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狐狸精的女儿

  尾先人和尾先虽然不可怕,但鵙屋确实是妖怪的巢穴。她看见许多付丧神,还能感受到其他妖气,但不知道潜伏在什么地方。

  未绪看得见妖怪和幽灵,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所以才明白妖怪有多骇人。

  而且久我山家有大量古书,晒书是未绪的工作。有祖先代代相传的书,也有禁止未绪触碰的书。即使如此,未绪晒过的书依旧多不胜数。

  起初她是和一名年迈仆人共同负责晒书工作,仆人不仅教她工作,也教她识字。父母把晒书这些杂事全都丢给仆人处理,几乎不曾露面,所以未绪也有时间读书。

  当时她学到了一些知识,也曾在某本书上看过「食人之妖随处可见」。要在鵙屋进行搜索应该非常危险,如果传闻属实,小袖之手可是曾让江户化为火海的邪恶妖怪。盗窃行为一旦曝光,可能会吃不完兜着走。

  明知有风险,未绪却无法停手。这么做不是为了久我山家或父亲,此刻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弟弟的面容。弟弟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至今言犹在耳。

  「姊姊,求求你不要出嫁。」

  得知未绪要出嫁后,清孝嚎啕大哭,苦苦哀求父亲别把未绪嫁出去,父亲却无情地将他推开。

  「女人就该嫁人。」

  文忠说得并没有错。家中既有嫡子,女子就会被嫁出门。不只是久我山家,世间父母都期望让女儿嫁进条件优秀的好人家。让女儿就读女校,也是为了提高结婚对象的条件。

  未绪的情况却截然不同,根本无法指望能有个幸福的婚姻。父母没将她送进女校,还把她当成仆人使唤。不,地位可能比仆人还低。

  她在久我山家根本没有容身之处,每天都对自己被生下来这件事感到无比愧疚。

  * * *

  「这个家愿意收留你,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这是父亲的妻子美津江的口头禅。虽然该尊称她为母亲,但她不是未绪的生母。美津江也不想听未绪这样喊她,甚至不希望未绪跟她搭话。两人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生下未绪的是久我山家的女仆。她不是文忠的妻妾,只是被父亲染指才生下未绪。女仆被雇主玩弄的案例屡见不鲜,生下的孩子也得不到任何名分,这些孩子大多数都不会受到家族的认同,也有人在怀孕期间就被迫堕胎。

  这名女性之所以能生下未绪,是因为当时久我山家没有子嗣。父亲和美津江生不出孩子,所以才不惜借用仆人的肚子也想留下自己的血脉吧。父亲没有将刚出生的未绪接回家,但在东京近郊租了间房供母女居住。

  未绪不知道文忠对她的生母是否怀有情愫,也不知道母亲对文忠有什么想法,但她已经没机会问了。未绪三岁时母亲就染上传染病而过世,未绪才被接回久我山家。那就是一切苦难的开端。

  当时她才三岁,与生母共度的记忆早已模糊,但在久我山家的遭遇却依旧鲜明。

  比如美津江经常对年幼的未绪说:

  「你根本不是人,只因为你是延续香火的道具才好心收留你,所以不准忤逆我。」

  对美津江来说,未绪是窃占丈夫的狐狸精的女儿。一方面也是因为文忠和亲戚都怪她怀不上孩子吧,社会的风气总会把生不出孩子的责任归咎在女性身上。

  于是美津江将这股怨气发泄在未绪身上,凡事都对她发火。未绪受尽辱骂,有时还会被赏巴掌。

  不只是言语羞辱和暴力而已,连未绪带过来的亡母衣物都被美津江没收。而且美津江不是单纯没收而已,还会故意将汤泼在地上,再把未绪母亲的衣物扔在上头。

  「用这个把地板擦干净。」

  且如此下令。

  「可是……」

  「『可是』?狐狸精的女儿还敢『可是』啊?你想跟我顶嘴吗?」

  表情虽然像般若那般骇人,美津江的嘴角却带着笑意,彷佛开心得不得了。

  「我没有顶嘴……」

  「那就快点擦干净。」

  美津江态度依旧强硬。未绪的立场无法做出反抗,只能跪在地上将母亲的衣物当成抹布擦拭地板。浅红色的美丽衣裳染上了汤的颜色,变得脏兮兮的。

  泪水涌上眼眶,滴落到刚擦过的地板上,形成小水滩。见状,美津江满意地说:

  「这可是为你着想啊。」

  不只是嘴角而已,连声音都带着笑意。美津江用愉悦的语气向未绪奉劝道:

  「认清身份是很重要的。你和那个女人一样,都只是像抹布般低贱的人类,要有自知之明啊。往后你就继续趴在地上苟且偷生吧。」

  父亲没有为她说话,还将未绪当成不存在的空气。就算美津江对她百般打骂,父亲也不曾出言警告,根本不理不睬。

  未绪七岁时,美津江终于生下孩子,而且还是儿子。美津江的架子摆得更高了,父亲也欣喜若狂。

  「这样就不必让女仆的血脉混进久我山家了。」

  他当着未绪的面这么说。父亲从来没喊过未绪生母的名字,不是顾虑美津江的心情,应该是根本不记得。或许不是忘记,而是从一开始就不知其名。

  于是未绪连道具都不如了。继承人诞生后,就没必要把她留在这个家。如果能在这时候被久我山家逐出家门,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是一种幸福,还能让人生重新来过。

  但她没有被放逐,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或在更早之前,久我山家就日趋衰微。就算所有人都不把她当家人看待,只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再怎么不情愿也能感受到这股气氛。

  在「真正的子嗣」出生前,久我山家就开始解雇仆人,连雇佣的钱都舍不得花。如果是未绪就不需支薪,连一毛钱都不用给。不但无薪还能当作破抹布使用,就算用坏了也不必可惜。

  虽然每一天都活在痛苦之中,生活中仍有些微的救赎。美津江生下的儿子——清孝很喜欢未绪。

  「姊姊,姊姊。」

  清孝总这样喊她,应该是某个同情未绪的仆人教清孝这么喊的吧。

  虽然不能公然忤逆文忠和美津江,仍有几个仆人会袒护未绪。不但会将食物和衣物分给她,还会教她识字。未绪的个性没有出现偏差,都是他们的功劳。然而每过一段时日,仆人的数量——能袒护未绪的人也慢慢减少了。

  清孝很喜欢未绪的事,也让美津江大为光火,似乎以为是未绪在巴结清孝。某天,美津江忽然拿剪刀剪去未绪的头发。

  「这是你色诱清孝的惩罚。」

  美津江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这么说,气得两眼发直,感觉比平常更可怕。差点割伤未绪耳朵和脸颊的皮肤,剪刀还险些刺进未绪的脖子。

  动作粗暴地剪完未绪的头发后,美津江将脸凑近到能感受到吐息的距离,并在她耳边低语道:

  「敢对那孩子出手的话,我会杀了你。」

  她用只有未绪能听见的音量这么说,字字句句都带着冰冷的杀意。美津江是认真的,能感觉到她仍对未绪的生母怀恨在心。

  「你可是狐狸精的女儿,没有被温柔对待的权利,更没有幸福和结婚的权利。我看你就孤老至死吧。」

  美津江像念咒般如此呢喃。未绪根本不敢回应,美津江便将脸移开,忽然改用冷漠的语气说:

  「要是你没出生就好了。」

  或许真是如此,未绪也有同感。狐狸精的女儿不可能幸福,只能孤独寂寞地度过一生。

  * * *

  未绪十四岁时,已经没有仆人住在家里,往返通勤的仆人也只剩一两个。以前虽然有雇用园丁,但也辞退了,庭院变得破败荒凉,外人也能看出久我山家家道中落。

  或许是随着时代进步,灵异怪异也渐渐减少了吧。瓦斯灯和电灯照亮黑暗,夺走妖怪和幽灵的容身之处,越来越没有阴阳师出场的机会。

  然而黑暗并没有完全消失,仍有瓦斯灯和电灯照不到的地方。虽然算不上频繁,但依旧有人会找文忠处理案件。

  明治维新后诞生了几家暴发户,但绝大多数的有钱人都是古老望族。历史悠久的家族,物品一定会增加。

  有些「物品」有问题、有些「物品」需要驱灵,这些人虽然想处理,却不知从何下手。

  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来敲响久我山家的大门。

  * * *

  未绪十六岁时,被文忠叫了过去。以往文忠也会将工作吩咐给她,但很少将她叫到房间里,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毕竟来到这个家后,她从来没遇过一件好事。

  带着不祥的预感走进父亲的书房后,文忠忽然对她下令道:

  「你嫁人吧。」

  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女孩在十六岁出嫁并不稀奇,但未绪从来没有被视为久我山家的一分子。她还以为自己不会结婚,终生都要被久我山家当成免费仆人到处使唤。

