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文化传入后，闹区景色顿时变了个样。放眼望去，时髦的红砖瓦建筑在帝都四处林立。
但另一方面，就算进入了大正时代，有些人的生活依然跟江户时代并无二致。没有因为文化住宅※人气扶摇直上，往昔的老旧建筑就渐渐消失，尚未通电的人家也很多。这一带位处市郊，看不见灯火或许也是正常现象，毕竟夜晚本就昏暗。
注1：指日本大正时代中期引进西洋文化后的大众住宅，建筑形式属于和洋融合的风格。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在初次来访之处看不见任何东西，还是让未绪有些不安。虽然不至于迷路，但她还是相当胆怯。
尽管如此，未绪依然没有回头，选择持续前进。紧抿双唇前往尾先人的住所，因为她有不能回去的苦衷。
终于看见没有人工铺设的泥土道路。彷佛以此为信号般，天上下起了雪。细碎雪花轻轻落下，虽然不到会被打湿的程度，身穿白无垢的未绪依然感觉寒冷刺骨。
实际上确实很冷，吐出的气息全都化作白烟，未绪娇小的身体也频频颤抖，但不只是因为寒冷而已。
在细雪纷飞的天候中走在快要结霜的冰冷道路上，未绪没有带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一块小招牌就映入眼帘，它就像靠在路边的树上。
未绪无声地念出了招牌上写的字。
古物店鵙屋（MOZU YA）
会挂上这种招牌，就代表这栋木造住宅是被文明开化抛下的产物。平房建筑相当老旧，彷佛从江户时代就建造至今。
这栋住宅当然不是那么久以前盖的，应该只是刚搬过来小石川而已。父亲有跟她说过夫家的经历，待会要见到的「东西」她也在书上看过。
据说鵙屋原本是在本所深川经营献残屋的人家，当时「鵙屋」二字是用汉字表示。
所谓的献残屋——是在武士都市江户中常见的买卖形式。武士经常要赠礼，除了贡品之外，还有寒冬慰问品和火灾慰问品等等，种类不计其数，光是做人情就会搞到倾家荡产的程度。
献残屋就会收购这些互赠的礼品来贩售，如果经营得当，就是相当赚钱的生意。但鵙屋也兼卖古物，或许是偏庶民风格的店家吧。
明治维新后，武士渐渐绝迹，鵙屋便专心经营古物店。之所以将「鵙屋」的店名改为平假名表示，也是因为进入了明治时代。他们搬到小石川外也才大概两年的时间。
换句话说，明明是新落成的住宅，鵙屋的外观却充满年代感。虽然只剩下刻意营造古旧氛围这个可能性，却不知道原因为何。
未绪看着鵙屋思考这些事，落下的雪花也变得越来越大。
气温可能比刚才又低了一些，感觉冷到快把人冻僵了。
未绪犹豫了一会，才用冷到完全失去血色的手轻敲鵙屋的大门。
「……不好意思。」
未绪没来过古物店，不知上门时该说什么，但总之先试着开口。
无人回应。未绪的声音不大，可能没传到店里吧。于是她稍稍提高音量，用门后也能听见的嗓音喊了一声。
「有人在吗！」
但还是无人应答。整间鵙屋静悄悄的，难道已经睡了？
这个时间普通人类应该睡了，但妖怪或幽灵应该会在深夜活动才对。
尾先人能使唤可怕的魔物，他们并非普通人类，反而更类似妖怪，所以未绪才以为这个时间对方应该醒着。而且她想避人耳目偷偷出嫁，才会在这么晚的时间过来。
可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这让未绪不知所措。虽然有想像过忽然被杀害的可能性，却没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不仅见不到家主，也进不了家门。
气温再度下降，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又重又湿的雪花开始在未绪的头发和白无垢礼服上堆积，冰冷湿濡的感觉甚至刺进骨子里。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她知道先回久我山家一趟比较好，但没见到尾先人她可不能回去，父亲绝对饶不了她。
而且这里也叫不到人力车。走回去的路途太过遥远，天气也太过寒冷，她没有那么多体力和心思。
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因为寒冬气温太低，未绪的意识变得朦胧。
「怎么办……」
她下意识低喃。明明只是自言自语，却有个「东西」回应了她。直到方才都空无一物的脚边竟然传来了话语。
——走投无路了呢，嘻嘻嘻。
声音听起来像还没变声的男孩，但对方应该不是人类。就算用「听见」这个说法，却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虽然很难解释清楚，但感觉声音是直接传进脑袋深处。她记得这种感觉，是妖怪，未绪眼前出现了妖怪。
未绪往下一看，发现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动物，宛如刚出生的幼猫那样娇小。动物看着未绪，圆滚滚的眼睛里满是怀疑。
未绪的眼神完全移不开「那只动物」。
「狐狸……？」
未绪将脑海中浮现的词汇说出口后，动物又回答了。
——我才不是狐狸。
动物摇摇头，它果然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但不管怎么看它都是一只小白狐，还是全身雪白的小狐狸。
