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从白鸟馆可以看见黑鸟馆。两座馆能够彼此眺望对方。
必须声明,“方”不是方位的叙述性诡计。从白鸟馆确实是能看见黑鸟馆的。
当然,透视法是不一样的。虽说不能看见黑鸟馆的全部,但至少有一部分是进入了视野的。
只要站在白鸟馆内部的某个位置,就能看到黑鸟馆的模样。
灵峰被染成了一片红色。
一如往常,眼前的景致令人肃然起敬。
视线一转,就能看到大海。
微光如同剪刀般洒落在相模湾上。
这是一成不变的美景。
如果不是从黑鸟馆而是从白鸟馆里面的房间眺望,景象会有所不同。
两座馆不单单是外貌相似,就连内部的构造也是一模一样的。
有大门,也有大厅,还有装了吊灯的休息空间。从那里穿过去,就到了里面的房间。还不仅仅是结构。黑鸟馆里面的房间,也就是第一次杀人的案发现场,和白鸟馆里面的房间大小完全一样,天花板也一样高。
其他的设施也一模一样。高处有一扇小窗,是固定死的。
看得见风景。
在白鸟馆能够远眺大海。
从东京湾到浦贺水道,一览无余。
船灯闪烁着光芒。
西边尚且洒满夕阳的余晖,东边却已经夜幕降临。数点船灯浮现于其中,既有观光客船,也有渔船。远近闪耀的彩灯,宛如宝石一般。
虽然一派华丽的风景,但继双胞胎馆的黑鸟馆之后,白鸟馆也举办了一场称不上令人欢欣雀跃的宴会。
复仇剧还在继续。
现在,第二幕即将拉开帷幕。
*
杀了她,鸟海想。
接下来要进行的第二次杀人,凶手和第一次杀人是同一人,都是青年画家鸟海翔。
是谁杀的——也就是所谓的who done it,在这一系列连环杀人事件当中并不重要。一连串案件的凶手毫无疑问都是鸟海。完全没有疑问的余地。
杀了她。
那家伙,杀了她。
鸟海盯着白鸟馆,再次确认了内心的杀意。杀意丝毫没有变淡的迹象,该出手时就出手。继黑鸟馆之后,白鸟馆也要一视同仁。青年画家的杀意如同灶内之柴,熊熊燃烧。
风景赫然在目。
尖塔闪烁着光芒。
尖塔顶端泛着红光。仿佛宣告杀人事件即将拉开序幕的光芒,即使杀人剧已经演到了第二幕,也依然停留在尖塔的顶端。
鸟海的装束也和以前一样。
从上到下一身黑,身上穿着过时的斗篷和裤子。
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实施的第一次杀人很成功。手里紧紧握着刀,冲到被害人面前,心脏仿佛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了。
第一次是那样紧张。自己现在变成了黑色的鸟,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即便身体动来动去,也无从分辨。
尽管已经如此确信,但还是要留意敌人的呼吸声。在真正冲出来之前,仍会惴惴不安。
这次则不然。因为已经是第二次了,所以多少放松了一些。
就算地点搬到了白鸟馆也没什么大问题。已经进行过排练了,总不至于失败吧。
杀了她。
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领受复仇之刃吧。
青年画家看向大海。
形形色色的船只漂浮在海面上。仿佛一眼能看到海流的尽头。罪行必须受到惩罚,恶人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望向那个世界的鸟海,眼中蕴含着坚毅的光芒。
他视线一转。
看向双胞胎馆的方向。
隔着深谷的黑鸟馆,尖塔的顶端能看见一道红光。那里泛着启示般的光芒。
鸟海撩起刘海。
风吹过世界。
世界在为预兆而战斗。
为惨剧的预感而颤抖。
在青年画家的眼中看起来是如此。
鸟海看向右手。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这只手握着刀。
这次不一样了。
凶手依然是鸟海,但这次准备的凶器却完全不同。与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上演的复仇剧相比,在白鸟馆有必要改变一下犯罪方法。
不变的是黑色手套。这只手上,紧紧握着一根绳子。
一根结实的红色绳索。
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了。
能成。
即使第一次攻击失败,敌人也不会有所防备。
马上发动第二次攻击就可以了。
然后,将其杀掉。
如同一场不眠的杀人仪式般,鸟海弯下腰照了照自己的脸。
随后,黑色的斗篷飞舞着,他朝着黑暗的山体走去。
B
“没有香槟吗?”
