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先人先生,余有一个请托。
脚边传来一道声音,循声望去,发现是男雏倒在脚边。正确来说是男雏的残骸,他已经失去了人偶的样貌。
男雏的身体被铁鼠咬得稀碎,勉强只留下头部和肩膀的部分,但妖力衰弱到连未绪都感知不到了,可能马上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妖怪的寿命似乎有限,也会感受到痛苦与难受。更何况男雏是仿照人类制作的人偶,感受应该比普通妖怪更接近人类。有些人偶不是妖怪,却会流下眼泪或长出头发,也有人说人偶容易被灵魂附身。
男雏发出难受的喘息,继续对周吉说:
——能不能听听……余的要求呢……
「要求?是什么——」
周吉正想追问,却杀出了程咬金。
——谁要听你的要求啊。
原来是尾先,它从文忠身上跳开,搭在周吉的肩膀上。明明不是它被要求,它却颐指气使地对男雏这么说。
——未绪姑娘可是周吉的老婆,你却对她百般欺凌,劝你还是死心吧,嘻嘻嘻。
尾先对四分五裂的男雏如此要胁,还笑得非常开心。在某种意义上,尾先比铁鼠还要邪恶,但唯独这次有人出声赞同。
——是啊,没错,你原本想杀了未绪姑娘吧。
「喵。」
小樱和黑助也赞同。确实,如果当时小樱没有出现,未绪就会被两位随从的箭矢射杀。她也没忘记弟弟清孝还被关进仓库里。
——别管他了啦。
——快回去吧。
「也是……」
周吉语气含糊地点头同意,却露出沉思的表情,而且还确实拉开距离。
如果男雏是恶妖,就算全身四分五裂依然有可能发动攻击,只有一颗头颅还能活动的妖怪也多得是。面对非人的妖怪,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可是……」
未绪嘀咕道。有件事她实在无法理解,就是那些雏人偶妖怪想对她做的事。
——小丫头,余要取你的鲜血。
男雏虽然这么说,但未绪不知道他为何想要自己的鲜血。有些妖怪确实会吃人饮血,但男雏看起来不像那种妖怪,也能沟通。未绪被铁鼠偷袭的时候,他还舍身替未绪挡下,他是为了救未绪才会变得四分五裂。
男雏肯定有隐情,有某些无可奈何的苦衷,于是未绪向周吉低头请求。
「我也拜托您,请听听男雏解释吧。」
尾先果不其然又插嘴了,说话时还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累惨了耶。
尾先在周吉肩膀上露出精疲力尽的表情,感觉无精打采,连尾巴都垂下来了。
——你有做了什么吗?
「喵。」
小樱和黑助立刻吐嘈,胆小的小黑猫也对尾先很不客气。但这点程度的吐嘈尾先根本不放在眼里。
——我做了很多事耶,还打败了文忠。
尾先说完还挺起胸膛。将父亲打伤的应该是铁鼠才对,但小樱和黑助彷佛连纠正语病都嫌麻烦,决定不再吐嘈,可能觉得搭理它只会浪费时间吧。
周吉也没理会尾先,向男雏问道:
「你有什么要求?」
周吉决定听他说几句。周吉的力量虽然恐怖,但绝对不是蛮横之人,对妖怪很温柔,对未绪也很体贴。这股善意也拯救了未绪。
——……不胜感激。
男雏开口道谢,声音却比刚刚还要小,可能快撑不住了吧,连说话都很辛苦。如果是人类,身体被咬碎的瞬间就会立刻死亡。
——您再继续开口的话,玉体会吃不消的。
红衣随从这么说。除了他以外,其他雏人偶也聚集过来,纷纷开口劝告男雏。
——少爷,别勉强自己呀。
——别再说话了。
——好好休息吧。
担心他的不是只有雏人偶妖怪而已,仓库里那些异形妖怪也都看向此处。除了落武者之外,还有瓷器、草鞋、唐伞和屏风等付丧神。
——唉呀,歇一会吧。
——少爷,您还好吗?
