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从电车上下来走了几步后,新居胜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虽然嗑的是劲道比较弱的药,但嗑多了也会偶尔出现闪回。他看见了某种不存在的东西。
此刻,巨大的黄色墓碑倒了下来,摩天轮在乱转。
只要按住太阳穴不动,发作就停止了。
接下来要进入敌人的城堡,若无其事地在黑鸟馆出现。
然后,探寻秘密。
有问题。
一定有问题。
新居就像试图抢先登上敌人城堡石墙的士兵一样,重新打起精神。
新居是东亚学艺大学造型艺术研究会的成员。进行绘画创作、参加各种美术展、彻夜和朋友一起喝酒嗑药,他过的是那样的学生生活。
其中一个朋友西大寺俊失踪了,理由不明。既没有欠债,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周围的人对此都疑惑不解。
西大寺留下的记事本上写着奇怪的内容。他好像是去了黑鸟馆这个地方,但到底是黑鸟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座馆是不是私人拥有,当时完全搞不清楚。
不过……
有一天,这个疑问冰释了。黑鸟馆发来了邀请函。
想要独占与世隔绝的别样洞天吗?
豪华的大厅和舒适的内室在等着您(附带豪华赠品)。
务请来访黑鸟馆。
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句。
这看起来是个住宿设施,其实不然。
结局并不是“黑鸟馆其实是间廉价旅馆”。
不管怎样,线索终于连上了。西大寺也受到了邀请,然后就杳无音信了。谜团仿佛明白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因为某种理由邀请了西大寺的黑鸟馆主人,这次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新居思索着理由。
为什么连续邀请造型艺术研究会的成员呢?如果是在古代西方,富丽堂皇的公馆的主人可能会邀请画家来访,款待的同时将其软禁起来,命令他们为自己画肖像画,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可是,这里是现代的日本啊,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他想和其他成员商量一下,可就连女王井田美知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没准她一时兴起去了国外,先头一条心的社团现在群龙无首,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
这岂不是很有趣?摆出一副受到豪华赠品吸引的模样,进入黑鸟馆。
想要亲眼确认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策划这样的事情。
新居怀揣着这种想法,一个人来到了黑鸟馆。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选择。完全可以考虑去找警察商量,但他身为嗑药惯犯,不太愿意和警察打交道。
危机意识淡薄也是嗑药的副作用之一。死的总是别人、和自己无关,新居带着这种感觉踏入了黑鸟馆。
“欢迎光临!”
系着红色领结的主人出来迎接。
“回去的时候会给安排出租车吗?”
新居用轻率的语气问道。这大半夜的要是被撵出黑鸟馆可不好办。他就像一个愁眉苦脸的和尚晚上被拖去念经一样。
“请不要担心,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了。”
黑鸟馆主人低下那大背头,动作夸张地指了指玻璃窗。
新居的视力不太好,定睛细看,远处的尖塔终于进入了视野。
端上来的是颜色有点像鸡尾酒的迎宾饮料。吊灯的灯光暗了下来,时间已经过了0点30分。
新居望向墙壁。无愧于黑鸟馆之名,统一涂成了雅致的黑色。
灯也是黑色的。安装在街灯般氛围中的西式台灯,亮着意味深长的灯光。
“可能的话,还是白鸟馆比较好。”
新居轻松地说,主人却摇了摇头。他摆出一副激动得要死的表情,连身体都在抗拒。一提到“白鸟馆”这个名字,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富有战斗性起来。
“这是不合理的要求。毕竟是黑鸟馆这边邀请您的。”
他摆出富含压迫感的姿势。
“可是,没人看见不就行了吗?一次就好……那个,我想去白鸟馆之类的地方看看。”
“那可不行。您是黑鸟馆请来的客人。”
主人对他完全不加理会。
“我知道了。对了……”
新居改变了话题。
“真巧啊,我的朋友也被邀请到了这里,他叫西大寺。”
新居一边说,一边窥探着主人的神色。
“是吗?那还真是够巧的。不,我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确实纯属偶然。”
主人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
