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画师长女·菊莉的秘密

  上高中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近距离观察真正的女高中生。

  然而,仅仅为了这个目的就每天花费数小时上课,对忙碌如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奢侈。况且,高中程度的内容,在初中二年级时就已经差不多掌握了。这样一来,只在取材对象从教室里解放出来的午休和放学时间来学校,似乎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归根结底,我只是个无法与真实的人面对面交往的不适应社会的人,却又是个对青春这个青少年独有的特权念念不忘,只想感受一下那种氛围的普通阴暗少女。

  14岁时作为插画师出道。

  15岁时开始不去学校。

  本来就觉得上学很低效又麻烦——为了学习看一遍教科书就能明白的内容,为什么要在那么小的教室里挤上好几个月,我是真的觉得很疑惑。

  与此同时,周围同龄的少年少女们在我眼中却如此耀眼、闪亮。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我羡慕着这种无知带来的可能性之光。

  我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上学、交朋友、享受学园祭、在运动会上竞争、在修学旅行中创造回忆,这些都毫无意义。

  就像看着攻略网站玩游戏,效率太高反而失去了所有乐趣一样。

  我很清楚——我所缺少的东西,在这个地方并不存在。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停止来这里,这大概只能说是执念了。就像明知没有意义还要去神社祈愿一样,我内心某处仍存在着模糊而毫无根据的期待,觉得只要待在学校这个地方,也许就会有什么改变。

  大概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他跟我搭话的时候。

  『旁边的位置有人坐吗?』

  在学校食堂靠窗的吧台座位。

  戴着眼镜的少年,端着装有简单餐点的托盘这样说道。

  让我明白了自己是个优柔寡断、放不下执念的女人。

  吉城寺菊莉,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

  我依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理性上我很清楚,不该一直盯着全裸女生的身影看。但面对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我的五感却在贪婪地索取更多信息,不自觉地仔细观察着她的身影。

  纤细柔韧的双腿。浑圆挺翘的臀部。仿佛双手就能环抱的纤细腰身。比妹妹更加明显的胸部曲线。在窗外光线照射下闪烁着艳丽光泽的黑色长发,还有那似乎在试探着什么的可疑微笑——

  「别用这么炽热的目光盯着我看啊」

  还有,那声音。

  毫无疑问,正是在午休和放学后的学校食堂里经常听到的三鹰松叶的声音。

  「现在兰香和竹奈奈都不在,梅瑠也睡着了哦?要是我一不小心兴奋起来,越线了怎么办」

  「三、三鹰……!?什、什么……!?」

  「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三鹰丝毫没有遮掩身体的意思,反而叉着腰站得像个金刚似的,一副要炫耀的样子。

  「三鹰松叶只是假象——其真实身份,是吉城寺家长女,最强插画师VTuber,吉城寺菊莉!」

  「在那之前先把衣服穿上啊——!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我的性欲和羞耻心终于追了上来。听着自己快要爆炸的心跳,我把头转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的集成式厨房。

  比起兴奋,更多的是罪恶感。看到了女性朋友的裸体……不仅是胸部,就连最重要的部位都……如果不是每天都和妹妹一起洗澡,现在我可能已经因为罪孽深重出家了吧。

  我听到三鹰——不,菊莉在窃笑。

  「你的反应真不错啊。我脱光衣服就是为了看这个反应呢」

  「你是故意的吗!?」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只是一时大意而已。我以为你会晚点来的。我本来就有在家里不穿衣服的习惯,这样更有效率嘛」

  「那就去遮一下啊!表现得慌张一点啊!害羞一下啊!为什么这么泰然自若!你是吃苹果前的亚当夏娃吗!」

  「我当然也是背负着原罪的人类啦。证据就是现在,被你突然看到全裸的身体,让我感到非常兴奋」

  「我不想听女性朋友说这种话!」

  「像冬天一样硬硬的」

  「住嘴啊——!」

  这家伙果然就是三鹰。听着这些荒唐的言论,这个认知慢慢渗透到我全身。

  三鹰松叶就是吉城寺菊莉——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之前那些没完没了的牢骚和烦恼,她全都明白却装作不知道在听吗?真是个可恶的家伙。该夸她演技好呢,还是该为被骗生气呢,我不知道。

  「哎呀呀,不穿衣服的话连面对面谈话都做不到呢」

  菊莉叹了口气。绝对是我做不到才对。

  「算了。反正在这里也谈不了什么,我去拿衣服,顺便去我房间吧。跟我来,君子君」

  这地球上只有三鹰松叶才会用的称呼敲击着我的耳膜,她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开始上楼。

  我这才把扭成直角的脖子转回原位。正好看到那白皙的臀部消失在挑高二楼的尽头。

  我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上到楼梯顶端后便躲在左边的墙后,只探出头往走廊张望。正好看到菊莉打开尽头的门。从背后看,黑色长发遮住了背部和臀部,勉强能直视了。

  确认菊莉进入房间并砰地关上门后,我也径直走到那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二楼最里面的这个房间——来这个家已经两个多月了,但我还从未进入过。

  听说这是主卧室。也就是最大的卧室。据说只有这个房间配有专用浴室,几乎可以在室内完成所有生活需求。

  按理说这应该是作为房主的理事长居住的房间吧?是因为反正不在家才让给长女的吗?

  仅仅过了二十秒左右,门从里面打开了。

  「让你久等了。请进」

  我仔细打量着探出头来说话的菊莉的装扮。

  只是随意披了一件素色的大衬衫。私密部位勉强被衣摆遮住,但白皙的双腿依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

  「你……该不会把这种状态当作『穿好衣服了』吧?」

  「不巧,校服正在洗呢」

  「除了校服就只有这件衣服了吗?」

  「放心好了,我可是真空上阵哦」

  「对话完全对不上啊!」

  我决定把衬衫胸前凸起的部分当作是衣服的褶皱。

  我走进房间。

  看着菊莉轻盈地走在这个空间里,我被房间的大小震撼到了。是King size?还是Queen size?(注:床的大小,大概折合成厘米如下:KINGSIZE 203X193(厘米),QUEEN SIZE 203X152(厘米))总之那张连三个成年人并排躺下都绰绰有余的大床,摆在这里后仍显得宽敞。左手边的窗户连接着一个像烧烤场地般的木制露台,为这个广阔的空间增添了更多开放感。

  我正想着怎么没看到衣柜之类的,原来右手边那扇推拉门后面是步入式衣帽间。趁着门开着,我冒失地稍微往里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一扇门。结合之前听说的情况,那扇门应该是通向浴室的。

  房子里面还有一个房子。

  光是租这一个房间,每个月的租金恐怕就够付君永家现在住的公寓一年的房租了。简直就像套娃一样。

  菊莉走向床边墙壁上安装的L型桌子。桌上摆着三个显示器,还有一个应该是用来画画的大型平板——好像叫液晶屏什么的——的确是插画师的办公桌。

  菊莉坐在面向这边的电竞椅上。然后大概是故意的——不,绝对是故意的,将从衬衫下摆伸出的双腿妩媚地交叠在一起。

  「请坐吧。抱歉,这里没有什么待客用的讲究椅子」

  菊莉的手指向那张巨大的床。

  我迟疑地走过木地板,缓缓地坐在床沿。臀部深深陷入床垫,膝盖与菊莉的腿呈直角。

  「那么?」

  菊莉用手肘支着脸。

  「有什么想问的吗?难得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我看着菊莉可疑的微笑,思考了一会儿。

  但最终,首先该问的只有这个问题。

  「为什么瞒着?」

  「瞒着什么?」

  「瞒着三鹰松叶是吉城寺菊莉这件事!」

  和这家伙的交情,已经有一年左右了。

  起因不过是在午休时拥挤的学校食堂,偶然坐在了邻座。之后不知不觉就经常聊起天来,没过一周,在那个靠窗的吧台座位遇见这家伙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那为什么,在这两个月里,她一直隐瞒着真实身份?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能暴露吉城寺菊莉的身份吗?

  面对我充满巨大疑问的目光,菊莉从容地接受着。在那双眼眸的深处,似乎隐藏着我无法窥探的秘密,其暗流正在涌动着——

  「因为你没发现啊」

  「……啥?」

  「你完全没注意到,所以我也觉得挺有趣的,一不小心就没说出口了」

  「就……就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

  「我怎么可能发现啊!外表也好说话方式也好,连声音都完全不一样吧!」

  「我在刻意改变声音呢。可爱吗?」

  「虽说作为主播确实会改变一下音色——」

  「——在学校食堂说话的我」

  「原来那边才是改变后的吗!?」

  看到我真的吃惊了,菊莉咯咯地笑了起来。

  「骗你的啦。要说的话,这边才是真实的我哦」

  「真含糊啊……」

  「自己的本真面目究竟是怎样的,人类本来就说不清楚吧?对家人展现的一面和对朋友展现的一面也是不一样的啊」

  「又说些意味深长的话……」

  话刚出口,我突然恍然大悟。

  那种仿佛在这个世界之外旁观一切的超然态度——三鹰松叶确实具有的那种气质,现在想来,菊莉有时也会流露出来。

  比如说,我刚开始在这个家里工作的时候——

  ——因为啊,世界明明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却又闲得无聊

  那个回答,不就很像三鹰松叶会说的话吗。

  我深深低下头叹了口气。确实,注意到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又有新的疑问浮现出来。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被雇来做家政服务的是我吗?」

  「是啊」

  「从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家,你帮我开电子锁的那时候起?」

  「你这么觉得?」

  「……不」

  我保持着弓着背的姿势抬起头,仰视着菊莉那仿佛洞悉一切的浅笑。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即便是年级第一,理事长为什么会想在只有女儿住的家里雇用同龄的男生呢。——是你说的吗?」

  作为长女的她。对身为母亲的理事长。

  说要帮助可能会被退学的我。

  「怎么会。就算是女儿的请求,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使用权力啊」

  “不过嘛”,菊莉换了个姿势重新交叠双腿。

  「死马当活马医地提个建议还是可以的——毕竟你是唯一的,在学校的朋友嘛」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哪有这么好的事——当时听说家政服务的工作时,我是这么想的。