——可别死啊。
——少爷、少爷……
看鵙屋的妖怪就知道了,绝大多数付丧神的个性都很温和。先不论落武者,但瓷器、草鞋、唐伞、屏风这些日常生活用品的付丧神,应该都不喜欢血腥之事。他们是为了不被卷入纷争,才会到现在才现身吧。
——……让余把话说完,已经……没有时间了……
男雏这句话让仓库的付丧神纷纷噤声,应该察觉到男雏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妖怪的寿命是人类的好几倍,所以经历过太多悲伤的离别。他们承受着这些悲哀,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尾先人先生……能……能随余到仓库后方吗……
听男雏这么说,周吉点点头。
「知道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周吉自始至终都是那样温柔,他轻轻抱起动弹不得的男雏往仓库走去。现场无人阻止,雏人偶妖怪和付丧神也都默默走在周吉身后,准备跟他一起到仓库后方。
——我想早点回家耶,差不多该睡了。
尾先虽然满口怨言,却没打算从周吉的肩膀下来,应该也是要见证到最后一刻。
——真拿你没办法。
「喵。」
连小樱和黑助都跟过去了,似乎觉得跟周吉一起行动是理所当然的事,充满了宛如家人的信赖感。
未绪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想一起过去,却不想变成绊脚石,也觉得是自己害男雏变成铁鼠的饵食。
——我想应该不会再发生可怕的事了。
尾先对她这么说。虽然它还坐在周吉肩上,也没有回头,但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未绪听的。
鵙屋的所有妖怪都对无家可归的未绪相当温柔。她从不奢望自己能得到幸福,妖怪们却对她伸出援手。
而且除了尾先之外,还有另一人也对她说:
——小丫头……不,未绪姑娘……你……你也过来好吗……
男雏用恳求的语气这么说,似乎也想让未绪看看。文忠、美津江和清孝都倒在仓库外,但如果相信尾先说的话,想必不会再发生状况了,稍微离开一会应该无所谓。
「好的。」
凭自己的意志回答后,未绪也决定和周吉他们一起过去,便再次走进了仓库。
* * *
潮湿的仓库中开始上演最后一幕。虽然大门已经消失,里头还是残留着尘埃的气味,或许整间仓库都被浸染了吧。
未绪追在周吉身后走,最后也来到仓库后方。那里放了一组彷佛要融入黑暗中的暗色屏风。
彷佛是故意将它放在不显眼的地方。虽然一看就知道后方藏着某种东西,屏风另一侧却感受不到任何妖气,应该不是妖怪。
——啊……灯……
接获男雏的命令后,黑衣随从便走上前去。他低头行了个礼,走到屏风后方几秒后,周遭就缓缓亮了起来,光线相当柔和,彷佛是从和纸透出来似的。未绪第一次走进仓库时也看过这种光线,屏风后方放了一盏纸罩蜡灯。
——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尾先跳下周吉的肩膀,急急忙忙走到屏风后头,男雏和其他雏人偶妖怪也没有指责它的行为。
随后尾先从屏风探出头来,用报告的语气说:
——有个人偶娃娃在睡觉。
光凭这句话,就能猜到屏风后方藏着什么了。这就是让未绪百思不解的不自然之处。
「果然没错。」
周吉嘀咕一声,并往尾先所在位置走去,未绪和其他妖怪也跟了过去。结果看见屏风后方躺着一具雏人偶,就像被藏起来一样。
明明有这么多人靠近,这具人偶却动也不动,带着美丽的容颜躺在原地,看起来不像付丧神。
「这位是女雏吧。」
听周吉这么问,男雏回答:
——没……没错,是余的……公主……
有些雏人偶摆饰不会有三名宫女、五人乐队和随从,但一定会摆男雏女雏。明明是不可或缺的一对人偶,却迟迟没看见其中一位,此刻答案就在眼前。
——是不是死了啊?
