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难以置信。
这句话卡在喉咙深处。
自从在这座宅邸的那间书房遇见这个人以来,我便一直深信他就是管家神林。但这种认知竟然是错误的。
更准确地说,是被骗了。毕竟他自我介绍时的确说过“我是管家神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喉咙吐出的声音已经变得含糊不清,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哲郎手里抱着一本古旧的书。它的装帧看起来很眼熟。使劲回想后,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进书房时看到的,放在书桌上的乡土资料。
哲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本书,暧昧地耸了耸肩,像是在恶作剧似的挑了挑眉毛。
怎么看都不像是死人能做出的表情。
“老师,你这么害怕干嘛?刚才不是还和我在很亲密地聊天吗?哎呀,我不过就是在名字上撒了一点小谎而已。”
哲郎挠着自己浓密的头发,仿佛差点为自己的话笑出声来。虽然他嘴上那么说,但心里应该非常清楚我如此惊讶的原因。
“等一下,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啊。大叔,你不会是复活了吧……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死?”
理惠露出似笑非笑般的难看表情问道。
“是啊,理惠酱,好久不见了。‘那件事’之后,你还是这么精神,真的太好了。”
与他话中的亲切感相反,他看向理惠的眼神异常冰冷。是一种不含感情的、冷冽刺骨的眼神。
被那双眼睛盯着的瞬间,理惠哆嗦了一下,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伸出手抓住祭坛,害怕地低下了头。
明明直到刚才——不,直到讲怪谈的时候还是那么的尊敬哲郎先生,还说他是个好人,而现在却给我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她的反常行为让我不由得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哲郎大人……真的是哲郎大人吧?您没有去世?”
“当然了,御崎女士。母亲的葬礼以来咱们就再未曾相见了。辛苦你今夜为了我的‘守灵’特意前来。自从妹妹死在这个房间里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和你好好聊天了。”
提起这个话题的瞬间,圆香的眼神产生了轻微动摇。她用手抚摸着绾起的秀发,脸上浮现出像是在掩饰尴尬般的假笑。是我的错觉吗?
“不只是理惠酱,你也用如此漂亮的话术复述了那天晚上的事。我听后真的很佩服。人的记忆竟然可以如此美化地改写事实啊。”
呵呵呵……哲郎阴沉地笑着。圆香故作平静的表情浮现出了明显的裂痕。
她和理惠一样,看起来都非常害怕哲郎。可她在怪谈讲述中也明确对哲郎表示了尊敬和哀悼啊?为什么会在哲郎活着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从她们身上感到了莫名而强烈的恐惧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壹子肯定也抱着同样的疑问吧。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们的样子,频频露出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此时的我极度困惑。突然,一个表情平静得不自然的人映入我的眼帘。
在新问题产生的一瞬间,我便想通了。理应如此。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保持冷静而不惊慌的人,除了哲郎就只有那一位了。
“一切都是你特意安排的对吗,星野先生?”
我生硬地问道。而星野摘下眼镜,一边用手帕擦拭镜片,一边暧昧地耸耸肩。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的质问置若罔闻。
他的表情好像在说自己不打算回答无意义的问题。星野退后一步,贯彻自己身为秘书的立场,将此处的话语权全部交给哲郎。
哲郎代他回答了我的问题,
“正如老师所说,今晚的一切安排都是星野安排好的。他邀请大家来到这座宅邸,准备了祭坛和夜宵,正因他的努力,怪谈会才能顺利举行。当然,我的“尸体”消失的小惊喜也很精彩。”
哲郎看向星野,说了声谢谢,星野迅速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撒谎称自己已经死了,然后把大家集中到这种地方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单刀直入地问道。
哲郎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又露出为难的表情哑然失笑。
“老师,您怎么能说‘这种地方’呢?这个村子是我的故乡,这里是我出生的家。希望您能对我多一点敬意。”
哲郎没有老实回答问题,反而在故意含糊其辞地糊弄。他嘴上说着要我多些敬意,实际却完全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以一种嘲弄的态度耸着肩。他似乎打从心底乐于欣赏我们被告知去世一事是假的、从而惊慌失措时的样子。
“星野先生,你骗了我们?”
“他撒了个性质如此恶劣的谎,骗我们说哲郎先生去世了。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就是他的目的吧?这个怪谈会也不过是一场闹剧……”
理惠用刻薄的语气断言道,圆香则失望地重重叹了口气。面对众人锐利的目光,星野佯装不知,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
为没死的人举行守灵仪式这种荒唐事自不必说,星野的这种谎话败露也泰然自若的态度,让我和理惠、圆香一样感到烦躁。
哲郎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情,夸张地摊开双手说道,
“好了好了,也请诸位不要责怪星野。他只是在执行我的命令。他并不是因个人感情而特意要耍在场的所有人。况且,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这么做。”
对吧?哲郎回头看向星野。
四目相对的瞬间,星野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平时他总是理所当然地扮演着我的左膀右臂,但‘这个男人’根本算不上忠诚,甚至还会若无其事地背后对我落井下石,完全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社长……怎——”
星野脸色大变,一改镇定自若的样子。刚想辩解些什么,却被哲郎尖锐地打断了,
“别装傻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在营业部的时候和客户暗通款曲,靠回扣中饱私囊。当上我的秘书后,还擅自挪用经费,对家人谎称出差,实际却和情人一起去国外旅行。难道真以为你的这点小把戏能把我蒙在鼓里吗?”
“不……那是……哪里弄错了……”
星野试图拼命狡辩,但很快意识到这是行不通的。他的脸上刷得失去了血色,无力地垂下了头。哲郎似乎对他颓丧的反应很满意,用力哼了一声,
“放心吧,我不是在责备你。正因为你是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蠢货,所以才会答应我的要求,提出要把垣根君当作祭品。而后,你不是替发高烧的我完美地将仪式的必要流程推进下去了吗?”
“啊……呜呜……”
星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莫名其妙的呜咽声。
“等一下,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那些怪谈的真相,刚才我不都已经解开了?”
其中应该没有星野参与犯罪的内容。
我慌忙问道,同时又在心底确认着自己的推理。哲郎再一次看穿了我的心思,抿嘴笑道,
“老师,你的推理实在是有趣得很。条理清晰,准确地说中了每个故事中隐藏的真相……乍一听好像确实如此。但事实却与您的推理大相径庭。”
“大相径庭……?”
我哑口无言,只得无意义地重复着这个词。哲郎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是啊,老师您的推理可谓是错得离谱。不得不说,您不仅仅没抵达真相,就连通往真相的路都走偏了。”
“可是神林——不,古柳先生,你不是很佩服我的推理吗?你说我得出的答案肯定是正确的……”
“老师的推理的确很有意思,用来排遣无聊的时间正好。但现实的问题是,您‘推理’中的漏洞太多了。”
“漏洞?”
这个意想不到的词语让我大受打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哲郎缓缓地看了看手表,轻叹了口气,
“好吧,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能像现在这样和理惠酱、御崎女士聊些怀念过去的话题。需要我为您详细解释清楚吗?您在听完这三则怪谈后产生的巨大‘误解’。”
误解?指的是什么?哪个部分是错误的?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抱歉。称其为‘误解’不太合适,准确来说应该是……‘谎言’。你们说,对吧?”
哲郎回过头,挨个看向了其他几人。被叫到的三个人都表情僵硬,尴尬地低下了头。三个人竟然表现出了相同的反应,这让我意识到哲郎所说的“谎言”并非是胡说八道,同时这也勾起了我强烈的兴趣。
“老师刚才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先声明,我可不是单纯的出于兴趣爱好才举办这种低级趣味的活动。如果您认真参观过那间书房,自然就会知道我是多么认真地在研究这个地方的传说。”
哲郎轻轻举起手中的书。回想书房里的情形,数量庞大的书籍和物品都与神秘主义相关。正如他所说,如果只是出于兴趣收集的话,那数量未免太多了。而且类似他本人手上的乡土资料之类的书籍,似乎都被仔细阅读过。
“确实,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单纯地在研究本地历史。既如此,你现在手上拿着的那本书,也跟死者复活的传说有关?”
“没错。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乡土资料的这本书,实际上是我祖先留下的。其真身是八生家代代相传的各种咒术的秘籍。我们一族过去背负着宿命,能够预见未来、保护人们免受灾难。而这种力量只会出现在女性身上,曾祖母正是因为这神秘力量而丧命。
从那以后,族长就禁止使用这种力量。但家主觉得,白白失去如此有用的能力实在太可惜了。八生家战胜异己,为众多村人所赞颂,好不容易确立了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位,而今后也必将不断发展壮大。考虑到这一点,族人决定以咒法的形式保留过去由女性传承下来的力量,让家族中的任何人都能发挥其作用。”
哲郎一口气说完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把视线转向我背后——客厅中央的圆形祭坛。
“老师,实话跟跟您讲,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再见一次死去的女儿,仅此而已。”
哲郎斩钉截铁地说着,视线缠绕在放在祭坛上的四方形盒子上不愿离开。不知不觉间,从那个盒子里溢出的邪恶又危险的气息静静地扩散开来,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占领了这个房间。想到这里,我感到身体不由得在颤抖。
“所以才要召开怪谈会,试图让死者复活吗?不过既然如此,没有必要故意散布你已经死了的谣言啊?如果守灵夜举行怪谈会,死者就会复活是事实的话,你想通过那个传说,让唯花的灵魂复活,不得在她的守灵夜举行怪谈会吗?”
