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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御崎圆香。以前在这座宅邸当保姆。
我二十二岁开始在这工作,前前后后干了十八年。除了管家神林先生之外,我是年纪最大的……这么一说,暴露年龄了。呵呵呵。
我家里很穷,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也许是太辛苦了,在我高中毕业那年,母亲病倒在工作岗位上,蛛网膜下出血……就这样去世了。我放弃了上专科学校的机会,决定去工作,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生活过得很苦。甚至我一度同时找了好几份兼职,每天都只能省吃俭用地生活。
有一次,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光临我打工的咖啡店。她看到我的服务态度后,好像很喜欢我,便介绍我去她自己经营的保姆中介。然后,我被派到八生家当保姆,那之后的十八年里,我一直住在八屋生家工作。
总的来说,保姆的工作很多也很杂。既要承担一般的家务、杂事,又要照顾孩子、陪孩子玩。早在柳哲郎社长结婚去东京之前,就是由我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哲郎大人是八生家的独子,从小学习、体育都比别人优秀,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无人不知。用神童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大学去了关东地区有名的国立大学。虽然一度离开了这片土地,但不久后毕业又回来了。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相信,他父亲退休后哲郎大人会继承八生家的事业。
然而,就在我在这里工作的第五、六个年头……前任家主快要退休的那时候,突然有媒体报道说,八生家经营的食品公司生产的商品中,有严重的异物混入。由此,引起了轩然大波。
据说在出厂的食品中,混入了完全不同于生产线产品的海产品成分。因此,有消费者食用了与海产品毫无关系的膨化食品时,引发了严重的过敏性休克,一度陷入性命垂危的状态。媒体连日涌入公司和工厂,引起了骚动。
幸运的是,受害的消费者平安无事地康复了。双方也达成了庭外和解,但公司受到的影响却远不止于此,经营状况持续恶化。由于资金困难,不得不被迫放弃优秀人才,甚至连银行都不愿意给公司融资。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看着哲郎大人日益憔悴。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收到了一桩从天而降的婚约。与掌管着年销售额超百亿的古柳集团家的千金——真那美小姐成亲。
如果能和古柳集团搭上关系,于资金困难中挣扎的八生家自然也就可以起死回生,甚至都可以重整公司,唤回离开的员工。这样一来,公司就能回到从前。哲郎大人一定是这么打算的。但是,这门亲事有一个重要的条件。
哲郎大人成为古柳家的女婿,将来将作为古柳家的户主带领整个集团。古柳家没有男性继承人,亲戚中也没有有头有脸的人。所以只能由独生女真那美小姐招赘。
用社会上普遍的话来说,这就是不讲道理的“倒插门”。哲郎大人身为八生家的独生子,肩负着重振家族事业的使命。一旦成为古柳家的人,就要参与更大公司的经营,自然也就很难完成家族的使命。八生家和古柳家无论是资产还是公司规模,都相差甚远。即便是有名的地方企业,与古柳集团这种纵横世界的企业相比,实力上的差距也是显而易见的。
面对递来的高枝,哲郎大人没有轻易点头答应。说到底,作为八生家的一员,他一直是以继承父亲的事业为目标,所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此时,上一任家主逸郎大人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被一辆失控的车追尾,不幸身亡。讽刺的是,这件事让犹豫着要不要入赘的哲郎大人没有了后顾之忧。哲郎大人答应和真那美小姐结婚,放弃八生的姓氏,改姓叫古柳。
结婚后,哲郎大人便搬到了东京的宅邸,这个老宅邸只留下老夫人一个人。当然了,保姆的数量也随之减少,只由我和井波两位上了年纪的女性负责照顾老夫人的生活起居。
哲郎大人入赘离开了八生家,似乎让老夫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过,多亏了与古柳集团产生了联系,才避免了本家破产这一最坏的结果。所以某种程度上还是非常感谢古柳家的。
哲郎大人作为下任社长的候选人,以出色的表现迈进古柳董事会。充分发挥了天生的魅力人格和聪明头脑,顺利地赢得了周围人的信赖,很快就被任命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负责人。
私人生活中,真那美夫人生下了位小女孩,那孩子像玉石一样可爱。取名叫“唯花”。哲郎大人本来就喜欢孩子,在故乡朽无村举行夏日祭典的时候,都会把当地的孩子们召集起来,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关于这一点,理惠小姐的故事里也提到过。自从加入古柳集团后,他每次回到村子,都会从各个方面为当地的企业和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提供帮助。
哲郎大人很疼爱自己的孩子唯花。给老夫人寄来的照片里,哲郎总是抱着小小的唯花,或是怜爱地把脸贴在唯花的脸上。
三年后,上一任古柳集团的话事人逝世,哲郎大人继任。哲郎大人就此得以大展拳脚。凭借出众的经营能力,将古柳集团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其实不太了解,但与前几代领导人不同,他更愿意倾听部下的意见,以一种共同推动公司发展的协调姿态领导集团,深受资深董事和众多员工的好评。
然而,真那美和唯花遭遇了一场不幸的事故,给哲郎大人一帆风顺的人生带来了巨大影响。两位在哲郎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从自家公寓的阳台上坠楼身亡。
妻女死后,哲郎大人心力交瘁,连工作的力气都没有了。突然失去了最爱的家人,一个人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空虚和悲伤化作了无尽的痛苦,折磨着他的身心。
又过了三年,老夫人因病去世,哲郎大人彻底失去了心灵的支撑。自那以后,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际,他完全不与其他人来往。每逢休假,他就会回到八生家的故居,在怪异书籍和家具的包围中度日。
老夫人去世后,我便辞去了保姆的工作,所以哲郎大人后来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甚了解。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想星野先生或者现在还负责管理这栋宅邸的神林先生应该更清楚。
这次听说哲郎大人去世了,我不知是该悲伤呢,还是该为他终于能再见妻女而高兴呢?老实说,我五味杂陈。通过怪谈会,回到以前工作过的宅邸,回想起与哲郎大人、老夫人一起度过的日子,这种难过之情愈加强烈。
……抱歉。我实在不擅长讲故事,开场白也搞得这么长。我想说的怪谈不是别的,而是真那美和唯花去世的那一年——正好是七年前的第一个盂兰盆节,哲郎大人回到这座宅邸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非常闷热。真那美和唯花的意外发生后过了三个星期,盂兰盆节的时候,哲郎大人抱着两人的骨灰回到了这里。老夫人在二位的骨灰和遗像前流了好几个小时的眼泪,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各家各户的守灵规矩各有不同,而古柳家的规矩是,要在超过四十九日之前,将骨灰安置在设有佛龛的自宅中。不过哲郎大人还是在繁忙的工作中抽空回家探望,把妻子和女儿的骨灰带回——也就是想让老夫人看看二位的最后一面。
不过,稍感不可思议的是,装着二位骨灰的并不是一般的骨灰坛,而是一个白色石砌的方形盒子。而且盒子还只有一个。难道,两个人的骨灰被放进了同一个容器里吗?我虽然有这样的疑问,但作为一介保姆,深知这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深究。
