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梅瑠。洗的衣服里没有内衣啊……」
「啊，那个……内衣的话，我们商量好了自己洗的……」
「啊，啊——……这样啊。确实这样比较好」
「嗯……」
自从上次一起复习考试时发生那件事以来，时不时就会像这样，和梅瑠之间出现一瞬间的尴尬气氛。
虽然我是把那次的事当作意外来处理的，但看来还是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里留下了印记。这种影响会在言谈举止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真是麻烦啊。
我可以发誓，那件事绝对没有让我对梅瑠产生什么特别的意识。本来我就是个对男女之事保持距离的人，更何况这里是工作场所。如果我是因为这种小事就会意识过度的男人，根本就没资格在这个女生居多的地方工作。
然而，我这份誓言，又怎么可能传达给其他人呢——
「……………………」
「……………………」
两个女生一边咀嚼着我做的晚饭，一边用带着些许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梅瑠的举动。
是竹奈奈和兰香。
虽然当时的事情我已经好好解释过了，但显然她们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也难怪。换作是我，也不会轻易相信。正因如此，我只能通过行动来重新获取信任，可是……
「……总觉得有点甜蜜酸涩呢。就像之前咱跑龙套演的那部恋爱喜剧动画一样」
「哪有那么好。这分明就是情节剧里犯了一夜之错的两个人嘛」
叮叮叮叮。
每逢类似场合，总是要这样被扎几针。
「……喂。我承认是我有错在先，但差不多该适可而止了吧。这样显得你们很不淑女哦」
「在这个时代还讲男女歧视吗，前辈？」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原始人呢。难道男人就不会说讽刺话吗？」
「你们竟然承认在说讽刺话啊」
就在我强忍住叹气的时候，梅瑠在她平常坐的位置上坐下，
「是在羡慕吗？」
她用平淡的语气突然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
竹奈奈和兰香的椅子嘎吱一响。
「才……才不是那样……！」
「怎么可能啊！？我只是讨厌家里的风纪被破坏而已！」
竹奈奈略显害羞，兰香则是气得火冒三丈，两人的脸都红了起来。
而梅瑠则是一脸平静地「哦——」了一声，
「那就别在意啊」
然后用力喝了一口汤。
竹奈奈和兰香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
「你干嘛要挑拨离间啊……」
这回我实在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瑠拿起法棍，
「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能不能别为了一时兴起就搞坏职场氛围啊」
「要是你被开除了，我可以私人雇用你哦」
「那样更让人不自在好吗」
真是麻烦透了。
最糟糕的是，作为当事人的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氛围。
「咱、咱已经不在意了！」
最近才渐渐开始用稳定的第一人称的竹奈奈，慌慌张张地说道。
「咱也不觉得前辈是会轻易对女生出手的人！相反，我觉得前辈更像是会找各种理由退缩的类型！」
「喂，这是在骂人吧」
「兰姐也原谅他吧！好不好！？」
即便竹奈奈这么说，兰香依然紧闭着嘴。
她默不作声地把叉子“咔嚓”一声戳进香肠，然后“咔吱”一口咬断。
明明最近已经能相当正常地对待我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开始讨厌起男人来了。虽然这次确实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但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工作也会受到影响。
「喂，你要怎样才能消气？」
我已经觉得烦了，直接开口问道。
兰香一边咔吱咔吱地嚼着香肠，一边说：
「让我想想……首先明天的早餐就交给你了吧」
「要我一大早就来上班啊……」
「难得的机会，做点好看的吧。要做些优雅又时尚的东西。如果发到Ins上能火的话，我可以考虑原谅你」
「好好好……遵命，老板大人」
如果这种程度就能让她消气的话，倒也算便宜。
就这样想着，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份工作。但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此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
「啊，兰香！我看你的Ins了～！」
「我也看了！看起来超级好吃～！」
在早起工作结束后来到学校，今天兰香又和往常一样被同学们团团围住。
要是平时的话我根本不会在意，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同。
因为她们谈论的话题，正是刚才我在吉城寺家做的、被兰香发到SNS上的料理照片。
她要求做一顿适合发SNS的时尚早餐，但我只是把烤面包、玉子烧、培根和沙拉等普通的早餐，用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白色餐盘装盘，结果效果还挺不错的，就这样算完成任务了。
这可能看起来很敷衍，但把食物摆盘得赏心悦目也是厨师的实力所在。
事实上，兰香之前还在生气，现在却像是在说谎似的兴奋不已，从各个角度拍着照片。
话说回来，这些料理谁都能做。和专业厨师做的相比差得远了——
——本该是这样的，但是……
「啊，那个啊」
兰香对着同学们略带苦笑地说：
「那些料理，其实是——」
「没想到兰香还会做料理啊～！」
「也太完美了吧！？你到底有什么弱点啊！？」
「会火的好吗！JK能做出这种料理当然会火啊！」
没错。
而且，看来已经火得不得了了。
而且似乎大家都以为是兰香自己做的。
我再说一遍，这些料理真的再普通不过。就是烤一烤、切一切、摆一摆而已。再就是准备了一些法式餐厅那样的白色餐具，然后兰香用合适的打光和角度拍了照片。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既不是特别美味，也不是特别费工夫。
就这样居然能获得几千、几万的反响……不知道是该称赞兰香的影响力，还是该担忧SNS用户们的眼光。
不管怎样，获得这种虚名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反而让人想叹气。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只要稍微出名一点就能改变人生，结果连小学生都能做出来的料理却能火成这样……唉。
兰香应该也很困扰吧。明明不是自己做的却要背上这份功劳，被捧得比实际情况还要高——
「……嘛、嘛，是啊。我一直在一点点练习来着！」
——嗯？
「总是在外面吃也会腻嘛！偶尔也想自己做饭嘛！」
——嗯嗯？
「就是，我家不是还有妹妹们嘛？作为姐姐的我得有担当才行——」
这人在说什么呢。
明明是个一有机会就瘫在沙发上想点外卖的家伙。
「果然不会做饭的话总觉得不够格呢！」
在这里，让我介绍一下我曾经听过的某个女生说过的话：
『说什么自己做饭更省钱都是在洗脑啦。要是算上时间成本的话，直接去吃吉野家或者叫CoCo壹不是更便宜吗？所以说，自己做饭的人都是笨蛋』
要不要现在就让她被炎上一下。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看向她，而兰香则是保持着闪亮的笑容，悄悄地把视线从我这边移开了。
——没办法嘛！我也不忍心打破别人的梦想！
仿佛能听到这样的辩解声。
这就是所谓的，爱面子的人是傻瓜。
不过，我也能理解这种难以说明的氛围。反正这种事大概也就这一次，为了缓和场面稍微配合一下的话，我也不会太——
「那以后也会发料理照片吗？」
「你还会做什么呀～？好期待～♪」
「……哈哈，哈」
兰香强撑着笑容，偷偷地看向我，像是在寻求帮助。
……配合爱面子的人的人也是傻瓜。
那天傍晚——在吉城寺家的客厅里，兰香正对着我双手合十。
「拜托了！就再一次！」
「我拒绝」
我抱着双臂，用坚决的态度回答后，兰香不服气地撅起嘴。
「小气鬼……」
「不是那么回事吧。我说过不想参与欺诈行为」
「说欺诈也太夸张了吧……又不是真的在说谎吧？」
「不都一样吗。看到的人都会以为是你做的」
兰香难为情地闭上了嘴。
看来还是有做错事的自觉的，这倒不错。
「可是，那我该怎么说嘛……难道现在要坦白说那些不是我做的所以以后不会再发照片了吗？」
「那是最好的，不过以你的能力应该能想到其他搪塞的方法吧」