“呵呵呵,不愧是老师。既能写出优秀的恐怖小说,又有着成为推理作家的远大抱负。您最令我钦佩的是,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拒绝超乎常识的东西,而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进行敏锐的思考。”
那些令人兴奋的赞美之词,从现在的他嘴里说出来感觉就变味了。听起来就像是想用违心的话让我放松警惕。
我刻意保持着沉默,等待哲郎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得没错。伪装我的死并不是必要的,况且今晚举行的怪谈会根本没有让死者复活的效果。那只是这个地方自古流传下来的迷信罢了。”
但当哲郎说到这里时,他的笑意逐渐加深,
“八生家代代相传的咒法中,确实有一种能唤回死者灵魂的秘术。”
虽然他的话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哲郎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甚至格外地认真坚定。他眼神中浮现出的,是难以称之为正常的极端强烈情感。拒绝接受女儿的死,固执地执着于女儿的存在,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怜父亲的挣扎,心情不由得变得复杂。
“那个,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那个咒法……是如何施展的?”
壹子突然插话进来,圆眼镜后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满怀期待地走上前去。哲郎的话语似乎令她无比好奇。
“喂,壹子,你在兴奋什么?冷静点。”
“哎呀,老师,怎么能不兴奋呢?现在正是要揭晓怪谈会真面目的关键时刻,还在犹豫什么呢?正因为此事听上去难以置信,才必须确认其真伪不是吗?”
就是为了这个才大老远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啊!壹子小声耳语着,轻轻眨了眨眼睛。从声音的兴奋程度足以见她到底有多high。
“也许吧,不过让死者复活什么的肯定是胡说八道。怪谈会现在也办完了,哪有什么效果啊。”
“所以嘛,不更得期待一下古柳社长所谓的复活之法吗?不管怎么说,咱们都应该洗耳恭听才~对。”
壹子半推半就地中断了和我的辩论,重新看向哲郎。面对着对怪异现象雀跃不已的壹子,他的侧脸上满是笑容。
“呵呵呵,真是个奇怪的编辑。老师您一定也很辛苦吧?”
哲郎苦笑着,依着壹子的要求重新开始了讲述,
“刚才我说的,八生一族世代传承的咒法其实并没有太多改动。譬如预见未来,或是使人精神逐渐衰弱之类……但其中被禁止的、没有被传授详细方法的就是死者复生。这本书里也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是我一直相信,复苏之术确有其法。有一次,我偶然间发现了。”
说着,哲郎把手里的书举到面前,然后不知在想什么,竟直接把它撕成了两半。
我不由得“啊”地叫出了声。好歹我也是个作家,不爱惜书的人是我最不可原谅的。正当我愤怒地想要抗议的时候,哲郎把撕成两半的书的其中一本塞给了我。
我对他的奇怪举动感到疑惑。而后,在哲郎的视线引导下,我将视线落在了那本碎书上。然后,我发现了……
“这是……”
在那本装订成单行本的乡土资料书破损处露出的封面内侧,可以看到一些手写的文字。我轻轻捏着纸打开一看,虽然上面也有因发黄而看不清楚的部分,但大致的内容如下。
进行仪式需要两步。第一步是将寄宿灵魂的头盖骨放入石匣中,浸泡在术者的血中保管七年。第二步是在仪式的开始和之后的三、五、七年献上生命的献祭,补充血液。如此,死去的灵魂就会复活。
内容清晰明了,但却令我难以置信。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灵魂寄宿的头盖骨、术者的血,以及生命的献祭……这都是些什么危险的词汇。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在一旁偷看的壹子感叹着“哇,好厉害”,紧接着用手扶着眼镜的镜架,睁大眼睛,念出补充说明的小字,
“‘另外,生命的献祭者必须喝下匣子里头盖骨的一部分(骨灰),这是为了让灵魂的主人更容易发现生命的献祭者。’所谓灵魂的主人,也就是术者希望复苏之人,对吧?”
面对壹子认真讨论的目光,我不确定地点了点头。从上下文来看,壹子的理解似乎没错。
向古柳哲郎投射过去困惑的眼神,而那位正在很自然地收回着被撕碎的书。
“七年前,我失去女儿后立刻发现了这段文字。当时我欣喜若狂,马上收集了仪式必要的东西。
——必要的东西。也就是说……
听到我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哲郎静静地点头道,
“能在那孩子的遗体火化前发现这个方法真是太好了。多亏于此,仪式才能成功开始。”
沉稳的语气中蕴藏着令人窒息的疯狂。哲郎转过身去,把撕成两半的书轻轻放在祭坛上,然后回过头,视线蔑视般地扫过所有人。
眼神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没有犹豫。主治医生是古柳家医院的医生,不管我有多么奇怪的要求,都不会拒绝。我按照步骤,把医生从遗体上切下的头部装进匣子里,再滴入我自己的血,郑重地盖上盖子带回家。唤回女儿灵魂的工具备齐了,剩下的就是继续推进咒术的仪式了。”
“接下来要……献上祭品?”
壹子轻轻举起手问道。对此,哲郎只是冷静地点了点头。
“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但并不是只献祭一次,必须在仪式开始的第一年,以及自那以后的三年、五年、七年时,分别献上生命的献祭者。”
也就是说,今年正是第七年献祭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有种不寒而栗的畏惧感。虽然哲郎叙述的口吻相当平淡,但我已经意识到了他尚未说出口的关键。那是……那是……
“第一年、三年后、五年后……这些时间点分别与御崎女士、星野和理惠酱所讲述的怪谈发生时间吻合。每当这个时间节点来临时,都会有人离奇地死亡。”
哲郎对怪谈的讲述者们投去意味深长的眼光,
“我啊,依照仪式的顺序,依次将献祭者的生命奉献给匣子。如此,都是为了将那孩子的灵魂从冥府唤回现世。”
“这种事,真的会……?”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疑问,哲郎噗嗤笑了起来,
“话先说清楚,我可没有直接动手杀人。我只是进行了仪式而已。收取献祭者生命的,是从匣子里出来的唯花自己。”
这句话的意思是……已经不是人类的女儿的灵魂惨杀了献祭者们?
在判断这是事实还是胡话之前,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惧怕于古柳哲郎内心隐藏着的对女儿异常执着的心,它甚至转化成了可以毫不在乎地牺牲他人生命的自私动机。
“您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老师您本就不相信这种东西,所以才会发表出那样的推理吧?”
“那是……”
我想说些什么,却又组织不出语言。不光是我,房间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被定住了,陷入了无法反驳他的状况之中。
“好了,关于仪式就聊到这。我来讲讲更重要的事吧。”
“重要的事……?”
哲郎缓缓地颔首回应着我的反问道,
“刚才我说过,怪谈故事里隐藏着未被揭穿的‘谎言’。当然,这也可以用来反驳老师的推理。”
哲郎面带微笑地补充道。
在知道一切的本人面前洋洋自得地发表推理。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的愚不可及。我羞愧得缩起身子。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推理有误这一事实。我对自己无可动摇的完美逻辑感到自信,在合理解释的基础上进行的推理,解开的一定就是真相。
我决定不吭声,任凭对方说。我想看看哲郎所说荒唐的神秘主义真相,是否真的可以颠覆我推导出的合理解释。
“机会难得,我希望老师能理解我计划的全部。不仅是今晚,我希望您能见证我这七年所做的一切努力。为了更好厘清,我得把他们讲的怪谈故事按时间顺序排列一下后再说明。”
也就是说,按照圆香、星野、理惠的顺序来说。似乎没错。
“首先,从御崎女士开始。”
说着,哲郎在圆香面前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双手握在胸前、一脸不安的她。明明只是在近距离被盯着看,而圆香却是一副马上就要惨叫着哭出来的表情,她端庄白皙的脸庞扭曲着。
“哲郎大人,咱们不是约定过吗。那件事,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当然,但今晚可是我的‘守灵夜’。在‘遗书’中也明确表示了希望诸位说出真相。既然几位接受了这个要求而来,不就应该对死者礼貌一点,老老实实地服从吗?”