总之,那天是盂兰盆节,回家的有哲郎大人的妹妹汐音和她的丈夫政树。此外还有十几名亲戚一起来聚会。
大家一看到哲郎大人,就露出同情的表情,忙着说些安慰的话。而哲郎大人本人则是一副空虚、失魂落魄的表情。跟他聊天也没有个回应,气氛变得很沉重,大家都在尴尬地吃着饭,满脸不尽兴地喝着酒。
“哎呀,这气氛怎么这么沉重?给爸爸守灵的时候也没这么压抑吧。”
但是,汐音大人却完全不顾这种气氛,大口喝着酒,不顾周围人高声大笑。
汐音大人从很久以前就和哲郎大人关系不好,因为两人的长相和性格完全不同,而汐音大人动不动就被拿来和自己优秀的哥哥做比较,汐音大人对此非常反感。正因为这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就长大了,所以才会对哥哥采取这种孩子气的态度吧。
汐音大人每次回家,都只盯着从小就像父亲一样优秀的哥哥不放。她把一切的差距都归咎于自己生得一副与愚笨的母亲一样的外貌。动不动就对老夫人一通发牢骚。而老夫人总是一言不发,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为难。也因此,侍奉老夫人的我自然也对汐音大人没什么好感。
那天,汐音大人对失去妻女的亲哥哥,也没有说一句温柔的话。
“哥哥,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没人继承你遗产吧?万一有什么意外,就都给我吧。”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诸如此类轻率的话。汐音大人当时的言行,不仅是老夫人和其他亲戚,就连我也忍不住愤怒。
“汐音,别胡说了。”
“什么啊。爸爸不在后,妈妈不关心经常来看望的我,而是偏袒偶尔回来的哥哥嘛?果然父母还是喜欢儿子啊。”
汐音大人每次回家,都只是为了向老夫人要钱。原因是政树大人的事业不顺利,连自己玩乐的钱都赚不到。
虽然已经给了他们家足够的生活费,但还是会隔三差五跑回来一趟,说些好听的话,然后收钱离开,在花光之前完全不会再踏足这个家。就连老夫人的生日,都不打一个电话过来,实在是太不孝顺了,真让人头疼。
汐音大人并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也不在意悄然变化的紧张气氛。她和丈夫只是埋头吃饭喝酒,像喝水一样猛灌红酒,还要求我不停给他们续。
身为保姆,即便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也不能把自己的不高兴挂在脸上。至少表面上得装作顺从的样子,离开客厅走向厨房。
吃完的餐具如山般的堆在厨房水槽里。我准备好红酒,正要回客厅的时候,哲郎大人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我问他有什么事,哲郎大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御崎女士和井波女士都挺忙的,你们两个人忙前忙后太辛苦了,红酒就交给我拿回去吧。”
他温柔地对我说着,然后轻轻拿起我手中的红酒瓶。
本来,这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让主人帮忙,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当时管家神林先生在场,一定会被狠狠地骂我一顿吧。可是,哲郎先生说的也是事实。客厅里有十几位客人,每个人都有事要吩咐,还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餐具掉了、菜洒了……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种情况下——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我确实很抗拒……任性又自私的汐音大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哲郎大人的盛情厚意,深深地低下头表示感谢。哲郎大人随意挥挥手,温柔地说不用介意。
那一刻,我深受感动。即使哲郎大人改掉了八生的姓,离开这座宅邸,搬到东京,他的本性也不会改变。他对我这样的保姆也一视同仁。虽和汐音大人是兄妹,做人的差距竟如此之大,我不禁感到惊讶。
“那个,哲郎大人。”
我忍不住叫住了哲郎大人,对真那美和唯花的不幸离世表示了哀悼。由于葬礼是在东京举行的,身染沉疴的老夫人连坐个轮椅都很困难,更难以离开宅邸。所以,我们当然也没能参加葬礼。哲朗大人回家后,像我这样的保姆也很少有机会和他两个人单独聊天,所以我这才第一次向他表示哀悼。虽然时机有些牵强,但还是要向哲郎大人表示一下我的哀悼之情。
在都市长大的真那美夫人,似乎很讨厌乡下,所以不怎么来这。而唯花小姐经常和哲郎大人一起回来见老夫人。我和神林先生陪唯花小姐玩,希望她能在没有任何娱乐的乡下地方不会感到无聊。
小姐身材娇小,开朗活泼,散发着与哲郎大人之女相称的气质。尽管是大城市来的孩子,但从她热衷于跳绳和毽球游戏、在夏日祭典上喜欢金鱼和打靶的样子来看,我觉得小姐和本地的孩子们也没有什么区别,有着与年龄相符的可爱。
唯花小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女性。我真的很期待看到她未来的样子。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意外,现在唯花也会陪伴在哲郎大人的身边,让所有遇到她的人都露出幸福灿烂的笑容吧。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真是不愿接受。每每想到,我的心就像要裂开一样难受。
尽管哲郎大人已经听过无数相似的慰问之语,但他还是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话。
但之后,哲郎先生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谢谢。不过没关系,不久还能再见到女儿。”
我没能立刻理解哲郎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估计当时我的表情一定看起来很傻吧。就在我茫然的时候,哲郎先生再次浮现出空虚的笑容,平静地走回到了客厅。
独自留在厨房里的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刚才的话一定是什么比喻,只要心灵的伤口慢慢愈合,总有一天会坦然接受唯花的死。我理解他是想说,即使肉体毁灭了,只要有怀念之心和曾一起生活的回忆,无论何时都能感觉到挚爱就在身边。
直面悲伤,哲郎大人勇敢地向前迈步。理解了哲郎大人的坚强之后,我感到非常高兴。
在各位客人吃完饭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不停地忙碌着。太阳落山时,亲戚们相继都离开了宅邸,客厅里只剩下老夫人、哲郎大人和汐音大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政树大人在榻榻米上呈大字形躺着,还打着呼噜。也不能放着他睡在那不管,神林抱着身形相对矮小的政树先生去了客房。
“我知道哥哥很可怜,但老实说,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真那美会落得这个下场。”
“汐音,别说这种话。”
即使老夫人用不耐烦的语气阻止,汐音大人非但没有改变傲慢的态度,反而还得意扬扬地哼了一声,
“有什么关系嘛,我这是实话实说。况且那个真那美就像跟踪狂一样,调查只在某个派对上见过一面的哥哥,然后依仗父亲的权力逼迫哥哥认亲。爸爸妈妈不是一看到真那美就知道她是那种精神不稳定的类型吗?当然,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她很可能有精神分裂症。”
汐音大人竟然会对死去的人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我仍记得原本已经平息的愤怒在心中再次燃起的感觉。但哲郎大人却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只是静静地举着杯。他的表情很平静,仿佛没有听到妹妹蛮横的话语。
“结婚生活也不顺利吧?对了,两年前的圣诞节,她不是来过吗?我都看到了,当时真那美正狠狠地骂唯花呢。”
“是吗?”
