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操绪两人疲惫不堪地返回家中,有气无力地着手准备今天的晚饭。接着电话突然响起了。一个语气亢奋的女人说话声从话筒另一头传来:
‘——哈啰,我的乖儿子,你今天好吗——期待已久的高中独居生活如何?就算感到空虚寂寞,也不可以拿你哥的身份证去租A片喔……算了,谅你也没那个胆啦,啊哈哈!’
真没想到我母亲会劈头就说这些话。
‘——是伯母?’
操绪苦笑着问道,我不耐烦地对她点点头。光是听到我母亲那悠闲乐天的声音,我的疲劳感又比刚才增加了一倍。虽说我母亲的职业是护理师,但她在职场上的态度也是如此。这样不接到患者的抗议才怪吧。
窗外的天色尚未完全暗下。现在应该是她的上班时间才对,特地溜出来打这通电话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事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我这位天才老妈是不会因为儿子开始独居就特地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切的。况且她还是在工作途中打来,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吧。
结果母亲的回答竟是:
‘嘿嘿嘿……你猜呢?’
“……我要挂电话了。”
‘哇!等等!讨厌,为什么嘛!?真是不懂幽默的孩子。我到底哪里教错你了——你认为呢?’
我决定不理睬她。
况且我根本不记得我母亲曾教过我什么正经事。她的工作一向很忙,待在家中的时间也很少。因此在我哥也很少关切我的情况下,我竟然还能长到这么大,或许这都是因为操绪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缘故吧。一想到这里,我真的开始感到空虚寂寞了。除了一个幽灵外,我连一位像样的家人都没有,这样的人生简直是太不幸了。
‘难道是脑袋被撞坏了——好比空难那次,还是你幼稚园的时候从神社的石阶上滚下来?哎——那次简直是吓死我了。如果当时有用摄影机录下来,搞不好还可以寄到电视台参加珍藏家庭影片特集呢。我果然没记错,你从以前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
“……”
我放下在电话另一头胡乱推测的母亲不管,开始炒起晚餐要吃的豆芽菜。从石阶摔下那次姑且不论。空难对于我的个性应该没有影响吧。
一般来说,想要将东西炒得好吃,重点就是要用大火快炒。滚烫的平底锅此时冒出了蒸气,四周还飘散着热油的香味。
‘——对了对了,还有,刚才阿直打电话来。’
“耶!?”
母亲唐突的这句话,让我差点就把平底锅摔在地上。
老哥打电话来了?真稀奇啊。
耳朵凑在电话听筒边的操绪也瞪大眼睛,还用手指比出一个四方形,应该是在提醒我那个手提箱吧。
“哥说了些什么?”
‘嘿嘿——嘿,想知道吗?’
母亲以促狭的口气捉弄急着想得知实情的我。我只能不耐烦地咬牙切齿。
“快点告诉我吧。对了,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耶——我忘了问。啊哈哈,不过感觉好像很有精神,所以应该没事吧。’
事情可大条了,我心想。我可是有一大堆疑惑想要质问那家伙。
‘智春你也很有精神嘛,真令我意外。原本还以为你一个人会闷闷不乐。啊,看来我可以放心去照顾和叶了。昨天我才跟她一起洗澡喔。哎——最近的孩子身材还真好。光腿长不说,就连胸部也是那种令人忍不住要怜惜的萝莉体型——啊,你现在该不会开始妄想了吧?真色———’
“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和叶还问了我好多关于你的事。例如就读哪间学校、小时候的事,还有喜欢的食物或女孩子之类的。她似乎很在意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害你搬出去喔。’
“咦?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和叶很讨厌我哩。
我内心的疑惑似乎表现在说话的口气中,电话另一头的母亲听了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蠢孩子——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受女孩子欢迎。连女人的心情都无法了解,难怪到现在还是处男。’
越扯越远了。
‘算了,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下个周末你一定要来苑宫家一趟喔。’
“等一下,不要那么快下结论,老哥的事还没说完呢!”