疑似妖怪的小狐狸似乎能看穿未绪的心思，用有些厌烦的口气再次说道：
——就说我不是狐狸了。
接着，它用莫名嚣张的态度报上名号。
——我可是尾先啊。
未绪大吃一惊，甚至觉得时间顿时停止了。
「咦……」
她试着用吃奶的力气发出声音，却迟迟说不出下一句话。都来到尾先人的家了，当然会遇见尾先，但尾先的外观跟未绪听说的「模样」差太多了。
经常附身于人的动物被称作「尾先」。如果问目击者「尾先是什么样的动物」，通常都会这样回答：
「体型比老鼠略大，有茶色、茶褐色、黑色、白色、斑纹等各种毛色。有一对像人类的耳朵，还有四方形的嘴。」
会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也会像犬猫那样四足行走。长得像老鼠，因为尾巴呈分裂状，所以又被称为「尾裂」。
在妖怪当中，尾先的妖力算强，所以也经常被称作「魔物」。遭到附身的人类被称作「尾先人」，能发挥不可思议的力量，统率以尾先为首的众多妖怪。
掌权者不喜欢自己无法掌控之事，大概也很担心尾先人会将自己取而代之，就像他们打倒江户幕府建立明治政府那样。
据说政府和军部虽将这位尾先之主视为危险人物，却对他的力量过于忌惮而不敢出手。
但眼前「这只动物」，不管怎么看都是可爱讨喜的小白狐，一点也不吓人，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尾巴确实裂成两条，但感觉蓬松又柔软。
谣言或传说通常会被夸大形容。或许尾先和尾先人的力量也只是被大肆渲染了吧？
但如果是这样，那她来到这里就没意义了。如果尾先和尾先人的传说不实，带着觉悟嫁过来的自己简直傻得可以。
不对，她的心情并不重要，问题是无法解救家族。这种小狐狸肯定帮不上忙。
绝望感顿时卷上心头。或许是因为再也受不了寒冷的折磨，未绪忽然意识恍惚，身子也站不直了，顿时浑身乏力倒卧在地。
最后映入眼帘的画面，是在持续纷飞的大雪中看着自己的尾先。尾先紧盯着无法起身的未绪的脸，用妖异又邪恶的声音笑道：
——好像要死掉了呢，嘻嘻嘻。
＊ ＊ ＊
未绪觉得有好一阵子都处于黑暗当中，但那股黑暗静谧又让人心安。
过了一会，那股黑暗渐渐消散，未绪还听见类似麻雀的啾啾声。身体好温暖，被包覆在柔软又干净的棉被之中，还能闻到刚洗好的被单香味。睁开眼后，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阳光洒落室内。虽然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但从阳光自窗外洒落的程度判断，应该还是早晨，可能还不到早上八点吧。
「啊……」
未绪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撑起上半身。在早晨的阳光中醒来后，她才想起自己在鵙屋前昏倒了。
不知何时被换上了浴衣，而且是没见过的牵牛花图样的浴衣。尺寸对未绪来说有点大，领口都快要敞开了。
昨天她是穿着白无垢礼服来到鵙屋的，既然现在穿着浴衣，就表示有人脱了她的白无垢礼服，让她呈现裸体状态。而且这里应该就是尾先人的住家，就未绪所知，这里只住了一个男人。
虽然没有被侵犯的迹象，但还是被人看到裸体，全都被尾先人看光光了。
未绪急忙收拢衣领，拉紧浴衣想遮掩自己的肌肤，同时对自己喊话：
（这也没什么。）
都要嫁过来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虽然告诉自己要这样想，收拢衣领的手还是频频发抖。她十分恐惧，此刻的状况也令人害怕。
没时间发抖了——她对自己这么说。虽然成功进入尾先人的家，但她的目的还没达成。现在可不是被看见裸体就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有些事情她必须探问清楚。
首先要确认尾先人的传说有几分真实，所以她得见见鵙屋的家主。
未绪用尽全力平复心情，并试图起身时，纸门后方的走廊就传来声音。
——汝醒了？
似乎是在跟未绪说话。听起来是女人的声音，难道古物店里有女仆吗？而且对方的说话方式很奇妙，嗓音也怪怪的，听起来带点古风，感觉也像直接从脑袋深处传来的。
又要出现非人类的「存在」了吗？
「是……是的。」
总之未绪先给出回答，随后纸门便无声开启。
——奴家能进去吗？
「可以。」
未绪再次点头。声音的主人果然不是人类，只见进房的是一件白底缀满樱花图样的小袖和服。这件美丽的和服轻飘飘地飞进房里。
虽然没有脸也没有脚，却有双如白鱼般纤瘦的手从小袖中伸了出来。未绪知道这是名为「小袖之手」的妖怪。
女子皆心系衣物等虚幻之物，相传有人目睹亡者的小袖中伸出了手。
鸟山石燕的《今昔百鬼拾遗》一书中，在从小袖中伸出细长手臂的图画旁边，配上了这么一段文字。
顺带一提，小袖是袖长偏短的和服。原本是贵族穿在衣服下方的白绢底衣，后来也渐渐演变成穿在外面的形式，到了江户时代已经是不问阶级男女的广泛衣装了。
小袖之手据说是女人的执念附着在小袖和服上的妖怪。进房的不是只有「她」而已，随后又有几个影子熙熙攘攘地进入房间。
——唉，你没事吧？
——你被尾先欺负了吧？
——它真是只坏狐狸。
