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V 疑惑

  一向温柔爱护我的安那诺斯先生认为自己被我欺骗了,即便我向他阐述自己的爱与清白,他也不愿再听我说话了。这位先生相信,又或是有些怀疑我和苏莉文老师故意窃取别人的作品,以博得他的赞赏。

  ——《海伦•凯勒自传 我的生活》海伦•凯勒着-

  1 -

  ——为什么眼睛看不到的她,会需要开电灯呢?

  我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我感到混乱,也停止了思考。我盯着宛若毛虫的横长波形图,拼命重新思考。

  「会不会……只是碰巧按到啊。」

  终于,我开口回答。

  「手碰到墙壁的时候,刚好压到开关之类的,毕竟电灯的开关通常都是安装在入口附近,手很轻易就能碰到的地方。」

  「嗯……你说得……也没错啦。」

  我闻前辈也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说道。

  「抱歉,出发前还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当我没说。」

  「好……」

  我含糊地回应他,回到操纵区的位置,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地戴上护目镜和耳机,拿好 控制器 ( Propo ) ,等待佐伯小姐的出发指令。

  等待的时候,我的脑中充满着各种想法。

  我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够了,别再想那些奇怪的事了,现在要专注在救出她这件事情上。

  「高木先生,预定出发时间到了。」

  我对佐伯小姐的广播产生机械式的反应。

  「了解,SVR-III,升空。」

  「十六点三十分,SVR-III升空。」

  无人机上升。

  眼前是布满点云资料的粗糙黑白画面,以及热像仪图的彩虹色彩。

  虽然刚开始对不习惯的视野感到茫然,但现在已经差不多抓到感觉了。只是由于底部相机故障了,所以不能直接确认应该就在正下方抓着绳索的中川小姐的身影,只能仰赖护目镜画面底部显示的绳索的拉力数值。

  我控制着拉力数值在一定范围内调整速度,同时让无人机前进。

  下个目的地是位于地下三楼西区流通区的「共同物流仓库」。

  那里有着往各配送路线中心的大型水管进出口和充电地穴。在我们用无人机将中川小姐从地下四楼引导至往地下三楼的楼梯后,首先要请她先从那里爬上去,接着要再往北边前进一点。过了一阵子,我才从耳机听到佐伯小姐的播报声。

  「十六点四十分,SVR-III抵达地下三层西区水耕栽培区,『收获地球』股份有限公司的农作物保管仓库。」

  ——农作物保管仓库。

  这是前往物流仓库路线的其中一站。和之国地下三楼是规划给工厂或仓库等产业专用区。其中一改画风的是照护生机勃勃植物的「水耕栽培区」。挑战和之国地下农业经济的新创企业数量不少,这一带几乎都被生产农作物的「植物工厂」占领了。

  这个「农作物保管仓库」就是用来储存收割下来的农作物的吧。导航的绿色箭头指向仓库的方位。在我按照指示,让无人机通过铁卷门上方类似入口的地方后,左右两侧便浮现直线排列构造的物体的黑白影像。

  是架子。列与列之间的间隔很宽,看起来足够让无人机和一个人通过。

  不过天花板很低,所以不太能飞高。我一边注意高度,一边缓慢地操纵无人机前进。

  啪。

  突然间,我听到了拍腿的声音。

  ——「停下」的暗号。

  我很快反射性地停下无人机。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高木?」

  「我不知道。」

  我不禁跟刚才一样想看一下底部摄影机的视窗画面,接着便发出「啧」的一声,因为摄影机早就坏了。

  我马上回到原先的视角,注视着眼前的点云资料和热像仪图,但两个解析度都很低,没办法确认细微的部分。

  我看向护目镜画面上下两端显示的各种感测器的数值:气温、湿度、毒气浓度,每个都在正常范围内。

  「高木……咦,那什么?」

  就在这时,我闻前辈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同时,护目镜的视野中间也出现了一条歪曲的圆状红线。好像是前辈拿滑鼠画出来的。

  我盯着那块看,圆的中央、左侧的架子缝隙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显示热能的红色。

  火……不,是热水?

  我惊讶地让无人机靠近前看,接着倒吞了一口气。

  架子对面散布着红色的斑点。

  小小的红点相连在一起,仿佛一串葡萄。

  整体的形状并不固定,红色圆点相互交替蠕动,忙碌地产生变化,就像只阿米巴原虫。

  我忍不住停下手上操纵的动作,耳边传来噪音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

  吱……吱……

  听起来很像那种缺乏润滑油的铰链发出的声音。

  「前辈,这些该不会是……?」

  一个拍子的瞬间,过了一下子,我闻前辈语带厌恶地回答:

  「嗯,是老鼠。」-

  2 -

  「十六点四十三分,SVR-III,对行进方向上的疑似鼠群进行确认。」

  周遭因佐伯小姐的广播出现一阵骚动。

  她是说……老鼠?

