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原先的兴奋被恐怖取代,因为我的脚撞到了岩石,而且下个瞬间,波浪便淹过我的头。我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来支撑,但我能抓到的只有水,以及被波浪打在我脸上的海藻而已。
——《海伦•凯勒自传 我的生活》海伦•凯勒着-
1 -
那瞬间,我整个头脑都是空白的。
但我马上就反应过来,按住 控制器 ( Propo ) 上的类比摇杆。
受到余震影响,那块脆弱的立足处又摇又晃的。无人机马上从架设道路的平台飞出,飞跃至眼前的水面上。底部摄影机拍摄到的画面,只有LED灯照射下的阵阵阴暗波纹。
「我闻前辈,她掉到哪里了!?」
「正下方!等等,等一下——她——」
水面平静得一点都不像是有人掉下去的样子,虽然聚精会神去听了,但能听到的也只有无人机的飞行声,以及地下水的水流声而已,完全没有谁溺水了的声音。
沉下去了——吗?
我不知道水深实际有多深,但是,从月台倾斜以及沉没的情况看来,绝对有两三公尺深,脚是踩不到底的。
再加上周围的墙壁流出了大量的地下水,水面下应该有着复杂水流产生的漩涡。说不定她是因为被漩涡卷进去才浮不上来的。
「火野先生!」我大叫。「空气呼吸器在水里也可以用吗!?」
「水里?不,那种不是潜水用的呼吸器——啊啊,但是如果满靠近水面的话就没问题,只要掉下去的时候没有因为冲击掉落的话,虽然是这样。」
虽然不能做到潜水用的那种程度,但如果是水压比较低的水面附近的话就没问题吗?她在掉下去之前是有装呼吸器的,也就是说,只要呼吸器没掉,就算沉下去,也还是可以呼吸的才对。现在放弃还太早。
「前辈,热像仪的状况呢?」
「我正在看。」
首先要找出她的所在位置,但在这片黑暗中,我们的眼睛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只能靠热像仪去捕捉物体的表面温度。
不要放弃,我对自己如此说道。不要觉得做不到,一旦那么想就到此为止了。只要还有机会,就一定要把她找出来。就在这片水域中的某处——
——哗啦。
就在那时,我的耳膜捕捉到了细微的水声。
——哗啦、啪啦。
「等待救援者,找到了!」
我闻前辈比我还早叫了出来。
「左后方,八点钟方向!高木,我把热像仪影像传送过去啰!」
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彩虹色的光彩,光学摄影机的影像中,热像仪的虹色温度分布度重叠在一起。表示水温的暗褐色浓淡色调中,有一片闪着红色的圆点。
那是表示生命的热能。
太好了,安心感再度笼罩我的全身。她想办法浮到水面上了。
但同时我也感到焦躁。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她从这里救出来?
与海难救助不同,没想到这次的救援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真的有办法让失明的她就这样游到月台的陆地吗?至少也要有什么东西让她抓着——
「——鼹之介!」
直接先叫出声的人是佐伯小姐。
「那个鼹鼠吉祥物娃娃!可以用那个当作浮板!」
对吼,我想起车站剪票口那里的气球造型人物。
「长井先生——」
「了解,就请这么做。」
火野先生请求允许后,长井消防局长便同意了。我当下就让无人机调头,往剪票口的方向过去。我在倒塌的欢迎板之间找到奇迹般没有破掉的鼹鼠气球造型娃娃,并往那边靠近。然后我将无人机着陆用的脚柱勾住鼹鼠尖尖的鼻子部分,尝试将它抬起。
但怎么做总会滑掉,没办法顺利抬起。怎么办?用无人机撞它弹飞它吗?
但那样就必须要关掉防撞功能,而且也不知道无人机的力道有多大。虽然机身有装设保护螺旋桨的「保护罩」,但那也是用来防护偶尔发生的撞击,并不是用来抵抗那种故意为之的撞击。
「可恶,是在玩气球接力喔。」
火野先生生气地骂道。
「气球接力?」
「我们家的幼稚园屁孩在运动会上玩的啦,那时候的比赛项目中,有个运送气球的竞赛啊,就类似那种两人一组,用扇子夹气球的——」
就在此刻我灵光一闪。
「就是那个,火野先生!」
「咦?什么——」
「你刚才说的两人一组!刚才那台无人机还可以用吗?因为没有讯号才坠落的那台!」
然后火野先生便大声呼叫「佐伯!」。火野先生他们那台因为断讯而遗失的无人机,就在地下五楼这里。刚才已经投下讯号中继器了,照理说应该就能连上线才对。
我感受到周遭一片慌乱,过了一会儿,佐伯小姐回答:
「没问题,可以飞!」
「好,借我!」
不久我的护目镜视野中便多了一台无人机。那是比阿里阿德涅小台的,红色的四轴飞行器。现在应该是火野先生在操纵。
「我从这里夹可以吗?教官?」
「可以,麻烦你了。」
我们用无人机的脚架从左右两边去夹住气球人物的头部,配合对方步调让无人机往上飞行。这次有按照我们的想法夹起来了,虽然途中有几次都感觉快掉了,但总算还是将气球造型人物送到等待救援者所处的水上位置了。
在无人机LED灯的照射之下,只见她漂浮在幽暗的水面上,安静得吓人。她的身体呈现一个大字,只有脸露出水面,也就是呈「仰式」姿势。
我打从内心佩服她的冷静,并将造型人物落在她附近。摇晃的水面让她注意到有东西落水了,她用手去摸索并抓到了气球。接着我们让无人机靠近水面,应该是感受到了风的关系,她将气球造型人物当作浮板,往机身踢水游过来。
我借机将她引导至月台的陆地,抵达陆地后,她放开造型人物,敏捷地攀爬上瓦砾堆。看到她平安无事地回到陆地上后,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辛苦了,教官。」
我在被设为休息处的教室拿着扇子搧风时,火野先生走过来了。我对他回以一个疲累的笑容。
「辛苦了,火野先生——中川小姐的状况还好吗?」
「没事,她有好好在休息。有使用暖暖包跟发热剂来取暖,好像也有喝点东西,吃点什么的样子。」
「那就好……」
我们现在在等无人机充电,以及等待救援者恢复体力。
点字卡上有事先说明无人机时不时会需要充电,也有决定好那个时候的沟通手势。因为中川小姐刚才都泡在冰凉的地下水里,所以需要用暖暖包,或是用发热剂加温的饮料来让体温上升,也必须补充一下卡路里。另外也需要擦拭身体、把衣服晾干,所以我们也离开座位,以便保护她的隐私。
「教官——这给你!」
火野先生突然丢了什么过来,我慌张举起手,在东西打到脸之前接住了。是牛奶的铝箔包,手碰到东西的瞬间让我有点惊讶。
