进了。

  「——因此,本计划之所以能够再见天日,都是托这位殿山知事尽心尽力才有的成果——虽是绵薄之力,但鄙人山口身为殿山知事的左右手,愿效犬马之劳——」

  在我还在发呆的时候,台上的讲者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市长了。市长是知事还在当议员时期的秘书,大家都把他叫作知事的跟屁虫。但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据说强调智慧城市「协助身心障碍者」这项特征,让花费庞大预算的计划获得市民的支持,便是市长提出的策略。

  「——最重要的是,让我山口最佩服的是殿山知事的理念,知事家中有位重度身心障碍的侄女,因为有此经验,他发扬光大这份博爱精神,让这座城市朝着一般人与身心障碍者都能平等幸福生活的方向迈进——」

  身心障碍者这几个字,让我不禁将视线移往观众席。

  虽然我没有要找的意思,但眼睛就像磁铁那样马上被一个人深深吸引住。

  韮泽。

  她今天穿了正式服装,几乎跟黑色差不多的深蓝色洋装,让人联想到丧礼穿的服装。

  身旁的应该是她的母亲和妹妹吧。她的母亲看起来有些怯懦,说是失声症的妹妹则是年纪很小,记得她是说今年要满九岁吧。因为车祸毁了她成为田径选手的梦想,年纪轻轻还要代替父亲承担家里的责任,可想而知韮泽十分辛苦。

  突然,总觉得跟韮泽对上眼了。但是她看起来装作没注意到我的样子,所以我也这么做了。

  「回想起来,殿山知事开始研究这座都市的构想,可以回溯到我担任秘书的时候——咦?时间到了?不好意思各位,司仪说我该停了,看来我这个不怎么样的人讲得比知事还要久了。我也常常被知事骂,说山口废话很多——」

  现在这样也是在讲废话,殿山知事开口吐槽,会场笑声四起,山口市长也幽默地鞠了个躬。

  「这还真是不好意思,那我的废话就到此结束,接下来邀请大家期盼已久的,这座城市的〈偶像〉登场,来,请过来这里——」

  市长对着舞台边挥了挥手,偶像?我感到不解。有那种像艺人的客人的话,刚才都是待在休息室里?是有看到穿着鼹鼠吉祥物布偶装的人啦——

  「各位,这位就是殿山知事的侄女,跨越『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三重苦痛的,令和的海伦凯勒,中川博美小姐!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

  众人依照他的呼吁给予盛大掌声。过了一会,看着让看护牵着走上舞台的女人,我愣住了好一阵子。

  ……偶像?

  我越加感到不解,仰望着台上的女性。

  总觉得她的年龄超出了一般人口中的偶像年纪。

  这已经三十几岁了吧?而且样貌也不是那么出色,可以说就是普通人。没特别打扮的话,出现在超市拿着购物篮,绝对会融入周遭气氛的那种程度。

  不……果然应该还是会引起他人注目才对。在看了登台的女性不自然的动作后,我改变了想法。她的脸朝着观众,但视线却落在半空中。因为她看不见。

  「『大家好。』」

  声音透过麦克风从播放器传出。说话的并不是那位女性,而是她身旁的看护。

  「『我是令和的海伦凯勒,平成出生的博美。』」

  现场传出些许笑声。

  仔细一看,那名女〈偶像〉和看护并肩站在麦克风前,她像在敲键盘似的,敲打着看护递到她面前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弹钢琴。那样就能够传达她想说的话吗?

  「『刚才市长对我的介绍太过华丽了,害我在舞台后方差点站不稳。叫我〈偶像〉实在太让我不好意思了,听说这个字在英文里面的意思就是象征着什么的人物,所以我就决定按照这个解释欣然接受了。山口市长,谢谢您。』」

  女性向贵宾席打了个招呼,市长也慌忙起身,像小丑似的轻快地鞠了个躬。这样的行为又让现场传来一阵轻笑声。

  「『不过,有一点……我要订正。』」

  她的手指继续敲动着。

  「『刚才市长形容我有〈三重苦痛〉,正确说来,应该是〈三种障碍〉,我的这些虽然是〈障碍〉,但绝对不是〈苦〉。』」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当然,生活不便的地方确实是不便,我想跟大家介绍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早上,我的一天首先是从找时钟开始。我指的时钟是可以用手指触碰时针来确认的,触读式手表。当然我的时钟一直都是放在同一个位置,可是我的睡相不太好,常常睡一睡我自己就不知道滚去哪里了。

  闹钟的闹铃对我来说没办法发挥作用,所以起床时间全靠一股劲,就是我起床,然后确认起床时间的瞬间。我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候,现在是几点?八点?九点?哎呀,十二点——看来还是半夜。不对,是中午十二点了!怎么办?明明跟人家约上午的!』」

  会场爆发出一阵笑声,听众渐渐被她的步调带走了吧。那名女看护有趣的语调也起了相当的作用。

  「『有一点还不错的就是,就算我真的睡过头迟到了,对方也都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听不到闹钟的声音也是没办法的嘛?——不过我偷偷跟你们说,最近出了种手表,有那种靠震动就能唤醒人的功能,所以这个借口也渐渐行不通了,不过这点还请大家先帮我保密。』」