  我伸手摸索了一下,抓到宝特瓶后快速补充了水分同时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那些老鼠究竟算不算是危险的存在?即便是失明的女性,或许也会因为感到厌恶或害怕而陷入恐慌——

  「放过我吧,我很怕那些……」

  难得听到我闻前辈这般示弱的声音。至少,它们对前辈来说应该是威胁,真是令人意外的弱点。

  撇开这点不说,后方支援也对该怎么处置这个状况感到困扰。事前的作战会议上并没有讨论到老鼠,应该是因为用侦查无人机探查时没有遇到它们。它们一定是从哪里跑来找食物,寻找藏身之处的。

  「只是老鼠的话,无人机一靠近,它们就会被吓跑了吧?」火野先生说。

  「不,」我闻前辈接着说。「这样片面下判断太危险了。我觉得这座城市的动物早就习惯无人机的存在了,轻易刺激下水沟老鼠反而容易激怒它们攻击人类。」

  「就算攻击,也不过只是老鼠啊?」

  「拜托你别小看它们,它们是狡猾又凶狠的生物,不仅会毫不留情地攻击幼儿或老人这种比较弱小的对手,实际上还真的有婴儿被咬死的案例。就连我的屁股上,也还有以前念幼稚园时被咬的伤。」

  看来他有实际体验过。不过,如果真的是老鼠的话就麻烦了。要是那些老鼠把失明的中川小姐当成是弱小的敌人,可能会为了想赶走跑进它们领地的她而做出攻击。

  「灯光呢?用灯照它们的话,它们会不会逃跑?」

  对于佐伯小姐的提议,我闻前辈语带郁闷地回答。

  「不行,LED灯在刚才坠机的时候跟相机一起坏掉了——啊。」

  他突然叫出声来,怎么了吗?我本来还以为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没想到他就这样停住,突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到底是怎么了?

  「糟糕。」火野先生低声说道。「有一只注意到我们了。」

  有一颗红色的斑点从那群之中溢出来,一点一点地靠近我们。我让无人机停落在前面一点的地上。它看起来是在观察无人机——又或是中川小姐。

  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跟电池那时候的情况一样,我们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停留在原地。只能拼拼运气,在知道风险的情况下前进——

  「那个,」就在这时,传来了一句小心翼翼的声音。「我……会怕虫。」

  ——虫?

  传田小姐的声音。她应该是透过设置在帐篷的麦克风,跟我们说话的。

  我再次感到混乱,怕虫跟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再怎么说,现在在我们眼前的老鼠也是哺乳类,不是什么虫。

  「我的香水……虽然是薄荷味道,但会用那个,也有一半是为了驱虫,我听说虫会怕薄荷的味道。然后,那个……我在猜,会不会对老鼠也有同样的效果……」

  现场稍微安静了下来。

  脑袋里有种劈里啪啦、想到什么了的感觉。我马上叫了出来。

  「我闻前辈!」

  「说不定行得通。」前辈立刻给我回应。「我也有听过,用薄荷类的味道可以赶老鼠。」

  「火野消防分队长。」长井消防局长开口说道。「香水还有剩吗?」

  「有,量很够。」

  「好,那就请进行作战计划。」

  GO的指示马上就出来了,我赶紧下调无人机的高度,靠近那群红色斑点。或许是感受到螺旋桨刮出的风,那群斑点开始活跃地动了起来。

  「香水发射。」

  「香水,发射。」

  接着是一声小小的「噗咻」,我屏气凝神盯着画面。一秒——两秒——毫无动静的影像里,夹杂着不安与期待。

  终于,有了动静。正当我想说终于有个红色斑点从那群之中溜走时,红点又一个接着一个紧接在后,离开了那块红区。

  没过多久,那团红就宛如雪崩似地开始瓦解,再像是被吸尘器吸走那般,红色斑点消失在深处那块空间,最后只剩热像仪上的蓝色色彩。

  见状,我不禁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成功赶走鼠群后,我们悠哉地穿过农作物保管仓库。我们要前往地下三楼西区,位于共同物流仓库的水管进出入口「B3W1」。照现在的步行速度,从目前位置出发大概还要十几分钟才会抵达那里,电量还够用四十分钟以上,非常足够。

  「喂,高木。」

  就在我得意洋洋操纵无人机时,耳机里传来我闻前辈的声音。

  「怎么了?」

  「刚才的老鼠,你怎么想?」

  「怎么想……就觉得没想到前辈你意外也有弱点耶。」

  「我不是在说我啦,」前辈有些不高兴地说道。「我是说中川小姐,她在我们发现老鼠之前,不就打出『停下』的指令了吗?会这样做就是因为她比我们先注意到了老鼠不是吗?」

  我不禁发出一声小小的「啊」。

  确实那个暗号是在我们大家注意到老鼠之前就打出来的,不如说还要多亏她打出那个讯号,我们才能发现老鼠。

  「为什么她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察觉到老鼠的存在?」

  「因为老鼠的叫声……应该不可能吧?毕竟她又听不到。」

  「对吧,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有只老鼠跑到她脚边,但从热像仪影像中也看不出来,而且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应该会表现得更惊讶才对。」

  「那就是她闻到老鼠的味道了?」

  「她戴的可是防烟面罩。」

  那确实不太可能闻得到,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在我沉默之后,前辈却不肯放弃地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她的眼睛看得到的话,那事情就简单了。我看了构造图,那里有个紧急出口,应该有紧急照明灯才对,如果是因为灯光看到老鼠的话……」

  我更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一点令我纳闷。」前辈继续说道。「她的脚步异常缓慢的原因。」

  「脚步异常缓慢……的原因?」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在那之后的状况。在无人机坠机前后产生的变化究竟是什么,然后我才注意到,是『光线』。」

  「光线?」

  「那时,导光管崩塌了,无人机的LED灯也因为坠机的冲击力坏了。那个瞬间,她能仰赖的光线也没了。之所以脚步慢下来,是因为周围的『光』消失了。」

  我无言地瞪大眼睛。原来刚才前辈会发出「啊」的一声,就是因为意识到这件事的关系吗?

