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无论是谁都具有这种能力,能够理解人类自初始经历过来的印象和情感,每个人的潜意识中都存在着对绿色大地和潺潺流水的印象。无论是盲是聋,都无法被剥夺这些来自远古时期人们给予的赠礼。这种遗传下来的能力是一种第六感,这是灵魂曾经看过、听过、感受过的感觉。
——《海伦•凯勒自传 我的生活》海伦•凯勒着-
1 -
红色的火炎在漆黑的通道四处跳跃着。
俨如鬼火般。由于戴着空气呼吸器的面罩,看不太到脚边的状况,再加上瓦砾的影响,难以行走。穿不习惯的防火装备让我整个人硬邦邦的,防火靴也宛若铅制脚镣般拖着我的脚,踏出的每一步都像在修苦行。平常的运动不足更让我马上就气喘吁吁。
「教官。」
走在前方的火野先生回过头来说了些什么,虽然面罩上面有加装传声器,但因为自己的呼吸太急促了,听不太清楚他说的内容。
我走近他,大声地问道。
「你说什么!?」
「那边,钢筋跑出来了!小心大衣不要被勾到!」
「啊,好,我知道了。」
「唉,什么!?」
「我知道了!」
大家最后还是同意了让我前往地底下的提议。
虽然我们签订了合约文件,但身为一个没有受过救灾训练的普通民众,让我前往危险的灾害现场似乎引起了不少反对意见。但争执到了最后,还是给出GO的指示了。感谢长井消防局长为我说服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上级。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会演变成他必须扛下的责任问题,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送我离开,对于他这般广大的胸怀,我也只能感谢再感谢了。
没问题的,我没有勉强自己。
虽然气喘吁吁,但我还是冷静地分析起状况。
地下一楼的灭火行动已经正式开始,我们要前往的西北区域的工厂用通风管道周边,也已经有消防队进驻开始灭火了。路径也选了较没有崩塌风险的通道,防火、防烟措施都很完善。再加上现在护送我的可是火野先生那群救难活动的专家,路途上的安全方面一点都不需要担心。
不可怕。光是听到阴暗洞窟就怕得无法动弹的我,也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对现在的我来说,在阴暗的地方就只有不方便而已。即便要注意脚边看不到的障碍物,也不会因为想到自己被独留在黑暗之中,就觉得害怕或恐慌。
而且——我这么想着。
这里,就是她所身处的世界啊。
她是独自一人,在比这里更阴暗又封闭的世界中,一路孤独奋斗而来的。
看不到,听不到,就算尝试开口也无法传达意思。现在我所体验的这个特殊情境,对她而言却是日常生活。
一想到这里,我就说不出什么丧气话。我一边责骂步行缓慢的自己总是落后于队伍,一边一心朝向地下前进。快一点,再快一点,赶快到她那里去。让无人机的引导成为带领她离开地下迷宫的线。
又过了一阵子,总算在黑暗之中看到了明亮的空间,好像是先发部队设置的电灯。在看到墙边并排的餐饮店后,我猜想这里应该是美食广场的某处。
天花板上有某处光线特别集中。由于部分天花板脱落的关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头闪着银色光芒的管道。
就是那个吗?我发出一声吞口水的声音,往那里走近。
「真是的,我们公司会不会补贴危险津贴啊……」
抵达目的地后,我闻前辈马上发起牢骚,并从公事包里拿出笔记型电脑。前辈也在我们一行人之中,虽说点云资料等图像处理让软体自动跑就好了,只要把东西设定好,我一个人也可以操纵,但他好像是担心我没办法应付突如其来的意外,所以还是跟来协助了。不管怎么说,他真的是个好前辈。
前往地下的救难队成员中有我、我闻前辈、火野先生、佐伯小姐,另外还有来支援的三名消防员,共七位。领队则由火野先生担任。