  又传来了些笑声。

  「『确认时间之后,接下来是洗脸。家里的摆放布置我大概都清楚,走到洗脸台之前都没什么问题。我还满散漫的,所以有时候脚也会碰到那些我脱掉之后就乱丢的衣服,刚好就可以顺手拿起来,再一起放到洗衣机里。

  接着走到洗手台,转开水龙头的瞬间——这个瞬间是我早上最喜欢的时候。为什么呢?因为我可以感受到季节。冬天是刺骨般的寒冷,夏天则像人的肌肤那般温暖,透过肌肤来感受如文字所述的这种温度变化,就会让我觉得,出生在四季分明的日本,真是太好了。

  像这样觉得感动的我,会一边将手掌放在水龙头下冲水,一边因为太过感动而像这样叫出来,〈哇哇哇……Water!〉。』」

  有一半左右的听众都笑了,另外一半则感觉有些困惑,但也还是跟着大家一起笑了。最后说的那个「Water」,应该是故意要跟海伦凯勒的故事扯上边的。忘记之前在哪里看到了,海伦凯勒第一次碰到水井的水后,才终于明白「Water」,水这个单字。

  「『最后这部分是开玩笑的。』」

  她切入正经模式。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般人看来,一定会觉得这种生活很花时间吧。但这对我来说却再日常不过了,根本连自己有在努力的感觉都没有。如果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当作是〈辛苦〉的话,也会很难生活的。

  再说,我也不觉得我是少数,像我这种同时失明与失聪的人叫作〈盲聋〉,听说全日本就有超过两万人以上。顺便一提,包含失明与失聪,身体上有哪里不全或损伤的〈身心障碍者〉,在全日本就有四百万人以上——真的假的?大家应该会这样想吧。日本的人口约有一亿两千万人左右,这表示实际上有3%以上的人身体上是有什么障碍的。

  也就是说,一百个人里面就有三、四个人是身心障碍者。但是大家平常在街上走的时候,应该不太会看到身心障碍者吧?

  身心障碍者的人口数是个满吊诡的议题,理由当然是因为并不是有那么多场所适合身心障碍者活动。对于身体不自由的人来说,家外面就是充满一堆〈障碍〉的地方。像是楼梯或地形落差、横冲直撞的汽车、按不到的电梯按钮、听不到的电车广播,以及最让人受不了的,别人的目光和歧视——」

  她的手指突然停止动作。〈偶像〉女子注视着半空中,露出平静的微笑。

  「『但是,这座城市不一样。』」

  她的手指再次动了起来。

  「『大家一定可以在这座城市看到许多身心障碍者的身影吧。应该说,这座城市本来就是设计成〈让一般人与身心障碍者都能平等居住吧〉的样子。补充一下,听说设计让身心障碍者也能使用的叫作〈Barrier-free〉(无障碍环境),而无论是否有身心障碍皆能平等使用的设计目标则叫作〈Universal Design〉(通用设计)。要说这座城市的设计思想是哪一个,应该是后者的〈Universal Design〉。

  举例来说——地上道路利用无人机来降低交通流量,不只可以让像我这样的身心障碍者获得安全,腰部或足部比较虚弱的老年人,还有上幼稚园、上学的孩子及家长应该也很认同这种做法吧。而像我这样看不到招牌也听不到招呼声的人来说,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即时得知地下城市的商店资讯,这样的城市资讯系统真的很有用,应该对想要快速购物的谁来说也很有帮助才对。

  我这样的身心障碍者都能轻松使用的话,相信对住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来说都很简单——那么一来,我的确是这座城市的〈偶像〉没错。

  更重要的是,这座城市还是有〈挑战〉的。我喜欢挑战困难的人,其中最喜欢的,当然就是在对身心障碍者还不是很清楚的时代里,开辟盲人学习之路的海伦•凯勒,以及安•苏利文老师——其他还有,举例来说,』」

  她握住看护的手腕,稍微往前抬起。那名女性看护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会场也散发出「什么啊?」的氛围。

  「『虽然现在才要说,不过看到我跟她沟通的这种方法,大家应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吧?不是手语,也不是在手心上写字,那到底是什么方法呢?

  很抱歉这么晚才跟大家说明,这是为了让盲聋人士沟通而开发出来的〈指背语〉。将两只手的手指当作打字机那样,像敲键盘一样敲着那些手指。

  发明这个的人竟然也是日本人,是一位名叫福岛令子的女士。她的儿子福岛智是世界上第一位成为正职大学教职员的盲聋者,现在在东京大学当教授。因为他出过许多书,我想应该有不少人听过他的名字。

  智先生原本只是弱视,随着年龄增长才渐渐完全失明,在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甚至连听力都失去了。听说是某天,一直没办法表达自己想法的智先生感到非常沮丧,然后就突然抓起令子女士的手,从上方轻轻敲打着两只手的手指头。

  智先生说他当下就明白那个叫做点字,这就是〈指背语〉被发明出来的瞬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就像喜欢海伦•凯勒〈Water〉那个故事一样。原因不用特别解释,当然有因为来自他母亲的深深爱意,但更是因为我强烈感受到那种无限的可能性——人在面对什么困难的时候,就算有几次失意或放弃的情绪,某天也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会场不知何时开始陷入一片寂静,我也深受她的一言一语吸引着。站在台上的她注视着半空中,仿佛在向全世界诉说那般,一心一意舞动着手指。