  但如果是靠关系,那就说得通了。

  替我这个惹了麻烦的人保住工作的……是她吗。

  「——谢谢」

  我保持着坐姿,深深地低下了头。

  「如果没有理事长的提议,现在的我可能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这里是个很好的工作场所。虽然雇主们有点麻烦——但我由衷地感激」

  「抬起头来吧,君子君」

  我按她说的抬起头。菊莉松开交叠的双腿,双手撑在电竞椅的座面上,身体向前倾,俯视着我的脸。

  「我不过是仗着父母的荣光罢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都没做。你完全没必要对我感恩戴德」

  「可是……」

  「要是保持这种态度,我让你当裸模你也没法拒绝了哦?」

  「唔唔……」

  她说不定真会这么干,太可怕了。

  「如果不想被我像舔舐一样仔细观察私密部位的话,就把这种不着边际的恩情忘掉吧」

  「不,但是这样我心里——」

  「到时候我还会叫上妹妹们哦」

  「我明白了你只收下我的心意就好」

  我已经能想象到她们一边叫嚷着一边兴致勃勃地来围观的样子了。

  菊莉轻声笑着,

  「这就对了。作为三鹰松叶,作为这一年来的朋友,我也不想让你欠我太多」

  「三鹰松叶是假名吗?」

  「是啊。是遇见你的时候,随便想的」

  「为什么要用假名呢?那时候你应该还不知道我会做这个家的家政服务吧?」

  「那是——」

  此时,菊莉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在斟酌用词。

  「——吉城寺这个姓氏,在咱们学校很有名呢。我不想让人知道,明明不上学的我,实际上却会来学校」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解释。

  但在我脑海中,却掠过另一个原因。

  也许,

  「你以前见过我吗?」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在我内心膨胀得几乎要炸开的疑问,就像紧绷的衣服纽扣突然崩开一般,从我口中迸发出来。

  菊莉——轻轻地,将头歪向十点钟方向。

  「以前……是指?」

  「就是说……在一年前相遇之前,更早的……比如说」

  ——这次也会,选择我吧?

  「小学的时候……之类」

  那张照片里,四姐妹中只有兰香、梅瑠和竹奈奈。

  为什么只有菊莉不在呢?

  已经从兰香那里得知她们四姐妹其实并非血亲的现在倒是可以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拍照时,菊莉还不是她们的姐姐。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拍下那张照片的人——是菊莉的话。

  她不在照片里,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会吧」

  菊莉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道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也记得我才对吧?」

  「小学时期的记忆本来就很模糊。而且,有一段时期的事情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被君永家收养前的一段时间……大概是七年前左右……」

  「君子君」

  她的声音像是要切断什么似的。

  仿佛是要将我伸向过去的丝线,“啪”地一声斩断一般。

  「如果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是不是不要去回忆比较好呢?」

  她脸上浮现出柔和却倔强的笑容。

  「讨厌的记忆往往最容易留在脑海中。但如果超过某个限度,反而会沉入内心最深处。如果是那种绝对不能回忆起来的,不祥的记忆的话,就没必要深究了。没有必要去捅马蜂窝」

  ——你知道些什么吗?

  至今为止,四姐妹中还没有人表现出知道我童年往事的样子。

  但是,菊莉现在的这个样子。

  是在这一年里作为三鹰松叶与我相处时从未显露过的。

  「三鹰——不,菊莉。如果你知道些什么的话——」

  菊莉猛地掀起身上的衬衫。

  「哇啊!?怎、怎么突然就!?」

  「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呢。而且我呢,不全裸的话就没法集中精力工作」

  菊莉把头从衬衫中抽出来,甩动着长长的黑发。这次是在近距离地,我再一次目睹了那白皙柔嫩的肌肤,便赶忙移开视线,慌乱地从床上站起身。

  「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

  「是吗?真抱歉,都没好好招待你」

  菊莉把脱下的衬衫随意地扔在床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转身背对着她,快步走向通往走廊的门。

  握住门把手时,我只回头瞥了一眼。

  菊莉已经面对着书桌,看不清她的表情。

  果然……是发生过什么事吧。

  那张照片,那封邮件,都不只是恶作剧那么简单吧。

  我转动门把手,走进走廊,将菊莉的身影关在门的另一边。

  如果想不起来的话,最好就不要回忆。

  也许真的是这样。

  但是,如果你——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那些最好不要回忆的记忆的话。

  「那样……不是有点太见外了吗,三鹰」

  唯一的朋友这件事……不只是对你来说而已啊。

  *

  夏天。放学后。

  学校食堂和窗外的庭院里,只剩下寥寥可数的人影。

  在这座混凝土丛林般的东京中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躲藏着发出声音的,刺耳的蝉鸣渗透进装有空调的学校食堂。透过窗户望着中庭,我像旁观者般看着那片在可怕的热岛效应下被炙烤的土地,同时摇晃着自助饮用水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君子君有什么安排吗?』

  我亲爱的朋友君子君,也就是君永织见,即便期末考试已经结束,还是在吧台桌上摊开着教科书。他头也不抬,手像机器人一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数学公式。

  『打工。还有学习』

  听到这敷衍的回答,我不禁露出苦笑。

  『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啊。难道不想好好珍惜这仅此一次的高一暑假吗?』

  『对我来说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况且三鹰,你说的有意义的暑假,大概是指去游泳池啊爬山之类的吧,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别用那种“反正你也没有一起去的朋友”的语气说话啊。被这么说还是挺伤人的』

  『自己不想被人这样对待,就别这样对待他人。不过我倒是不会觉得受伤就是了』

  『是吗。真可惜。还想着要是你觉得寂寞,我就陪你玩呢』

  『别说违心的话。你是说要为了和我玩而买新泳衣吗?我一点都想象不出来』

  我含糊地笑着糊弄过去。

  要是让他知道我不仅考虑过——甚至已经想到该选比基尼还是连体泳衣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倒是你,打算怎么度过暑假啊。来学校也碰不到什么心仪的女高中生吧』

  『太天真了,君子君。不是有正在社团活动的穿着运动服的女生吗』

  『你该不会打算在体育馆和操场出没吧?小心到时候被举报也没话说』

  『奇怪了啊。我明明也是正经学生……』

  『这种话只有能明确证明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说』

  『没办法,只好换个地方了」

  『换哪里?』

  『最好是学生们会聚集的地方。图书馆怎么样?这个夏天一定有大把备战考试的初三和高三学生』

  『…………该不会是纪念公园的中央图书馆吧』

  『说到近处的话就是那里呢。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当我露出微笑——虽然我自己这么认为,但在别人眼里似乎显得很可疑——时,君子君用看着把漱口水直接咽下去的人似的眼神看着我。

  『你知道我暑假经常去那里?』

  『哦,是这样吗?真是巧啊。看来假期里也有机会见面呢,真开心』

  『想见面就直说啊……说实话有点瘆人』

  『那多难为情啊』

  也许在你眼中并非如此,但这确实是我真实的心情。

  我对君子君的感情无法用一句话来说明。

  似是恋爱,又像友情。

  似是欲望,又像亲昵。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对我而言夏天是个特别的季节。主播们策划着众多企划,因为盂兰盆节的临近而提前了插画的截稿日期——最重要的是,那些即便想忘也忘不掉的回忆,大多都发生在像今天这样蝉声阵阵的夏天。

  这样特别的季节,要是一次都见不到君子君的脸,对我来说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所以我才忍着羞耻,鼓起勇气,用玩笑的口吻,忍不住要预约你的时间。

  即便,现在,在你身边的,只有我一人。

  *

  即便是发现惊人事实的那天,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结束后也和往常一样回家。这看似无情却又让人觉得庆幸的日常工作暂时搁置了那些问题,但当我踩着踏板划破清冷的夜空时,仿佛要让闲下来的大脑重新运转似的,那些问题又浮现出来。

  菊莉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倒不是像名侦探那样充满求知欲,但当秘密就这样悬在眼前,我也不可能不在意。况且很可能还与自己有关。

  本来我是打算把那封邮件的事,照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的。

  但是,如果只有菊莉一个人背负着那个真相,而且还说什么『最好不要回忆』的话。

  以我这倔脾气,可不能就这么听她的话——

  「我回来了——」

  我在公寓玄关脱了鞋,这样说道,

  便听到起居室传来志乃实夹杂着电视声的一句含糊不清的「欢迎回来——」。

  走进客厅,只见志乃实一边看电视,一边嘎嘣嘎嘣地啃着超市买来的大包仙贝。刚才大概就是叼着仙贝回答的。

  爸妈今天也会晚回来吗。

  我一边松开校服领带,一边问道:

  「我说,志乃实。刚遇见我那会儿,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志乃实又叼着仙贝转过身来。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话题前不久不是聊过吗?」

  根据我模糊的记忆和照片中我的样子推测,那张照片应该是在我确定被收养之前不久拍的——最多不超过一年。最了解那时候的我的,应该是包括志乃实在内的君永家的人吧。

  如果能了解当时的我,或许就能对在那之前不久应该发生过的事情有些推测。

  「我正处在反省自我的阶段啊。有什么印象吗?不管是我来到这个家之后的,还是在福利院见面时的事都行。有什么具体的故事之类的……」

  「诶——?我只记得你特别阴沉这一点了」

  我自己的记忆里也是如此。

  然而,在那张和菊莉之外的三姐妹合影的照片中,过去的我却露出了开朗的笑容。我站在被三人环绕的位置,简直就像是四人组的领袖一般。

  依此仔细想来,在小学的前半段,大约就在那张照片拍摄的时期,我似乎并不是一个不善交际或是害羞的人。

  儿时性格的转变,至今我都未曾觉得有什么可疑——但如果菊莉所隐藏的某个秘密与此有关的话。

  「说起织见君的阴郁往事啊」

  志乃实以一副毫无顾忌的开朗姿态讲述起来。

  「好像是在福利院见面的时候吧?难得有一次我们一起画画玩来着」

  「你怎么可能会玩这么安静的游戏」

  「至少要用过去式说嘛~(注:前一句男主用的是一般现在时的说法)。真的有过哦。记得那天好像在下雨?所以没法出去玩」

  「要是下雨的话,按你的性格反而更可能往外冲吧……」

  要是那种情况的话我倒是记得。被她拉着在某户人家的雨水管下面玩淋瀑布的游戏什么的。

  「我也是会有不想淋湿的时候好吗。总之那天就画画了!我在班上画画还算挺厉害的呢~虽然忘了画了什么,但我很得意地给织见君看来着。结果你就说了一句——」

  志乃实突然板起脸继续道:

  「『没什么了不起的』」

  「呃」

  这孩子肯定没什么朋友吧。

  「然后我就觉得『这家伙有意思!』」

  「你怎么跟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似的」

  「后来我说那你画给我看啊,结果你画得超烂,我记得我笑得可开心了」

  美术确实不是我的强项。初中时美术成绩一直都是2分。

  「明明自己画得那么差,为什么那时候态度那么高高在上啊,织见君?」

  「我哪知道。连这件事本身我都不记得了——」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嗯?