面对如此不讲理的话语,圆香默默地低下了头。她似乎连想说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娇小的肩膀蜷缩得更紧了,那双白皙美丽的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们过去约定了什么?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是被抓住什么把柄吗?带着不解的疑问,我和壹子面面相觑。
另一边,理惠与星野则和圆香一样,更加紧张地一言不发。那表情简直就像画中描绘的绝望一般,仿佛是害怕在圆香之后——下一个轮到自己的“谎言”被揭穿。
2
“那么,七年前的夏天。我的妹妹汐音在这个房间里遇害。老师认为这起案件是我和妹夫政树合谋的共同犯罪。御崎女士以怪谈的形式讲述了这个故事,而老师则以看似完美合理的推理,解开了这起密室杀人事件。但实际上,老师的推理漏洞百出。”
“骗人,我的推理才没有漏洞百出……”
我话还没说完,哲郎就抬手打断了我,摇了摇头道,
“请听我说完。老师推测汐音之死是政树君所为的最大理由是,‘他是个身材比较矮小的男性’。和妹妹的尸体一起挤在柜子里,让御崎女士产生了‘凶手不在房间里’的错觉。
但您的这番推理属实很牵强。毕竟政树君当天喝了很多红酒,早早就回房间去了,这种喝得烂醉的人真能杀人吗?仅凭身材矮小就断定他是凶手,没有侦探能做出这么草率的推理吧?”
“我并不是因为他个子矮小才怀疑他的。只有当御崎女士在走廊上看到‘汐音女士’的时候,真正的汐音女士已经被杀,才能解释清这个令人费解的视线密室是如何形成的。
能让御崎女士误会成‘汐音’本人的背影,从体格上来说也只有政树先生了。更何况,老夫人无法一个人走动,而管家神林先生和井波小姐也一起出现的。只有最后独自出现在现场的政树先生,能使用柜子的诡计瞒过御崎女士。”
我强硬语气地断言道,目光毫不犹豫地直直盯着哲郎。真相只有可能是这个。没错,我非常确信。我的推理绝没有瑕疵。
——本应如此。我那坚如磐石般的自信,却被哲郎嘴角露出的蔑笑和右手食指缓缓左右摆动的动作轻易地否定了。
“老师,您的推理的确很完美。将怪谈合理地解释成现实中发生的杀人事件。但就结论而言,您的推理是不成立的。”
“不……成立……?”
我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反射性地在脑海中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推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我忽视了什么?但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出任何疏漏之处。
哲郎在我思考之际,憋不住乐了出来,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成立什么的,怎么可能?我……我的推理……!”
“老师,您怎么了?冷静一点。”
正如壹子所说,我已经失去了冷静,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自己推导出的完美结论被无情地否定而感到焦躁——或者说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后的恼羞成怒。
“我的推理不会有错。在那种状况下能犯案的人只有政树先生。想要瞒过御崎女士的眼睛,必须使用柜子的诡计。”
“不,老师,这个诡计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因为,政树是绝对不可能实施得了这个计划的。”
“并非不可能吧?个子矮小的他应该能和尸体一起挤进柜子里。”
“不,绝对不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陷入了沉默。
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如此坚决地推翻我的推理呢?也只可能是真相被说中而愤怒,才会想要胡乱地反驳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我推导出的真相没有错。只是哲郎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所以才强行用怪异现象来解释。如果不这么做,他自己就成了杀人事件的帮凶。
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再次确信,自己的推理不存在漏洞。
但下一秒,哲郎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我的确信。而且竟是我意想不到的……
“政树不可能和汐音的尸体一起躲在柜子里。应该说,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汐音是个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大块头。”
我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呆呆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什么?
明明已经传进耳朵里了,可脑子却无法理解。
“——果然是这样吗?”
突然,在旁边听着的壹子好像明白了似地叹了口气。我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她耸耸肩,浮现出有些为难的假笑,
“老师,对不起哈。其实我听您的推理时就觉得很奇怪。老师说的诡计乍看之下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但却没有考虑到汐音的体重。不知该说‘不出所料’还是别的什么……老师您是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不,因为御崎女士根本没提过这件事……”
我反驳道。壹子反而更加吃惊了。她用手托住嘴唇,无奈地苦笑起来,
“哎呀呀,老师啊,您没认真听吗?御崎女士可是有好好讲述过的哦。您回想一下,在讲述哲郎与汐音的关系的时候,不是抱怨似地提到过‘她把一切的差距都归咎于自己生得一副与愚笨的母亲一样的外貌’。
进到日式房间时,偶然看到柜子的御崎女士明明提过‘柜子足以容得下一般女性’,以及发现汐音四肢扭曲的尸体时,描述的是‘汐音大人被挤着塞了进去’。”
听到壹子的说明,我认真地回溯起记忆。确实……感觉圆香说过这些话。
“可是,仅凭这……”
“还没完呢。御崎女士提到过,‘老夫人身染沉疴,连坐个轮椅都很困难’,可当老夫人开口怒斥汐音时,描述的却是‘老夫人用力攥紧她那柔软的手’。通常来讲,一个行动不便的病弱老人,她的手不应该是骨瘦如柴、皮包骨头之类的吗?
还有,当老夫人发现尸体崩溃之时,是‘门口的神林先生和井波女士一起扶住了老夫人的身体’。为什么还需要神林先生一起来扶呢?这是因为,仅凭井波女士一人无法扶住老妇人。可以想象,老夫人的身体比寻常人要丰满很多。结合前面,身为母亲的老夫人和汐音的外貌非常相似,所以汐音女士的身材也理应相当魁梧。”
在滔滔不绝的壹子面前,我甚至无法反驳。像个笨蛋一样,被她那极具说服力的话所压制。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说呢……”
“虽然御崎圆香女士的话中的确没有直接的表达,但我当时确实意识到了汐音是位丰满的女性。这可能就是听者想象力的差异吧。”
壹子淡淡地说道,夹杂着些许嫌弃的意味。我有点晕,按着额头,慢慢地思考起来。我终于切实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祭坂小姐说得没错。我们家世世代代都继承了女性丰满体型、男性标准体型的遗传体质。我与祖父的体型一样,妹妹的体型也和母亲、祖母一样肥胖。母亲之所以身体不好,无法一个人生活,与她的体型有很大关系。
因此,自从病情恶化后,无论去哪里都离不开御崎女士和井波女士的帮助。而且因为每次至少都需要两个人来帮忙,有时候还会麻烦一下神林。”
正如哲郎所说,老夫人无论去哪里都要有人搀扶着她。在我的脑海中,一提到体弱多病的老年女性,就会自动脑补成骨瘦如柴的老婆婆。可这只不过是我先入为主的想象罢了。
现实却截然相反。要扶住体重超过一百公斤的女性,光靠一个女佣确实不太可能。而且“连轮椅都坐不了”这句话,也不是说她没有坐轮椅的力气,而只是在说很难找到可以使用的轮椅尺寸。这一切竟然都说得通。
“先生,您听懂了吗?您的推理正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会被完全推翻。无法再做出合理的解释,事件自然也就从人为的杀人事件变回了灵异事件。也就是说,我得出的结论是,妹妹的死是真正的不可能犯罪。”
“那么,汐音到底是谁……怎么杀的?”
努力平静着疯狂跳动的心脏,我紧缩眉头问道。
“没有谁杀的这一说。御崎说得没错,这个房间里的确存在着怪异之物。其实,汐音会为了偷值钱的东西而悄悄进入房间这件事并不难猜。正是预见到了这一点,我才事先准备好了那个匣子。”
哲郎指向放在圆形台座上的白色石匣子。
仔细回想,圆香的叙述中确实也出现过“石匣子”的描写。
“这个匣子是先前讲的复活仪式‘七年禁闭’的重要道具。将唯花的头骨浸在我的血液中,并通过献祭将咒力灌注到这个匣子里。不过,我也是个有良知的人,即使是为了让女儿苏醒,也做不到随意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彼时我也为此苦恼不已。
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但这都是错误的偏见。我从未如此充满希望,强烈的使命感驱使着我去寻找唤回女儿的方法,并为此付诸行动。
但刚开始就遇到了谁来做祭品的难题。我想不出答案。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放下匣子,便带着匣子回了老家。当与和窝囊丈夫过得一塌糊涂的妹妹再会时,我偶然间发觉,御崎女士似乎对缠着母亲要钱的妹妹有着非比寻常的愤怒。”
哲郎说到这里时转过头,将视线投向墙边的圆香。她的眼睛里明显浮现出胆怯的神色。她察觉到了哲郎想说什么,似乎对此抱有强烈的不安。
“我单刀直入地问她‘能帮我杀了汐音吗?’。当然,她听到我的问题后,只是单纯地以为我要杀妹妹。我连忙向她解释原委,并把“七年禁闭”的仪式告诉了她。为了让汐音成为祭品,我请求她把唯花的骨灰掺进汐音的葡萄酒里让她喝下去。
御崎女士觉得,经常回家向母亲要钱、擅自拿走值钱东西来卖钱的汐音和蛀虫没什么两样,为了老夫人她下定决心,决定协助我。不过,在亲眼看到妹妹被唯花塞进柜子里死去之前,我可能还有点半信半疑呢。”
哲郎呵呵呵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圆香。圆香脸上露出不知是屈辱还是绝望的复杂表情。
“她今晚在隐瞒事实的情况下讲述了怪谈。隐瞒了汐音被我和唯花之魂杀害的真相,用巧妙地语言歪曲事实,让大家都误以为导致汐音死亡的真凶是传说中这间房间里的怨灵。她应该是真的认为我已经死了,知道真相的人只剩自己,所以便安心地自由发挥,三言两语遮过了让汐音喝下掺有骨灰的葡萄酒的事情。
哲郎指着圆香,而对方则耷拉着脑袋,无言以对。御崎圆香的反应很明显在说,她对哲郎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她脸上浮现出后悔莫及的表情。是在后悔没想到给汐音喝下的唯花骨灰竟真的会要了她的命?还是在痛苦于这件事竟然会被曝光,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曾怀着丑陋的杀意间接害死他人的事实呢?