老夫人惊讶地问道,汐音用力地点了点头,
“骂她吃饭的方法不对。真是难为情。要是让咱家人都看到这一幕,哲郎哥岂不是没脸见人了。我真是太吃惊了,怎么能随便骂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呢。而且啊,我跟你们讲,真那美骂唯花的借口竟然是怕我见到唯花吃饭不端正、会借机嘲笑她们。乍一听怎么还有我的事,我便忍不住偷听了一会。”
虽然汐音大人这么说,但我却不以为意。汐音大人每次和哥哥一家见面,都会对真那美夫人说些刻薄的话。汐音大人讨厌哥哥,自然也讨厌他的结婚对象,有一种阴郁而扭曲的敌意。对于这一点,老夫人应该也明白。但听到汐音大人当时说出的那些话,老夫人脸上还是浮现出了既惊讶又觉得合理的复杂表情,
“是吗……真那美……”
或许不仅是汐音大人,老夫人也介意真那美夫人的那股阴暗气质。即使表面上是好媳妇、好婆婆的和谐关系,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却与面上看起来相去甚远。每个家庭都有这种情况的吧。
“不过现在说也晚了,毕竟真那美和唯花已经不在了。”
又是一句没教养的话。这时,连哲郎大人的表情也扭曲了,用厌恶的眼神看向汐音大人。
汐音大人被他用那空洞而冰冷的目光盯着,一下子畏缩了。像是在为自己的找借口似地说道,
“干、干什么啊?还不是因为哥哥一直这样阴沉,我才鼓励两句的嘛。对亲妹妹做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太过分了。”
汐音大人虚张声势地挺起胸膛,故意拍了拍手,
“干脆在这宅邸里为两人重新守灵不就好了吗?然后再召集有缘人开个怪谈会。”
“汐音……你说什么呢。”
老夫人似乎是在责备汐音大人突然说出了奇怪的话。
“妈,你不知道吗?这地方不是有个很有名的传说吗?‘守灵夜讲鬼故事的话死者的灵魂会复活’。小时候,村子里每次举行葬礼的时候,朋友们都会和我讲,说只要举行怪谈会,死人就会复活。”
“啊,是吗……真有这种传说吗……”
老夫人口齿不清地含糊说道。汐音大人怎么能说这么低俗又不严肃的话,想必老妇人当时应该已经呆住了吧。哲郎大人看起来也是一样。
话虽如此,今天晚上不就是我们是遵照哲郎大人的遗言聚在一起举办怪谈会嘛。汐音大人当时说的或许就是这个。
但是,至少在七年前的那个时候,哲郎大人非但没有答应汐音大人轻浮的提议,反而一副打心底里不感兴趣的表情,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客厅里流淌着一种奇妙的沉默。正在收拾桌子的我,都能清晰地听见每一个餐具碰撞的声音。
“对了,这样吧。今天不正好是盂兰盆节嘛。据说死者的灵魂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这不是最适合做招魂仪式的时候吗?不如咱们一会就开始?”
汐音大人不顾压抑低沉的气氛,手拿红酒,随心所欲地喝着。在哲郎大人沉默的间隙,汐音大人以真那美和唯花的死为题,自作主张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去那个日式房间吧。就是里面那个‘紧闭的房间’。那个房间从以前开始就有幽灵出没之类的说法,谁都不想进去。在那招魂肯定会有效果的,说不定,还会复活完全不同的灵魂呢——”
“够了!别胡说八道了!”
突然,老夫人厉声斥责道。终于忍无可忍,开口怒斥汐音大人。这种场面,自我开始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夫人用力攥紧她那柔软的手,狠狠地瞪着哑然的汐音大人,气得浑身发抖。
“怎、怎么啦。我不就是开玩笑嘛。怎么那么生气啊?妈妈还是老样子,眼里只有哥哥没有旁人啊。”
汐音大人极力保持平静,仿佛母亲发怒的原因不在自己,都是哲郎大人的错。哲郎大人在这种情况下,对妹妹的荒唐话毫无反应,始终保持沉默。肯定是考虑到如果兄妹俩在这里吵架的话,老夫人会更加伤心,所以才想要避免无谓的争吵吧。哲郎大人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
令人不安的沉默再次传遍客厅。在无人吱声的沉闷与沉默中,老夫人慢慢地离开了座位。正在收拾的井波女士和神林先生连忙上前搀扶。
“汐音,今天你要钱我也不能给你。你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去想办法吧。”
老夫人撂下这句话后,被人扶着离开了客厅。汐音大人一脸为难地咂了咂嘴,但她并没有穷追不舍,而只是气呼呼地叹了口气。
留在客厅里的哲郎大人和汐音大人之后也一句话都没说。汐音大人默默地喝完红酒,先站了起来,
“喂,那个,我房间的床,上次来住的时候,床单有一股霉味。你去给我换一张新的吧。”
汐音大人路过时对我说了这句话后,离开了客厅。
床单当然早都换好了,但麻烦的是汐音大人必须亲眼确认床单已经换了。所以我不得不慌忙停下工作,追在汐音大人身后。
离开大厅的时候,我看了看留在客厅里的哲郎大人。他只是一个人在静静地举杯。那张脸上一瞬间浮现出的神秘笑容,让我感到些许忐忑。
今晚或许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这种毫无来由的预感,竟惊人地变成了现实。
那天晚上,我收拾完杂活,上床睡觉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工作,再加上接待客人花费了很多精力,所以身心俱疲的我一收拾完就立刻上床睡觉了。但不知为何睡不着,丝毫没有睡意袭来。
人如果太过疲劳,会连休息的力气都没有吗?持续了一整天的闷热天气到了深夜也毫无变化,难以入眠的感觉渐渐变成了呼吸困难。即使只是躺着什么也不做,也会一身一身地出汗。
热得受不了。撑起沉入被窝、像铅一样沉重的身体走出了房间。因为出了太多汗,完全感觉不到尿意。但可能是因为平时的习惯,很自然地走向了厕所。
当然,宅邸里一片寂静,就连青蛙跳进庭院池塘的声音都听得见。寂静与黑暗一起笼罩着这件宅邸。
我一边感受着脚底接触地面冰凉的触感,一边走在走廊上。走到挂着蓝色门帘的卫生间门前,就在我正要握把手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下意识地停下手,侧耳倾听起周围的动静。
远处传来鸟儿的鸣叫,从面向檐廊的院子里传来虫鸣。将注意力集中在连远处某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的寂静中,突然发觉走廊尽头传来了光着脚的脚步声。
是谁呢……
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脑海。脚步声是从深处日式房间——也就是那个“紧闭的房间”方向传来的。
关于刚才在饭桌上提到的这个“紧闭的房间”,有个奇怪的传闻。原本是保姆们之间……据说是更早以前仆人们之间悄然流传的传闻。我在这里工作了很久,传闻故事也是从几个人那里听来的一些片断拼凑而成的。准确性上也许会有所欠缺,但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原本这块土地上,八生家并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大家族。但有一次,家族的男性迎娶了流落到村里的移民女性为妻。这位女性有着来自东北区域发源的神秘气息,而那之后出生的所有八生家族的女孩,都表现出了和那位女性一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只有八生一族的女性才能继承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是一种类似预知的能力。可以预示出村子里即将来临的危机或天灾,亦或是预先察觉到疾病的流行。
八生家原本只是极其平凡的农家。而几代之后就掌握了当地大部分的土地,拥有了庞大的资本,其与可以预见未来的不可思议力量有着很大的关系。
家族的女性会把村民们请到宅邸的几个日式客房里,听他们倾诉烦恼,并提出建议。据说也有过村里的年轻人来这求取姻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人们在面临重要决断的时候,一定会来拜访这间宅邸,和八生家族里的女性商量。当然,不只是有好事的时候回来咨询,麻烦事将近的时候也一样。也经常会有类似冒犯了祖先之灵,想要平息先祖之怒的倾诉。
对于这些问题,家族中的女性都能准确应对并解决。她们被称为“拜屋”。
另一方面,八生家逐渐展现出了商业上的才能,并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但就在这个过程中,这座宅邸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哲郎大人的前三代家主——也就是哲郎大人的曾祖父的夫人,遭到前来咨询之人的忌恨,被残忍地杀害了。那个人将自己所经营事业的重要抉择问与当时的夫人商量,后来接受并听从了她的建议。但结果事业失败,背负了巨额负债。他愤怒地向夫人追究责任,挥下了凶刃。
之后,那名男子也当场自杀,被发现时日式房间已是一片血海。
多么可怕。这件事发生后,八生家放弃了使命,不管谁来,都不再出面预言。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八生一族女性身上出现的不可思议力量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证据就是,无论是老夫人还是汐音,都没有任何类似通灵的能力。
而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就流传开了这间日式房里会发生奇怪的事情。
据说晚上经过那个房间前,会听到女人的啜泣声,和男人愤怒的责骂声。