「好冰喔。」
「国小那边送来的慰问品,说是做营养午餐的阿姨们给的。」
整座城市现在都在节电中。因为地震的关系,必须从外部接电线送电,电力也都是用来供应地下和地上各处的紧急用电源。
虽然电风扇不太能用,但国小里还有用来保存食物的冰箱,所以电力好像也优先传给他们用的样子。
太阳依旧热得火辣,空气俨如烤箱在生产热能。在这种酷暑下,还能有冷饮喝真的是值得感恩的事。道谢之后,我便直接对准撕开处喝了起来。
「我们家的小鬼明年也要上这里的小学了。」
火野先生握着喝完了的铝箔包,突然低声说道。我想起刚才他说的「气球接力」。
「是男生吗?还是女生?」
「小混帐一个。」
「刚才真多亏了火野先生的儿子,帮大忙了。」
「哪里,想到办法的是教官你,我只是刚好把想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说起来还很逊,我跟儿子那一队是最后一名,虽然也是因为亲子之间体型上相差太大,但主要还是因为我……太紧张了。」
火野先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鼻子。
「该说是消防员的骄傲吗?只想给大家看到帅气的一面,结果从那天起,儿子看我的眼神都莫名的冷淡啊。」
火野先生看向远方,眼神透露出一股暖意,想必他在家一定是位好父亲吧。
「让他看一次消防演练,一定马上就能恢复你的威严了。」
「可以的话就好啰,不过……中川小姐还真令人惊讶耶。」
「惊讶?」
「一般人有办法像她那么冷静吗?我是说等待救援者。」
原本稳重的表情,突然又切换成工作时的表情。
「这跟在运动会上慌张那种程度不一样,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恐慌而没办法好好听我们说话,更别说她还是以那种方式落水,一般人早就因为太过惊慌而溺死了。
而且这次还是在这种,光线都无法到达的黑暗地底,在我们前往救援之前,真亏她可以这样撑过来。」
我对他说的话也深有同感。落水后她的反应堪称完美,躲到车站架设的通道那里避难也是。在地表充满二氧化碳的情况下,的确只有那里可以逃难。但那种看起来就快崩塌的钢筋通道,一般人就算找得到,也会因为害怕而不敢爬上去。
「我想,」这时有人插话说道。「是因为她……看不到的关系。」
我转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谁站在教室入口,穿着无袖白衬衫和细长的米色裤子。没有化妆,长发也只是扎到后方而已——中川小姐的口译兼看护,传田小姐。
她走近我们,很客气地敬了个礼。她身上飘来轻微的薄荷味,应该就是她之前提到的香水。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跟您打招呼,我是协助中川口译和其他事务的传田志穗。」
「我是泰、泰拉里亚的高木。」
「我是S市消防署的火野。」火野先生伸出一只手。「我有在看你们的YouTube影片。」
传田小姐的脸颊有些羞红,也伸出手来握手。
「谢谢。这次真的不好意思,因为我的不小心,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她颤抖着声音,再次说明了当时分开的情况,跟我之前听到的差不多。在出席典礼后,要去录节目的她们在车站等地下铁时,遭遇突然发生的地震,然后就走散了。传田小姐急忙地想跑回月台去,却被引导乘客避难的车站人员看到,接着不容分说地将她押进电梯里——
「等我回过神来,电梯的门已经关闭了。那是直通地上层的电梯,所以我也没办法回去。一到地上层,我马上就想再回去,结果这次却因为停电而没办法搭电梯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如果我有好好引导博美小姐的话……」
她的言词中充满了自责的口吻。我非常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像我过往的失败,刚才韮泽的焦急,没办法拯救应该可以被拯救的谁时,那种后悔会成为永生难忘的内心伤痛。
「然后,」火野先生安慰似地询问。「刚才你说因为看不到,是因为?」
「是的。」传田小姐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回答道。「因为情况对博美小姐而言,是没有差别的。不论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地上……」
没有差别——
「高木。」当我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发现有人站在教室入口打量着我们。
是花村小姐,她对我招了招手。怎么了?我被她叫到走廊上,发现有个人就站在那,一脸不好意思。一看到她的脸,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韮……泽?」
花村小姐带来的人就是韮泽。花村小姐丢了一句「那你们聊吧」,然后就马上离开,留我们两个人在原地。周遭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
终于,韮泽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你在忙吧?」
「还好,现在在休息所以没关系……怎么了?你妹妹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这样回问之后,韮泽摇了摇头说没有。又沉默了一下后,她一脸下定决心的样子,突然朝我低下头。
「谢谢。」
我对她突然的道谢感到困惑。
「啊?呃……」
「刚才你帮忙找我妹妹,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就走了。真的很谢谢你那时来帮忙我找,我完全不知道那种地方还盖了医疗中心。」
「哦喔。」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下巴。这其实不需要她特别来道谢,不过是那时候花村小姐叫我「去那边问看看」而已。
「我也只是听公司的人说才知道的……比起那个,你妹妹的状况还好吗?那之后都还好吗?」
「嗯,虽然还是老样子,什么话都不说,也不晓得她到底在想什么就是了。」