尾先问得毫不避讳。虽然没有像尾先那样直接问出口,但未绪也有同感。
女雏不发一语地躺在那里,就像被夺走性命的人偶,彷佛没有灵魂,看起来跟其他雏人偶不一样。
——……余也……不确定……
男雏的声音细若蚊蚋,小到几乎无法听闻,不仔细听就会听不清。男雏继续用气若游丝的嗓音向周吉恳求:
——尾……尾先人……先生……能……能不能……救救余的公主……
「救?」
周吉回问时,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或许不清楚男雏的要求是什么。
——没……没错……请救救……余的……公主……
彷佛要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般,男雏开始娓娓道来。那是男雏与女雏过去幸福美满的爱情故事。
* * *
「形影不离」这四个字,或许就是为了男雏与女雏而生。
早在变成付丧神之前——自从被做成雏人偶以来,两人就在一起了。世人总让他们成双成对,在雏人偶摆饰中不可能单独只有男雏,或单独只有女雏。
历经了漫长的岁月,遗忘的事虽然很多,但有些事仍刻骨铭心。还只是人偶的时候,他就没有离开过女雏身边。
他们原本是在阿静这个女孩家中,应该是父母或祖父母为了刚出生的少女准备的雏人偶吧。第一次被摆设出来时,阿静还只是个小婴孩。
希望阿静能过得幸福。
希望阿静能与良人成婚。
雏人偶摆饰设计成婚礼的场面,就是期许女儿将来能获得美满婚姻。
那是个充满欢笑的热闹家庭。阿静也健康长大,大家都认为她一定能得到幸福。
人类的成长很快速,年幼少女长大成人后,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老婆婆。阿静终生未婚,父母死后就一个人生活。虽然不清楚她的人际关系,但阿静身边始终无人陪伴,过着孤零零的日子。
与父母同住的那个家变得老旧,家里少了人声,当然也听不见欢声笑语。偶尔能听见广播的声音,大部分都是在播放音乐。
阿静虽然年纪大了,还是很珍惜那些雏人偶,没有将他们丢掉,继续摆放在家中。
「好开心啊,今年还能见到你们。」
每年三月三日阿静都会这么说,将他们美美地摆设出来,也会轻抚雏人偶的头。
但是某一天,明明不是女儿节时期,阿静却摆出了雏人偶。她将雏人偶摆放整齐,开口说道:
「谢谢你们的陪伴,谢谢你们愿意陪在我身边。」
这就是最后的道别,隔天阿静就沉睡不醒了。隔天、再隔天,都没有醒过来。
人偶也明白人类的死亡。阿静确实死了。在雏人偶的目送之下,变成老婆婆的少女离开了人世。雏人偶认为她直到最后都是孤独一人,没能结婚,也没有得到幸福。
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也听不见广播的声音。会好好珍惜雏人偶的人已经不在了,阿静死亡的容貌却像熟睡那般安详。
雏人偶看着阿静安详的容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久好久。
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也不知道阿静跟那个家后来怎么样了。自己不知不觉变成了妖怪,还来到这间仓库。
被关进仓库后,雏人偶就有了灵魂,可以自由活动。思绪变得比人偶时期更加复杂,也能和同伴及其他妖怪说话。
仓库里还有落武者、瓷器、草鞋、唐伞、屏风等付丧神,聊着聊着才知道这里是无能阴阳师家中的仓库。人类似乎将他们当成无法为少女带来幸福的人偶,对他们百般嫌弃。
阿静确实没能结婚,但男雏没办法接受这种对待,所以对阴阳师相当气愤。
——愚蠢至极。
雏人偶的任务结束后,应该照正规流程进行人偶供养,所以只要将他们带到寺庙就能解决。
可是被丢到这里后,能成佛的机会就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对人类感到憎恨。
拥有仓库的阴阳师不但无能,还一无所知,更感受不到他对人偶和器具的尊重。
他大可破坏这间仓库,是因为女雏苦心劝慰才作罢。
——就在这里静静地生活吧。
女雏说,因为被好好珍惜过,在临死前还被摆设出来,所以她不恨人类。当时她跟其他雏人偶一样都能说话,富有生命力。
守护人类的任务结束后,就安安静静过生活。他们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就算变成妖怪,也不可能永远存在,妖怪也有寿命。
女雏说,在我们跟深爱雏人偶的阿静在来世相会之前,就在这间仓库过日子吧。
——我们来为阿静祈求冥福吧。
这句话,以及与温柔少女共度的那些回忆,打消了男雏的怒火。他转念一想,觉得对无能阴阳师发火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他和同伴们展开了全新的生活,避人耳目地偷偷住在仓库里面。
除了雏人偶以外,仓库里还有其他同伴——也就是付丧神,却没有会吃人的恶妖。有些虽然像落武者那样武力凶猛,却从未对人类怀恨在心,全都是人类擅自炒作。比如经常将没有妖力的普通人偶断定为「诅咒人偶」,碰上灾厄就说是妖怪和幽灵惹的祸。
说穿了,若妖怪真有恶意,根本不会输给这个家的假阴阳师。只要在被关进仓库前杀了阴阳师就好,而且能破坏这种仓库的妖怪也多得是。
但光是女雏还在自己身边,男雏就心满意足。与心爱之人相伴的生活幸福又美满。
所有雏人偶都祈祷往生的阿静能好好安息,连不认识阿静的仓库妖怪都跟着替她祈求冥福。
时间缓缓流逝,就算没离开仓库,日子也不无聊。因为除了女雏之外,还有三名宫女、五人乐队和随从陪在他身边,跟仓库里那些付丧神也相处融洽。
来到仓库后又过了漫长的岁月,虽然不懂人类的历法,但这段时间应该能让孩子长大成人了。某天女雏将他叫到身边,用平静的口吻诉说:
——离别的时刻似乎到了。
起初他以为女雏在开玩笑。女雏不是会随口胡诌的人,但实在太过唐突,她看起来不像受伤,也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模样。
但这并非玩笑话。只见女雏向他行三指礼,用温和的口气继续说道:
——能与少爷共度时光,能生为雏人偶,我真的很幸福。请容许我先走一步,前往来世的阿静身边。
男雏顿时心慌。
——不可以……不可以啊,公主!