“嗯——就是这么回事。”
新居报出西大寺的名字,想要试探主人的反应,但对方滴水不漏。
“那么,我先告退了。”
黑鸟馆主人正色行礼。
临走时,他脱口而出:
“请多保重。”
虽然主人这样若无其事地提出了忠告,但新居毫不在意。
此时,杀人犯已经在黑鸟馆中了。
*
鸟海在等待着。
他正在焦急地等待第三次复仇的时刻。视线滑开,他看见了白鸟馆。在鸟海的眼中,那里泛着光芒。隔着深谷的双胞胎馆,对面还能看见闪烁着船灯的海面。
但黑鸟馆却不一样。虽然也亮着灯,黑暗却在悄悄逼近。
鸟海的所在之处一片黑暗。
红色的黑暗。
杀了你。
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鸟海内心的憎恶之火在熊熊燃烧。
但是,黑暗的东西必须加以隐藏,不可暴露出来。
要想杀死别人,首先要杀死自己。屏住呼吸,握紧手电筒,等待时机。
敌人完全没有防备,趁他毫无戒备地在黑鸟馆休息的时候行动。复仇者必须去除杂念,时刻保持冷静。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汗津津的。但是,却和一开始的感觉不一样。那只手没有握着刀。
也没有握着绳子。
鸟海的手中没有凶器。
不久,恩宠便降临了。
复仇之刃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鸟海望向白鸟馆,视线缓缓滑向大海。
幽暗的山体、没有桥的深谷、双胞胎馆、山上的风车、漂着船只的大海……
映入眼帘的是和以往相同的风景。
然而,他感觉到那一切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不久这里就会成为惨剧的舞台,出现一名死者。上演这一幕的演员,正是鸟海。
鸟海是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他就是这种人。他潜伏在对被害者而言完全是盲点的地方。
不可能将成为可能。
不,必将成为可能。
这只手中蕴含着神的力量。
鸟海看见了尖塔。
一直注视着屹立在双胞胎馆——白鸟馆中的塔。
奇迹发生了。
魔剑飞到了这只手中。
鸟海微微一笑。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白鸟馆也是如此。在双胞胎馆里,以及里面的房间内,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鸟海侧耳倾听。
听见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杀人犯垂下了头。
不久便可得到恩宠了。在那一刻之前,在从这个黑暗的地方一跃而出挥动复仇之剑之前,必须将存在的气息消除掉。
鸟海屏住呼吸。
咔啷……
声音响起。
来了。
第三个牺牲者来了。
鸟海咬紧嘴唇。看不见任何人的鸟海闭上眼睛祈祷。向神祈祷复仇成功。
自己现在正在时空中飞行。
他产生了这种感觉。
*
新居的眼中看到的是密室。
他并没有瞪起眼睛去寻找能打开的地方,也没有指着高处的窗户确认“啊啊,那里只有一扇窗户开着”,更没有进一步认识到其他的窗户都是固定死的。
这点自不必言,因为没有那个必要。里面的房间的风景,用哲学家大森庄藏(注6)的话来说,只是立在新居的眼前而已。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被邀请进入的黑鸟馆里面的房间,果然有种密室的气氛。
新居有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仿佛来路不明的东西在舌尖上滚动。
即使找地方靠着后背,保持舒适的姿势,这种异样感也无法消除。
奇怪。
总感觉在被人看着……
里面的房间没装监控。这是当然,在显眼的地方装那样的东西,弄不好会引起骚动。虽然从大厅通往里面的房间这条路装了摄像头,但再往前就没装了。
但是,很奇怪。有什么不对劲。
虽说一直跟着队列走到了这里,但总觉得先头的男人带错了路。朝着死胡同走过去了,这样走下去可不行。必须从黑鸟馆逃出去。要是先头的人带错了路,那就只能一个人离队逃跑了。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马上就要撑不住了。从里面的房间飞奔出去,冲进大厅,不顾主人的制止跑出黑鸟馆,向外面的人求救。按常识来讲,这是不可能的,搞不好反倒会被抓住。
新居强忍住了。
没过多久,不安就像沙塔一样崩塌了。
过了喉咙就忘了烫,再热的热水也觉得熨帖了。之所以感到不快,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吧。
新居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如果他这个时候回过头来,说不定会发现个中玄机。谜团也许就会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
然而,新居并没有那样做。于是他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过了一会儿,新居抬起头看了看时钟。