因为是老宅子,所以这种类似闲话的怪谈故事也从没断过。而其中最可怕的便是这个。哲郎大人的祖父那一代时,当时的夫人把这间深处的日式房当作收纳不用的家具、和服和贵重金属的仓库。而那里自从作为仓库使用后,女佣人频繁地遭遇了各种怪异之事。
女佣人说,她一个人在日式房里整理桐木衣柜和里面的和服时,听到榻榻米发出“嘶、嘶”的摩擦声。那个声音持续不断地作响。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的女佣人,也逐渐觉得很奇怪。那声音好像以她为中心,在昏暗的房间里回响着。
难道是在这个房间里被杀害的夫人的怨念凝结了,现在还在这里不停地求救吗?细想之下,女佣人坐立不安,逃也似的离开了日式房。
后来,因为有很多女佣都抱怨有过相同的遭遇,大家都尽量避免进入那个房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听说只有上一任夫人留下的遗物被收在了那里面。当然,我也从没进去过那个房间。
没人会在半夜这个时间,进入那个不祥的日式房。
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好奇偷进房间之人的身份。最怀疑的是汐音大人。因为饭桌上的那起闹剧,或许汐音大人对老夫人的援助深感无望。于是她便潜入那间日式房,试图拿走那些被放在这个房间、被人遗忘其存在的和服和贵重金属,想把那些玩意都换成钱。
我蹑手蹑脚地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出所料,在前面日式房跟前的走廊上看到了一个背影。零星开着的走廊灯光很暗,从远处只能看到一个人影,但从其穿着的白色睡衣和身高、身材来看,应该是老夫人或汐音大人。但是老夫人身体抱恙,没人帮忙连厕所都上不了。从排除法上来说,那个人影应该就是汐音大人。
已经说过很多次,那个日式房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紧闭的房间”。虽说如此,那里倒也没上锁。其唯一的入口是扇纸拉门,任何人只要想,拉开门就能进去。
于是,上一任家主逸郎大人购买了幅大型西洋画。装进画框、立在画架上,砰的一下放在纸拉门前。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国家画家的作品,总之是一幅西洋画。上面画得仿佛是地狱里的油锅被掀翻,阴冷而邪恶的恶鬼们从地底爬出来,将人类吃了个精光。那画面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总之,要想进入那间日式房,绕不开那幅大画。
汐音大人站在那幅画前,抱着胳膊有些为难。然后双手捧着画往后退,悄悄地把画挪到手边的走廊上。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心想着她不会真的要进去吧。大概和我想象的一样,为了钱,她准备偷亡祖母的遗物拿去卖。
平时经常听老夫人抱怨说,汐音大人和她的丈夫政树大人,几度创业又都很快倒闭,每次都来找老夫人哭诉。这次想必一定也是来忽悠老夫人,说些能赚大钱的大话,试图再让老夫人给他们爆金币。也就是说,老夫人或许不是因为愤怒才拒绝给钱的。正因为明白这是个无底洞,才不想再做无谓的资金援助。
看起来汐音大人完全无法理解老夫人,甚至不惜做出小偷般的行为,也要从八生家榨取价值。我对她的这种浅薄和自私感到非常厌恶。
汐音大人再次看了看周围的情况,把手伸向拉门。稍稍用力地拉开因很久没有打开而变得有些涩的拉门,走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我立刻转身,准备去通知老夫人。但是,一步都还没走,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时候叫人来,她肯定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得在汐音大人刚出房间,手上还拿着偷出来的东西时抓住她并叫人。也就是说,得抓她现行。
我屏住呼吸,隐匿在黑暗中,在走廊的拐角处窥视日式房那边的动静。我盯着拉上的纸门,五分钟、十分钟……可等了半天也始终不见汐音大人出来。
——嗯?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人?
是啊。说起来那都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我也不再是保姆了。实话说,我想亲自进那个“紧闭的房间”里看看,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弄清宅邸里流传怪谈的真面目——在日式房里“嘶嘶”作响的究竟是人是鬼。
我本身就喜欢这种恐怖故事。学生时代,同龄人都会去试胆、或是去探索废墟什么的。而那时的我只能拼命打工,从没有过这样的冒险经历,所以自然对此很憧憬。
所以我今天才会回来参加这样一个在守灵夜举行怪谈会的活动。当然,最主要的理由是哀悼哲郎大人的死。
让我们回到故事。
汐音大人一直没有从日式房间里出来。我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从走廊的拐角处冲了出来,绕开汐音大人挪动过的画,走到拉门前。然后轻轻拉开拉门,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窥视里面的情况。
我只看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汐音大人应该正在里面搜找柜子里的值钱玩意,那必须得开灯啊。这间日式房空置了很久,灯是有可能点不开,可里面这么暗,伸手不见五指的,汐音大人怎么从里面找值钱的东西的呢?
不,在那之前,汐音大人去哪了?
“汐音大人?”
喊了也没有回应。虽然有些讶异,但还是踏进了房间。即使身处是炎夏,我的全身却被冰冷的异样空气包围了。紧接着,一股霉味钻进鼻子深处。
“汐音大人在吧?我看到您进来了。”
我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回应。
我正捉摸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汐音大人对我有戒心,于是关了灯躲在里面了呢?遗憾的是,当时别说手机了,我手边连个能照明的东西都没有。一片黑暗中,无论怎么观察,也无法确定汐音大人藏身何处。
没有办法,正要转身回去拿手电筒的时候,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子捡起来一看,竟然是汐音大人的手机。上面挂着几条乱七八糟的吊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手机是世界知名厂商的机型,就连我也知道操作方法。锁着的状态下也能打开手电筒。
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室内摆放的物品之多让我大吃一惊。
门口正面靠墙的地方,杂乱地摆放着大量长约一百七十厘米、足以容得下一般女性的柜子和纸箱。在它们旁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石头盒子。盒子约一抱那么大,盒子的盖稍微偏了一点。往里面一看,有黏稠的液体在微微晃动。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带进来呢?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疑问,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汐音大人。把视线从盒子上移开,将手电筒灯光照相周围。
左边靠里的地方放着桐木衣柜和几件旧家具。还可以看到有脚踏式的旧缝纫机和古老人偶之类的东西,没有用途的破烂们都被收在一起。
我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汐音大人。是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而放弃离开了吗?我眨了眨眼,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不可能啊。房间只有一个门,而我一直监视着那里。如果要出去的话,只能打开防雨窗到院子里。但是,防雨窗前被杂七杂八的家具和杂物挡住了,根本没法靠近窗户,更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到底去哪了……总之先去家具后面和角落处检查一下吧,但总觉得汐音大人不可能躲在那种地方。
“汐音大人……”
发出的声音之微弱连我都惊讶。我被无尽的阴暗所笼罩,一动不动地站在怪异的房间里。一种被黑暗所吞噬的恐惧袭来。
刚才还想要揭发汐音大人恶行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很后悔,怎么能抱着好奇的心态就走进了这个房间啊。
汐音大人是不是被这个房间里的幽灵袭击,带到彼岸去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和她一样稀里糊涂闯进这个房间的我又会怎样呢?会被带到谁也找不到的黑暗深处吗……
一个人重复着没有答案的问题之时,手机的灯光悄然地灭了。可能没电了。一言不发地拿着汐音大人的手机,在无声的漆黑中寻找可以作为光源的东西。
嘶……嘶……
榻榻米上传来了摩擦声。
我猛地僵住身体,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双耳上。我闭紧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想象着汐音大人伫立在房间角落的样子,希望能稍微缓解恐惧。
“是汐音大人吗?您在那里吗?”