男雏大喊一声奔向女雏身边,却已经无力回天。女雏维持着低头鞠躬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知何时没了气息,变回普通人偶了。
* * *
世上没有能永远存在的事物。
时间一到,就算是妖怪也会消失。一旦寄宿的器物遭到破坏,付丧神也没办法留在现世。
此外,妖怪也会成佛,这方面跟幽灵一样。只要对现世不再有任何留恋,就会与世长辞。
女雏身上没有一丝斑驳裂痕,从她最后来辞别的模样来看,就知道她已经成佛了,也看得出她早已开悟。男雏他们对阿静无法结婚一事相当懊悔,但女雏的想法不一样,认为阿静是幸福的。
现在想想,女雏不管何时成佛都很正常。如同人无法选择死期,妖怪也不确定何时能成佛。
这些他都明白,虽然明白,离别的滋味依旧难熬。他不想失去女雏。
——求求你回来啊……
男雏向动也不动的女雏如此恳求,想唤回她成佛的灵魂,但此举违背常理,往生者是不可能回来的。
这个时候,他发现了藏在仓库深处的禁书。就只是碰巧瞥见而已,或许是被男雏那句违背常理的话召唤而来的吧。
男雏看得懂人类的语言,看到禁书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不祥的气息,马上知道书上写着不可接触的禁术。
禁书很难销毁,甚至连伸手拿取都会受到诅咒。之所以藏在仓库深处,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吧。对妖怪来说也相当危险。
但男雏仍义无反顾地拿起禁书,因为他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受失去女雏的恐惧与孤独。
——少爷,那本书太危险了。
——余明白。
男雏不听侍卫随从的阻止,直接翻开书页,结果看见一行字。
将灭绝妖怪唤回现世之术
果真是禁术。书上写着:只要提供年轻女孩的鲜血,就能将之唤回到现世。一旁还写着召唤时的咒文。
两位随从顿时躁动起来,因为他们也识字。虽然比不上男雏,但他们也有文学素养,因为是仿造贵族制成的人偶。
——此言当真?