  未绪吓得不发一语,文忠却毫不在意,迳自延续话题,似乎原本就不打算询问未绪的意愿。

  「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未绪忍不住回问,平常她连提问的资格都没有,今天却有些异常。

  「没错,有个重大任务。」

  总觉得文忠甚至想讨好未绪。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一看就知道他正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

  虽说有重大任务要交办,却没打算把内容说清楚。文忠紧闭双唇看着未绪,或许是在等她提问。

  「……请问我要嫁给谁?」

  未绪战战兢兢地发问后,文忠才终于回答:

  「我要你要嫁到尾先人家。你听过尾先人吧?」

  「听……听过。」

  未绪勉为其难地回答。虽然自己的待遇比仆人还不如,但好歹是在阴阳师家生活的人。她从久我山家的访客和经常出入的商人口中听说过尾先人的传闻,也记得仆人曾与她提过,晒书时看到的古书里也有记载。

  尾先人是既非妖怪也非人类的存在,能使唤尾先这种凶暴的狐狸。除了尾先之外,似乎还能率领妖怪和幽灵。

  这些描述都只是传说或民间故事里常听到的,但据说在一年前左右,发生了一场重大意外。尾先人在本所深川大肆作乱,将那一带的民家尽数破坏,还引发火灾造成伤亡。

  「传闻都是真的。他在本所深川待不下去,才会逃到小石川郊外。」

  要嫁到那户人家,可见不是正常的婚事。方才为了讨好未绪的语气也彻底消失,变成以往的命令口吻。

  「尾先人的名字是鵙谷周吉,你要成为周吉的妻子。」

  「……好的。」

  孩子必须跟父母决定的对象结婚,更何况未绪还是仰人鼻息的一方,自然不得违抗。就算事发突然、婚事可疑,对方还是可怕的尾先人,未绪都无权拒绝。

  文忠也不认为未绪会拒绝,但还是耳提面命地说:

  「听懂了吗?」

  「是。」

  明明什么都没搞懂,未绪还是如此回答。她就要嫁给那个既非妖也非人的「存在」了。

  女人的幸福就是步入婚姻,但对方是尾先人的话,应该是要去送死吧。

  她心想「这样也好」,因为活着也没有任何好事,死了一定会轻松不少,还可以逃离充满折磨的每一天。

  话题结束后,应该就没有其他事了吧。未绪低头准备走出书房时,却被文忠喊住。

  「站住,话还没说完呢。」

  反倒像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般,文忠压低了嗓音。

  「我不是要你成为那一家的人。」

  未绪不明所以。既然嫁过去,不就是鵙谷家的人了吗?世上或许有些父母会对女儿说「要是不开心可以随时回来」,但父亲不是这种人。

  如果想将未绪当成免费仆人尽情使唤,那就没必要把未绪嫁出去,只要拒绝婚事即可。

  看着困惑沉默的未绪,文忠用含糊不清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要你从鵙屋带个『东西』回来。」

  「意思是……」

  未绪有些存疑地看着父亲回问后,父亲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没错,我就是要你偷出来。」

  文忠的双眼布满血丝。虽然拼命佯装平静,却能明显看出他走投无路的急迫,甚至不能有片刻犹豫。

  「嫁过去之后,鵙屋就是你的家,可以随处自由走动吧?」

  这次他搬出这种自私的理由,可见是真的要未绪去行窃。

  (狐狸精的女儿。)

  被美津江咒骂的这句话又闪现脑海,萦绕许久挥之不去。真是讽刺啊,狐狸精的女儿真的要去作乱了,父亲居然想让未绪去偷东西。

  悲伤、痛苦、厌恶、良心苛责……未绪强忍涌上心头的复杂思绪,向父亲提问:

  「父亲要我带什么回来呢?」

  文忠拿起一本线装古籍,翻开书页。可能原本就想让未绪看吧,他马上就翻到要展示的那一页,并将书摊在书桌上说:

  「就是这个。」

  书上是用斑驳墨迹画成的纸制人偶图,旁边还写着疑似其名的文字。笔迹虽然算不上端整,更接近潦草凌乱的感觉,但还是勉强能读出意思。

  驱魔式王子

  未绪知道这个东西。只要知道尾先人,就一定听说过这个道具。这是远古时期被称为「太夫」的伊邪那岐流※祭司,赐给尾先人的纸人。

  注5:在土佐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领土为现在的高知县)独自发展流传,包含阴阳道要素的民间信仰。

  眼前的书上写着:只要使用这个道具,再怎么邪恶的妖怪都能驱逐。

  甚至用文言文记载了用来操控驱魔式王子的咒语,看上去很像经文,还附上注解。

  未绪查看那些用难以辨识的字迹撰写的经文时,文忠喃喃自语地说:

  「有了这个东西,就能打扫仓库了。」

  听在未绪耳中的意思是:这样久我山家——清孝就能得救了,说什么都要得到它。

  * * *

  要趁周吉和尾先不在的时候,找出驱魔式王子偷回去。

  虽然其他妖怪也在,但幸好他们都在呼呼大睡,绝对不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得赶快找出来才行。」

  未绪用告诫自己的语气低喃道。从鵙屋到久我山家有段距离,以男性的脚程也需耗费半天才能往返。况且周吉是去找父亲谈话的,所以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吧。

  但还是得绷紧神经。未绪不确定小袖之手他们什么时候会醒来,也不清楚鵙屋的房屋结构。

  从书上描绘的图像来看,驱魔式王子的尺寸不大。毕竟是纸制品,也不算太厚,可能会被夹在书籍或衣物之间,甚至陈列在古物店的店面。

  「该从哪里开始找起……」

  她从一开始就不知所措。这里虽然不像久我山家那么大,但应该也有五、六间房。

  而且这里可是尾先人和妖怪栖息的住家。就算地板下或天花板有暗室也不足为奇,也不确定是否有东西潜伏在某处。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吵醒那些熟睡的妖怪,所以还是尽量别发出声响才好。

  真正的小偷或许能找出来,但未绪只是个普通女孩,搜索房间时也一定会碰到东西或发出声响。

  「该怎么办呢。」

  她一点头绪也没有。耗着耗着,时间也一分一秒在流逝,焦虑感涌上心头,担心周吉他们马上就会回来。

  未绪停下准备迈开的脚步,感到束手无策时,脚边忽然传来叫声。

  「喵。」

  黑助来到她身边。虽然表情还是怯生生的,却直盯着未绪看,眼神也好温柔,让未绪忍不住开口提问。她觉得自己非问不可。

  「你在担心我吗?」

  黑助马上回答:

  「喵。」

  并且点了点头。虽说不是妖猫或猫又,但它似乎听得懂人类的语言。或许是跟尾先人和妖怪住在一起,慢慢学会了这种能力。人类、妖怪和猫都会被时代或环境所影响。

  「谢谢你。」

  未绪道谢后,黑助又叫了一声。

  「喵。」

  * * *

  得赶快找出纸人才行。背负着可能会吵醒妖怪的风险,未绪展开行动。

  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时,黑助也从背后小跑步跟了上来。

  「喵。」

  它似乎想一起来。虽然心里踏实不少,但未绪不想把它牵扯进来。绝对不能让这只温柔的小黑猫变成窃盗同伙,弄脏自己这双手就够了。

  「我等等要偷东西了,你还是别跟过来吧。」

  「喵。」

  黑助疑惑地歪头,似乎听不懂「偷东西」的意思。这个家可能不会用到这种词汇吧。

  脑海中浮现出周吉的面容。虽然刚认识不久,但他个性稳重体贴,尽管感到困惑,还是愿意听忽然送上门的未绪说话。在未绪受风寒差点感冒时,还借她一套美丽的和服。自己竟然欺骗了如此善良的周吉。

  「说要嫁过来是骗人的,我们的父母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约定。我只是来窃取周吉先生的纸人。」

  实际说出口后,胸口就隐隐作痛。文忠不可能替未绪谈婚事,一定是看准周吉父母早已离世,趁机编出这个谎言。明知如此却还是乖乖嫁过来的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坏蛋。但不这么做就救不了清孝,她无论如何都得拿到驱魔式王子。

  「黑助,对不起。」

  未绪向小黑猫道歉,泪水彷佛快要溢出。她从没想过欺骗他人会如此痛苦。

  这次浮现在脑海的是亡母的面容。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呢?用强硬的手段也无所谓,她希望母亲将自己带到死后的世界,这样就不用来偷东西,也不必如此煎熬了。