‘啊,对喔,我都忘了。’
母亲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要不是还有问题想问,我实在很想立刻挂断电话。老哥之所以会躲到国外去,搞不好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呃,阿直要我转告你。鸣樱邸里的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不过记得要找房东先生打个招呼。’
“……房东先生?”
‘对,好像是住在北有纱的潮泉先生吧。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个人,听说是附近有名的地主。’
“原来如此。”
我感到有些意外。老哥竟然会叫我找房东打招呼。这么正常的要求,他会刻意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告知吗?虽然老哥的提醒也没错。
“我知道了,还有呢?”
‘没了,就这样。’
“耶?就这样?手提箱跟机巧魔神呢?”
‘啥?鸡脚魔人?你在说西班牙话吗?阿直就只说了这些而已。我要挂电话了,等一下还得跟医师(老公)去约会哩。晚餐是全套的法国料理喔,羡慕吧?啊哈哈!’
母亲抛下高亢的大笑后,随即挂断电话。我只能手握话筒,愣愣地站在原地。宝贝儿子只能啃豆芽菜的晚上,做母亲的竟然去吃全套法国大餐,可恶!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
操绪这时指着豆芽菜说。
‘——智春,豆芽菜着火了,好像烧焦啰。’
“呜哇!”
炒菜的诀窍就是大火快炒。我望着已经部分变得焦黑的豆芽菜,叹了口气。都是因为母亲废话连篇的缘故。结果刚才那通电话的主旨到底是什么?老哥根本没提到任何重点嘛。
北有纱的潮泉先生?
呼嗯。
*
我以焦炭口味的炒豆芽菜佐饭解决掉晚餐后,玻璃店的老板刚好上门,为的是帮我修理宅邸损坏的窗户。
由于该店老板是大原酒行的熟客,所以我并不陌生。对方瞥了一眼今天凌晨被疑似巫女破坏的客厅窗户后,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能坏成这样也真了不起。这要连铝窗框一起换掉才行,会比较贵喔。”
“……不会吧。”
我大失所望地说道。独居的高中生就已经够穷了,结果竟然还无法以换一块玻璃来解决这个问题。
“你自己看,就是这里。窗框整个都熔化了,用打火机之类的根本不可能烧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拿本生灯{译注:实验室常用的高温加热工具}乱喷吗?”
“不……那只是一个小意外……”
我语气暧昧地解释。从近距离观察被破坏的窗户,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外行人也可以清楚理解事情并不寻常。窗玻璃被彻底熔解,连半点碎片也没留下。就算是拿焊接用的工具,大概都无法轻易制造出这种效果。一想到这里,我越来越觉得半夜的那名疑似巫女根本就是个怪物。
‘嗯嗯……凶手真的是嵩月同学吗?’
操绪头下脚上地浮在半空中,同时交叉着双臂问道。我默默地耸着肩膀。天知道是不是嵩月。如果这真是嵩月干的好事,那她到底是利用什么机关才能在一瞬间内熔化整扇窗户?
“——这型的窗框我今天并没有带来,不过回店里应该能找到库存。明天我再过来一趟吧。抱歉,今晚就请你先忍耐一下。”
“耶……所以意思是说,到明天修好为止,这里都要留一个洞啰?”
这样未免太危险了吧,我不安地问道。不过玻璃店老板却喀喀地笑着回答。
“放心吧,气象报告说明天也是晴天。况且是小偷也不会看上这栋烂房子的。”
“嗯,或许吧。”
小偷虽然没兴趣,但是妖怪还是会进来啊。
不过——我转念又想——老板说的或许也无不道理。不管这里有没有装玻璃,其实对那位疑似巫女来说都不成问题。
“她还会再来吗?”