「有黑烟、确认!」
佐伯小姐用光照了美食街的一处,大声叫道。支援的消防队员立刻冲上前,从地上拉起水管开始喷水。
「教官!」火野先生走近我。「这附近二氧化碳的浓度很高,绝对不要把护具拿下。」
他口中的护具指的应该是空气呼吸器和面罩。我点了头,和我闻前辈四目交接后回问。
「氧气还剩多少?」
「把回程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差不多能撑二十分钟左右。你们两个还不习惯,说不定空气会减少得更快。我这边会一边确认氧气瓶上的压力计,在适当的时候下撤退指令。那个时候就算还在进行引导作业,也请你们以撤退为优先。」
「了解。」
二十分钟,这时间有点少。必须要在比足球赛的中场休息长那么一点的时间内,再次发动无人机,找到中川小姐,引导她到避难所。
总之先确保周遭安全后,我也完成机身的准备作业,拿起 控制器 ( Propo ) 。首先要做的是将中继用无人机送进去。因为已经有一台在地下二楼的中继点待机了,所以我们要送过去的,是到刚才都还在现在这层第一层的,第一台机子。
顺便一提,我现在戴着空气呼吸器的面罩,所以没有办法使用护目镜。因此我拿的 控制器 ( Propo ) 上安装了小型萤幕来代替护目镜,让我能一边看着萤幕画面一边操纵。
隔着防火手套操纵果然没这么容易,我果断脱下手套。大概是周遭还被热气笼罩的关系,我的手背感受到在火盆旁烤火般的热意。佐伯小姐看着我,感觉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制止我。我裸露着手确认一遍机器后,向前辈打了个暗号,首先要先让中继器用无人机升空。
这次毫无阻碍地飞起来了,如同计划,由于没有讯号干扰,无人机顺利地抵达地下三楼的中继点。我让机身暂时在那里悬空停留,将 控制器 ( Propo ) 交给另一名在旁等待的消防队员。
总算要换拿SVR-III的 控制器 ( Propo ) 了。
令人紧张的瞬间。讯号中继器有两台都按照预定抵达该场所了,如果花村小姐的计算没有出错的话,SVR-III应该已经收到讯号了——
「有画面了,有画面了。」
佐伯小姐兴奋地叫了起来,我的 控制器 ( Propo ) 上的萤幕也出现了夹杂噪音的点云资料的黑白影像,让我不禁握起拳头。
「等等,高木,现在高兴还太早,等确认可以升空之后再说。」
我闻前辈马上提出警告。他说得没错,我再次绷紧神经,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我将注意力放在指尖,按下左右两支类比摇杆,使之呈逆八字形。
耳机里传来咻咻的风切声,我忍不住兴奋大叫。
「动了,前辈,螺旋桨动起来了。」
「好!」前辈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兴奋。「那就升空吧,小心点,上方一公尺左右有机器人手臂,不要上升得太快。」
「了解。」
我们用工厂的监视器影像确认周遭状况。这里是机器人的森林,一个不注意动到机身,就可能被四周突出的机器人手臂勾到,再次坠落。
「SVR-III,升空。」
左手拇指施力,将左侧类比摇杆轻轻往上压。
萤幕上的黑白影像渐渐下滑,显示高度的数字上升。我在数值超过五十公分的地方,让机身做了个回旋,再稍微前进。接着再让机身做了一次回旋,目测与周遭障碍物的距离后,再次往上升。
无人机再次在空中舞动。
「好!」
前辈敲了一下手,我也从肺里深深呼出一口气。佐伯小姐朝向连接在地上的有线麦克风,开心叫道。
「升空成功!十八点三十一分,SVR-III再度升空!」
这下子,第一阶段过关了——
但是,尽管如此,任务当然不是这样就结束。我马上调整心情,将注意力移往下个阶段。
我们的下个目标是要找到中川小姐,监视器死角没办法照到的中川小姐现在会在哪里呢?