未绪转头一看，发现有把长了单只眼睛的伞，用一只脚跳来跳去。这也是很有名的妖怪「唐伞小僧」。
其他还有头上顶着五德（立在火盆或火炉中，用来放置铁壶的环形器具，通常是三脚或四脚）的五德猫，头部变成锅釜、状似狸猫的鸣釜，还有在空中翩翩飞舞的木棉妖怪一反木棉。原本宁静的房间忽然热闹起来。
「喵。」
最后一声是小黑猫的叫声。这只看似胆小的小猫没有进房，而是躲在纸门后看着未绪，表情看似警戒，却又对未绪有些担忧。但只要和未绪一对上眼，小猫就会把脸藏在纸门后。它应该不是妖怪吧，看上去不像，也感受不到妖气。
未绪还来不及回答，这些妖怪就开始谴责妖狐了。
——尾先实在很坏耶。
——嗯，好坏，真的好坏。
——那只狐狸总是不安好心。
「喵。」
或许是听得懂妖怪的语言，小猫也跟着答腔。他们不但是妖怪，还在背地嚼舌根，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妖气，活泼的样子甚至让人联想到东西屋※。一点也不恐怖，感觉也能沟通。
注2：日本旧时代穿着华丽，为商家打广告的街头音乐团体。
才刚这么想，唐伞小僧就伸长舌头，五德猫也吐出火来。鸣釜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一反木棉在未绪身边盘旋飞舞。
——怎么样，吓坏了吧？
——你可以哭唷。
——最好是吓到尿裤子。
看来他们是想吓唬未绪。未绪正烦恼该做何反应时，纸门再度开启，露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脸庞。男子穿着立领衬衫、絣纹和服与袴裙，打扮宛如书生。他用沉稳的嗓音警告这些付丧神。
「不可以吓人。」
未绪紧盯着男子的脸。那张容貌跟她之前听说的一模一样，气质阴柔，有点靠不住的气息，五官却像演员般端正。听说他已经二十几岁了，但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抱歉，毕竟年轻小姑娘实在珍贵呀。
小袖之手道歉后，其他付丧神都默不作声，好像知道自己闹得太过火了。
——她根本没被吓到吧？
这时尾先忽然加入话题，它从男子怀中只探出一张脸。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骇人，但再次看到它，还是能感受到它身上强烈的妖气。看来它果然不是一般的可爱狐狸。
会将这样的尾先放在怀里，就表示这男人也非等闲之辈。他肯定就是未绪将来的夫婿。
「喵……」
先不论仍躲在纸门后方的胆小黑猫，在场的这些全都是妖怪。换句话说，鵙屋就是妖怪群集的付丧神古物店。
付丧神。
又称九十九神。简单来说，就是寄宿在器具中的灵魂。据说存在上百年的器具会被灵魂附着变成妖怪。绝大多数的付丧神对人类没有危害，顶多只会恶作剧而已，可说是最适合古物店的妖怪。
这间古物店的主人就是这位尾先人。据说被尾先附身的家族可以自由使唤魔物，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任何妖怪都敌不过尾先人——久我山家代代相传的线装古书中是这么描述的。
虽然从他阴柔的容貌难以想像，但他确实统领着这群妖怪。普通人类是不可能率领妖怪的。
（有希望了。）
未绪如此沉思。来到这个家是正确的选择，只要有这股力量，久我山家就能得救，可以彻底扫荡「那些东西」了。
未绪钻出被窝，恭敬地跪坐在榻榻米上，一边留意快要敞开的衣领，同时将额头靠在榻榻米上道出问候。
「我是久我山未绪，恳请尾先人大人娶我为妻。」
——那又不是他的名字。
尾先立刻纠正未绪。虽然知道尾先人不是他的名字，但直呼异性名讳还是让她相当害臊。在这个女性鲜少与男性攀谈的时代，开口呼唤男性亦被认为是不得体的行为。尤其未绪对男性相当陌生，她根本没喊过其他人的姓名。
但自己要嫁进这个家，必须让这个家接受她才行。没时间忸忸怩怩的了。
「那，鵙屋先生……」
虽然想尽办法改口，尾先还是没放过她。
——这样会跟古物店的屋号混淆啊，直接喊他名字吧。
她没办法立刻做出这种事。就算是夫妻，也很少人会对丈夫直呼其名。未绪已经满脸通红。
另一方面，鵙屋主人也被这主动送上门的妻子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沉默不语。尾先则语带调侃地说道：
——周吉，有老婆送上门了呢，恭喜你啊，嘻嘻嘻。
鵙屋主人的名字是鵙谷周吉，是从江户时代相传至今的尾先人。
＊ ＊ ＊
世人相信被尾先缠上后，就会给所有族人带来灾祸。通常没有人敢与被称为尾先人的家族通婚，因为结成亲家后，自己的家族也会跟着变成尾先人。
但未绪却希望能成为他的妻子，想嫁进这个尾先人的家。
「拜托您，在此诚心恳……」
未绪想再次请求时，忽然「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或许是昨晚受了风寒吧。
——如此隆冬时节，只穿着浴衣自然是太冷了点。
小袖之手忧心忡忡地说。结果尾先人，不，鵙谷周吉被这句话吓得慌张失措。
「稍等一下。」
说完，周吉就跑到走廊上，身手相当矫健。与其说是妖怪之主，反而更像跑腿小弟。不一会就回来的周吉，将一件碎樱图样的和服递给未绪。
「不介意就换上吧。」
他似乎是要把和服借给未绪。毕竟现在可不能因为感冒而昏睡，未绪便老实收下。
