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我的母亲再婚了。

  我之所以必须搬出去一个人住,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上述的理由。

  不过话说回来,我之所以搬出去,并不是因为再婚这件事情跟母亲吵架然后才被赶出去的。

  我的亲生父亲在我上小学前就过世了,我对他的印象本来就很模糊;况且母亲的再婚对象又是一位看起来人不错的小儿科医生,这让我更没有反对的理由。说实话,条件这么好的对象竟然会沦落到与我母亲结婚,我甚至有点同情对方。尽管我得知母亲已迁入对方的户口并再婚的事实时,依旧感到有些错愕,但母亲也是基于避免影响我高中入学考试的缘故才保持沉默,所以我并没有立场责怪她。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有些突然与震惊,但也不至于让我心生不满。

  然而这件事对我而言也不是毫无影响。

  其中之一就是,母亲的再婚对象——苑宫先生——才刚买了一间新盖好的公寓。

  那是一间2LDK的房子,也就是只有两个房间。母亲与再婚对象使用其中一间后,就只剩下另一个房间了。由于借了二十年期的房屋贷款,即使家庭成员增加了,想要换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情况比我原本想象中来得更为复杂。

  我所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苑宫先生还有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女儿。

  她名叫苑宫和叶,芳龄十四。

  既然是母亲再婚对象的女儿,对我来说就好像妹妹一样——一个年纪比我小一岁、没有血缘的妹妹。

  没有血缘的妹妹。

  如果我说我不期待这件事,那铁定是骗人的。

  我家原本就只生了两个男生。身为其中之一的幺弟,我上头只有一个比我大五岁、完全不必期待任何浪漫情节的老哥。某天听说我突然多了一个妹妹,怎么可能让我不期待呢?

  虽然我也没夸张到希望能与对方发展为十八禁色情游戏里那种乱伦的兄妹关系,但假使能与她手牵手逛马路,被同学目睹时还能用“别乱想,她只是我妹妹”这类令人羡慕的理由解释;或是当我带女友回家时,妹妹会因此大发醋劲、不跟我说话——就像这样的剧情,稍微想象一下,应该也不算什么滔天大罪吧?

  那天的景象真是让人怦然心动。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与新家人首度碰面的那天,苑宫先生带着女儿和叶自餐厅现身。她始终低着头,完全不敢与我四日交会。

  和叶身着私立女子中学的白色制服,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睫毛很长的少女。我猜她笑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只可惜完全没有机会证实。

  在双方将近三小时的用餐时间中,我能好好端详和叶表情的机会就只有两次,而且她脸上都露出了相同的反应——就好像在电车内遇到色狼一样,充满了警戒的神色。

  当然这也不完全是和叶的错。她的母亲好像才去世两年而已。对于父亲的再婚,心灵受创的程度想必比我严重许多。

  况且眼前又突然多了一名陌生男子,还被父亲告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新哥哥了”,无法接受这项事实也是情有可原。尽管苑宫先生拼命为女儿制造开口说话的机会,还主动问了她许多问题,但就我看来那都是徒劳无功。

  不过,决定性的失败关键还是出现在用完餐之后。

  母亲与苑宫先生似乎认为有大人在,我们很难开口,擅作主张地将我与和叶单独留在餐厅包厢内。

  真是的,又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尴尬。

  我与和叶花了十分钟左右将饭后的点心——冰淇淋吃完。说实话,那十分钟简直就像恒星的一生般漫长。

  我当时认真地苦思着,有什么话题能打破笼罩于现场的凝重沉默,结果想了好久后蹦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一直到今天,我都还在反省当时的失言。

  原本就让人呼吸困难的现场气氛,因为我的这句话而彻底冻结了。之后不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气温恢复正常——而那件事就发生在今年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

  翌日,也就是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结束后,我决定要离开家人,展开独自生活的日子。

  *

  假使有人问我相不相信幽灵的存在,我大概会回答我不知道。

  举例来说,如果问我是否认为某处有地缚灵{译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幽灵,会被特定的地点或建筑物限制住,只能在其中出没},我恐怕很难轻易点头;但如果是以“死者的思念依旧残存在某处”这种方式对我说明的话,我应该就会被这种论点说服了吧。总之,我对幽灵的认知就是这种程度,跟普通人差不了多少。

  但如果问我是否想亲眼目睹幽灵,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关于这点我可是坚决无法首肯,其实我最讨厌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假使可以的话,真希望我一辈子都不会跟那些玩意儿牵扯上关系——因为实在是太吓人了。

  不过依照操绪的说法则是:

  ‘说起来应该是——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的感觉吧。’

  我不得不同意她的评论。

  *

  缠上我的幽灵名字就叫操绪。

  在即将升上中学的春假,我搭乘的飞机坠入海中。

  在当时那可是一条大新闻,报纸上当然也有报导。机上大约只有半数的乘客存活。

  虽然我对于事故发生的过程几乎不复记忆,但对于被救起后送入的医院印象还十分清楚。那时候我简直是怕死了。

  那是一间邻近机场的外国小医院。由于顿时涌入了数百名的伤者,所以全身几乎都被绷带包裹的我只能被搁在狭窄病房的一隅,躺了整夜。

  尽管身上满是创伤,但记忆中我却不怎么痛。比起肉体的痛苦,半夜突然响起其他患者的呻吟、语言不通的外国护士,以及老旧昏暗的病房反而更让人畏惧。

  不过最最恐怖的,还是我发现我竟然能从半空中俯瞰自己躺在床上、插着输血管与心电图电极的身体。这就是一般俗称的濒死体验吧。虽说当时我才小学刚毕业,却已经本能地理解了眼前的状况。