一开始还有听到的白拐杖声音,现在几乎都没有了。是因为太累而放弃了吗?还是——那瞬间,最糟糕的画面在我脑中闪过,我马上摇摇头,抛开那个不好的念头。
不管怎样都要在她还活着的前提下进行搜救吧。记得前辈的分析是说,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有铺地毯的某个房间里。可是穿过中央空中步道,有好几个符合条件的地方,一个一个找太花时间了,用点云资讯和热像仪的粗糙影像找又有风险会看漏。
对方也没办法隔着房间墙壁注意到无人机螺旋桨造成的风。我深切期盼着她能再次敲响白拐杖,只要能听到那个拐杖声,正如我之前反复述说的,SVR-III装有可以推敲三次元音源位置的功能。使用那个功能,就可以像在地下铁月台时,轻易锁定她的所在位置。
拜托,就一次也好,发出声音——
就在我如此期盼的时候。
我的耳膜捕捉到了些微声响。
锵……
锵、锵、锵……
我忍不住抬起头来。
「前辈,这个声音!」
「嗯嗯!」回答我的是有些兴奋的声音。「找到了,声音来自工厂东北区域,放置半成品的地方,两点钟方向,距离约三十公尺——动作快,高木!她就在那里面!」
「是!」
我让无人机急速回旋,往前辈所指的方向飞去。
前方可以看到点云资料的白墙,那里有一处看似出入口的四方型洞穴。
穿过洞穴后,在热像仪影像中的蓝色和水色等冷色系的色彩中,突然看到宛如红色软糖的一块。我战战兢兢往那里接近,大概是感受到螺旋桨的风了,那团红色突然做出反应,好像是很高兴的样子,轮廓变成弯弯曲曲的。
找到了。
她还活着。这次,她也还活着。
突然涌上心中的热意,让我不由自主地咬紧唇瓣-
2 -
好像是发热剂的热度还在,中川小姐捡起发着红光、看似背包的斑点后,往无人机的方向靠近。透过绳索阻力的变化,让我知道她抓住绳索了。
「动作快,教官,你们两人的氧气瓶都剩不多了。」
「了解。」
我引导着中川小姐前进,同时对火野先生的警告感到焦躁。首先要让她离开现在的房间,再带她回到原本的路线,然后离开工厂,穿过地下道的大通道,目标是最终目的地的避难所。
因为刚才有中断一下,所以最初的引导有点费时,但感觉马上就回来了。道路也回到主要通道了,无线LAN的讯号也良好。
离开工厂后,到避难所的直线距离只剩不到一百公尺。只要再一下,我一边祈祷引导作业能像现在这样顺利,一边全神贯注控制无人机飞行。
然而世上果然不会事事尽如人意。
就在我们到达只剩数十公尺的位置时,脚下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我吓了一跳,身子僵硬起来。
「……是余震。」
佐伯小姐的提醒注意通知。现场一片紧张,大家都有所准备,但这次的余震却没那么大,发生时间也很短。体感上应该只有震度一或二左右吧。
过了一阵子,待摇动恢复平静后,我也松了口气。
然而现在安心还太早了。
很快地,我便感受到了热气。
「教官!」
火野先生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拉。我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失去平衡,但那瞬间还是成功让大拇指离开类比摇杆了,之前那种失败不能再犯第二次。
「到底是怎样——」
正要回问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火炎就像喷火枪那样从我脚边喷出。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只那里,到处都出现火苗了。火野先生一群人拿着洒水器和携带式灭火器拼命地来回灭火。
「怎么会——突然,就变这样——」
「是空气!」火野先生一边来回摇着洒水器一边叫道。「刚才的余震不晓得让哪里开了个洞,楼下的新鲜空气就流进来了。情况很糟喔,照这个火势发展下去,再过不久这一片就全都是火了。」
我瞠目结舌地盯着火炎,这就是所谓的回燃现象吗?
「再过不久是多久?」
「好的话十分钟——不,大概就五分钟吧。但比起那个,问题更大的是浓烟。一旦浓烟阻碍了视野,想逃都逃不了。这个空间,大概再两三分钟就会布满浓烟了啊。」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两三分钟。我压抑着加速的心跳,深呼吸后拼命思考着。
从这里距离目的地避难所还有约三十公尺,中川小姐的平均移动速度是秒速零点六公尺,需要花费的时间——大约,五十秒。
要一分钟。那就不是不可能。
「再给我三分钟——不,两分钟就好!请再给我点时间!」
「两分钟!?不可能!浓烟会把整个通路都遮住的!」
「拜托!」
火野先生面罩下的表情十分严肃。「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拖也会把你一起拖走的。」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消失在火柱的另一头了。
「……我可不想陪你自杀喔。」
身后传来我闻前辈郁闷的声音。我露出苦笑,回答:「我也不想自杀啦。」接着再次拿起 控制器 ( Propo ) 。
无人机一直保持悬空停留着,中川小姐似乎也很有耐心地等着我们。我稍微让机身前进一点做为确认,绳索的阻力数值的确有起反应。
很好,她还牵着。克制住急躁的情绪,我谨慎地倾斜类比摇杆。