我无法判断。
“老师,您理解了吗?这就是她所说的怪谈的真相。汐音真的是因超自然力量而丧命的。经由复活目标的‘唯花’之手,将汐音的生命从肉体中抽离,作为仪式的食粮注入匣中。那一日起,复活唯花的“七年禁闭”仪式便正式启动。”
哲郎用一种自我夸奖似的口吻炫耀道。虽说彼此之间不对付,但那毕竟是亲妹妹,他对于间接杀害自己手足这件事,没有丝毫的愧疚。或许他的精神早已崩坏了吧。这七年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祈求仪式成功。为了把死去的女儿从那个世界带回来,冷血地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
想到此,我的心情像是被巨石压着一样沉重。正与我面对面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呢?是哲朗先生?还是被怪异夺舍了的未知存在?
“接下来,来揭晓星野所讲述怪谈的真相吧。”
“啪”地轻轻拍了拍手,哲郎不等我们有所回应便直奔下一个话题,
“星野讲的是发生在这座宅邸后面、山顶附近的神社内的灵异事件。老师您认为那起事件是两名女性所犯下的杀人事件对吧。”
被这么一问后,我点了点头,
“是的。而且,我认为在那二人背后出谋划策的人……”
“是我,没错吧?那么星野,你听完有什么感想?”
哲郎转过头,盯向星野。
“我、我……那个……”
星野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惊慌失措。结果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拼命地用手帕擦拭汗水。
这种反应,一看就是人试图撒谎时,由强烈的动摇引起的恐慌状态。
“哼,看他这样子也说不出个啥了。那就只好由我代劳了。”
“社长!那个……”
星野慌忙地想说些什么,可哲郎压根不理会他,正要进入正题。我举起手问道,
“等、等一下。关于这个故事,也要对我的推理……?”
“全部推翻吗?诶,当然咯。”
听到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脑子一片空白。头晕目眩,脚都快站不稳了。
“老师,小心一点,现在可没时间重新拼好您碎掉的玻璃心呢。”
“我、我才没玻璃心。我对这起案件的推理很完美,肯定不会出错……”
“您说什么呢?哪来的什么完美推理啊?听完老师的推理后,就连我都觉得有个地方很奇怪哦。”
被壹子这么一说,我顿时有种像是被子弹击中心脏的感觉。哲郎并没有因为讲话被打断而不高兴,反而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和壹子的对话。
“那我就直说了。关于第三个怪谈的推理,我觉得从动机来看很明显是不合理的。”
“动机?”
是的,壹子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不是吗?老师您觉得共犯是被被害者抛弃的横江女士,但首先,并没有任何关于肥田女士和横江女士二人关系亲密的描述。我实在是不明白,肥田女士为什么要帮一个不熟悉的人杀人。”
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用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
“而且,怎么会只因为被男人甩了就要杀人呢,老师您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血腥的吗?”
“不,这个……”
被毫不留情的吐槽着。在我露怯之时,壹子一刻也不停歇地继续说道,
“为了自导自演灵异现象,横江女士需要偷偷地尾随在一行人的后面。但在星野先生的讲述中,并没有提到过疑似有人在跟踪他们。再退一步讲,就算星野先生没注意到,那横江女士直到深夜之前都躲在哪里?一个人在野外熬到所有人都睡着,这也不太现实吧?”
“也许是她咬牙硬撑,哪怕再困难也要实施计划……之类的?”
反驳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微弱起来。
“即便如此,警察也应该会很快怀疑到曾与垣根交往过的她。调查她的不在场证明是必然的。杀完人后一个人下山回家的路上,要是被车站的监控摄像头拍到,可就功亏一篑咯。”
“租车的话……”
“会留下记录,而且N系统也会记录你的行踪。”
(注:N系统,简单来说类似国内的监控拍车牌号来追踪违法行为。)
壹子哼了一声,好像在说不要小看科学搜查。
可恶,你到底站哪边的?被哲郎驳倒也就罢了,怎么还被自己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不,是两刀。我无法接受。
我在心里咒骂着,恨恨地瞪着壹子。
“……可是,肥田和横江两人联手杀害垣根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动机,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现实中不也有因为被甩了而泄愤杀死男人的事吗?两人关系亲密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如果肥田也和横江一样被垣根玩弄后抛弃,那么怀有相同怨恨的两人联手……”
“——不,那是不可能的。”
哲郎用不容质疑的语气断言道。
“为、为什么这么笃定?星野先生有向本人确认过这件事吗?”
难道哲郎不满于我认定他是共犯的推理,想找借口搪塞过去?我怀着这种想法顺势反驳道。
对此,哲郎淡定地将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
“没必要特意确认。毕竟肥田女士入职时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个不折不扣的‘银发族’员工,和垣根君的年龄差都可以说得上是母子了。”
(注:原文是シルバー世代の嘱托职员,大致意思是老年人退休后返聘。“老年人工作”的这种奇怪社会现象是日本严重老龄化的产物。附上一段日语释义,“非正社员の一。多く、定年退职后に、同じ职场で有期の労働契约を结んで働く社员をいう。”)
“——啊??”
哲郎的话比上次更刺耳。
——年纪差距大得像母子……?
“当然,不能因为年龄差距就百分之百确定她对垣根君没有好感。但老师您推理的前提是认为‘肥田是位年轻女性’,继而才作出了肥田和横江联手杀害垣根的假设。如果现在再让您再推理一次,还会这样想吗?”
“这……”
不会。两个年轻女性联手杀害垣根的画面不难想象,但六十多岁的女性和二十来岁的女性合作杀害垣根……的确很难这么认为。
“那两人有没有可能存在什么其他关系?比方说,是亲戚、朋友之类的……”
“不,完全没有。横江在肥田受雇之前就已经停职了,她们连面都没见过。祭坂小姐刚才说的没错,虽然她和垣根的关系都闹僵到不来参加登山活动,但她是否真的恨到想杀了他还是个未知数。
根据星野的调查,她在办公室持刀袭击垣根君时,被前来劝架的另一名男性职员拦住。他们二人以此为契机,发现彼此意气相投并开始交往。次年便结婚了,在怀孕之后正式提出了辞职。”
要是和新对象交往顺利,确实没有理由再去找垣根复仇。原来如此。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浑身无力。不想再追问下去了。我沮丧地低下头思考着,完全无法接受脑海中描绘的完美推理轰然崩塌。
我窥视壹子的表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老师,看您的样子,果然没注意到肥田是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对吧?”
“可,星野先生一句话也都没提到过……”
“没有啊,星野先生可是有好好讲过的哦?回忆一下,登山途中‘肥田女士吃了午饭后忘记服用的药。好像是已经有好多年的老毛病了,登山的时候一直说膝盖痛,靠止痛药顶着,看得出体力上很辛苦的样子。’这段描写如果放在一位年轻小姑娘身上,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可要是结合肥田女士的实际年龄,老年人腿脚不好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呵呵呵,壹子的语气满是得意,对推理错到姥姥家的我投以怜悯的目光。
“我还以为是说肥田女士本来身体素质就不行呢……”
“当然,肥田女士的便当也是个很重要的提示。‘肥田女士还带来了一大堆自己做的炖菜和凉拌菜’,哪有年轻女孩子出来郊游带的是这种食物呢,未免也太老气了些。”
(注:虽然这里只列举了这两条,但在原文中侧面描写肥田是个老年人的描述还是不少的,例如‘尽管如此,还是坚持和年轻活泼的同事们一起享受着自己最喜欢的登山。’,以及后面掏出来装着茶的水壶等等。)
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想象中的肥田女士竟与现实中的形象截然不同。
星野的讲述并非是想要刻意误导我。就像我对圆香怪谈的解读一样,这一切的错误都只不过是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刻板印象罢了……
当自己无比清醒地看清这个事实时,我几乎晕厥过去。
“请振作一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壹子安慰我的表情掺杂了些许无奈,仿佛在说“就因为害怕打击到老师,所以我才没讲出来呢”。
“那么垣根君,和上个故事一样也是古柳先生你……”
是啊,哲郎轻松地应了一声。仿佛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抬头看向斜上方。
“是我和星野一起。不过,我只是事先在森林里准备好了石匣而已。那天恰巧发烧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重要的环节我都错过了。哎呀,真是丢脸。想必女儿一定也很惊讶吧。”
他那夹杂着苦笑的表情中,完全感受不到对夺人性命的后悔与罪恶感。
“那么,让垣根喝下骨灰的……是星野先生?”