「是喔。」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因为毕业后一直没联络,也没有什么共通话题。
「其实我才要说……」又等了一下,我脱口而出。「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很烦吧,以前……我在那边鼓励你什么的。」
「哦喔。」韮泽露出苦笑。
「应该说,是我那时候心情有点不好——对不起,忘记这件事吧,我那时候只是在乱发脾气而已。」
「但是啊——」
「话说回来,」韮泽打断了对话。「刚才在教室里的那位女性,是中川小姐的看护?」
「嗯?喔,对。」
「那谣言说的就是真的了。」
「谣言?」
「说中川小姐在地下失踪了,所以在用无人机进行搜救。网络上讨论得很激烈喔,说到底要怎么救出『失明•失聪•无法言语』三重障碍的女性。」
这次换我露出苦笑了。虽然我的确有想过,她身为这座城市的〈偶像〉,这件事早晚都会引起话题——但没想到消息这么早就流出去了。
「抱歉,关于这部分,我无可奉告。」
「是吼。没事啦,不回答也没差。比起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假设那件事是真的——你真的觉得有办法救出那种人吗?实际上是做不到的吧?」
我直觉反射就要回答。
「觉得做不到——」
然后我就闭上嘴巴,一脸尴尬地看着韮泽。韮泽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开口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2 -
「电池已经充到百分之百了,准备升空。」
佐伯小姐宣布完后,我做了一个深呼吸,重新拿起 控制器 ( Propo ) 。与火野先生和我闻前辈对看了一眼后,我戴上护目镜。
「了解。SVR-III,升空。」
「十五点零五分,SVR-III,升空。」
在我让机身上升后,只见被放到最大的,底部摄影机的视窗画面中,中川小姐慌张地跳了起来,看样子她刚才应该在睡觉。她的手像是无意识般在周围抓啊抓,看到她的样子让我突然笑了出来,她是在找触读式手表吗?
我看着主摄影机拍摄的前方的黑暗,绷紧神经。
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要怎么引导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人呢?
那并非只在网络上引起争论,也是直接让我们感到烦恼的课题。就连当初在这些成员之中,也有过半数的意见认为是无法引导的。在叫我来之前,似乎就已经拟定好救援计划了,主要方针首先是要递送生存必要的物资,在救援队抵达之前都在原地等待。
但由于地下水造成的淹水、有毒气体产生,以及撤去瓦砾的作业似乎相当花时间等问题,随着现场的资讯不断更新,便开始担心那样做究竟来不来得及。
在那时提出解决办法的,是女消防员佐伯小姐的一句话。
「牵绳……之类的怎么样?」
「牵绳?」
「导盲犬用的牵绳,像那样给她一条牵绳绑在无人机上,去引导的话……」
佐伯小姐以前好像参加过导盲犬协会的消防训练,所以才会想到这个点子,真是妙计。作战小组立刻决定在无人机安装上绳索来代替牵绳,再请和之国的其他视觉、听觉障碍者来协助测试。
结果良好,确定即便导盲犬没有在身边,他们也能充分理解前进方向后,就下达作战实施指令了。
因此现在SVR-III底部也放出一条引导用的绳索,虽然因为太细了没办法从影像里看到,但中川小姐的手应该有握住尾端。其证据就是当我想让无人机前进时,因绳索产生的抗力数值就会提升,机身也会有微微的垂直晃动。
「高木,还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
无人机的有线操控其实并不是那么稀奇。有的是连接供电线,还有的是为了防止暴冲而系上绳索飞行。
因此我也有受过基础的附绳索飞行训练。绳索可以拉的长度满充裕的,再说无人机本身也有平衡控制功能,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拉扯,并不会因此失去控制。
「……谁跟你导盲犬,我们是『导盲无人机』啦。」
听到火野先生的玩笑话,我的嘴角也微微上扬。现在从我的护目镜中看到的影像是摄影机拍出来的实景,再多加导航的箭头画面。
也就是 扩增实境 ( AR ) 。引导路线是按照最初会面时听到的说明,在作战会议上就已经讨论完毕。我们现在位于地下五楼和之国车站前,水管搬运进出口「B5M3」的充电地穴。现在要从这里爬上紧急逃生梯,再往地下四楼前进,途中会经过温泉度假村设施和楼梯,再移动到地下三楼。然后再经过几个仓库跟工厂,最后抵达位于西北区的「紧急避难所」避难。这就是整条救援路线。
由于地下一楼和二楼皆有发生火灾,依照现状无法再前进了。但只要先逃到三楼的避难所,就能抵挡淹水、火灾,以及有毒气体。因为有准备食物等补给品,应该是有办法撑到救援队抵达的。
补充一下,先前提到那架坠落又复活的无人机,很可惜在抵达充电地穴前就因为电量不足再次坠落了。虽然有种失去战友的感觉,但如果有两台以上的无人机,不仅会让中川小姐感到混乱,也要担心讯号互相干扰。真的要选的话,可能也不会让它一起行动吧。我一边为战友无人机祈祷一路好走,一边控制系着绳索的无人机往崩落通道的深处前进。
中川小姐的身体状况还满好的。身穿硬邦邦的防火衣,背着装满行李的后背包,却好像没有什么负担似的,她轻快地爬上通往地下四楼的紧急逃生梯。
她一手拿着先前提到的白拐杖。就连落水的时候,好像也将拐杖的绳子缠在手腕上,所以才没弄丢。另外一离开月台,二氧化碳的浓度就恢复到安全范围了(毒气大概是沿着隧道流入的),所以现在她已经拿掉空气呼吸器,改戴防烟面罩了。她的脚步变得轻快,其中一个原因应该是从背着空气呼吸器的沉重氧气瓶状态解放的关系。
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给了我勇气,我按照导航指示让无人机飞行前进。
飞行了一阵子后,通道突然变得宽广起来。
无人机灯光照射的范围中,出现了等间距排列的粗柱子。柱子之间是放电子广告的萤幕或便利商店等商店。里头还可以隐约看到什么往类似自动剪票口的设施入口。
导航指向那个入口,设施内透露出明亮的光芒,仿佛在邀请我们前往。
地面上……?