  「『我也是这样努力过来的,努力让许多我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现在我充满期待,这座城市还有什么〈可能〉在等待着我。这座城市充满着可以扩展人类可能性的创意与巧思,在其他城市里〈无法做到的〉,在这里都变成〈可以做到〉了——像这样被施了魔法。

  将〈做不到〉变成〈做得到〉。我希望这座城市能够成为所有人的希望,不论是否为身心障碍者。以上是我中川博美的致词,谢谢大家的聆听。』」-

  3 -

  无人机表演顺利结束了。在最后的剪彩仪式结束后,典礼现场一片掌声雷动迎来闭幕。参加群众也在管乐部生涩的演奏中三三两两地离去。

  「刚才那个人很有名吗?」

  我等花村小姐和其他相关人士打完招呼后,开口问她。

  「啊啊,你是在问中村女士吗?好像满有名的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花村小姐确认着博览会的场地配置图,如此回答。

  「她是YouTuber。」

  结束无人机表演的工作后,我闻前辈再次与我们会合。他一面咬着杯子里的碎冰,一面插嘴说道。

  「她开了个『博美的怎样都好的生活』频道,在上面分享自己的生活。追踪的人好像有超过十万人喔。」

  「是喔,那算很厉害吗?」

  「十万人很厉害啊,听说这项计划能够得到市民的支持,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她很受欢迎。

  最近她也开始上电视了,我记得今天晚上她就会上一个现场直播的节目啊,顺便帮和之国宣传的,地上电视局的谈话节目。还有就是她是现任知事的侄女,也有传言知事是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才拿身心障碍者的亲戚来利用……啊,还有一个,虽然不知道是真的还假的,但听说也有政党看中她的知名度,想要请她出来竞选。」

  「哦……」

  形象变得有点难堪了,让我有种把我刚才的感动还来的感觉。话虽如此,她也有她的生活,不免有些营利活动吧。因为是身心障碍者的关系,我就自作主张认为对方是善良的圣人君子,但其实谁都不可能只靠吃空气来过活。

  不过——将〈做不到〉变成〈做得到〉吗?

  我的脑中闪过哥哥的侧脸。当我还在把那句台词与哥哥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细细咀嚼时,突然从旁出现另一张脸盖过哥哥的身影,并用藐视的目光俯视着我。

  ——韮泽。

  「辛苦了,高木同学。」

  然后我还听到了韮泽的声音,吓我一大跳。那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待我一脸纳闷抬起头后,只见那里就站着韮泽本人的身影。

  幻觉?——不,是真人。

  「哦、喔……」

  「无人机表演,很棒耶!」

  韮泽甚至还走了过来,朝着我亲切地挥挥手。补充一下,典礼会场的出口跟我们现在所处位置完全不一样,所以她应该不是回程偶然看到我才来打招呼的。

  她旁边站着之前提过的年幼妹妹。之前听她说才九岁,但靠近一看感觉身材娇小又瘦弱,看起来年纪更小。在看到我之后,她的妹妹本来还想躲起来,却被韮泽拉住手,直接拉回她身前。她将双手压在看起来不太开心的妹妹肩上,眯起细长如弓的双眼,微笑说道。

  「我妹也看得很开心喔,那个也是高木你负责的?」

  「不……我只是来协助的……实际上负责的是这位前辈……」

  「原来如此,但是你们都在同公司啊,很棒耶。说到很棒,前面那段演说也很不错,就那个……中川博美小姐?这座城市的〈偶像〉。」

  韮泽以言不由衷的声音单方面地一直说话。我也不知道要回她什么,只好一直当个听众。

  「高木你就喜欢那种吧?」

  韮泽挂上一张能剧面具上的笑脸,开口说道。

  「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这种,挑战困难之类的。你说过是你哥哥的口头禅吧……对了,原句是这样说的吗?『觉得做不到的时候,那里就是极限了。』讲得很热血呢,在海边那时候也是。」

  「呃……不是……」

  「我真的觉得这句话很棒喔。」

  她接着说下去,丝毫没给人喘息的空间。

  「因为这是事实吧,只要不放弃,就不会有失败。只要不觉得不可能,就不会不可能。就跟赌博一样,只要一直赌下去,就还没有输。但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大赢一场?或许还能一口气把之前输的份都赢回来——」

  接着我注意到韮泽完全没在看我。她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注视着更远的地方。我回过头去,只见还有人群站在典礼应该已经结束的会场上,刚才那名〈偶像〉正在会场中心,和那群看似粉丝的人握手及帮他们签名。

  「但老实说……这样很让人受不了呢。」

  韮泽的声音中夹杂着一种停滞的混浊感。

  「如果有像她那种过度努力的人,如果有那种人在,他们不就会变成标准吗?譬如说,你看看她,人家身上有这么多问题都还可以积极向前,她都能做到那样,你也应该要加油啊之类的——我希望不要每个人都觉得可以变成她那样,当然我是很尊敬她的,她那样的人真的很特别,完全就是〈偶像〉没错。但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高木——」

  韮泽突然踏出一步,靠近我并说道:

  「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接着又笑了起来。「我们走吧,碧。」她牵起妹妹的手,踏出步伐。

  在那段时间里,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便感受到来自花村小姐和我闻前辈的异样目光,我也只能呆呆站在那,一言不发地目送那对姐妹的背影离去。