「谢谢您。」
虽然仅有一瞬，但未绪接过和服时，周吉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周吉连忙将手抽回，随后便离开现场。
「我先到走廊上。」
——奴家也在外头哪。
——是啊是啊。
——我跟周吉一起行动吧。
不知为何，那些妖怪也跟着出去了，于是未绪便在空无一人的房内更衣。这应该是被某人淘汰的和服吧，细碎樱花瓣散乱洒落在布面上的设计非常可爱，腰带是简朴的深蓝色，将和服图样衬托得更加娇美。
周吉的体贴让未绪十分欣慰。他居然特地为未绪拿了和服过来，未绪好久没有像这样被温柔对待了。
未绪轻抚身上那件碎樱图样的和服，对纸门后方的走廊喊了一声。
「我换好了。」
蜂拥而入的妖怪们看到未绪的和服装扮后，纷纷说出感想。
——真是惹人怜爱的新娘子哪。
——得赶快举行婚礼才是。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周吉，恭喜你啊。
与其说是开心，听起来更像是在调侃。尾先人应该是堪称妖怪之主的存在，妖怪却没有对他敬畏三分。该说像朋友一样吗？这群妖怪的态度甚至透露出几分亲切感。
似乎是对妖怪们的鼓噪习以为常了，周吉无视「他们」的调侃，开口向未绪问道：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刚刚听你说，想要我娶你为妻。」
「我就是来做您的妻子的。」
听未绪说得斩钉截铁，周吉顿时满脸困惑，应该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啊。」
「我是久我山未绪。」
再次报上名后，未绪便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口。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是父亲的命令。他说这是和尾先人大人的双亲谈妥的婚事。」
她又不小心说出「尾先人」这三个字，这次却没有被警告，应该是没那个心思了吧。毕竟有个陌生女子忽然不请自来。
未绪知道周吉的双亲早已离世，应该没办法调查这门婚事的真假。只要未绪坚称这是父母的口头约定，就没有人能否定。
——既然已经谈妥，那就没办法了。
尾先忽然插嘴。真是个多话的妖怪，摆明就是在寻开心而已。未绪决定附和尾先的话，于是继续说道：
「遵循父母的决定，是为人子女的义务。请您娶我为妻吧。」
两家人订下婚约的例子比比皆是，有时也会是无契约的口头约定。而且就算是庶民，通常也都会尊重父母意愿成婚。
周吉却没有点头答应。
「我想这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奴家也有同感。
小袖之手插嘴说道。不同于吊儿郎当的尾先，小袖之手虽是妖怪却有常识。
——周吉是古物店的儿子哪。虽说是江户时代流传至今的鵙屋家主，可他依然只是庶民。汝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毕竟穿着如此昂贵的白无垢礼服。
在空中翩翩飞舞的小袖之手思路清晰地这么说。她的口才真好，或许是长时间与人类生活才变得如此能言善道。妖怪也是会被影响的。
小袖之手再次面向未绪，用强硬的语气质问道：
——况且，周吉可是尾先人哪。汝可知嫁进这个家的意义为何？
「我知道。」
未绪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因为对方是尾先人这般恐怖的存在，她才会来到这里。
——令尊令堂也知晓周吉是尾先人吗？
世人通常对被附身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在某些地区光是和尾先人有点交情，就会遭到孤立。尽管如此，未绪仍毫不犹豫地给出答覆。
「当然，父亲就是做这种工作的人。」
——这种工作？
小袖之手回问道。虽然没这个意思，但未绪不小心用了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
但有人从未绪的字里行间就猜出了端倪。周吉再次开口问道：
「你说你姓久我山吧，难道你父亲是——」
「没错，父亲的名字是久我山文忠。」
未绪用打断他说话的态度回答后，周吉的表情蒙上了些许阴影，看来他听过未绪父亲的名字。这也难怪，毕竟他的历代祖先都是尾先人，又是付丧神的古物店老板。
看了周吉的表情，小袖之手问道：
——您和那位久我山文忠是旧识吗？
「不是旧识，只是……」
周吉说得吞吞吐吐，可能在思考该如何解释。身为妖怪之主，他可能不太想说出这个名字。这时尾先再次冒出来插嘴道：
——小袖之手，你居然不知道啊？未免也太安逸了吧。我可是很伤脑筋啊。
——伤脑筋？尾先为何要伤脑筋？
小袖之手吓了一跳。她或许真的太安逸了，看来她虽然有常识，感觉却挺迟钝的。
——汝又在随口胡诌了哪。
——我可从来没有随口胡诌好吗！
尾先回嘴，就在双方差点爆发争执之时，周吉才终于接着说道：
「久我山家，是平安时代以来代代相传的阴阳师一族。」
——阴阳师？
小袖之手回问时，嗓音中夹杂了几分惊愕，似乎事到如今才有种不祥的预感。再怎么迟钝的妖怪，听到「阴阳师」这三个字也会心生动摇。