「那么多人都在期待呢……你应该也不会觉得不快吧……？」
「我会啊。虽然不是有意的，但毕竟是欺骗了别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真固执……」
「总比怯懦好吧」
兰香还是一脸不满。
虽然我很欣赏她想要回应粉丝期待的心情，但这种手段实在太不妥当了。她用什么手段倒是与我无关，但如果要滥用我的技术，那就另当别论了。
正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墙上的显示屏突然亮了起来。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这样做不太好吧？兰香～』
出现了一个金发女高中生的插画。是菊莉。
『这不和那个一样嘛。就像那些冒充神画师的账号是自己的，还给人发私信说「因为跟朋友说过了所以请在这个时间发布画作」的小屁孩一样。靠这种方式赚点赞有什么意义嘛～？』
「我知道的啦！所以才说就再一次嘛！」
『那现在放弃不就好了』
我凝视着这位用悠闲的语气说着大实话的来自异次元的长女。
『……怎么了？君永君。难道陷入真爱了～？』
「我在想你也能表现出姐姐的样子啊」
『喂，本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姐姐哦』
因为她平时就是个只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的麻烦长女，所以这次还真有点感动。
兰香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我可是……日本第一的女高中生哦」
她用恳切的语气对我说道。
「我不想让大家失望……。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如果大家期待着那样的我的话，我想尽可能保护那个形象。所以，拜托了！就再一次就好！」
兰香深深地向我鞠躬。
那个兰香——那个讨厌男人、曾经毫不讲理地把我赶出去的兰香——居然几乎要给我下跪似的朝我深深鞠躬。
对她来说，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
重要到能让她对一个令她不快的人如此低头……
「……唉」
我叹了口气，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
「就再一次啊……」
瞬间，兰香抬起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嗯！真的太谢谢了！」
在一旁，菊莉小声『唉——』了一声，
『说到底还是太心软了啊。后果自负哦～？』
这个二次元年长者的忠告，我真该好好听进去的。
后来我就是这么想的。
「呐，关于下一道料理。能不能用意大利面做点像样的？不用太贵的食材，用速冻食品组合一下就行。听说国外最近这种很流行呢——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然后再加点配料让它看起来高级一点！就这样拜托啦～！」
被哄骗的我真是个傻瓜。
什么就再一次，完全就是个弥天大谎。
之后兰香总是找各种理由让我做菜。有时提出给报酬，有时就用雇主的身份来威胁我。甚至有时假装让我正常做晚饭，然后偷偷把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
当然，每次我都要说她几句。
而每次，兰香都会这样回我：
「反正大家很快就会腻的！等点赞数减少了就马上停！」
她这样说，却已经快两周过去了。
五月已过半，梅雨季的脚步渐渐临近。然而不等梅雨锋面的到来，我的心情就已经如同瓢泼大雨般阴郁。
当然，兰香在做的事情其他姐妹们也都注意到了。
「兰姐可是彻头彻尾的数字至上主义者呢。既然找到了『摇钱树』——不对，是『点赞树』，那当然不会轻易放手啦」
竹奈奈带着苦笑这样评论道。
「想停就该停下来。织见也不好，总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梅瑠一脸无奈地这样评论。
我也对自己感到失望。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种能对错误之事直言不讳的类型。
可现在呢？不知不觉就被兰香的气势带着走了。这不就和我所厌恶的那种随波逐流的墙头草——同而不和的小人一样了吗？
「所以你是为这事烦恼啊。还真是少见呢」
在学校食堂靠窗的吧台座位上，三鹰松叶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
我吃完学校食堂最便宜的清汤乌冬面，说：
「我才没在烦恼。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今天就跟吉城寺那家伙说清楚」
「是吗？但我认识你以来，现在的你看起来是最困扰的时候呢，君子君——让我都有点嫉妒了」
「为什么啊。有什么好嫉妒的？」
「此时此刻，你的脑子里一定全是兰香的事吧？作为自诩是你最好朋友的我来说，这可真令人羡慕啊」
「应该说是唯一才对吧」
我从没见过三鹰和其他人说话。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个女性朋友会不会是只有我能看到的幻觉——虽然她穿着校服，但到底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甚至是不是真的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都说不清楚。
「真是的——占据他人的脑子，有那么有趣吗？要是我的话，大概会感到过意不去，或者觉得恶心吧」
「当然有趣啊。在SNS上发自己的照片、发可能会火的帖子、发表一些稍微激进的观点，说到底不都是因为能在他人心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很有趣吗？」
「你说的是承认欲求吧？真是难以理喻……」
「我觉得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种需求哦——比如说君子君，你也是」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喝了口自助饮用水，把空杯子放在桌上。
「我才没有什么承认欲求。我只有想要磨练自我的欲望」
「是吗？被吉城寺家的姐妹们夸奖料理时，你从来没有感到高兴过吗？被感谢打扫时，没有获得过满足感吗？」
「……………………」
「像现在这样向我倾诉牢骚——说到底，不也是因为想要别人理解你的感受吗？这难道不是承认欲求吗？」
「……你啊……果然，没有朋友吧」
「有啊。就是你」
三鹰用手撑着脸颊靠在桌上，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
「而且，你能意识到刚才那种说法会引起他人反感，不正说明你理解承认欲求吗——同样的，对兰香酱的事情也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顺着她？」
「你自己也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吧。你现在只是想否定我说的话而已」
我皱着眉头抿紧嘴唇。
「……少说点大道理。这样真的会没朋友的」
「那可太糟糕了。要不要请你吃炸鸡？」
「别想用钱留住我」
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我直接从学校去了吉城寺家。
虽然有时会和竹奈奈一起回家，但今天是一个人。宽敞的客厅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只留下四姐妹昨晚生活的痕迹。明明说过用过的马克杯不要放在桌子上的。
我把书包放在墙边，正要开始收拾有些凌乱的玻璃茶几，墙上的显示屏突然自己开机了。
『君永君，早上好～』
「应该说下午好，或者勉强也能说晚上好了。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在我们这行，不管几点都是早上好哦。早安密～』
好像VTuber们经常用自己名字玩谐音梗来打招呼。菊莉的笔名＆网名是《栗木密》，那招呼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不过据我所知，这家伙好像从来没用过这种打招呼方式吧。
我看着墙面显示屏上方的摄像头，说：
「你经常看这个客厅吗？」
『我可没那么闲，只是偶尔看看而已』
「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啊……」
『别做什么色色的事哦～？』
菊莉故意发“嘻嘻”的笑声。
『那么，我要去准备直播了』
「今天也要直播吗？昨天不是刚播了很久」