  「刚才那位是,前女友?」

  下午开始就是无人机博览会了,在我们开始确认出展摊位的展示品时,花村小姐一脸终于忍耐到达极限的样子,开口问我。

  「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哦,只是普通朋友啊?但总觉得有什么隐情耶……啊!」

  她拿着刚才确认用的红笔,将笔头指向我。

  「该不会说你『很烦』的人就是她?」

  「不……呃,对啦。」

  「原来啊,虽然长得满可爱的,但感觉还挺有个性的耶。那个,你跟她要联络方式了吗?不行啦!那种类型的女生,比起一直死缠烂打,更应该——」

  「花村小姐,这个要放哪里啊?」

  我闻前辈突然插进我们的对话。他用手上的无人机吸引花村小姐的注意力后,对我使出一个「快闪!」的眼神。真难得他会帮我。于是我便抓紧机会,假装尿液来袭逃离现场了。离开的时候,前辈还一脸得意地对我竖起大拇指,令人有些不快,但他毕竟帮了我,所以就先忽略这种情绪了。

  我走着走着,脑中不断重现韮泽说的话。

  ——你是里面最烦的。

  ——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我让她,感到困扰了吗?

  应该让她感到困扰了吧,虽然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一定是自己的错。我那时候在海边,绝对事不关己地一直跟她说些什么「只要不放弃就还能跑的」之类的话。

  这样会被讨厌也满合理的,毕竟那些话并不是为了韮泽才说出的。

  那些话,只是我在讲给自己听罢了。

  我一面自我反省,一面走向洗手间,途中还看到刚才说的那名中川女士。她和女看护那时正要搭乘通往地下铁月台的直达电梯,应该是要去录前辈刚才说的今天晚上现场直播的节目。

  她以生动的表情,一脸开心地跟身旁的女看护「对话」着。看着她们,我的心中又浮现出韮泽说的那句「她那样的人真的很特别」,也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了。

  回到摊位后,花村小姐已经不见了。我闻前辈一个人坐在柜台桌前,默默用电脑连上展出用的无人机,在做什么调整。

  「……女生很难懂吼。」

  一坐在他旁边的折叠椅后,他就这样对我说了。在我露出「咦」的困惑神情后,前辈回以不自然的笑容。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我笑得那么亲切过,就好像我们都是同一国的感觉。

  「虽说男生和女生的思考逻辑不一样,但那些人又一味地要我们自己去察言观色,这不就是男女不平等吗?」

  「嗯……」

  「那他们应该也都很清楚吧,在聚会上本来想要坐她旁边,结果对方却故意在两人中间放了一个包包那种可怜男人的心情——啊抱歉,高木,你可以帮我倾斜一下机身吗?我想确认一下陀螺仪。」

  「好的。」

  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严重的心理创伤。在面对比平常还要多话的前辈时,我有种做了什么多余的事的感觉,同时也继续协助他的调整作业。前辈在操作的是我们公司预计今年发售的 ARIADNE ( 阿里阿德涅 ) 系列的最新型。这款主要是设计用在救灾活动上的,特色是多样化的高性能感测器。我也做为无人机操作人员参与了开发设计。因为是采订购后生产,所以目前世界上就只有一台产品的成品模型。

  「是说啊,高木,你有在用交友软体吗?我最近想说来试用看看,结果现在有在联络的那个女的感觉怪怪的耶——咦?啊,我们还在调整参数……不好意思。」

  前辈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地说话,好像是有谁到柜台来了。我看过去,正好看到一名穿着T恤的男人转身离去,表情看起来还有点不高兴。

  「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个人说想要看我们的无人机飞起来……说想拍飞起来的样子。」

  「哪间公司啊?」

  「是YouTuber啦。」前辈冷淡地说道。「那个人大概是那种追踪人数连一百都不到的个人户,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拿起相机就突然变得很强势,没有想在博览会上花钱买东西,却要我们为了他们的频道让无人机飞起来,根本就是来妨碍营业的吧。」

  不是客人吗?我又观望了一次会场,的确有几位穿着便服的男女还挺显眼的,看起来不像商业人士。他们都开着手机的相机,嘴上喃喃自语着走来走去。

  「不过,我也可以懂他们聚在这里的理由啦。」前辈一边将无人机跟什么东西的线连接在一起,一边说道:「毕竟和之国计划在网络上也满受人瞩目的。」

  「受人瞩目?」

  「我不是有说吗?有谣言说知事利用身心障碍者的亲戚啊。其他还有某政党牵涉到利益关系、假装在帮助身心障碍者的黑心组织、让底下的人用身心障碍诈骗抢补助金之类的……总之很多啦。」

  竟然有那种谣言……我感到很厌烦。这种行为对认真帮忙支援活动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各种困扰,真可悲啊,但这也是事实,就是有那种会把别人的善意当作食物来吃的人。

  「然后那些人就是来挖八卦的,博览会只是顺便而已。话说回来,刚才在典礼上也有看到知名YouTuber耶,忘记叫什么了,专门挖八卦,名字有点像尼斯湖水怪的——喂,高木。」

  接着前辈突然发出很尖锐的声音,我闷闷不乐地回答他。

  「怎么了?」

  「我知道你因为女生的事有些心烦气躁,但你不要再抖脚了,感测器的数值都跑掉了。」

  「什么?我哪有。」

  「哪没有,你看,机身都在摇了。」

  「不、不是我啊,等等,这个是——」

  然后我们才终于注意到,周遭的东西都在微微晃动。

  我不禁站起身,环视起周遭,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在摇晃。摊位的隔间墙板、立牌、遮阳用的帐篷、支撑电灯用的铁架,简直就像一起抽筋的样子,嘎吱作响地摇晃起来。