「没错，阴阳师，而且是以斩妖除魔维生的阴阳师一族。久我山文忠就是家主。」
——啊……斩妖除魔。
这次轮到小袖之手哑口无言了。得知未绪父亲的身份后，所有付丧神顿时鸦雀无声，连躲在纸门后方的小黑猫都莫名露出为难的表情，还卷起尾巴。
「喵……」
至此，全场陷入一股漫长的沉默。
随后所有付丧神的视线都集中在未绪身上。又经历一段沉默后，小袖之手像是要代表鵙屋所有的付丧神般向未绪提出问题。
——汝是来斩除奴等的吗？
「不是。」
未绪给出明确的否定。她不是阴阳师，而且父亲在没有接受委托的状况下，也不会随便斩妖除魔。
——那，请问阴阳师的女儿有何贵干？
「如同我方才所说，我是来请求尾先大人娶我为妻。」
在场的付丧神又安静下来，周吉也没有回答，连喋喋不休的尾先都沉默了。听到以斩妖除魔维生的阴阳师家族的女儿，说出想嫁给堪称妖怪之主的尾先人，震惊或许才是正常的反应吧。
从纸门后方只露出半张脸的小黑猫，像是再也挨不住沉默氛围般轻叫了一声。
「喵……」
＊ ＊ ＊
遵从父母的决定，是为人子女的义务。我要嫁进这个家，请您娶我为妻。
未绪不停重复这几句话，她不是嫁进门的媳妇，是主动送上门的新娘。另一方面，周吉也重复着相同的答案。
「就算你这么说……」
他看起来相当头痛，困惑至极，应该是摸不清未绪的本意吧。听到是父母谈下的婚约，他也不好断然回绝。
——真是麻烦。
尾先打着呵欠说道。好奇心旺盛的它虽然凡事都要参一脚，却马上就又会兴趣缺缺。
——把她娶进门不就好了？
而且自始至终都是那轻佻的态度。
「那可不行啊。」
周吉的态度却相当严谨。虽然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但这两者虽然是尾先人和尾先，感觉却不像主从关系。而且不是哪一方地位较高，感觉更像对等关系。
思考一阵后，周吉叹了口气说：
「只能去见见久我山文忠先生了。」
他似乎想要立刻出门，于是征求未绪的同意。
「可以吗？」
「可以。」
没理由拒绝，未绪也乐见其成。
「现在出发的话，中午前应该会到吧。」
周吉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知不觉已经过早上九点了。随后他又问未绪：
「要一起去吗？」
「不了，我已经嫁进这个家，就不能再回娘家了。」
未绪说得很强硬，因为跟周吉一起离开鵙屋就没意义了。
「这样啊。」
周吉点点头。但这不代表他接受了这件事，而是觉得直接跟父母谈比较快吧。于是未绪在玄关前行三指礼※，恭敬地送周吉出门。毕竟已经嫁过来了，这点程度的礼节是应该的。
注3：日本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礼节，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轻轻撑在地面上行恭敬之礼，通常为新婚之夜时新娘对新郎使用。
「请您路上小心。」
「嗯……嗯。」
周吉含糊地应了一声，可能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未绪。众妖怪和小黑猫也一起目送周吉出门。
因为是在寒冬时节外出，周吉穿上了日式和服外套。他的身材高挑又修长，很适合这种色调简朴的日式和服外套。
或许是长相温和的缘故，周吉明明只是小古物店的老板，看起来却不像庶民。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气质，完全不像传说中「连恶妖都会被吓跑」的恐怖尾先人。
——这么冷还要出门，麻烦死了。
尾先虽然唉声叹气，却没有要溜走的意思。它窝在周吉怀里，只从和服外套的缝隙间探出一张脸，看上去就像只怕冷的小狐狸，但或许只是因为它没办法离开附身的人类吧。
——我会感冒耶。
妖怪才不会生病。但周吉似乎对尾先随兴又聒噪的性子习以为常，没理会它的埋怨，而是向未绪说道：
「应该不会有人上门，但还是麻烦你看家了。不懂的事就去问小袖之手吧。」
居然将看家的工作交给初次见面的女孩子，还把盥洗室（厕所）和厨房的位置告诉她。虽然觉得他这样太没有警戒心了，但或许闯入有付丧神的古物店的小偷才倒楣吧。
感觉也没有客人光顾，让未绪不禁怀疑「这样真的能维生吗？」。但周吉没理会未绪的疑惑，又对小袖之手及小黑猫说道：
「有事就麻烦二位了。」
小袖之手应该是付丧神的领袖，对她说也就罢了，那只胆小的小黑猫能交办什么任务吗？实在不懂为什么要特地跟猫说话。周吉看起来虽然是个普通男人，但果然还是谜团重重。
——请放心交给奴家哪。
「喵。」
小袖之手和小黑猫也应声道，但小黑猫似乎还是很怕未绪，仍然躲在阴影处。而且还一直不肯出来，连周吉和尾先出门后都没有现身。
但它毕竟是尾先人经营的古物店的猫，似乎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八成不是普通的小黑猫吧。
「难道你是猫又或妖猫吗？」
在两人出门前，未绪自言自语地抛出这个问题，尾先便回答道：
——才不是，它是黑助。
这似乎是黑猫的名字。既然不是猫又也非妖猫，那就是普通的家猫啰？未绪看了看它的尾巴，确实只有一条，小巧可爱的尾巴只会时不时摆动几下。
「喵。」
黑助再次用回答的语气叫了一声，似乎也认同尾先对自己的介绍。
