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III 黑鸟馆

  A

  从电车上下来走了几步后,新居胜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虽然嗑的是劲道比较弱的药,但嗑多了也会偶尔出现闪回。他看见了某种不存在的东西。

  此刻,巨大的黄色墓碑倒了下来,摩天轮在乱转。

  只要按住太阳穴不动,发作就停止了。

  接下来要进入敌人的城堡,若无其事地在黑鸟馆出现。

  然后,探寻秘密。

  有问题。

  一定有问题。

  新居就像试图抢先登上敌人城堡石墙的士兵一样,重新打起精神。

  新居是东亚学艺大学造型艺术研究会的成员。进行绘画创作、参加各种美术展、彻夜和朋友一起喝酒嗑药,他过的是那样的学生生活。

  其中一个朋友西大寺俊失踪了,理由不明。既没有欠债,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周围的人对此都疑惑不解。

  西大寺留下的记事本上写着奇怪的内容。他好像是去了黑鸟馆这个地方,但到底是黑鸟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座馆是不是私人拥有,当时完全搞不清楚。

  不过……

  有一天,这个疑问冰释了。黑鸟馆发来了邀请函。

  想要独占与世隔绝的别样洞天吗?

  豪华的大厅和舒适的内室在等着您(附带豪华赠品)。

  务请来访黑鸟馆。

  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句。

  这看起来是个住宿设施,其实不然。

  结局并不是“黑鸟馆其实是间廉价旅馆”。

  不管怎样,线索终于连上了。西大寺也受到了邀请,然后就杳无音信了。谜团仿佛明白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因为某种理由邀请了西大寺的黑鸟馆主人,这次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新居思索着理由。

  为什么连续邀请造型艺术研究会的成员呢?如果是在古代西方,富丽堂皇的公馆的主人可能会邀请画家来访,款待的同时将其软禁起来,命令他们为自己画肖像画,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可是,这里是现代的日本啊,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他想和其他成员商量一下,可就连女王井田美知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没准她一时兴起去了国外,先头一条心的社团现在群龙无首,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

  这岂不是很有趣?摆出一副受到豪华赠品吸引的模样,进入黑鸟馆。

  想要亲眼确认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策划这样的事情。

  新居怀揣着这种想法,一个人来到了黑鸟馆。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选择。完全可以考虑去找警察商量,但他身为嗑药惯犯,不太愿意和警察打交道。

  危机意识淡薄也是嗑药的副作用之一。死的总是别人、和自己无关,新居带着这种感觉踏入了黑鸟馆。

  “欢迎光临!”

  系着红色领结的主人出来迎接。

  “回去的时候会给安排出租车吗?”

  新居用轻率的语气问道。这大半夜的要是被撵出黑鸟馆可不好办。他就像一个愁眉苦脸的和尚晚上被拖去念经一样。

  “请不要担心,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了。”

  黑鸟馆主人低下那大背头,动作夸张地指了指玻璃窗。

  新居的视力不太好,定睛细看,远处的尖塔终于进入了视野。

  端上来的是颜色有点像鸡尾酒的迎宾饮料。吊灯的灯光暗了下来,时间已经过了0点30分。

  新居望向墙壁。无愧于黑鸟馆之名,统一涂成了雅致的黑色。

  灯也是黑色的。安装在街灯般氛围中的西式台灯,亮着意味深长的灯光。

  “可能的话,还是白鸟馆比较好。”

  新居轻松地说,主人却摇了摇头。他摆出一副激动得要死的表情,连身体都在抗拒。一提到“白鸟馆”这个名字,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富有战斗性起来。

  “这是不合理的要求。毕竟是黑鸟馆这边邀请您的。”

  他摆出富含压迫感的姿势。

  “可是,没人看见不就行了吗?一次就好……那个,我想去白鸟馆之类的地方看看。”

  “那可不行。您是黑鸟馆请来的客人。”

  主人对他完全不加理会。

  “我知道了。对了……”

  新居改变了话题。

  “真巧啊,我的朋友也被邀请到了这里,他叫西大寺。”

  新居一边说,一边窥探着主人的神色。

  “是吗?那还真是够巧的。不,我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确实纯属偶然。”