  自己就快要死了吗?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漠然地思索着这件事。

  ‘放心啦。’

  我第一次听见已经变成幽灵操绪的说话声,应该就是从当时开始的。

  我很快地就明白对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可能在昏暗的室内发光,并飘浮在半空中。

  操绪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成熟了些。我觉得这样的她很漂亮,所以一点也不害怕。对于一个遭遇空难、即将步入死亡的人而言,就算亲眼目睹幽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禁面露笑容。没错,她的模样还真是动人。

  操绪也对我露出仿佛在说“没问题”般的浅浅一笑。

  ‘不要害怕,操绪会好好保护智春的。不过……’

  事情就是这样,从此操绪就变成了我的守护灵——或者要说我就这样被她缠上了也可以。

  *

  今天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四。

  明天就是高中的入学典礼了,所以这也是我春假的最后一天。

  三个纸箱与借来的行李箱一只。

  里面装的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再见啦,智春。我还得去送货,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努力吧。”

  帮我运来行李的大原老爹如此说完后,便坐上了那辆漆有‘大原酒行’的肮脏厢型车,接着又从车厢内抛出两罐已经不冰的可乐。

  “谢谢你,店长。”

  我手忙脚乱地接过突然飞来的可乐后,向对方道谢。大原老爹也豪迈地咧嘴一笑,对我应了一句:

  “晚上我会叫我家的小杏带点东西给你。”

  老爹补上这句话后,将驾驶座旁的车门关上,发动气喘如牛的老旧引擎。于是厢型车便一边排放出红锈色的废气,一边摇摇晃晃地驶了出去。

  我俩傻傻地站在店门口,茫然地目送大原老爹离去。

  时节正逢暮春,稀疏的樱花瓣轻巧地从商店街后方的坡道飞舞而下。

  “——他就是大原家的老爹啊。”

  等到大原酒行的车子不见后,我的朋友樋口才如此喃喃说道。他顺势从我手中擅自抢过一罐可乐,我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你这家伙,竟敢找那种恐怖的大叔帮你运行李,我真佩服你。”

  “怎么会?老爹可是个大好人呢。”

  我回答道。尽管他长得的确很像流氓。

  操绪也在我身边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摇晃着纤细的肩膀噗哧一笑。

  “那是因为那个大叔喜欢智春你啊。我听说山本那小子,现在连大原酒行的门口都不敢经过呢。”

  “那件事本来就是山本不对吧,况且先动手打人的也是山本。”

  樋口听了无言地耸耸肩。山本是跟我们就读同一所中学的同年级学生,拥有柔道初段的实力,而且才二年级就发育成体重上百公斤的巨汉。那个叫山本的男学生因为穿着中学制服前往大原酒行买酒,与老爹起了冲突。

  至于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就很少有人听山本提起了。

  然而,几乎所有目击证人都指出,当时脸被揍得不成人样的山本,不知为何只穿着一条内裤从店内夺门而出。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从那次事件后,大原酒行的老爹就变成了附近小鬼们形容恐怖的代名词。

  结果,我的名气会偷偷被传开的理由也因此多了一个。除了谣传被幽灵缠上外,在老爹的店里打工也让我变成了胆大包天的怪人。

  “山本的事就算了,你赶快把行李搬进去吧。”

  已经先喝完可乐的樋口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纸箱。我将可乐罐的拉环套在手指上,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

  “那樋口你勒?”

  “耶?我也要帮忙吗?”

  樋口瞪大眼睛,似乎感到非常吃惊。如果不帮忙的话,那你过来这里干吗?

  “如果你不想帮忙就快滚吧,别忘了你欠我一罐可乐。话说回来,今天你不是要跟上次告白的那个二年级女生去看电影吗?”

  “你这家伙,别说傻话了。朋友要搬进谣传中的冥王邸,我怎么还有闲功夫去看电影呢。这间房子的妖魔鬼怪目击记录可是数也数不完哩?”

  “别替人家要搬进的房子乱取名字可以吗?也不要在外头乱造谣。”

  “是不是谣言得先经过详细调查才能确定。总之,我应该可以在你家的院子里安装摄影机吧?”

  “少废话,先帮我搬行李。”

  我将纸箱推给樋口,同时在心里发誓,就算要将他又被甩了的事实直接揭穿、让他大哭一场也在所不惜,总之以后绝对不找他帮忙了。

  事实上,樋口的确经常被女孩子拒绝。他一年平均要失恋五次。客观而论,樋口的外表并不差,问题是出在他与女性对话的内容上——樋口是个重度的超自然现象爱好者。

  尽管我俩现在已成为口无遮拦的好友,但樋口当初之所以会接近我,也是听说我被幽灵缠身之故。

  基本上,樋口与女孩子的对话总是围绕着超自然现象打转,从第一次约会起聊天主题就是妖怪、UMA{译注: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不明生物}或外星人之类的,简直是没完没了。即便他长得再帅,女孩子也忍不住要逃之夭夭。搞不好开黄腔都比聊这些要好一点。

  “这纸箱重死了,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啊?”