操绪露出好奇的表情,盯着完全被溶解的窗户问道。我无法确定,只能对着她摇头。由于那个妖怪和嵩月奏长得极其相似,所以我并不觉得特别惊悚或恐怖,但我或许正遭遇极为危险的情况也说不定。如果再度碰上类似凌晨那种性命之危,我的小命说不定就要葬送在这里了。毕竟对方是能一瞬间融化铝窗的怪物啊。
“——不过即使那个疑似巫女的就是嵩月,她应该不会再像半夜那样偷袭了吧,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了。”
我小心翼翼地推测着,高中的班级分配表是今早在入学典礼前才公布的,也就是说昨夜嵩月还不知道我们会同班。因此那名疑似巫女才胆敢露出脸孔对我展开袭击。
“嗯——假使那只是长得像另一个人?”
操绪毫不留情地吐槽。
“就算是别人,我也觉得今晚她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被操绪吓到了。”
应该说对方畏惧操绪才对。那名疑似巫女很明显是在看到操绪后才逃跑的。
理由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像她那样害怕幽灵的人(或许根本不是人),不可能再冒着与操绪遭遇的危险重返鸣樱邸。
‘耶——是哟?所以都是我的功劳啰?感谢我吧。’
“……你都没发现自己其实很恐怖吗?”
‘什么嘛!?你那是什么意思?’
“请问你刚才说什么?”
正在测量窗户尺寸的玻璃店老板回头问。我跟操绪的对话似乎在无意间被他听见了。
“不,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我嘿嘿嘿地尴尬笑道。我被幽灵缠身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如果不谨言慎行一点,搞不好真的会吓着对方。幸好玻璃店老板也认为我刚才是在自言自语。
“好吧,那等零件找到了再跟你联络。”
“啊,那就麻烦你了。”
客气地向对方致谢后,我送准备返回店里的老板来到宅邸门口。
‘智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操绪轻飘飘地跟在我后方继续纠缠。
‘你可不要太期待操绪哟。我也不敢保证下次还能吓到对方,最好还是想个能击退她的方法吧?’
“方法?”
‘嗯——例如防狼喷雾器之类的。’
我可没听说哪种妖怪会怕防狼喷雾器。那玩意儿的主要成分其实是辣椒萃取物,如果改用大蒜或许还能防吸血鬼吧。
“既然她是来找什么机巧魔神的,只要交出去对方应该就会罢手了。”
以鬼故事来说,这种情节也蛮新颖的。鬼怪现身想要回自己被切断的首级或手臂之类我还听过,想要回这种听起来类似新3C产品的东西未免太过稀奇了吧。况且机巧魔神又是什么?
‘①藏在这栋房子里的宝藏;②黑崎学姐送来的神秘手提箱内容物;③其他——猜猜看,到底是哪个?’
操绪微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如果是与老哥有关的事,最可疑的或许是选项一。但假使真是如此,对方为何要趁今天凌晨闯入?在我搬入这栋鸣樱邸前,这里起码空了一年以上没人住,想要挖宝大可趁那时候。
那答案就是选项二啰?然而这也不乏可疑之处。黑崎朱里将神秘手提箱交给我不过是昨晚的事,结果疑似巫女还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找上门了,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此外,朱里也曾表示打从一开始箱子就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但我可不记得机巧魔神这四个字跟自己有任何关联。
‘直接问本人怎么样?’
“本人?”
在我反问的同时,某位同学的脸孔也浮上心头。
嵩月奏。
既然是同班同学,想要弄到对方的住址与电话号码应该不难。明天星期六学校没上课。比起众目睽睽的教室,在学校以外的地点找她谈应该比较方便,然而……
“——如果这件事跟嵩月奏无关呢?”
只要一想象嵩月的反应,我就不禁背脊发寒。
光是今天在走廊纠缠她就已经够严重了,如果我还堵住她家门口,简直就跟变态没两样。这种事要是让佐伯知道,她大概会把我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吧。我可不想刚升上高中就被众人当作变态,而且我已经有一个不好听的传闻了。
然而操绪却以食指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同时提醒我:
‘嗯——如果智春不是自己一个人去呢?’