  桌上的文具也滚落到地板,就在无人机也像是紧追在后那样随之滚落时,我立刻伸手扶住了。

  「什么,这是——地震?」

  「震很大喔!」

  前辈大叫。

  下个瞬间,地震的强度让我们的身体都跟着抖动起来。

  那是非常激烈的垂直摇晃。四处传来尖叫以及地震警报声,我也当场抱着无法立起的无人机蹲下。

  那之后袭来的水平摇晃大概又晃了数十秒左右吧,体感上好像有几分钟。好不容易没那么摇了之后,首先听到的是附近传来的「好痛……」。把笔电抱在胸口的前辈一脸很痛的表情,摸着后脑勺站起身。看来他是挺身保护了比身为同事的我还要重要的笔电同志了。

  我跟着起身,接着忍不住瞪大双眼。

  只见会场一片惨状,隔间墙板和支架倒得到处都是,还听得到呻吟声跟求助声,其中还有人都流血了。

  「喂!谁来帮一下忙!」

  入口那边传来呼叫声。只见与视线差不多高的树篱对面正冒着烟。

  发生事故了吗?我跟前辈对看了一眼,先后放下手中的机器跑了过去。

  一出会场,就看到一台横倒着的巴士,后半部正在冒烟,但还有几位乘客在车子里。太危险了。我正想冲去帮忙时,前辈抓住我的肩膀喊道「等等!」

  「你看,高木——那边。」

  我往他说的方向看去,瞬间动也不能动。

  马路上,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

  4 -

  『今天下午十二点四十一分,东海地区发生最大震度六强的地震——』

  『震央在X县东部,地震深度54公里。芮氏规模约7.2——』

  「担架!担架来了!请借过!」

  『各地震度如下:X县S市,震度6强;X县M市,震度6级;R市、T市、Y县N市、B市、C市——』

  「现在气温高达31度,请大家注意不要中暑。国小体育馆前的帐篷有在发送饮用水及保冷剂——」

  热气逼人的馆内,新闻播报声、怒吼声、广播声交杂四起。

  体育馆完全成了野外医院,地上排放了只铺了垫子做的简易病床,手腕上别着徽章的工作人员们忙碌地在其中穿插走动。

  城市里当然有最新设备的医院,但似乎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也因地震受损,没办法收容突然出现的大量紧急病患。救援的人手也不足,我们泰拉里亚公司的三人也突然变成义工在现场帮忙。光从不管如何增加地垫都处理不完的患者队伍,就可以看出地震的灾情十分严重。

  「受伤的人也太多了。」

  忍不住如此低声说道后,花村小姐面带严肃地擦了下额头的汗水。

  「地底下的受害程度似乎很严重,听说很多地方都发生崩塌,还有火灾的样子。」

  「地底下,没有做好地震对应措施吗?」

  「我猜应该没有……」

  「因为是活动断层啊。」

  我闻前辈回答。

  「地下本来就不太怕地震,因为建筑物会跟着地盘一起移动。但为什么这次地震会造成这么大的灾害,应该是因为这次地震破坏了地盘本身,也就是所谓的『活动断层地震』。地层移动的时候,也剪断了地下的建筑物,就像砖块断掉那样。」

  我想起了马路上那条裂缝。说到这个,这项计划之前会停滞不前的原因之一确实有活动断层的问题。虽然计划出现重新启动的指示时,那个问题应该就已经解决了才对——果然那部分也是靠政治手段强行介入才能通过的吧。

  一名头缠着绷带的中年女性被其他工作人员带了过来。我们立刻铺上聚氨酯制的地垫,引导她到那边。地垫和空间都所剩不多,不晓得还够不够用。

  「——嗯?有没有听到什么在响的声音?」

  花村小姐大声说道。注意到声音是从自己包包里传来的之后,我举起手回答:「是我的。」我跑了过去,拿出里头的智慧型手机,看到萤幕上的显示后,我皱起眉头。一堆来电提醒和讯息,多到要爆炸。

  「谁打来的?公司?」

  「不……是我家里打来的,我妈好像很担心,打了好几通给我。」

  「咦?你还没跟家里联络吗?不行啦,赶快打电话回去。」

  「好的,不好意思。」

  我匆忙离开现场,边走边准备回拨电话。但想了一下,又觉得还是传一封我平安无事的讯息回去就好。因为母亲的精神状况还不是很好,我怕我讲话不够清楚,反而刺激到她,令她更恐慌就不好了。反正看讯息我们家那边应该没什么事,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管家里的事。

  就在我准备回去帮忙的时候,视野内突然出现一名身穿深蓝色洋装的女性。

  是韮泽。她看起来没有受伤,却一脸着急,一直拦住周围的人,不知道在问什么。

  「不好意思,你有看到我妹妹吗?她戴着绿色发带,还是小学生。好的,谢谢。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我妹妹吗?她戴着绿色发带,还是小学生。好的,谢谢。不好意思,请问你有看到我妹妹吗——」

  「韮泽!」

  我叫住她,韮泽往我看了过来。一见到是我,便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高木——你有看到碧吗?」