  「喵。」

  黑助用温柔的嗓音叫了一声,看看未绪的脸后就踏着小碎步往前走,小小的尾巴摇啊摇的。

  「……你要去哪里?」

  「喵。」

  彷佛在说「跟我来」似的。明明只是在喵喵叫而已,未绪却能感受到它的心情,真不可思议。

  「喵。」

  黑助时不时查看未绪,像领路般在走廊上前进。虽然不太明白,但未绪觉得自己应该跟过去。才一眨眼的时间,就快要看不见黑助的身影了。

  「等等我。」

  未绪迈开步伐。周吉与尾先不在,整间鵙屋悄然无声。

  * * *

  黑助在走廊上走着走着,在最里面的房间前停了下来,并抬头看向追上来的未绪。

  「喵。」

  似乎到达目的地了。

  鵙屋的外观虽然是日式建筑,内部应该算是文化住宅,还有西式的房间。黑助止步的那间房门入口也不是日式的纸拉门,而是木门。

  文化住宅的风潮是在大正时代中期以后才普及至民间。明明是近期才出现的建筑样式,眼前这扇门却老旧到像是百年前制作的,黄铜门把也有长年使用的痕迹。

  「是用老建材做的吗……」

  用拆除后的老宅梁柱来建房并不稀奇,但总觉得一百年前还不会使用这种木门。当然也可能是从长崎等地的外国人宅邸搬过来的。

  虽然读过极多的书籍,却仍有许多未知的领域。被久我山家收留后,跑腿就成了未绪唯一的外出机会,让她对世间事一无所知。

  「喵!」

  黑助对着门叫了一声,嗓音相当宏亮,感觉会把小袖之手他们吵醒。

  似乎是对这个叫声起了反应,只见门发出「叽叽叽」的声响缓缓开启。原以为房间里有人——或是「某种存在」,但门后一片昏暗,静谧无声。

  「喵。」

  黑猫看着未绪的脸叫了一声,表情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未绪却依然困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要我走进这间房吗?」

  未绪将内心的疑惑问出口后,黑助就用力点头,尾巴也跟着上下晃动,用全身表示肯定。但未绪还是百思不解。

  「擅自进房应该不太好吧。」

  明明是要来偷东西,到了关键时刻却开始心生犹豫。尽管来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未绪依旧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母亲,未绪心中想完成任务的念头渐渐打消。为了拯救清孝,她必须将纸人带回去,却对盗窃行为感到排斥。

  「喵。」

  黑助对着门后叫了一声,结果暗处竟传来声音。

  ——真是乖巧懂事的人类啊,觉得擅自进房不妥的话,我就准许你进来吧。这里是我的房间,别客气,进来吧。

  听起来像是老爷爷的声音,但显然不是人类,声音是直接传到脑袋里的。

  「您是……妖怪大人吗?」

  ——我确实是妖怪,但不是值得人类尊敬的「东西」,只是个普通的付丧神而已。

  对方用平淡的口吻贬低自己,听起来相当悲戚,让未绪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

  「那就打扰了。」

  未绪行了个礼便走进房间,黑助也一起进来。下一秒,身后的房门立刻关闭,四周变得漆黑无比。

  房内没有窗户,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明明在家哩,却有种被扔到黑夜中的感觉。

  这样根本无法走动。未绪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时,脚边传来了黑助的叫声。

  「喵。」

  声音听起来像在寻求依靠,或许是在拜托未绪「快点开灯」吧。猫是夜行性动物,但被人类饲养之后,也会渐渐变得习惯在白天活动。何况黑助还是性情胆怯的小黑猫,当然会害怕昏暗的地方。

  「喵……」

  黑助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还要小。它一直窝在未绪脚边,却将身体紧贴着未绪不肯离开。

  疑似这间房主人的妖怪似乎也感受到黑助的胆怯,声音立刻传来。

  ——喔喔,这样啊,原来你怕黑啊。

  随后油灯才亮了起来。鵙屋应该已经通电了,但这间房似乎还是用煤油灯。

  电灯虽已普及,油灯也没有消失。家家户户悬挂的灯泡数量不多,喜欢使用煤油灯的人也不少。久我山家也是使用油灯。

  擦拭油灯也是未绪的工作,她总会跟其他仆人一起擦拭。父亲和美津江不会来检查这种会让手变得脏兮兮的工作,因此未绪能从仆人们口中得知五花八门的世间事。看到未绪被父母亲视如敝屣,仆人们都十分同情,因此很照顾她。所以未绪才能好好活下来,也能稍稍听闻天下事。

  「喵!」

  彷佛是感应到周遭变亮,黑助精神抖擞地叫了一声。或许是因为刚才还是一片漆黑,未绪觉得煤油灯的亮度有些刺眼,顿时有些晕眩。

  等眼睛习惯光线后,她才看清这个房间主人的身影。眼前是一个宽度大约七十公分的细长木箱,有个圆形镜头突出在外。未绪知道这个物品是什么。

  「您是……幻灯机大人吗?」

  ——别叫我「大人」啦,但你答对了,呵呵呵。

  幻灯机说话了,还发出几声干笑,嗓音和说话方式果然都很像老爷爷。

  顺带一提,幻灯机这种机械就是投影机的前身,会利用油灯将描绘在玻璃片上的图案投影在屏幕上。

  虽然是进入明治时代才普及至民间,但早在江户时代就会用「影绘眼镜」这个名称介绍幻灯机了。

  在明治二十年代是孩子们的日常玩具,相当流行。明治时代的代表性小说家,樋口一叶的小说《青梅竹马》中也有提及,可谓风靡一世。

  ——现在就只是落伍的破铜烂铁啰。

  幻灯机轻声低喃。幻灯机确实已被电影所取代,如今人们都沉迷于电影世界。

  未绪年纪轻轻却知道幻灯机,是因为在久我山家的置物间看过复满尘埃的机械。

  「喵。」

  黑助像是要安慰幻灯机般叫了一声。虽然才刚认识这只小猫,但它的叫声总是能抚慰未绪的心。

  * * *

  不愧是栖息在尾先人店铺里的付丧神,幻灯机也有特殊力量。他用顺便自我介绍般的口气说道:

  ——我能让人类看见他们想看的画面,但仅限于已经发生的往事。

  「是像业镜那样吗?」

  未绪说出阎罗王拥有的那面镜子的名字,据说能倒映出人类生前的所作所为,还能制裁亡者。这也是未绪在晒书时学到的知识。擦拭油灯时,其他仆人也跟她聊过地狱的话题。政府虽然严禁迷信,仍有许多人深信不疑,对黄泉之事瞭若指掌。

  ——没那么厉害,也不能制裁他人,只会显示出人类的过去。

  「过去……」

  ——嗯,但也不是什么都看得见。如果没有想看的心情,就没办法显示出来。

  「想看的心情……」

  这话让未绪似懂非懂。虽有类似业镜的功能,但若见者无意,就不会显示出任何画面。

  ——百闻不如一见,我就让你瞧瞧吧。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未绪,久我山未绪。」

  未绪再次低头行礼。

  ——你可真是彬彬有礼啊,居然看得起我这种破铜烂铁,跟那只嚣张跋扈的白狐狸差远了。

  幻灯机再次称赞未绪,最后那句话却充满厌恶。不问也能猜到他是在说尾先。

  「喵。」

  黑助也表示赞同。初来乍到的未绪对尾先仍不熟悉,却能想像黑助和幻灯机被耍得团团转的模样。与其说尾先性格恶劣,应该更像我行我素的妖怪,连尾先人周吉说的话都不肯听。

  「喵。」

  黑助有些为难地叫了一声,幻灯机才再次回归正题说道:

  ——思考一下你想看的画面吧,什么都可以,我会把未绪姑娘想看的画面放出来。

  「想看的画面……」

  脑海中浮现出亡母的面容。但她手边只剩一张老照片,记忆也很模糊。

  生孩子是个大工程,养育孩子也很辛苦,听说有些女性会把亲生孩子当成「包袱」百般冷落。何况母亲生下未绪后人生就彻底变调,应该也被美津江狠狠飙骂过。

  母亲一定很后悔生下未绪吧,或许根本不爱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见母亲一面。

  妖怪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是不必具体表达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思,未绪明明没说话,幻灯机却点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

  彷佛以这句话为信号般,煤油灯顿时熄灭。明明无人碰触却忽然熄灯了,房间再次变回一片漆黑。

  「喵……」

  黑猫贴在未绪脚边瑟瑟发抖,它果然很怕黑。未绪将黑助轻轻抱起,感觉它娇小又温暖,还毛茸茸的。

  「没事没事。」

  「喵。」

  黑助安心地叫了一声。或许它不是胆小,只是害怕寂寞而已。

  ——开始啰。

  幻灯机说完,就听见「喀哒喀哒」的声响,随后放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发射的光线宛如要划破黑暗。

  墙上不知何时贴了一片黑幕。光线打在上头缓缓形成画面,显示出一名年轻女性。

  「……妈妈。」

  未绪低喃道,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黑幕上出现了只在照片中看过的母亲,她抱着婴儿,正在安抚不停哭闹的孩子。