  「……你在怀疑她吗?怀疑她看不见是在说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前辈有些犹豫。「我只是在想她也有可能夸大了。」

  夸大——

  「嘴巴上都说是视障,但程度似乎也有分。从完全感受不到光的等级,到可以感受到光的方向,还有可以看见像毛玻璃那般模糊的影像之类的——另外虽然很少见,但其中似乎也有恢复视觉的案例。所以也可能是虽然一开始没有说谎,但实际情况却渐渐产生变化……不过高木你不要误会喔,我可不是在责怪她,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而已,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采取的救援手段就更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视力……恢复了?那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还是我们跟传田小姐确认看看?」

  前辈有些胆怯地说。补充一下,刚才这一连串的对话都是在只有我跟前辈的私人语音下进行的对话(前辈的笔电可以个别控制声音的进出频道。)因此不只是后方支援那边,就连火野先生和佐伯小姐也听不到我们的对话内容。

  我没怎么回应他。直接向传田小姐询问事情真相,果然还是最后才会采取的办法吧。毕竟我不想因为说这种不好的事情,打坏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更别说询问这种事本身就很失礼。

  另外跟我自己的心情也有关系。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么拼命要帮助的她,她的行为举止完全就是个盲人。一般人在这么窘迫的困境中还有办法继续欺骗他人吗?她的演技有完美到能在这种生死关头上,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会受骗。

  为什么她会注意到老鼠的存在——?

  「教官。」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火野先生的声音。

  我单手拿起耳机,看着语音频道的标示,等到前辈将私人对话模式关掉之后才回答。

  「我在,怎么了?」

  「你有听到吗?这个声音。」

  「哪个声音?」

  「这个,听起来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这个,铿锵的声音——」

  我马上听到了键盘的敲打声,接着耳机传来的音质也有了变化。

  除掉噪音后,远方传来的声音更加鲜明。

  哐、卡哒卡哒、嗡—— 铿锵、哔哔哔哔——

  「机械的声音?」我闻前辈插话说道。「应该也有机器人在喔?」

  仿佛在回答前辈的提问似的,佐伯小姐的广播声立刻传来。

  「十六点五十一分,SVR-III抵达地下三楼西区流通地带,共同物流仓库。」-

  3 -

  物流仓库。

  听到建筑物的名称,我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前辈,这个声音,该不会是……」

  「嗯嗯。」

  前辈回答。

  「是堆高机吧,因为有自动驾驶,所以自己动起来了。」

  和之国的物流以无人机为始,都是采高度自动化作业的。仓库也都是无人化作业,现在应该也有部分自动堆高机在作业。

  「我闻先生,她……有办法通过这里吗?」

  火野先生开口问道。我闻前辈发出「嗯——」的低喃声。

  「满危险的,虽然距离不长,但堆高机的速度可是很快的,也有一定的重量,要是被撞到,应该会受伤得很严重。」

  我盯着护目镜上的热像仪影像,那大概是马达的热源,宛如火球的红色光点,以一股强势在视野中交错来回,像在进行短距离赛跑,数量应该有五、六台。

  「长井先生。」花村小姐的声音。「这些堆高机有办法请仓库的管理公司停下来吗?」

  「我联络他们看看。」

  长井消防局长回答。过了一下子,听到他有些失望的声音。

  「不行,物流中心的系统好像当机了,没办法接收紧急停止讯息,大概是因为地震的关系,机械的控制系统故障,才会在那边乱走。」

  「那像刚才那样把电源……」

  「他们是靠电池动作的,就算停电也不会影响他们进行作业。」

  真糟糕,连温驯勤勉工作的机器人,也像这样变成单纯麻烦的暴走团体了。

  「另外——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长井消防局长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说道。

  「楼上的火灾已经蔓延到地下三楼了,火势似乎已经接近保管仓库附近了。」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真是噩耗。

  地下三楼也有火灾了,我还以为火一定会往上烧的。但仔细想想,瓦斯漏气和漏电引起的火灾、火花引起的火灾等,有许多因素都会导致火灾蔓延至楼下。

  「高木,尽量往上飞,我想看一下整个环境的状况。」

  我听从我闻前辈的指示,将无人机上升到快贴到天花板的位置。

  然后就在那里悬空停留,接着又听到我闻前辈跟火野先生说了什么,似乎在微调整红外线热像仪图的方向。

  视野被切换了。

  后方平面的地图上变成黑的,白点和热像仪的色彩重叠其上。位于中心的红色短箭头指的应该是无人机的现在位置吧。简直就像是导航地图——又或是以俯视角度观看的动作游戏画面。

  「看得见吗?高木?」

  「嗯……这些是?」

  「我把点云资料和热像仪资料投影到仓库的构造图上,我想这样应该比较能看清楚堆高机的移动方向,你觉得怎么样?」

  「嗯,非常清楚,不过这个,怎么说——」

  「怎么了?」

  「也没有……就感觉好像电动游戏的画面。」

  前辈轻轻笑了起来。

  「或许吧,话说高木,你擅长玩动作游戏吗?」

  「咦?呃……还好,普通。」

  「我很擅长,顺便跟你说,游戏攻略的诀窍就是『观察敌人的行动模式』,我先观察这些堆高机才发现的,他们喔,都有一定的行为模式。前进,撞到,转弯,前进,又撞到——就是这样一直重复。在动的大概有五台,找出他们各自的行为模式其实并不难。」