  刚才那……是什么时候的……?

  是记忆。是从脑海深处,仿佛被钓上来一般浮现的我的记忆。

  声音……大概是个女孩子的。手边有张画纸……明亮的阳光。

  能听见蝉鸣。

  「…………!」

  我随手扔掉解下的领带,冲出了客厅。

  「织见君?」

  把语气疑惑的志乃实抛在身后,我冲进了和妹妹共用的双人房间。

  应该在……应该在这里才对。衣柜最右下角的抽屉……

  拉开抽屉,大量杂物映入眼帘。用粘土做的不知名摆件、木头雕刻的勺子、十六色的彩色铅笔、装过饼干之类东西的方形铁盒……

  这些都是从福利院带来的我的私人物品。

  搬到这个家时,大部分东西应该都处理掉了才对。但是那些不太占地方的东西,我一时兴起留了下来,统统塞进了这个抽屉里。

  自从离开福利院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好好整理过这些杂物。

  也许……就在这里面。

  那时候画的画。

  我从上往下翻找抽屉里的东西。很快就摸到了底,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那么,或许在这个铁盒里。

  小孩子总会把重要的东西放进随手可得的铁盒里,把它当作自己的百宝箱。如果还留着的话,应该就在这个盒子里——

  我把盒子放在散落的杂物中间,慢慢打开盖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看似毫无意义,但对孩子来说一定很重要的杂物。不知道是什么的金牌、褪色的三十厘米直尺、年代久远的磁带,还有最底下的——

  折叠着的画纸。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那张折成四折的纸,我将它在地板上一折、两折地展开。

  带着深深十字折痕的这张画,并不是刚才谈话中提到的志乃实的画。

  这画技不仅是班上最好——简直远超那个水平。

  画具应该是蜡笔。明亮的天蓝色占据着上半部分,下方是密集的灰色建筑群。不仅每栋楼都画上了恰到好处的阴影,建筑群还有所谓的消失点,越往远处越显得朦胧。在建筑群稍微偏右的位置,一座反射着阳光的鲜红色东京铁塔巍然屹立,其复杂的结构丝毫未被简化。

  画具选择充满孩子气。

  但是,普通孩子能画出这么写实的东京吗?

  最让我心神不宁的是,这张泛黄画纸上的风景,给我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只有一点点不同。大概是高度的关系。

  但这毫无疑问是——

  ——从吉城寺家所在的公寓望出去的景色。

  ——哇!好厉害!专业级!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照着看到的画而已……

  ——才不是!这种画只有菊莉才能画得出来!

  「………………………………………………」

  现在,我终于清楚地记起来了。

  手边的画纸。刺眼的阳光。蝉鸣声。

  还有在旁边的,那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

  ——我和菊莉,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相遇了。

  *

  这是一个充实的夏天。

  直播次数创下历史新高,而且还作为嘉宾出演了女儿——我负责角色设计的VTuber——的3D演唱会。曾经对唱歌不屑一顾的我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在网上发布歌声已经完全不会犹豫。

  当然,闲暇时我也会去那家图书馆,和君子君小声聊天说笑。偶尔也会一起在街上走走,不过我不敢贸然称之为约会。毕竟他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呢。

  对于成为插画师以来生活圈都不超过十米半径的我来说,这个夏天就像是会打雪仗的熊一样,实在是太过例外了。

  但是凡事都有反作用,等这一切结束后,我暂停了几乎每天都在进行的直播,转而响应插画师同行们的作业通话邀请,寻求一些悠闲时光。

  『辛苦啦~』

  『辛苦~』

  通话软件里传来水吉小姐软绵绵的温柔声音,我也用放松的语气回应。

  『你最近好像很忙呢。真是让人佩服~』

  『说什么呢。你的直播时长不是比我多得多吗?』

  『我只是随心所欲地玩游戏画画而已啦。跟栗木小姐完全不一样哦~』

  水吉紫明小姐既是我的绘画同行也是直播同行。她是一位擅长捕捉鲜活青春瞬间的插画师,和我一样也是拥有VTuber形象的主播。与主打企划直播、绘画直播和闲聊直播的我不同,她的直播内容以长时间的游戏实况为主。

  作为插画师她是我的前辈,作为主播我是她的前辈。因为年龄相近,她是我最亲近的同行。

  『栗木小姐的3D模型,胸部做得特别用心呢~。真想把手指伸进那汗津津的乳沟里』

  『真懂啊!3D就是要好好利用立体感嘛!』

  最重要的是,她那与清爽画风截然相反的色欲化身般的性格,正是我们志趣相投的地方。君子君动不动就说我是变态,但我大概连这位的脚跟都比不上。

  我们边聊边画。我在画即将推出的栗木密手办用的插画,水吉小姐似乎在画轻小说的插图。

  聊天内容涉及方方面面,从最近在看的动画到主播圈流行的游戏,从对付麻烦观众的牢骚到缓解肩酸的神器。因为除了和君子君聊过工作之外的事情,我好久没和人聊天了,积攒的话题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来。

  等这些话题差不多说尽的时候,水吉小姐犹豫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那个……我有点在意……你最近都在画些什么呢?』

  『嗯?让我想想……自己直播用的缩略图……还有直播时画的插画,女儿演唱会的主视觉图——』

  『没有画些与直播无关的作品吗?』

  我陷入了仿佛时间凝固般的沉默。

  『啊,不是,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印象中栗木小姐可是以一天一幅起步的恐怖产能着称的,比起那时候感觉少了很多……』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还要直播』

  『直播的话,今年确实增加了不少呢。是发生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吗……?』

  不是今年。

  准确地说,是从这学期开始——自从那天在学校食堂窗边被搭话之后。

  『……虽然说这种话可能有些冒昧——』

  水吉小姐带着迟疑的声音,却又犀利地——,抓住了我此刻的破绽。

  『——栗木小姐,不会放弃插画师的工作吧……?』

  *

  「这就关火了吗?」

  「是啊。剩下的余温就够了」

  系着围裙的兰香,带着略显不安的表情关掉了炉火。

  自从上次给我做便当之后,兰香就经常来帮我准备晚饭。虽然感觉让她这样有点像是我在偷懒,但难得她这么有干劲。出于尊重,我便把自己掌握的烹饪技巧都教给了她。

  一开始她拿刀都战战兢兢的,但一周过后就渐渐像样了。最近已经快成为可靠的战力了。

  想着剩下的可以放心交给兰香,我走出厨房。在摆餐具之前,得先把餐桌擦干净才行。

  用抹布擦拭着餐桌。当雾气褪去,我的脸影隐约映在桌面上。那表情里残留着一丝可能只有我自己才能察觉到的、却又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和菊莉在小时候见过面。

  清晰记起的只有那一个场景。她画了一幅画,我夸奖了她,而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谦逊推辞。

  这件事,菊莉是记不起来了吗?

  还是在假装忘记?

  从以三鹰松叶的身份与我相遇以来……都整整一年了?

  如果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

  擦完桌子后,我走到客厅,刻意与厨房里的兰香保持距离,拿出手机看那张照片。

  小学时的我、兰香、梅瑠、竹奈奈……。

  如果是菊莉发来的这张照片,为什么要特意选一张自己没出镜的呢。是因为只剩下这张了?还是说,如之前推测的那样,因为这张照片是菊莉拍的……?

  虽然还想不起来……但假设看到这张照片让我恢复了当时的记忆。

  虽然并排站着正在被拍摄的那三人没有映入眼帘……但站在我们正前方、将镜头对准我们的拍摄者的身影,应该是进入过我的视野的。

  也就是说,如果回忆起这张照片的场景,在我脑海中重现的就是菊莉的样子……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但如果发这张照片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想起菊莉自己,那就与她之前从未表现出这种意图,以及对我说『如果想不起来的话,最好就不要回忆』这件事相矛盾。

  菊莉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完全想不起来呢。

  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辈!」

  我慌忙把手机塞进口袋。

  从楼梯下来的竹奈奈注意到这一幕,像发现猎物的鸟儿般双眼发亮。

  「怎么了?在看什么色色的东西吗?」

  「谁会在这种地方看那个」

  「哦~所以不是这种地方的话就会看咯」

  「那只是一般论」

  「诶~?好在意啊~。一般的男高中生都会看些什么呢?要不要我来实践给你看看?」

  「谁知道呢。大概是看猫咪视频吧」

  「喵~♥」

  已经完全掌握了性感演技的竹奈奈,就连简单的猫叫也带着几分妩媚。

  「与其在这里胡闹,不如去叫梅瑠过来。差不多该吃饭了」

  「梅瑠姐的话今天已经开始直播了哦。待会儿我顺便蹭热度给她送饭去」

  「真是个现实的妹妹啊……」

  「嘿嘿」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庭。不仅没有血缘关系,吃饭时间也经常各自为政。但她们的关系却比一般的姐妹还要亲密。理事长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会这样,才收养了她们呢——

  ——啊,对了。

  「喂,竹奈奈。理事长有说过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吗?」

  「诶?好像现在应该在日本……不过会不会回这个家就不太清楚了。如果想见她的话,或许在学校更有机会哦」

  原来如此。理事长室吗。说起来,当初被提议家政服务工作的时候也是在理事长室。

  「有什么事吗?——啊!难道说是要请求我妈把咱嫁给你……!」

  「要是得到许可的话,家务就交给你了」

  「反对大男子主义!」

  如果我们之间真的有什么过往联系的话,作为把我们聚到一起的始作俑者,理事长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首先应该好好了解清楚。