面对我的提问,星野只是耷拉着脑袋,没有回答。这种沉默,胜过任何其他反应,更加肯定了我的疑惑。
“我刚才也说了,这个男人可是个人渣,迷上了年轻女职员水谷小姐,甚至为了她连家庭都抛弃了。水谷小姐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女性,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有点海王。表面上好像在和楢崎交往,但其实她对包括垣根在内的很多男人都撒了网,而其中之一就是星野。可水谷真正喜欢的正是垣根。
星野认为被水谷无情抛弃的原因在于垣根,于是计划趁半夜把他带出来,再把他推下悬崖。趁此机会,我向陷入纠结的星野说明了‘七年禁闭’的事,并提议把垣根作为祭品献祭给仪式。一听说不弄脏自己的手就能除掉碍事的人,星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把唯花的骨灰混在垣根的饮料里让他喝了。”
呵呵呵,哲郎脸上浮现出窃笑。他蔑视般望向星野,仿佛在俯视那比垃圾还渺小的存在。从他那近乎残虐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对星野只有厌恶。
“顺便说一下,垣根并不是为了吓我们,只是出于纯粹的正义感跑到了外面,然后被从匣子里爬出来的唯花收取了性命。飞溅的血当然是他的,而那个抱着头颅的少女也正是唯花。
之后,自然就和圆香那时的情况无二。
从匣子里出现的唯花之灵杀害了垣根,将其生命注入匣子内。“七年禁闭”第三年的仪式就这样结束了。哲郎瞅准时机将匣子收回,安置回这座宅邸里。
就算匣子的存在被警察知道了,可朽无村一带自古以来就与八生家息息相关。即便家族式微,但在这片地盘上仍有不小的话语权。只要哲郎没被怀疑是杀人犯,就不会有警察上门来找麻烦。
“以上就是四年前发生在朽无山神社遗迹的怪谈的真实情况。大致上正如星野所说的那样发生了灵异现象,而垣根君成了牺牲品,被夺走了性命。选择献祭他的原因就是参与到计划中的星野。这便是答案。”
“你对那个叫垣根的青年应该没有任何怨恨。难道你对夺走他的生命没有任何罪恶感吗?”
我正面问道,而哲郎愣了一秒后说道,
“当然有,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他。和妹妹不同,他是个好人。但是,让他喝下唯花骨灰的人是星野。虽说他人品不错,但玩弄女性感情也是事实。对女人玩腻了就抛弃,甚至还抢走朋友的对象,所以也很难说他是个公认的好人。”
哲郎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还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脸上完全没有流露出后悔的神色。果然对他来说,为仪式献上的他人生命,不过是让女儿复活所需的材料之一罢了。
“不管怎样,他人的生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要是星野不参与计划,我可能直接就把他定为目标,以免走漏了消息。所幸,他同意参与计划。成为共犯之后,我自然不用担心他把‘七年禁闭’的仪式告诉别人了。”
星野胆怯地看着哲郎,抱头叹道,“社长……”。
四年前,星野在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被哲郎利用。或许他也后悔过当时的行为,内心深处对被无情夺走生命的垣根感到抱歉。但同时他也深刻清楚自己所犯下罪行的严重性,害怕罪行暴露,只得对哲郎唯命是从。
“接下来,‘七年禁闭’进入下一阶段,那就是两年前以朽无小学为舞台的教师遇害事件。”
哲郎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最后一位讲述者理惠。四目相对的瞬间,理惠竟吓得哭了出来。
“理惠,怎么办呢?你亲自来讲如何?”
“……咦?”
理惠下意识抬起头来。满是泪水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困惑。
“要是说了那件事的真相,避免不了提到你为人的根本。我怕你不喜欢被别人说三道四。”
“我……那个……”
理惠似乎立刻明白了哲郎要说什么,考虑了一会儿后,终于放弃似地摇了摇头。
“是吗?那我来说吧。”
哲郎淡淡地说着,随后转身面向我们。然后,他讲起了两年前事件的真相。
“根据老师的推理,朽无小学事件的真相是这样的:杀害畠中老师的,是除了理惠以外的其他三名同学,她们为了避免衣服再次被打湿或溅血留下证据,脱下衣服跑到外面,隔着窗户将畠中老师勒死。然后将皛中老师的头砍断,扔到了校舍后身悬崖下的河里。之后,就像我讲给她们听的怪谈故事一样,畠中老师的头颅在下游几公里处被发现。此外,为了让这起罪行成为可能,我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
我轻轻调整呼吸,端正姿势,点了点头。
“没错,前两个暂且不论,这起事件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疏漏。三位少女都对畠中老师抱有好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知道这件事的她们便实施了报复。密室杀人亦是如此,她们的某一个站在窗外向皛中老师搭话,面对外面全裸的女孩胴体,皛中老师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我给自己打气,这次绝对是无可挑剔的推理。理惠的话中应该没有会引起误会的说法,她也没有故意欺骗我的理由。不可能听错,也不可能先入为主。
抱着这样的强烈确信,我瞥向壹子。而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怎么了……?”
“老师,果然这个您也没注意到啊。您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说得出要写推理小说呢。事到如今,我都忍不住怀疑您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过于直接的措辞,仿佛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不由得往后趔趄了几步。
“为、为什么?我的完美推理明明可以从现实角度去还原所谓的怪谈……”
“您还是不要再讲那些看似合理的假设了吧?就算再怎么冠冕堂皇地推理,可连事实的真相都抓不住,能有什么意义呢?”
壹子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的我有些生气。我咬紧后槽牙,面向壹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随后强硬地回击道,
“什么意思?壹子你说得也太过分了。既然要挑刺,那就请你好好说明到底哪里错了——”
“——畠中老师是女性。”
哲郎突如其来的插话让我完全合不拢嘴。沉默。房间里笼罩着寂静的空气,时间仿佛静止了十多秒。
“什么……?”
我像机械人偶一样笨拙地转着脖子问道。哲郎微笑着听着我们两人的对话,再次用缓缓的语气确认道,
“畠中老师是女的。”
寥寥几字。
“啊……可是……那个……”
难道我的推理会连续三次落空吗?夸下海口说自己解开了谜题的时候是那么自信满满,现在只得羞愧于自诩为名侦探的自己。
由于太过震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壹子迅速抬起手摇醒我道,
“已经是第三回,就不多说废话了。听好了,首先老师在推理真相时,提到了三个社员与畠中老师之间微妙的距离感。推测其原因是她们和畠中老师正处于恋爱关系。
但是,如果畠中老师是女性的话,这一切就会变得很自然。如果老师是女性,那么青春期少女轻手轻脚地拥抱、随意地让对方摸自己的脚也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而且她们还在畠中老师的提议下脱下湿衣服,穿着内衣睡觉。要是说这话的是男老师还是有些不妥的,不过要是个女老师的话就完全可以理解。”
紧接着,壹子换了口气,回头瞅了理惠一眼后补充道,
“理惠小姐在讲述发现被岩石撞到后受损严重的老师头颅时,是这样说的。‘几乎都没了活着时的样子,乌黑亮丽的头发,略带茶色的眼睛,形状优美的鼻子,全都毁了。老师长得很好看,要是去大城市里走走,说不定都会被星探发掘。’
这只是理惠小姐随意的一句感叹,虽说老师听漏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但仔细想想,这种形容方式用在一位男老师身上,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壹子结束了说明。
“等、等一下。不过,光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畠中老师是女性。虽然这确实是偏向女性化的说法,但世界上拥有中性魅力的男性也有很多。理惠小姐的措辞并不明确,单纯听她的描述,也可以认为她只是对畠中老师有好感啊?”
“是吗?”