  画面传出了声音,是依稀残留在记忆中的母亲的声音。

  不必哭得这么伤心呀,你会幸福的,一定会非常幸福。

  这不是幻听。

  黑幕上的母亲说话了,语气中充满祈求。幻灯机似乎连当时的声音都能重现。

  「喵。」

  黑助发出微弱的叫声,可能知道正在哭闹的婴儿就是未绪。它用提问的神情看向未绪,未绪却无法回答,眼神完全离不开黑幕上的母亲。

  播着播着,画面忽然转变,似乎跳到了好几年后。黑幕上显现出脸颊消瘦的母亲,应该是罹患传染病的时候吧。她躺在又扁又硬的被褥上,或许是临死前的画面。

  母亲的脸色非常难看,呼吸也很急促,尽管痛苦不堪,嘴里却总呢喃着想对未绪说的话。

  对不起,没办法陪你一起长大。对不起,身为母亲却无法继续守护你。

  我死了以后,一定会跟神明再三祈求,让未绪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年幼的未绪不在她身边,或许是担心未绪也染上传染病吧。虽然知道这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但她仍忍不住喊出声来,对显现在黑幕上的母亲哀求道:

  「拜托带我一起走,把我带到死后的世界吧。」

  母亲祈求未绪幸福快乐,结果却事与愿违。未绪觉得世上根本没有神。

  自己不可能变得幸福,未绪也很明白这一点,只能流着眼泪再三说着「好想去死后的世界」。她真的好想跟母亲一起死去。

  母亲的画面消失后,房内的灯也没有亮起,依旧昏暗一片,或许是顾虑未绪的心情才决定如此吧。大概是眼睛习惯黑暗了,感觉周遭的景物比刚进房间时看得更加清楚。

  未绪到底哭了多久呢?经过几分或几十分钟后,幻灯机才语带歉疚地说:

  ——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他对惹哭未绪一事耿耿于怀。原来妖怪也会这么温柔啊。未绪的心情比跟父亲和美津江待在一起时还要平静自在。

  「喵。」

  黑助发出微弱的叫声,像在跟未绪道歉,也像是看到女孩哭泣而不知所措。

  未绪再次想起周吉。周吉将这套和服拿给自己时碰到了指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胸口又微微苦涩起来。来到鵙屋后,自己就变得好奇怪,又哭又笑,又沮丧又振作,忙得不可开交。

  在黑暗中能感受到幻灯机无精打采的模样,因为把未绪惹哭了,所以他相当气馁。

  未绪想尽办法吞下眼泪,对这位温柔的付丧神说:

  「这不是多管闲事,请不必跟我道歉。」

  这是真心话。虽然很悲伤,但母亲的声音好温暖,而且深爱着自己。能跟母亲在一起,当母亲的孩子,都让她觉得好幸福。多亏幻灯机的帮忙,她才会有这些想法。

  「谢谢你。」

  未绪开口道谢,泪水也已经干了。

  * * *

  ——看到你的母亲,让我想起了陈年往事。

  幻灯机开口说道。感觉不像是在说给未绪听,而是在自言自语。

  ——虽说是陈年往事,但也是最近发生的事,大概一年前吧。

  「一年前……」

  之所以反覆呢喃,是因为未绪猜到了些许端倪。周吉大概也是在一年前惹出乱子,听说他在本所深川大肆作乱,将那一带的民家破坏殆尽。

  这件事一直让未绪耿耿于怀。父亲将周吉形容成冷酷残暴的怪物,世间也谣传尾先人相当恐怖,至少来访久我山家的那些人如此深信。

  但实际见到周吉后,却感受不到丝毫恐怖,他看起来反而是个善良好人,还总是被尾先耍得团团转。小袖之手、幻灯机和其他妖怪都不害怕周吉。

  谣言总是会不胫而走,但这跟听到的内容也差太多了。就算是误传,周吉也绝对不会是冷酷残暴的男人,虽然才刚认识没多久,未绪还是能明白这一点。

  但一年前似乎真的发生了某些事。虽然挂着古物店的招牌,却压根没有在营业,周吉身上也隐约散发着自暴自弃的氛围。

  ——鵙屋原本位在本所深川,周吉的祖先在江户时代曾于鵙屋工作,当时是经营献残屋的生意。

  幻灯机用忆当年的口吻这么说。父亲手边的线装本中,也记载了尾先人是从深山村落流浪到江户的事。

  不知是代代都用同样的名字,还是碰巧而已,从深山流浪到江户的男人也叫「周吉」。他隐瞒尾先人的身份,以商家家仆的身份讨生活,能力相当出众。

  ——明治维新后,武士逐渐绝迹,献残屋也慢慢消失,但鵙屋原本就是古物店,因此还是继续做生意。

  明治时代后鵙屋就不再雇用家仆,只靠家族经营店铺。但周吉三岁时父亲就染上疫病死了,是常见的死因。

  ——毕竟人类很快就死了嘛。

  幻灯机的声音有些落寞,还说周吉的母亲也是身体虚弱,总是卧病在床。

  ——最后连母亲都死了。

  「周吉先生的母亲,也是因病过世吗?」

  当时西班牙流感大为流行,还有伤寒及流行性脑炎(俗称嗜睡症)等疾病肆虐,但周吉母亲的死因并非患病。

  ——如果是的话,就不会逃到这个城镇了吧。

  幻灯机如此回答。虽然是有些耐人寻味的答案,他的嗓音却十分消沉。

  「喵。」

  黑助的叫声也有些凄楚,周吉和他母亲似乎发生了某些悲伤至极的事。

  ——你已经是周吉的妻子了吧。

  或许是听其他付丧神说的,幻灯机已经知道未绪嫁进来的事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说谎。但要是被赶出这个家,她就再也找不到纸人了。

  未绪没有回答,幻灯机也没有对未绪的态度起疑,继续说道:

  ——那或许也该让你知情。

  「喀哒喀哒」的声响再度响起,黑幕上显现出过去那些往事。

  故事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感觉却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江户时代发生的事。

  这是江户的城镇逐渐消亡、被新时代所吞并的纪录。

  * * *

  画面出现了写着鵙屋、献残屋的招牌。镇上的木造建筑栉比鳞次,未经铺整的道路扬起阵阵尘土,绑着发髻的人们熙来攘往。

  过去鵙屋做生意时,屋号是用汉字标示。早在周吉的祖先流浪到江户前就在营业了,也就是土生土长的江户商人。

  周吉的祖先被雇用为鵙屋的家仆,不久后和鵙屋的独生女成婚。虽然他隐瞒自己是尾先人,还是有人发现他的身份。明明被歧视也不足为奇,但那些人却假装没发现。可能是因为当地有很多流浪者,有几项隐情也不算什么。

  于是就这样平安无事地传承了一代又一代,日子过得和平又安稳,可谓幸福美满。

  但江户幕府被明治维新推翻后,江户的城镇风貌骤变。不但被改名为东京,武士遭到驱逐,新住民也增加了。

  当时属于新政府中心的萨摩和长州有许多人移居到本所深川,和自古就居住此处的江户人反目成仇。治安越来越差,纷争也层出不穷。

  即使如此,鵙屋仍继续营业。趁着明治维新的契机改回经营古物店,并改用平假名标示屋号。虽然不再雇用家仆,但进入大正时代后仍屹立不摇,继续在本所深川做生意。当时还以为鵙屋也能熬过动荡的明治时代。

  可是鵙屋却没能继续走下去。

  米价暴涨导致民众暴动的事件,被称为「米骚动」。明治时代虽然也发生过,但在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发生的那起骚动,规模跟过去截然不同。不只要派出警察,还得派出军队镇压,甚至让当时的内阁垮台。

  不只发生了群众间的武装冲突,也有一些坏蛋趁乱洗劫商家,行为跟强盗没两样。

  鵙屋也被这些家伙盯上,但他们的目标不是金钱,而是想趁此机会将尾先人逐出这片土地。尾先人和犬神这些被妖怪附身的家族,都聚集在东京以西的地区,人们也对他们怀有强烈的仇恨与偏见。

  此外,鵙屋周边也集中了许多小型店家,从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商家,和武士出身的商人们全都住在这里。

  他们绝大部分是传承了好几代的江户人,在当地也吃得开。对新住民来说,应该就像恼人的眼中钉吧。

  「把这群老废物全部铲除吧。」

  这些坏蛋在鵙屋纵火。因为忌惮尾先人的力量,所以决定用非正面对决的方式处理他们。

  * * *

  ——而且是在白天犯案。如果是晚上的话,我们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在小石川郊外的鵙屋里,幻灯机懊悔地嘀咕道。几乎所有妖怪都会在白天休眠,就算醒着妖力也很薄弱。

  不晓得那些坏蛋知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明目张胆地在大白天纵火。黑幕上的鵙屋已经陷入火海。

  幻灯机的显现方式不像动态的电影,只是将静止画面一张一张放出来,所以场面跳来跳去的,也看不出画面里那些人是谁。但或许是妖力让这些画面发出了声音,所以能掌握大致情况。