  「碧?你妹妹吗?不,我没有——」

  「好。」

  韮泽回过头去。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腕。

  「等一下,你跟妹妹走散了吗?在哪边走散的?」

  「我不知道。」韮泽一脸要哭的样子。「我本来要一直牵着她的,结果发生地震,我要保护我妈逃跑,然后她突然就不见了。好像是因为地震让她又想起车祸的事了,我到底在干么,我应该要好好牵着她的——」

  「你冷静点,有没有什么可以工具可以查?像是智慧型手机的GPS定位功能?」

  「碧她没有手机,因为怕她一下就忘记弄丢,所以没给她准备。但是有让她戴装有GPS功能的手表,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内的关系,都没反应——」

  这时周遭又传来惨叫声。

  脚下在晃动,是余震。韮泽没站稳晃了一下,我用力抓紧她的手腕。

  这次的摇晃比较小,大概十秒就没了。虽然周遭散发出一股安心的气氛,却听到一些孩子的哭声。

  呜哇哇——

  我们反射性地向那边看去,是小女生的哭声。我正想确认那个小孩有没有戴发带的时候,却注意到韮泽露出奇妙的笑容。

  「因为碧她不会叫的。」

  我吓了一跳。对吼,失声症——

  「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吗?」

  「嗯,哭的时候也只会发出类似风的咻咻声。碧不是不能说话,她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才是失声症。」

  原来跟失语症不一样吗?我之前还没注意到这两者的区别,但是——没办法发出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又会变成多么不利的障碍?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要是她没埋在瓦砾下呢?要是她在哪个封闭的房子里,因为受伤而动弹不得呢?

  她要怎么让周遭的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这跟哥哥那时的情况完全颠倒。并不是声音传不出来,而是自己无法发出声音。就算听到哪里传来呼叫自己的声音,也只能沮丧地待在原地一直等待。那样——

  「那样,就没用了……」

  「什么?」

  对于我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韮泽一脸惊讶地回问。

  「没事。」

  我含糊地带过,转向花村小姐。

  「不好意思,我稍微——」

  「嗯,我都听到了,没关系,你去帮忙。」

  花村小姐还建议我们去医疗中心那里问问看,我道了谢,追上已经走掉的韮泽后头。韮泽看了我一下,小声说道:「谢谢。」我点了个头,让韮泽把妹妹的照片传到我的手机,开始跟她兵分两路一起寻找。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找到了韮泽的妹妹。听说是有对年轻的夫妇,看到她蹲在建筑物里,就把她送到临时设置在医院停车场的医疗中心了。服务处的负责人本来也想问她名字等资料,但因为她一句话都不说,还以为她是被地震吓到,头脑有些不清楚,就想说等她恢复过来之前先观察一下。

  真幸运碰到这些亲切的人。看到韮泽大哭着抱紧妹妹之后,我就悄悄离开了。回到体育馆时,地垫甚至都铺到讲台上了,看来已经快到极限。

  站在台上的我闻前辈发现了我,开口问道。

  「还好吗?」

  「嗯,顺利找到了。」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喂,花村小姐,高木回来了。」

  他对着舞台边叫了一声,花木小姐的脸便从帷幕的阴影处露出。花村小姐正在用手机跟谁讲着电话,并一脸严肃地叫住我。

  「刚好,高木,过来一下。」

  我和我闻前辈被花村小姐带到小学里的某间建筑物的一楼。

  挂着一年三班牌子的教室门前,贴着一张夸大的「临时灾害应变中心」。走进里头,只见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女、一身制服的警消挤在那里。不晓得是不是现场还很混乱的关系,拥挤的教室里一直听到谁大声来大声去的。

  花村小姐直接穿过他们,走向里头挂着白板的角落。那里大概有十人左右,白板上有张像是场地配置图的东西,他们就在那张图前面议论着什么。其中有大半的人都穿着消防人员的制服,另外戴着警察署标志安全帽的人则穿着类似办公室人员的制服。待我们一走近,他们便一起看了过来,像是在打量着我们。

  本来那瞬间还有点怕怕的,却突然跟一名消防官对上眼。那名消防官笑了一下,举起单手,一派轻松地和我打了招呼。「你好。」

  「好久不见,高木教官。」

  我发出「啊」的一声停下脚步。

  「你好,火野先生,好久不见,无人机的状况还好吗?」

  「啊——嗯——就慢慢来,这样。」

  他是火野诚。

  在S市工作的消防分队长,三十几岁,五官深邃。

  我们公司的无人机中也有产学合作的国产无人机,并广泛使用在全国的消防署中,因此,来我们公司上课的消防员也很多。火野先生就是其中一人,上个月才刚在我的讲课中考到无人机民间证照。

  他的橘色消防衣胸前有着「S市中央消防署/和之国办事处」的标志,好像是配合开幕被分派到这里来的。看到认识的人让我有些安心,我踏入那群人之中。

  这群人的平均年龄都满大的,除去我跟我闻前辈,其他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只有火野先生与另一位也穿着橘色消防衣的娇小女性而已。其他人年纪都比我大,现场气氛十分沉重。

  「——这个,是在讨论什么?」

  「咦?你还没听说?」

  火野先生抬起下巴。

  「我们在讨论要怎么让那东西出道。」

  然后我才终于注意到在人群中心,那个赤铜色物体的存在。

  是阿里阿德涅系列第三代,SVR-III。

  就是之前说预定要在博览会展出的机型。

  我吓了一跳,世界唯一一台的无人机,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地震之后,为了避免被偷走,应该已经用小货车载回公司保管了才对。