  樋口以手抵住箱底并注视着我,嘴唇还因为用力而扭曲着。

  “课本跟字典之类的。还有上礼拜新生训练发的资料。”

  “就这样?那我之前送你的灵异地点与都市传说导览书呢?”

  “那些玩意儿我没几天就扔掉了。”

  我如此回答,樋口听了露出明显失望的表情。他忿忿地瞪着手边那只印有‘橘子’字样的纸箱。

  “那你的黄色书刊呢?”

  “我才不会收集那种东西。”

  “你在这方面未免也太过严肃了吧。”

  “才不是那个原因哩。”

  普通人哪会将色情书刊跟课本放在一起?况且对于被幽灵缠身的人来说,送什么灵异地点导览书的樋口脑袋才有问题。

  ‘那两种东西智春都不需要,因为有我在呀。’

  操绪促狭的说话声在我脑中悄悄响起。

  她在胡扯什么啊?别说那种会引人误解的话。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注视传出声音的方向——操绪正若无其事地眺望着远方的景致。

  如今的操绪外表就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年纪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差距。这位美少女将双手伸入白色的春季大衣口袋中。

  当察觉到我的视线后,操绪才缓缓露出微笑。

  她眯起眼睛“呸”地用力伸出舌头,就好像在取笑望着她而暂时出神的我一样。此刻,樱花瓣恰好从她那长长的发丝间筛过。

  “——这栋房子未免也太老旧了吧。”

  樋口打开生锈的铁格子门,迳自踏上庭院内的石板地。

  中庭栽植着乏人整理的稀疏树木,气氛显得很荒凉。途经距离不长的石板地,很快就可以看见那栋以红砖砌成的西洋式建筑。正如樋口所言,房子的外观相当陈旧,就算要谎称那是一栋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馆也非常具有说服力。房子的状态就好像已经盖好五十年一样——与其以陈旧,不如以老朽来形容更为贴切。

  “你真的要住在这种地方?不会有问题吧?”

  樋口紧绷着脸,以语带疑虑的口吻问道。

  我一边扛着行李箱,一边寻找玄关正门的钥匙。

  “我哥两年前还住在这里,也许内装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不堪。况且这里离高中又很近。”

  我从口袋深处掏出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我哥还在上头绑了一个护身符代替钥匙圈。真希望这只是他个人的嗜好,并没有其他特殊意义。

  玄关门的钥匙孔同样是锈迹斑斑,但钥匙插入后却意外地容易转动。发出一阵宛如恐怖电影中的低沉声响后,铰链已经不太正常的正门终于开启了。防雨窗全部紧闭的室内,即便在白天依然显得十分昏暗。

  室内的墙上原本应该覆盖着白漆,但四处剥落的部分却大剌剌地露出了底下的灰色水泥。

  光线透过开启的玄关照入室内,令人不快的黑影映照在高耸的天花板上,随风摇曳的窗帘也窸窸窣窣作响。

  “喔,帅呆了……这里八成有幽灵出没。不过想带女孩子进来住就绝对没机会了,真是遗憾。”

  樋口窥看着满是尘埃的走廊,兴致勃勃地发表道。

  操绪听了他的话再度忍俊不住,心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不管是幽灵还是女孩子,都已经站在这栋房子里了呀。’

  她以开玩笑的口气对我说道。

  操绪那宛如乐器般悦耳的说话声,樋口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听见的。

  她以手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颊;仔细一瞧,身影还略呈半透明。从空飘落的花瓣,就好像幻影般穿透了她的肩膀,直接坠落地面。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将行李搁在玄关旁。如果身为幽灵的操绪都不习惯住在这里,那我大概也很难在这栋房子内长住吧。

  操绪踏着时髦的茶色靴子走入宅邸。

  当然,她没发出半点脚步声。

  操绪的鞋尖在走廊上反射出一道黑影,而且影子还略微浮起于半空。

  *

  名为水无神操绪的那名少女在空难中失踪,至今已过了三年。那同时代表着我被这位自称操绪的幽灵缠上,不知不觉也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即使变成了幽灵,操绪的性格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我甚至觉得她对如今自己的身份颇乐在其中。

  乍看之下,操绪的模样的确与幽灵扯不上什么关系。要说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除了整体的颜色稍淡外,不仔细观察还不会发现她的身影略呈半透明。此外她也有脚,至于身材——虽然还不到前凸后翘的地步,但要以窈窕来形容也未尝不可。

  自从我在空难后住进的医院与她重逢,接着返国就读中学、晋级——一直到现在,也就是中学毕业的今天为止,她都跟我一样,几乎以相同的速度在成长。光从这点来看,她与世间一般认知的幽灵真是大为不同。

  会长大的幽灵。原来如此,那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吧。这位就算以客观角度看待也能以可爱来形容的小女孩守护灵,持续在我身边成长,最后终于变成了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少女。