无人机往前飞行。这时我突然发现点云资讯的影像开始产生奇怪的乱象,尤其在通道的天花板和地板附近,耳机也传来了水流声。
「前辈,影像好像怪怪的,而且还有水声——」
「天花板的是烟,烟蔓延太快,追上我们了。地上的应该是淹水了吧。」
「淹水?可是应该还要一点时间才会淹到三楼——」
「刚才的余震让淹水速度变快了啦,快点,高木!水压会让门打不开的!」
后颈寒毛直竖。都到这里了,却又被火跟水追上了。我甚至感受到一种强硬的自然意志:绝不放过锁定的猎物。
虽然我想要全速往目的地冲去,但这却是我唯一做不到的事情。我操纵着无人机,拼命忍住不要不小心让大拇指太用力。在T字路口向左转,沿着道路前进一阵子后,再在下个T字路口向右转,这里是最后的岔路了。来到这里,前方就不会再出现岔路或转角了,只剩往前进。
渐渐变大的水声让我绷紧神经,继续让无人机往前飞。
还有二十公尺——十五——十——
然而,就在我们来到仅剩十公尺的地方时,我看着点云资料描绘出来的前方状况,感到困惑。
「前辈,前面是死路。」
「没问题。」前辈回答。「避难所的门就在道路尽头旁边的墙上,你到那边之后就让机身上下晃动,这是碰到门或是梯子的暗号。」
了解。回答之后我让机身往前,到底之后再按照指示让机身上下晃动。接着回旋一百八十度,观察热像仪影像中的中川小姐的动静。只见红色的轮廓停下动作,像是在思考那样,接着便按照我们所期待的那般,开始往墙壁移动。
我吐了口气,向上报告。
「成功了,前辈,中川小姐面向道路尽头往左侧的门移动了。」
「左?你报告也报告正确一点,高木,门是在道路尽头的右侧吧?」
「咦?但是在左边。」
有那么一下子的停顿,下个瞬间,前辈少见地慌乱大叫。
「死了!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点!」
「怎么了?」
「我刚才看了构造图,道路尽头左右两侧都有门,正确来说,两扇门的位置是有错开的,所以尽头的门应该只有右边那扇——但是中川小姐却先注意到位于前方的左边那扇门,所以她大概就觉得那扇门就是目的地了。
抱歉,高木,这种情况也应该要想到才对——可恶,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注意到反方向的门?」
怎么会这样,我无言以对。都来到最后的最后了,等待我们的却是那种陷阱。
这……死定了,我感到背脊发凉。通道很窄,不可能让无人机往旁边移动,再用绳索拉她告诉她是另外一扇门才对。如果让她就这样进入错误的门,要再出来又要再花上不少工夫。
虽然只能再花一次时间重新引导她,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怎么办?
就在那个当下,我突然听到了中川小姐在那部影片中的声音。
——总觉得现在的我,多少〈好像做得到〉耶。
该不会……
我反射性地对着耳机的麦克风大喊。
「不是那边,是右边!请走右边的门!」
画面中的红色轮廓突然停下动作。
犹豫了一下,动作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解,但接下来她便往反方向开始移动。右侧墙上开启一个四方型的洞穴,红色轮廓滑进里头。太好了,我摆出一个小小的胜利姿势后,让无人机追在她后头,也滑进四方形洞穴里。
「高木,刚才……」
我听到了我闻前辈纳闷的声音,但我并没有回答他。确认听到中川小姐关上门的声音后,我大声叫道。
「火野先生,引导结束了!」
「终于啊!」
火野先生举起双手,比出万岁的手势,接着对周遭下了指令。
「好,全体撤退!撤退!佐伯,确保退路!有办法目测退路吗?」
「不行,到处都是烟——」
「没问题的!」
我叫道,接着冲向操纵着中继器用无人机的一名队员,跟他借了 控制器 ( Propo ) ,以超猛的速度把还在管道内待机的一台无人机叫了回来。
我单手抓住飞回来的无人机,将它横抱在胸前。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死死地压住 控制器 ( Propo ) 上的类比摇杆。
螺旋桨开始猛地旋转,宛如电风扇刮起了风,朝着复盖房间一脚的烟墙吹去。
简直就像摩西「分海」一样,浓雾被切开了。我从那道间隙中隐约看到了我们来时的通道。
我立刻指向那里大叫:
「那边,我们走!」-
3 -
拉起黑黄警示胶带的地面出入口一直等待着救援队的归来。
虽然那起「余震」对我们来说是灾难,却似乎是给予灭火队的恩惠。晃动导致部分地板崩塌,顺便扑灭了楼下区域的火灾。他们以此为始,一口气扑灭了火灾。
余震后约三十分钟,灭火队就抵达地下三楼,刚好中川小姐的救难队也闯了过来,大家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心急如焚。
太阳已经下山了,好几台聚光灯照着已化作瓦砾的地面出入口的阶梯。一旁还有韮泽在灯光下的侧影,她妹妹的搜救行动还在持续着,我按照约定,接下来要去帮她寻找妹妹。没有马上就过去是因为还要回收无人机——配置高性能感测器的SVR-III最适合用来搜救地底下的遇难者。如果能将坏掉的摄影机换掉的话,马上就可以进入现场搜寻。所以我拜托救难队帮我把避难所的无人机也一起带回来。
但就算没有这点,我也想亲自确认中川小姐是否平安。到达避难所之后,无人机也没有电了。虽然避难所里面有通讯设备,但是她没办法用。失去联系已经有数十分钟了,她是否成功撑过来了?