『主播的秘诀就是尽量每天直播哦。拜拜～』
然后，啪的一声，显示屏关掉了。
每天直播的同时还要做插画师的工作吗……
梅瑠也是每天直播，但那是作为职业玩家活动的一部分。但是菊莉（注：KIKURI）——栗木（注：KURIKI）密的直播并不总是关于插画，反而游戏、闲聊和企划类的直播占多数。在这基础上还要兼顾插画师的工作，即便是外行人看来也觉得很辛苦啊。
看起来像是家里蹲，没准却意外地是个充满活力的化身。
明明笔名起得那么随便。只是把『KIKURI』重新排列成『KURIKI』……
然后，我把积攒在厨房的餐具塞进洗碗机开机，接着去二楼的脱衣间收集要洗的衣物。
虽然只是一天的量，但三个人的衣物也积累了不少——说到这里，各位可能会问还有一个人去哪了，那是因为菊莉的房间里有单独的浴室，听说衣物也在那边洗，所以我从没见过。我越来越觉得她就像是显示屏里的存在一样。
自从梅瑠开始自己洗内衣，我终于不用再看到姐妹们的内衣了。这样一来分类衣物也轻松了些，洗衣服的速度也快了。虽然本来也就是往洗衣机里一扔的事。
之后，为了准备晚饭，我淘米倒进电饭煲，趁着等米煮熟的空档，打算给客厅简单地吸个尘。
梅瑠的房间也该打扫了。只要一周不管，就会立刻变成丛林般混沌的空间。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玄关的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我回来啦～」
回来的是兰香。理所当然地，她穿着校服，一手提着书包。
兰香看到我后，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随意脱掉乐福鞋，快步走进我所在的客厅。
「君永！正好啊」
「……什么事？」
虽然对她那过分愉快的笑容感到不妙，我还是问了。
「关于下一次料理，我在想是不是该拍视频了。收到很多这样的要求呢。只要不拍到你的样子，就只拍平底锅和锅子的话——」
我略微皱眉，这次终于明确地说道：
「我拒绝」
正高兴地说着计划的兰香的话戛然而止。
看她困惑地眨动着那双大眼睛，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拒绝。我不会再配合你刷赞了」
「诶？诶……？怎、怎么了，突然……」
「这不是突然。本来就说好只再一次的。是你自己擅自忘记了这个约定」
「那是……！……是这样没错……」
我把手中的吸尘器放回墙边的充电器上。
「你良心不会痛吗？你的粉丝们都以为看到的是你做的菜。明明是在欺骗他们，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才没有欺骗……！我从没说过是我做的……！」
「就算一开始不是这个打算，现在不也是在明知会被误解的情况下继续吗？这根本称不上诚实。老实说，我都怀疑你的神经是不是有问题了」
「你、你用不着说得这么过分——」
「要是真相大白的话，你的粉丝们肯定也会这么说的」
兰香紧紧地抿住嘴唇。
我带着冰冷的愤怒注视着她，说：
「我不是说非要你公开真相。只是我不会再配合了。如果你还想发料理照片，就自己练习自己做吧。这不就是除你以外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吗」
大概是因为兰香对料理没有信心吧。事实上，我从没见过她做过比泡面更复杂的料理。
但是，料理这种事，只要达到最基本要求的话谁都能做到。根本不需要天赋。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干劲和努力罢了。如果连这点劳动都不愿意付出，那兰香也就只配当这种程度的网红了。
话说完了。
电饭煲奏起了旋律。竹奈奈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梅瑠也该起床了。开始准备晚饭吧——
「——真的，不行吗？」
话音刚落。
后背突然遭到一记重击，我向前扑倒。
幸好那里铺着地毯，没什么大碍。但背上仍压着一个重物，动弹不得，我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转成仰面朝天的状态。
兰香，正骑在我身上。
她双手撑在我脸颊两侧，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在做什么？」
即便强忍着动摇质问她，兰香依然纹丝不动。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像个边哭边辩解的孩子一样，断断续续地吐出话语。
「你说的都对……。这我明白。但是……大家都期待着。都在渴求着。渴求我……成为那个万能的超级女高中生」
「所以……那你就该自己练习做菜啊。我做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品质会变差的啊！可能会暴露之前的不是我做的……」
「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我气得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不就是因为意外走红就得意忘形了吗！现在不过是尝到恶果了而已！全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没有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义务！」
「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没错！」
简直像个在闹脾气的小孩。
吉城寺兰香这个少女，原来这么幼稚吗？平时她可是姐妹们的主心骨，对我也是以风纪委员般的姿态相待，我还以为她是这个家里最成熟的人。
但现在却完全相反。
她就像个被父母训斥，却又不愿承认错误，一遍遍做着强词夺理辩解的孩子。在我眼里她现在就是这样。
「我要做什么……你才肯帮我？」
兰香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将脸凑近来窥探我的双眼。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我愿意做任何事……」
她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双手捧着我的脸。
丰满的胸部贴着我的胸膛。
用红润的嘴唇，湿润的声音，贪婪地讨好着。
「……好吗？不行……吗？」
于是，我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别开玩笑了！！」
我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地毯上。
随着“咚”的一声，兰香肩膀猛地一颤，仿佛被冻住般僵在那里。
「你的厌男症呢？说什么不能让男人进这个家，把我赶出去的你算什么！？遇到困难就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吗！明明你自己最讨厌这种人！！」
「……啊……」
我粗暴地推开目瞪口呆、神情恍惚的兰香。
我再也不想看到倒在木地板上的兰香的样子。
我站起身来，转过背对着她啐道：
「太肤浅了。像你这样的人——是我最讨厌的」
我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我走进厨房，默默开始工作。
*
我没有勇气跟他说话。
「前辈！有道题想请教一下……」
「行啊。哦，数学啊」
「织见，袜子只剩一只了……」
「肯定是埋在哪儿了吧！去床边找找看」
在同一个客厅里，看着妹妹们和君永说话的样子，我只能保持沉默。
我已经无法想象。
和君永正常交谈的自己……明明不久前还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现在却恍如梦中。
——太肤浅了
他厌恶的声音，他远去的背影，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无法生气。只觉得无比悲伤。
因为那正是——我自己最清楚的事实。
我无法跟君永说话。
感觉君永也在刻意避开与我对视。
竹奈奈和梅瑠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偶尔会投来关切的目光，但可能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有直接提起这事。
只有菊姐发表了评论。
『这种结果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菊姐以少有的严厉口吻责备我。
『反倒是君永君，他已经够温柔的了。换作别人早该发火了，就算不再来这个家也不奇怪。可他还是陪你演了一阵子，家政服务也照做不误。真的很懂事呢，说真的』
这次的事……完全是我的错。