  但如果要问我这样是否幸福,我恐怕很难直接点头。

  操绪的确很可爱。有这样的女孩时时刻刻陪在身边,而且还只跟自己聊天,不能否认确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但换个角度看,她也是一个不论我如何伸手都永远无法碰触的存在。这么说来,似乎又变成天底下最不幸的一种状况了。

  即便她生着纤细的手足、还算有料的胸部、白皙细致的脖子、形状姣好的嘴唇,但一切都与我无关。这种只能看不能碰的清晰影像在自己眼前随时上演,对青春期的男孩来说简直就跟严刑拷打没两样。

  此外,操绪对于自己身为女性的魅力似乎毫无所觉。她经常若无其事地将嘴唇贴近我,即便我在洗澡也一样大胆地跟进浴室,甚至还会以若隐若现的角度摇晃着裙摆——大姐,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幽灵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操绪只是一个我妄想出来的产物——这种解释也不是说不通。事实上,能看见操绪的人只有我一个,能听见她说话者更没有其他人。

  如果我去找精神科医师诊治,或许他会认为我罹患精神分裂、制造出名为操绪的另一个人格也说不定。

  这么说来,我恐怕已经病得相当严重了。但很遗憾地,我也没有办法否认上述的可能解释。

  顺道一提,我是那种与超自然现象完全无缘的人。我这辈子根本没见过操绪以外的幽灵。

  这让我时常忍不住好奇——事实的真相究竟为何?

  ‘嗯——该怎么回答你呢?’

  听了我的疑惑,操绪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故意敞开衬衫领口、弯身趴在我面前注视我。

  那副模样确实很撩人,拜托请住手吧。

  ‘——如果智春希望那么解释的话,我也没有意见呀?’

  差劲透了,这种答案根本不是我要的。况且我生平最厌恶类似幽灵或什么超自然现象的假科学。但即便如此,我被幽灵缠身的谣言依旧传了出去,中学时代的同学有很多人到现在都不敢接近我。如果维持这种状态升上高中,我想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大概也毫无指望。

  假设操绪是真正的幽灵好了,那她的肉体应该在那场空难后就死去了吧?已悠然度过三年假释期的她,现在不早该投胎去了吗?这么一来对操绪本人也比较好。

  我抱持着上述的想法……

  一直到今夜——我与她们遭逢之前。

  *

  从白天就开始的搬家工作,持续到傍晚时分才告一段落。

  特地跑来凑热闹的樋口几乎没帮上忙。根据操绪随口脱出的建议,我只能先将生活不可或缺的设施打扫好,至于宅邸内其他暂时派不上用场的部分,就只能等日后再说了。

  这栋鸣樱邸{译注:日文音同“冥王邸”}实在是太宽阔了,如果要打开每个房间彻底进行扫除,恐怕花上一个礼拜也解决不完。

  “——这里的房租多少钱啊?”

  樋口悠闲地倚坐在客厅内那张年代久远的沙发上,对我问道。

  夕阳从大大敞开的窗户外透了进来,照亮墙壁边那座大立钟。

  像这种古老的建筑物,不论如何打扫都摆脱不了那种腐朽的感觉,然而一旦在里面待久了,对这种气氛也会慢慢适应、习惯。屋内的空气就好像身处十九世纪的伦敦,推理小说的情节似乎随时就要上演。当然,也很类似惊悚小说的气氛,不知道屋内会有什么怪物突然跳出来。

  经樋口这么一问……这里的房租究竟是多少啊?

  “应该不贵吧。其实我也不清楚,因为付房租的人是我哥。”

  他曾经表示过,当他不在时我可以擅自使用这个地方,不过我想他应该没料到我会真的搬进来。

  “啊……对喔,智春的哥哥目前人在非洲吧?”

  “嗯。”

  我对樋口点点头,但又突然想起。

  “不,我也不确定……上次我接到他的明信片,好像是从印度寄出的。”

  “啥?你上次不是还说过,他从南美打电话给你吗?”

  樋口抬起头,表情讶异地皱着眉。

  “……说实话,像你哥那种脑袋超好的人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嗯,我对这句话深有同感。

  我的老哥夏目直贵,从小就展露出过人一等的精明头脑。

  他早在中学时期就参加某项论文征募比赛,还因此夺得数十万的奖学金。升上大学后,他又以那些奖金为资本操作股票、狠狠地捞了一笔,最后终于顺利凭自己的力量离家,远赴海外留学。

  从此以后,除了等我哥主动自海外拨打国际电话外,我就没有任何与他取得联系的管道了。或许他有把电子邮件的信箱告诉我母亲吧,这点我并不清楚。

  起初我对我哥擅自离家、远赴海外这点也感到很不满,但最近我的想法却变了。

  或许这是身为天才老哥,对平凡人弟弟的一种关切方式也说不定。其实我哥也对兄弟俩该保持何种距离感到很迷惘,所以才——不,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我哥根本不是那种温柔的人。

  ‘小杏已经来了哟。’

  面对手握抹布、一脸呆滞的我,操绪凑过我耳边,如此悄悄提醒着。过了没多久,旋律似乎被拖长的门铃声果然响起了——看来里头的电池也该换了。

  我把抹布扔回水桶,步向浴室将双手洗净,接着才穿上从老家带来的拖鞋,啪嗒啪嗒地前往玄关。大门在铰链一阵尖锐作响后终于打开了,一位短发而活泼的少女正嘟着嘴站在我面前。

  她就是我中学的同窗——大原杏。

  “智春,你太慢了吧!”