还是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但确实能感觉到有某种气息。伴随着“嘶嘶”的摩擦榻榻米的声音,那“气息”在房间里移动着。刚才用手机灯光照的时候,房间里明明没有人。现在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我深信不疑。不由得再次战栗起来。
不管那声音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但至少它没有回应我的呼唤,只是默默地在榻榻米上移动。或许正在我周围不停地爬行。我不认为这是正常人的行为。
汐音大人很难说得上是个性格很好的人。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她会做出如此低级趣味的事。也就是说,站在黑暗中的应该并不是她。
而那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不可名状的“某物”……我无法判断。
“某物”究竟在我周围爬了多长时间呢?就在神智由清明慢慢变向模糊之时,忽然传来叠在一起的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
我被巨大的声音吓得跳起来,又突然发现压垮双肩的沉重气氛不知为何消失了。下一个瞬间,紧握的手机亮了。原以为电池没电了,可不知为何像苏醒了似的放出光来,灯光照亮了我的脚下。
我用手机灯光照向整个房间。右、左、背后,还有正面。
“汐音大人!”
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我不由得尖叫出声。
灯光照向之处,重叠在一起的柜子小山崩塌了。柜门敞开,榻榻米上散落着各种和服和腰带。大概原本放着这些东西的柜子里,汐音大人被挤着塞了进去。
我呆立了好一会儿,甚至忘记了呼吸。汐音大人翻着白眼,长长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嘴角有吐过白沫的痕迹,脖子上还清晰地印着像是人手留下的痕迹。然后,她的手脚向原本不应该弯曲的方向扭曲,和几件和服、腰带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木偶似的被塞进了柜子之中。
我被这超乎现实的诡异景象吓了个半死,双腿像散装的一样不听使唤,只能笨拙地往后退。我发出颤抖的声音想要求救,但由于太过吓人,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几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大受刺激,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一声呼喊,走廊的灯全亮了,同时传来一阵朝这边走来的脚步声。我一下子听出来呼喊的是哲郎大人。也许是看到有人来救我,安心之感油然而生,我回过神来,退回到了日式房的门口。
“不、不好了!汐音大人她……”
在敞开的房间门口,身披着走廊耀眼光芒的哲郎大人出现了。他一看到我就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诧异地皱起眉头,
“御崎女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一边这样问,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哲郎大人的体温透过衣服传了过来,渗透进了我被恐惧冻结的身体。我渐渐恢复了冷静,
“那个……汐音大人进去了……我只是……看看她干什么……”
即便如此,也不能像平时那样流畅地说出话来,不由得变得结结巴巴。哲郎大人耐心地听着我没有重点的解释,认真地理解着我所说的话。
最后终于搞清楚原委。是汐音大人走进了这个房间,过了一会儿还没出来,我很担心,就进去查看怎么回事。然后,我告诉哲郎大人,汐音大人已经在柜子里断气了。
“汐音为什么会来这个房间?”
别说家主人们了,迄今为止,就连佣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都不敢靠近这个房间。听到汐音突然闯进这个房间,哲郎大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而且妹妹还死相怪异地毙命其中。震惊也是理所当然的。
哲郎大人一脸困惑,完全搞不清状况。于是我想提出“汐音大人可能想来偷这间日式房里保管的高价和服和贵重金属”的猜测。但转念一想,我还是决定保持沉默。我意识到,我的想法只不过是不确定的推测。更确切地说,那只是我对汐音大人抱有不信任而产生的邪恶推测。哪怕这是事实,可从我一个佣人之口说出也是相当荒唐的。
哲郎大人听完我的说明,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犹豫着该怎么办。归根到底,或许他也觉得这诡异之事和他小就听到的关于这个房间的传闻有关吧。
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哲郎大人轻轻抓住我的双肩,把我移到一旁,从我手里拿过汐音大人的手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在后面的我也跟着走进了日式房之中,但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个柜子里的景象,就停在一边干看着。
哲郎大人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前走,终于走到了房间中央。环视了一圈四周杂乱放着的纸箱、家具,然后看到里面墙边散乱的和服和柜门敞开的柜子。
哲郎大人慢慢靠近,探出脖子往柜子里看,“唔”地惊叫出声,紧忙用手捂住了嘴。
“汐音。”
虽然音量很小,但确实听到了哲朗大人的喃喃自语,除此之外哲郎大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柜子。
哲郎大人一言不发,低头看着面目全非的妹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注视着。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朝日式房方向逼近的脚步声,管家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两个人扶着老夫人一起走了过来。
“哲郎大人,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哲郎?”
神林先生和老夫人接连抛出问题。对此,哲郎先生犹豫了一下,
“汐音死了,在这里面……”
没有刻意隐瞒,而是坦率地告诉了老夫人。
老夫人在房间门口前停下了脚步,表情立刻严肃起来,硬甩开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的阻拦,冲进了房间。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的,老夫人的体力本应相当衰弱。但不知为何我深切地记得,那一瞬间老夫人稳健地冲了过去。
老夫人借着哲郎大人照亮的光靠近柜子,战战兢兢地向那边看去,然后悲痛地放声大哭,
“不……不……汐音!啊啊啊啊啊啊!”
老夫人恸哭的喊叫声响彻整个房间,门口的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慌忙走了进来,一起扶住了老夫人的身体。两人劝老妇人先出去,可老夫人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汐音大人的亡骸,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明知道再也不会有回应了,可老夫人仍然对着被惨不忍睹地强行折弯手脚、塞进比她身体还小的柜子里的汐音大人不停的呼唤。尽管她和汐音大人才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争执。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对自己孩子深切的爱。
“那个,汐音怎么了?”
身后传来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政树大人出现在了日式房门口。大概是听到骚动才来的吧。他用手中的手机灯光照向房间,讶异地看着我们,
“我刚被吵醒,发现汐音不在,我很担心她去哪了……那个,婆婆,汐音在里面吗?”
老夫人没有回答。她一下子憔悴得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就像被抽去灵魂的空壳一样呆若木鸡。
“政树先生,汐音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
“什么时候?我起床的时候已经……”
政树大人结结巴巴地回答着哲郎大人的问题。刚才喝得烂醉的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不久,政树大人的反应就像从龙宫回来的浦岛太郎一样,从现场的异样气氛中,他终于明白了状况。“咚咚咚”地小跑过去,往柜子里看去,看到变了样的妻子,跟刚才老夫人的反应一样,紧紧地抱着被挤着塞进去的汐音大人尸体,哇哇大哭起来。
(注:浦岛太郎的故事类似于“烂柯樵”的故事。)
为什么,为什么,是谁……政树大人一边喊着,一边摇晃汐音大人的身体,可她的眼睛却不再有生气。
“御崎女士,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哲郎大人问向我。我立刻摇头。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也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汐音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把自己认知里的事情经过,再次传达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反复强调着,在我进日式房之前,汐音大人确实还活着。我亲眼看见她走进日式房。而且在她进去之后,直到我进去之前,都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的身影。也就是说,房间里应该只有汐音大人。
听了我的说明,哲郎大人、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都疑惑不已。这是当然的。根据我所说的事实,没有人能杀害汐音大人。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凶手在汐音大人进去之前就已经潜伏在房间里了。但我在查看房间里的时候,确认过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这样一来,在场的某人杀害汐音大人,在我不注意的情况下逃出房间,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来的推理就很难实现了了。
屋里只有在场的六个人。也想过会不会是从有人直接从外部侵入,但是防雨窗前被杂物挡住了,还是不现实。这样的话,剩下的可能性……
“……作祟。”
哲郎大人如是说。
“这个房间不能随便进,汐音应该也知道。可她还是明知故犯,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胡说八道,你在说什么呢?无稽的作祟传闻怎么可能真的会死人!”
政树大人流着泪反驳道。他站了起来,像是在发泄着无法宣泄的愤怒,抬头狠狠地瞪着哲郎大人。但哲郎大人也没有退缩,低头正视着政树大人。
不安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一触即发的氛围让人窒息。我实在忍不住,急忙在两人掐起来之前插话道,
“真的,我觉得这个房间闹鬼。”
“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顶着政树大人施压的眼神,我摇了摇头,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搁这胡说八道啥呢?”