一看到端上来的迎宾饮料,井田美知就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杯里盛的是黄色不透明的饮料。一看就知道不合她口味。
“非常抱歉,饮料的种类是有限的。”
白鸟馆主人恭敬地回答道。
“哼,是吗?吊灯什么的还挺像回事,却连香槟都没有,这可不行啊。”
美知用傲慢的语气说道。
她按照邀请函上的指示,深夜才来到白鸟馆。她以为对方肯定会端出酒来招待,所以口吻自然而然地尖锐了起来。不,她平时就不拿别人当人看。
“实在抱歉,那就请您在敝馆歇息吧。”
“等一下。”
美知噌地一下举起手中的香烟。是细支的薄荷烟。
吸烟区在大厅的一角,她盘着腿坐在藤椅上,任由身体晃来晃去。
“您有何吩咐?”
主人明知故问。
“没什么吩咐。”
美知用像要战斗似的眼神看着主人。
主人仍然站在那里等着客人发话。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梳成背头,身穿黑色高领针织毛衣。后背上既没有鸟的印花,也没有印尖塔的图案,实在是太朴素了。
“这种地方,我平时是绝对不会来的。”
美知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
“亏我还特意跑一趟呢,什么玩意儿啊,你这破迎宾饮料?”
美知皱着眉头指着黄色饮料。
“实在是对不起。”
主人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也不想来。本来就不乐意跟下等人往一块儿凑,空气都一股穷酸味。”
“呵呵……这个嘛……”
主人把话咽了回去,挤出笑容。
“无论如何,感谢您的专程造访,我想您一定会对这次的伴手礼满意的。我们白鸟馆已经竭尽全力来筹备了。”
“还能有啥,反正不就是香皂毛巾套装吗?”
“不是不是。”
主人慌忙摆手。
“我们每天只招待一位客人,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哼,那我就尽量期待一下吧。”
美知说着,若无其事地把烟灰弹到了地上。
主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拿着拖把擦了擦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了大厅。
从美知的视野中消失后,白鸟馆主人的神情马上变了。
他的脸上满是怒容。
“你休想活着离开这座馆!”
主人低声说着,坐在了监控前面。这个监控能够监视到从白鸟馆大厅通往里面的房间的入口。
这次,也没有看到凶手的身影。
而凶手鸟海翔当时就在黑鸟馆。
*
说到底只不过是二流的才能罢了。
无法从具象的躯壳中自拔,可怜的残骸……
井田美知在里面的房间将耳环取了下来。那是一副硕大的翡翠耳环。
美知在东亚学艺大学造型艺术研究会中是女王般的存在。无人敢凌驾于她之上,凡是敢顶撞她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给予退会的处分。其结果是,会中只留下了唯她马首是瞻的人。仿佛在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涂上了一层黑色的颜料,就连墨迹和污渍都被统统涂去,不那么显眼了。造型艺术研究会被染上了美知的色彩。
那是邪恶的黑色。
她从来不把别人当人看。
这次之所以会接受邀请,是因为“鸟海翔”这个画家的名字让她印象深刻。与自己比起来,这个人简直令人喷饭。
拘泥于具象,是头脑不好用的证据。
还是得多学学啊。
里面的房间安装了窗户。除了那扇人类无法闯入的小窗之外,其余的窗户都是固定死的。装的并不是磨砂玻璃,而是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
美知随着船灯游移着目光,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美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切。没用的人就去死吧,她是真心这么想的。只有自己像白鸟般高高在上,其他人都是丑陋的凡鸟。
自三岁就开始拿画笔的美知,早在少女时代就崭露头角。她在英国度过了孩提时代,并作为天才少女名噪一时。父母又对她宠溺无度,导致她的性格十分乖僻。
回国之后,她居住在逗子(注5)的宅邸。父亲是拥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的资产家,因此她的住处就如同要塞一样。虽然没有哥特式的尖塔,但光是距离就足以让人将其误认为是教堂。