  说完后杏就把双手捧着的东西塞向我胸前。原来那是特殊节庆才会派上用场的华丽三层食盒以及保特瓶装柳橙汁。

  “这是……你为什么要特地送过来?”

  她硬塞给我的食盒重量惊人。

  “是我爸要我帮你送晚饭来的,你已经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正当我要如此回答时,杏已经自作主张地闯入了屋内。

  她抬头仰望那颗照亮走廊的蜡烛形灯泡后,忍不住“啊哈”地吐出一口代表感佩的气息。

  “了不起。虽然我已经听说过了,没想到这里还真的是古意盎然。这栋房子是叫鸣樱邸吗?”

  “嗯,我哥是这么称呼的没错。”

  那的确是这栋西洋式建筑的名字。话说回来,应该是命名自中庭内那株高耸的樱花树吧。

  如今樱花依然缤纷地在枝头上绽放。

  ‘——树根下也许埋了尸体哟。’

  操绪在我耳边如此窃窃私语,随后又轻声笑了出来。我以反感的表情抬头瞪着她。真希望操绪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就算她是幽灵也一样。

  不过杏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栋房子骇人。她一边断断续续地发出“唔哇——”或者是“咿呀——”的惊呼声,一边朝走廊深处前进,直到探头进客厅后,才露出愕然的表情。

  “耶!这不是樋口吗?怎么你也在啊?”

  “什么?”

  樋口听到了之后,懒洋洋地坐起上半身,以平淡的语气回答。

  “原来是大原啊。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小朋友不是该回家睡觉了吗?”

  面对不感兴趣的女孩子时,樋口往往会像这样粗鲁地胡说八道。我觉得这也是他一直交不到女朋友的原因之一。

  “你那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大老远帮你们送晚餐来耶!”

  “耶,真的吗——大原真了不起,简直是太棒了!”

  樋口的反应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接着便一鼓作气从沙发跃下。我将杏带来的晚餐直接搁在客厅的桌子上——因为宅邸的餐厅我根本就还没打扫好。

  “这里有杯子吗?”

  我以樋口与杏听不见的低声问道。操绪“嗯——”地将手指按在嘴唇上思索着。

  ‘我是没有发现杯子啦,不过烧杯倒是有好几个,就在隔壁房间。’

  烧杯……要拿来当喝饮料的杯子当然可以,只不过里面不知有没有残留奇怪的化学药品就是了。

  ‘放心吧,操绪会一直陪着智春的。’

  那是什么回答啊,牛头不对马嘴。况且操绪根本不是“陪”着我,应该是“缠”着我才对吧。

  操绪从生前性格便是如此。每当我犹豫不决时,几乎都会被她提出的意见牵着鼻子走。尽管我也经常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但两人的相处模式一旦固定下来,想要再改变就难了。之前操绪也说过许多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话,因此让我下场凄惨的次数更是不胜枚举。我一边在嘴里喃喃抱怨过往的经验,一边跟随她的脚步前往隔壁的房间。

  这里似乎是我哥为了兴趣而拿来充当工作室的场所。

  空荡荡的室内摆放着正式的工作机与各种工具。的确如操绪所言,在墙壁的药品棚架上可以发现大大小小的各式烧杯。话说回来,我想起哥曾利用在这里组装与改造的遥控直升机、空气枪对我进行轰炸与狙击,实在是糟糕透顶的往事啊。我选了三个容量适合装饮料的中型烧杯后,本来想直接返回客厅,但却在无意间被某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工作室的地板上有个奇怪的盖子。那是什么呢?我在好奇心驱使下仔细观察着。盖子嵌入式的手把内侧有个类似钥匙孔的洞。或许这并不是盖子,而是一扇门也说不定。

  ‘嗯——难道是地下室吗?’

  操绪以轻松的口吻问道。我默默地歪着脑袋,心想哥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件事。

  尽管没什么道理,我还是对这个奇怪的装置燃起了旺盛的好奇心。如果底下只是储藏室那就罢了,倘若真的埋了尸体什么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尽管我一直认为,樋口之前提过这里半夜会传出怪物叫声或妖魔鬼怪的目击情报等都是一派胡言,但此刻我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智春,你还在磨蹭什么?你再不过来,我们就要把晚餐全部吃光啰!”

  从客厅的方向传来了杏的大喊声。

  以女孩子而言,杏的食量的确不可小觑。至于樋口那家伙,一旦饿了,他那秋风扫落叶的气势也绝不输人。如果放着那两人不管,我晚上说不定真的得空肚子过夜。等一下,那些食物不是老爹特地为我准备的吗?

  “慢着!拜托,你们俩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跑来凑热闹啊?”