  看着看着,未绪向幻灯机表达心中的疑问。

  「周吉先生不在吗?」

  投影在黑幕上的画面中没看见他的身影,也没看见尾先跟以小袖之手为首的那些妖怪。

  ——他出去收购古物了,那群坏蛋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吧。当时尾先也与他同行,不巧的是,连黑助都跟着一起去了。

  「喵……」

  黑助露出愧疚的表情。看起来虽像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但它至少一岁多了吧。或许是那种体型长不大的猫咪。

  ——身为同住在一起的妖怪,却无法阻止火灾发生,所以我们对他充满亏欠。

  「喵。」

  两位都表现出遗憾的神情。先不论幻灯机,黑猫当时还这么小,跟在身边也无力阻止火灾发生,但黑助还是对自己外出一事相当懊悔。人类碰上灾害时若只有自己幸存下来,也会产生罪恶感。

  ——当时店里只有周吉的母亲。她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下床。

  幻灯机继续描述当时情景,虽然越听越难受,未绪也无法阻止。

  因为她的目光完全移不开投影在黑幕上的那片火海。

  * * *

  鵙屋陷入火海后,那群坏蛋放声大笑。

  「这种妖怪小屋烧掉了最好,希望那群老古板的江户人也一起被烧个精光。」

  「就是说啊,太爽快啦。」

  「这样干净多了,总算把这些江户垃圾扫光了。」

  「整个江户都像垃圾就是了。」

  他们完全不把周吉和自古以来的居民放在眼里。狂笑一阵后,看似头目的男人说:

  「差不多该撤了,延烧到我们身上就不好笑了。」

  众人纷纷赞成。

  「对啊,把那些妖怪烧成炭就够了。」

  「咱们去喝酒吧。」

  「这提议真不错。」

  随后一行人便离开现场。仔细听能发现他们的声音在颤抖着,感觉是用奔逃的方式离开现场。毕竟是看准周吉外出的时机纵火,可能是担心周吉会回来吧。

  鵙屋那一带有很多屋龄老旧的木造建筑,虽然这场骚动让消防警钟大作,消防泵车也出动了,但因为建筑太过密集,车子根本进不去,灭火速度迟迟没有推进。

  周吉根本没想过自家会发生火灾,所以一开始没发现,而且也不担心。

  但消防警钟持续作响,从远方都能看到火势时,前往大河沿岸的旧武士住宅收购古物的周吉,才终于发现状况不对。

  尾先告诉他之后,他才知道起火的正确地点。

  ——周吉,鵙屋失火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周吉脸色大变。明明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却十分狰狞。

  「妈妈!」

  周吉放声大吼,用宛如疾风的速度狂奔而出。

  * * *

  尾先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脚程也是其中之一,这个能力名为「韦驮天之足」。

  韦驮天是守护伽蓝庙宇的神明,据说他曾将夺走舍利子逃跑的罗刹鬼抓捕归案。周吉能像韦驮天那样急速狂奔。

  他一转眼就回到鵙屋,眼看火势马上就要蔓延了。除了房子以外,连周遭的杂木林都燃烧起来。就算想救母亲,也得先将火势扑灭才能行动。

  周吉的母亲只是普通人,虽然嫁进尾先人家族,却连妖怪也看不见。她没有特殊能力,天生体弱多病,要是被卷入这场大火和浓烟之中,一定难以得救吧。

  「我该怎么办……」

  这时尾先从焦急的周吉怀中飞了出来,飘在空中发出邪恶的笑声。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嘻嘻嘻。

  这句话彷佛信号般,原本在鵙屋中沉睡的妖怪全都飘在尾先身后。可能是因为白天无法展现出十足妖力,许多「存在」都无法维持形体,看上去宛如暗影。

  但看到栖息之处的鵙屋陷入火海,他们都杀气腾腾,一方面也对没能阻止火灾的自己感到愤怒。

  ——竟敢做出如此狂妄之举,不可原谅。

  ——正合我意,让你们见识和妖怪作对有什么下场。

  ——把那些在鵙屋纵火的人类撕成碎片吧。

  ——我要吃了他们。

  那些妖怪急着要追杀那些坏蛋,飘在空中的尾先却阻止了他们。

  ——那种东西感觉也不好吃啊,我还是比较喜欢红豆面包,嘻嘻嘻。

  它在熊熊燃烧的烈焰前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是一年前的事,未绪还是绷紧全身。当她想将双手紧紧交握时,黑幕上显现出一位年约四十的女性,是周吉的母亲鵙谷明子。

  明子是充满梦幻气息的美丽女性。她似乎正在熟睡,没有感受到火灾。

  幻灯机说,虽然她看不见妖怪,那些妖怪还是很喜欢她。

  『喵!』

  黑幕上的画面仍是正在熟睡的明子,中途却出现了猫叫声。听起来像是黑助的声音,那叫声彷佛要划破天际。

  下一秒画面忽然转变,显现出落雷打向地面的情景,还发出轰然巨响。明明是过去的事,鵙屋的地板却为之震动。画面中的天空布满深灰色的积雨云,接着下起雨来。

  但大火并未被扑灭。虽然这场雨削弱了部分火势,火焰却开始延烧至周围的住家。

  ——轮到我出场啦,嘻嘻嘻。

  听见尾先的高声尖笑后,下一个画面是尾先如子弹般冲进周围住宅的场面。

  其他妖怪也跟在尾先身后冲进住宅,周遭还扬起雪花般的樱花花瓣,或许有樱花妖怪同行吧。

  成排住宅陆续遭到破坏。妖怪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在大肆作乱,但火灾时将周围建筑破坏的方式也被称为「除去灭火法」※。这种方法相当常见,能有效防止延烧。

  注6:将可燃烧物从火源中移除,以减低燃烧面积的灭火方法。

  随后雨势增强,火势才终于扑灭。幸亏没有酿成严重火灾,但鵙屋也被烧掉了大半。

  画面一转,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但雨已经停了。从鸦雀无声的景色中传来了周吉的声音。

  「妈妈……」

  喃喃自语的声音,听起来悲伤又嘶哑。周吉的母亲被卷入大火和浓烟,不幸罹难。

  * * *

  ——人类这种生物,真的很可怕啊。

  幻灯机播放完这段悲惨的过去后,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地说。

  ——杀了明子大人还不够,还到处散播恶劣谣言。

  「恶劣谣言?」

  ——四处散播是周吉造成了这场大火的谣言。

  未绪哑口无言。虽然知道人类是残酷的生物,可以毫不在乎地伤害或践踏他人,却没想到会做得如此狠毒。

  ——因此这起事件变成是尾先人在大肆作乱,说他利用妖怪引发火灾,将看不顺眼的人家破坏掉。

  「这不是事实呀。」

  这话不禁脱口而出。尾先他们确实破坏了那些住宅,但那是为了防止火势延烧。

  ——我知道。

  幻灯机的嗓音温柔到有些酸楚,或许是不想伤害未绪的心吧。他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但谎言这种东西,只要有人相信就会成真。

  人类只愿意相信想信任的事物,只攻击想伤害的人。再明显不过的流言蜚语,依然会有很多人相信。这些人或许根本不在乎何谓真实。

  ——明治维新后才搬过来的人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自古就住在本所深川的人相信这种谣言。