哼,什么破吊灯啊那是。
还真是穷鬼的审美水平。
在穷奢极欲中长大的美知眼中看来,这座馆的大厅透着一副寒酸相,属实是惨不忍睹。白鸟馆和白鸟城可谓云泥之别,单从装饰画来看,其档次的差异便是一目了然。
既然要装饰那么拙劣的画,干脆用复制品算了。
也罢,反正招待的都是些下等人,倒也无所谓。
美知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她嗤之以鼻的不光是财力。她坚信无论美貌还是身材、智力还是才能,自己都是最优秀的。
论实绩,她也是有的。
回国之后,这位天才少女继续一路高歌猛进。她凭借运用独特色彩和笔触的抽象画,屡次在竞赛中获奖,并且多次在相当规模的会场开办个人展。
拥有这等实力的美知进入东亚学艺大学就读之后,便加入了造型艺术研究会。如同一只白鸟翩然降入凡鸟遍布的池塘之中,从一开始的力量关系就很明显。要不了多久,美知就成了女王。
既是女王,同时也是暴君。她横行霸道,恣意妄为。
美知渴望着新的刺激。
她厌烦迷幻药之类的东西。染指迷幻药从而自取灭亡,那原本是从下层阶级咸鱼翻身的艺术家常干的事儿,不适合她。
好无聊啊,这个世界。
多杀上几个人,抽出血来代替颜料之类的,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似乎都触犯法律。
美知的头脑中流淌着各种各样的水流。那当中只有漆黑的浊流,却没有清冽的溪流。束起来的头发骤然散开去,仿佛在黑暗中被阵阵妖风吹动。
那一根根头发,都是蛇。
邪恶地蠢动着的蛇。
我就是法律。
美之国度的祭司只有我。
下级只要听从我的命令就行了。
简单吧?为什么这么单纯的真理都不明白呢?
抱有这种思想的人当上了女王,造型艺术研究会变质自是理所当然的。有心人全都退会了,剩下的都是内心或多或少有点扭曲的人。
即便如此,这里平时也和普通的社团没什么两样。全无盲目的战斗,对话中也没有一丝不祥的死亡阴影。然而真正邪恶的白鸟落入鸟群之后,造型艺术研究会有时便会产生变化。天鹅翅膀的振动从先头传到末尾,这里变成了危险的集团。
他们称之为祭典。
至今为止,他们举办了各种各样的祭典。
美知没有加入他们。女王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虽说也尝试过写生,但对美知来说,那只不过是欣赏的对象而已。
祭典结束了。在短时间内结束了。
但是,也有从那里开始的东西。
祭典的伴奏结束之后,有一首旋律开始响起。
*
在黑鸟馆的某处,鸟海屏住了呼吸。一望即可明白,毫无瑕疵的完美杀人犯现在正准备犯下第二次杀人的罪行。
杀了她。
握住绳子的右手已经汗津津的了。他移开视线,尽可能眯起眼睛看向右边。
山谷赫然在目。
能看到上面没有架桥的山谷,将黑鸟馆和白鸟馆隔开。
能成,鸟海说给自己听。
凶器用这个就够了。只要有这条红绳子,就能将毫无防备的敌人杀死。
这是,复仇。
好好体会一下吧。
鸟海眨了眨眼。
就是现在,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完全封闭的密室里。只要集中精神,什么事情都能做成。
鸟海又眨了眨眼。
那个在白鸟馆休憩的女人看不见我的身影。尽管如此,紧张感仍在持续。每次闭上眼睛再睁开,都仿佛有极微量的电流通过大脑。
他调整好了战斗姿势。
接下来就是起飞了。
鸟海的手更用力了。
握着红绳子的手套中的手,已经汗津津的。
目标定了。
从黑鸟馆隔着没有桥的山谷眺望白鸟馆。能飞过去,鸟海想。无论距离多远,奇迹之圈都会从黑鸟馆飞向白鸟馆。不需要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走过去,前端系成圈的绳子一瞬间就能到达白鸟馆,出现在遥远的双胞胎馆。
能飞过去。
不,绝对可以飞过去。
复仇的红圈,如今正割裂黑暗飞过去。
两座馆之间并没有墙隔着。如果有密不透风的墙的话,那就绝对没法子了。复仇之圈就飞不过去了。
好在有着如同恩宠般的空间,是敞开的。幸运的是,那里没有关闭。
鸟海侧目望去,看见了那个空间。
在那前方,是猎物。
猎物是馆里的客人。井田美知这个可恨的女人,背负着必死的命运出现在了馆里。美知必须在白鸟馆内死去。
复仇剧还在继续。
如果先头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的话,第二张牌也会随之倒下。
你给我去死吧。
鸟海的双眼闪闪发光。
在一片黑暗的风景中,他的眼睛看起来确实是在发光。
*
总觉得有股难闻的气味……
有好好打扫过吗?