穿过入口的瞬间,仿佛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因为那个优雅的入口大厅,就如同南方国家的度假旅馆。周遭不留空隙摆满了活生生的观叶植物,天花板降下充足的阳光。光线够、颜色也漂亮,完全无法想像是人造光。
「这是导光管啦。」
或许是猜到我被惊艳了,我闻前辈便解说起来。
「就是用镜面导光管反射地面上的日光,直接转到地底下来用。换句话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阳光。听说借着镜面素材的选择方式,也能调整紫外线的含量喔。」
这是阳光,在地底下遇见了原以为绝对不可能见到的东西,让我感动不已。
正当我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光吸引的时候,耳边传来佐伯小姐淡淡地宣布目前所在地的声音。
「十五点十五分,SVR-III抵达地下四楼西区温水设备区,温泉度假村『地下天堂』。」-
3 -
地下四楼主要是电力、瓦斯、自来水,以及垃圾处理设施等维系生活机能的基础建设楼层。
那些建设中唯一可以说是娱乐用的,就是这个大型温泉设施。这是为了要有效利用地下水坝的水力发电,以及垃圾处理设备产生的余热而建立的,除了温泉设施以外,似乎也有使用在需要温水的热带鱼水族馆,以及亚热带植物园里。
据说居民对这座设施的评价都很好,使用的人也很多。但是就如刚才所述,由于地震当时人们大多集中在地面或地下一楼,所以温泉区的客人不多。跟地下铁的情况差不多,可以说这里也是因为时间点的关系逃过了一劫。
在这层楼的少数受害者也都凭自身力量到地面避难了吧,周遭空无一人。在杳无人迹的瓦砾山中,竖立着几束光柱的景色,不禁令人联想到天堂,也很像是末日的世界。我绷紧神经,在我闻前辈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让无人机前进,注意不让中川小姐因潮湿的地面跌倒。
无人机穿过男汤的布帘,里头有工作人员专用的通道,感觉从那里穿过去是走捷径。经过更衣室,一穿过大浴场,就是岩石温泉区了。先前提到的导光管的阳光,就这样照射其上。这是在露天温泉的表演吗?
啪。
这时我的耳朵突然听到在敲打什么的声音。
这是——「停下」的暗号。
我马上让无人机紧急停下。为了怕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我们事先和中川小姐用点字卡决定了几个暗号。这是其中一个,当她拍一下腿就表示「停下」,拍两下就表示「前进」。
刚才很明显是「停下」的暗号——她的身体怎么了吗?我急忙从底部摄影机的视窗画面去确认,但从上方能看到的有限,感觉她没特别有什么问题。
……是我听错吗?
啪。
正当我想让机身再往前移动的时候,又听到了她拍腿的声音。
我又慌忙地再次停下。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吗?高木?」
我闻前辈问道,我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是,火野先生,你那边有注意到什么吗?」
「没有,我这边也——」
所有人都感到困惑。我让机身向前倾,慢慢回旋机头。让主摄影机面向四方,仔细观察矮竹和竹子等鲜活植物所在的岩石温泉区的各个角落。
就在我将机头朝向竹林中宛如瀑布的岩石温泉时,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我闻前辈,那个,请你看一下。」
「什么?」
「鱼,鱼的尸体都浮起来了。」
里头的岩石温泉中,翻白肚的鱼尸就浮在水面上。还不是一只而已,是一群,有十只以上。
我听到我闻前辈敲键盘的声音。
「……岩石温泉墙壁的另一侧,刚好就是水族馆的水槽啊。应该是因为地震的关系,墙壁破裂,鱼也流过来了。」
「那为什么会死掉呢?」
「那些是热带鱼吧,应该是出了水槽后水温太低才会死掉吧?」
「鲑鱼吗?这附近的水温,现在是多少?」
等了一下,才听到回答。
「……二十五度,也没那么低啊,还是发电设施的温水流进来了?」
我们几个陷入沉默。热带鱼真的会因为这样的水温死掉吗?
「该不会也有食人鱼吧……?」
佐伯小姐喃喃自语,不晓得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降,降,机身稍微垂直摇晃了一下,好像是中川小姐在拉绳索的样子。一看底部摄影机的画面,只见她一只手拼命挥动着,像在传达什么意思。好像也有发出声音,但因为戴着防烟面罩听不太清楚,再说她的发音本来就不是很清楚。
我控制无人机下降,让主摄影机捕捉她的手语。我闻前辈呼叫了在后方支援的传田小姐,请她过来翻译。
「水……痛……变……」
水会痛?