  原本跟鵙屋交情甚笃的邻居中,也有人听信这个谣言。火灾后周吉暂时过着租屋生活,却处处招人白眼。

  ——特别是那些住家被破坏的人们,不但听信谣言,还会找周吉麻烦。

  或许是想将因火灾失去家园的愤恨发泄在周吉身上,他们甚至会对周吉扔石头。

  周吉失去母亲,还被从前交情甚笃的人怀疑,心灵应该快要崩溃了吧。

  ——他没办法继续留在本所深川,不对,是不想留下来了。

  所以他才搬到小石川郊外。虽然能搬到其他城镇,但小石川离本所深川不远,通过水天宫前再走两小时左右就会到。

  只是他挂着鵙屋的招牌,却无法平复丧母及被赶出历代祖先居住地的伤痛。来到小石川后,他从来没有认真经营,客人上门也会随便打发。

  虽然有历代祖先留下的积蓄,却不足以让他游手好闲。尽管如此,周吉仍无意重新经营古物店。

  或许他想逃到遥远的地方。只要舍弃人类的生活,就不需要动用到积蓄。尾先人在人烟罕至的深山里应该也能存活吧。

  ——我也没办法鼓励周吉,是个没用的废物。

  「喵……」

  幻灯机轻声嘀咕,黑助也叫了一声。他们的声音都相当凄楚,未绪的脸颊早已挂满了泪。

  * * *

  不能再待在鵙屋、不能背叛周吉、也不想再偷取纸人,未绪不想再骗他了。

  未绪决定离开鵙屋。走出幻灯机的房间后,她直接走到店外,眼前辽阔的冬日晴空看着有些刺眼。

  「喵。」

  黑助追上来看着未绪。明明才认识不久,黑助却对她依依不舍,但未绪不能带它一起走。

  「不能跟过来。」

  未绪用告诫的语气说道,黑助还是跟在后头。未绪只好停下脚步,蹲下来劝说。

  「拜托你留在周吉先生身边。」

  黑助离开的话,周吉一定会很伤心。他已经失去母亲,又被逐出出生长大的故乡,心中一定伤痕累累,未绪不想再让他更难过了。

  「喵。」

  黑助歪着头叫了一声,感觉像在劝未绪一起回去鵙屋。这或许是未绪的愿望吧。

  她不想回家,回去之后只有痛苦的日子在等着她。但双方父母肯定也没有谈定这场婚事,所以自己没有权利留在鵙屋。

  未绪忽然想起一件事,决定请黑助捎个口信。

  「和服我先借走了。」

  她身上还穿着碎樱图样的和服。当初是穿白无垢礼服过来的,没有带其他衣物。

  直接穿回去就变成小偷了。她虽然是狐狸精的女儿,但不想偷周吉的东西。

  「我一定会归还。」

  当她对黑助再三保证时,有个影子从黑助身后延伸而出,随后又传来两道声音。

  「不必在意那件和服。」

  ——那也不是我们的东西。

  一抬起头,就看到周吉站在眼前,尾先也从黑色和服外套缝隙间钻出头来。

  未绪大吃一惊。幻灯机播放的画面确实让她看了很久,但周吉回来的时间未免也太快。

  ——我们已经去过未绪姑娘的家,也跟文忠谈过了。那个人还真讨厌耶,嘻嘻嘻。

  实际跟文忠谈话的人应该是周吉吧,但总之他们去过久我山家又回来了。周吉或许拥有未绪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早知道别说自己要嫁过来,老老实实找他商量就好了。)

  虽然这么想,但为时已晚,未绪已经撒谎欺骗了周吉。世上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

  当初自己虽然不知情,但居然是利用了周吉死去的母亲,实在差劲至极。文忠对他人的伤痛不痛不痒,实在太自私了。

  「……我要回娘家。」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或许是猜到未绪会这么说,周吉一点也不惊讶,只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这样啊。」

  但不只是点头同意而已。周吉伸手拿出不知从何而来的纸人,宛如作工复杂精细的工艺品。

  「这是……」

  未绪不禁开口问道。看到那个纸人,她便知道那就是驱魔式王子。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东西,却一尘不染、纯白无瑕,感觉还散发着神圣高洁的清净气息。

  「把这个带回去吧。」

  「咦……」

  「你需要这个纸人吧。」

  未绪无言以对,原来周吉早就知道未绪要来偷取纸人。

  ——文忠知道怎么用吗?

  尾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这么说后,周吉用沉稳的语气回答道:

  「别担心,只要把纸人贴在仓库大门上,应该就能发挥封印的效果。」

  最后那句话是说给未绪听的,是在教她如何使用,看来周吉也知道那个仓库的秘密了。拜访久我山家后,他发现了仓库的危险。

  * * *

  就算是阴阳师家族,也会生出平庸无才之人。文忠没有阴阳师的素质,妖力和灵能力也近乎于零,顶多只能像魔术师那样开关门窗。

  儿子清孝也完全继承了文忠的血脉,即使妖怪近在眼前也没有任何感觉。

  讽刺的是,继承阴阳师才能的只有未绪一人。她能看见妖怪和幽灵,能感受到类似死者的遗念。日子过得越辛苦,她的能力就越发敏锐。

  父亲似乎有察觉到未绪的特殊能力,却装作没发现,或许是不想承认自己连女仆的女儿都不如。反之,美津江却完全没发现,似乎也不知道何谓阴阳师。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有人上门委托处理怪事,文忠也无法解决。但他无法拒绝世家望族的委托,他们也是仗着文忠无法推辞才会来到久我山家。此外,文忠也没有心力拒绝上门的工作。

  「您先寄放在这里吧。」

  每当有人带「物品」上门,父亲总会这么说。对委托人来说,能解决掉烫手山芋自然是件好事,所以都会开心地托付文忠保管「物品」。「寄放」二字只不过是场面话,他们根本不会来取回物品,而是直接扔在久我山家。

  没有才能的父亲根本无能为力。虽然曾试着将物品烧毁,却连点火都做不到。不管丢得多远、沉入大海、还是埋进深山,「物品」都会回归原处。有时会回到久我山家,有时会回到委托人家里。

  这样一来也无法丢弃了。若回到委托人家中,也会被抗议言而无信。几经反覆后,可能会发现他只是平庸无能的阴阳师。

  「没办法了。」

  父亲如此低喃,便将「物品」收进仓库。那间仓库是文忠的父亲——未绪的祖父搭建的。祖父跟文忠不一样,是才华洋溢的阴阳师。

  祖父早在未绪出生之前就离世了,但直到前年都在久我山家工作的老女仆阿泷将这件事告诉了未绪。

  「老爷真的很了不起。」

  她似乎很崇敬祖父,言外之意就是「文忠跟他差远了」。那些仆人都不太喜欢文忠和美津江。

  阿泷也很同情被虐待的未绪,教了她很多事物,教未绪识字的人也是她。如果没有阿泷,未绪的生活应该会更悲惨吧。

  一想起她,未绪的心就暖洋洋的。阿泷喜欢唱歌,未绪至今仍记得她的歌声。

  阿泷也时常哼唱流行歌,比如大正四年(一九一五年)上演的轻歌剧《薄伽丘》中出现过的歌曲〈爱是温柔的野花〉。

  未绪也很爱这首歌。阿泷的歌声非常温柔,听起来就像死去的母亲在吟唱一般,所以未绪擅自把这首歌当成母亲的歌。她央求阿泷唱给她听,阿泷便把歌词教给她,两人也曾一起合唱。

  后来阿泷跟未绪聊到她从未见过的祖父,那也是久我山家面临的问题。

  「遇到无法处理的『物品』,就收进仓库里吧。」

  他下令将问题往后延。祖父可能觉得未来会生下继承他优秀才能的孩子吧。

  顺带一提,这时祖父已经染上绝症。他在病榻上对父亲再三交代,说了一次又一次。

  「但也不能将所有东西都塞进仓库,无论如何都无法处理的『物品』,一定要封印起来。」

  祖父是一流的阴阳师,但不知是太过疼爱孩子蒙蔽了双眼,还是已经老糊涂了,竟说出这种毫无意义的话来,因为文忠根本处理不了任何「物品」。

  被带到久我山家的「物品」几乎都被妖怪附身,有些历经漫长岁月还演化成付丧神。

  文忠将所有「物品」都封印在仓库里。「封印」只是好听点的说词,他只是将问题往后拖延而已。

  而且因为他不断将「物品」塞进仓库,仓库已经快爆满了,还散发出不祥的妖气,连平庸无能的文忠都能感受到。

  「不处理那间仓库,这个家就会灭绝。就算能应付到我这一代,却无法保证能撑到清孝那一代,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文忠对未绪这么说,并用自嘲的语气继续说道:

  「清孝跟我一样,都没有阴阳师的才能。」

  未绪无言以对。没想到文忠会承认父子二代都没有才能的事实,而且还发现了未绪的能力。

  这个家确实濒临灭绝,那些「物品」在不久后的将来一定会破坏掉仓库。一旦放任妖怪横行世间,阴阳师家族将颜面无光。

  不,可能在那之前,仓库里的妖怪就会把封闭他们的久我山家全族诛杀。

  未绪根本不在乎阴阳师家的颜面,文忠和美津江被妖怪吃了也无所谓,但她担心清孝的安危,她无法抛下那个把自己当成姊姊仰慕的弟弟。

  清孝也没有阴阳师的才能,而且比文忠更加平凡,甚至感受不到从仓库渗出的不祥妖气。

  * * *

  ——不要交给文忠,由未绪姑娘亲自处理可能比较好。

  连尾先都一脸严肃地给予建议,能感受到它的担忧。

  未绪相当感激,所以才觉得应该婉拒。因为自己欺骗了周吉,没有资格收下纸人。

  但不把驱魔式王子带回去,久我山家就完蛋了。一旦仓库被破坏,所有「物品」都会摊在阳光下,就算没被「物品」杀害,清孝的未来也毫无指望了。要是秘密曝光,他就无法以阴阳师身份继续生活,还会被世人唾弃。

  「……我就借用了。」

  未绪收下驱魔式王子。那看起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纸人,但只要有这个就能拯救清孝,往后也能将「物品」继续封锁在仓库中。未绪自然要低头道谢。

  「谢谢。」

  周吉还没回答,尾先就开口说道:

  ——作为交换,要买红豆面包给我喔。油炸豆皮也可以,但升屋已经歇业了。

  尾先窝在周吉的和服外套中如此感叹。升屋应该是店家的屋号吧,升屋歇业一事似乎让尾先相当遗憾。

  ——从今往后,一定会有很多东西慢慢消失不见吧。

  * * *

  将纸人放进怀中,未绪就返回久我山家了。周吉帮她叫了人力车,应该能比预想中更早抵达。

  尽管如此,此刻夕阳已逐渐西斜,住宅区笼罩着日暮时分的昏暗。路上行人比平时还要少,宁静的城镇只听得见人力车前进的声响。

  久我山家映入眼帘后,未绪就向车夫说道:

  「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好的。」

  用嘶哑的嗓音回答后,看上去像老人的白发男子将人力车停了下来。周吉已经帮她付清车费了。

  (从头到尾都在麻烦他呢。)

  明明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却满脑子都是鵙屋的事。幻灯机怎么样了?黑助在做什么?尾先是不是在等未绪买红豆面包过去?