  了解我和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

  持续两天的文化祭,正悄然迎来尾声。

  屋顶操场上摆的摊位几乎都挂出了售罄的牌子,持续不断上演表演活动的体育馆也早已陷入一片黑暗。

  这是今年第一个十月的夜风。从九楼无人的教室窗口俯瞰着屋顶操场上残留的非日常痕迹时,我感到这温和的风正慢慢冷却着自己发烫的身体。

  『今年的文化祭也相当热闹呢。怎么样?升入高中部后的第一次文化祭』

  君子君靠在窗边,用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回答道。

  『虽然忘了名字,但那个二年级前辈的演讲很不错』

  "……文化祭两天下来,学校里摊位、乐队、游戏轮番上演,你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那个一本正经的研究报告会。你还真是非常适合重点高中啊』

  『还有,你参加的辩论大会』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语塞。君子君向我投来调侃的笑容:

  『看着你所向披靡的样子真是痛快。把一个接一个对手打得快哭的英姿,我要授予你「抽泣女王」的称号』

  『……这说得好像我才是在抽泣的那个似的,真是的』

  平时装作一副旁观者的样子,那时候却有点得意忘形了。

  因为不想在你面前出丑。

  『不过,今年倒是个不错的调剂。去年之前,我一直觉得这是个会因为从众压力而妨碍学习的麻烦活动——但有个处境相似的家伙在,心里就轻松多了』

  『请不要把我和你这种明明正常去教室上课却交不到朋友的人相提并论』

  『我可是在陪你这个连去教室的意思都没有还在装学生的人玩呢。你该感谢我才对』

  我们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轻声笑了起来。

  此时的教室里,奋战了两天的学生们大概正笑着庆祝吧。节日就是这样,从喧嚣渐渐转为细碎的欢声笑语,然后落幕。而我们这些游离于学校生态系统之外的人,则在更加微小的、仅属于两个人的欢笑中,细细品味着这即将结束的节日。

  我感到满足。

  只要有这样的时光,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失去的东西也已找回。像敲打紧闭的门那样的行为,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了。

  我之所以画画。

  是为了遇见君子君——你啊。

  *

  私立染井学园的校舍有地上九层。从中等部到高等部的教室都被紧密地塞在里面。在寸土寸金的东京中心,不这样大概也没法建设一所完整的初高中一贯制学校吧。

  理事长室在九楼。

  从电梯出来,我走在长廊上。脚下是细长的油毡地板。既没有阻挡者也没有同行者,这条路就像引导战士走向战场的花道一般。

  从侧面的窗户传来远处的呐喊声:加油——噢,加油——噢,加油——噢。在体育馆屋顶操场上奔跑的他们,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战斗。

  想起去年文化祭结束时,和三鹰在这里的情景。没错,那时的她对我来说还只是三鹰松叶,而不是吉城寺菊莉。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装作不知道了。从那次偶遇她赤身裸体之时起,过去的一年就已画上句点。为了开启新的一年,我不能再保持无知了。

  在那扇朴实坚固的门前停下脚步。

  预约已经取得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了电话,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轻易就约到了见面。也许理事长也一直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知道我会察觉到过去的事情,然后前来追问真相的这一天。

  我带着些许紧张,叩响了理事长室的门。

  「请进」

  我说了句“打扰了”,然后推开门。

  这是我第二次打开这扇门。第一次自然就是被发现我在违规打工,已经做好退学准备的那次。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和那时一样——理事长在厚重的办公桌对面等待着我。

  「欢迎,君永同学。我一直在等你」

  看着理事长——吉城寺芳乃那悠然的笑容,我最先想到的是她的说话方式。

  和菊莉——和三鹰的说话方式很像。

  中性的腔调,充满理性,难以捉摸——现在这样对比起来,她们的说话方式如此相似,让我不禁疑惑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注意到。

  是因为是母女吗?这又不是方言,从没听说过人的说话语气会如此相似。

  如果说有可能的话,难道说——菊莉的那种语气,是以这个人为模板塑造出来的?

  但是这个假设……就意味着她和我说话时的样子,完全是经过刻意营造的,仅仅是一个假面而已。

  「理事长……今天冒昧打扰,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是哪方面呢?公事,还是私事」

  「……是私事」

  「原来如此。……那么请放轻松。从这一刻起,就当我不是理事长吧」

  说完这句话,理事长站起身,走向放在看起来很高档的地毯中央的会客沙发。

  理事长深深地坐进黑色皮革沙发。她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我也怀着些许拘谨坐了下来。

  在理事长仿佛在估量什么的目光下,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双手在膝盖上握紧。下定决心后,我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

  「关于我和您女儿们的……过去的渊源,您知道些什么吗?」

  理事长稍稍眯起了眼。那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无从得知。

  「果然是这个话题啊」

  不过,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我就觉得差不多你该来了」

  「您……早有预料啊」

  「这是当然的。如果我处在你的立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要让一个同龄的男生随意出入住着年轻女儿的家里,肯定会这样充满疑虑」

  「那么我倒希望您能在更早的阶段就解释清楚」

  「抱歉啊。关于这件事,我认为除非你自己想要知道……」

  「……为什么呢?」

  「因为你和我的女儿们都异常地遗忘了那时候的事——虽说小学时期的记忆本就模糊,但你们对那段时期的遗忘程度,未免有些反常。不得不推测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关于那件事,您是不知情的吗?」

  「让我从头说起吧」

  理事长放下交叠的双腿,从沙发上站起身。她走到墙边的架子上,用咖啡壶给两个马克杯倒上咖啡,然后端着它们回到会客区。

  看来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理事长问我「要加糖吗?」,我回答「不用了」。理事长把其中一个马克杯放在我面前,然后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咖啡。

  就这样,用润湿的嘴唇,理事长开始讲述。

  「有一种叫家庭寄养的制度」

  我稍稍前倾身体,在膝间松松地交叉双手。

  「小规模住宅型儿童养育事业——由经验丰富的寄养家庭或儿童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在自己家中接纳多个孩子进行抚养。可以说是寄养制度和福利院各取所长的一种制度。目的似乎是让孩子们在相互交流中学习一般的生活习惯」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孩子们说的时候当然不会用这么官方的语言」

  「您提到说多个孩子,那么在这种家庭寄养中一起生活的孩子……具体是多少人呢?」

  「大约5、6人……好像是这样规定的」

  我和……四姐妹加起来,正好5人。

  「不过,你们那时是4人」

  「诶?」

  「4个寄养的孩子,加上原本就住在那个家里的一个孩子。这就是7年前暑假——8月那一个月里,你所住的那个家里的孩子数量」

  7年前的暑假——

  那就是我和……吉城寺家姐妹们的。

  「正如你所想,在那个家庭寄养的地方,你和我的女儿们作为家人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就在那栋公寓里」

  「是吉城寺家所在的那栋塔式公寓吗?」

  「你们当时住在较低的楼层,不过……等我想要租下来的时候,那间房已经有人了。没办法就租了最顶层的房间」

  没办法就租最贵的房间,这正常吗?

  不过这解开了一个谜团——那幅画的谜团。

  我确实曾在那栋公寓里生活过——我和那四姐妹,曾经是一家人。

  「接纳你们的是四谷夫妇。他们一直对社会福利事业怀有浓厚的兴趣,已经经手了好几个被寄养的孩子了。他们也是富有的企业家,会以优惠条件向从福利院出身的创业者提供贷款。说实话,我也是接受过四谷先生贷款的人之一」

  「理事长也是从福利院出身的吗?」

  「是啊。之所以对你违反校规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觉得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不由得想要偏袒一下啊」

  我一直觉得理事长是在过着我理想中的人生。

  没想到连童年的经历都如此相似……

  「总之因为这样的缘分,我在离开福利院后也经常和四谷夫妇见面。也因此见过一起生活的你们。……不过我要先说明,和年幼的你们的见面只有那一次,之后你们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要说当时的印象的话,我觉得那时的你们是非常融洽的一家人。完全看不出是从不同福利院接来的孩子,关系亲密得让人羡慕——让我不禁想要建立这样的家庭」

  过去式……?

  七年前的话,理事长应该二十多岁吧。似乎还不到放弃组建家庭的年纪。

  「其实我曾经结过一次婚」

  「……是这样吗?」

  「但很快就离婚了。因为发现我的身体似乎无法孕育孩子」

  这样沉重的话题,理事长却说得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也许是不想让我觉得难为情吧。又或者,这对她来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是啊——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

  「因为这样,那时候的我开始考虑,能不能像四谷夫妇那样帮助无法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虽然不能说是替代行为……但我想要尽可能减少像我这样经历苦难的人」

  「……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对。我和四谷夫妇商量了这件事,他们就介绍了其中一个寄养的孩子——梅瑠给我」

  理事长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

  「她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原来梅瑠——是第一个吉城寺姐妹啊。

  「在家庭寄养期结束后,我收养了梅瑠。但那时的我正处于繁忙时期,大概也过于轻视了养育孩子这件事吧。因为自己的私事让梅瑠受了不少委屈」

  「说起来……我听说梅瑠小时候在韩国生活过」

  「是因为我工作的关系。结果只待了大约两年就回到日本,让梅瑠不得不和在那边交到的朋友分开。到现在我还觉得很抱歉……」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愧疚,才允许梅瑠不去上学的吧。

  又或者,这也是她不愿意去姐妹们住的家的原因……?