我太依赖他了。尽管说了这说了那，还是认定君永会原谅我……就这么想当然了。
不知不觉间，君永在我心中变成了这样的存在。
明明之前那么排斥他。可短短两个月时间，我竟不知不觉把依赖君永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不过是和我同龄的普通高中生啊——既不是会全盘接纳我的英雄，也不是有求必应的妈妈。
当我被迫认清这一点，却又无法接受，就用了那种，卑劣的手段——
真让人厌恶。
动不动就依赖别人的自己。
肤浅的自己。
『只能尽早道歉了呢。不管怎样都只能这么做了吧』
我明白。……但是，光是道歉的话，感觉又会被认为很肤浅。
因为，我本身，还是那么肤浅……。
最终，我无法忍受和君永共处一室，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想要自信。
想要相信自己不是个肤浅、无聊的人。
否则，感觉没法继续面对明天以后的生活——
于是我像被吸引一般，拿起了手机。
*
我骑着自行车在风中穿行，离开代官山那优雅的街道，经过惠比寿花园广场，驶入错综复杂的住宅区。
在只容一辆汽车勉强通过的狭窄道路上转了几个弯后，出现了一栋在闹市区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木造二层公寓。虽然墙面上抹着灰泥，但遍布各处的裂缝无需询问房产中介就能看出建筑年代。
那里就是我现在的家。
虽然停自行车的地方在围墙里面，但我在围墙前的马路上就下了车。
因为在公寓入口处，一个熟悉的初中女生正在有节奏地颠着足球。
「志乃实，别在马路上踢球。你是小学生吗」
那个留着干练短发，穿着活像假日里的小学男生般的连帽衫和短裤的家伙，用脚背稳稳地停住了球，转头看向我。
「哦，织见君。最近回来得挺早啊」
「只是天黑得晚了而已。跟平常一样的」
「是吗？这么一说感觉晚饭时间确实提早了」
在现代社会中不是靠时钟而是靠日头高度来判断时间的这家伙，就是我的义妹——君永志乃实。
年纪比我小两岁。要是跟吉城寺家四姐妹比的话，大概和竹奈奈同龄。
作为女初中生个子算高的了，所以倒也不太让人觉得年纪小。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志乃实轻轻一踢，把足球颠到右手上。
「今天晚饭吃什么？」
「还有剩的咖喱呢」
「又来啊……」
「你不是爱吃吗」
「连吃三天也太夸张了吧」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围墙内。我把自行车塞进砖墙和灰泥墙之间那条缝隙般狭窄的空间，然后两人一起走上生锈的铁楼梯。
「爸妈呢？」
「说今天也要加班。穷忙族啊」
公司倒闭后，两人各自重新就业，一直工作到深夜。虽说两人都是前公司经营者，经验丰富，工资应该也不算太低，但是公司倒闭时留下的债务，让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多工作来还债。
我也正是为了帮他们分担一点才这样工作，不过志乃实看样子上了高中也不打算打工的样子。
这样也好。我和爸妈都在努力，就是为了不让她承受过多的辛劳。
最重要的是，她跟我不同，是有才能的人——
我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了门。
「我回来啦——」
明明知道没人在家，志乃实还是这么喊着，率先进了玄关。
我跟在后面进屋，在狭窄的玄关脱鞋。而志乃实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开了电视。
房型来说是2DK。
跟吉城寺家比起来简直像个储物间那么小，不过好歹也有私人房间（虽然是和志乃实共用的），浴室和厕所也是分开的，对我来说倒也不算很不方便。
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大概就是想要一台滚筒洗衣机，还有一个更大的冰箱。
我家的洗衣机可没有烘干功能，所以洗好的衣服都挂在窗外的阳台上。因为正对着邻居楼的墙，晾干得慢得要命。
我先去洗了手，然后对正在不停按遥控器换台的志乃实说：
「在放松下来之前先把浴室冲一下。吃完饭再做就麻烦了」
「嗯——好——」
听着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我把书包放进自己房间，把校服换成居家服。
因为经常是从学校直接去吉城寺家，所以这个时候往往就是我脱掉校服的时间。
换上简单的衬衫和卡其裤后回到起居室。电视机前已经没有志乃实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从浴室传来的水声。
好，在那家伙因为饿而闹腾之前，准备晚饭吧。
不过，就像刚才说的，今天还有咖喱剩着，所以不会太费事。在吉城寺家做饭可以自由选择食材，所以总会多花些功夫，但这边选择本来就少，所以经常能很快决定菜单。
打开冰箱，还剩着用过的南瓜。就炖这个吧。
我把南瓜丢进锅里炖着，趁这工夫去收晾着的衣服。
「织见君——。可以开始放洗澡水了吗——？」
志乃实从盥洗更衣间探出头来问道。
「可以啊。我也想早点洗」
「OK！」
搬到这公寓里已经四年……那时还是小学生的志乃实，如今也变得可靠多了——我会这么感慨，大概是因为习惯了那四姐妹的生活能力了吧。虽说志乃实偶尔也会帮忙做家务，但几乎没有我不用动手的日子。
之后，我们把热好的咖喱和炖南瓜放在茶几上，两人一起吃了起来。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浴缸的水正好烧好了，提示音响起。
「哦，织见君，澡水好了澡水好了」
「先洗完碗」
两人一起洗完碗，就移步到盥洗更衣间。
志乃实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在我面前咻地一下连里面的T恤一起把连帽衫脱了下来。
「啊，喂！不是说过别一起脱吗！」
「好啦好啦。我分开脱就是啦——」
志乃实一脸不情愿地从脱下的连帽衫里拽出T恤，接着又脱掉运动内衣、短裤和内裤并扔进洗衣篮。就这样全身赤裸地走向浴室。
「我先进去咯♪」
真是的，不管多大年纪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家伙。
我也脱掉衣服，打开浴室的毛玻璃门，志乃实已经泡在浴缸里，水没到脖子了。
「啊——，太舒服了」
看来她是不打算体谅一下辛苦工作的哥哥，自己先泡澡了。
没办法。那就先洗头和身子吧。
我打开莲蓬头，让热水从头上浇下来。
与志乃实相遇是在大约六年前——我上小学五年级，志乃实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她是被爸爸妈妈带到我所在的儿童福利院的。那时候她就是个异常亲人的孩子，仅仅因为名字相似这样的理由就缠上了我，也正是这份缘分，促成了后来的收养。
一起洗澡也是从那时就延续下来的习惯。志乃实向来活泼好动，玩到傍晚浑身是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陪着这样的志乃实玩耍的我也跟着满身泥巴，然后被妈妈一起赶进浴室——就这样一直持续下来，才有了现在这种情况。
对于一个初三女生还和哥哥一起洗澡是不是不太好，我倒也不是没想过，不过两个人一起洗能省点燃气费，而且在志乃实讨厌之前，我都会陪着她的。
「……织见君啊」
正当我哗啦哗啦地搓着头上的洗发水泡沫时，志乃实的声音在狭小的浴室里回响。
「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嗯？」
我冲掉头上的洗发水，转身看向浴缸。
志乃实双臂搭在浴缸边上，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一脸放松地抬头看着我。
「……为什么这么想？」
「这几天看你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是吗？」
「就是感觉呢。乍看之下倒是看不出来」
……不愧是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妹妹。还是说她特别敏锐？
志乃实手臂搭在浴缸边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准是跟女孩子有关吧」
「……你这不是在瞎猜吗？」
「班上的人说了，高中男生的烦恼有八成都跟女生有关」
「别散布偏见」
「总觉得很怀念呢——」
志乃实一边扑腾着水，一边说道。
「你这种氛围啊，跟第一次见面时很像呢。就是那种，在周围竖起一堵墙的感觉。特别是对女生很不擅长，对我也是一脸嫌弃的表情呢，织见君」
「既然知道就该给我留点距离啊」
确实，我曾经有过对女生非常不擅长的时期。
不，与其说是不擅长——或许说是恐惧症更贴切。无法和同龄女生说话，甚至光是靠近就会感到不安——我确实经历过这样的时期。
