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鸟海翔望着富士山。
被染红的不仅仅是灵峰。世界的西方,被恩遇般的红光所浸染。微光如同剪刀般洒落下来。
鸟海用手捋了捋刘海。他的头发一直是染成亚麻色的,现在又染回了黑色。
鸟海是一名青年画家。他在艺术大学修习美术,毕业后投身为职业画家,在比赛和竞技中也获奖颇丰。在该业界中,鸟海可谓一名前途无量的青年。
他将全副身心都倾注在了绘画事业上。绘画和摄影不同,仅凭对现实的表现是无法与摄影相抗衡的。如果不将透视法打乱、进行某种变形的话,效果就不会有所提升。
经过反复摸索,鸟海构思出了独特的表现方法,甚至被一部分人称为“鸟海画法”。很多人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不由自主地瞠目结舌。
鸟海掌握了错觉画的手法,并且巧妙地应用到了作品中。但是,他的作品与一般的错觉画有显著的不同。
这里面暗藏机关。
看,是这样的机关哦。
吓了一跳吧?
错觉画的作者会亮出自己的底牌,以恫吓的方式将机关的所在之处简单明了地告诉观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可谓发出腹黑的笑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鸟海从不透露自己的底牌,而是把所设的机关巧妙地藏叶于林。
如果不是专家的话,是很难找出鸟海作品中的机关藏于何处的。
明明是画在平面上的东西,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立体呢?让人感觉仿佛到处都描绘着黑暗的褶皱。
观众无法当场指出机关所在。
每当完成这样的作品时,鸟海都会浮现出会心的笑容,但如今他的表情却截然不同。这位青年画家眯起眼睛,眺望着黑鸟馆和白鸟馆各自的两座尖塔上的红光,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富士山。
每当看到灵峰的山顶,鸟海总会感到神清气爽。记忆中有各种各样的富士山,既有山顶白雪皑皑、纯净至极的白色山峰,也有在晚霞中展露出美丽剪影的庄严山峰。
但是,现在映在鸟海眼中的,却是憎恶的富士山。
山在燃烧。
怒火在燃烧。
风从那染成红色的山顶上吹来。
这阵风在告知什么。
他有这种感觉。
青年画家又用手捋了捋头发。漆黑的刘海摇晃着。
鸟海暗暗揣着某种决心站在这里。在此之前,他已经与内心的自己进行了多次对话。无论是乘电车,还是在车站附近的稻荷神社(注3)做最后的祈愿,他都在反复自问自答。
今天,青年画家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鸟海怀着某种明确的意图选择了这身衣服,穿着过时的斗篷和裤子。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即使再怎么自问自答,决心也不会动摇。
鸟海看了看表。
时间很快就到了。
已经无法回头了。
青年画家昂然抬起头。
奋力看向前方。
视线的前方有一条路。他看到了通往黑鸟馆的路。
馆中的尖塔还泛着红光,而山体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漆黑。只有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黑色,黏糊糊地涂抹在这一切之上。
这是憎恶的黑色,鸟海想道。
如同往灶火里添柴烧水一样,鸟海内心的愤怒上下翻腾。而且,马上就要达到沸点了。
杀了他。
杀了那家伙。
看着眼前广阔的空间,鸟海缓缓点头。
他想像往常一样用左手抵住下巴,却堪堪打消了这个念头。碰不得。
最后有所动作的不是左手,而是右手。这是一只召唤死亡的手。鸟海握紧拳头,缓缓举起右手。
这只手缜密地戴着黑色手套,手里握着一把小刀。这是他反复斟酌后选择的凶器,其锋利程度无可挑剔。
这把刀,会刺穿那家伙的身体。
贯穿他的心脏。
那个瞬间,一刻一刻地迫近。
鸟海保持着战斗的姿势,望向前方。在通往黑鸟馆的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黑暗的山体。
仿佛在启示什么一般,照亮这个世界的灯光暗了下来。鸟海再次看了一眼手表,点了点头。
视线在移动。
这次他望向河流。最终注入大海的河水,微微泛着灰白的颜色。
鸟海转过身,蹲了下来。
河水映出了他的脸。
这样就可以了。
万无一失。
确认过自己的面容之后,鸟海再次站了起来。随后,黑色斗篷翻飞着,他慢慢前进。
前往黑鸟馆。
朝着通往馆的一条路走去。
不一会儿,青年画家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山的表面暗沉下来。
B
第一起杀人事件,发生在黑鸟馆。
并且,是发生在黑鸟馆中被称为“里面的房间”的地方。并不是什么虽然叫“里面的房间”、其实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这种恶搞;也并不是一个名叫“里面”的人的房间。正如字面意思,这里就是位于黑鸟馆最里面的位置,所以叫做“里面的房间”。