  「找出他们的行为模式?……也就是说,要顺着他们的动作,引导中川小姐吗?」

  「正确无误。」

  前辈敲打着键盘。

  「最好的时机就在这里,这台最靠近西边的堆高机撞上东边墙壁回转的时候。在这个当下出发的话,在下个堆高机回到相同地点时,大概有二十秒的时间,通往深处出口的这条直线上都会是空的。」

  「距离呢?」

  「大概十公尺。」

  「二十秒十公尺,秒速为零点五公尺,时速的话……一点八公里。」

  「前辈,目前为止中川小姐的平均步行速度是?」

  「我刚才计算了,直线部分大概是秒速零点六公尺。」

  我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响。

  「那不是几乎刚好吗?」

  「是啊,刚刚好。」

  秒速零点六公尺的话,二十秒就是十二公尺,几乎没什么可以犯错的空间。而且零点六这个数字也只是平均值,万一状况不好的话可能还要更久。

  「不可能啦,这样太危险了。」

  后方支援传来反对的声音,是花村小姐。

  突然之间,大家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我闻前辈也加入其中,开始讨论起本次作战。这太鲁莽了、这办法可行、其他的绕道路线呢?找不到、再讨论其他代替办法、不行,没时间了——

  在听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我已经心乱如麻。这下糟了,他们这样一直讨论下去,电量也一分一秒地在减少——

  「高木先生。」

  长井消防局长向我询问,顺带结束大家的讨论。

  「就我们的角度看来,这个作战计划相当危险。但是,实行这个作战计划的人是操纵者,也就是你。所以我想问你,你觉得这个作战计划有可能成功吗?还是说,你也觉得做不到?」

  我感受到了所有人的视线。口水发出很大的声响,从我的喉咙滑过。

  「——没问题,做得到。」

  我回答之后,现场一阵沉默,又过了一下子,长井消防局长以严肃的声音回答。

  「我明白了,那我就允许这个作战计划。」

  阳光依旧强烈。我在酷热难耐的暑气中,紧盯着护目镜上标示的迷宫般的画面,等待着时机到来。

  十公尺。

  如果她的眼睛看得见的话,这个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吧。

  虽说堆高机有一定的速度,但动作都是直线型的,不难避开。然而一旦设下「不使用视觉」这个设定,这个原本没什么变化的移动,突然就变成很难达成的游戏——也就是「游戏难关」。

  耳朵听不到也是一大障碍,要是她听得见的话,再怎么样我们都能传达指令,比方说那里往左、在那里等十秒再往前之类的。然而现实是,我们甚至无法让她知道目前的状况。

  不晓得她对从刚才到现在都没动静的无人机是怎么想的,机器有问题?讨论作战计划?我们现在和她之间的联系就只有一条牵绳而已。我盯着画面,脑中突然冒出悲观的念头。只靠那么薄弱的联系,我们真的有办法引导她到结束吗?而她又信任我们到什么程度?

  ——还是说,你也觉得做不到?

  长井消防局长的台词在我耳边响起。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不,不行,有这种悲观想法本身就不对了。那些问题对我来说起不了作用的,觉得做不到的时候,那里就是极限了。我的字典里没有做不到,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绝对不允许自己做不到。

  不然的话,我就没有从哥哥的死亡上学到任何教训了。

  哥哥的死就没有意义了。

  就是因为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做不到,我的胆小害死了哥哥。那份后悔的心情至今也没有改变,大概会就这样诅咒我的一生吧。想要将目光从这份罪的意识上移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代替哥哥。「觉得做不到的话,那里就是极限了。」——替哥哥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说,是我唯一能够做的赎罪。

  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不会放弃的,那我又怎么可以放弃。

  对吧,老哥?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吧,高木。」

  我闻前辈的声音瞬间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时机点的掌握交给前辈,视角也从刚才的俯视观点,变回原先的第一人称视角(FPV)。因为这样比较好操作。

  「3、2、1——就是现在。」

  接收到前辈的GO指示,我慢慢地将调整前后移动的类比摇杆往前压。

  「十七点零一分,SVR-III,出发。」

  佐伯小姐的广播声响起。

  「二十秒倒数计时开始。十九——十八——」

  不要慌,稳住不小心想要加速的心,尽量让无人机维持一定的速度前进。

  「等等,她的脚步慢了。」

  紧接着是前辈的制止,好像是中川小姐的动作慢了。因为要透过绳索引导的关系,无人机的动作到中川小姐真的跟着动起来之间的时间有段落差,虽然前辈应该有把那些也算进去出发的时机点了,但还是慢了的样子。

  「这是……她把背包捡起来背了?因为重量的关系速度下降了吗?要重新来过吗……不行,已经走出去了,现在退后的话会撞上旁边那台过来的堆高机。前进,高木,继续作战计划。」