「是在说地震影响了温泉的性质,比方说酸度提高了?」
在后方支援的花村小姐用麦克风开口说道。
「这里是天然温泉吗?」我问向我闻前辈。
「不……网页上的说明说只是单纯将地下水煮沸而已……」
我们都越来越困惑了。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专注于地底下的同时,位于地上的我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太阳晒得火热,看样子是阳光的角度变了。我往阴影的地方移动,不自觉地用手碰了一下发烫的耳机。眼睛看不到的话,那就换耳朵——当下我或许是那样思考的。
然而,那个想法却奏效了?我终于注意到螺旋桨的转动声和浴场的水声之中,还有着什么微弱的奇怪声响。
「前辈,这个声音。」
「声音?」
我马上听到他敲打键盘的声音。过了一下子,又听到前辈喃喃自语「这个吗」,然后耳机传来的音质有了变化。我刚才注意到的声音变得更明显了。
啪兹……啪兹……
「糟糕了。」
最先开口的是火野先生。
「这是火花声,表示哪里漏电了。」
我们一行人仿佛冻结了一般。
——漏电。
我们从未思考过有那种危险性——并非如此,至少在规划救援计划时有出现在议题上。和之国地下四楼有利用地下水坝的水力发电和利用垃圾处理设施的火力发电等设施,那些设备本身在地震发生之后就自动停止了,但钠硫电池这种使用钠跟硫的兆瓦级储能电池系统仍在运行,目前做为紧急电源持续给城市供电。
因此我们也有注意漏电引起的火灾等情况。这次的避难路线应该也是在确认侦查无人机和剩余的监视器影像等安全状况后,才下决策的。
即便如此却还是漏看了,恐怕是因为——这里的明亮。
如果这里也在黑暗之中,漏电的火花绝对会很显眼吧。然而从天花板降下的导光管的日光,却盖住火花的光了——「正是因为明亮反而更难看清」,这种情况还真是令人感到讽刺。
这部分先放一边,在知道原因后,后方支援立刻进入对策讨论。我也一边用保冷剂帮发热的身体降温,一边旁听背后传来的议论声。
「怎么办,长井先生?要更改路线吗?」
「但是找不到更安全的路线了,地下五楼也开始淹水了。」
「送绝缘长靴过去给她穿呢?」
「送过去也要时间,而且也不会改变如果跌倒或是落水之后的危险性。」
主要发问的花村小姐,然后回答的人是长井消防局长吧。前进有困难,后退也有困难,持续留在原地又很危险。先前提到的淹水时限也迫在眉睫。即便没有上述情况,水槽缓缓流出的水也已经流到脚边,随着水量及电压的变化,什么时候触电都不奇怪。
「把电,停掉吧。」
不久,长井消防局长下定决心地说道。
「我去请电力公司暂时停止供电,只剩这个办法了。」
「但是,长井先生。」花村小姐说道。「就算停止供电……」
「我明白。我会要求他们连地下的紧急电源都暂时全部停止供应。」
全部停止。我对这个判断的严重性感到吃惊。现在和之国已经没有外部供电了,城市所需的电力全靠各处的紧急电源供应着。其中有大半都是由地下发电设施的紧急电源供应的,一旦停止,等于整座城市都陷入停电状态。
「不能只停掉这层楼的供电吗?」我闻前辈问道。
「不太做得到耶。」
花村小姐回答。
「从平面图看来,发电设施的电网几乎都会经过这个温泉设施的某区域,再连接到其他地方。在目前还不清楚哪里漏电的情况下,只停止某区的供电没什么用,所以要停的话,就只能全面停止了……」
花村小姐感觉有些烦恼,她停顿了一下,又问向长井消防局长。
「但是,医院那边怎么办?还有避难所的冷气,在这种酷暑之下停掉的话不会有人身体不舒服吗?」
「医院那边有自己的发电设备,避难所的话……就只能请大家先忍耐一下了。」
长井消防局长简短地说了一句话后,便大肆宣布。
「没时间了,一切作战责任由我来扛,我直接跟上方请示。」
「十五点二十三分,停止供电。」
等到佐伯小姐宣布后,我才让无人机出发。
三十分钟,这是我们被允许停电的时间。因为医院自己的发电设备供给的电力有限,再加上现在这种高温也怕有人因此中暑。长井消防局长与相关人士的交涉之后,勉强能争取到的时间就只有三十分钟吧。
然而,无人机能够飞行的时间本身就没有那么长。阿里阿德涅装载了大容量的电池,才能在户外长距离移动,然而在无负重的状态下能够连续飞行的时间也大概六十分钟。路线也是配合这点选定的,预定中要通过温泉设施的飞行时间只有大概二十分钟。时间充分。
补充说明,从水管出来后,无人机的讯号就是使用地下设施的无线区域网络。由于这部分新引入了 不断电电源装置 ( UPS ) 这类电源后端支援系统,所以也不需要担心断电后的讯号。
没问题,来得及。我对自己说完后,聚精会神在操作 控制器 ( Propo ) 类比摇杆的指尖上。
由于中川小姐对绳索的移动反应很迅速,行动起来比我想像中还要顺利。空无一人的大浴场中也没有什么障碍影响行动,托导光管的福,周遭都跟地面上一样明亮,没有那么恐怖。
照这样发展,一定行得通。没错,开始觉得心有余裕就是在这个时候。
咻咻咻——
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滑落的杂音。
那是什么?
正当我有这个念头的瞬间,耳朵又听到啪唰一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响。
然后是哐当哐当,大型东西掉落的声音。水花溅起,打在无人机主摄影机的镜头上。
随后视野突然剧烈摇晃。
景色以惊人的程度倒地——旋转。才刚意识到现状,眼前便是迫在眉睫的水槽瓷砖,占据整个视野。
哐当——喀啦——当啷!