他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表,手表自不用说是留在大厅里了。新居看的是安装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内的时钟(见下页参考图)。
大厅里摆着一个古董摆钟,而里面的房间内装的是强调功能的模拟时钟。是个圆形白色、平淡无奇的东西。
新居看着这个时钟确认了一下时间。原本他就很在意时间是否准确,即使五分钟左右的误差也能马上知道。
仔细看来,里面的房间内的时钟是准确的。虽然稍微有一些误差,但不会太大。
现在是,凌晨0点59分。
于是,读秒开始了。
黑鸟馆内部简略图
B
白鸟馆的主人看着时钟。
他抬头望向那圆形的白色时钟。
秒针稳稳地走动着。再过一会儿就到凌晨1点了。
来了。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
主人看向右手。
手中握着尖塔形状的东西。是刀。
这把刀便是凶器。
刀子会切开时空,飞走。从白鸟馆到黑鸟馆,轻松地飞过去。
主人举起刀,像圣火一样将它高高举起。
然后,他看向黑鸟馆。
他凝视着黑暗的山体,缓缓点了点头。
自己不会用这只手杀死他。
没有那种力量的话,马上就会被制服吧。
但是……
主人又看了看时钟。
距离预定好的时间——凌晨1点,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
刀尖闪着光芒。与馆中的塔一样,闪耀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此刻,主人握住了凶器的刀柄。刀子在白鸟馆。这次实施复仇杀人的,也是鸟海。
他现在在黑鸟馆。被害者新居也在那里。
只有凶器在这里。
主人望向瀑布。
深谷将两座馆隔开,瀑布就落入那谷底。
后续的水接着先头的水往下坠落。然后再后面的水接上去。水流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不要紧。
一定会顺利的。
我的念力,都注入了这把刀里。
动手!
主人高高举起了刀。
他看着时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秒针移动。
只要一心一意地祈祷,愿望一定会实现。就连山也会移动。被染成一片黑色的绝望世界,迎来了光明。光之天女降临在被尸身掩埋的不祥世界,徘徊不去。
主人的眼睛一亮。
他瞪着黑鸟馆的方向。
五、四、三、二、一……
然后,时间到了。
主人握着刀的右手,猛地动了起来。
*
鸟海在等待。
他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表的表盘。
秒针的声音很小。那是极其细微的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声音会不会传进新居的耳朵里。他像抱着死婴一般抓住手表,纤细的秒针像鸟的翅膀一样颤动着。
快了。
再过一会儿,凶器就要来了。
恩宠降临。
复仇之刃,倏忽现身。
鸟海在黑鸟馆的某处等待着那个时刻。
他的视线在移动。
看得见。
看得见尖塔泛着的红光。
那是如同启示一般的光芒。
他短暂地闭起眼睛,将意识集中于一处。
这次杀人所需要的不仅仅是集中力,还有瞬间的爆发力。
到了凌晨1点,作为凶器的刀就会到来。凶器从白鸟馆传送到黑鸟馆。一旦察觉到那一刻的气息,这只手就必须用力。左手和右手,连手指也要用上。将这种力量传遍整个身体,变为瞬间的爆发力。
必须抓住,用这只手。
必须抓住作为凶器的刀子。
鸟海咽了一口唾沫。
如果凶器落入敌人之手,自己马上就会陷入险境。
谁能先拿到刀子,是胜败的关键。
从气息可以知道,敌人此刻正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吧。
必须要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趁其不备。
鸟海再次看了看怀表。那黑色的纤细秒针,像鸟的翅膀一样颤动着,距离凌晨1点还有不到三十秒。
鸟海收起怀表,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来了。
那个时刻来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
如同起跑后就想冲在先头的赛跑运动员一样,他集中了意识。
密室是开放的。
仅仅是在被害者的眼中,这座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应该是密室。
然而,并非如此。
密室是开放的。通过成为盲点的空间,奇迹之刃此刻出现于此。鸟怪展开黑色的翅膀,宣告了当死之人的命运。不需要走蜿蜒曲折的道路绕过去,刀子一瞬间就会出现在这里。
倒计时开始。
五、四、三、二、一……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鸟海突然转身。
*
“呜哇!”