  好像是从热像仪影响进行推测的。背包里的发热剂应该还有一些热度,所以画面上显示着红点。虽然我们估计的重量应该不会造成她那么大的负担,但或许是吸了水之后变重了。

  「高木,稍微快一点,已经晚一秒了。」

  一秒。我的指尖也感受到了紧张。

  要微调整无人机的速度并不简单,因为飞行速度是由各种要素——风速、气流、螺旋桨的力道造成的空气阻力、惯性所决定的。

  再说我们现在能仰赖的视野,也只有点云资料和热像仪资料做成的合成图而已。欠缺正确度和即时性,景物变化的速度几乎没什么参考价值。

  只能靠一路走来的操纵感觉了。我集中所有精神在指尖上,拼命控制着类比摇杆,以防机身一有机会就会出现偏离。

  「十一——十——」

  倒数计时还在继续着。看到前辈什么话都没说之后,我猜目前这个速度应该是没问题的。中川小姐也总算跟上来的样子,在我们忙东忙西的时候,机身也穿过中央箭头的柱子,眼前就是我们的目标出口了。

  没问题的,目前的状况来得及的。

  就在我安心下来的时候——

  突然,我的视角往上浮了起来。

  哎呀。我赶紧回到原本的高度,但在机身上下移动时却感受不到往下拉的阻力。

  我瞄了一眼标示在视野边上的数值,脸色惨白。

  牵绳的阻力——是零。

  「等待救援者放开牵绳了!」

  我大声叫道。周遭顿时一片哗然。「放开了?」、「为什么?」,大家都感到不解。

  「她跌倒了。」我闻前辈冷静地说道。「在那之前,我听到了疑似她跌倒的声音,应该是被什么绊到了。」

  「绊到了?但是,那条路上完全没有会让人跌倒的——」

  「不要太相信点云资料了,在没有即时性和解析度的情况下,正确性也有个极限。高木,往上飞,确认她和堆高机的位置。」

  「是!」

  我马上将无人机机身紧急往上升,视野也再度切回类似动作游戏的俯视视角。在机身正下方焦急移动的红点,大概就是中川小姐。她身边还有一个更小的红点,应该就是跌倒时掉下的后背包吧。

  有个更鲜艳的红点正迅速朝着两个红点前进,是堆高机。它的前进方向完全是往中川小姐过去的。

  会撞到——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消失,脸色苍白。但还是咬紧唇瓣,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不,还没结束,还不能放弃。不放弃的话,就一定还有可以帮助她的方法——

  有了。

  我下了决心,将控制上下移动的类比摇杆往下推。

  「你要做什么,高木!」

  「我要用无人机来阻挡!前辈,请帮我恢复视角!我要直接往堆高机的脚边撞过去!」

  「直接撞过去?原来如此,这个办法确实——等等,高木!」

  前辈大声叫道。

  「不是那边!」

  ——咦?

  画面上,堆高机的红点突然变换了方向。

  是因为有LiDAR无法捕捉的障碍物在吗?堆高机在道路上的某个空旷处转了个直角,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别条道路上的另一台堆高机在撞上墙后,突然回转了方向。接着从无人机面向的反方向,非常快速地朝着中川小姐冲去。

  我感觉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做不到的。

  赶不上了——

  但就在我这么想的下个瞬间,我瞪大了双眼。

  就在堆高机要和中川小姐那两个红点重叠的瞬间——其中一个红点突然往旁边动了。

  避开了。

  移动的是中川小姐那个点。她捡起掉在前方地板上的后背包,接着平安穿过那条路。

  我愣愣地张着嘴。我闻前辈和火野先生,以及后方支援的各位也都无言以对。又过了一会儿,佐伯小姐的作业播报声带着一丝困惑响起。

  「……那,十七点零一分,等待救援者抵达共同物流仓库出口……」

  现场弥漫着一股奇妙的沉默-

  4 -

  无人机抵达仓库出口附近的充电穴后,我们也进入了不知道第几次的休息时间。这次充电结束后,下个目标就是最终目的地,紧急避难所。目的地就在眼前。

  我躲进阴凉的阴影下,用毛巾擦拭着全身的汗,接着听到了令人在意的对话。

  「长井,她的眼睛真的看不见吗?」

  「是的,我听说是这样。」

  「那刚才最后那个移动是怎样?那个完全是看得到的人才能做出来的动作吧?我看起来就是,她不仅避开了堆高机,还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后背包才闪避的。」

  不知从何时起,后方支援的人增加了。正在和长井消防局长说话的是和他们一样,穿着夏季消防制服的中年男子。胸前的阶章星数比长井消防局长还要多一个,大概是来视察救援活动状况的长官吧。

  「请问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咬牙切齿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看护传田小姐。

  「博美小姐完完全全就是个盲人,她拿到的身心障碍手册上,无论视力还是听力都是四级的极重度,也有医师诊断证明书。还是说,您认为博美小姐是在欺骗大众?」

  剑拔弩张。该长官也仿佛被她的气势压住,往后退了一步。

  「不,我没有这样说,只是……」

  「她没有说谎。」传田小姐稍微提高了音量。「我没有认识其他像她这么诚实的人。这十年来,我一直在她身旁守护着她,这段期间,我从来没有觉得被她骗过还是背叛过,她真的很努力,很善良,不管什么事都能积极开朗地面对……」