  我抱着烧杯慌忙跑回走廊。操绪则默默无语地注视了地板上的怪门半晌,随后才轻轻耸着肩,追上我的脚步。

  *

  在之后的三十分钟内,竟然就有两家推销报纸的主动找上门。

  帮我料理这些麻烦事的人则是杏。她从小就被家里开店的父亲背在背上耳濡目染,对于与他人交涉的技巧自然是得心应手。她一边以亲切的口吻与推销员闲扯,一边若无其事地拿走了作为赠品的清洁剂与棒球赛门票,最后又轻易地将对方打发走——我觉得这种才能真的很了不起。

  杏自称是大原酒行的招牌女店员,除了与我是同年纪的同窗外,在打工的职场上,我俩也兼具同事关系。

  即使是以无敌体力自豪的那位大原老爹,过去也曾发生过意外闪到腰的糗事。自从那次杏拜托我去店里帮忙后,我就开始了每周在大原酒行打工三天的生活。中学生在卖酒的地方打工确实有点奇怪,但既然是同学家里所开的店,老师们也就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我爸也说过,如果智春想要参加社团的话,可以完全不用在意酒行的事。既然好不容易升上高中,就要好好享受一下高中生活的特权啊。”

  杏鼓起脸颊、用力咀嚼着口中的炸鸡块,同时说道。

  “社团活动啊。”

  我将培根芦笋卷送入口中,仔细思量着杏的建议。以少许胡椒提味的这道菜实在是异常地美味。

  “智春,你会想参加社团吗?”

  樋口以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一旁的杏马上插嘴。

  “啊,这道煎蛋是我亲手做的喔,很好吃吧?”

  “好像有点太甜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参加的社团。”

  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嗜好,如果不参加社团,在不必打工的日子还真的有点无聊。既没有可以一起消磨时间的女朋友,也缺乏出游所需的资金。

  不过操绪她其实比我更怕无聊。

  以缠身不去的幽灵而言,她会有这种举动也是理所当然的。每当操绪闲着没事做的时候,都会鸡婆地在我耳边提出各种建议,如果我刻意忽视还会令她勃然大怒。操绪似乎是个力量很弱的幽灵,根本无法引发任何灵异现象,或是对他人进行诅咒之类的。但相对地,她却对我这段时间以来大大小小的丢脸、失败经验如数家珍,还会没事就在我旁边若无其事地提醒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远远躲开她。

  “如果什么社团都好的话,就跟我一起加入田径队吧。智春的脚程不是很快吗!”

  跑步这项长处的确是我少数能与老哥一争长短的项目。

  “算了吧,参加那种社团只会满身臭汗。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单独搬出来住,我看智春还是继续待在‘回家社’好了。”

  “一个人关在这种破旧的房子里未免太危险、太不健康了吧。搞不好会被从古井中爬出来的女鬼,还是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怪人杀掉喔。”

  “笨蛋,那不是刚好吗?反正智春现在已经被幽灵缠上了,身边再多出一、两只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这样吗?我听到这里不禁心想。操绪则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对樋口做出愤怒的表情。

  “被幽灵缠身这种事只有樋口一个人相信吧。”

  杏边啃着腌渍物边发表意见。看来她根本不相信幽灵的存在。

  即便我将操绪视为守护灵,但她却完全缺乏幽灵该具备的能力。要附身到其他人身上或进行诅咒,对她而言都是做不到的。我想问题应该是出在她的性格吧——那些阴险灰暗的行为根本不像她的作风。

  不过,她曾经有几次出现在与我相关的照片与影片上,所以我被幽灵缠身的谣言才会传开。由于谣言只根基于那少数几次怪异的经验,因此即便我被幽灵缠上,很多人依旧将我视为无伤大雅的角色,像杏这样完全否定幽灵存在的朋友也不少。

  “智春,我看你参加话剧社好了。”没想到樋口这时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根据我的情报,洛高话剧社目前连一个男社员都没有,所以只要一加入便能轻而易举接下男主角的宝座。”

  “不行啦,智春根本就不会演戏嘛。如果要他扮演什么王子未免太勉强了。”

  “就算不演王子也可以演其他的,例如公主或尸体之类的。”

  “嗯——如果智春演公主,我倒是想见识一下呢。”

  鬼才愿意哩!更何况我根本没说我想加入话剧社。

  田径队比较好、电影研究社比较好——我无视于迳自争论不休的樋口与杏,默默享用装在食盒第三层里的三明治。

  ‘——智春。’

  操绪轻飘飘地从半空中降下,最后搭在我的肩头上。

  ‘好像又有人过来啰,而且样子蛮诡异的。’

  “咦……这回又是谁?”

  我不经意喃喃出声道。樋口与杏不约而同以狐疑的表情转向我,因为他们根本听不见操绪的说话。

  幸好在两人陷入更深的疑惑前,玄关那旋律一整个被拖长的门铃再度响起。

  “又是来推销报纸的吗?喂,大原。”

  “交给我处理吧。”

  被樋口点名的杏开开心心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玄关。我身边的操绪则交叉双臂,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感觉不像推销报纸的耶……’

  也有可能是送牛奶或拉保险的吧,要不就是社区自治会的管理委员。我不觉得这种小事值

  得烦恼——然而话说回来,怎么都没听见杏的说话声?