  「我正在反省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四谷夫妇去世了」

  「诶……?两个人都?」

  「是的。因过劳而发生事故——他们本来就很忙碌,却还像是在折磨自己似的不断接纳新的寄养孩子……结果就是那样。听到这个噩耗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在那栋代官山公寓遇见的女孩」

  理事长刚才说过。

  在家庭寄养的地方生活的,是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寄养孩子,还有原本就住在那个家里的孩子——

  「我想着要报答四谷夫妇最后的恩情,就决定收养他们两人的女儿——菊莉」

  「…………!」

  菊莉——是寄养家庭的孩子。

  「那时候,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构想。曾经让我羡慕的那一家人的样子……也许可以重现」

  「把剩下的三个人——兰香、竹奈奈和我也收养的话……?」

  「没错。虽然这种想法就像在玩游戏一样……但我觉得这样对孩子们也好。于是我开始寻找你们……。可惜君永同学,你已经被其他家庭收养了,但兰香和竹奈奈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我找到她们,收养她们,然后给了她们那栋公寓的房间……。就这样,那个家诞生了」

  即使是我这种成长经历并不普通的人,也需要时间来理解这些复杂的来龙去脉。

  听到这些,我内心某处开始理解了。

  那四姐妹各自都拥有出众才能的原因,或许正是为了在这种复杂环境中生存下去而形成的生存策略吧。

  就像君永家公司破产,不拼命努力就无法继续留在学校的我,因此反而登上年级第一的宝座一样——

  「君永同学……让你做家政服务并非只是因为菊莉的请求。这也是为了完成我的一个感伤愿望——重现七年前那个寄养家庭的景象。突然被扔进一个全是异性的家庭,想必你也有不少烦恼吧。借此机会我向你道歉」

  「……不,要不是理事长搭救,我现在可能连学都上不成了。而且,在那个家里工作虽然一开始确实很辛苦,但现在很开心的」

  「是吗……。那就说明我的计划也不算太离谱啊。我还在想,要是你能和她们四个中的某一个好上,最后结婚就好了——」

  「啊?」

  刚才她说什么?结婚?

  理事长促狭地笑着。

  「开玩笑的。干涉孩子恋爱的父母是会被讨厌的」

  「是、是啊」

  「所以你就随心所欲吧。我不会干涉的」

  ……嗯?总觉得被寄予了什么不得了的期待?

  就在我背上冒着莫名冷汗的时候,理事长喝了一口已经完全凉掉的咖啡。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吉城寺家的概况了。你想知道的事情明白了吗?」

  「…………不」

  我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为什么会选我做那个家的家政服务……这一点我明白了。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都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

  「这个……我也不清楚」

  理事长轻轻摇头。

  「我收养梅瑠是在家庭寄养结束不久之后。但那时候,梅瑠似乎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夏天的事情了——就连和菊莉重逢时,也是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会导致失忆的外伤,如果要推测的话——」

  「——是不是有些最好不要想起来的事情?」

  「是啊。……我也只能想到这种可能了」

  “但是,”理事长接着说道。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心理创伤的事件,应该会传到我耳中才对。所以,就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也应该不是需要警察或其他大人介入的事情——一切都是在你们孩子之间发生并结束的。或者对于像我这样的大人来说,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么说,最终还是只能靠我自己想起来……是吗?」

  「……不」

  理事长露出稍显犹豫的神色,说道。

  「菊莉……大概是记得的。七年前夏天的事情……清清楚楚地」

  「……为什么说她记得?」

  「因为她保管着」

  「什么?」

  「照片」

  我屏住了呼吸。

  ——照片。

  我慌忙摸索口袋,掏出智能机,调出那张照片。

  「您说的照片……该不会是这张吧?」

  我把屏幕转向玻璃茶几对面坐着的理事长。

  理事长看着那张我和三个女孩的合影。

  她微微挑了挑眉。

  「原来如此……。发给你了啊」

  「在我开始做家政服务不久后,这张照片就发到了我的手机上。不知道是谁发来的」

  「关于发送者,抱歉我不能说什么。那是需要你们自己解决的事情。我只能说一点——菊莉所保管的照片,毫无疑问就是这张」

  ……果然。

  这张照片,是菊莉的——

  「既然保管着这样的照片,很难相信她会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吧?所以如果想详细了解当时的情况——」

  「——只能直接去问菊莉。是这样吧」

  理事长点了点头。

  如果想不起来的话,最好就不要回忆——她是这么说的。

  确实可能是这样。也许没必要去惹是生非。

  但是,我的想法没有改变。

  如果所有人都想不起来,也许就这样保持沉默也好。

  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独自背负着这段记忆的话——

  「谢谢您。失礼了」

  我站起身鞠了一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不对劲。无法接受。

  这一年来,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直做我的朋友的呢?

  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困惑的事啊,三鹰——

  我离开了理事长室。

  现在,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已经下定决心。

  就这样坚定地走着,又听见远处传来运动部的声音:好——!就是这个势头!是!漂亮漂亮!秒表在哪儿——?再大声点——!嘿,哦——,嘿,哦——,嘿,哦——,嘿,哦——

  叮铃铃铃铃!!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

  是不是兰香又要派什么差事来了?或者是菊莉?梅瑠应该还在睡觉,竹奈奈现在应该在上课……。

  我看向屏幕。

  未知来电。

  「……诶?」

  这部手机的号码,只有那四姐妹和理事长知道。

  也就是说,这五个人中的某人,特意用了匿名来电。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很困惑,但我没有勇气无视这通电话。

  这个匿名来电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个疑问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我战战兢兢地……点击了接听键。

  「……喂……?」

  隔了一会儿。

  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回答道。

  『喂?好久不见!我是你可爱的前女友哦!』

  *

  我想,成为插画师的理由,大家都差不多。

  从小就一直画画,自然而然就成了这样;或者是因为崇拜某位插画师;又或者是因为做不了其他工作——

  ——又或者是因为被谁夸奖过。

  再厉害的神画师,生下来时也只是个婴儿,会尿床、会莫名其妙地爬树、会给老师起外号、会只踩着人行横道的白线过马路。

  所以,仅仅一句话。

  一句毫无根据、毫无见识、不负责任又随便的夸奖,就能轻易让人误入修罗之道。

  ——才不是!这种画只有菊莉才能画得出来!

  当然,我也察觉到这并非事实。

  肯定有很多比我画得更好的孩子,我不过是井底之蛙,一个无知又鲁莽、自以为是的所谓天才罢了,这些我都明白。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

  我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在那些仿佛在没有灯塔的夜海中航行的日子里,只有那句话闪耀着光芒,仿佛在为我指明前进的方向。

  所以。

  也许这样就够了——我内心某处一直有这样的感觉。

  〈冒昧打扰,我们诚挚邀请栗木密小姐加入本公司的VTuber团体〉——

  我蜷缩在椅子上,盯着工作邮箱里收到的这封邮件。

  这并非突发事件。

  之前也收到过几次企业的招揽。之所以没有接受,是因为个人势的自由身份更适合我,而且不想改变“仅仅是自由插画师的爱好”这样的立场。

  但这次不同,对方是大公司。

  是一提到VTuber就会立即想到的顶级公司之一。从外部直接招揽出道大概是破例。虽然过去也有先例,但那都是早期的事了。如果实现的话一定会引起轰动。会受到瞩目。

  能用到的设备也肯定比现在好得多。3D模型也可能做得更精致。所属的VTuber中有很多熟人,她们应该也会非常欢迎我吧。

  而且,加入公司也不意味着就不能当插画师了。

  只要我愿意,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画画。但是,如果直播活动比现在更频繁的话,能用的时间就——

  ——这样也挺好的吧?

  毕竟……目的已经达到了。

  『……………………』

  我缓缓把手放在键盘上,写了封回信说想暂时保留。

  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拖延。

  是啊,我已经意识到了。

  有比我更有天赋的人。我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我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着魔般的热情。

  那个曾是我才能源泉的东西,已经不再涌现。

  我已经……就算不画画,也能活下去了。

  *

  「前、前女友……?」

  面对困惑的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愉快地轻笑着。

  『果然完全不记得我了呢?真让人伤心啊。明明那时候那么爱我的说?』

  「你、你到底是谁……!是那封邮件的发件人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织见君——你的前女友哦。七年前,被你选中的胜利女主角——其实我想说是现任女友的,不过都失联七年了,还是干脆承认自然分手比较好吧』

  这个声音我没有印象。至少不是吉城寺四姐妹中的任何一个。不是因为隔着电话听不清,而是明显就是其他人的声音。

  『不过呢,我觉得是时候聊聊了。一直被遗忘也太伤心了,对吧?』

  「……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是刚说过吗。只是想久违地聊聊天而已。看起来织见君也开始渐渐想起以前的事了嘛』

  「你在哪里看着我吗?」

  我四处张望。九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从窗外往下看能看到屋顶操场,但从那个角度应该看不到我的身影……。

  『我才不会做那种跟踪狂的事呢~。只是觉得你差不多该和妈妈谈完了,就打个电话试试』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在和理事长谈话」

  『时机不是有很多种可能吗?可能是在家里看到你打电话预约,也可能是在学校看到你上楼梯』

  「……为什么要闪烁其词?」

  我谨慎地追问。

  「为什么要隐藏身份?说实话,被一个连名字都不愿透露的人随便自称是前女友,这感觉相当不舒服。简直像个鬼故事。如果想和我建立正常关系的话,就请好好告诉我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是吉城寺菊莉』

  对方说道。

  『——呢,还是吉城寺兰香呢,还是吉城寺梅瑠呢,还是吉城寺竹奈奈呢。是其中的某一个人哦』

  「……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场合」

  『我可是很认真的哦~。……织见君,我呢,想要再次被你选择。和七年前无关,就在现在,重新选择一次。……趁这个机会,嗯,不如先说出来吧』

  然后,对方像是在整理心情似的停顿了一下。

  『我啊,最喜欢君永织见君你了。要结婚的话除了你以外想都不想。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样说可能让你觉得渗人,不过就请当作是爱的告白收下吧』

  我紧皱着眉头,但对方的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捉弄的意味。

  对方『啊哈哈』地发出像是要蒙混过关般的害羞笑声,

  『所以啊,我是谁,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那样对其他三个人就不公平了呢。如果真的很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查清楚好了?』

  「……这个声音,是用变声器还是什么的吗?」

  『答对啦~。完全听不出来吧。有点吓人呢。……啊,顺便说一句,这通电话是特意挑了我们四个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打来的哦。就算想调查也是白费功夫』

  太周密了。在那四个基本上都很懒散的人当中,会有人这么费尽心思地行动吗。……刚想到这里我就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人要是认真起来,没有做不到的事。用平时的行为来推测特殊情况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你——啊,该怎么称呼?」

  『嗯~,让我想想~……菊……兰……梅……竹……大家的名字里都有植物……松……不,樱——啊!那就樱花的樱,声音的音——「樱音」怎么样?你看,对你来说我可能暂时是个只有声音的存在呢』

  「那么樱音——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什么?我什么都告诉你哦』

  「七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锐利地切入核心。

  「你刚才说。七年前,我选择了你。『选择了』是什么意思?」

  『真是的~。你明明知道的吧?』

  「……………………」

  『七年前,我们四个人都最喜欢你。虽然称之为恋爱可能太幼稚了,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非常认真的感情。所以才让你选择。你最喜欢的是谁。然后你选择了一个人,没有选择另外三个人』

  ……从四个人中,选择了一个人……。

  是我做的吗?那种,了不起的事情……?