——万事皆有可能。
男雏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漠,甚至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在想像提供人类鲜血的画面。
不必举西洋的吸血鬼为例,毕竟他早就知道人血有特殊的力量。野兽或器具若沾染人血,甚至会变成妖怪。妖猫就是如此,锅岛妖猫骚动也相当有名,是饲主自杀后,猫咪舔了饲主的血,暗中为饲主报仇雪恨的故事。那只家猫甚至还得到了能幻化成女性的妖力。
只要能离开仓库,路上到处都是年轻女孩。可以命令随从用弓箭射杀,或是让武力高强的落武者去解决,也可以用五人乐队演奏的音乐将她们拐进仓库。
——可是……
男雏无法下定决心。毕竟他不是恶妖,当然会对攻击人类的行为感到抗拒,连命令随从、落武者和五人乐队都让他犹豫再三。
这时,无能阴阳师的儿子——名叫清孝的小鬼跑了过来。他在仓库都能听见主屋的争执声,所以掌握了大致状况。阴阳师已经无力应付仓库的妖怪,为了取得驱魔式王子,便将女儿嫁进尾先人的家。果然是三流阴阳师会想到的方法,一点骨气都没有。
男雏火冒三丈,其中可能也隐含了失去女雏的焦躁心情吧。如果是平常的他,根本懒得搭理清孝,偏偏这时候不想放过他。
清孝还大喊一声。
「开门!」
没有任何术法,就只是放声大吼而已,男雏却乖乖打开仓库大门。接着又命令躲在暗处的落武者,将小鬼拉进仓库。
骚动越演越烈。要是尾先人真的和这家的女儿结婚,他对清孝出手的事或许会让尾先人气得闯进仓库吧。
只要是栖息在东京的妖怪,就会知道尾先人和驱魔式王子是何许人也。除了尾先之外,他还掌管了许多妖怪。
——那不是我们能应付的对手啊。
——在尾先人出现之前赶紧逃走吧。
两位随从这么说。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男雏女雏,不是和敌人战斗。
——等等,先看看状况。
男雏决意如此。他不认为尾先人会掉进三流阴阳师设下的圈套。
逃跑并非难事,雏人偶摆饰中也有牛车和轿子,只要将女雏放上车逃出仓库就好。
但他也很挣扎,不知该不该带着无法动弹的女雏逃跑。留在仓库不怕风吹雨淋,但要是逃到外头,可能就必须餐风饮露。雏人偶很怕湿气和日光直射,不再是妖怪之身的女雏应该会撑不住。可能还会跑出虫蚁,女雏或许会因此毁坏。
正当他屏息沉思时,他听见女孩的声音。
「拜托……把弟弟还给我,把清孝放出来吧。」
尾先人似乎没有现身,来到仓库门前的反而是阴阳师的女儿。她跟那对父子不一样,能看见妖怪。
隔着门也能感受到她强大的力量,男雏才发现继承阴阳师血脉的不是父亲也非儿子,而是这个女孩。但她似乎没做过任何修行,完全不会使用这股力量。
虽然她说「把弟弟还给我」,但男雏本来就对小鬼兴趣缺缺,只是因为太烦人才吓吓他而已。男雏不想杀害毫无能力的平凡小孩,他的父亲也只是空有其名的阴阳师,连看见妖怪的能力都没有。这点程度的父子,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而且尾先人也没有现身,根本不必逃跑,只是若继续将事情闹大也非上策。当男雏准备将小鬼扔出仓库时,女孩再次向他喊话。
「仓库的妖怪大人,求求您。」
女孩以为他要杀害这个小鬼,居然将陪伴少女成长的雏人偶当成恶妖。
——无礼的臭丫头。
——把妾身当成什么了呀。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三位宫女大发雷霆,随从和五人乐队也不太高兴,似乎想立刻冲去找女孩理论。
男雏没有对这些雏人偶同伴说些什么,脑海中只有禁书里的那行字。
将灭绝妖怪唤回现世之术
听女孩这么说后,男雏心意已决,他要用这个女孩的鲜血唤回女雏。
——献身吧。
那是尊贵的雏人偶,高雅的男雏堕落成恶妖的瞬间,嘴里不断冲出狠毒的话语。
——想救这个小鬼,就进来这间仓库吧,这样余就实现你的愿望。
他将这个无罪清白的女孩选为祭品,而且这个女孩——未绪还心怀觉悟。
「没问题。」
未绪用平静的嗓音回答后便走进仓库。男雏命令她交出性命,并宣告要在日落后执行禁书记载的仪式。
未绪不但没有逃,还问能不能唱歌。男雏有些困惑地同意后,她就开始唱起歌来。那首歌好温柔,彷佛曾在往日旧梦中听过。明明是第一次听,却让男雏感到莫名怀念。
男雏想起了阿静。
又想起女雏。
那首歌让他不禁想起过去幸福美满的日子——和所爱之人共度的每日时光。
接着太阳下山,来到了宣告执行仪式的时间。
明明必须杀掉未绪,男雏的心却停留在往日时光。于是两位随从决定弄脏自己的手,代替不中用的男雏痛下杀手。
——觉悟吧。
——献出你的鲜血。
向未绪放话后,随从就放出箭矢,却没能杀死未绪。樱花精灵现身后,又出现一只妖力惊人的雷兽来拯救未绪。
男雏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对自己不必杀人感到欣慰,感觉禁书的诅咒也解除了。他甚至希望在沦为恶妖前就死在樱花精灵和雷兽手上,这样就能到女雏身边了。
但无能的阴阳师毁了这一切。他用仓库带出来的禁书,召唤出根本无法操纵的铁鼠,连妖鼠都出现了。
铁鼠攻击未绪,男雏明明没有那个能力,却选择舍身相救。
* * *
——……就不该……做这种……不习惯的事……
男雏用自嘲的语气这么说,嗓音中虽带着几分笑意,脸上却出现裂痕,彷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实在不该再继续说话了。
但就算闭上嘴也无力挽救,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你要拜托周吉做什么?