政树大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是,我没有胡说八道。刚才我确实感觉到房间里出现了‘某个东西’的气息,也听到了它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的‘嘶嘶’声。这里肯定存在着某种无法用常识理解的东西。”
在我强硬地反驳之后,政树大人露出了一副畏惧的神色。然后看了看周围,颤抖地摇着头。
那个表情明显浮现出了动摇。大概是从汐音大人那里听说过与这间日式房有关的故事。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否定我的主张。这一事实也激起了政树大人的不安,
“太愚蠢了,这种传闻怎么可能是真的?”
政树大人愤愤地说完这句话,放弃了继续争论。而后移开视线,再次看向汐音大人。
当时他的表情,除了有对妻子的死感到怜悯之外,还清晰地流露出对某种东西的恐惧。
政树大人不再说话,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请问……汐音大人为什么要进这个房间?”
井波女士突然提出了疑问。因为已经问不了本人了,那这个问题自然就由政树先生来回答了。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看到政树大人的反应,我恍然大悟。不,不光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比起这个,到底是谁杀了汐音?凶手会是咱们之中的谁?”
政树大人大声叫嚷着,把手机光依次照向在场的所有人,并投去怀疑的目光。
“政树先生,请冷静。御崎女士说过,这个房间只有汐音一个人进来过。”
“既如此那个女人就是凶手!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不就是在掩饰她自己犯罪的事实吗?是不是对汐音抱有仇恨才杀了她的!”
政树大人指着我,不加遮掩地开始找我的茬。对此,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强烈地反对,袒护我不是凶手。
而作为当事人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敌意的怀疑搞蒙了。困惑之中,我激烈地摇头否定。
实际上,我很清楚自己什么都没做,自己不是凶手。当我跟在汐音大人身后走进日式房时,她就已经去世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且,房间里听到过有东西爬的声音也是不掺半点谎言的真实情况。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半信半疑,难道真就像哲郎大人说的那样……在这个房间里被残忍夺去生命的八生家女性,和自戕的杀人犯的怨念凝结在一起,产生的邪灵作祟袭击了汐音大人?我只能认为,我听到的声音,是四处爬行寻找猎物怨灵的声音。
可是,如何能接受这种诡异的事呢?其他人姑且不论,政树大人完全不听我的观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味否定所谓的超自然事物存在。
是因为他不想接受妻子被不明之物袭击的事实?还是因为对妻子的死,他知道些什么?
当时的我无从得知。
后来,哲郎大人报了警,将汐音大人的死讯公之于世。我和井波女士一起把憔悴不堪的老夫人带到房间后,接受警方的调查,尽可能详细地说明汐音的行动。
按理说,我作为尸体的第一发现者,又近距离地看到过汐音大人生前的最后一面,应该会被怀疑为嫌疑犯。
但值得庆幸的是,汐音大人的死因是被勒死的,而且由于我被判定为很难独自完成“将手脚关节强行扭曲并把死者塞进柜子”的工作,所以没有被警方怀疑为凶手。
这是在密室里发生的不可能杀人事件,一时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连日来,自称是媒体和网红的人纷纷涌向朽无村,从邻居那里打听与那个日式房间有关的故事,然后大肆宣扬。
不知是厌倦了这种被人看笑话的生活,还是因为失去女儿的悲伤,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到三年就去世了。
老夫人死后,我辞去了保姆的工作。井波女士被派遣到其他的宅邸,而管家神林先生则按照哲郎大人希望守护无主宅邸的请求,被安排打理此处。
汐音大人死亡的真相一直没有被揭开。直到今天都是悬案,完全没有揭开谜底的征兆。
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光。但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会是像政树大人说的那样,是我们之中有人杀害了汐音大人?还是像哲郎大人说的那样,是因为作祟才导致了可怕的死亡呢?
已经无法得知真相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作祟的真的只是那间日式房间里产生的怨灵吗?
呵呵,可能你们在想,我说什么呢?或许说得不好,我更正一下。
我的意思是,那天袭击汐音大人的怨灵,不只是寄宿在日式房里的鬼魂,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在我发现汐音大人的遗体之前,曾看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石头盒子。而且,那盒子的盖子稍微打开了一点。但是,当我听到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的声音,以及堆叠在一起的柜子倒塌后,发现汐音大人的遗体时……我再次环视了室内,发现盒子的盖子被紧紧地关上了。就好像……盒子里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给关上了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由于我很在意这件事,又曾去那个房间里查看过一次。可是,这次我并没有找到那个奇怪的石头盒子。是有人拿走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有过那种东西?
很遗憾,哲郎先生已经去世了,现在已经无法确认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后,哲郎大人马上把日式房里的杂物移到仓库,开放了那间长期以来被称为“紧闭的房间”的日式房。我不清楚哲朗大人是什么意图。或许是想把尘封已久的那间日式房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不让人再乱嚼舌根吧。
对不知情的人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房间而已。没有人知道这里过去曾有人被残忍地杀害,也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曾发出过奇异的声音。
对吧?现在你们应该没有一个人听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吧。我也没听见。
呃?你问我在说什么?我说的当然是发生在这个日式房间里的故事。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讲“这个地方发生的故事”。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和大家围成一圈开怪谈会的房间里。
很惊讶吗?不过说实话,我也很惊讶。
本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当我得知哲郎大人指名道姓地邀请我这种身份的人,让我讲述一直以来独自承受的这个故事时,我有一种得到拯救的感觉。
……话说回来,今晚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就像汐音大人所说的那样,这片区域自古以来就有“守灵夜说怪谈故事可以复苏死者灵魂”的传说。但应该没有真正实行过的人。
这也是当然的。在守灵夜开怪谈会,简直是对死者的亵渎。
就算按照传说举行了怪谈会,让死者的灵魂复苏也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但如果是拥有只由女性代代相传的强大力量,自古以来就为当地人尽心尽力的八生家族的人,或许……
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吗?
……呵呵,好期待呢。
在汐音大人被夺走生命的这个房间里,我们正要唤醒哲郎大人的灵魂。
呵呵……真的很期待讲完所有的怪谈之后会发生什么。
2
“那,由我再吹灭一只蜡烛。”
圆香说完站了起来,稍稍前倾着身子吹了一口气,圆形祭坛上的蜡烛无声地熄灭了。
室内的光源仅剩一根蜡烛,感觉更暗了。
圆香本想吹完坐回去,可突然却停了下来。她的视线直勾勾地看向圆形的台座,对着被三支蜡烛包围的白色石头盒子。
圆香凝视着盒子,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它的存在。脸上浮现出既不意外也不害怕的复杂表情。
“那个,你刚才说……”
喉咙发出咽口水的声音,向站在原地的圆香问道,
“真的吗?这个房间就是那个闹鬼的日式房?”
“嗯,是真的。”
圆香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在一旁听着的星野也倒吸了一口气。
“啊,星野先生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组织我们来肯定知道呢。”
“不……我只是领大家来开展怪谈会而已。”
星野脸色苍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恐惧。屏气凝神,意识集中于周围的黑暗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从黑暗深处袭来,怎么也静不心下来。
在这个不知死了多少人的房间里召开怪谈会,简直就是对死者的亵渎。又一次怀疑起主办者的人格,可最重要的主办者现在已经身在棺材里了。想抱怨也没处说。
——嘶,嘶……
突然,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在榻榻米上摩擦的声音。我咽了一口唾沫,沉默不语,侧耳倾听着。
难道,我听到了故事里的那个声音?想象着八生汐音四肢被扭曲,被硬塞进柜子里的惨不忍睹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的。幽灵会杀人?这种说法怎么想都是无稽之谈。
心里自我安慰之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光线刺眼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老师,怎么了?”