“啊……”
我忍不住惊呼,因为我大概可以理解操绪想说什么了。走在前头的玻璃店老板这时突然停下脚步,表情不太好看地回头望着我。虽然我并没有得意忘形,但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放大了与操绪的交谈音量。老板此刻的神色就好像见到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毫不掩饰地将心声表达在脸上。
“啊——你不用再送了,等零件找到我自然会跟你联络。”
对方不自觉加快速度说道,然后急忙穿上鞋子离开玄关。我还来不及解释,只听见鸣樱邸的古老大门发出“叽”的一声后便被重重关上。
看来关于我的难听谣言又要被传开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
翌日星期六,天气果然非常晴朗。
春风伴随着花瓣,从客厅的窗户遗迹吹入客厅,让睡过头的我好不容易才从梦中清醒。由于前晚一直担心疑似巫女是否会再度袭击,所以刚开始几乎无法合眼,最后反而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昏睡状态。一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过了上午十点。
我完全提不起劲自己动手做早饭,于是便随手挑件便服换上、离开家中,前往鸣樱邸附近的商店街。这条街道从头逛到尾也只需十分钟左右,是那种每座小镇都看得到的普通商店街。
在商店街恰好位于中半段、显眼的灰色石板地附近,便能找到我熟悉的大原酒行。
“咦?智春?”
原本在柜台后方瞪着传票发呆的杏察觉到我后,立刻睁大黝黑的眸子。她穿着某运动品牌的连身长外套,外头再罩上酒行的围裙,样子还蛮好看的。
“怎么了?你今天应该不用过来吧?啊,想喝咖啡吗?店里刚好收到试用品喔。”
话还没说完,杏已经朝我扔出一罐咖啡。我手忙脚乱地以胸口挡住那个飞行物。仔细一看,原来是大豆蛋白口味,销量应该不怎么好吧。
“话说回来,智春昨天放学后跑去哪里了?我离开学校的时候都找不到你耶?”
杏目光朝上向我瞥了一眼。我一边打开拉环一边点头道:
“我跟樋口去科学社逛了一下。”
“智春跟樋口……?去科学社?”
杏露出明显的狐疑表情,我慌忙补充下去。
“那里的代理社长是黑崎学姐,也就是前天把奇怪箱子交给我的人。我找她是希望能问出关于箱子的事——”
嗯哼——杏的表情却越来越讶异。
“……黑崎?该不会是那个黑崎朱里吧?”
“咦?你认识她?”
“她很有名啊。是喔,原来那天晚上的人就是黑崎朱里。啊……所以说,直哥跟黑崎朱里也认识啰?哎……原来如此啊,嗯——嗯——”
杏迳自点着头,但我依然搞不清楚她发现了什么。我无奈地抬头向上望,操绪也一脸困惑地耸耸肩。
“你说她很有名?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咦?智春,你不是看过她本人了吗?”
“是啊,算是吧……”
“嗯?”
我将昨天在化学准备室市原老师与朱里那听来的话大致向杏转述。
包括重建洛高科学社的人是直贵,此外还有关于科学社的活动内容。朱里也威胁我,如果不加入社团就不告诉我直贵的过去与手提箱的秘密。至于朱里可能看得见操绪之事我就没提了,反正要对杏掩饰这部分并不困难。
“耶,黑科学啊……原来如此。”
杏点了好几下头,不知道在感佩什么。
“我是不知道科学社在搞什么啦。不过我听过的另一个谣言是,洛高的学姐中有一位美女除魔师,据说在警察那边也很吃得开,因为她帮忙解决了好几个难破的案子。”
“……那个人就是黑崎朱里?”
“对啊。”
“除魔师……真的有这种职业吗?”