  「我现在来说明。」

  看到我的困惑表情后,花村小姐简短地回答了,接着转向眼前的众人。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敝公司的员工,高木春生。虽然他资历尚浅,但已经有一等无人机操作国家资格证照了,目前也在敝公司课程事业部中担任指导员一职。」

  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我虽然感到困惑,却还是敬了个礼。这是什么介绍?感到疑惑的我,耳边还传来有人在问那是谁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台无人机的操作员也是?」

  「是的,他是最适合的,当初担任开发机的测试操作员的人也是他。」

  第一次见到这架阿里阿德涅机身的时候,我还在念大学。

  灾害救助,就只是因为目光停留在这几个字上,我便申请参加了实习。后来在实习讲座中,因为无人机操作表现得还不错,就被选作测试操作员了。然后就一直这样下去,打工也是在做开发机的测试。在参与各项事务的过程中,突然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公司工作了——整个发展就是这样。我也是在那段期间认识我闻前辈的,在阿里阿德涅系列机种的操作上,我有自信在公司里是属于顶尖的。

  「我补充一下,我的指导教官也是他。」

  在我身后的火野先生揉着我的肩膀,如此说道。有位看起来应该是火野先生的上司,穿着水蓝色衬衫搭休闲裤的五十多岁男人,一直盯着我看。虽然火野是一位身材不高、一脸温和的中年男子,但他的目光却很锐利。

  「我明白了,那操作就交给我们的火野和他的指导员,这对搭档吧。」

  「了解。」花村小姐回答。「稍后敝公司法务部会送来免责事项的确认文件,再请帮我签名。然后是之后的体制部分——」

  「等、请等一下。」我忍不住开口,询问一直都还没开始的「说明」。「那个……要操作阿里阿德涅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喔。」

  我想的那样——

  阿里阿德涅系列是在救灾活动中特别将重点放在寻找等待救援者的机型。

  海、山、火灾,以及水灾。在这类事故或灾害现场,可以说一定会有受困或行踪不明的等待救援者,而无人机在这部分表现相当出色。在地面上无法目视的高处或遮蔽物的深处、波涛汹涌的海面、有二次灾害危险性的某崩落现场等人员难以到达的地方进行搜索,即是该系列的开发概念。

  因此阿里阿德涅配备了各种多样化的高性能感测器系统。机架前侧及底部两处,装置了两台具8K高解析度及变焦功能的「光学变焦相机」。收集多种声音,可以锁定音源位置的「阵列麦克风」。感测等待救援者体温,可在夜间及黑暗中进行搜救工作的「红外线热像仪」。利用雷射脉冲测量物体位置,制成3D地图或定位自身位置的「 LiDAR ( 制图 ) SLAM ( 光达 ) 」。

  以人体拿来比喻的话,可以说「光学变焦相机」就是眼睛,「阵列麦克风」是耳朵,「红外线热像仪」是温度感受,「LiDAR SLAM」则是空间能力吧。当然也有做为嘴巴的「扬声器」,实际上也安装了照明用的LED灯或防撞功能、 失效安全 ( Fail safe ) 设计等无人机的基本功能。

  另外在这架SVR-III中,还有一项应该特别提出来的功能——但这点等下再说,我听到这里,也总算开始明白整件事情了。我们要使用这架最高等级的机型,去搜救还无法确认是否平安的等待救援者。

  「现在,地底下是分秒必争的情况。」

  穿着水蓝色衬衫的中年男子以冷静沉着的声音开口说道。

  「和之国一共有地下五层,这次的地震导致每层楼都近乎毁灭状态。整个区域的建筑物倒得倒,崩塌得崩塌,地下一楼的商业区和地下二楼的办公区还有火灾发生。最下层的交通区则因为涌水,甚至都开始淹水了。地下三楼的生产区和地下四楼的基础设施区,现在虽然只有崩落现象,但因为这边有发电厂、瓦斯储气槽,以及工厂等重要设施,只要楼上的火灾或楼下的水灾也跑到这层楼,一定会造成更严重的灾害,出现二次灾害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下有大水,上有大火的意思啰。」

  因为火野说得随便,他身旁穿着橘色消防衣的女性还念了他一下:「讲话严谨一点。」

  「当然地面上的救灾作业现在也是有在进行的。」

  穿着警方夏季制服、表情可怕的男人从旁插嘴说道。

  「老实说,真的很难。警方跟消防已经全员出动搜救了,但实际情形却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刚才知事总算发布请求行动了,因此自卫队的灾害派遣部队应该就快来了吧——尽管如此,就算进行除去地上出入口的瓦砾作业,只要地下的火灾没有扑灭,我们甚至连将救难队送进去都做不到。」

  都到了那种情况了啊?我再次对事态的严重性感到可怕。究竟受害者的数目及损害金额会达到多少?推行这项计划的知事必定得扛下责任。

  「但据我所知,这座地下城市应该是有『无人机专用航路』的。」

  穿着水蓝色衬衫的男人继续这个对话。

  「好像是叫『水管』的样子,我们也才刚上任,对城市的构造不是很清楚,不好意思。根据调查结果,幸好这个『水管』目前都还畅通,当然也有几处遇到崩落•但因为整个地底下都架设了网状般的航路,只要正常的部分接续在一起,应该是可以到达任何想去的区域的……那是怎么说的,稳健性吧?」