  句子尚未说完,她的手便捂上嘴唇,似乎正在压抑着情绪。好一阵子,她都沉默着,肩膀微微颤抖。

  「……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在批评中川小姐。」

  长井消防局长冷静地对传田小姐说道。

  「我们的最大目的就是要将她救出,因此,我们想要使用各种我们能够用的手段。假设她的眼睛或耳朵多少有反应的话,那会是相当有帮助的优势。也能提升我们的作战范围。

  据我所听说的部分,失明或失聪的人之中,也有极少数的案例有成功恢复对吧?如果她有那么一点预兆的话,我们会想尽最大的可能来活用这部分。」

  跟我闻前辈提出的意见类似。传田小姐始终冷静地听着长井局长的话。她的目光看起来似乎在思考刚才那些话,同时似乎也在瞪着对方。

  「我就直接说我的个人想法了……到目前为止,等待救援者的行为有些诡异,这是事实。」

  长井消防局长正面迎向传田小姐的目光,继续说道。

  「比方说,之前遇到老鼠的时候,在她打出『停下』的暗号前,我们都没有人注意到老鼠的存在。刚才闪避堆高机的时候也是,还有在导光管掉下和无人机坠机后,她的步行速度突然变慢这部分也无解。如果她的脚没有受伤的话,我们能够想到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无人机和导光管的照明消失了,所以她看不太清楚脚边的状况,不是吗?」

  令人吃惊。这个人早就注意到了刚才我和我闻前辈在讨论的事,不愧是多年持续负责救援行动的行家消防局长。

  「还有或许是我听错了……但在抵达第二次休息地点时,我似乎听到了开电灯的声音。

  当然这些并不能证实她的眼睛看得见。或许电灯是恰巧碰到的,老鼠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理由才发现的,比方说——老鼠的粪便还是什么掉到地上,她刚好踩到觉得怪怪的。乍看之下她是闪过了堆高机,但也可能只是单纯要捡掉在地上的后背包而已。因为我们急着出发,她没背好背包,所以背包不小心掉了。

  所以我们感到很困惑。究竟该用什么救援手段,对现在的她来说才会是最好的?」

  传田小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好一阵子。过了一阵子,她双手贴脸,看似抵抗般地轻摇了头。

  「不可能……她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真的是在那种一点光、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孤独之中,拼命生存过来的……」

  「现在是在吵什么?」

  带有威严的沙哑声传来。只见有位挺着肚子,感觉趾高气扬般地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子从庭院对面走进帐篷来——是山口市长。

  他身后还有位身高很高,穿着西装的男人。殿山县知事。两人应该是抽空前来查看情况的。

  「你说什么?」

  听到该上级长官说明完后,山口市长的脸颊突然泛红。

  「这是什么失礼的话?你这样说,根本就是在毁损殿山知事的名誉,你是怎样?你是想跟知事这样说吗?说他是为了那些名声,勾结自己的侄女欺骗善良的老百姓吗?」

  「不、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山口。」

  知事制止了市长,走上前去。他环视着在帐篷里的各位以及我们,缓缓开口。

  「虽然以我做为县知事的立场,不太适合在这里帮谁说话。」

  他和我们每个人一一对视,开口说道。

  「但希望大家听我一句。我在身为一位公仆的同时,也是一位凡人。虽然我也希望所有受害者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之中,都能得到公平的对待,但在私心方面,我真的非常担心我的侄女。这是事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侄女真的是身心障碍者,绝对不是诈欺。如果我侄女的眼睛能看到一点点什么,我现在就会为了要救她,而跟大家坦白,请大家帮忙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想那位传田小姐也能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他瞄了一眼传田小姐的方向,微微点了个头以示招呼。传田小姐感觉有些战战兢兢地回了个礼。

  殿山知事暂时停下话,等着我们大家的反应。接着他挺起背,双手严谨地并在西装两侧,深深一鞠躬。

  「因此,还请各位现在就相信我,殿山,请在我的侄女是一名盲人的前提下,进行救援行动。无论外面谣传什么,我在此跟上天发誓,我的侄女是一名真正的身心障碍者。请各位,救救我的侄女。」

  就在我要去休息时,花村小姐叫住我,递给我刚才寄放在她那里的智慧型手机,好像一直有讯息进来的样子。我看了一下,果然是母亲传来的,在我刚才简短发了个讯息后,她就传了一堆讯息过来。

  ——请打电话给我,我很担心。

  我知道母亲应该是从我的讯息回想起哥哥发生意外的时候。佛堂的牌位倒了、早上又把碗弄掉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合,似乎让她联想到了不吉利的结果。

  果然还是应该打个电话去吗?虽然有点犹豫,但最后我还是又传了封语气比较谨慎的讯息,然后果断地关掉手机电源。操纵无人机非常耗神,目前为止的作业已经让我很累了,现在我想将精神全部放在救援活动上。

  我去了趟厕所,然后走到休息用的教室,火野先生已经在那里了。四目交接后,他朝我丢过来一罐宝特瓶,这次是乌龙茶。手心传来的冰凉触感让我感到很开心。

  「那边还有他们送来慰问的手捏饭团喔。」

  他指着桌上的一角,那里有个托盘,上面放着用保鲜膜包的饭团。看到那些不整齐的形状,忽然让我想起花村小姐的巨大饭团。

  「目前为止都很顺利耶,教官。」

  当我将手伸向饭团时,他笑着这样跟我说。「是吗?」我一边拆保鲜膜,一边以模糊的语气回答。明明感觉就发生不少问题。

  「已经很好了啦,我们的目的不过就是要救出等待救援者,只要最后她是活着的,这次行动就算合格。只要结果是好的,一切就都是好的啦,就算——」

  话说到这,火野先生突然闭口不言,我也沉默地吃着鲔鱼饭团,猜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猜他想说的应该是「就算对方是个诈欺师」——是吧?