  主人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

  “嗯——就是这么回事。”

  新居报出西大寺的名字,想要试探主人的反应,但对方滴水不漏。

  “那么,我先告退了。”

  黑鸟馆主人正色行礼。

  临走时,他脱口而出:

  “请多保重。”

  虽然主人这样若无其事地提出了忠告,但新居毫不在意。

  此时,杀人犯已经在黑鸟馆中了。

  *

  鸟海在等待着。

  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第三次复仇的时刻。视线滑开,他看见了白鸟馆。在鸟海的眼中,那里泛着光芒。隔着深谷的双胞胎馆,对面还能看见闪烁着船灯的海面。

  但黑鸟馆却不一样。虽然也亮着灯,黑暗却在悄悄逼近。

  鸟海的所在之处一片黑暗。

  红色的黑暗。

  杀了你。

  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鸟海内心的憎恶之火在熊熊燃烧。

  但是,黑暗的东西必须加以隐藏,不可暴露出来。

  要想杀死别人,首先要杀死自己。屏住呼吸,握紧手电筒,等待时机。

  敌人完全没有防备,趁他毫无戒备地在黑鸟馆休息的时候行动。复仇者必须去除杂念,时刻保持冷静。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汗津津的。但是,却和一开始的感觉不一样。那只手没有握着刀。

  也没有握着绳子。

  鸟海的手中没有凶器。

  不久,恩宠便降临了。

  复仇之刃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鸟海望向白鸟馆,视线缓缓滑向大海。

  幽暗的山体、没有桥的深谷、双胞胎馆、山上的风车、漂着船只的大海……

  映入眼帘的是和以往相同的风景。

  然而,他感觉到那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不久这里就会成为惨剧的舞台,出现一名死者。上演这一幕的演员,正是鸟海。

  鸟海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他就是这种人。他潜伏在对被害者而言完全是盲点的地方。

  不可能将成为可能。

  不,必将成为可能。

  这只手中蕴含着神的力量。

  鸟海看见了尖塔。

  一直注视着屹立在双胞胎馆——白鸟馆中的塔。

  奇迹发生了。

  魔剑飞到了这只手中。

  鸟海微微一笑。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白鸟馆也是如此。在双胞胎馆里,以及里面的房间内,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鸟海侧耳倾听。

  听见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杀人犯垂下了头。

  不久便可得到恩宠了。在那一刻之前,在从这个黑暗的地方一跃而出挥动复仇之剑之前,必须将存在的气息消除掉。

  鸟海屏住呼吸。

  咔啷……

  声音响起。

  来了。

  第三个牺牲者来了。

  鸟海咬紧嘴唇。看不见任何人的鸟海闭上眼睛祈祷。向神祈祷复仇成功。

  自己现在正在时空中飞行。

  他产生了这种感觉。

  *

  新居的眼中看到的是密室。

  他并没有瞪起眼睛去寻找能打开的地方,也没有指着高处的窗户确认“啊啊,那里只有一扇窗户开着”,更没有进一步认识到其他的窗户都是固定死的。

  这点自不必言,因为没有那个必要。里面的房间的风景,用哲学家大森庄藏(注6)的话来说,只是立在新居的眼前而已。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被邀请进入的黑鸟馆里面的房间,果然有种密室的气氛。

  新居有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仿佛来路不明的东西在舌尖上滚动。

  即使找地方靠着后背,保持舒适的姿势,这种异样感也无法消除。

  奇怪。

  总感觉在被人看着……

  里面的房间没装监控。这是当然,在显眼的地方装那样的东西,弄不好会引起骚动。虽然从大厅通往里面的房间这条路装了摄像头,但再往前就没装了。

  但是,很奇怪。有什么不对劲。

  虽说一直跟着队列走到了这里,但总觉得先头的男人带错了路。朝着死胡同走过去了,这样走下去可不行。必须从黑鸟馆逃出去。要是先头的人带错了路,那就只能一个人离队逃跑了。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马上就要撑不住了。从里面的房间飞奔出去,冲进大厅,不顾主人的制止跑出黑鸟馆,向外面的人求救。按常识来讲,这是不可能的,搞不好反倒会被抓住。