“哇!”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跳了起来。往旁边一看,只见壹子讶异地看着我,
“哇,真是太失礼了。看见这么漂亮的编辑,还摆出一副遇到妖怪的表情。”
“不,对不起……”
我诚恳地道歉。而壹子为难地歪着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您是累了吗?夜深了,还是伸展一下身体提提精神比较好。其他人也都打算去休息咯。”
仔细一看,参会者们正各自站起来,陆续离开亮着灯的房间。也许是在胡思乱想之际,错过了星野发出的“请休息一下”的信号。
听从壹子的话站了起来,快步地离开了房间。
“老师,您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啊?”
“那还用说吗?就是那个日式房间的故事啊。没想到那里竟然是刚才怪谈的舞台,还真让人吃惊。”
“这个嘛……”
壹子的眼睛隔着眼镜闪闪发光。而我陷入了沉默之中。姑且不论那个日式房间里到底有没有什么所谓的怨灵,可刚才的确听到了奇怪的声响……我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壹子。
“听完这个故事,传说的可信度一下子提高不少呢。怪谈会结束后,说不定真的会有死者复苏。”
壹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走廊上,脸上浮现出故弄玄虚的笑容。对此,我叹着气摇了摇头,
“那怎么可能?这只不过是乡下常见的迷信罢了。估计御崎女士也只是为了吓唬我们才那样说的。既然是怪谈,多少有些夸张的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可在现实当中,八生家不是有着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女性吗?这样的人被杀害,肯定会在那间屋子里留下怨念吧。我觉得绝~对~会发生什么的啦。”
壹子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看法。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一脸的陶醉其中。那是她面对各种超自然和灵异现象特有的期待、兴奋的表情。
我和要去厕所的壹子分道扬镳,在走廊中间停下脚步。不自觉回头看了看刚才的日式房间。希望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幻听,脑海中浮现出只剩下一个故事的怪谈会。
讲完最后一个怪谈,真的会发生什么吗?
怪谈会上复苏死者的灵魂,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很可笑的迷信故事。不知不觉间,竟觉得这个传说多少带有几分真实性。虽然对壹子一直坚持无神论,但刚才圆香讲述的怪谈实在太过逼真,我已经无法轻易不把它当回事了。
传说会是事实吗?古柳哲郎真的是为了让自己复活才举办怪谈会的吗?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在自己结束生命之后,为什么还要召开怪谈会呢?难道是要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传说的真伪吗?
或者,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我站在走廊正中央,手托下巴陷入沉思,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抬起头,理惠、圆香和星野似乎正在备食物的房间里闲聊,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偶尔还夹杂着笑声。
不是。感觉到的视线不是他们。作出判断后,转向一旁,朝左侧走廊的尽头看去。这时,在通往书房的拐角处,有张白色的脸突然探出头来。
一张苍白无生气的男人的脸……
“哇!”
下意识叫了出声。再一看,那并不是什么幽灵,而是管家神林先生。手拍着胸脯让急速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神林朝我招了招手,退到了拐角的另一侧。
或许我可以无视他,但我还是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咦,老师?您要去哪里?”
刚走两步,就被上完厕所回来的壹子叫住。
“神林先生叫我过去。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神林先生?”
壹子狐疑地重复了一遍,露出几分警惕的样子,“那我也来吧。”她理所当然地跟了上来。
两人一起走着,终于来到了书房。打开书房的门,站在窗边眺望窗外的神林突然回过头来,
“不好意思,特意叫您过来。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那个,有什么事……”
我单刀直入地问道。神林一边重新系着领带,一边沿着桌子来到我身边。
“御崎女士讲述的怪谈,老师您怎么看?”
“怎么说呢……很精彩的怪谈故事,而且内容也很充实,感觉还挺恐怖的。”
“呵呵,只是个恐怖故事吗?原来如此……”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追问了一句,神林微微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会像上次那样,对怪谈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吧。”
“……诶?”
我一下子憋得说不出话,条件反射地和壹子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这么想?”
再次问道,神林苦笑着轻轻耸了耸肩,
“我也说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上次老师的推理很精彩,所以这第二个故事也想听听老师的见解。老师您不是推理脑吗?对任何事都想要得出逻辑令人信服的解答吧?我也不擅长推理小说,就当是打发无聊时间了,您能不能从杀人事件的角度再次解读御崎女士讲述的这个怪谈故事呢?”
我被这个唐突的提议搞得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壹子则夸张地摇摇头,
“这种事不是每次都能做到的。对吧,老师?这次的故事怎么看都是很棒的怪谈。就算老师满脑子都是推理小说,也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
壹子回头想征求我的同意,可这时她注意到了我脸上浮现的复杂表情。她自信满满的声音渐渐萎了下来,最后一脸茫然地盯着我,
“老师,难道……这也能?”
“我倒是有个假设……”
神林不顾我犹豫的语气,拍了拍双手,露出开心的笑容,
“果然!我就知道您可以的。我很想听听您的见解。”
“不,这次的假设,对去世的哲郎先生太失礼了吧……这个结论会有点过分。我在这说感觉不太合适,对已故者太无礼了……”
“哦,是这样啊。”
神林抱着胳膊,点了几下头,然后直视着我的脸坚定地说道,“没问题的。”
“这里说的所有话就当作是我们自己的秘密吧。即使说了什么对已故的古柳社长很失礼的话,也不会有人被责备的。”
“可是,神林先生是八生家的管家吧?”
“没错。”神林承认道,“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任管家’。现在只不过是在负责管理这座宅邸而已。而且我也说过,社长已经去世了,不管老师在这里说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冒犯。”
说着,神林轻轻地笑了。他的态度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根据圆香的说法,神林应该是侍奉八生家最久的人。我还以为他会对说八生家故人的坏话表现得很敏感。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有些胆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征求意见似地看向壹子,她的表情有些难绷,但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手掌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后我开始了说明。
对圆香讲述的怪谈中感受到的违和感,以及从中发现的一个假设。
3
“汐音女士进入了传说中会发生奇怪现象的日式房间,并在那里神秘地死去。御崎女士说,除了汐音女士之外,没有人进入过那间日式房,更没有人出来过。但我不赞成断定此为幽灵所为,我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密室杀人。”
“哦!”神林发出一声惊呼,双手抱在胸前,
“又是密室杀人吗?不过这确实也是包括御崎女士在内,在场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话说回来,神林先生当时也在场吧?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被壹子这么一问,神林有些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嗯,当时我也在。不过那个时候我根本无暇去想这到底是鬼干的还是人干的。”
似乎很有道理,应该确实如此。如果我身处那样的状况,一定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老师怀疑密室杀人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您有推理脑而已。用不着长篇大论,请简短地说出凶手的名字。”
壹子晃着左臂上的手表,催促道。似乎不喜欢我给难得听到的怪谈泼上一盆名为推理的冷水。
我叹了口气,按照壹子的要求先说出结论,
“杀死汐音女士的,是丈夫政树先生。”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对政树大人来说,汐音大人是一颗很好的摇钱树。汐音大人和普通女性不太一样,或者说,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所以她很高兴能和政树大人这样的普通男人结婚。可实际上说难听点,政树大人就是个小白脸。政树大人有理由杀死汐音大人吗?”