＊ ＊ ＊
周吉和尾先出门后店里顿时安静下来，连被交办事务的小袖之手也无心做生意。
——汝的白无垢礼服晾在庭院里，就看时机收进来吧。
看来当时是小袖之手帮她换上浴衣的。她又继续说道：
——奴家不喜欢白天，先去睡了，未绪姑娘也去歇息吧。
小袖之手不知何时改用亲切的方式称呼她，声音听起来也很疲倦。
就未绪所知，妖怪通常会在黑暗中活动。小袖之手虽然不到畏惧太阳的地步，但似乎也不太喜欢。
——我也要睡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睡。
——休息吧，休息吧。
——好讨厌白天啊，好讨厌。
付丧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便熙熙攘攘地离开。这个家中似乎也有小袖之手的床铺，只见她打着呵欠说道：
——有事尽管吩咐黑助哪。
把责任全丢给小黑猫后，没等未绪回答，小袖之手就轻飘飘地飞走了。
「……好好休息吧。」
目送小袖之手他们离开后，妖怪的气息就彻底消失。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所有人都对未绪毫无戒心。
周吉和尾先也是如此，让未绪有些失望。原本听说周吉是连恶妖都会被吓跑的存在，结果一点也不恐怖，对任何事的态度都很寡淡，甚至会觉得他敷衍了事。
此刻店里只剩下可说是妖怪天敌的阴阳师女儿未绪。虽然主动上门要求周吉娶她为妻，却万万没想到会临时被吩咐独自看家。
「……这样没问题吗？」
未绪轻声嘀咕道。大家都对她莫名信任，但其实她别有居心，所以很不自在。
「喵。」
唯一留在她身边的黑助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应她，但未绪听不懂猫语。黑助比刚才更接近未绪了，看来连小黑猫都对未绪相当信任。
「真的可以吗？」
「喵。」
「那我就不客气了。」
「喵？」
黑助疑惑地歪着头，未绪却没有继续说明，直接起身走向没开灯的昏暗走廊。她有任务在身，所以才会潜入鵙屋。
周吉和尾先外出，所有付丧神也都入睡，现在正是大好时机。这样就能处理父亲交办的工作了。
＊ ＊ ＊
久我山家历史悠久，始于平安时代，原本是以斩妖除魔维生的民间阴阳师。当时阴阳师多如繁星，久我山家的阴阳师实力却出类拔萃，名声甚至轰动朝廷。听说曾任官职，甚至还跟安倍晴明共事过。
后来实力依旧不减，在江户时代虽然仍是民间阴阳师，幕府却会前来征询意见。
除了提点意见之外，实际表现也很优秀。在久我山族的传家纪录中，还描述曾经斩除了对德川家恨之入骨的怨灵——也就是在关原之战※中战死的亡灵。
注4：发生在日本战国时代末期，由德川家康带领的东军交战石田三成等人组成的西军，是日本史上最著名的战役之一，被誉为「决定天下的战争」。
但久我山族人从来没有在江户时代担任官职，或许是不屑在德川家底下工作吧。
随后幕府消亡，世间文明逐渐开化，久我山家也被迫面临巨大转变，因为明治政府不但推动西化、更改历法，还开始排除陈腐思想与迷信。阴阳师也在该排除的名单之中。
明治三年（一八七○年）强行废除阴阳寮，在同年闰十月十七日，阴阳道也被视为迷信而遭到禁止。此后不得在民间宣扬阴阳道，久我山这些名家也得不到爵位。
但不管政府再怎么禁止迷信、再怎么否定阴阳师的存在，世间的怪事依旧层出不穷。
不如说西洋文化传入后，反而让新的妖怪和幽灵更为活跃，世风变得混沌不清。
如今明治时代落幕，进入大正时代，委托久我山家的人数依旧不减，连政府相关人士都曾提出请求。
只是现任家主文忠声名狼借。他狂妄自大，还会挑选委托人。除了身份显赫的权贵或有钱人，其他人连见都不肯见。
不管穷人再怎么低头请求，文忠都不放在眼里，他甚至不喜欢让庶民靠近家里。傲慢无比，总是狗眼看人低。
未绪就是文忠这种人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年纪差很多的弟弟清孝，虽然才八岁，却是久我山家的继承人。家业当然会由儿子来继承，所以他便成了下一任久我山家主，因此把未绪嫁出去也是很正常的。
＊ ＊ ＊
——真奇怪啊。
周吉走在人烟稀少的住宅区时，尾先这么说。明明是妖怪却会感到寒冷似的，完全不从和服外套中探出头来。
普通人看不见尾先，也听不见它的声音，但周吉还是希望走在人群中时尾先能安静点。毕竟被尾先搭话，周吉就会忍不住想回答，也难保附近不会出现有灵能力的人。
所幸现在四下无人，也没有非人者在窃听的气息，周吉对和服外套中的尾先问道：
「哪里奇怪？」
——每件事都很奇怪。
虽然用认真的语气回答，但尾先的认真态度永远维持不了多久，它马上就笑出声。
——既然他不肯搭理穷人，应该也不会把周吉这种人放在眼里吧。嘻嘻嘻。
它明明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却对周吉如此嘲讽。尾先的兴趣就是调侃周吉。
但尾先说得没错。鵙屋是古物店，虽然日常生活不致匮乏，却也称不上富裕。狂妄自大的男人，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连仆人都没有的小古物店？实在太不自然了。
尾先再次用原本严肃的嗓音说：
——我觉得文忠在谋算着什么。
「或许吧。」