「那样的织见君居然在一个全是女孩子的家里当起管家来了呢——。我觉得特别感慨啊」
「不是管家是家政服务。而且房主的性别无关紧要」
话虽如此，要是还是那个时候的我，肯定是绝对无法在吉城寺家工作的。
治好我女性恐惧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君永志乃实。
和这个完全不懂察言观色的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被她各种缠着，我的女性恐惧症才逐渐得到改善。
因为我有个妹妹，所以——
每逢提起这件事，绝不是随便搪塞。实际上，如果没有志乃实的话，我大概根本无法应对在吉城寺家发生的种种事情。
「那时候的织见君啊，完全不跟人对视，一被人注意到就马上躲进房间，总是畏畏缩缩的……」
「有那么夸张吗？这样的话简直就像——」
——就像现在的兰香一样。
看着咽下最后几个字的我，志乃实露出疑惑的表情。
「简直就像——什么？」
「……不，没什么」
我一边回答，一边坐在浴室板凳上用莲蓬头打湿搓澡巾，却被从旁边伸过来的手一把抢走了。
「……？喂？」
「我来帮你搓背」
志乃实抢过搓澡巾，哗啦一声站起来，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
然后她从浴缸里出来，也不等我同意，就把搓澡巾贴在我背上。
「有点怀念呢——。以前总是这样吧」
「……主要都是我帮你搓背吧」
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我看起来很消沉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到底在为什么消沉呢。
透过眼前的镜子，看着志乃实使劲搓着我的背，我开始回想过去的事。
我……只记得一半导致自己女性恐惧症的原因。
那一半的记忆十分清晰，印象深刻。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半，总觉得还有什么理由。好像发生过什么，和女生有关的悲伤的事……
不想重蹈覆辙，感到恐惧，充满不安——被铭刻在内心空白处的那种感觉驱使着，才会躲避女生。
就像现在的兰香一样。
像那个躲避着我的兰香一样。
「织见君」
志乃实突然从背后靠过来，手臂环住我的脖子。
「要是被甩了就老实说嘛。没办法，我来安慰你好了」
「……我又没被甩」
「少来啦——。别太贪心了，现在就先拿妹妹忍耐一下呗？」
镜子里的志乃实露出得意的笑容。
原来这家伙是这么误会的啊。难怪觉得她今天特别体贴。
虽然觉得真是个烦人的家伙，但事实上我确实曾经被她这种不懂察言观色救赎过。
如果没有志乃实的话，我要怎么处理那种恐惧感，那种不安感呢？是不是会把一切都拒之门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又不像菊莉和梅瑠那样，有什么能在房间里做的事情。
兰香——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那个像是逃跑般躲藏起来的房间里，她在做些什么呢——
*
「啊，兰姐」
在家里二楼的走廊上，我被竹奈奈发现了。
「前辈做了早餐哦。不吃吗？」
「待……待会儿吃」
「这样啊……」
我匆匆从竹奈奈面前离开，溜进自己的房间。
今天是休息日。君永一大早就正常地来到家里，正常地做着家务，正常地和姐妹们说着话。
只有我变得不正常了。
没法像以前那样相处。融不进去。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即便如此，早晨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视频编辑还没做完……和班上同学去玩的地方也得考虑一下。SNS的回复也要查看，啊，对了，还有学校的作业——
各种『该做的事』和『必须做的事』在脑海中盘旋，但最终实际我做的，只是倒在床上。
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去做……没有力气……
明明知道这种时候只要动起手来就好，却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我躺在床上，目光投向手机屏幕。
也不是有什么必须回复的消息。也没心情看视频。游戏的日常也已经完成了。
于是很自然地……我在SNS的搜索栏里输入了自己的网名。
『[Lanca]小姐太可爱了～』『最近在看一个叫[Lanca]的人的视频。既可爱又有趣』
『今天会有[Lanca]酱的直播吗？』
内心渐渐被填满。视频评论区里随时都能看到这样的赞美之词，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人称赞的事实，确实能带来某种滋养。
『[Lanca]这个主播，身材也太性感了』『[Lanca]真的是JK吗。要是班上有这种的话每天都会用她当配菜』『[Lanca]，讨厌男生的人设反而更让人兴奋』
……恶心。不过，好歹算是善意的评论就勉强容忍吧。要是敢在我能看见的地方说这种话就立刻拉黑。
『最讨厌[Lanca]这种女的了。装作对男生没兴趣，却总是勾引朋友的男朋友。肯定背地里玩得很疯吧』
「……………………」
……不在意，不要在意。
赶紧往下滑动让它从视线中消失。要是在意这种程度的黑粉评论就没法继续这种活动了。这种无端指责，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遇到困难就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吗！
………………这，不是无端指责吗。
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上，自己也把脸埋进枕头。
明明应该是……讨厌男生的。在学校也好直播也好，我这样说过很多次。学校里的男生也好，用色眯眯眼神看我的网络上的男人也好，我应该全都讨厌才对。
可是，不知不觉间却只对君永网开一面……习惯了他在身边。
甚至……做出那么……难堪的事……
「……我……满口谎言……」
我再次看向手机屏幕，打开视频网站的评论区。
那里全是夸奖我的评论。黑粉的评论沉在页面最底部，不使劲往下翻根本看不到。
但是，这些人喜欢的，是被谎言包裹的我。
是那个可爱又帅气，讨厌男生却很坦率，光明正大不依赖任何人的我。
如果让大家知道真实的我是这样的……一定会像刚才那个黑粉一样指责我。
必须掩埋起来。
必须掩埋，必须隐藏。
吸收大家期待的我，把真实的我掩埋起来、隐藏起来，要变得更加、更加更加值得称赞才行。
所以忘掉吧，忘掉吧。这么多人都在夸奖我呢。没必要在意那一个黑粉的帖子。忘掉吧，忘掉吧，忘掉吧——
——最讨厌Lanca这种女的了
「…………啊啊…………」
已经，太迟了吗。
已经，烙印在心里了——
——叮咚。
手机屏幕上方出现了通知。
发件人和内容自然映入眼帘的瞬间，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君永织见：可以进你房间吗>
诶……？为什么？有什么事？
我困惑地打开聊天界面。紧接着，新的消息发了过来。
<君永织见：已读了啊。我进来了>
下一秒。
门被“砰！”地大力推开了。
君永站在那里。
我躺在床上，目瞪口呆。什、什么？什么……？君永大步走了过来。紧锁着眉头。在床边站定，像训斥问题学生的老师一样抱起双臂。我抬头看着他。他开口说道：
「——真是麻烦！」
我呆呆地张开嘴。
「……啊？」
「摆着一副明显寂寞的表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人很尴尬啊！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啊！」
突……突然搞什么啊！？
人家正一个人寂寞地伤心着，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从早上开始就躺着在干什么？」
君永说着，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手机上。
「让我看看」
「诶？啊，等一下！」
君永强行从我手里抢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不快地皱起眉头。
啊……糟了……。自搜后应用还没关掉……。
「……我就猜是这样」
君永叹了口气，长按我手机的电源键。
然后把手机收进自己口袋，单方面宣布道：
「这部手机今天一整天由我保管」
「什……什么！？」
面对这种蛮横的行为，我从床上跳起来，扑向君永。
「还给我！没有手机的话有好多事情做不了——」
「你说的做不了的事情，就是从大清早就主动搜索黑粉的负面评论，沉浸在自我伤害中吗？」
「…………唔」
面对君永直视过来的目光，我无法瞪回去。
看到这样的我，君永哼笑着说：
「总算有点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说白了就是——精神衰弱那种类型」