  「这是……真的吗?」

  『如果不相信的话,只能去求证了吧。就是所谓的第二意见?』

  「你……记了七年?」

  『因为,那是最开心的事啊』

  樱音像是在诉说珍贵的宝物一般说道。

  『你知道吗?被喜欢的人选中成「唯一」的感觉,真的让人无比满足。任何赞美,任何喝彩都无法相比——这种感觉,选择的那方是绝对无法体会到的。所以我想要再一次成为被选择的那一方』

  “虽然不能保证你现在还像那时候那么受欢迎就是了”,樱音调侃般地说道。

  想要成为被选择的那一方,吗。

  对于至今还没有被任何人选择过——也从未试图被选择的我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啊——差不多该不妙了』

  「怎么了?」

  『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要结束了。差不多该挂了哦?』

  「……那么对我来说,尽可能拖延谈话时间也是个办法呢」

  『不行啦~。我会自己挂断的。匿名电话是不能回拨的哦!再见啦,织见君!爱你哦!』

  啪的一声,电话断了。

  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像是轻描淡写,但我总觉得里面混杂着些许害羞。应该不是谎话吧。她是真心喜欢着我的。

  但是,我却感受不到实感。

  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身份不明。主要是因为那个似乎占据了大部分原因的七年前的事件,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无论被寄予什么样的感情,都只是像风一样穿透而过。

  果然,我必须要知道。

  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意见——我已经有了想法。

  *

  『君永,你打工了吧』

  在职员室外,我听到了这个声音。

  先说明一下,我是个相当冷静沉着的类型。如果不是特别的事情,我不会慌张,直播的时候也几乎没有紧张过。妹妹们常常开玩笑说我的大脑某个部分可能麻痹了。

  就是这样的我,在那个时候却慌了神。

  君子君可能会被退学。

  仿佛眼前一片漆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联系芳乃阿姨,恳求她不要追究他的责任了。

  『我明白了。不过有个条件』

  芳乃阿姨说道。

  『让他去你们住的家里做家务吧。正好我也在考虑要不要雇个帮佣。考虑到你们的工作,出于保密的角度一直没有雇人……但是他的话应该可以信任吧?』

  听到这个条件,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难以想象的复杂感情。

  每天君子君都会来家里,照顾我的起居。这很好。

  但是,如果他来家里的话……就会也和其他三个人碰面。

  就会和其他三个人重逢了。

  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不知为何,我感到的焦虑,竟与他可能被退学时一样强烈。

  我的头顶上,总有另一个俯视着自己的我。那个我在说,别自欺欺人了。你明明都懂的。

  你是在害怕,害怕他会被其他三个人抢走吧——

  似是恋爱,又像友情。

  似是欲望,又像亲昵。

  但是我,至少希望对君子君来说,我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想要成为他的『唯一』。

  这个我歌颂了整整一年的地位受到威胁,我就这样难堪地、可怜地、不成体统地,焦急着、恐惧着、嫉妒着。

  明明连说出七年前的事情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的晚饭我要吃汉堡肉』

  『……我本来想做鱼的』

  『你可是看到了未来超人气声优的裸体呢,这要求很便宜吧?』

  『知道了。我去买』

  『太好了!这可是约定哦!』

  在显示着客厅画面的屏幕中,竹奈奈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

  看着小跑着往玄关去的她的侧脸,复杂的感情涌上我的心头。

  ……果然,你还是没变呢,君子君。

  即使过了七年,即使气质变了,即使不记得那时的事,到头来你还是没有改变。追求正确,坚持温柔,想要守护他人的当下。

  『君永……真是个怪人呢』

  『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大概他的灵魂就是这样的形状吧。

  无法容忍他人的错误。无法容忍他人受损。无法对眼前的不幸种子视而不见。

  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次也一定会重蹈覆辙。

  『太肤浅了。像你这样的人——是我最讨厌的』

  那份正确,那份温柔,那份愤怒,那份悲伤。

  太过耀眼——我们终究会被这光芒晃得目眩。

  已经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

  在学校食堂的窗边——在暑假的图书馆——在学园祭的九楼度过的日子,一定再也不会重现。竹奈奈、梅瑠、兰香,她们一定会在那里,将这些回忆涂抹成不同的颜色。

  是悲伤吗?

  是寂寞吗?

  说不清楚——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我,没有勇气。

  明明知道一定会变成这样,却无法像她们那样正面面对他——我只是躲在三鹰松叶这个外壳后面,一再重复着注定得不到回报的拖延。

  我知道结局。

  七年前我们所抵达的结局。那个绝不能称之为圆满,只有悲伤与寂寞的结局。

  我不想重复那个结局。

  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离别。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至少想着如果我不在那里的话,也许就不会像那时候一样了。可是还是会感到寂寞。希望君子君只属于我一个人。不想让他被竹奈奈依赖。不想让他对梅瑠温柔。不想让他被兰香诱惑。

  所以最终,

  『被发现了呢——君子君』

  我,是知道君子君会来的。

  明知如此还待在客厅里。保持着裸体——为的是在他心里留下哪怕一点印象。

  我并不是很有把握。在他来之前,梅瑠可能会醒来。兰香和竹奈奈可能会回来。那样的话我打算干脆地退场。不是一定会成功——我带着这样的借口采取了行动。

  然后,这场赌博我赢了。

  我抛弃了三鹰松叶这个外壳。

  老实说,之后该怎么办我并没有详细考虑。只是想让他认识到我这个人的存在。我像个孩子似的,只想告诉他从很久以前,从最开始,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我。

  并不是特别想让他想起来。

  七年前的回忆,希望就这样一直被遗忘。

  因为,我——

  「菊莉」

  回忆的帷幕被撕裂。

  我被拉回现实。

  在显示器中,在实时的客厅里,君子君隔着摄像头直视这边,呼唤着我。

  「我有话想说——明天放学后,在老地方等你」

  ——啊啊。

  时间到了。

  *

  放学后的学校食堂与午休时的学校食堂有着不同的韵味。

  与浑然一体的喧嚣包围着的午休时间相比,放学后反而能听得清琐碎的闲谈。现在中间位置的桌边聚集着六个男女,正热烈地谈论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昨天看的视频啊”——“世界史报告交了吗?”——“散步路上的店里”——“藤堂君昨天”——

  完全离校时间即将来临。

  运动部的呐喊声、交响乐部的练习声,都已经消失许久。虽然夕阳对于五月的天空来说还早,但不久后我可能就会被食堂的阿姨叫住,或是被巡视校园的老师赶出去吧。

  菊莉还没有来。

  如果完全不想跟她谈论过去的事,就没有理由接受那样单方面的口头约定。这是歪理。但我还是在等。因为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这倒也是。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事实给了我确信。

  三鹰松叶——从未缺席过我等待的地方。

  虽然我有过没去她等待的地方的时候,但反过来,却从未有过一次。

  ——“差不多该走了吧?”——“OK”——“回去路上去哪里逛逛吧”——“啊,那样的话我”——

  占据着中间桌子的团体站起身来。

  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在窗边一直坐着的我。六个人的喧闹声向入口方向流去,只留下凝重的寂静。

  等待期间,过去的事情掠过脑海。

  不是七年前,我和那四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八月的事情。是那之后的,如刀锋般锐利,又像泥沼般粘稠的记忆。

  『哦,织见……长大了啊』

  在有着像是被霰弹枪打出的细小孔洞的亚克力板对面,我的生物学上的父亲,说出了仿佛真是父亲般的话。

  『现在……12岁了吧?』

  『……11岁』

  『啊,是吗……。我也上年纪了啊』

  他喉咙深处抽搐般地嘿嘿笑着。

  就连这样细微的举动,都让我觉得厌恶至极。

  所以为了尽快结束这段时间,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正题。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探视了』

  『……哦?』

  『收养关系已经定下来了。我和你也不再是父子关系了』

  当时,我得到了详细的解释。收养有两种类型。普通收养和特别收养。区别在于,是否保留与原生父母在法律上的亲子关系」

  我通过特别收养,彻底消除了在户籍上的与这个男人的关系。

  『本来是需要亲生父母同意的,不过你明显没有能力抚养我,而且在家时你还打我。不会有法官认可你这样的父亲』

  『……说话变得挺有头脑的嘛』

  这个男人不会明白。这不是有头脑。我只是在照本宣科地读事先准备好的原稿而已。这个男人从正常人那里只得到过冷漠的话语。所以一切平淡的说话方式在他听来都像是很有头脑的样子。

  『是吗……。那在最后,要不要做点像父亲的事呢』

  『……你吗?』

  『你的名字,织见……知道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有一种叫这个名字的花啊。木字旁加上秘密的密写作樒……』

  幸好,我从小学起就好好听课,所以明白木字旁这个词的含义。对方没有表现出要对小学生做出亲切解释的意思,继续说道。

  『是葬礼上经常用的花,颜色是浅黄色……。叶子、茎、花、种子,所有部分都带剧毒,吃了就能轻松毙命。是种可怕的植物。……知道为什么要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吗?』

  『……………………』

  『取名的不是我,是你母亲啊……。我只是说了声“啊,这样啊”就去登记了,刚才的解释也是很久之后随便搜索才知道的。据她说——是喜欢这花的花语』

  『……花语……?』

  『剧毒、甜蜜的诱惑、援助——』

  那男人咧嘴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她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花语呢。她只是用她自己的理解,给这三个词赋予了她独有的含义。……也就是说,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是毒药,是诱惑,是援助——就像她一直给我的钱一样』

  当他嘴角浮现出讽刺的笑容时,在他身后静静守望的警官轻轻皱起了眉头。

  我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只有那个警官,和细小孔洞那边的这个男人知道。

  『不甘心吗,织见?』

  他用像是命不久矣的病人般凹陷的双眼,隔着亚克力板注视着我。

  『这是自然的啊……。痛苦,寂寞,不甘心……不被爱是这样的』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面对他那仿佛在同情的表情和语气,我再也忍不住了,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必须寄生在别人身上才能活下去的家伙……!』

  『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吧……。不是常说吗?人无法独自生存——』

  『没打算好好活下去的人别说这种话!』

  『真是令人伤心啊。……织见。这可不是别人的事哦?人生很容易就会走歪。以为自己在认真生活……以为自己在拼命努力……但变成垃圾的时候总会来临。你知道那时候该怎么支撑自己吗?』

  那男人在亚克力板对面撑着胳膊,像是要传授什么独家秘诀似的——

  『交个女朋友吧』

  ——他用充满毒性的声音,低语道。

  『有了女朋友的话,不管自己多么废物,都会觉得被原谅了。能感觉自己没有被社会、被世界抛弃。……这是你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忠告。要好好记住啊——』

  我无法理解。

  不,是不想理解。

  靠依附他人来欺骗自己已经堕落的事实——通过他人的认可来逃避自己的本质。

  实在太愚蠢了。

  我不需要被爱。如果被爱会让人忽视本该注意到的事情,那我宁可不被爱。认可自己的只需要自己就够了。没必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如果被爱、被认可会让人变成那样的男人,那这确实就是剧毒。就像我名字来源的那朵花一样——

  所以,我的人生不需要『点赞』。

  不阿谀,不依附,不谄媚,不随波逐流。

  是的,君子——

  ——呐,你知道这样一句话吗?