  “……智春,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半晌后杏才回到客厅门口。她一脸大惑不解的讶异表情,站在走廊上对我招手。

  “好像是客人喔。”

  会是谁呢?知道我今天要搬进这栋房子的人并不多。大概就只有大原老爹与我母亲、苑宫先生——还有他女儿苑宫和叶而已。如果是和叶特地跑来那就太好了,不过发生的可能性为零,她根本就没有与我碰面的理由。难道是为了与我言归于好——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唔哇……’

  操绪感佩地叹了口气。

  站在玄关门外的,是一个在场众人都没看过的年轻女性。

  对方有着高挑玲珑的身材。虽然足蹬高跟鞋也增添不少高度,不过个子应该本来就高于我吧。现在已经是四月了,但那位女性却穿着一袭隆冬用的长大衣。除了大衣完全是黑色的以外,披肩的利落直发也是纯黑的。这种浑身漆黑的装扮简直就跟魔女没两样。

  她身上唯一具备不同颜色的物品,是那副很适合美女粉领族戴的红色赛璐珞胶框眼镜,在全是黑色的大衣衬托下显得格外亮眼。至于镜框后方的女性五官,则是一张无懈可击的美丽脸庞。

  ‘好漂亮的大姐哟……智春,你很中意这一型的吧?’

  被操绪看穿本意的我不由地狼狈起来。大概是因为长年遭受天才老哥的虐待所影响,我对年纪比我大的美丽姐姐一向没有抵抗力。操绪似乎被点燃了斗志,语气也变得比刚才激昂许多。

  虽说操绪也是位绝对不输人的美少女,但比起眼前这位姐姐,她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一样。况且她又是幽灵,本人也缺乏对女性魅力的自觉。

  “晚安——初次见面,或许我应该正式打个招呼比较好。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我要先确认一下,你可是直贵先生的弟弟?”

  全身漆黑的女性问道。

  刚才我那春意荡漾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原来如此,这位美女大姐是我哥的朋友。这么看来,事情就一点也不有趣了。

  “呃,很不好意思,我哥在海外留学,还没有回国。”

  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不自觉便先以抱歉的口吻回答道。

  如果因为我搬入这栋房子,而让对方产生直贵已经回国的期待,那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但大姐姐听了我的话却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失望的样子。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并紧盯着我打量。

  这让我很不自在。但面对这种情况,我也无计可施。

  这位女性虽然长相很美,不过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她全身散发着令人难以亲近来往的气氛。

  “——我知道了。”

  “什么?”

  “虽然我是直贵先生的朋友,不过我今天登门拜访并不是为了找他。其实,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因为你,夏目智春。”

  “咦?要找我本人吗?”

  由于事出突然,我连平常很少用的自称词都冒出来了。女性听了点点头。

  “这是直贵先生拜托我的。他说,只要你一搬进这栋房子,就必须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啊……”

  交给我?是什么东西呢?然而在还没开口问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全身漆黑装束的大姐脚边放了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银色箱子。

  箱子的大小约莫等于旅行用的手提箱,表面还反射出独特的金属光泽。

  “收下这个吧。”

  她将箱子提起,递给了满脸困惑的我。

  “这、这是……呜哇!?”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箱子,结果立刻就失去了平衡。

  由于美丽大姐提起箱子的动作乍看下很轻松,我才会一时轻忽。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那么重,就算我用双手之力也只能勉强撑住。原本在酒行打工有一段时间的我对臂力还蛮有自信的说。

  “那么东西就交给你了,请好好保管。”

  姐姐以冷静的口气说道。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箱子拉近自己脚边。

  “请等一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呢?而且我也还没请教你的名字?请问我哥是什么时候拜托你的?”

  据我所知,直贵在前年夏天就已经离开日本了,之后完全没有回家过。

  难道这段时间对方都一直替哥保管这只箱子?还是说哥其实中途有回来过?如果他有回来的话,为何不直接将东西交给我,而要拜托这位姐姐呢?

  “还有,你绝对不能把这个箱子交给别人,这东西非常重要。况且,把箱子保管好也是为你自己着想。”

  女性完全无视我的问题,迳自提出忠告。

  听完对方的警告后,我依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交到我手上的这只银色箱子不光重量惊人,外壳看起来也非常坚固。不论是箱子本身或手把全都是金属制的;如果不仔细检查,根本找不出有任何缝隙,几乎是完全密封的。

  然而,尽管金属箱子的外观既冷漠又无机质,在栓入粗重螺丝的表面依然微微地生了一层锈,使箱子表面浮现出茶色的斑点。我完全无法判断这箱子是什么年代的产物。

  现在只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这玩意儿想必价值连城,就算里面塞满钞票我都不会讶异。光是装钞票还算好,如果里面放的是手枪或危险白色粉末我又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惶恐起来。我那天才老哥一个人跑到国外,究竟在干什么勾当啊?

  “呃……很抱歉,我想我还是把这个还给你比较好?”

  我吞吞吐吐地试探道。

  “不行——如果不交到你手上,这东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女性说完后,以威吓的表情瞪着我。

  我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任何意义”到底代表什么意思?难道我只要负责好好保管箱子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保管到刑事案件的时效消灭,还是等事件的风头过去呢?

  “对了……这个东西,原本真的是属于我哥的吗?”我死命纠缠对方。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实在太窘迫,美丽姐姐终于忍不住放松嘴角,对我笑道:

  “当然不是。”

  耶!我握住箱子把手的指头忍不住颤抖。照对方所说的,这里面装的应该是赃物吧?