  新居强忍住了。

  没过多久,不安就像沙塔一样崩塌了。

  过了喉咙就忘了烫,再热的热水也觉得熨帖了。之所以感到不快,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吧。

  新居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如果他这个时候回过头来,说不定会发现个中玄机。谜团也许就会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

  然而,新居并没有那样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过了一会儿,新居抬起头看了看时钟。

  他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表,手表自不用说是留在大厅里了。新居看的是安装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内的时钟(见下页参考图)。

  大厅里摆着一个古董摆钟,而里面的房间内装的是强调功能的模拟时钟。是个圆形白色、平淡无奇的东西。

  新居看着这个时钟确认了一下时间。原本他就很在意时间是否准确,即使五分钟左右的误差也能马上知道。

  仔细看来,里面的房间内的时钟是准确的。虽然稍微有一些误差,但不会太大。

  现在是,凌晨0点59分。

  于是,读秒开始了。

  黑鸟馆内部简略图

  B

  白鸟馆的主人看着时钟。

  他抬头望向那圆形的白色时钟。

  秒针稳稳地走动着。再过一会儿就到凌晨1点了。

  来了。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主人看向右手。

  手中握着尖塔形状的东西。是刀。

  这把刀便是凶器。

  刀子会切开时空,飞走。从白鸟馆到黑鸟馆,轻松地飞过去。

  主人举起刀,像圣火一样将它高高举起。

  然后,他看向黑鸟馆。

  他凝视着黑暗的山体,缓缓点了点头。

  自己不会用这只手杀死他。

  没有那种力量的话,马上就会被制服吧。

  但是……

  主人又看了看时钟。

  距离预定好的时间——凌晨1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

  刀尖闪着光芒。与馆中的塔一样,闪耀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此刻,主人握住了凶器的刀柄。刀子在白鸟馆。这次实施复仇杀人的,也是鸟海。

  他现在在黑鸟馆。被害者新居也在那里。

  只有凶器在这里。

  主人望向瀑布。

  深谷将两座馆隔开,瀑布就落入那谷底。

  后续的水接着先头的水往下坠落。然后再后面的水接上去。水流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不要紧。

  一定会顺利的。

  我的念力,都注入了这把刀里。

  动手!

  主人高高举起了刀。

  他看着时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秒针移动。

  只要一心一意地祈祷,愿望一定会实现。就连山也会移动。被染成一片黑色的绝望世界,迎来了光明。光之天女降临在被尸身掩埋的不祥世界,徘徊不去。

  主人的眼睛一亮。

  他瞪着黑鸟馆的方向。

  五、四、三、二、一……

  然后,时间到了。

  主人握着刀的右手,猛地动了起来。

  *

  鸟海在等待。

  他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的表盘。

  秒针的声音很小。那是极其细微的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声音会不会传进新居的耳朵里。他像抱着死婴一般抓住手表,纤细的秒针像鸟的翅膀一样颤动着。

  快了。

  再过一会儿,凶器就要来了。

  恩宠降临。

  复仇之刃,倏忽现身。

  鸟海在黑鸟馆的某处等待着那个时刻。

  他的视线在移动。

  看得见。

  看得见尖塔泛着的红光。

  那是如同启示一般的光芒。

  他短暂地闭起眼睛,将意识集中于一处。

  这次杀人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集中力,还有瞬间的爆发力。

  到了凌晨1点,作为凶器的刀就会到来。凶器从白鸟馆传送到黑鸟馆。一旦察觉到那一刻的气息,这只手就必须用力。左手和右手,连手指也要用上。将这种力量传遍整个身体,变为瞬间的爆发力。

  必须抓住,用这只手。

  必须抓住作为凶器的刀子。

  鸟海咽了一口唾沫。

  如果凶器落入敌人之手,自己马上就会陷入险境。

  谁能先拿到刀子,是胜败的关键。

  从气息可以知道,敌人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吧。

  必须要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趁其不备。

  鸟海再次看了看怀表。那黑色的纤细秒针,像鸟的翅膀一样颤动着,距离凌晨1点还有不到三十秒。

  鸟海收起怀表,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来了。

  那个时刻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

  如同起跑后就想冲在先头的赛跑运动员一样,他集中了意识。

  密室是开放的。

  仅仅是在被害者的眼中,这座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应该是密室。

  然而,并非如此。

  密室是开放的。通过成为盲点的空间,奇迹之刃此刻出现于此。鸟怪展开黑色的翅膀,宣告了当死之人的命运。不需要走蜿蜒曲折的道路绕过去,刀子一瞬间就会出现在这里。

  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二、一……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鸟海突然转身。

  *

  “呜哇!”