  「……啊……」

  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

  就像一直未能接通的电路突然接通了一般。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忘记这种事呢?

  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不可能知道这样的话。

  明明是因为有人教过才能像现在这样脱口而出的——

  「君子君」

  我循声转过头去。

  那里站着穿着校服的三鹰——菊莉。

  她像看着孩子般柔和地微笑着,带着怀念的语气说道:

  「真少见呢。我居然会是被等待的那一方」

  「……是啊。这个座位,往常都是你先到的」

  「因为我没去上课嘛。这是当然的」

  窗外的中庭里,已经看不到学生的身影。

  学校食堂中,只有从厨房深处传来微弱的收店声响。

  像是坠入梦乡前等待被窝暖和起来的时光,这是终结前夕的短暂缓冲。清冷的铃声为这一刻画上句点。

  『已到放学时间。已到放学时间。还留在校内的学生——』

  我拎起书包,缓缓站起身来。

  「走吧」

  「去哪里?」

  「去你不会突然脱光的地方」

  菊莉露出像是在困扰的微笑。

  「那就有意思了」

  沿着学校前的坡道一直往下走,看到银行就向左转。沿着双车道旁的人行道走了一会儿,就能看到宛如墙壁般的树木。

  这里是有栖川宫纪念公园。

  我们从墨西哥卷摊旁边走进公园。右手边是孩子们熙攘的广场和我常去的图书馆,但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边。而是沿着泛着绿色的御料池走去。

  要是时节再早些的话樱花应该还在盛开,但现在污浊的池面上只漂浮着零星的花瓣。

  都市的喧嚣被树木阻隔,只有新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环绕着我们。在蜿蜒穿过树林的步道上,除了我们再看不到其他行人。普通人大概都在归家的路上吧——天空逐渐被染上了橙色。

  也许是摆脱了喧嚣的缘故,走在稍后方的菊莉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想起多少了?」

  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我回答道:

  「我曾经夸奖过你的画。那幅画还留着,在我的收藏里」

  「……是从窗户看到的景色吗?」

  「对。和从那栋塔式公寓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

  「……是吗……」

  菊莉叹息般地说道。

  从池边稍微上了一段坡。不久视野开阔起来,来到了广场。到处都种着梅树,周围用圆形排列的木桩围着。在这些树的正中央,有一座用老旧圆木搭建的东屋。简朴的屋顶下空无一人,只是斜斜地沐浴着夕阳。

  我漫不经心地望着这景象,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眼前是被木桩围着的梅树。和樱花一样,开花的时节早已过去。现在只长着绿叶,与其他树木并无太大区别。

  菊莉也在旁边坐下,仰望着那棵树。

  「……我只想问一件事」

  即使我开口说话,菊莉依然望着梅树。

  「七年前,发生了什么?」

  风轻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菊莉的发丝随风飘动。

  菊莉一边按住耳边的头发,

  「……知道了想怎样?」

  「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要释然」

  「对什么?」

  「对自己的存在。还有,你的行为」

  正因为有过去才有现在。

  如果过去缺失,现在也会是缺失的。

  我甚至连相处了一年的朋友一直有藏着秘密都没能察觉到。

  「去年暑假,我们经常在这个公园见面吧」

  「……………………」

  「在图书馆偶遇,然后在公园里散步放松……」

  「…………」

  「在那期间,你都在想什么?隐瞒七年前见过面倒也罢了。毕竟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如果这一年来,你——只有你一直背负着什么的话,我很难装作不知道……。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在这种状态下,你觉得我还能像从前一样和你在学生食堂的窗边见面吗」

  为了今后。

  我需要知道——吉城寺菊莉。

  菊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出。

  在宜人的五月微风中,透明的吐息渐渐消散。

  「……说不定我也忘记了呢」

  菊莉依然不看我的脸。

  「假如一年前遇见你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七年前的事……也许我是直到最近才想起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吧?」

  「我从理事长那里听说了照片的事。你保存着我们小时候的照片」

  「……不过是保存着而已。你不是也留着我的画吗,可是你却忘记了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你是想要证据吗?」

  我注视着菊莉的侧脸。

  「非要这样你才能下定决心吗?还是说,你完全不想告诉我七年前的事?」

  「我只是不想被无端怀疑罢了。三鹰松叶就是你的朋友,君子君。仅此而已。如果你要否定这一点的话,就请拿出确凿的证据——」

  「有啊。……证据是有的。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什么?」

  「笔名」

  「…………!」

  菊莉脸上浮现出惊愕的神色。

  我一边回想着刚才在食堂想到的事,一边向她阐述我的想法。

  「你们姐妹的名字里都有花的名字吧。菊、兰、梅——竹子也会开花。既然你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这应该是巧合……但还有一个巧合,我的名字也源自一种花。木字旁加上秘密的密,写作樒的这种花」

  「……………………」

  「听到栗木密这个笔名时,我起初只以为是把本名『KIKURI』重新排列成了『KURIKI』。但不仅仅是这样——密这个名字。用汉字写的话——就是『密』(注:栗木密原文是栗木ひそか)。是『秘密的密』」

  「……………………」

  「姓氏的『木』加上『密』——就是『樒』。……喂,菊莉。如果你说直到最近才想起过去的事,那为什么你的笔名里会有我的名字呢?该不会说这也是巧合吧?」

  具体用意我还不清楚。

  无论怎么想,都只是推测而已。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她记得我。这七年来,从未忘记过。因为她把这个存在刻进了可以说是另一个本名的笔名中。

  「已经可以了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都是七年前,还是小孩子时候的事不是吗。我好不容易想起了一些当时的事,至少讲一个回忆也——」

  「——君子君,这里有点热呢」

  「……啊?」

  在清凉的风中,菊莉猛地站了起来。

  然后站在我面前,

  咔嗒一声,

  解开了校服外套的纽扣。

  「…………,你在做什么?」

  「感觉放松一点也不错呢」

  完全敞开外套后,菊莉轻轻地解开领带,随即又把手放在衬衫的纽扣上。

  又是这一招。

  和被赶出她房间时一样。

  「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没关系吧?还是说你会在意?明明总是一副我有妹妹所以没关系的冷静表情,其实还是和普通人一样好色吗?来,看啊。今天我可是特意穿了件可爱的内衣哦。还是说因为妹妹的关系你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紧紧抱住了菊莉。

  「──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吧」

  「~~~~~!?」

  惊讶的菊莉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子。

  但我没有放手。

  只要这样从正面抱住她的身体,她想靠着暴露肌肤来赶走我的战术就不会奏效。

  「没想到你在这种公共场所也会开始脱衣服啊。虽然对你来说这大概是破釜沉舟的决定,但同样的招数对我不会屡试不爽」

  「等、放开——」

  「我绝对不放手」

  我在她耳边说道。

  「※%$#&~~~~!?」

  菊莉发出一声类似悲鸣的声音。

  看来这招相当有效。

  「就这样说吧。你在隐瞒什么?七年前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啊呜……啊呜啊呜啊呜……」

  「?」

  感觉有点奇怪。

  我稍微拉开距离观察菊莉的脸,发现她像煮熟的章鱼一样满脸通红,眼神恍惚。

  「菊莉!?喂,你没事吧!?」

  「不行好难受小声嘀咕~~……」

  让菊莉穿好衣服后,我们从梅树广场移动到有骑马像的更大的广场。

  广场旁边设有带秋千等游乐设施的儿童区,虽然已近黄昏,却还能听到孩子们喧闹的声音。这让我稍微想起了在设施时的日子。

  「其实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经过刻着公园历史的石碑时,菊莉开始讲述。

  「从前有个非常受欢迎的男孩。周围的女孩子们为他争风吃醋。结果,原本关系很好的她们之间产生了隔阂,最后迎来了分别——仅此而已」

  「非常受欢迎的男孩……?」

  「别歪着头了。这故事里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即便她这么说,我也完全无法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

  菊莉转过身用无奈的表情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从那时起,就是个非常会照顾人的人。是在设施的生活培养了这一点,还是受了其他环境的影响,这我就不清楚了……但对于各自怀抱着不同孤独的我们来说,你的温柔让人感到无比舒心,觉得可以依靠」

  三层楼高的大树发出哗哗声,像波浪一般摇晃。

  「在寄养儿童中年纪最大的兰香,确立了自己像妈妈一样的立场,总是想待在你身边——」

  夜幕初降时吹来的风,寂寥得宛如冬天。

  「最怕生的梅瑠,每逢有事就拉着你的袖子,等着你来关心她——」

  随风摆动的黑发背影,仿佛在拒绝夏天般清冷。

  「刚与亲生父母分离而变得消沉的竹奈奈,在你不懈的努力下逐渐敞开了心扉」

  我们走在树荫下,仿佛在躲避春日的阳光。

  「还有我,原本对接二连三来的寄养儿童感到厌烦,不知不觉间也被你驯服了——芳乃告诉过你我是寄养家庭的孩子吗?」

  菊莉再次转身朝向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菊莉露出困扰的笑容。

  「对亲生孩子来说,亲生父母热衷于收养寄养儿童是相当棘手的事呢。毕竟陌生的孩子会不断地来到家里,还会被告知从今天起这孩子就是你的家人要好好相处。而且每个人都有令人同情的境遇,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到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觉得麻烦,甚至很少从自己房间出来了」