新居瞠目结舌。
惊天动地的事态发生了。
富士山在喷火,从山脚飞来一只巨大的鸟怪。
在混乱的新居眼中看来是这样的。飞来的并非死亡的火山灰,而的确是一只不可能存在的巨大鸟怪一般的东西。
摇晃、摇晃。
视野在摇晃。
摇晃、摇晃。
视野遍及之处——尖塔和窗户,全都在摇晃。
“等一下!”
新居回过神来。
他的透视法终于恢复了正常。
然而,为时已晚。
袭击者的手中握着刀。
“杀了你!”
黑衣男子说。
突然现身的并不是鸟怪,而是这个男人。
新居毫无防备,于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却丝毫不起作用。只能听到干巴巴的声音。我做了什么?我是清白的!他在心中呼喊道。然而袭击者毫不理会,切切实实地逼近了。
“住手!”
新居企图逃跑。
然而,他脚下一滑。
毫无悬念地滑了一跤。
“去死吧!”
袭击者骑在他的背上,对着他的后脑勺发动了第一次袭击。
“咕哇……”
摇晃、摇晃。
视野在摇晃。
新居看到了唯一一扇开着的窗户——位于高处的小窗。
但是,救赎之手并没有伸过来。
取而代之的是,第二次袭击。这一下深深刺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背部。
肌肤撕裂、鲜血四溅。伤口很深。刀刃割裂了内脏。新居如同垂死的鸟一般四肢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战斗草草地结束了。
鲜血从刚刚失去生命的牺牲者体内流淌出来。
袭击者感慨万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手够不到的地方开着的那扇小窗。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虽说实际上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但他是赌上一切进行了这场战斗,因此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对了,得给个信号。
战斗的结局如何,还有人在一旁作壁上观。必须知会一声。
“成了!”
袭击者高喊着举起了右手,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鸟展开了漆黑的翅膀。世界得以被纠正,所有扭曲的事物得以回去原形。秩序得以恢复。
“又完成了一次复仇。”
声音被惊人地放大,在黑鸟馆里面的房间内回荡。
片刻之后,响起了掌声。
这是百感交集的掌声。
做得很棒。
谢谢……
这种想法通过掌声传达了出来。
袭击者缓缓垂下右手,血液从刀尖滴落。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杀死他并非终结。
袭击者重新振作起精神。在里面的房间将新居杀死的人,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正是鸟海。
袭击者=鸟海。
即是说,这次复仇的实行者依然是青年画家。
鸟海看向时钟。
刚过凌晨1点10分。还以为过了很长时间,但出乎意料的是,时间并没有流逝。
光是杀人还不行。
必须将这一切消除掉。
将这具尸体从黑鸟馆里面的房间搬出去。
完全不留任何痕迹。
为此……
鸟海放下手中的刀。
响起“咔啷”一声干巴巴的声音。白色的灯光将尸体倒着的房间照得通亮。这里没有工具,刀子只不过是杀人的凶器而已。大剪刀、砍刀、电锯这些工具都在别的地方,必须将尸体转移到那里去。
鸟海缓缓移开视线。
他看向小窗。
看着那扇唯一开着的、堪称密室之眼的小窗。
又看向固定死的窗户。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移动。目光摇摆不定。
鸟海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一个地方。
那里是,白鸟馆。
注6:大森庄藏(1921年8月1日-1997年2月17日),日本哲学家,物理专业出身,故擅长从物理角度对哲学进行分析。其哲学观点为“当下显现的一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