周吉冷冷地回答。他对文忠的计画毫无兴趣，只要知道这场婚事不算数就行了。
虽然也可以把未绪赶回去，但听她说婚事是由父母决定，就必须确认清楚。对方是阴阳师家族，当然也可能和尾先人家族有某些关联。
——有企图的，可能不只文忠啊。
它指的是未绪吧。周吉知道她只是用嫁过来当借口，其实另有目的。而且就是知道这件事，才会把她留在鵙屋。
并不是为了揪出她的真面目才让她自由行动，她想怎么做都行，周吉也无意揭穿久我山父女的计画。
——明明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她的手却很粗糙啊。
尾先叹了口气这么说。它看似吊儿郎当，其实观察得一清二楚。未绪行三指礼的时候，周吉也发现了。
那是经常做煮饭、洗衣、打扫，这些需要碰水的工作者的手，不是千金大小姐的手。久我山家女儿这个身份也是假的吧。
但未绪看得见妖怪，看到鵙屋的那些付丧神也不惊讶，还能正常沟通。独自被留在满是妖怪的古物店也十分冷静，看来不是普通人。
——情况别变得太棘手就行，跟阴阳师扯上关系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明什么事也不做，这个妖怪却很怕麻烦。不想从和服外套钻出来可能也不是因为怕冷，只是打定主意不想动而已。
「无所谓，要是真的发展成那样，到时候再搬家就好。」
周吉答得有些自暴自弃。就像失去母亲时搬离本所深川那样，只要流浪到某个城镇就好。自己不管到哪都是孑然一身，也无法打进正常人类的圈子。
——既然不在乎，那就把未绪姑娘娶进门啊。
尾先似乎很喜欢未绪，其他妖怪也跟她十分亲近，但周吉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不打算结婚，他要在自己这一代结束尾先人的命运。
那样的遭遇，就让他独自承受吧。
折磨他一个人就好了。
＊ ＊ ＊
久我山家是似乎建于江户时代的日本家屋。平房式建筑，占地辽阔，看似后院的地方还有一座巨大仓库。明明是住宅区，两侧却没有其他人家，而是被杂木林包围。
周吉在连接大门的石板路上站定脚步，盯着宅邸看。
——这个家真是气派。
从和服外套探出头的尾先惊讶得瞪大双眼。明明很怕麻烦，好奇心却十分旺盛。周吉也紧盯着久我山家，房屋外观相当老旧，院子里的树也恣意生长，有种荒废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久未打理，但应该不只如此，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导致房屋看上去如此荒凉。尾先似乎也看出端倪了，用只有周吉听得见的音量笑着说：
——感觉真危险呀，嘻嘻嘻。
魔物的视线落在仓库的方向。结果周吉一句话也没说，再次迈开步伐。当他走向久我山家大门准备按下门铃时，听见了一名男子的声音。
「我正估计着你也该来了。」
随后大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缓缓开启。明明没有人，门却自行敞开了。
——这也是文明开化的产物啊。
尾先有些开心，应该觉得这是靠蒸气或电力开启的吧。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
刚刚空无一人的门后，忽然站着一名长相凶狠的男性，看上去四十多岁。
这人瘦骨嶙峋、蓄着胡，身穿银灰色大岛䌷和服，将一头灰色长发梳在脑后，感觉没有腿脚方面的问题，却拄着黄铜拐杖。他用打量的眼神看向周吉后，直接冷哼一声。
「哦，你就是尾先人啊？还真年轻。也感受不到妖力，可见没有传闻那么吓人嘛。」
他似乎将周吉当成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却没有将周吉赶走。周吉沉默了一会，那人才报上姓名。
「我是久我山家家主，文忠。」
这人就是未绪的父亲。态度傲慢，经常狗眼看人低，看来这些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我是——」
考量到登门拜访的礼节，周吉也准备报上姓名，文忠却狠狠打断他的话。
「我对你的名字没兴趣。」
文忠丢下这句话，丝毫不掩对周吉的轻蔑，但周吉早已习惯被歧视的滋味。不，不对，是在深川事件后才习惯的，也知道动怒无济于事。
此外，他也耳闻文忠这个人负评不断，所以早就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无礼了。
周吉也不是对这个男人有所期待才会来访，于是他放弃寒暄及自我介绍，准备进入正题。
「关于令嫒——」
可是……
「婚事是我和你父母决定的。我已经遵守约定了，那丫头就送给你吧。」
文忠再次打断周吉的话，用厌烦的口吻这么说，似乎想早点中断话题。
「事情谈完了，你快走吧，别靠近这间房子。」
他似乎连和周吉站在一起都不愿意，完全不掩饰对尾先人的偏见与嫌弃。他用黄铜拐杖敲打地面迅速转身，准备走回房里。
——不想讲话的话，干脆别从家里走出来啊。
尾先有些傻眼地说道。确实，周吉并没有事先约好就贸然来访，文忠大可赏他个闭门羹，却还是出来见他。或许是不想让尾先人踏进家门吧，文忠还刻意走到大门前。态度虽然无礼，性格却截然不同，感觉相当严谨。