要想到达“里面的房间”,必须通过“大厅”。黑鸟馆并无可以进入“里面的房间”的后门,如果不从灯火辉煌的吊灯下面横穿过去,是绝对无法进入“里面的房间”的。受邀至黑鸟馆的人,穿过“大厅”来到“里面的房间”——所有客人无一例外会走这条路线。
这个“里面的房间”,不,这样太复杂了,所以下面把引号去掉,仅称为里面的房间,就是连续密室杀人案的导火索。
话虽这么说,当然并不是“完全的密室杀人”,而只不过是“看起来像是在密室中被杀的杀人”罢了。
换言之,那个密室的某个地方是开放的。那个地方是哪里、是对什么开放的,这些谜团还有待解开。在那之前,看不见的奇妙战斗一直在持续着。
说起来,里面的房间只有一个入口。因为不是大门,所以也并没有层层上锁。不仅如此,内侧也没有上锁。作为密室杀人事件的舞台可谓有点另类,这座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就没装锁。尽管如此,黑鸟馆的密室杀人,准确地说是在密室里被杀的杀人,还是成立的。因为里面的房间唯一的入口一直被二十四小时监控监视着。
监控没有死角。就算人体被压成扁面片,或者被拉成尖头荞麦面,监控也会立刻捕捉到这种可疑的身影。
如果是普通的人体的话,是不会看漏的。即便是有人在里面的房间入口处滑倒,或者客人之间发生争执,也会当即出现在监控上,便于马上采取措施。
里面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只有一扇可以开关的窗户。不过那是一扇往上推的小窗户,人是不可能闯进来的。显而易见,就算一个身形矮小的人从外面搭梯子爬上来,卸下所有的关节,也不可能钻进窗户里,这点一看就能明白。此外,鸟怪也不可能突然从黑暗的世界飞过来,破窗而入。说起来,在推理小说的规则当中,通常是完全不考虑有鸟怪以及其他妖魔鬼怪的存在的。
接下来,对被害者简单做一下介绍。
被杀的是一个名叫西大寺俊的男人,隶属于东亚学艺大学造型艺术研究会。他是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被杀的。
西大寺拿着邀请函。在这个就拜访而言未免太晚的时间里,他来到黑鸟馆自有其理由。邀请函上面指定了日期和时间。
请于4月9日(星期五)凌晨0点20分到达。
期待彼时与您相见。
署名是“黑鸟馆主人”。邀请函的背面是白色的,上面的镂空图案看起来像是一只被砍头的鸟,给人一种不吉利之感。
西大寺比指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到达。但其实他很早就到了车站,因为在咖啡馆消磨时间来着,所以稍微迟到了一点。
主人面色柔和地出来迎接,西大寺才姑且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黑鸟馆,或许也跟这不无关系。如果主人是抱持着某种明确的意图邀请他来的话,若知晓了此事,说不定会兴师问罪。
西大寺会有这种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邀请函上写着“请务必独自前来,否则不得入馆”,甚至还说“如果与人同行,回去的安全将难以保证”,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威胁。看来黑鸟馆的主人是动真格的。回去的安全将难以保证,这种说法颇为令人不快。
西大寺歪了歪头。
居然还有这种邀请方式……
果然其中还是有什么内幕吧。
虽说是让独自前来,却也没说不能告诉别人。西大寺于是尝试着在网络论坛上匿名咨询了一下。
“难道不仅仅是你运气好吗?”
“看起来对方好像摆出了奇怪的战斗姿态,不过这只是错觉吧。”
“毕竟你是作为客人被邀请前往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这样的意见占了上风。
最后,西大寺打消了不安的念头,受邀前往黑鸟馆。虽然也担心时间太晚了,不过抱着必死的觉悟好像也未免小题大做。如果有人从黑鸟馆消失的话,时间只能是深夜。
就这样,西大寺来到了有着尖塔的馆。“欢迎。”主人伸出了右手。
*
“请品尝‘迎宾饮料’。”
黑鸟馆的主人面带微笑地递过来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颜色奇怪的液体。
“请用。当然,您也可以等到从里面的房间回来之后再饮用。”
“那就按您说的办吧。”
西大寺还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毕竟里面投毒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的。
在甜味的饮料里面投毒,谎称是赠饮,一脸清白地递过来。虽然是老套路了,但自己也不是毛头小子,多少也会保持警觉的。
“那您慢用。”
“啊,等一下。”
西大寺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主人。
“您还有何吩咐?”
“那个……有个很冒昧的问题,为什么邀请我到这里来呢?”