「高木,」就在我还在担心这担心那的时候,韮泽突然向我搭话。「谢谢你,你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没事。」我摇了摇头,注视着出入口。「你那边的搜救活动现在才正要开始。」
「嗯……」韮泽点头。「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们不可能做到的,因为网络上也都在传救援困难重重,如果中川小姐都不可能被救出了,那我妹妹应该也——但是高木你用行动向我证明了,那些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而已。所以……我现在相信了喔,高木你跟我说过的话。」
韮泽将手放在我肩上,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韮泽,对不起,关于那件事——」
我老实跟她说我可能误会了哥哥的那句话,向她道歉。韮泽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我本来都已经准备听她骂个一两句了,但韮泽听到最后却只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然后一直默默凝视着聚光灯所映照的黑暗。
过了一阵子,我才听到她说:「太好了呢。」
「咦?」
「你终于明白你哥那句话的其他意思了,你一直被那句话捆绑住吧?」
我动也不动。「或……或许是……吧。」我模糊地回答后,也将视线投入夜晚的黑暗之中。
——或许我,真的从哥哥的诅咒中解脱了。
当然并不是说我眼睁睁看着哥哥死掉的罪恶感就这样完全消失了,只是,就像韮泽所说的那样,至少我往迷宫的出口踏出一步了,或许可以这样说吧。
一直将老哥那句话放在心里,这样生活过来的自己,接下来会以什么生活方式为目标?虽然答案目前还是未知数——反正,就从自己做得到的事情一样一样开始。
「喂,高木。」
在我陷入沉思时,站在韮泽对面的我闻前辈抱着手臂,向我询问。
「怎么了,前辈?」
「最后那扇门啊……中川小姐,果然是听得见的吧?」
我沉默了一下。
「我觉得,」又等了一会儿,我才回答。「她那个应该不算是用耳朵听见的。」
前辈一脸惊讶。
「什么意思?」
「她在之前的影片上曾经说过,想要一个人去最近的超商买东西,但因为途中会经过国道,所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是,她后来又说总觉得现在的我好像做得到。换句话说,她在心里有了什么计划,要把〈做不到〉变成〈做得到〉——那个计划就是不用仰赖视觉或听觉,就可以通过庞大车流的国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
「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我的猜想……我在想,应该是『震动』吧?」
「震动?」
「我之前听说过,声音和光都会伴随物理上的力量,应该叫做音压或是光压?她会不会是用皮肤的触觉去感受那种力量带来的细微震动?」
前辈一脸怀疑地盯着我看。
「嗯,声波和光的辐射的确也可以说是物理上的一种震动力——但要说她感受得到光压也太夸张了吧?那种程度就像是用一块巨大帆布去接,才勉强有一块钱重量的等级耶。再说,那她在仓库时是怎么避开堆高机的?不可能只靠震动力就能区别那么多台堆高机吧?」
「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我们的感觉而已。」
我反驳。
「如果是习惯行走公路的她,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区分复数的震动来源。而且光也包括紫外线,或许紫外线对皮肤的冲击也可以被认定是一种力。那样就可以说明无人机的灯坏掉后,她的步伐变重的原因了,也可以理解那时候她想传达给我们的讯息是什么。」
「你是要说她感受到灯光里面的紫外线?然后才拼命要让我们知道灯坏了……但是LED灯里面根本就没什么紫外线啊,大概是萤光灯的两千分之一这种程度耶?」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没错,要是她能够运用超出我们想像之外的「震动力」,一切就说得通了。
在最后那一幕,她朝向错误的那扇门时,听到了「右」这个字而改变方向,也不是因为她听懂这个字的意思,而是她察觉身体所「感受到」的声音带来了什么警告。
接着她才想说会不会有别扇门,就改走另个方向——
我的说明并没有让前辈皱起的眉毛放松,他还是交叉着手臂,一脸严肃地看着地面上的洞口。
「好啦,就算我们都接受这个解释好了……但事情有办法收尾吗?」
「事情是指?」