  新居瞠目结舌。

  惊天动地的事态发生了。

  富士山在喷火,从山脚飞来一只巨大的鸟怪。

  在混乱的新居眼中看来是这样的。飞来的并非死亡的火山灰,而的确是一只不可能存在的巨大鸟怪一般的东西。

  摇晃、摇晃。

  视野在摇晃。

  摇晃、摇晃。

  视野遍及之处——尖塔和窗户,全都在摇晃。

  “等一下!”

  新居回过神来。

  他的透视法终于恢复了正常。

  然而,为时已晚。

  袭击者的手中握着刀。

  “杀了你!”

  黑衣男子说。

  突然现身的并不是鸟怪,而是这个男人。

  新居毫无防备,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却丝毫不起作用。只能听到干巴巴的声音。我做了什么?我是清白的!他在心中呼喊道。然而袭击者毫不理会,切切实实地逼近了。

  “住手!”

  新居企图逃跑。

  然而,他脚下一滑。

  毫无悬念地滑了一跤。

  “去死吧!”

  袭击者骑在他的背上,对着他的后脑勺发动了第一次袭击。

  “咕哇……”

  摇晃、摇晃。

  视野在摇晃。

  新居看到了唯一一扇开着的窗户——位于高处的小窗。

  但是,救赎之手并没有伸过来。

  取而代之的是,第二次袭击。这一下深深刺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背部。

  肌肤撕裂、鲜血四溅。伤口很深。刀刃割裂了内脏。新居如同垂死的鸟一般四肢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战斗草草地结束了。

  鲜血从刚刚失去生命的牺牲者体内流淌出来。

  袭击者感慨万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手够不到的地方开着的那扇小窗。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虽说实际上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但他是赌上一切进行了这场战斗,因此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对了,得给个信号。

  战斗的结局如何,还有人在一旁作壁上观。必须知会一声。

  “成了!”

  袭击者高喊着举起了右手,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鸟展开了漆黑的翅膀。世界得以被纠正,所有扭曲的事物得以回去原形。秩序得以恢复。

  “又完成了一次复仇。”

  声音被惊人地放大,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内回荡。

  片刻之后,响起了掌声。

  这是百感交集的掌声。

  做得很棒。

  谢谢……

  这种想法通过掌声传达了出来。

  袭击者缓缓垂下右手,血液从刀尖滴落。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杀死他并非终结。

  袭击者重新振作起精神。在里面的房间将新居杀死的人,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正是鸟海。

  袭击者=鸟海。

  即是说,这次复仇的实行者依然是青年画家。

  鸟海看向时钟。

  刚过凌晨1点10分。还以为过了很长时间,但出乎意料的是,时间并没有流逝。

  光是杀人还不行。

  必须将这一切消除掉。

  将这具尸体从黑鸟馆里面的房间搬出去。

  完全不留任何痕迹。

  为此……

  鸟海放下手中的刀。

  响起“咔啷”一声干巴巴的声音。白色的灯光将尸体倒着的房间照得通亮。这里没有工具,刀子只不过是杀人的凶器而已。大剪刀、砍刀、电锯这些工具都在别的地方,必须将尸体转移到那里去。

  鸟海缓缓移开视线。

  他看向小窗。

  看着那扇唯一开着的、堪称密室之眼的小窗。

  又看向固定死的窗户。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移动。目光摇摆不定。

  鸟海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一个地方。

  那里是,白鸟馆。

  注6:大森庄藏(1921年8月1日-1997年2月17日),日本哲学家,物理专业出身,故擅长从物理角度对哲学进行分析。其哲学观点为“当下显现的一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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