整片视野消失了。我顿时惊讶得无话可说,但立刻回过神来,摘下护目镜,近乎咬牙切齿般质问我闻前辈。
「前辈,刚才那个,是什么!?」
我闻前辈盯着笔电,表情严肃。
「发生崩塌了。」
「崩塌?」
「天花板有什么掉下来了,导光管大概也掉了吧。因为要避开那个,中川小姐失去平衡,才会突然扯住无人机,然后无人机就坠落了。」
「咦,那中川小姐现在——」
「不知道,高木,机身还可以动吗?」
在我闻前辈僵硬的语气下,我才突然想起什么。对吼,机身呢?身为一名无人机操作员,最大的失误就是让机身「坠落」。不仅有故障风险,也有可能因为掉落地点和姿势,无法自行升空。
拜托——
我重新戴上护目镜,内心祈祷,按住类比摇杆成逆八字形。
答答答答的螺旋桨声响起。视野右上方显示着高度的数值——表示与地上的垂直距离数值显示上升中。
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后方支援那里也传来安心的叹息声。
但就在我想寻找中川小姐的身影时,我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我闻前辈,」我大声叫道。「画面……消失了。」
「我想也是。」前辈冷静地回答。「不只主摄影机,底部摄影机也没反应,两台摄影机都毁了。因为掉下去的冲击力,导致机器毁损了。」
「什么?那就是说——」
现场鸦雀无声。我站在无言以对的前辈面前,指尖迅速地变得冰凉。
在大家都不发一语的时候,佐伯小姐强忍住情绪,冷静地宣布:
「十五点二十八分,因SVR-III坠机,导致前方与底部摄影机损坏。失去视野。」-
4 -
背脊发凉。
失去——视野了。
丧失视野。低级错误。要来救援失明的人的我们竟然看不见了,这是什么烂玩笑。
「——用预备机!」
花村小姐立刻叫道。
「请准备好替代用的无人机,让他们轮流进行引导!」
「不行!」佐伯小姐的声音近乎惨叫。「现在手边一台能用的无人机都没有,要从哪里借来也要花时间,还得准备绳索。」
「那刚才坠落的那台无人机呢?那台距离也很近——」
「不行!那台也没电了!」
后方支援一阵骚动,我也俨如雕像般动也不动。然而在我们陷入如此惊慌之中,唯有一人,我闻前辈冷静且迅速地加入支援作业。
我那原本漆黑的护目镜画面突然一转。
黑色的背景中,出现了细小的白点。看起来很像以前的3D游戏那种粗糙的立体画面。
「高木,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这是?」
「点云资料,用模组软体标出LiDAR的测量点。」
好像是用感测器合成测量资料及视野来取代摄影机。SVR-III中设有LiDAR这项测量距离的雷射工具,发射雷射脉冲来测量雷射器与目标之间的距离。这样不但可以避开接触障碍物,也能制作周围的地图来推测自己的位置(后者即前述的「LiDAR SLAM」)。好像是将这些测量数值,即「点云资料」的一堆点点直接投影成三维座标的样子。一般是要靠机器本身的能力才能够即时表示,但SVR-III却透过专用的图形引擎来实现计算。
「因为有水面的关系,精准度不太可靠,但应该可以粗略估算地形和障碍物之类的。怎么样,这样有办法前进吗?」
「……没问题,看起来可以。」
点云资料也就是所谓的「点描」,使用高性能的3D雷射扫描器,就能制成近乎实景的精密3D模型。然而SVR-III的这项功能不过是为了救援活动的辅助用工具,又因为要即时表示持续不稳定的飞行,所以测量精度也不准确。另外,雷射较不耐光的反射及吸收,所以在反射率高的水面附近使用,精准度又更下降了。
事实上,眼前的景象中,有些地方都出现了扭曲或空洞。虽然不好判断到底是计算误差导致,还是实际上真的是崩塌的地方——但比起什么都看不见地前进,现在的情况令人安心几百倍了。
受到勇气鼓舞的我的视野中,又多加了彩虹的颜色。
「我加上热像仪了,如果中川小姐在水上的话,应该可以用这个确认到……」
他帮我把红外线热像仪的温度表示也加上去了,只要提高热像仪影像的精度,就能得到跟实物相似的形状,可惜这次解析度不够,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这与其说是照相机的功能,更应该是使用在热像仪资讯传送的资讯量问题吧。通讯速度的延迟回线导致影片一同变得粗糙。
然而这种程度足够让人辨识会动的物体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同时在心中感谢前辈迅速的协助。在哪里?她到底在这个密闭空间的哪里——?
「找到了!」
最先大叫的人是火野先生。
「教官,左斜前方!十点钟方向!」
我立即回转机身。粗糙的黑白画面中,宛若红色亡灵的斑点在蠕动着。
「那是她吗?」
「……我觉得是。」
我一边回答我闻前辈,一边战战兢兢地让机身接近。亡灵的轮廓不断产生变化,看起来似乎在伸手寻找无人机。
待无人机更靠近后,亡灵的动作看起来又更忙碌了,应该是感受到螺旋桨的风了吧。又过了一下,亡灵从无人机正下方的死角切入,整台无人机突然上下晃动了一下,看样子她抓到绳索了。
「……总之看起来应该是没事。」
前辈的声音听起来安心许多。
「应该是——地板上那个橘色的东西是什么?」
「背包吧?」
「不觉得温度有点高吗?」
「应该是发热剂吧,淹到水后产生反应了。」
稍早休息时,她为了取暖用了发热剂。应该是那时拆封的包装里头,有部分浸水造成的反应吧。这也表示——她果然掉到水里过一次了?或许她会拿下背包,也是为了要拿里面的急救装备。
也就是说,她在落水的时候受伤了?
又多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希望不是太严重的伤口。为了确认她的状态,我试着稍微移动一下无人机,红色亡灵也跟着那个动作过来了。看样子移动上没什么问题。
但就在这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反抗。
怎么了……?