  在他说明完之后,我总算明白整件事情的样貌。也就是说,他们是想委托我们,用无人机代替因为瓦砾及火灾无法进入地下的搜救队,去地下进行搜寻。

  「了解。也就是说,要操作这台机型,利用『水管』进入地下进行搜救工作。咦?但我记得您们消防署里应该也有无人机……」

  「我们已经派了三台进入现场了。」

  穿着水蓝色衬衫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火野先生,继续说道。

  「但每一台都是中途就失踪了,毕竟操作员的技术还不是很出色。」

  火野先生发出「嘿嘿」的笑声敷衍过去,还装作不知情地吹了口哨——难怪刚才问他「无人机的状况」时他回答得这么模糊。

  「我明白了。」

  我点头说道。

  「因为在室内操纵起来会比较困难,如果是普通的机型对我来说也有一定的难度。不过……先不说地下三层以下的部分,要在起火的地下一、二楼进行搜救的话,这个机型恐怕也不太适合。因为SVR-III并不是耐热材质。」

  「搜救地点已经大概推测出来了。」

  对于我提出的意见,花村小姐如此回答。

  「在地下五楼的『和之国』地下铁站的月台附近,希望能找出应该是在这附近失踪的一位行踪不明者。」

  「咦?一位?只有一位?没有其他人?」

  「就只有一位喔,这座城市的居民和访客的资料都有分别用ID来统一管理,只要用智慧型手机或手表的通讯功能就能取得ID号码,所以几乎所有人的所在处都能够确认,包含罹难者和正在瓦砾下等待救援的人。」

  我感到有些失望,但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那才是智慧城市的真实风貌啊。

  「目前无法取得联系的只有在地下五楼的那位,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表示,受到地震过后出现的崩塌及淹水影响,好像只有那个人没搭上通往地上层的电梯。车站是无大门式的,通过剪票口就会进行人脸辨识并自动扣款,但我们询问之后,无法确认对方有出站纪录。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在月台里没有错。

  另外,我们要做的不是只有发现他的位置。找到对方之后,还要将救援物资交给等待救援者,暂且先将他引导至安全区域。」

  花村小姐走近白板,上头映着投影机放出的电脑萤幕画面。感觉是地下的平面图、被划分成五层楼的地图上,以从斜上方看下去的视角,由上往下标示出建筑物的楼层指引。

  「等待救援者被认为在这里,地下五楼的地下铁月台。」

  她指着地图上的最下层。

  「如果能顺利在这里找到人的话,接下来就要往这里走,位于地下三楼的紧急避难所。这个避难所当初就是设计成万一地下有火灾时可以用来避难的场所,因此只要暂时逃进这里的话,就可以度过火灾或淹水。里面也有食物等干粮,之后只要等待救援队到达即可。」

  接着花村小姐又将手伸向白板旁的笔记型电脑,熟练地操作起来,将地图的某部分放大展示。顺便一提,她是理工学院出身的理工女,似乎对这种发表作业已经得心应手。

  「从车站到避难所的距离,总共约两公里。引导的路线首先要从这个车站附近的充电站出发,再走紧急逃生梯往第四层前进,通过温水设备区的水疗设施,再从前面的楼梯移动到第三层。然后会经过水耕栽培区的农作保管仓库、流通区的共同物流仓库、工业区的产品工厂等,再到避难所——整个流程就是这样。」

  随着她的解说,地图上又添加了绿色的线,看来整个引导路线都已经确定好了。我对他们处理事情的效率感到佩服,但同时又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没有比较近的避难地点吗?」

  「要从车站一路安全抵达的避难所中,这里是最近的了。应该说,派去侦查飞过去的无人机只确认到这条路线。」

  听到这里,我才想起刚才说无人机失踪三台了。恐怕地下也没有什么比较好的通道,尽是些凄惨的景象吧。不如说光是能在整台机器消失之前发现通路,或许就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还有一点很重要。」

  穿着水蓝色衬衫的男性以稳重口吻说道。

  「这次的救援活动,还请注意有时间限制。这只是一个大约的估计,但按照现在地下水水位上升的速度,大概再过六小时就会淹到第三层的地板了。」

  「六小时就……淹上来了?」

  「当然只是淹到地上,还不会马上让人溺水,但如果水从地板开始往上累积到三十公分的话,水压就会导致避难所的门无法开启。因此,希望这场救援先将标准订在六小时以内。」

  还有时间限制啊?我瞬间有点畏惧,但冷静思考过后,又觉得这个限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般人的步行速度大概是时速三公里到四公里,如果到目的地的距离大约两公里的话,就算慢慢走,一小时也还有剩。

  听完这些说明后,我感觉肩上背负的压力小了一点。因为已经锁定等待救援者了,搜救地点也确定了,而且人数也才一个人。要找到对方并非难事,只要当事人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在时间内将他引导出来并不费工夫。

  不过……尽管如此,为什么在场的大家都面有难色呢?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于是又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我们要找的等待救援者,到底是哪位啊?」

  下个瞬间,一股奇怪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所有人都避开了我的目光。火野先生露出苦笑,搔了搔下巴。我向花村小姐看去,她马上将目光放在一直拿在手上的文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做为回答。

  「我们要搜救的对象是,」

  许久,她才回答。

  「中川博美小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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