  然而火野先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沉默眺望着操场。不晓得是不是刮起微风了,跑道上尘土飞扬。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五点,但外头还是很亮。

  我注意到火野先生的一只手还抓着智慧型手机。

  「……网络上还在吵吗?」

  「是啊。」火野先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好像是吧,感觉有人时不时就会上来提供引发大家批判的话题。真是的,到底是谁把消息泄漏出去的啊?」

  火野先生非常不高兴地说,接着他耸了个肩。

  「不过大家都只是在随便说……真想这样跟他们说耶:『案件不是发生在网络上,而是发生在现场。』」

  「这句话又是怎样?」

  「咦,你听不懂啊?」见我一脸傻住,火野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脸。大概是哪个时代的流行语吧。

  「我在学以前某个刑事连续剧里面的台词,叫做《大搜查线》,织田裕二主演的——哦?哎呀,那位不是教官的女朋友吗?」

  「什么?」

  因为他突然转移话题,害我一边被米饭卡着喉咙,一边看向窗外。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我往火野先生指的方向看过去,才知道她在说谁。是韮泽。她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跑来跑去的,不晓得在找什么。

  「哎呀,她是在找教官你吗?真是可爱的女朋友耶,姓什么啊?」

  「韮泽,还有我不是她男朋友,如果要找我的话应该会直接过来才对。」

  「也是啦,那她在干么?找厕所?——喂,韮泽——小姐!」

  火野先生打开窗,突然大声叫道,吓了我一跳。但韮泽倒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就那样跑走了。虽然脚有受伤过,但果然之前是田径选手的人就是不一样,她跑步的姿势很漂亮。

  只是为什么要跑来跑去的呢?就在我觉得奇怪的时候,紧接着听到的防灾无线电广播,立刻让我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了。

  「走失协寻广播。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一名九岁的小女孩在西区中央公园附近走失。身穿黄绿色洋装,头上有系绿色发带,穿着黑色鞋子。小女孩没办法发出声音。若有人看到这个小女孩,请立即联络医疗中心——」

  她妹妹又走丢了啊?说起来地震时她曾说妹妹「对事故当时的记忆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是因为那样才情绪不稳的吗?就像我妈也因为现在的情况联想到哥哥那时的情况。

  虽然很想去帮她,但现在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想过韮泽的辛苦,在大家都因为灾害感到疲劳时,她却还要一直照顾因为陷入恐慌而无法发声的妹妹,情绪应该很紧绷吧。「要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走丢喔」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却是那些非当事人才有办法说的话。身心障碍者是很辛苦的。这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够拿来诈欺的事,更别说会变成网络上令人批判的话题。

  云在空中飘动,上方的空气流动得很快。无人机很怕强风,国交省航空局的飞行使用手册上,规定风速要低于秒速五公尺才能进行飞行——尽管如此,幸亏这次飞行是在地底下进行,不管地面上的风刮得多大,都与我们无关。

  不如说,变凉了还真让人轻松不少。我将注意力集中回眼前,戴上护目镜,拿起 控制器 ( Propo ) ,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就定位。确认护目镜画面上的感测器数值后,进行最终确认。

  「准备就绪,SVR-III,升空。」

  「十七点二十三分,SVR-III,升空。」

  如此公布后,我便让机身往上飞行。充电状态满格的无人机反应很快速,除去感测器的机器状态,以及GPS和两个光学摄影机, 其余状况都很好 ( All green ) 。

  再从牵绳的阻力数值确定中川小姐抓住了牵绳后,引导工作再次开始。下个目标是地下三楼西北区的最终目的地,避难所。路程大约还有四百公尺,以目前中川小姐的步行速度来看要抵达那边还满轻松的,终点就在眼前了。

  因此现在才更不能放松。我绷紧神经,一边对所有声音和视野中的影像保持高度警觉,一边操纵无人机前进。

  「十七点二十六分,SVR-III抵达地下三楼工业区,大机松工业的和之国制造所地下第一工厂。」

  前进了一阵子后,左右两边可见的白点之墙才终于消失,前方的空间也变得宽广。我让无人机短暂悬空停留一阵子以便测量,接着一点一点的,宛若星空般点描图就这样描绘于眼前——是点云资料的 3D扫描 ( Rendering ) 。

  「这是生产清洁用电器的工厂。」

  我闻前辈说明。

  「前方排成一列的是生产线的输送带,而在每列的两侧,像在回转寿司用餐的客人那样排排站的,则是负责组装的产业用机器人。由于这是工程几乎都采自动化的智慧型工厂,人力不是那么必要,作业区的规划中也没有留给作业员的通道。

  做为通道使用的只有左右两侧沿着墙壁的巡视用廊道,以及位于中央,用来检查机器的空中步道。但要利用左右廊道的话,需要绕满远的路,可以的话最好还是从中央的空中步道走。当然前提是那边没有坏掉的话啦……」