而且前后也说不通。文忠明明讨厌尾先人，却想将女儿嫁过去，让她跟被附身的周吉结为至亲，任谁都觉得不自然吧。
此外还有其他疑点，于是周吉向想尽快回房的文忠问道：
「你说是和我父母决定的，但是跟父亲说的吗？还是母亲？」
「是你母亲。在她死于本所深川那场火灾之前约好的。」
文忠回答时没有回头，语带明显的嘲讽。他知道那起事件，而且还当成笑话看。
这种男人不可能和母亲立下约定，也没有解释他跟母亲是在哪里，又是怎么认识的。随后文忠又用强硬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是亡母的遗愿，你就心怀感激接受这门婚事吧。未绪就交给你这小子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简直就像离场前撂下的狠话。这次文忠没等周吉回答就直接走回屋内，直到最后连仆人都没出现，周吉也没能走进庭院。
文忠的身影消失后，明明没有人碰触，大门却自动关闭。尾先一句话也没说，周吉也疑惑地微微歪着头。
＊ ＊ ＊
——我累了，搭路面电车回去吧。
久我山家大门关闭后，尾先这么说。文忠离开后它又将脸钻出和服外套，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尾先很喜欢新事物。明明是生于江户时代的旧时妖怪，却热爱流行事物，还知道要从哪里获取新情报。反之，周吉一点兴趣也没有。
「浪费时间，走路回去比较快。」
靠电气行驶的路面电车很受欢迎，无时无刻都十分拥挤，连明信片都曾有过「东京名产满员电车」的主题。依据时间点不同，可能要等上一小时才能搭上车。
——我很累耶，不想走路啦。
「你根本没走吧。」
周吉揪出它的语病。尾先没有回答，反而提出其他要求。
——那你买红豆面包给我。
「红豆面包？」
——木村屋的红豆面包。
尾先用叮嘱的语气强调。它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它还开始宣传起木村屋的面包。
——那可是进贡给明治天皇的逸品啊。
无须妖怪说明，周吉也知道红豆面包。
「得排队三十分钟才买得到吧？那就是浪费时间。」
——不然买酱包（果酱面包）也可以。
这也是木村屋的人气商品，是用杏桃果酱制作的甜面包，跟路面电车一样要大排长龙。周吉点出这个问题后，尾先又回到上一个要求。
——既然都要排队，那就买红豆面包给我嘛。
妖怪似乎都对甜食爱不释手，其中最受欢迎的就属红豆面包。尾先也不例外，一逮到机会就会拜托周吉买给它。
——买红豆面包回去当伴手礼，感觉很上道耶。
「我们又不是来玩的。」
周吉拒绝后，尾先翻白眼抗议道：
——你真是个超级吝啬鬼。
「我就是吝啬。」
周吉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和尾先边走边聊。他故意放慢速度，因为觉得身后有股气息。有人跟在他后头，尾先也发现了。
——可能是盯上你怀里的红豆面包吧。
「我怀里只有你而已吧。」
周吉继续往前，周遭依旧空无一人。走到看不见久我山家的地方后，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尾先人大人。」
是年幼男孩的嗓音，听起来还带点颤抖。周吉停下脚步回过头，就看见一名年约八岁的男孩子，身上穿著作工精致的笔挺西服。
他注意到这个男孩不只是尾随自己而已，刚才也躲在久我山家阴暗处偷听周吉和文忠的对话。
——来了个小不点呢。
尾先盯着男孩的脸看。它都从和服外套探出头来了，但男孩似乎看不见魔物。
普通人看不见妖怪，但有灵能力或妖力的人，以及道行崇高的圣职者就能看得见。
或许要视日后的修行程度而定，但现在这孩子还是普通人，感受不到特殊的力量。
——看来阴阳师家也要绝后了呢，嘻嘻嘻。
尾先探头发出坏心眼的笑声。它已经知道这个男孩的身份了。考量方才去过的地点，会发现也是正常的。
「我不叫尾先人，我有『鵙谷周吉』这个名字。」
报上名后，为了慎重起见，周吉开口问道：
「你是谁？是哪一家的人？」
「那……那个，我是久我山清孝。」
预料之中的回答。他是久我山家的嫡子，那就是未绪的弟弟吧。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而且如尾先所说，他身上也没有灵能力或妖力。
「有什么事吗？」
周吉再次询问后，清孝顿时表现出想逃跑的模样，但似乎努力忍住了。他使劲站稳脚步，回答周吉的问题。
「请把姊姊——把久我山未绪还给我。」
他是为了未绪才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吧，身体的颤抖越来越明显。
他似乎知道尾先人是什么样的存在，或许是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所以非常害怕周吉。但他并没有逃跑，而是直盯着周吉。
「求求你，把她还给我。」
清孝再次说道。
「就算你说要我还给你……」
他根本没有把未绪抢走，面对清孝的要求也不知如何是好。周吉拼命动脑思考该如何回应，尾先却不顾他的苦恼擅自回答：
——才不要呢，怎么可能把得到手的东西还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