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然后,只剩下一个人了。
东亚学艺大学造型艺术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就剩一个人了。
青山雾生至今仍然半信半疑。
他包里装着邀请函,大老远地跑了过来。青山平时在印幡沼(注23)附近的老家和东京的校园之间往返,从家里来这边花了不少时间。途中电车还发生了事故,好容易才到了黑鸟馆附近。他现在正吃着“土藏金枪鱼”填饱肚子,上面用大字写着“三崎海鲜市场直送”。
“‘邀请来迟,多有不周’吗……”
青山又读了一遍邀请函。
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以有尖塔的洋馆中的一个房间作为工作室,尽情投入到创作活动之中吧?
我们在暗中支持有潜力的年轻艺术家。为什么是“暗中”呢?篇幅有限,难以详述。请务必移步黑鸟馆一趟,在大厅之中,一切都会详尽相告。
实不相瞒,您所属大学的造型艺术研究会诸位成员均受到了邀请。鄙人给每个人分发了邀请函,邀请他们前来黑鸟馆。在黑鸟馆款待了诸位客人、令他们消除疲劳后,鄙人便引他们前往工作室。先头的西大寺先生、紧随其后的井田女士,以及新居先生、上林先生、丸山女士,皆大欢喜。
青山先生,邀请来迟,多有不周。
虽然略迟,但还是邀请您移步黑鸟馆。
时间是……
青山按照指定的时间来到了这里。
“真的很可疑啊。”
青山停下筷子,陷入沉思。
他经常吃的金枪鱼盖饭,今天感觉味道有点淡。“土藏金枪鱼”是全国连锁,随处可见,名列“笑笑”“和民”“渔民”“白木屋”这几家店之后。
“这上面说的,能当真吗?”
青山收到邀请函后,挨个给成员们打了电话。他不太擅长交际,也不喜欢打电话,所以从不主动给别人打电话。这么说来,最近他跟谁都没联系过,校园里的联络簿上也没有留言。就在他感到奇怪的时候,收到了这封邀请函。
“总之,最好还是先提高警惕。说得天花乱坠的,没准里面有陷阱呢。”
与其他成员相比,青山显得与众不同。他无论何时都不服药,总是冷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性格正常。比如说他虽然不积极参加羞辱他人的盛宴,却会面不改色地从旁观察被害者的模样。青山就是这样的男人。
之前的成员都很容易摆布。虽然他们对黑鸟馆或者白鸟馆的邀请心存疑虑,但都被糊弄过去了。
然而青山不一样。黑鸟馆即将迎来最可怕的客人。
“罢了,就摆出最温和的战斗姿态去一趟吧。”
青山自言自语着,把盖饭吃了个精光。
*
叶山的海赫然在目。
那是一片泛着白色波浪的蔚蓝的大海。
青山向着那边瞥了一眼,把饮料送到嘴边。今天的迎宾饮料是“你们是奇异果·木瓜·芒果吧”。
“……所以说,为了安慰大小姐,我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各位邀请至黑鸟馆。此番提议太过唐突,实在是过意不去,还恳请您务必接受。”
主人用毫无必要的郑重语气说道。
他把拿来哄骗丸山早苗的那套说辞拿出来又对青山说了一遍。
建在三浦半岛高台上的一栋宏伟洋馆中,住着一位身患重疾的深闺千金。为了安慰这位大小姐,而将造型艺术研究会的成员们逐个邀请过来,就是这么一番故事。
“哼。”
青山听了主人的话,嗤笑一声。
青山至今还从未哭泣过,也与感动这种情感绝缘。即便主人卖力地游说,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我可是人称‘不碰画笔的青山’的哟。把我这样的人找来有什么意义呢?”
青山抱着胳膊说道。他的眼神让人联想到死人。听到他这句话,黑鸟馆主人低下了头,仿佛在说“我知道了”。
“对于所邀请的客人,我们事先已经做了细致的调查。”
“哦。那关于我呢?”
“青山先生您的作品确实不多。据我所知,只有一幅《时间的终结,或是空间的终结》。但是……”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作品吗?”