  我一直在等软体的扫描结束,过了一阵子,靠近视野正中间的地方才展现出直直往前延伸的白色道路。道路一直延伸到工厂的另外一侧,途中倒是看不出有障碍物或崩塌的样子。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是吼。」

  前辈表示赞同。

  「好,那就往中央前进吧。不过高木,只有一点要特别注意。我听工厂的管理人说,这一区因为随意摆了不少大型的钢制机器人,所以似乎有不少地方收讯都不太好。万一无人机飞出中央步道的范围,掉到产业用机器人之中就麻烦了。注意绝对不要飞出道路喔。」

  「……我明白了。」

  我倒吞一口口水,调整呼吸后,谨慎地将手放在类比摇杆上,宣示道:

  「SVR-III,即将进入中央空中步道。」

  「收到,请小心进行引导。」

  长井消防局长的GO信号出现,我注视着画面,缓缓地让无人机向前飞行。

  果然是空中步道,一接近那里,就可以发现中央的白色步道比旁边的地势高了一点,大概差了两公尺吧。接着投映在面前一阶一阶的白色应该是楼梯吧。我让无人机上下动了一下,传达「楼梯」的信号给中川小姐,等待她再拉了一下牵绳,才再次前进。

  锵……锵……耳机里传来她踏上铁制阶梯的坚硬声响。

  跟刚才一样脚步很沉重——但是脚步声又很踏实。等到她上楼梯的声音消失之后,终于该换无人机在步道上前进了。步道宽约一个人行走的距离,虽然左右两边有扶手,但她却都直直地往前走,完全没有碰到扶手。大概是因为她一只手上已经握有白拐杖,所以可以好好测量距离了吧。

  真顺利啊,我心想。

  太过顺利了。本来还以为她至少会被楼梯绊倒一下,但脚步声的节奏听起来感觉一点危险都没有。这表示她已经习惯靠牵绳来移动了吗?还是说……

  ——到目前为止,等待救援者的行为有些诡异,这是事实。

  脑中突然闪过长井消防局长当时说的话,但我马上打断这个念头。

  别傻了,我在想什么,现在怀疑她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也不想怀疑她。

  但是——原本想甩开这种念头,但我的脑中又出现别的不安的想法。老实说,堆高机那时候,的确因她的莫名行动而得救。如果没有那个举动,她绝对会被堆高机撞上的,我就会害她受很严重的伤。更别说我之前还自信满满地回答长井消防局长说没问题——

  不过那个当下,在堆高机往她冲去的瞬间——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应该没有这样想的吧?那样是,做不到的——

  「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谁的叫声。才刚想说发生什么事了,下个瞬间头突然被很用力地撞到,眼前马上陷入一片黑暗。

  「高木!」

  我闻前辈的叫声传达到我的耳膜。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倒在地上了。意识还在模糊时,就被谁抱起来,并将护目镜从我头上拿下。

  「教官,你没事吧?」

  眼前是火野先生的脸。

  虽然我很想回答没事,但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我伸手摸了一下后脑勺,黏稠的红色液体附着在我的手掌上。

  ——血?我流血了吗?

  「搞什么鬼啊,这台无人机!」

  前辈也不加掩饰地愤怒叫道。一看才发现我的脚边倒着一台小型无人机。

  那个……是玩具无人机?是那个掉下来打到我的头的吗?到底是谁在这片上空用无人机——没想到我才偷懒一次没戴安全帽,就这样遭到报应——

  「火野先生,在那边!」

  佐伯小姐手指着那边叫道,跟预备帐篷反方向的栅栏对面,有个慌张逃跑的身影。我从那个熟悉的背影察觉他是谁了,小拔牙,之前那个揭露系YouTuber。

  在长井消防局长一声令下,帐篷里的几人立刻跳出去追赶在后。

  另外还有几人跑到我身边进行紧急救护,我闻前辈捡起那台无人机,调查了一下后发出「啧」的一声。

  「这台……是用来窃听的。」

  「窃听的?」

  「玩具无人机上配置了指向性枪型麦克风,他一直从上方的死角偷听我们谈话,泄漏情报的来源就是这台。」

  我才恍然大悟,脑中的事情串联在一起了。泄漏情报——在网络上持续提供话题——接露系YouTuber,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吗?真是可恶极了。假设这里的对话都被偷听了,中川小姐那令人纳闷的行为,恐怕也已经在网络上——

  然而,现在有件更必须要先确认的事情。

  「火野先生,请给我护目镜。」

  我阻止佐伯小姐正要帮我把头卷上绷带的手,再次拿起刚才一度被拿下的护目镜,重新戴上。比起疑似诈欺和盗听消息,我现在有更担心的事。在我倒下之前,我确实操纵得不好。

  在我看到护目镜画面后,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一片黑,什么都没有出现。

  果然——是这样吗?

  我脸色苍白地拿下护目镜。大概也注意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前辈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沉默地敲打着键盘。我看着他一脸严肃,沙哑着声音问他。

  「前辈,状况如何?」

  「……不行,没反应。」

  前辈转向后方支援的各位,说了些什么。

  周遭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我紧咬着唇瓣。俨如告别式般鸦雀无声的气氛下,传来佐伯小姐宛如宣告死刑般不带情感的广播声。

  「十七点三十二分,SVR-III,由于操作不当移动到讯号不佳地带,讯号消失,失去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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