「……别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说这种话……。明明完全没有和女生打过交道……」
「我有个妹妹啊。你和她几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没错。我知道啊。我就是精神衰弱！
约朋友出去玩被拒绝就会感到不安，发布的视频没有火就马上消沉，明知道会受伤还是停不下来自搜，就算是色情的目光但只要是肯定也会有点开心，和认识才两个月的男生说上话就不知不觉变得依赖！
「……我知道的啊……！我就是个麻烦的女人这种事……！但是我生来就这样有什么办法！我至少没有建小号去骂人，已经足够值得夸奖了吧！」
「你是不被表扬每一个举动就不舒服吗」
「没错！我希望说一句『早上好』都能得到一句『能起床真了不起』的回应！」
「那反而是在嘲笑你吧」
君永无奈地说着，却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吉城寺……作为替你打理家务的人，作为管理你生活的人，我必须要告诉你」
「什……什么啊……」
「人类，就算没有手机也是能活下去的」
君永一脸认真地说道。
「人类之前活过的几千年，都没有这种会发光的板子——今天就让你重新体会一下这一点吧」
*
虽然我这么宣布着把兰香带出了门，但立刻就遇到了问题。
「……该去哪里好呢？」
「你根本没想好吗！？」
虽然漫无目的地朝着代官山站走去，但我这种完全没和朋友一起出门玩过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明明摆出那种得意的表情宣布完……。我特意为了和男生出门才打扮的这身该怎么办啊！」
兰香一改平时的居家装，穿着一件宽松露肩的衬衫和高腰迷你裙，一副很像街上常见的女生的打扮。
「明明说讨厌男生，这方面倒是很在意啊」
「……唔」
兰香语塞了一下，
「……这叫TPO啊，TPO。总比穿着去便利店的居家服好吧」
「我觉得穿去便利店的服装也没什么问题」
「你也太不在意了吧！」
人类，就算穿着特价大甩卖时买的衬衫和特价大甩卖时买的休闲裤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兰香别过脸，
「……我是讨厌男生。这是真的。但是，抛开那些，我还是想做个可爱的自己」
「这种感觉我很难理解」
「好比玩卡牌游戏的话就想组一副强力牌组吧。和那个是一样的」
「那个我也很难理解」
「那你到底能理解什么啊！」
嗯。确实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那不如就把这个作为主题吧。
「决定了。带我去些我完全不了解的，你想去的地方吧」
「……诶？」
「如你所知，我完全不了解女生平时都在做什么。所以教教我吧。你平时去的地方，感兴趣的地方，最喜欢的地方——都可以。不过，别考虑SNS的效果。反正也拍不了照片」
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开阔见闻的好机会。
虽然可能不会有什么实际用处，但多掌握些知识总归不是坏事。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大概也是『和』的一种吧。
「教教我关于你的事情吧——吉城寺」
听到这话，兰香瞥了我一眼，嘴角轻轻抽动。
「没、没办法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你掩饰不住开心呢，承认欲求怪兽」
我立刻就学到了一个新知识。
被承认欲望附身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别人炫耀自己。
既然都这么说了，不管是时尚咖啡厅还是成熟精品店，尽管来吧——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是这里？」
流淌着的悦耳流行音乐。
刺眼的绚丽色彩书架。
还有热情高涨的大量顾客（以女性居多）。
这里是涩谷站前大街拐进一条小路的大楼三层——也就是所谓的动漫店。
「怎么了。不是你说去我喜欢的地方就行吗」
站在旁边的兰香板着脸说道。
我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是这样没错……不过和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我看起来像是对动漫没兴趣的样子？」
「看起来像是会瞧不起动漫的样子」
「什么偏见啊」
兰香不满地哼了一声，
「看动漫很正常好吗。空闲时间玩游戏，扭蛋更新了就课金，休息日当然要带痛包去参加活动啊」
「虽然不太懂，但总觉得这些不太像是『正常』范畴的事情」
痛包是什么？
「刚好出了新的亚克力立牌，我正想要呢」
「要是追问不懂的词估计话题会变很长所以就不问了……不过确实意外啊。动漫的话就没问题吗？」
我的视线前方是帅气微笑的美男子偶像等身立牌，和不断播放的少年漫画改编动画。
明明讨厌男生，但虚构的话就没关系吗。
「啊—，不是不是。这边确实主打女性向，但我喜欢的是那边」
说着，兰香熟练地钻进书架之间。
她停下脚步的地方，整齐排列着动漫美少女的周边商品。
是我在电视广告里经常看到的偶像游戏角色。
「果然偶像还是二次元美少女最棒啊！」
兰香满意地宣布道。
我望着大腿和胸部闪闪发光的偶像们，
「我先问一下，你不是为了讨好宅男才这么说的吧？」
「我打飞你哦！大家都因为我时尚有气质超级可爱就总是带着偏见！」
「一边生气一边夸自己，这股气势倒是值得肯定」
完全看不出她是刚才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着毫无生产性的自搜工作的人。
「二次元美少女偶像是女孩子的理想啊！可爱又纯真，努力又闪耀！被她们的光芒照耀，现实中郁郁寡欢的我们就能得到净化！你妹妹小时候不也是光之美少女的粉丝吗！？」
「她倒是把邻居男生当对手玩过真人版光之美少女」
「那不就是单纯的暴力吗！？」
总之我妹是个很活跃的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总之，不要把她们和那些充满男性性欲的美少女角色混为一谈！比如大腿莫名其妙地粗，侧乳完全露出来，胸部还带着拉链，一穿上兔女郎装就上热搜——」
「你倒是挺了解的嘛」
「……这、这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要真是随便说的那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胸部带拉链是什么鬼？
「看来你对这个很有见解啊，那给我介绍一个吧。你喜欢哪个角色？」
今天总之就是要让她忘记网络的事。作为其中一环，我随意地这样问道——
「诶？」
兰香一脸茫然，
「可、可以吗？」
她有点结巴，声音透着一丝异样。
我本能地察觉到了。
糟了。
微微张大的鼻孔，异常减少的眨眼频率——简直就像面对女性身体的男初中生。
开关被打开了。
等意识到这一点时，攻势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呢！我最推的是这个孩子，她的反差萌简直太棒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都动弹不得。
之后我们在涩谷四处逛着，去了游戏厅，看了衣服，在兰香常去的餐厅吃饭，不知不觉黄昏就要来临了。
这家伙，太可怕了。可怕的是她花钱完全不犹豫。我还以为女生购物都很耗时，她却是拿起来就『这个不错，先买了再说』。完全没有万一买错了怎么办的顾虑。难怪会有那么夸张数量的衣服。在这种文化冲击的打击下，她一句「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就被带到了宫下公园。
乘电梯上了低层建筑，来到屋顶公园。
映入眼帘的是完全不像涩谷中心的开阔草坪。兰香悠闲地走在草坪旁的白色步道上。步道尽头有一栋带着星巴克标志的白色建筑。
「这里……」
我环顾四周，努力回想。好像是……
走在前面的兰香回过头，
「你来过吗？」
「没有……只是觉得好像在你的短视频里看到过这个地方」
「毕竟宫下公园是标配嘛。尤其是晚上，拍出来特别上镜」
「不是说不准考虑这些吗？」
「现在还勉强算是白天吧。而且人也不多不是吗」
「嗯……」
这么说的话，晚上人反而更多吗。
「先去买点喝的？」
听她说的，我们在公园中央的星巴克各买了一杯咖啡（她说算作经费，就擅自付了钱），然后并排坐在步道尽头的长椅上。
兰香双手捧着白色纸杯，小口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我还挺喜欢白天的宫下公园的。明明是在涩谷，天空却这么广阔」
「天空……？」
抬头望去，像鲸鱼肋骨一样的拱形横梁（？）横跨在头顶，从缝隙间可以看到晴朗的蓝天。