“不,实物还未曾领略过。”
“那只不过是把画具店出售的黑色画布拿出来展示而已,还是事先涂成了全黑的那种。因为无论如何都得交出来一幅作品,所以我就这么做了。我还从来没有亲手画过一幅画呢。”
“哈?是这样吗?”
“把我这样的人叫过来到底干什么?换汤不换药地看一眼白色画布再取个《时间的开始,或是空间的开始》这种标题就拿出手,这样也行吗?”
“行啊。”
主人出乎意料地笑着回答道。
“大小姐的爱好,我等凡人是很难理解的。比如西大寺先生画的那幅满是黑点的画作……那个……标题叫什么来着?”
“《蚂蚁的世界——或者捷足先登的恐怖》。”
“对对,就是那个。大小姐特别喜欢那幅画。”
“哼……”
青山虽然不相信,但还是装出一副接受了的样子。
“本馆一定竭尽全力款待您。”
主人笑容不改地继续说道。
“招待来迟,真是十分抱歉。待您在黑鸟馆休息停当后,我们会用租好的豪华轿车送您去本馆。”
“我这方面世俗的欲望倒是挺淡薄的。”
青山干巴巴地说。
“不好意思。那么无论如何,您先到里面的房间休息一下吧。”
“哼。”
青山再次哼了一声。
“要是别的成员可能还会上当,我才不会吃这一套呢。”
“您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
青山的语气变成了战斗模式。
“哪里都没有什么本馆吧?也压根就没有什么大小姐吧?”
“呵呵。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又为什么要特意把青山先生您请过来呢?自不必说,我们也打算在黑鸟馆款待您的,并没有对您呼来唤去。”
“这就叫款待啊?”
青山指着迎宾饮料说。
“如果不合您的口味的话,那实在非常抱歉。在敝处黑鸟馆,我们款待的重点是让您独享里面的房间那宽敞的空间。”
“是吗?那么,这样就可以了吧?”
青山突然坐了起来。
“啊,这是……”
主人露出暧昧的神色。
“是里面的房间对吗?这样不就好了吗?既然有这么个房间的话,就拿拖鞋来给我穿啊。最好是那种长毛的、软绵绵的拖鞋。”
“真不巧……我们没准备。不过就这个样子的话,我觉得会不会更加放松一些呢?”
“哼,不是因人而异吗?真是拼死命了啊。至今为止我们的成员被邀请到黑鸟馆或者白鸟馆,都是唯唯诺诺地在放松吧?我可不吃那一套。”
青山说着,一边制止主人的动作,一边朝里面的房间走去。
“请、请稍等。”
“呵,还有什么等下去的理由吗?”
“不,不是这样的……”
“那不就行了吗?还是说,里面已经有客人了?”
“不、不是,没有那样的人。”
主人的脸涨得通红,急忙否定道。
“从这里看过去,里面的房间好像是个密室。不过……”
青山竖起一根手指。总觉得他这副做派跟个名侦探似的。
“果真如此吗?换个角度来看,真相会不会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呢?如果被崭新的光芒,对,就是那座尖塔顶端泛着的光芒照射的话,一直以来笼罩着世界的迷雾是不是就会放晴了呢?”
青山停止了演戏。
“推理小说中的密室可以分为多种类型,‘犯人事先潜入’是最基本的诡计。”
“呵,有什么证据呢?”