  「请多保重。」

  车夫低声说道。从年龄和英挺站姿来看,他以前可能是武士吧。幕府垮台后,许多前武士开始拉人力车讨生活。

  「谢谢你。」

  「告辞。」

  目送人力车离开后,未绪便往久我山家走去。明明顺利带着纸人回来了,未绪的步伐却沉重不已。

  但犹疑的心情至此戛然而止。未绪准备踏入久我山家大门时,竟听到了喊叫声。

  「清孝!」

  「等……等一下!别靠近仓库啊!」

  是美津江和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惨叫。这两人相当注重门面,居然会发出连屋外都能听见的吼叫声。

  未绪也慌了。光从清孝和仓库这几个字,她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清孝!」

  未绪喊着弟弟的名字,着急地狂奔过去。

  * * *

  「不必担心。」

  几小时前,尾先人在家门外的那条路上对清孝这么说。清孝是始于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名家,久我山家的后裔。

  他自幼就在学习阴阳师的知识,也会去上一般小学。能阅读简单的书籍,也听父母提过家业之事。

  所以他知道尾先人的存在,也听说过尾先人使唤可怕的魔物引发火灾,破坏城镇的恶行。

  街头巷尾甚至张贴了尾先人的通缉令,把他当成罪犯看待。

  也曾有人委托父亲消灭尾先,毕竟斩妖除魔就是阴阳师的工作。

  父亲回答「正有此意」,答应会消灭尾先与尾先人,但过了好久都没有任何行动。

  这时尾先人居然来访。清孝在阴影处听见了父亲与尾先人的谈话。

  原本他无意偷听,只是因为想借书而去了父亲的房间,但父亲不在。找着找着来到庭院时,正好听见父亲的声音。

  「婚事是我和你父母决定的。我已经遵守约定了,那丫头就送给你吧。」

  他听出父亲在说姊姊的事。虽然知道姊姊嫁人了,却不曾听闻对方的来历。

  (姊姊居然要嫁给尾先人……?)

  清孝怀疑自己听错了。父母尽管对姊姊十分冷淡,也不可能把她嫁给怪物吧。

  但他并没有听错。

  「这是亡母的遗愿,你就心怀感激接受这门婚事吧。未绪就交给你这小子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清孝紧抿双唇。

  父亲居然想把姊姊交到尾先人手上。不,是已经交出去了。虽然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但绝不能置之不理。那就只能由自己消灭尾先人,将姊姊救回来。清孝下定决心。

  不久后,看似和父亲谈完的尾先人准备回去,清孝便跟在他身后。虽然告诉自己不能害怕,清孝依然相当惧怕。尽管如此,清孝还是鼓起勇气与他搭话。

  「……尾先人大人。」

  明明下定决心要消灭他,嗓音却带着颤抖,还不小心用了礼貌的敬语,还没说话就被尾先人的气势压垮。

  男子似乎早就发现清孝了,理所当然地转过头看着他。重新这么一看,尾先人的长相相当温柔,完全不像传闻中的怪物模样。

  「我不叫尾先人,我有『鵙谷周吉』这个名字。」

  嗓音也很成熟。虽然纠正了清孝的说法,却感受不到怒意。如此一来清孝不再害怕,所以才有勇气提出要求。

  「请把姊姊——把久我山未绪还给我。」

  明明打算消灭尾先人,此时却低下头对他哀求。刚刚清孝虽被未绪的事冲昏了头,但他其实不喜欢暴力。

  「就算你说要我还给你……」

  周吉有些困惑,用清孝听不见的音量呢喃了几句后如此说道:

  「知道了,我会让她回来久我山家。」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说谎。原本清孝将周吉视为怪物,却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信任。

  「谢谢您。」

  向周吉道谢后,清孝回到家,想将姊姊会回来的事告诉父母,来到起居室却听见父母的谈话。他是在走廊上听见的,不小心又变成偷听了。

  「这样仓库的问题就解决了。未绪会把驱魔式王子带回来,只要有那个纸人,就能消灭仓库里的妖怪。」

  「那个脏兮兮的丫头难得立了大功呢。不愧是狐狸精的女儿,偷东西真有一套。」

  「但也可能会被尾先人杀掉。」

  「真的被杀的话,正好能解决掉这个烫手山芋啊。」

  听到这里,清孝就明白了。姊姊不是单纯嫁人,而是被父母派去偷东西。

  他看过父亲书房里的书籍,所以知道驱魔式王子是用来斩妖除魔的纸人。

  「……太可耻了。」

  清孝用悲叹的语气嘀咕道。虽然没有很大声,却也无意压低音量。尽管他才八岁——不,正因为已经八岁了,才无法容忍大人的肮脏行为。他觉得父母无比丑陋,卑劣至极。

  清孝的低喃声似乎传进父母的耳中,两人忽然中止谈话,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房间纸拉门便被打开。

  「清孝……」

  「这、这是误会。」

  父亲愣在原地,母亲则马上开始找借口,简直太难看了。儿女虽然要顺从父母,但有些事可不能服从,他没办法将父母的谈话置若罔闻。

  「什么误会?居然命令姊姊去偷东西,不觉得羞耻吗?」

  清孝以久我山家继承人的立场如此说道。但没等父母回答,清孝就转身往家外面的仓库跑去。

  「你要去哪里!」

  「等等!」

  虽然听见父母追上来的脚步声,但他们脚程都不快,应该追不上清孝吧。

  「我来消灭仓库里的妖怪。」

  清孝头也不回地如此宣告。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原来该消灭的不是尾先人。

  「不准去!不要靠近仓库!」

  「站、站住!不能去那里啊!」

  他听见父母惊慌失措的呼唤,却不想听进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到那种谈话了,当然不可能再顺从父母。他要以久我山家长男的身份履行正道。

  (只要把仓库里面清理干净就行。)

  清孝心想,这应该就像把杂乱无章的房间打扫干净一样吧。不用靠什么驱魔式王子,他也会想办法解决。

  清孝来到仓库前,父母还没追上来,但仓库上锁了,钥匙是由父亲保管着。清孝虽然没办法开门,但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对仓库大门大声喊道:

  「开门!」

  没有任何术法,就是放声大喊而已,明明门不可能因此就能打开,门却缓缓开启。没有完全敞开,只开了一道小孩能勉强通过的缝隙。

  「清孝!」

  「等一下!求求你、等一下……」

  父母已经追过来了,没时间犹豫,清孝彷佛被吸引般走进仓库。

  但他不是自己走进去,感觉是被某种无形之物拉进去的。

  将清孝吞噬后,仓库大门缓缓关上,发出「喀锵」的巨大上锁声。

  * * *

  文忠和美津江都没发现未绪回来,在仓库前情绪失控。

  「清孝!清孝!开门!老公,快点开门!你快开门啊!」

  美津江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父亲则将钥匙插进仓库钥匙孔。

  「等等我!我马上救你出来!」

  但钥匙却转不动,一插进钥匙孔就「啪叽」一声折断了。明明是用坚硬黄铜打造的钥匙,却像火柴棒般一折就断。

  「……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顿时面无血色。看到仓库大门再也打不开,美津江嚎啕大哭起来。

  「清孝……为、为什么……」

  仓库大门的后方寂静无声,刚刚大吼一声冲进仓库的清孝,气息完全消失了。

  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否则清孝会被咒杀。未绪立刻对父亲说:

  「我把纸人带回来了!」

  看到未绪拿出驱魔式王子,文忠才终于发现未绪回来了。

  「快给我!」

  文忠直接将纸人抢过去,一句道谢也没有。看着驱魔式王子,文忠歪着嘴唇笑了起来。

  「只要有这个,就能救出清孝了。」

  「真的吗?」

  泣不成声的美津江抬头询问文忠,彷佛紧抓着水上的浮木,眼中浮现希望的光芒。

  「是啊,当然是真的。我还记得太夫传授给尾先人的经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操纵纸人这种玩意。」

  可能是因为拿到驱魔式王子了吧,文忠的语气变得傲慢无比,方才面无血色的模样彷佛从未发生过。看到他露出嘴唇歪曲的笑容,未绪忽然慌了。

  ——文忠知道怎么用吗?