在这座城市里，能看到如此开阔、不被高楼遮挡的天空确实很难得。
「有时候，心血来潮的时候呢，我会挑人少的时候一个人来这里。就像你说的，我经常用这里来拍照，也经常和朋友一起来，所以故意选择一个人来的时候……怎么说呢，能让人感觉很开放」
「原来如此……确实，感觉不错」
我也举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
在学校学习，回家做家务，剩下的时间打工——像这样度过无所事事的时光，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听了一会儿清爽的风声后，我感觉到兰香要轻声开口的气息。
「……呐，现在可以问了吗？」
「问什么？」
稍微停顿了一下，兰香继续说道。
「我……明明惹你生气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多管闲事？」
说这话时的兰香脸上，已经没有了被带出门前那种紧张的氛围。
幸运的是，数字戒断似乎起了作用——大概正因如此才会在意吧。为什么生气的我还要管她的事。
我有义务解释。
「一个原因最开始就说过了。因为麻烦。在工作场合被明显躲避会很不自在，不得不在意这点也很麻烦」
「就这样？」
「还有一个原因是……」
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我觉得故意躲避反而更麻烦。
「——『交个女朋友吧』」
「诶？」
「『有了女朋友的话，不管自己多么废物，都会觉得被原谅了』——这是我亲生父亲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对我说的话」
令人作呕的话语——令人作呕的记忆。
对于我皱着眉头复述的这段话，兰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个，怎么说呢……」
「不用顾虑。给我一半基因的那个男人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是个所谓的不得志的乐队成员，掏空我妈赚来的钱，整天泡在柏青哥店里，就是那种典型的吸血虫。因为是在很小的时候一起生活的，所以记不太清楚了——最后我妈受够了，再后来他就因为缺钱去诈骗被关进牢里了」
「难道说，就是因为这个才去了福利院？」
「对。那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刚才的那番话，是在君永家决定收养我，我去找那个混蛋让他递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听到的。
那家伙完全没有悔改之意——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期待过。
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
所以他才能毫不在意地对一个幼小的孩子说出那种话。他是一个愚蠢可悲的男人，只能拥有那种腐朽到根里的人生哲学。
我至今还记得陪同会面的工作人员，脸上发自内心的那种惊愕表情。
那时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的亲生父亲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听到那番话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对女生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就像你讨厌男生一样，我也有过讨厌女生的时期」
这就是被志乃实治愈的女性恐惧症的一半原因。
即便是现在，我心里某个角落依然排斥恋爱这种事。
「所以……你是在同情我吗？」
「这跟你这次闹出的事没关系——我只是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身边没有什么像样的帮手，感到非常不安……。幸运的是，那时候的我有个不允许我独处的人，根本没时间沉浸在孤独里，但我觉得你身边似乎没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比起你来我可是有无数个朋友哦？」
「这就是名人的利弊了——你周围有不把你当作网红《Lanca》看的人吗？」
「……………………」
「这点上我到现在还不太明白你有多厉害，视频和SNS也只在税务申报时看过，作为日本第一有名女高中生的解压伙伴，我应该还不错吧」
兰香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揣测我的真意般地注视着我，然后缓缓将视线移向手中的杯子。
我并不是想自我陶醉说自己帮了她。本来这次她消沉就是因为我，要是还摆出那种态度就太虚伪了。
但是，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明明被那么多人关注着，却待在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
即使和她水火不容……我也无法视而不见。
我们静静地听着远处城市的喧嚣。
清澈的蓝天逐渐染上红色的晚霞。据兰香说，这个宫下公园晚上反而人更多。现在还能静静独享的这片天空，不久后就会被喧嚣覆盖吧。
在那之前——兰香开口了。
「……我妈妈，是个富豪的情人」
我看着兰香的侧脸，平静地问道。
「我确认一下——你的妈妈，是理事长对吧？」
「现在是。稍微想想你就能发现吧。我们四个人，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你觉得那位看不出年龄的美女，会生下四个只差一岁的姐妹吗？」
……确实，我内心某处已经察觉到了。但我觉得不该深入雇主的隐私，就不去想它。
理事长从未回过那个家。
她也不像是有高中生女儿的年纪。
而且——她们四姐妹，长得一点都不像。
「是养女吗……你们四个」
「对。和你一样」
没有血缘关系。
理事长和四姐妹之间——就像我和君永家的人一样，没有血缘关系。
「我小时候也在儿童福利院。因为妈妈突然消失了。刚才说是情人，说实话这还是很委婉的说法。我是某个有钱人一夜风流留下的孩子。当然没被认领，也没收到抚养费。可能拿到了些补偿吧——但不足以改善生活。妈妈最终无法忍受贫困，抛弃了我。反正从一开始，她大概就只把我当作维系和那个有钱人关系的工具吧」
兰香的语气很干涩。
仿佛所有感情都已榨干，声音里只剩下荒芜。
「我的父亲，是个输给一夜的性欲做出无法挽回的事的蠢货。这世上到处都是这样的蠢男人——一想到这点，就觉得他们全都恶心」
「……所以才讨厌男人啊」
「能理解了吗？」
「是啊……毕竟我也差不多」
原本以为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却有共同点。
人这种存在，真是难以捉摸……
「那时候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失常了」
——……好吗？不行……吗？
我回想起兰香那时甜腻的声音。
「那简直就像，只能依附男人才能活下去的我妈一样……真的是失常了。不知不觉间，就觉得你什么都会帮我做……」
「这本身，是我作为家政服务员赢得信任的证明。我会把它当作值得高兴的事实接受的」
「不是这样的。我是——」
兰香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度闭上了嘴，然后重新开口道。
「——我在依赖你。明明知道你只是家政服务员……只是工作关系才对，但因为你什么都会帮我做，每天都在我身边……」
「我说」
我像叹气似的说道。
「确实洗衣服也好，打扫也好，做饭也好，都是我的工作。有相应的报酬。这里面没有掺杂我的任何感情」
“但是。”
我继续说道，兰香望向我。
「你以为这样的心理辅导也是家政服务的工作吗？不仅如此。我每天都被你们四姐妹添麻烦。要教竹奈奈学习，要听梅瑠讲不懂的游戏，还要陪菊莉聊莫名其妙的天。你觉得陪你们做这些只是工作？开什么玩笑。这种重劳动，就算工资翻倍也不够啊！」
看着一脸惊讶的兰香，我宣告道。
「因为说话拐弯抹角你就会消沉，所以今天就直说了。你们姐妹早就不仅仅是『单纯的雇主』了！尽管我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所以，兰香」
「诶？」
我为了把她当作一个人而不是普通同学或雇主来对待而改变了称呼方式，结果兰香慌乱地声音都变了调。
「只要不超出常识范围，你尽管依赖我好了。明明是个一个人就寂寞得要死的精神衰弱，就别硬撑着想自己解决一切！」
那才是最麻烦的。
这次的事让我深有体会。
这种人一旦独处就会越陷越深。