“这个还有待验证。虽然我被称为‘不碰画笔的青山’,可我唯独眼力是值得肯定的。我才看上一眼,就觉得很可疑。”
说着,青山向着里面的房间入口走过去。
咔啷一声,门开了。
*
这里有窗户。
只有一扇小窗开着。不管黑鸟馆还是白鸟馆,应该是密室的里面的房间,只有一扇位于高处的小窗开着。
但是,那就像是魔术师的左手一样。
魔术师用左手的动作吸引观众的目光,与此同时用右手若无其事地玩弄机关。这跟那个的功能是一样的。
当然,那扇窗户打开是有意而为之的,有着明确的理由。想到这一点,或许一切的谜团就可以解开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理由。
除了小窗之外,还有一扇固定死的窗户。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对面的风景。
但是,作为风景——从固定死的窗户看到的真正的风景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描写。
看得见。
看得见拥有尖塔的两座馆。美轮美奂的双胞胎洋馆——黑鸟馆和白鸟馆巍然耸立。必须沿着绕来绕去的蜿蜒小路行走,才能抵达这两座馆。
看得见。
从夕阳映照下的山丘那里看得见富士山、看得见被染红的灵峰。隔海眺望,富士山格外美丽。
看得见、看得见。
看得见城岛大桥。看得见风车。看得见白鸟。看得见深谷。
看得见、看得见、看得见。
看得见瀑布。看得见昏暗的山体。看得见大海。
但是……
那并非固定死的窗户对面所展现的风景。
固定死的窗户很小。和打开的小窗同样大小,横着排成一列。
那片风景静如止水,稳如泰山。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一个男人屏住了气息。是鸟海。
这次他回归初心,把刀子藏在了怀里。他目不斜视,保持着战斗状态,把神经集中在背部。
随后,玻璃门打开了。最后一位成员的身影出现在了里面的房间中。
这次的客人和以前的不一样。他和主人的对话传到了耳朵里。
感觉越来越接近了。
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咔铛一声,传来了拿东西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水声。
不对。
这次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
鸟海握紧了刀子。一般来说,应该会脸色苍白的吧。然而,此刻鸟海的脸色令人无法读懂。
因为,那张脸被涂成了黑色。
“我看见了!”
青山说道。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呜哇!”
鸟海大叫起来。
他的后背受到了冲击。
有什么东西泼了过来。
B
世界在摇晃。
然后,突然崩溃了。
富士山在喷火,从山脚飞来一只巨大的鸟怪。
当时,混乱的新居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甚至……
这、这里有什么弄错了吧?
富、富士山在喷火……
瞠目结舌的上林,看到了一只张开巨大翅膀的不祥之鸟。
什、什么?
怪物?鸟?
丸山早苗被一只怪鸟模样的东西袭击了。它展开黑色的翅膀突然扑了过来。
当然,那是眼睛的错觉。
他们看到的只是过度动摇产生的幻觉,就像是在海中将发光的船灯错认为怪物的眼睛一样。
鸟怪没有飞来。
富士山没有喷火。
出现在那里的,始终只有鸟海。
鸟海身穿黑色的斗篷和裤子,戴着黑色的手套,就连脸都涂成了黑色,就这样现身了。并不是单纯的出现。鸟海从画中现身了。
*
那是一幅铺满了整面墙体的壮丽壁画。
作画的当然是青年画家鸟海。
经过反复试验,鸟海构思出了独特的表现方法。这幅被称为“鸟海画法”的画作,是他学习了错觉画的手法并巧妙地运用到作品当中的成果。
然而这与一般的错觉画有显著的不同。鸟海并未亮明自己的底牌。他将所设的机关巧妙地藏叶于林。如果不是专家的话,是很难找出鸟海作品中的机关藏于何处的。
明明是画在平面上的东西,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立体呢?明明是黑的部分涂成黑色、白的部分涂成白色,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阴影呢?是不是感觉到处仿佛都画着黑暗的褶皱呢?鉴赏者常常瞠目结舌。
鸟海就藏身于那黑暗的山体之中。
他身穿过时的黑色斗篷和裤子,把脸涂成黑色,还戴着黑色手套。一直染成亚麻色的头发也变回了黑色,他化身为黑色的块状物藏身于画中的山体之中。他绝对不碰自己的脸。
画上画着馆。
黑鸟馆与白鸟馆,两座馆的尖塔顶端都泛着红色的光芒。永远都泛着同样的光芒。
黑色的斗篷上下翻飞,鸟海朝着“(画中的)黑鸟馆”走去。没过多久,青年画家的身影消失了,山体一片黑暗。全身都是黑色保护色的男人藏入了那里。
“山体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漆黑。只有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黑色,黏糊糊地涂抹在这一切之上。”
没错。是真的被颜料涂满了。鸟海就在拿画笔涂黑的地方,将自己藏了进去。
画中画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看得见风车。但是,它不会被风吹得转动。
白鸟馆的池塘里漂浮着白鸟。先头的白鸟,看起来就像要展翅起飞。
但是,它是永远不会飞的。画上的白鸟不会在天空中飞舞。
有瀑布。从极高的地方倾泻而下的水流,仿佛在猛烈地敲打着瀑布潭。
有被染成暗红色的富士山。
有大海。
这一切都是巨幅画作中的景象。
那里有着一如往常的景色,描绘了“一成不变的美丽风景”。被害者们被邀请到黑鸟馆是有着明确意图的,故此一般都是在深夜令他们前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看见了景色。
黑暗的山体、没有桥的深谷、双胞胎馆、山上的风车、漂浮着船只的大海……
虽然是夜晚,却看到了和平时一样的风景。
也有相反的情况。
早苗被邀请来是在星期四的白天。尽管如此,海面上还是亮着船灯。
第一轮的伏线就在这里回收。
藏身于画中被青山识破的鸟海怎么样了?