壹子装模作样地移开视线,
“是啊。其实我也在想,如果老师真的是女性的话,为什么理惠小姐会过分地称赞她的容貌呢?这与其说是单纯的憧憬,更像是一种认真地恋爱感——”
突然,某种异样的感觉掠过脑海。
我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理惠说过的话。脑海中整理起她对皛中老师的每一句描述……
得出了一个答案。
那一瞬间,我像膝跳反射似地弹起看向理惠。那一定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不知道是因为被我用奇怪的表情盯着而害羞,还是因为后悔,理惠不愉快地把头扭向另一边。
“……原来如此。你对畠中老师……”
我没能问到最后。那也太不礼貌了。
代替回答的是哲郎。
“没错,她真的爱上了畠中老师。跨越了性别的限制,她爱着畠中老师,而且在集训的第一天晚上,她毅然决然地向畠中老师表达了自己的心意。那时,理惠已经知道畠中老师要结婚了,并没有要求她做自己的恋人,也没有要求她退婚,只是希望老师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理惠希望她能接受自己,希望她能对自己温柔一点。”
哲郎望向理惠,似乎在确认她心中的想法。而理惠死死咬着下唇,只是露出不安的表情。
然而,伴随着青春期特有的感情波动,那一丝充满悲伤的眼眸,比言语更能说明她的心情。
失去畠中老师的那天,她也被深切的悲伤碾碎。
“但畠中老师的反应似乎戳痛了理惠。在这个世道,而且还身为一名教育者,她并没有理解理惠,反而说喜欢上女性的理惠是“怪人”。但也没办法,因为这种观念是没办法强迫别人接受的。
然后皛中老师开始明显地无视理惠,在临时决定于小学里过夜时,她一句话都没和理惠说。这种冷漠的态度,让理惠那抑郁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出来。于是她接受了我的邀请,把骨灰混入了畠中老师的饮料里。”
哲郎用食指和拇指做捏东西的动作,转动着手指。大概是把骨灰放进饮料时的手势吧。
“老师,您认为其他三个女孩有可能会找我帮忙,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们对畠中老师本来就没有什么私人感情。只是关系好到可以开玩笑的程度,仅此而已。要是没有明确的动机和根据,仅凭臆测说‘如果有共犯的话’,岂不是可以随意捏造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师的推理满是破绽。”
“唔……!”
虽然不甘心,却无言以对。
“还有一点。”
我无话可说,只能凄惨地呜咽着,哲郎仿佛要将我彻底击垮一般,毫不留情地乘胜追击道。
不要再说了!脑袋里的自己在尖叫。
“根据老师的推理,理惠看到的窗户外的女鬼是她的朋友之一,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她们晚上休息的教室位于校舍北侧,而推理中杀害畠中老师的房间窗户位于校舍南侧。
理惠次日醒来时提到,‘打开的窗户对面就是校舍北侧的森林斜坡’。而寻找皛中老师时又是这样描述的,‘不一会,我们便来到了面向校舍南侧的深处房间的窗户边’。
所以出了教学楼要走最短距离的话,直接沿着教学楼南侧走就行了,她们根本没有必要特意朝北侧绕一圈。”
“所里,理惠看到的是真的……?”
壹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哲郎轻轻点了点头,肯定道,
“正是从匣子里爬出来的唯花。当理惠酱把骨灰混入畠中老师的饮料时,唯花循着沾在手指或衣服上的骨灰气味,对她做出了反应。幸运的是,畠中老师先一步被献祭,理惠毫发无伤。”
反过来说,如果先被发现的是理惠,结果就不一样了吧。
我没有勇气说出这个疑问。
壹子或许也抱着同样的疑问吧。我们之间飘荡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古柳哲郎突然出现,指出我推理中的漏洞,道出事件的真相,也许是好事。但问题是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揭露怪谈会的讲述者们背后黑暗的秘密,同时坦白自己利用他们杀人,为复活仪式献上祭品。这件事本身有什么意义?还是说,这是即将发生之事的必要程序呢……
我咽了口唾沫,慎重地观察着哲郎接下来的反应。
“听到现在,您还觉得怪异并不存在吗,老师?”
“啊……不,我……”
说不下去了。我正苦恼着该怎么回答之时,哲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说道,
“怪异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们从未注意到,或者认为不存在而已。”
哲郎直截了当地断言道。他沉重而认真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长舒一口气。
而后,再次拍了下双手,大声地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布,
“以上就是怪谈故事中的‘谎言’。这三位协助我,让牺牲者喝下唯花的骨灰。死去的受害者们莫名其妙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们并没有坦率地说出事实,反而将其描述成闹鬼造成的离奇死亡事件。先生,您明白吗?他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骗子。都以为我死了之后秘密将永远被埋葬,他们非但没有坦白自己的罪行,还装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试图蒙混过去。”
“可是大叔你明明……”
理惠想大声反驳,但似乎意识到这句话本身就是对哲郎所说一切的肯定,于是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下文来。
“确实,我从来没说过要你去警察局自首。不过就算你去警察局,他们也不会真的相信幽灵杀人的说辞。当然,这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圆香犹豫着该怎么表达。
对此的答案,哲郎已经写在了脸上。
“请帖上应该也写了,‘——守灵之夜举办怪谈会,希望你们如实讲述所持的怪谈故事’。”
三个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
星野暂且不论,理惠和圆香听说哲郎去世后,想必打从心底感到安心吧。毕竟知道真相的只剩自己了。畏惧于说出真相,更畏惧暴露出自己曾经丑陋的样子。这或许是不得已的心境吧。
“我假装自己去世,是为了偷偷地倾听这场怪谈会。对了对了,为此我还事先在这个房间里装了好几个小型收音麦克风。我想确认,诸位被安排在安置我遗体的祭坛前,能否诚实地说出真相。而且星野,这个事我应该已经提前告诉你了。”
神情呆滞的星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是,老师您也看到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真相。都在害怕说出真相会让自己存寻谋害他人的龌龊之心暴露无遗吧。如果知道真相的只有自己,便会觉得只要不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就好,这就是人性。我并不想为此责备你们。”
三个人再次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呆呆地看着哲郎。
一定都以为隐瞒真相会被谴责吧。事实上,哲郎也这么做了。由他之口道出真相,揭穿了三人想掩盖的丑恶一面,也揭穿了他们害人致死的罪行。
可是,这些只不过是哲郎用甜言蜜语哄骗了他们的结果。换句话说,悲剧的根本原因就是古柳哲郎。
很明显,这样的他没有责备其他三个人的权利。他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可他们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害怕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疑问,哲郎转向我说,
“老师,这其实是一笔交易。我和他们分别在七年、四年、两年前做过一笔交易,只要照我说的做,让想杀掉的人喝下骨灰,就能消灭碍事的人。但相对的,在唯花死后七年之时,我需要从他们那里得到我所给予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们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以换取不弄脏自己的双手就能埋葬掉憎恶之人。可偏偏他们交易的对象,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如恶魔般的男人。
“我通过‘七年禁闭’仪式收取了他们希望杀死的对象的生命,所以这次,希望他们中的一人献出自己的生命,成为仪式的牺牲者。如此一来,‘七年禁闭’就会成功,唯花也会回到我的身边。”
“怎么可以……你是要把他们中的某个人变成祭品吗?”
我用斥责的语气质问道。哲郎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但脸上展现出的确信笑容,是比语言更有重量的肯定。
就连知道哲郎还活着,按照今晚的计划做好准备的星野,也和其他两个人一样脸色苍白,似乎极度害怕自己被选中成了牺牲品。
大概在这场怪谈会开始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会是被网开一面的幸运儿吧。
“今晚,我本来打算,要把没有说实话的讲述者选定为牺牲品。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都没有说实话。而星野作为我的左膀右臂协助了这个计划,可就连你也为了明哲保身,选择不说出真相。”
“不是的,我都是为了社长您的名誉……”
说到一半,星野被哲郎瞪了一眼,顿时胆怯地缩了回去。
哲郎认真地盯着星野看了一会儿,随后笑了起来,脸上满是柔和之色,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也不坏。正因为你们是这样的人,我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最后的‘献祭’。因为你们全都是视人命如草芥,还不敢坦白自己罪行的无可救药之人,而掌管仪式的冥界看守,最喜欢你们这种业障深重的灵魂了。”
哲郎说话的同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某种硬物摩擦的声音。
我回过头,环视房间一圈,并没看到其他人。宽敞的房间里只有聚在一起的我们。
“老师……您怎么了?”
“不,刚才好像有什么……”
壹子小声问道,而我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又传来了“咕咚”一声,像是沉重的石头掉落地面时发出的沉闷声音。我和壹子都怔了一下。
当同样的声音连续发出三次时,不只是我们,理惠、星野、圆香三人也一齐查看起四周,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
不费多少功夫,就能判断出声音的来源是位于房间中央的圆形台座,以及放置在台座上的方形匣子。
“那个匣子……”
半无意识地喃喃道,我猛地咽下了口水。
——不会吧。
我瞪大眼睛回头看向哲郎。与一直凝视着我的哲郎四目相对。
“没错,老师。那正是完成‘七年禁闭’仪式最重要的石匣。经常出现在怪谈中的、吸取牲祭之血的石匣。现在它正寻求着最后的献祭。”
三个怪谈中杀人后吸取灵魂的存在。可怖的怪异。以及,经过七年之久复苏的爱女之魂。
哲郎苦苦等待的瞬间,就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
“‘七年禁闭’将在今夜尘埃落定。得到最后一个灵魂的牺牲,唯花终于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了。最后一个献祭者是谁,我终于作出了判断。”
似在应和哲郎的话语,匣子的顶盖发出摩擦骨头般的声音,竟自己打开了。那一瞬间,室内飘荡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和霉味的异样气味。
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四周弥漫着异样的气氛。满屋子的血液味道与潮湿的空气相结合,压得我们无法呼吸。
“不……不要……我还不想死!”