「要懂得依靠啊。我们虽然是截然相反的人——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了缘分」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我认为这句格言的意思是，不要追求肤浅的随波逐流的联系，而要珍惜有缘由的羁绊。
因为在儿童福利院与志乃实结下的缘分，才有了现在的我。同样地，因理事长硬塞给我的工作而结下的这份缘分，也一定会塑造今后的我。
我不想忽视这一切。
我绝不会像那个无法建立正常关系而走向毁灭的男人。
兰香一直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随后轻轻移开了视线。
从大楼缝隙中射进来的夕阳，照亮了她的侧脸。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耳朵看起来有些发红。
兰香把双手的手指合在嘴前，一会儿靠近一会儿分开，
「那个……君永」
「怎么了？」
「我……你也知道，我讨厌男人。我本来打算这辈子都不谈恋爱的」
「是啊」
「所以，那个……我有点困扰……」
「……？什么困扰？」
「……就是，我那个……你也知道我很怕寂寞，被人温柔对待就容易得寸进尺……」
「说得不明不白的。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
兰香用合拢的双手捂住鼻子和嘴巴，眼神飘忽不定，用细小的声音说道。
「……因为可能会，喜欢上你……所以，别对我，那么温柔……」
听到这话，我——
——深深皱起了眉头。
「干嘛一副嫌弃的表情！？」
「你也太好搞定了，受不了」
「好搞定……！？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可能会』吧！？还没有喜欢上你呢！别误会好不好！？」
「这也算误会吗……日语真难啊……」
我倒是希望她继续保持讨厌男人的人设。
比精神衰弱人设要好对付得多。
从代官山站出来时，四周已经笼罩在寂静的夜色中。
本就是安静住宅区的代官山，到了晚上更是笼罩着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东京的静谧。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和兰香像是屏住呼吸一般，默默地向着高层公寓走去。
回去后得准备晚饭了。今天做什么好呢。蔬菜还有剩的吧。牛肉的保质期有点担心。做成时雨煮（注：最早时雨煮这一名称单指日本三重县的使用蛤蜊制作的“时雨蛤”，而现在时雨煮可以用于指称所有放入了生姜的佃煮。）怎么样？简单炒一下也不错——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个必须要处理的任务。
意识到口袋里智能手机的分量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如同王城般的塔式公寓前。
在入口处停下脚步，兰香轻声说道。
「……对不起」
「为什么？」
「……坏心眼……」
兰香略带不满地嘟起嘴，
「让你参与这种像诈骗一样的事……对不起」
我微笑着叹了口气。
「也算不上什么诈骗。不过是你的粉丝误会了而已吧？」
「这、这不是你说的吗！？」
「至少没像我爸那样，闹到要警察介入的地步」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兰香的智能手机。
然后递给她。
「现在没事了吧？」
兰香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
「……嗯。以后会适度自搜的」
「我不是说让你别自搜吗」
「如果又看到黑粉发言让我消沉的话——」
往日那般好胜的态度已无影无踪，兰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还可以……稍微，依赖……你吗？」
那双坦率的眼睛——那如同小女孩般激起人保护欲的眼神，让我的心跳稍稍……仅仅是稍稍，有些紊乱。
大概……她本人应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使用这种武器吧。
「……好。只要你能做出相应的补偿」
「小气鬼」
「这才是平等的关系」
说着，我把兰香的手机还给了她。
兰香没有开机就把手机放进了包里。
好，赶紧回房间去给四姐妹做晚饭吧——我正想着，
「呐，最后还有一件事」
兰香东张西望地说道。
「你平时午饭是带便当还是吃食堂？」
「啊？你是说在学校吗？都有吧……不过带便当比较多」
干什么，突然没头没尾地这么一问。
「那……下周一就不用准备便当了」
「啊？为什么——」
「不用管为什么啦！」
单方面说完，兰香小跑着向入口走去。
「我说过了哦！这是约定啊！」
……这不爱听人说话的性格，倒是一点都没变啊。
虽然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不过既然是雇主大人的吩咐，姑且照做吧。
然后到了下周一。
午休开始的铃声响起时，我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
〈在楼梯平台集合〉
抬头一看，兰香正若无其事地在教室门口看着我这边。然后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站起身，穿过同学们之间，跟了上去。
楼梯在走廊的尽头。墙壁是玻璃做的，可以俯瞰外面的街景、来往的车辆和挤在人行道上的行人。自然从外面来看也是一览无遗，不过因为在校舍的边缘，其他学生很少注意到这里。
上了一层楼梯来到平台，兰香正无所适从地站在右边角落里。
「兰香？真少见啊，在学校——」
「嗯！」
不等我说完，兰香就单方面地把一个藏青色的便当包塞给了我。
便当？
「……感想，待会告诉我」
她微微避开视线，依然是单方面地留下这句话，就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下了楼梯。
是便当……没错吧？
我呆呆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便当包。
到底是谁？……不，从情况来看，只可能是那个人。
我带着困惑回到教室，打开了便当盒的盖子。
里面是略显潮湿的白饭，有点焦的玉子烧，形状不太规则的胡萝卜，还有几乎完全烤焦的——大概是炸鸡块吧。
……原来如此……
姑且要说一句。
便当里的炸鸡块，用冷冻食品就好了啊。
……不过，一上来就挑战炸物，这份进取精神倒是值得肯定。
一边咬着烤焦的炸鸡块，我暗自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不用再给吉城寺家做饭。
就这样，五月即将结束。
从三月开始在吉城寺家当家政服务员，已经两个月了。
同时——从那张照片发到我手机上，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进展。现在想来，就像是遥远的梦一样。
邮件和照片都已经转移到了兰香配给我的手机上。所以那不是梦。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也许现在已经不需要在意了。
照片上是年幼的我和兰香、梅瑠、竹奈奈在一起的样子。
从外表和记忆来看，大概是七年前左右——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的照片。
是我产生女性恐惧症之前的照片。
即便如此，四姐妹似乎都不记得这张照片的事，而且就算是其中的某个人发来的照片，只要她不愿出面承认，我也没必要去打草惊蛇。
就这样，就当没看见。
就当不存在。
继续作为家政服务员，和她们相处下去就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今天也打开了吉城寺家的大门。
结果，看到了一位全裸的少女。
以从三十层高空俯瞰的东京街景和鲜红的东京塔为背景。
一位留着黑色长发、一丝不挂的少女，转身面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如新雪般的肌肤。优美的腿部线条。娇小却形状姣好的隆起。
虽然被这些吸引了注意力，但我的脑海中却闪过两个念头。
——我们家里可是有裸族的
我回想起竹奈奈曾经提到过的这个信息。
还有一个念头是。
这个全裸少女的面容，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少女注视着在入口处惊愕得僵在原地的我，意味深长地——或者说带着几分可疑地微笑着。
这样的微笑我见过很多次。
在哪里见过？
我不可能忘记——和那家伙说话的时候，总是在那个地方。
在学校食堂里，靠窗的吧台座位。
「啊呀」
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孩，带着几分愉悦地说道。
「被发现了呢——君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