高潮还在继续。
*
鸟海猛然调整了一下姿势。虽然立脚点不好,但他死命忍住没有摔下来,迅速地跳到了地板上。青山和鸟海面对面相视。
“所有人都是你杀的吧?”
青山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地板上。
“咔啷”一声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黄色的圆形物体滚落在地板上。
“没错。我是为了复仇。”
鸟海举起刀子,做好了战斗准备。
背部受的伤并无大碍,幸好穿着斗篷。
诡计被拆穿,精神确实受到了打击。但是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是占优势的。手里拿着刀子,主人也在旁边。
“为谁复仇?”
“你忘了吗?是为了被你们耍弄的女孩而复仇。她将我当成亲哥哥一般地仰慕,我可不准你说不知道这事。”
“我们又没杀人!我们可都是清白的。那不是她自己想不开的吗?”
咔啷一声,门开了。
主人的身影出现了。
“你再说一遍?”
他的手里握着凶器,凶器的尖端是绿色的。
“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绝不原谅你们!”
与恭恭敬敬地迎接客人的语气判若两人。他的脸色变了。
“去死吧!”
鸟海也发动了攻击。
黑人突然袭击而来——那时上林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一张黑乎乎的脸拿着刀子冲了过来。
“呔!”
青山闪身避过。
他和以往的敌人不同,是有着柔道功底的。
两人僵持了片刻,青山企图往白鸟馆的方向逃去。
但是他自然是办不到的。正当他准备有所动作的时候,主人手里的东西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咕哇!”
青山倒在了地板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拼命抵抗。他抓起手边的黄色圆形物体扔向鸟海,爬起来想要逃跑。
不曾想他脚下一滑。对青山而言不幸的是,地板湿漉漉的。
“呜哇!”
他立刻跌了个四脚朝天。
青山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恐惧的神色。
剪刀张开了。马上就要进行分尸了。
从上方刺来一把锋利的刀子……
他惨叫一声想要起身,但为时已晚。黑脸的男人骤然间扑了过来,一边喊着“去死、去死”,一边用刀子刺中了他,刺了好几下。
“咕呜……”
伤口极深。
青山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把你分尸了!”
“你会不留痕迹地失踪的。”
“复仇就这样结束了呢。”
鸟海和主人的说话声响了起来。
“救……救命呀……”
青山用手按住伤口,无助地望向里面的房间。
他看见了窗户。
看见了唯一开着的那扇窗户。
啊啊,得救了。从那里逃走就好。
青山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下来。然而,那只是濒死的幻象而已。不可能的。除非变成鸟,否则不可能从那扇窗户逃出去。
幻象还在继续。
啊啊,富士山好美啊。
还有白鸟呢。
青山面带微笑,朝着画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踉踉跄跄。
鲜血滴落在白色的地板上。
先头的白鸟飞走了。
要是不想迟到的话,就必须飞走……
青山看到了最后的幻象。
白鸟馆的庭院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池,里面有很多白鸟在游泳。
啊啊,看起来好惬意啊。
让我加入它们吧……
青山如同展翅般举起双手,向着巨幅画作走去。
然后,他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啪嚓,水声响起。
几秒钟后,一切都结束了。
尸体在那里漂浮着。
注23:印幡沼,位于千叶县,距东京约两小时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