“这个嘛,完全是随机的。请理解为由于缘分还有一些运气,您才被选中的。”
主人面不改色地说道。
“运气啊。”
西大寺的神情似乎还是有些纠结。
“的确如此。没有别的意思。说起来,就跟慈善事业差不多吧。您能在敝处黑鸟馆休息,真是蓬荜生辉啊。”
话毕,主人像鸟一样用右手指了指里面的房间。
“那好吧。”
西大寺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慢走啊。”
主人走出了大厅。
黑鸟馆的主人坐在能看见大厅入口的地方。大厅只有这一个入口,但凡是活人就只能从这里进入。
主人坐的位置不但能看见唯一的入口,也能观察到大门口的情况。只要有人进来,他就会察觉到。
此外,那里还设置了监控,可以监视从大厅到里面的房间唯一的出入口。
从馆外到馆内、到大厅、从大厅到里面的房间——这三个出入口从黑鸟馆主人所在的位置都可以监视到。要是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就没办法了,但只要意识还保持清醒,一旦有可疑分子入侵就能立刻发现。哪怕走在可疑分子先头的是像福助(注4)那样的小个子,也能马上被抓住。
监控也是如此。只要可疑人物不是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就会出现在监控上面。
刚刚和主人交谈过的西大寺,就是在里面的房间被杀的。他是被刀刺死的。
黑鸟馆主人并不是凶手。他并没有追进里面的房间将西大寺杀害。和西大寺分开之后,他便来到了能够监视三个出入口的地方,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
西大寺被杀的地方是里面的房间,并不是别的地方。他穿过灯火辉煌的大厅,最后在里面的房间毙命。他也不是为了躲避敌人的进一步袭击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内侧上锁,并非那种常见的死者制造的密室。西大寺毫无疑问是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被杀害的。
黑鸟馆主人也没有参与犯罪,而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馆内的入口、通往大厅的入口、装有监控的里面的房间入口,这三个入口都没有发现异常。
那么,凶手有没有可能事先藏在大厅或者里面的房间里呢?即使有能将世界尽收眼底的尖塔持续严密监视,也会有盲点。就是尖塔的正下方。只要事先躲在塔下,就能逃过监视的眼睛。
西大寺被请进大厅后,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那里没有其他客人。
本来应该已经回去的客人还躲在大厅里,瞅准机会进入里面的房间杀害了西大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但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种概率几乎等于零。任何人都是清白的。
厕所紧挨着大厅,作为藏人的地方可谓无可挑剔。不过,西大寺也上过厕所,当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从现实情况来看,打开换气扇从外面侵入也是不可能的。
其他能藏东西的地方,大厅里还有很多。可要是小动物还好说,藏人的话,一看就知道空间不够。
剩下的选项就是,凶手可能藏在里面的房间内。如果这个选项也被排除的话,下一个命题就是无限接近真相的了。
“西大寺俊是在黑鸟馆的密室内被杀的。”
*
里面的房间内空无一人。
根据西大寺的主观判断,已经没有客人了。根本不需要确认,黑鸟馆里面的房间没有人——不用检查,看一眼就知道了。
房间里有窗户。
不过,只有一扇小窗户开着,位于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周围并没有立足点,能从那里偷偷潜入的,大概只有动作敏捷的小猴子吧。
其余的窗户都是固定死的。虽然可以透过窗户观察对面的情况,但不用担心可疑人员会从那里闯入。就算想把玻璃拆下来,里面的人也会马上发现吧。
看得见道路。
西大寺看到了一条通往黑鸟馆的路。
当然,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道路融化在黑暗的山体中,从那里开始视野就模糊不清。
他待在里面的房间内,打消了疑虑。受邀造访黑鸟馆果然只是侥幸,他觉得这一趟去得值。
但是……
牺牲者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西大寺毫无防备。即使敌人从正面袭击,他在这种状态下也是无法做好战斗准备的。
并且,也无法向外部求助。他当然带了手机,但在这里无法使用。
啊啊,好安静啊……
西大寺独自占据了里面的房间那宽阔的空间,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邀请函上面说,回去的时候会赠送豪华的礼物。当然,会用车子将客人送回去。真是宾至如归啊。西大寺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然而在他身后,死亡确实逼近了。第一起杀人事件就是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实施的。
窗户纹丝不动。
皓月当空而照。
这样的世界,突然,动摇了。
然而,西大寺的视线中并未出现异样。
他背对着这边,更加没有半点防备。
如果全神贯注的话,大概会有所发现,能察觉到有可疑的气息从身后接近。
然而,西大寺正处于放松状态。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深信不会有人侵入。
然后,那个瞬间降临了。
“呜咕!”
西大寺叫出声。
尖塔一样的东西从背后刺了进来,世界变成了白色。
刀尖直插心脏。
这是毫不留情的攻击。
片刻之后,西大寺向前倒了下去。
第一次杀人,结束。
注3:日本共有3万座左右稻荷神社,供奉的都是稻荷神,也叫宇迦之御魂神。稻荷神原本是保佑五谷丰登的神明,为了祈求丰收,就有很多人前往参拜。现在不只是农业,各大产业的生意兴隆都归稻荷神所掌管。
注4:福助:头大身短的男性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