我让机身暂时悬空停留,确认影像和声音。然而热像仪的解析度太低,且透过麦克风听到的声音也不是很清楚。
我也请传田小姐确认了声音,但她也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因为摄影机坏了,我们无法依照先前那样辨别她的手语。虽然有听到她再度拍脚的暗号声,但这次完全弄不清楚她停下的理由。以防万一,长井消防局长也跟电力公司确认了,确实已经断电了。
「十分钟经过,距离电力复原还有二十分钟。」
佐伯小姐的播报声传来。没时间了,我们大家都感到焦急。
虽然不是很放心,但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先移动了。在有时间限制的前提下,我们不能再在原地踏步了。
透过绳索感受到无人机动起来后,她似乎也放弃了。红色亡灵不再拉着无人机,而是往回走了一点,做了一个背起背包的动作。虽然没办法了解她的想法让我有些焦急,但我还是重新打起精神,一步一步缓慢引导着在点云资料的白点世界中徘徊的,中川小姐的红色身影。
「对不起,火野先生,我不但让无人机坠落了,还在时间……」
「哪里哪里,教官已经尽力了。」
——结果我还是没能在限制时间内带她穿过漏电地带。
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在我不习惯的点云资料影像中操控无人机很花时间,另一个是中川小姐的脚步意外地沉重。
后者的原因我不清楚,或许是掉到水槽时脚踝还是哪里受伤很痛的关系。不管怎样,在确定现在的步伐没办法在时间内通过时,长井消防局长又再次联系关系人士,延长二十分钟断电时间了。
然而才终于穿过温泉设施,抵达下一个中继站——地下四楼温泉设备区,水管进入口「B4N2」的充电地穴。和上次一样,在让中川小姐休息及无人机充电开始后,我跟火野先生也进入第二回休息时间,来到方才来过的教室。
进到教室里我吓了一跳,竟然有冷气。虽说恢复供电了,但电力应该不是那么充足才对,没想到大家为了我们的简短休息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太感恩了。心怀感谢的同时,我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舒缓僵硬的身体。大概是这次的操控时间比上次还要长,害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尤其是手指的部分,僵硬到吓人。
「话说回来……她的表现真的让我很惊讶耶。」
火野先生喝着跟刚才一样由食堂送来的慰问饮料(这次是罐装咖啡牛奶),一脸佩服地低语道。
「先是注意到漏电,然后掉到水槽里还完全没差的样子。我也待过几次救灾现场,几乎没怎么看过这么勇敢的等待救援者喔,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上过什么生存训练的课程?」
听着火野先生玩笑般地说道,我脑中突然浮现起之前传田小姐说过的台词。
——对博美小姐而言,是没有差别的。
「那是因为,」我很自然地开口说道。「跟原本没有差别……吧。」
「没有差别?」
「我的意思是,是一样的,对她来说,不管是地底下还是地面上——就算突然掉到水里,还是突然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纷争中。」
我想像了一下,身处不清楚谁什么时候会来帮助自己的地下深渊中,连一个联络的手段都没有,就只有自己被独留下来——这样的情况对多数人来简直就是恶梦。那是被完全的孤立,是哥哥的绝望,对孩童时期的我而言,也是「恐怖的象征」。
但仔细想想,她应该经常遇到那些事。
那些情况对她来说再「普通」不过了。
无论是否有光,她都看不见。除非有谁注意到她,不然她自己也无法求救。
我的眼睑中,浮现出静静仰躺在幽暗水面的她的身影,完全没有任何害怕的叫喊。只是淡然的,仿佛让自己成为周遭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她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那样对世界的一切照单全收的吗?
「火野先生,」抓紧咖啡牛奶瓶罐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起来。「我们绝对要……要救出她。」
「这是一定要的。」
火野先生贼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背。
「觉得做不到的时候,就已经是极限了对吧?教官。」
咦?火野先生看着一脸困惑的我,露出大大的笑容。「你在讲课上讲了这句话好几次喔。」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直接离开了。哎呀,我不禁露出苦笑,我竟然连对火野先生都说了啊。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没自觉,但同时我也在反省不要再把这句话当口头禅了,以免哪天又不知不觉得罪谁——就像当初跟韮泽说话那样。
喝完咖啡牛奶后,我重新打起精神,正要走出教室时,突然有谁走进来了,好像是换班的。那是一名男性,四十岁左右,没有穿着消防员的制服,而是Polo衫搭牛仔裤那种随兴的穿搭。是市政府的职员吗?
男人与我四目交接后,点头致了个意,然后向我询问:
「不好意思,这里可以吸烟吗?」
「啊,可以吗……我也不清楚耶。」
是在找吸烟室吗?我又打了个招呼,打算绕过他时,突然肩膀被撞了一下。男人就像是要挡住整个门似地站在那里。
「你是阿宅吧?」
他一脸缠人地靠近我,突然摆出一副跟我很熟的语气问道。
「无人机就是你操纵的?」
语气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
「……你谁啊?」
「我?我啊,可以说是媒体人吧——」
——媒体人?
「如果你是要采访的话,请到灾害应变中心去。」
我冷淡地打断他。然而男人只是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家伙是怎样啊?我本来想无视他直接穿过,但这次他却更明显用身体阻挡我。
「阿宅先生,」感觉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迳自说道:「你对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照理说地底下应该很耐震才对,但现在却搞得东倒西歪的,到底偷工减料多少啊,还是说用的是组合屋啊。」
「……我听说是因为处在移动断层的关系。」
「那就是移动断层的错啰?我想说的是,事前真的有好好对那个移动断层进行调查吗?阿宅先生你知道吗?原本的计划可是有因为移动断层的关系暂停的,结果现在的知事一上任,计划就一帆风顺地继续了——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啊?」
他是想说违法的资讯被掩盖了吗?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时,男人又嘿嘿嘿地丑陋笑道:
「本来这个姓殿山的男人,风评就一直不是很好啊。他在当国会议员时就因为招揽赌场度假村涉嫌贪污,听说这次的计划也让他弟弟经营的IT顾问公司赚了一大笔钱。不晓得他的目标是什么,虽然电视新闻完全没报导就是了。但这毕竟也是总工程费高达数千亿规模的巨额交易计划啊,鬣狗们当然会成群结队地跑来。」
「那个……如果不是什么要事,那我就先……」
「不过啊,」男人无视我的话,继续说道。「现在这种时代,事情才没那么简单吧?毕竟现在可是有网络啊,在现今社会,网络就是正义啦。我跟你说,现在网络上的正义人士,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喔,说是疑似诈欺——」
「疑似诈欺?」
「她。」男人从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盒,掏出一支放进嘴里。「好像是殿山的侄女吧。」
「什么?」
「就那个人啊,你们现在在救的,什么三重苦痛的——我想想,中川博美小姐?虽然被批评偏袒自己人之后他有比较收敛自重了,但在知事选举的时候,殿山自己一直很积极在宣传,说什么我的亲戚中有位女性是重度身心障碍,我想创造出一个能让像她那样的女性也能开朗笑着生活的社会——之类的。」
「…………」
「也就是说,把自己的亲戚当成〈偶像〉吹捧啦,顺便再跟你说,她开始用YouTube是在殿山当上知事前一年,但追踪频道人数超过十万人却是在殿山的知事选举战期间——这不是互相利用得很顺利吗?毕竟她可是抱有『失明•失聪•无法言语』三重苦痛的『令和的海伦凯勒』,大家都会对她怎么生活的很有兴趣啊。
不过大家才没有那么容易随他们起舞,这都要多亏网络上的正义人士。看到她在社会上的名气不断上升,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她的那些障碍,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的手反射性地伸向男人Polo衫的胸口。
「唉哟!」男人举起双手。「吼,那个又不是我说的,是网络上的人说的,乡民的看法。所以啊,我是想知道真相嘛,才会想问问看实际参与救援活动的你们,是怎么想的——」
「高木先生,充电差不多结束了,请准备——」
佐伯小姐来叫我了,当她看到我们的表情时瞬间僵硬了一下,接着她看着男人的脸,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
「你——」
佐伯小姐停止说话,瞪向男人。
「这里,非工作人员是不能进入的。」
「啊,是这样吗?不好意思,我在入口的时候也没人挡我……」
男人明显在佯装不知情,他将尚未点燃的烟收回香烟盒,表面恭维但没什么诚意地点了个头。看了我一眼,耸了个肩,匆匆忙忙地走出教室。
「啊,对了对了,最后一件事——」
穿过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说道。
「阿宅,你花太多时间了喔。」
看着我一脸惊讶,男人留下一个带有恶意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举起一只手,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离去。
回去救援现场的路上,我问佐伯小姐:
「刚才那人你认识吗?」
「咦?啊,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是谁。」
佐伯小姐很快地回答。
「高木先生不知道吗?那个人是有名的揭露系YouTuber喔,叫小拔牙。」
揭露系YouTuber?
「就是揭露秘闻,用谁的非法行为来爆料赚观看数——我在追的声优也因为被爆出跟谁交往,最后只能引退了。」
「你在追的声优?」
「啊,不是——总之,现在我们在进行的救援活动也在网络上引起了各种骚动,所以他才会过来探查吧。到底是哪里泄漏资讯的啊?」
「在网络上引起骚动?那到底是——」
「没事的,就只是一些无聊的言论,不用太放在心上。」
但我反而因为佐伯小姐的话更放在心上了。回到救援现场后,火野先生已经坐在监视器前的折叠椅上准备了,却一脸严肃地盯着手上的智慧型手机看。
我回想起刚才的事,不动声色地绕到他身后,等佐伯小姐来制止的时候我已经看到萤幕上的文字了。
——花太多时间,无能的救援队?
——会有人中暑死喔,这种做法。
——为什么我们这些正常人,一定要为了一个○○○牺牲啊?
——说是○○○,啊不就是知事的亲戚,上流阶级就有特别待遇啊。
——最少数的最大幸福。
我不禁将手压在嘴上。火野先生一发现我在身后偷看,马上慌张地将手机盖在膝盖上。
「大家都很焦躁吧。」他接着说。「你想,天气这么热,刚才还停电都不能吹冷气,不爽指数一定飙到顶点了。等下吹到冷气让身体降温后,那群人的头脑也会冷静下来的。」
——阿宅,你花太多时间了喔。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啊,我明白了。本来预定停电三十分钟,应该也是这样跟居民说的。但因为我们行动延迟的关系也延长了停电时间,大家的不满也跟着提高了。
「没事,我完全不在意的。」
一派轻松地说完后,我走去拿已经准备好的控制器和护目镜。没错,我不用介意,那些都只是杂音。
我强忍住内心涌上的不悦和愤怒,戴上耳机,却注意到耳机里完全没声音,于是我抬起头,向坐在笔电前、一脸不爽的我闻前辈说道。
「前辈,声音。」
「嗯?啊、啊啊,对不起……」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感到纳闷的我走近前辈,前辈拿着别的耳机压着一只耳朵,很专注地在听着什么。他面前的笔电画面,显示着声学分析软体的示波图。
「怎么了?」
「没什么,就有点……」
我闻前辈瞄了一下我,又将目光放回萤幕的时钟显示上,独自低喃起:「还有时间吗?」
「高木,你可以听我说一下这个?」
他低声说道,敲了敲键盘。
我的耳机里传来声音,是SVR-III录制的环境声。阿里阿德涅系列的机身规格,会自动储存传送过来的影像及音档,做为救援活动的佐证以及避免后续的法律纠纷。
我竖起耳朵听,听到了喀嚓一声按按钮的声音。
「你有听到吗?」
「有。」
「你觉得这是什么声音?」
「按什么开关的声音……吧。」
「……你也是这么想吗?」
我闻前辈抱起两只手腕,接着是比我想像中还要久的沉默,我纳闷地问他。
「前辈,这声音,怎么了?」
「…………」
我闻前辈操弄着滑鼠代替回答,画面上显示了地底下的配置图。
「她——中川小姐现在位于,这里。地下四楼温水设备区的某个水管进出入口,『B4N2』这个充电地穴。」
「嗯……所以?」
「这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刚好是她抵达这间工作房的时候。那时我以为是听错了,就没管它,但像这样再度确认后,感觉她好像在这里按了什么开关。
然后啊,高木,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其实这间房间里,说到开关不过就只有一种。」
「一种?」
「嗯啊,就是电灯的开关。虽然用感测器移动的无人机不需要,但人类的作业员还是需要照明的。」
嗡嗡嗡,他话说到一半我就开始听不进去了,我的身体突然僵硬起来。
电灯的开关……?
我睁开眼,盯着我闻前辈的脸看。
「你想,这很奇怪吧。」
前辈点了个头,静静地回答。
「为什么眼睛看不到的她,会需要开电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