「网络上不是还在吵吗?说她『疑似身心障碍诈欺』,你刚才的说明有办法让网络上的那些人闭嘴吗?我自己都打了个问号。」
我沉默地凝视着地面上的洞口。他们想说的话就让他们说吧,反正他们也不是想要知道事实,他们只是想借机发泄日常的郁闷,也不管事情真假,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好玩而已。
确实乍看之下会觉得那就像超能力一样,但那些不过是她不断累积「好像做得到」的事情的成果。她努力将自己「做得到的事情」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才到达一般人终究「做不到」的境界——这个故事一定就是这样。
「啊……来了。」
韮泽大声说道。我往蓝色防水布围着的楼梯出口看去,正好看到穿着橘色消防服的队员们。
他们一边互相呼应,一边试着合力从下方抬起担架。看着这幅景象,我的内心感到不安。她的身体衰弱到没办法自己行走了吗?还是……
担架被拉到地面上了,我倒吞了口口水。「该不会……」我甩开这种不吉利的想法,同时双眼紧盯着灯光照射下的担架,那瞬间——
我整个人大受震惊。
啊……
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我只看了一眼就完全理解,她——的确看得见,不仅完全看得见,也听得见。
但是她,并不是中川小姐。
而是中川小姐一直背着的,另外一名等待救援者。
「——碧!」
站在我身边的韮泽倒抽一口气,叫出声来。她跳过那些胶带,直接冲了过去。
我目送她华丽的跑姿,在内心串起了所有事情。韮泽的妹妹消失的时段,以及温泉设施光导管掉下的时间点。那时候中川小姐拼命想传达给我们的事情,还有她脚步变重的理由。中川小姐持续背着不离身,且一直维持热度的背包的真实面目。
也就是说故事是这样的,韮泽的妹妹不仅是从采光窗掉下的,还是连结导光管的采光窗。她从那里滑落,顺着导光管掉到地下三楼,落到温泉设施的浴池。中川小姐碰到了韮泽的妹妹,并且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想告诉我们这件事,却因为没办法好好传达只好放弃,决定独自背起因为坠落受伤而无法行走的韮泽的妹妹一起走。
然后无法出声的少女与一名盲人女性,两人便互相补足彼此不足的部分,合力往出口前进。有时候盲人女性为了害怕黑暗的少女,伸手按了电灯开关;有时候少女拉着盲人女性的手,保护她不受堆高机伤害,告诉她正确的门在哪里——
到底谁有办法想像事情竟是这样发生的?
看不见,听不到,无法说话。这样超乎常理程度的一个人,在那种穷途末路的情况下,还在想要怎么帮助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我发自内心感到震撼,我输得彻底,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科学分析根本是在搞笑。真实情况是更不科学、更朴实,又更有人情味的理由——
老哥,你看到了吗?
我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默默看着韮泽姐妹拥抱的画面。
我果然还是觉得人类是没有「极限」的,因为人类自己也无法想像什么是「做不到」的。
担架抬起来之后,又有谁拉着消防队员的手,跨越瓦砾爬了上来。这次真的就是中川小姐了。看她自行走路的样子,身上应该是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我的内心也终于安心下来。
一到地面上,她便往地上一瘫,脚都站不稳了。接着她拼命用肢体比划着手语,向周遭的消防队员们询问。
对于没学过手语的我来说,她比了什么记号我都看不懂。但不知为何,我却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非常明白的那种。
她一定是这样在问的——那孩子没事吗?那孩子还活着吗?她刚才都没什么精神,请快点让医生看看她的状况——
传田小姐推开满脸困惑的消防队员们,冲向中川小姐。她先是用力抱紧中川小姐,接着拿起她两只手,一边抽噎着,满脸泪水和鼻水,一边敲着那两只手的指头。中川小姐一直将手摆在身前「倾听」,但途中也无声地开口,泪如雨下。
「啊啊!」
充满喜悦的叫声响彻星空。
「啊啊啊——」
总觉得那声欢呼,带领自己前往了某处。
〈主要参考文献〉
《海伦•凯勒自传:我的生活》 海伦•凯勒着 川西进译 葡萄社
《智,他知道吗?》(暂译)福岛令子着 朝日新闻出版
《新版 无人机必备活用指南——灾害对应实践篇——》(暂译)内山庄一郎着 东京法令出版
感谢A-Brain股份有限公司代表,古座野良一先生(厚木无人机学院经理)对于书中无人机相关描述给予宝贵指导,谨在此向您表达深深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