  她想起尾先这句话。周吉应该也有同样的疑惑,才会将纸人的使用方法告诉未绪。他说纸人不是用唱诵经文的方式操控,是要贴在大门上。

  但她还来不及开口,文忠就开始唱诵经文了。

  式王子 乃御幸弁才王 于日本、唐土、天竺 三国潮境处 雪津岛、寺子岛 独自扶养之 弁才王之妃……

  接着他将纸人扔向高空,驱魔式王子就像小鸟腾空飞起,开始翩翩起舞。

  作工复杂精致的纸人,轻飘飘地在空中盘旋飞舞,彷佛吸收了经文般在天空舞动。

  看起来像在优雅起舞,却能感受到驱魔式王子散发出强大的力量,每隔一秒,气氛就越发紧张。难道是尾先跟周吉预测错误,文忠其实会使用纸人吗?

  经文唱诵完毕后,父亲向驱魔式王子下令:

  「我命令你!去清除仓库里的妖怪!」

  然而却仅止于此,父亲没能成功使用纸人。只见纸人应声落地,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力量,紧张的气氛也荡然无存。

  「可恶!」

  父亲咒骂一声,气得满脸通红。罔顾自己无能的事实,转而对纸人发火。

  「开什么玩笑……这没用的垃圾!」

  文忠想践踏掉在地上的纸人时,驱魔式王子就瞬间弹了起来。

  「呜哇!」

  文忠发出惨叫试图逃开,却来不及。纸人一弹起就引发小型龙卷风,将文忠的身体卷了进去。像枯叶般被吹上天后,又重重砸在地面上。

  「唔……」

  文忠发出宛如临死前的呻吟,便动也不动。看起来并没有死,但失去了意识。

  「老……老公……」

  美津江双膝跪地,茫然地瘫坐下来,感觉也快昏倒了,再也没有力气敲打仓库大门。

  纸人不知跑哪去了。如今现场只剩下未绪能拯救清孝,但她无能为力。她只能看见妖怪而已,没有任何力量。

  未绪走向仓库,往大门另一头喊话,对那位非人的「存在」哀求道:

  「拜托……把弟弟还给我,把清孝放出来吧。」

  夕阳缓缓西沉,昏暗夜幕逐渐降临。未绪忽然感受到一丝寒意,气温正在下降,吐息也变成白烟,可能又要下雪了吧。仓库中一定更加寒冷,她好担心清孝的身体状况。

  「仓库的妖怪大人,求求您。」

  未绪再三请求,此刻她只能苦苦哀求了。门后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过了不知几分钟或几十分钟,还是听不见应该在仓库里的清孝的声音。

  再耗下去就要入夜了——她才这么想,那位非人的「存在」就开口了。

  ——献身吧。

  声音虽然含糊不清,却充满威严,听起来像是习惯下令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献身……」

  未绪低声回应,内心深处却在思考。此时仓库内再次传出声音。

  ——想救这个小鬼,就进来这间仓库吧,这样余就实现你的愿望。

  对方的意思是要未绪代替清孝,她顿时想到「祭品」这两个字。仓库里那些妖怪可能想吃掉未绪吧,只要走进仓库,她一定会马上丢了这条小命。

  但未绪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无须思考。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马上回答道:

  「没问题。」

  随后仓库大门开启,出现一道仅供未绪通过的缝隙,并像呕吐般将清孝放了出来。清孝像断线的傀儡人偶倒卧在地,一动也不动。

  ——他还没死,只是昏过去了。

  仓库妖怪说道。确实如他所说,因为未绪看向清孝,发现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这是仍有呼吸的证据。美津江喊着「清孝、清孝」,无力地往弟弟身边爬去,而父亲尚未清醒。

  ——轮到你了,你该不会还打算想逃跑吧?

  仓库妖怪用警告的语气这么说,但未绪本就无意逃跑。她能感受到夕阳越往下沉,仓库妖怪的力量就变得更强。锁头已经毫无用处,能将妖怪封印回仓库的时机早已过去。

  就算自己能逃过一劫,失去意识的清孝也会被抓回去,而且这次一定会被杀掉。会在未绪进入仓库前就将弟弟放出来,就表示妖怪轻轻松松就能要他的命。倘若违背约定,妖怪也不会手下留情,但她本来就没打算毁约。

  「打扰了。」

  未绪走进仓库。眼睛还没习惯黑暗,所以什么也看不见,里头感觉也比外面还要冷。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应该有扇小窗,缓缓西沉的夕阳光却照不进来。

  身后的仓库大门无声关闭后,周遭变得更昏暗了。眼前是一片宛如涂满漆黑颜料的黑暗,完全看不清四周的状况。

  虽然顺利进入仓库内,但她现在动弹不得。当未绪呆站在原地时,在仓库外面听见的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小丫头,你竟然真的敢进来啊,余对你表示欢迎。

  彷佛是君王向平民说话的口气。嘴上说着欢迎,嗓音中却没有半分感情。同样都是妖怪,他跟尾先、幻灯机和小袖之手却有些许差异。

  ——点灯。

  妖怪一声令下后,有个非男非女的声音回答道:

  ——遵命。

  随后便出现一道柔和微光,光源来自纸罩蜡灯,小小的纸罩蜡灯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与此同时,仓库内的景象也映入未绪的眼帘。

  「你们是……」

  她终于看出声音主人的真面目。眼前放着一座七层的雏坛,上头排列着成排人偶。雏坛最上方的男雏人偶——身着衣冠束带,长相高雅的人偶正盯着她看。

  雏人偶妖怪。

  这就是仓库妖怪的真面目。和未绪谈话的就是这个男雏人偶。

  * * *

  眼前的雏人偶摆饰虽然老旧,看上去却相当气派。下面几层放着嫁妆,往上数第四层是随从,第三层是五人乐队,第二层并排着三位宫女。

  未绪从来不曾拥有自己的雏人偶摆饰,这或许对世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物品,但光是这气派的外观,在这种状况下都能让她看得入迷。有段时期她也很想拥有一套雏人偶摆设,如今连那种心情都让她怀念不已。

  (奇怪?)

  她不禁歪头疑惑,因为没看见女雏人偶的身影,第一层只坐着刚才和她搭话的男雏人偶。虽然对雏人偶摆饰不太熟悉,但男雏女雏应该是成对的吧。

  ——小丫头,余要取你的鲜血。

  男雏语出骇人的话语,她差点尖叫出声,但咬紧嘴唇忍下来了。

  为了拯救清孝,她选择向妖怪献身,也做好被吃掉的心理准备,被吸食鲜血也是意料中的事。男雏继续说道:

  ——再过半个时辰(一小时)就日落了,在那之前余就忍一忍吧。不会很痛苦,放轻松即可。

  这表示在日落前未绪不会被杀害。男雏的嗓音中依然没有一丝情感,但性情并不残暴。可能因为是雏人偶妖怪吧,完全没有粗暴野蛮的感觉。

  除了雏人偶之外,仓库里应该还有其他妖怪,但没有人随意插话,或许妖怪们都在男雏的统率之下。未绪脑中马上浮现出一个画面,一旦她试图逃跑,这些妖怪就会蜂拥而上。

  成为妖怪的祭品虽然恐怖,未绪却也觉得如释重负。没错,如释重负。人世间太难生存了,只有无止尽的痛苦折磨。母亲离世后,她便失去容身之处。

  死了就能脱离这片苦海,离开久我山家,也不会再有人用「狐狸精」来羞辱母亲了。

  (马上就能去妈妈身边了。)

  未绪这么想,她觉得死了比较幸福。母亲的遗体被葬在城外的乱葬岗,未绪也无法葬在久我山家的墓地,应该也会被扔进乱葬岗吧。

  这样就够了。当她认定自己对人世没有遗憾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周吉的面孔,以及尾先的声音。

  ——周吉,有老婆送上门了呢,恭喜你啊,嘻嘻嘻。

  尾先应该只是随口一说,但感觉就像自己被接纳了一样,让她非常开心。周吉也对未绪很好,如果真的嫁给他,该有多么幸福啊。

  但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也见不到周吉和尾先,只求能安稳度过日落前的这段时间。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向男雏说道:

  「我有个请求。」

  ——要向余请求?说吧。

  男雏态度大方地回答,认真聆听未绪的说词。言行举止相当高贵,实在不像会吸食鲜血的妖怪。

  「我能唱首歌吗?」

  未绪下定决心提问后,却陷入一场漫长的沉默。男雏的表情没有变化,但能感受到他的困惑。

  未绪也闭口不语,随后男雏回答:

  ——随便你吧。

  这或许让他不开心,但确实得到了允许。

  「谢谢。」

  未绪开口道谢。男雏没有回答,倒也没有撤回许可,所以未绪开始唱起歌来。她已经决定要唱什么了,毕竟她只知道这一首歌,就是阿泷教她的〈爱是温柔的野花〉。

  未绪唱起这首温柔的歌曲——能让她想起亡母的歌曲,向人世间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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