我坦率地赞同了神林的意见,然后继续说道,
“从御崎女士的话中,不难想象出政树先生的形象。从事业开始后又很快倒闭的情况来看,政树先生的渣男小白脸的形象相当鲜明。事件发生的那天,汐音本打算再找母亲要钱,但由于在客厅发生的小插曲,她意识到母亲这次不会再借钱了。于是打算偷偷溜进日式房里偷出点值钱的东西,准备换钱。
到这里为止,我觉得御崎女士说得都没错。但是,御崎女士在房间里遭遇到的“在榻榻米上爬行的声音”并不是幽灵所为。而当时政树先生和汐音女士都在房间里,他为了吓唬御崎女士而特意弄出点怪声。”
就这样,政树利用对那个房间既好奇又恐惧的圆香,让她深信汐音是死于怨灵作祟。
“可是老师,如果凶手在房间里,您不觉得会被圆香女士发现吗?您看,她不是说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嘛。”
“不,还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而且是用手机光是绝对找不到的、完美的地方。”
“那到底是哪里呢?”
神林探出身子问道。睁大的眼睛里浮现出渴望真相的好奇。随后我说出了答案,
“是在‘柜子’里。御崎女士发现汐音女士的遗体时,政树先生就躲在柜子里,和遗体紧贴在一起,隐匿在和服下面。虽说柜子的大小足以容纳汐音女士的身体,但要容纳两个成年人,就必须稍微再扩大些空间,所以——”
“所以,为了让尸体整体少占用空间,才把四肢骨头扭曲折断了?”
神林恍然大悟似的嘀咕道。
“故事中提到过,政树先生相比一般男性身材较为矮小。如果是个大个子,应该无法做到躲进柜子。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身材正有可能。
如果犯案的是其他男性,没理由把尸体塞进柜子里,就算塞了尸体,其他男性也没法躲进去。相反,如果是女性,倒也是能躲进去。只不过,女性很难独自搬运汐音的尸体,然后扭断四肢、吃力地把尸体塞进去。警察好像也是这么判断的。基于这一点,凶手就只有政树先生了。”
“可是,凶手是怎么从柜子里逃出来的呢?政树先生好像是最后一个来到日式房的人吧?如果是他杀的人,他应该先逃出来一次,然后再折回。圆香女士一直在房间里,应该没有机会不被人发现地逃出去。”
壹子说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不过,关于这件问题,我也作出了回答,
“准确地说,御崎女士并不能一直确认房中没有其他人,而政树先生正是趁那个机会逃脱的。而且,为了让逃脱顺利实行,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人的协助。”
我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对接下来的说明多少有些抵触。
所谓失礼的结论,正是这个部分。
“难道说有共犯吗?那到底是……”
面对神林又一次深入的提问,我尴尬地点了点头。
“古柳哲郎先生。”
“社长……?”
神林眨巴着眼睛。反应和想象的一样。
“请回想一下,御崎女士发现汐音女士的遗体后,向哲郎先生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哲郎在确认柜子的时候,她只是在较远的位置干看着。当时哲郎的身体化身成了一堵墙,正好让她错过了政树从柜子里逃出来的样子。在哲郎的帮助下政树从柜子里逃出,躲在黑暗中移动到门口角落的隐蔽处。然后一直在等待登场的时机。”
御崎圆香曾用手机手电在室内照了一圈,但这是在她看向柜子之前。因为已经调查过周围一次,会下意识认为日式房里没有人,所以即便政树从柜子出来躲在房间里,也没能及时发现。
“那么,从一开始哲郎先生和政树先生就是一伙的喽?理由呢?”
“我想汐音女士和政树先生应该在御崎女士来之前就已经潜入日式房行窃了。但里面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值钱。因此,政树先生和汐音女士发生口角,一怒之下政树先生将汐音女士杀害了,而案发现场却不巧被哲郎先生看到了。面对政树先生绝望的罪行暴露,哲郎先生提出了这个计划。”
“为什么?这么做能给社长带来什么好处?”
神林一脸困惑地问道。
“很简单的一点。如果亲属中出现杀人犯,八生家的名声会一落千丈。不仅如此,古柳集团也会受到影响。为了维护家族的名誉和体面,有必要将汐音的死定性为‘灵异死亡’。
另一个原因则是哲郎先生本人对汐音怀有憎恨。虽说汐音是自己的妹妹,但她的行为举止实在是令人愤怒。如果政树没有杀她,说不定早晚有一天自己就会动手。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才会同情并帮助政树先生。”
神林半呆住似地,低着头细细品味我的推理。大概是在脑海中重新回顾过去发生的事吧。
“哲郎先生和政树先生统一了意见,决定让御崎女士作为目击者演一场戏。她看到的走进房间的背影,其实是穿着汐音女士的睡衣、扮成她的政树。此时,真正的汐音已经在柜子中毙命。政树吓唬着紧随其后进入房间的御崎,趁着黑暗躲进柜子里。御崎误以为房间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认为汐音的死完全是怨灵作祟的缘故。
然后,在最先来到日式房的哲郎的帮助下,坐实这个房间闹鬼,并潜移默化地将这个想法灌输给其他人。既然是突发性的犯罪,警察再怎么调查,也不会找出政树计划杀人的证据。只要哲郎说‘看到他在房间里睡觉’,不在场证明就能轻松成立。警察没能找到真相,案件也没有解决。如此,怨灵作祟的可疑死亡案件就大功告成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着,然后依次盯向神林和壹子,确认两人没有反驳之意之后,
“综上所述,七年前发生的事件并不是什么作祟,分明是一起杀人事件。”
我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用若无其事的语气下定结论。我内心激动得几乎要飞起来。不管怎么说,如同名侦探一样看穿了七年前密室杀人事件的真相,简直太爽了。壹子和神林都哑口无言。
他们似乎被我的完美推理震撼到了,也对我出色的头脑敬佩不已。
“老师居然能平静地作出不像恐怖作家的推理。本来我还以为老师肯定会强行将怪谈往推理上去扯呢……”
“不过,真是太精彩了。连警察都破不了的案子,老师竟然能这么轻易地解开。看来老师是真正的侦探。”
虽然知道自己正被人吹捧,但还是忍不住飘了。我挥挥手,客套地说着“没有没有”。心里实际上爽翻了,尽情体会着成为侦探的感觉。
“我只是客观合理地看待眼前发生的事情,再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而已。所谓怪异的现象,多半是人们的臆想。”
神林大力地称赞着得意的我,而壹子则不满地噘起了嘴,
“老师,您这样对怪异现象一概否定真的很开心吗?您是不是忘了自己正是在写这些东西养家糊口啊?”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好好写推理小说,挺起胸膛,以推理作家自居。一直以来欺骗自己写恐怖小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比起这个,小声在壹子耳边说道,
“还请遵守约定。听到最后,如果什么都没发生,就请把我的原稿介绍给推理杂志的编辑。”
“嗯,嗯,我知道啦。请不要再三跟我磨叽啦。再说了,现在高兴还太早了吧。除非怪谈会圆满结束,确认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壹子气冲冲地说完,转身离开了书房。
大概是因为我的推理太过精彩而懊悔吧。就像在智力竞赛中输了的孩子一样。
“啊,时间差不多了。老师,很期待您下次的推理哦。”
神林确认挂钟后催我回去,我自信地说了句“交给我吧”,走出书房。壹子已经不见了,我小跑在无人的走廊上。
回过神来,时间早就在不知不觉间飞逝了。其他成员应该都聚齐了。不能让大家再等下去。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急急忙忙地向房间走去。
“老师,快点,快点,大家都等不及了。”
“啊,对不起……”
已经坐在垫子上的壹子催促着。我忙不迭跑进房间,坐回原来的位置。圆形祭坛上点燃的最后一支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一半不到。
星野拿起手中的遥控器,关掉房间的灯光。
“那么,大家都到齐了。在讲述最后的故事之前,我先提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表情微妙地说,
“讲完最后一个怪谈,由我吹灭蜡烛,怪谈会就结束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社长的灵魂会像传说中那样复苏,最后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