白鸟馆里面的房间内,美知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唉,没办法。一闻就能明白,是下等人的气味。
沾上穷鬼体臭的地方,再怎么打扫也没用的。
美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暧昧地扭动身体,在镜子前摆出姿势。
这里是密室,反正谁也看不见。
真是越看越完美啊。
右侧的小腿肚上有一颗大痣,那也是魅力所在……
美知对着镜子出神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突然抬起头来。
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除了一扇小窗之外,里面的房间整个都是封闭的。唯一的出入口也不见人影,监控摄像头也没拍到任何人的身影。不仅是人类,连拥有高度智慧的机器人也没拍到。白鸟馆里面的房间内,自始至终只有美知自己。
凶手鸟海翔并没有事先潜入这里。此时,鸟海正在黑鸟馆。他的身体并不属于白鸟馆,而是属于黑鸟馆。
除了高处的窗户之外,其他窗户都是固定死的。不用锤子是无法将其打碎的。
美知转过头来,看到了映入眼帘的东西。
一切景物都和以前一样。隔开两座馆的山谷还是山谷,大海还是大海,船灯还是船灯。
然而……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美知感受到一股杀气。
然后,决定性的时刻来临了。
复仇的红圈出其不意地飞来,不知从哪里劈开黑暗从天而降。它在黑暗中快马加鞭地向猎物扑过去。
“咕唉!”
红色绳圈顷刻间套住了美知的脖颈。
无法挣脱。
她用手抓住脖子,想把绳子解开,可绳子却紧紧地咬住脖子不放。
“咕唉唉唉……”
她就这样被拖着走。
一股惊人的力量在拖着她。
中途,她的头撞到了瓷砖墙,那阵冲击使得她的鼻血流了出来。
美知的脸开始瘀血。
她的手脚在挣扎着。白皙的四肢动个不停,企图求救。
没人来救她。
白鸟馆里面的房间内只有美知一个人,没有任何地方向她伸出援手。不,有一个。名为死亡的救赎之手向美知伸来。一只白鸟不知从哪里飞来,世界一瞬间明亮了起来。
到此结束。
造型艺术研究会的女王命赴黄泉。
在白鸟馆里面的房间被杀了。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
戴手套的男人向尖塔望去。
看见塔尖泛着启示般的光芒。
罪有应得。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杀人犯冷冷地俯视着尸体。
那是鸟海。原本应该在黑鸟馆的男人,不知何时在白鸟馆现身了。
他的手里,握着一条红色的绳子。
毫无疑问,那就是凶器。
绳圈缠绕在被害者井田美知的脖子上。
另一头握在加害者鸟海翔的手中。
真顺利啊……
鸟海露出笑容。
黑鸟馆中的杀人犯,在白鸟馆里面的房间内笑了。
注5:逗子:日本关东地方南部的城市。在神奈川县相模湾西北岸,田越川河口。气候温暖,北、东、南三面环山,西部临海,有著名海水浴场,为游览、疗养胜地。东京住宅卫星城市,多高级住宅和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