尾先继续推进话题。它明明那么怕麻烦,却把男雏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完了。或许它其实是乐于助人的妖怪,只是嘴巴很坏而已。
——你还想要未绪姑娘的鲜血吗?
小樱也插嘴说道。她藏在和服花纹中目睹了一切,所以还对男雏怀有戒心。
只要得到鲜血,确实能将女雏唤回现世,或许还能拯救即将四分五裂的男雏。但男雏没有点头。
——不……不会是……原本的……模样……余……余已经……没救了……
都变成这种状态了,男雏似乎还能读出人类的心思。尾先回答他:
——死了就变不回去啰,嘻嘻嘻。
「用法术也不行吗?」
未绪忍不住提问,这次换周吉回答她:
「就算能召回,也不会是原本的样貌,会变成另一种『异物』。性格和外貌几乎都会改变。」
——会变成可怕的怪物呢。
未绪脑中浮现出铁鼠令人作呕的模样。就连铁鼠,原先也是一位僧侣。
——禁……禁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男雏的声音变得更小声,还开始断断续续,但他的话语依然传进未绪的脑海,沁入未绪的心坎。
——如……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逝去的时间不会重来,明知如此,男雏的心却无法接受。妖怪也有心思,也会想要抗拒现实。
——听到……你的……歌声……余才……明白……一件事……
这句话是说给未绪听的。男雏接着又说,他不想做危害人类的恶妖,想以陪伴人类成长的雏人偶身份离开这个世界,想以雏人偶身份和往生的阿静再次相逢。
女雏或许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顺利成佛。与其以妖怪的身份活下去,不如以雏人偶身份和阿静一起生活。
——尾……先人……先生……
男雏喊了周吉一声,似乎要将这漫长的故事画上句点。他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吧,头部出现巨大裂痕,崩裂的状况越发严重。尽管如此,男雏还是使尽全力向周吉请求。
——能……能不能……将余……送……送往……来世呢……余不想……以妖怪……身份……想以……雏人偶身份……死去……
周吉立刻回答。
「我知道了。」
或许早就猜到男雏会这么说了吧,周吉轻轻将男雏放在女雏身边。
——……抱歉啊。
男雏如释重负地低语道,随后又向未绪说出这句话:
——未……未绪姑娘……余……余或许没有资格……要求这种事……但……但能不能……让余听听……你的歌声……
她在男雏面前只唱过一首歌,就是原本就用于辞别人世而唱的〈爱是温柔的野花〉。
——余……余想让公主……也听听……这首歌……让她知道……人……人世间……也有这么……美妙的……歌曲……
男雏的嗓音已经嘶哑到难以听清,却柔情似水,应该是想起了女雏吧。
——她早就知道了吧。
尾先一脸严肃地说。虽然听起来只像随口敷衍,男雏却笑了,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靥。
——或……或许吧……但余……还是想……请未绪姑娘……唱几句……
听男雏这么说,周吉看向未绪的脸庞。他什么也没说,未绪却明白他的想法,那双温柔的眼神道尽了一切。周吉对即将从人世间消失的雏人偶妖怪充满同情。
未绪用眼神答应了周吉,并对男雏回答:
「只要你不嫌弃,我当然愿意唱给你听。」
——谢……谢谢……你……人……人类……
于是未绪再次唱起〈爱是温柔的野花〉。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有人跟着唱和。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阿泷,以及从未谋面的周吉母亲、阿静和女雏的身影。
但愿这歌声能传进男雏的心坎。
但愿能传递给需要温柔歌声抚慰的某个人。
或许技巧并不纯熟,但这是满怀心意的歌声,是祈求所有人都能幸福的歌声。