  我以愕然的表情回望那位女性。

  感觉不太对劲。

  她的视线并没有与我交会。

  美丽大姐在红色胶框眼镜下的眸子,直接穿越了我的肩膀,仰望着我背后的天花板方向。

  而位于那个位置的是——

  ‘智春,这个人——’

  操绪的声音颤抖着。这位全身漆黑装束的女性,此刻正毫无疑问地凝视着操绪——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应该都无法看见的幽灵。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啊。”女性斩钉截铁地对我宣告道,然后就翻身朝门外离去。她那长大衣的下摆简直就像魔女的斗篷一样,我跟操绪只能愣愣地目送对方的背影。

  她遗留下的银色箱子依然静静立于我的脚边。

  *

  “喂,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等我回到客厅后,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的杏开口问道。

  她一脸兴味盎然的神情。那双灵活好奇的眸子虽然跟平常一样,但此刻总觉得里头多了几分不安的气息。

  “真是个少见的大美女哩,她到底是谁啊?”

  樋口也以充满色欲的目光对我逼问道。看来他刚才一定是躲在屋内偷窥。

  “对了对了,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啊?”

  “打开看看吧,又不会少块肉?”

  面对两人迅速交相逼近的质问,我故意以漠然的态度无视。其实他俩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出来,察觉这项事实不免让我有些震惊。话说回来,我刚才根本忘了问出那位美丽大姐的名字,她到底是不是我哥的朋友也无法确定。

  哥的朋友——光听到这几个字就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由地回想起过去的晦涩记忆。

  刚升上中学的我实在是太愚蠢了,竟然对直贵表明操绪的存在。

  翌日,直贵便带来了据说是攻读临床心理学的三名女大学生。她们除了联手将我扒光外,还把我紧紧绑在一张像是要进行什么改造手术的奇怪病床上,接着又用通电的金属器具插入我身上的每一个洞,拷问我大约五百个我全都只能回答“不”的问题。经过那次事件后,我有整整半年都陷入重度的女性恐惧症而不能自拔。

  事隔一年,直贵听我说在学校被人欺负之后,又带来一个据说是武术专家的诡异无名大叔。在被迫学习所谓的初级武术课程途中,我又被大叔狠狠地撞飞了十公尺之远。接下来的三天我则完全没有半点记忆。

  总之,过去只要直贵带来的友人,对我而言等同于灾难的代名词。

  在杏与通口的催促下,我将沉重的手提箱抛向客厅的地板上。

  这个箱子真是越看越诡异,简直就像阿波罗11号装月球岩石的容器一样,只是外表看起来没有那么簇新。

  “里面该不会是生化武器吧?”

  通口插科打诨地说道,但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既然箱子上并没有印代表放射线或生物性危害的标志,那么应该可以暂时放心吧?我对于刚才自己粗鲁的搬运方式感到后悔。

  “智春,这个箱子该怎么打开啊?”

  杏“砰砰”地敲打着银色手提箱的表面。

  我实在很想提醒她最好不要对来源不明的箱子太过粗鲁,但是又害怕一说出口真的变成乌鸦嘴,所以一直只好忍住不开口。

  然而杏所提出的问题的确很实际,在这只奇怪手提箱的平坦表面上,完全找不出解锁用的金属卡榫、按钮或类似的东西,更没有钥匙孔或可供转动的三码数字锁。

  “该不会是用遥控器之类的东西开箱吧?”

  樋口随口推测道,杏听了则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我才没听过要用遥控器开锁的手提箱呢,又不是定时炸弹——”

  然而她笑到一半声音就消失了。

  以前我曾在新闻中看过,最可怕的核子武器其实不是大型洲际飞弹,而是可收入箱子中的小型战术核武——因为防不胜防,所以很难避免这种东西流入国内。

  客厅内顿时被低气压所笼罩。完全陷入沉默的众人纷纷无意识地将目光离开箱子。

  我瞥了半空中的操绪一眼。如果她真是幽灵的话,要偷窥一下密闭箱子里装有什么东西应该是轻而易举才对。

  ‘没办法耶。’

  不过操绪却对我用力地摇着头。看来就连她都对这只奇怪的箱子束手无策。况且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光源,就算硬塞进去大概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吧。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次等我哥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再问他里面装了什么吧。”

  然而我不敢对众人表明的是,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主动打来。

  希望里面不是什么会腐败的东西。如果是南美洲特产水果之类的玩意,在箱里放到烂掉一定很恶心吧。或者其实里面是哥穿过的未洗衣物——就某个角度而言,那可能比核弹还可怕。

  一直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箱子看,恐怕会得忧郁症。我将好不容易才搬入客厅的箱子再度拖出去,这回则送往预定当作储藏室某个北面的房间。结果这只奇怪手提箱,最后变成与完成搬家任务的纸箱作伴。

  就在这时,旋律被拖长的门铃又响了。难道是第三家前来推销的报纸?

  我将储藏室的门关上。门所制造的风压吹落原本重叠在一起的空纸箱。

  印有‘橘子’字样的纸箱翻了个身,恰好罩住了银色的金属箱子。当然已经离开房间的我并没有察觉这点,而是直接步向玄关。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春假的最后一天就这样在莫名其妙中接近尾声。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的连做梦他没想到,那一天竟是我还能享受平凡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

  大事即将发生的征兆已经在暗中开始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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