“求求你了,哲郎少爷!”
理惠在尖叫,圆香在祈求。二人身后的星野跪在榻榻米上,拼了命地向哲郎求饶。
“社长、社长……您不是说过,如果今晚的怪谈会能顺利举办,就不会选我吗?我确实没有说实话,但我也是考虑到社长的面子……”
“你想说,你是为了我才不说实话的?”
“是的!没错。我总是事事把社长放在第一位……”
星野还没说完,哲郎便讽刺地冷哼着打断道,
“闭嘴,你个蠢货!真敢信口胡说啊!你指使其他董事,想把我赶下台,还以为我不知道吗?”
星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的那件事以后,你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骚扰年轻女职员,甚至还挪用公司的公款,把钱算进我个人的开支。私下里,你对那些熟络的董事们肆意散布关于我的闲话,没错吧?”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
“社长自从女儿去世之后就变得很奇怪,沉迷于神秘学、购买奇怪的书籍、沉溺于宗教,这样下去会给古柳商事的名声抹黑。在那之前必须把他赶下台。”
哲郎所说,恐怕只是星野对董事们说过的坏话中的一部分。可能是想拉拢不喜欢社长的董事,为今后的去留提前做好打算吧。没想到这种小伎俩被哲郎轻易看穿了。星野意识到这一点,脸庞上染上了名为绝望的神色。
“社长……不是……不是……我……”
“够了。而且,很早之前我就已经考虑过让你成为最后的祭品了。”
说到这里,哲郎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我们看向那个匣子。盖子已经打开了七成,从边缘溢出的黑色血液顺着外沿蔓延到台座上。充满了哲郎与迄今为止的牺牲者们的血的匣子中,不断冒出气泡,中央露出三个突起物。
“……你的狡辩真是无趣。我清楚得很,你妻子对你有多厌恶,就连你的情人也不需要你,除了伸手要钱以外。”
“怎么会……”
“不过,你今晚给大家讲的怪谈还真不赖。不但逼真,而且讲述时恐怖的语调也相当不错。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再听听你讲怪谈故事呢。”
哲郎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东西撒到星野身上。
白色粉末扑哧一下覆盖了星野的身体。理惠和圆香发出“噫”的一声,手脚乱跳,慌忙与星野拉开距离。由此可见,那些白色粉末肯定是哲郎女儿的骨灰。
星野全身沾满了白色粉末,愣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骨灰未必要让人喝,唯花会循着骨灰的气味接近目标。这么近的气味,应该不会跟丢你吧。”
哲郎将小瓶子扔在榻榻米上,浑身抖动着放声大笑。
“……老师。”
集中于荒唐戏上的我,听到了壹子颤抖的声音。
回头。然后,看到了。
刚才在满是血的匣子表面看到的三个突起,是人类的指尖。从食指到无名指的三根手指从血液表面缓缓抬起,不久,五根手指和手腕高高举起。
如哲郎所说,石匣的大小装人的头盖骨刚刚好,可这怎么都装不下一个完整的人。而且,我完全无法理解,怎样才能将如此长的手放入那个匣子里。
黑色的血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露出肩膀的手臂重重地撑在台座上。像是在用力地把剩下的身体拖出来一样。
“……是真的……是真的怪异啊。老师……”
壹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而我无暇回应。
室内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而后,又掺杂了哲郎的高声大笑,仿佛一片混沌。
此时,从匣子里爬出来的手臂弯起手肘,用力,再用力。匣子随之倾斜,倒在了台座上,大量的血从那里流出,啪嗒啪嗒滴落下来。下一个瞬间,从匣子里溢出的、红色肉块般的物体扑通一声掉在了榻榻米上。
“噫、噫!!!”
发出声音的是理惠。她那张美丽的脸因惊愕而扭曲,恐惧地捂住嘴,紧紧抱住身旁同样颤抖着的圆香。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掉在榻榻米上的“东西”。蜷缩成一小块的肉块缓缓张开双臂,不久便倏地挺起上身。
那是人类吗?红红的、湿漉漉的、光滑的、活生生的肉体。与其说像是小孩,更像是成年女性的肢体上,有着异常修长的双臂和像胎儿般蜷曲的双腿。而且不知为何有两个头。
这就是由“七年禁闭”复活的古柳唯花吗?那彻底失去了生前面容的怪物形状,以及呛人的腐臭味,让我忍不住想吐。但另一方面,我的目光又似乎被固定在上面,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个异样的存在。恐怕我迄今为止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一幕。仿佛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的阴森恐怖,让人无法将视线移开。
那个存在——或许应称呼为唯花,慢慢地转过头来,正要俯视我们的瞬间,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灭了。
简直就像老天在暗示不能直视那个神秘的存在。
“唯花,到这边来,到这边来。最后一个献祭的灵魂是这个男人。”
室内仅剩的光源只有祭坛上的烛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湿漉漉的手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和拖着沉重身体滑过地面的声音交替响起。
星野对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感到无比恐惧,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后退般地一点一点挪动着,但很不幸,很快就贴到了身后的墙壁,他已经无路可退了。要是神志清醒的话,或许还能站起来从房间里跑出去,但他现在似乎陷入了极度恐慌的状态,大脑彻底宕机。
就在他想逃又不敢逃之时,烛光下出现了“唯花”的身影。修长的手臂摩擦着榻榻米,拖着下半身爬到星野身边。像没有脖子的婴儿一样,每次移动头都会上下摇晃,形状也很扭曲。年幼、短发、天真无邪的黑发少女——这位应该就是唯花吧。她的右眼上方,还嵌入了另一个人头——露出从鼻子下方到下颚的容貌。仿佛要从女孩头的侧面分裂出来一样,长出了一个看似成年长发女性的头部。又或者是将两个人的头部强行嵌合拼接起来的奇怪形状。
“——唯花并不是意外死亡。”
哲郎嘟囔了一句,他平静的语气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那天突然发作,打算从阳台跳楼。但她自己又不够,还带着年幼的唯花一起去了。我回到家的时候,客厅里只放着一张纸条。是真那美跳楼之前写下的。上面这样写着。”
“你无论如何也不愿看我,更不爱我。你的心里只有唯花。所以我想成为唯花。和那孩子一起去到那个世界的话,就可以一辈子都在你的心里……”
“我愤怒于这个如此自私傲慢的女人,而同时内心又非常自责。我的漠不关心把真那美逼入绝境,结果却让唯花跟着陪葬。两人是当场死亡的。现场惨不忍睹,更让急救人员和医生为难的是,唯花和抱着她摔下来的真那美的头部由于坠落带来的强烈冲击竟粘连在了一起,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剧烈摇晃着的“唯花”,抬起头看向这边。正如哲郎所说,母子的头部合为了一块。融合于“唯花”的右侧头部,那突出的部分应该就是真那美的头吧。
“唯花”的双目无神,眼眶里只剩下瘆人的眼白,半张开的口中挤出低沉的呻吟声。死后七年。通常情况下早该腐烂掉的头颅,以及脖子以下的扭曲身体,都是用咒法“复原”的。但她的样子与正常人类相差甚远,完全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怪物。
“我一方面后悔自己的无能,另一方面也憎恨着那个女人。回想起来,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她异常执着于在宴会上初次相遇的我,不管拒绝多少次,她都对我纠缠不休。甚至还暗自下了黑手,卑鄙地陷害了八生家。”
“陷害……?”
我重复了一遍,而哲郎郑重地点了点头。
“击垮八生家的直接原因之一,就是自家食品工厂的异物混入事件。那是上一任古柳商事社长为了强行推进爱女的婚事而精心策划的。当然,闹事的消费者也都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不仅给我们家的事业蒙上了阴霾,前社长还摆出一副圣人之态,向我们逼婚,并承诺只要接受婚约就提供资金援助。那个卑鄙的女人不惜让父亲使出这种自导自演的肮脏手段,也要把我弄到手。”
恨得咬牙切齿,哲郎紧握着的拳头颤抖着,
“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毛骨悚然。她就是个本性丑陋的女人。结婚后,她不停抱怨和我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指责我对生下来的唯花倾注全部感情。我尽力忍耐,尽量无视她的无理取闹。结果发生了那起跳楼事件。那个女人用最恶心的方法把唯花从我身边夺走,让我承受永远的痛苦与悔恨。”
直至今日也无法原谅那个女人。说着,哲郎那严肃的脸上浮现出遗憾。
原来如此,星野说的“让社长的人生陷入无边噩梦的,正是真那美夫人”,原来是这样。
“但是,我找到了把唯花从那个世界带回来的方法。终于可以不受那个女人的干扰,亲手挽回与唯花两个人的生活。这个方法就是七年禁闭。每次吸取献祭者的灵魂,唯花的肉体都会恢复一些,三年、五年……如此重复,唯花终于能够恢复原来的模样。今年是最后一次。顺利结束的话,不只是身体,她的心也会回来,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对着我笑。”
对吧,唯花。在哲郎的眼中,那个怪物似乎就是可爱的女儿。从死后的世界被强行拉回这里的女孩……渴望她能再次露出昔日纯洁开朗的笑容,为此他熬过了这七年。而现在,正准备献上最后的祭品。
——好可怕。
我的脑海里萦绕着这个词语,虽说它只能很平淡地表现名为恐惧的情感。另一边,从哲郎的执着中,隐约可见父亲对女儿的强烈思念。不管采取多么错误的方法,为了自己的孩子也必须坚定地实行。为了看到她的笑容,无论牺牲什么都必须完成。哲郎对女儿近乎疯狂的执念,以及他心头无尽的悲伤,都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
“古柳先生……你……”
我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感到胸口堵得喘不过气,低下头时,眼泪竟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老师,您真是位善良的人。您会为了如此愚昧的我和可怜的女儿流泪。”
哲郎说话时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我无言以对,激烈的感情起伏让身体不停地颤抖。
“不……不要!不要过来!”