男雏用不会干扰未绪歌唱的微弱音量对周吉说:
——尾……尾先人……先生……拜……拜托……你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破碎了,随时失去意识都不奇怪。
「好。」
周吉点点头,开始唱诵经文。有时恐怖,有时温柔的那道经文。
式王子 乃御幸弁才王 于日本、唐土、天竺 三国潮境处 雪津岛、寺子岛 独自扶养之 弁才王之妃……
纯白纸人飞进仓库中,手上没有刀,动作和缓轻柔,看上去就像在春日暖意中嬉戏的蝴蝶。
诛杀铁鼠和妖鼠时的残酷气息已经消失无踪,纸人用优雅的动作飞向男雏身边。
——在下也与您一同前去。
——到来世与阿静大人相会吧。
——还能见到公主呢。
那些雏人偶这么说。三位宫女、五人乐队和两位随从都纷纷来到男雏身边,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依然往男雏走去。
他们要从灵魂寄宿的付丧神,变回不会说话的雏人偶,回到珍惜他们的阿静身边。
虽说女人的幸福就是步入婚姻,但被雏人偶如此思念的阿静是幸福的,绝对不是不幸的女人。最后还能说出「谢谢」二字的人生,一定很幸福吧。
思念某人的心情,人类和妖怪或许是一样的吧。未绪也很想念母亲,现在也好想见她一面。
和母亲生活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脑中只剩下模糊的回忆。
但时光越流逝,记忆也被打磨得更加美丽。想见母亲的心情逐渐汹涌,未绪便把这股思绪注入歌声当中。
随后纸人飘上高空,飞得好远好远。仓库明明有天花板,却能看见夜空。月光皎洁,星辰闪烁,洋溢着光芒。
但光芒并不刺眼,而是让人联想到纸罩蜡灯的柔和亮度,也好似小时候与母亲一起看过的萤火虫光芒。
温和的光线缓缓降落,笼罩在所有雏人偶身上。那股光芒圣洁又温柔,雏人偶就像被天使的羽翼轻柔包覆。
这一瞬间,光束的亮度增强,让未绪眼前一片昏花,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她继续高歌,耀眼夺目的世界中传来了声音。
——周吉先生。
男雏喊出这个名字,不是尾先人,而是周吉先生,破碎的嗓音也恢复正常了。
——不胜感激,受您关照了。
男雏的语气相当平和,充满对人类的慈爱。这应该是他原本的声音吧。
——他们似乎也想跟您道谢。
说完,眩目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些,再次变回纸罩蜡灯那种亮度,雏人偶的身影也变得清晰。他们飘浮在空中,被摆在由光筑成的雏坛上。
原本快要四分五裂的男雏身体已恢复原状,身旁还坐着美丽的女雏。三位宫女、五人乐队及随从也都陈列在雏坛上,每个人的神情都带着骄傲。
但他们再也不会说话,妖气也消失了。他们应该如愿变回普通的雏人偶——回到与阿静生活的那段往日岁月了吧。
世上万物皆有终,生命会走向死亡,有形之物也会毁坏。诸行无常——万物流转,世间的一切皆是虚无。形塑万物的根本即是无常,雏人偶也决定终结自己的一生。
未绪唱完〈爱是温柔的野花〉,周吉唱诵的经文也告一段落。随后彷佛关闭了照明电源般,光芒尽数消散,雏人偶也消失了。
已经看不见夜空。
看不见月亮。
一切都失去光芒。
仓库天花板恢复原状,驱魔式王子轻飘飘地飞回周吉怀中。
——这样终于能回家了。
尾先打了个呵欠这么说,彷佛是在为自己能回家感到欣喜,也像在担心雏人偶是否平安返家。
——是啊,一定回家了吧。
小樱回答道,她说的是雏人偶。她的意思是雏人偶并非消失,而是回到他们深爱的阿静——以及同样深爱着他们的阿静所在的地方了吧。
这当然是周吉法术的力量。不只将他们变回人偶,还将他们送回雏人偶的归处。
「喵。」
黑助叫了一声。小黑猫看着天花板,彷佛在寻找那些消失的雏人偶。未绪也看着同样的方向,迟迟没有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