  「这就是现在你变成家里蹲的起源咯?」

  「是啊。开始画画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玩游戏的话又会被要求和寄养的孩子一起玩」

  作为被君永家收留的一员,我也明白增加一个孩子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这种事频繁发生的话,对一个小学生来说一定是不小的压力。

  「正因为处在这样的位置,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你们而已。直到你看到我的画为止……」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照着看到的画而已……

  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模糊的场景吗。

  「对画画的人来说啊,被夸奖画作是无比快乐的事情哦。比不画画的人想象的要快乐得多呢。教会我这种滋味的就是你。毕竟,我在学校美术课上可是会隐藏实力的类型」

  「后脑勺有点发麻的话题啊……」

  「『比起那个画动漫角色而被吹捧的女生,其实我画得要好得多』,沉浸在这种优越感中是我最大的乐趣」

  「呜哇……!刺激到我的共情羞耻了……!」

  菊莉咯咯地笑了。

  我们走出树荫,中央有钟楼的喷泉出现在眼前。菊莉的乐福鞋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轻轻地坐在喷泉边缘。

  「小学生真是单纯呢。被谁夸奖就会轻易喜欢上谁。就这样,我的初恋就这么轻易地被夺走了」

  「嗯……总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实际上当时的你也是,对我的心意一点都没察觉呢。感觉你对恋爱这件事本身就持消极态度的样子……」

  「那个……确实是这样吧」

  有着只会寄生在女人身上的父亲,还有只想着如何留住父亲的母亲,当时的我一定深感失望吧。怎么可能还对恋爱抱有憧憬。连恋爱喜剧漫画我都几乎没读过。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所有四个人身上」

  菊莉耸了耸肩,露出困扰的微笑。

  「虽说是小学生,这种情况当然也会产生摩擦吧」

  「……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嘛」

  「确实有这种印象。……然后呢?」

  「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们,以孩子的方式提出了解决方案。也就是——」

  菊莉坐在喷泉边缘,对着站着的我竖起食指。

  「——既然是男生优柔寡断的错,那就让你从我们中间选一个吧,就这样」

  ——选择了一个人,没有选择另外三个人

  那个打电话的人——樱音说的是真的。

  「真是,好优越的立场啊?」

  菊莉轻轻歪着头,露出顽皮的笑容。

  「能从四个美少女中随意挑选什么的。要是我的话,大概会一时兴起全都选了吧」

  「你说“要是我的话”,就是说……我选择了某个人吧?」

  「是啊」

  「是谁?」

  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樱音的真实身份。

  就是那封邮件的发送者。

  菊莉仰望着星辰开始闪耀的天空。在那星光发出的时候,我们是否还是孩子呢——在这样的思绪掠过脑海的片刻之后……,菊莉缓缓张开嘴唇,……说出了七年前的真相。

  「不知道」

  听到的这句话的含义,有那么三秒钟,我无法理解。

  「……不知道?」

  「嗯。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记得吗?当时的事」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呢。……但是我只知道你对我说了『没有选择你』,却不知道谁被选中了。你固执地隐瞒了——大概是为了避免被选中的人遭到排挤吧」

  「但是……那样的话」

  「嗯。问题并没有解决」

  菊莉尽量平淡地讲述着我一直在寻求的过去的结局。

  「也许是自尊作祟吧。包括我在内,谁都没有透露自己没有被选中这件事。结果却反而让人觉得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选中了,只有自己没被选中,感到悲伤,感到寂寞……嫉妒和疑心暗鬼开始涌动。渐渐地,原本关系那么好的我们,开始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进行着算不上吵架的无聊刁难……」

  啊啊——梦的终结吗。

  光是用想的就让人感到悲伤。暑假的结束。快乐的家。因为自己而破碎,被恶意所取代……。

  「你看」

  菊莉无力地微笑着。

  「不是还不如不要想起来吗?」

  但是我——

  摇了摇头。

  「不……能知道真相太好了」

  菊莉露出措手不及的表情,抬头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

  我轻轻地笑了。

  「再怎么忧郁的回忆,只要有人能一起分享,也能变成下酒的小菜」

  “虽然我们还不能喝酒,”我补充道,然后坐在菊莉旁边。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背负着这段回忆生活着吧。这样只会让心情越来越沉重啊。但是,如果有哪怕一个当事人知道这件事,就能把它变成无聊的玩笑。说什么那时候我们也很年轻啊之类的」

  「……明明你是万恶之源,还这么理直气壮呢」

  「或许正因如此吧。虽然还想不起当时的细节……但如果你有那时的怨恨,尽管冲我发泄好了。我会以模糊的苦笑一笑置之的」

  「既然都这样了,好歹接受一下啊」

  菊莉这样说着。

  然后露出模棱两可,像是勉强装出来的苦笑。

  「……真的,……可以发泄吗?」

  「嗯」

  慢慢地,……慢慢地。

  「会很难看哦?会很烦人哦?会很讨厌哦?」

  「那又怎样」

  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份重量——

  「……为什么……」

  ——咔嚓,一声。

  ……崩塌了……。

  「为什么……不选择我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她用刘海遮住表情。

  她抓住了我的肩膀。

  「明明我,是最懂事的……明明我,是最平等的!兰香只是在装自己是妈妈,梅瑠只会撒娇,竹奈奈总是缩在角落一声不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我!」

  「对不起」

  「既然选择了某个人就做到底啊!别做这种遮遮掩掩的事啊!好好负起责任啊!别说什么不想伤害别人这种软弱的话啊!」

  「对不起」

  「道歉就能解决吗!我……我一直都忘不掉!那个夏天的事……你的事……我一直都想见你……期待着你有朝一日能发现我的笔名……我一直画着,画着,不停地画着你曾经夸奖过的画……!一直,一直……!」

  菊莉把脸埋在我的肩头,轻轻地啜泣着。

  温柔洒落的月光,柔和地照亮着坐在喷泉边的我们。此刻无人目睹。只有遥远夜空中遥远的月亮,在守望着我们。

  跨越七年的泪水。

  如星光般的泪水。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菊莉的背上,仰望着已完全染上夜色的天空。这片天空广阔得难以想象是在都心。拒绝喧嚣,只有清爽的喷泉声充满耳际的静谧庭园。在这摇篮般的空间里,思绪回到七年前的自己。

  喂,我——你是否曾懂得恋爱?

  在目睹了那对无可救药的父母之后,是否还是爱上了四个人中的某个人——然后又因为那个结局,再次感到失望?所以才讨厌女性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想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哪怕只有一瞬间体会过,如果我心中也沉睡着这样的感情,我真想知道它的轮廓,它的触感,它的滋味。

  我,还能够恋爱吗?

  我真的还能像——像普通学生一样生活吗……?

  …………,…………………………,…………………………………………………………。

  「……谢谢」

  菊莉从我肩上抬起脸,带着鼻音说道。

  「稍微……舒服些了」

  「举手之劳。……话说菊莉,我刚才想到一件事」

  「嗯?」

  「我大概,是羡慕你的」

  菊莉瞪大了发红的眼睛,连脸都染上了绯红。

  「什,什么嘛,突然间」

  「——我一直都在寻找着才能」

  把害羞什么的抛到脑后,我仿佛要掏空自己般开口说道。

  「令人厌烦的父母、与普通家庭不同的生活、没有家人支援的未来……要摆脱这样的环境,就需要强大的才能。需要能够强行征服社会、征服世界的那种才能。

  ……可是,我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平凡人。画不了画,做不了视频,也不擅长游戏,连演戏都不行。既不会踢足球,学习也没什么出色的地方——

  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得天独厚环境的,什么都不是的人。

  所以我一定是,羡慕吧。看到你绘画的才能时……。正因为如此而尊敬你——也正因如此,没有选择你。我不想用那种方式,得到你」

  正因为我比任何事都羡慕,比任何人都尊敬菊莉这个少女。

  所以没有选择她——我无法选择她。

  我认为要获得那样的才能,必须靠自己积累努力。

  「不过只是推测罢了。……但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就说不通了」

  「……什么意思……?」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不知不觉间,我背诵出了深植于我根本的这句话。

  「我把从你那里听来的这句话,一直奉为座右铭——这不就是相当尊敬你的证据吗?」

  「……诶……?」

  菊莉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停地眨着。

  「你记得……?」

  「才想起来的。就在你来学校食堂之前」

  孔子『论语』的一节。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这样一句在为数不多的汉文课上才能接触到的话,我到底是在哪里遇到的呢——直到现在都从未怀疑过的这个答案,就藏在被封闭的记忆中。

  是菊莉教给我的。

  大概是在我抱怨那些只会随波逐流的人时,博学的菊莉就说出了这样一句听起来很有学问的话。

  这不正是她会做的事吗。无论是三鹰还是菊莉,都是那种时不时就会说出些深奥话语的家伙。

  『你不知不觉就开始叫我『君子君』了呢。虽然说是取自姓氏和名字的开头,但那也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表示啊。是在说“教给你这句话的可是我哦”」

  菊莉羞怯地低下眼睛,不满地撅起嘴。

  「因为你……明明已经忘了出处,还一副得意样把它当作座右铭嘛……」

  「换句话说,即使七年前夏天的回忆被全部封印,那句话也依然留在我心里。……所以一定是,我并非不喜欢你」

  「……是啊。……嗯」

  菊莉仿佛咽下了什么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她像是要依靠着似的,靠在我的肩上。

  「呐,君子君」

  「怎么了?」

  「我……喜欢过你。……非常喜欢」

  「……嗯」

  「喜欢你的那段时光,是我至今为止人生中最闪耀的时候」

  「嗯」

  「不过,从今以后,要创造更加闪耀的回忆。所以……你今后也会一直,注视着我吗?」

  「当然了」

  因为,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彼此彼此呢」

  菊莉轻轻地离开我的肩膀。

  然后在已经完全入夜的公园里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差不多该回去了。妹妹们大概也饿了吧——」

  她面容开朗地说道。

  「——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画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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