星野被“唯花”被逼到了墙角。沾着赤红鲜血的修长手臂在空中游移,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直直地伸向星野。
“噫!噫啊啊啊啊!”
星野的脸和脖子被两只枯骨似的手臂死死抓住。伴随着惨叫,星野挣扎着想挣脱那两只手,但没能如愿。
“唯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拉起了她的手臂。星野的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皮肤被拉扯着抻长。那不是比喻,动弹不得的身体和头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脖子的皮肤被拉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咯咯咯咯……呜……”
星野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后,永远地沉默了。紧接着,他的头被毫不留情地咔嚓扯断,与身体彻底分离。大量血液从鲜红的肉、肌肉组织以及露出骨骼的断面喷涌而出,溅到了天花板上。
理惠看到了现实之外的冲击性景象,叫了起来。圆香翻着白眼当场倒下,失去了意识。
壹子用力握着我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的惨状。恐惧、胆怯,甚至还有一丝好奇。
“唯花”高举星野被扯断的头部,全身沐浴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张大嘴巴叫道。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含糊不清的奇怪声音不像是少女发出的,更像是被献祭的数位亡者的惨叫。地狱之门敞开,无数恶鬼涌了进来,在这种可怕的压迫感下,我完全丧失了保持理智的自信。
一阵叫喊过后,“唯花”兴味索然地把扯下来的星野脑袋扔到一边,再次转向古柳哲郎。
“唯花”那张被星野之血染得通红的脸——唯一复原出原本样貌的脸上,逐渐恢复生气的双眸四下游移着。
“唯花,我是爸爸,认得出来吗?”
“……啊……啊啊……”
听到他的呼唤,“唯花”一点一点地挤出声音。那声音和刚才的完全不同,是柔弱沙哑的少女声。
努力凝视着哲郎的眼睛,想要诉说什么的嘴形,甚至连说不出话来的焦急表情,都和活人一模一样。像极了从前活生生的唯花。
“哈哈,是啊,爸爸,爸爸。”
看着“唯花”不逊于正常人类的表情变化,哲郎兴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你还认识我,唯花,你终于回来了。”
“呜……a……ta……”
“唯花”露出生硬的笑容,对哲郎的话缓缓地点着头。看到她的反应,哲郎更加兴奋地欢呼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是真的。我终于成功了。忍不住称赞自己的伟大壮举,赞美八生家代代相传的灵验咒法。
本以为永远失去的女儿回来了。虽然外表多少有些变化,但如果寄宿在那里的灵魂是唯花本人,不管什么样貌都是他心爱的女儿。
哲郎伸手去触碰“唯花”。抚摸着被献祭之血打湿的脸颊,摸着被不明黏液拉丝的头发,确认着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
“哈哈哈……怎么样?老师。我女儿回来了。你看,我的女儿……唯花。可爱吧?啊,唯花……”
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哲郎对着我分享道。并不期待我的反应,只是想和别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动吧。
这时,抓着我胳膊的壹子小声说道,
“不妙啊老师,这样下去……”
壹子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对着我准备说些什么。突然被哲郎抢先一步,只听得他发出了悲痛的呐喊。
“你怎么了,唯花,唯花!”
仔细一看,刚才还双眼有神的“唯花”又翻起了白眼,不停地微微抽搐。
“a……ta……”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拼命地抽动着嘴。她想对哲郎说什么?
“唯花!!”
哲郎继续呼唤着女儿的名字。房间里回荡着充满悲痛的声音。难道女儿又要离开自己前往很远的彼方了吗。
而后,哲郎又一次格外大声地喊出女儿的名字时,唯花的颤抖停止了。
“……a……ta。”
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哲郎对翻着白眼的唯花念叨着,
“唯花……你没事吧……?”
下一个瞬间,一直毫无反应的、脸下半部分陷进唯花右侧头部的真那美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亲爱的。”
(注:前面“唯花”念叨的“a……ta……”实际上是日语中的anata,通常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即“亲爱的”。)
唯花嘴里发出了真那美的声音,深情地呼唤哲郎。两只充血的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神中无比强烈的光芒射向哲郎。那双眼中蕴藏着的可怕的情感、以及令人胆寒的执念,紧紧地咬住哲郎不放。
“难道……是真那美吗……?为什么是你……?”
“我回来了……亲爱的……”
她对哲郎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慈爱,可又让人觉得有些阴郁。与少女头部融合的另一个头部——上的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她在笑。回到深爱的丈夫身边的喜悦,让“真那美”的内心激动不已。
哲郎愣住了,变得哑口无言。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一定正在脑海里拼命地自我怀疑吧。
一切都很顺利。应该能够唤回心爱女儿的灵魂。然而,好不容易实现的瞬间,淡淡的幻想就烟消云散,留在眼前的只有残酷的现实。
禁忌咒法唤回的不是唯花,而是真那美的灵魂。
“怎么会……怎么可能……”
面对愕然的哲郎,“真那美”倾诉着怪诞的爱的话语。“亲爱的……好想见到你啊,亲爱的……”。连死亡都无法分割的单方面的爱情。牺牲了亲生女儿的真那美,变为怪物般的存在回到这个世界。
“不可能。‘七年禁闭’……明明成功了……”
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永远,永远……
重逢的喜悦之情促使“真那美”说出的爱的话语,在哲郎听来就像诅咒一样,侵蚀着他的身心。他无力地双手抱头,不愿被混乱和绝望吞没。
“为什么你……”
好想见你。终于见到你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长而扭曲的双臂抓住了毫无抵抗的哲郎。紧接着,“真那美”笨拙地挪动着还未发育成熟的、粗短而肥大的双脚,站起了身子,高大的躯体几乎要顶到房顶。
“怎么回来的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哲郎发出了恸哭般地。
在这幅光景面前,我冷静地思考着不合时宜的问题。
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唯花,而是真那美的灵魂呢?问题的答案似乎也很简单。母女的头粘连在一起被放进了石匣。古柳哲郎只想着女儿,为了她不惜举行“七年禁闭”的仪式,可偏偏却忽略了其中亦留有复活真那美的余地。
(注:这一点在前文也有伏笔,星野的怪谈中提到,看到了匣子里有两个圆形物体。)
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唯花,而是真那美呢?恐怕答案简单明了。母子的头盖骨以粘连的状态被收纳在石匣中。哲郎大概只想着女儿,举行了“闭关七年”的仪式,但其中也留有真那美灵魂回归的余地。
只有一个灵魂可以通过仪式复活。但石匣里却有两个头盖骨。这样一来,到底谁会优先复活呢?那一定是两人之中,对这个世界存有深切留恋的那个吧。真那美生前就对哲郎抱有强烈的执念,甚至留下了一封常人无法理解的遗书。只要和女儿在一起就会被爱,哪怕是死亡。为了再见一次哲郎,她一定会推开阻拦在前的女儿灵魂独自归来。
而且,成功归来的她所追求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和哲郎在一起的永恒。
“住手……住手……放开……啊啊啊啊啊啊!”
哲郎悲鸣着,挥舞着双手求救。但“真那美”不顾他的抵抗,紧紧拥抱住了他的身体。
被染成鲜红色的双眼,陷入迷恋似地眯成一条缝。我再也不会放手了。我们再也不会分离。被死死抓住的哲郎耳边只剩下了这些低语。“真那美”巨大的身躯溶化在脚边溢出的大量血液中,“咻咻”地在榻榻米上快速移动,最终回到了圆形台座上侧翻的石匣中。
翻倒着的匣子自动恢复了原状,流出的大量血液被一滴不剩地吸回到容器之中。伴随着“咣当”的声音,顶盖自己合上了。
在最终到来的寂静中,我和壹子面面相觑,提心吊胆地朝封闭的匣子听去。
石匣中,哲郎充满绝望的悲叹声和“真那美”娇媚的欢欣声,在仿佛空旷无垠的空间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