况且协助警察破案的应该是名侦探才对吧,跟除魔有什么关系?教会或警方就算再缺人手,应该也不会找一介女高中生帮忙。
“你听听就算了,反正只是谣言嘛。不过,我倒是还蛮相信的。是喔,原来前天晚上送箱子来的人就是黑崎朱里。嗯呼——那智春真的想加入科学社吗?”
“不……我还没决定。”
“为什么?”
因为我的答案很优柔寡断,所以杏的质问中透露着责难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因为对方说只要我不加入就不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你是指手提箱的内容物吗?”
我点点头,杏则露出了沉思的模样。我默默地啜饮着大豆蛋白口味的咖啡。
‘好喝吗?’操绪问道。
摇摇头。难喝死了,天底下竟有这么难喝的咖啡。
“其实我在猜,这会不会是直哥的计谋?”
“计谋?”
“对啊。你想想看,科学社现在不是只有黑崎学姐一个人吗?如果社员人数不够,应该会被学校降级为同好会吧?”
有可能,我再度点头。如果连一个新社员都没招到,社团是否能继续存在就很难说了。
“所以啰,为了要强迫智春加入科学社,直哥跟黑崎学姐联合设计了这场戏。”
“咦……这么说来,那手提箱里面……”
“嗯,也许根本没装什么重要的东西吧。直哥故意将手提箱交给黑崎学姐,以便让智春产生好奇。接着,就用这个秘密为诱饵强迫智春入社。黑崎学姐一定找直哥讨论过了,为了确保能招到新生才会用这个办法——这是我的猜测。”
“……原来如此。”
我认真地思索着,这么说来,杏的推测还颇有道理的。
如果这整件事的背后都是由直贵穿针引线,那许多谜题便瞬间揭晓了。包括朱里会在前天晚上突然在我面前现身,以及她知道操绪存在的理由。我老哥直贵最喜欢玩这些小把戏。
‘小杏真了不起……’
操绪也佩服地点着头。不过,杏对自己的推理却毫无半点夸耀或欣喜之色。
“所以啰,这么说来,那只手提箱会让我们打不开也是合情合理的。”
“……一点也没错。”
与其说是我们打不开那手提箱,还不如说从一开始就设计成无法打开。之所以会故意挑那么旧、重、坚固的家伙,也是基于同一个理由。
‘嗯——难道那位学姐能看到我的反应也是演技吗?如果事情跟直贵哥有关——或许有可能吧。’
操绪在半空中灵巧地转了几圈,同时思考着。不过她好像也想不出什么比杏更合理的推测。这时,杏以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认真表情抬头望向我。
“咦,智春,话说回来,你今天过来做什么?”
对喔,差点就忘了。有没有他们的住址?”
大原酒行为了送货方便,所以有一本大型的住宅区地图册。上头还记载了附近地区每一户的姓氏,内容非常详细。
“姓潮泉的应该是地主吧?难道鸣樱邸也是潮泉家的资产?”
嗯呼——杏再度迳自点头。这下子我连解释都省了。不过,没想到就连杏也听过那个人,看来潮泉在这一带还蛮有名的。
“找到了,就在这里。”
杏指着摊开在柜台上的住宅地图册其中一页。呜哇——我忍不住惊呼。
北有纱已经是市区内著名的高级住宅街,但潮泉家的面积之大,就算在其中也是屈指可数。原来如此,那就是我得拜访的潮泉家啊!会众人皆知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怎么看面积都比洛高的校地还要大一倍以上。以单纯的住宅而言,未免也太夸张了。
‘……智春。’
操绪贴在我的背上,以催促的口气唤道。
我则焦躁不堪地搔着头发。
顺道来大原酒行的目的除了借地图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拜访嵩月奏。假使我单独前往嵩月家,一定会被对方拒于千里之外。因此我才想以联络同学感情的名义拜托杏陪我一道同行。
起初我也觉得这点子不错,不过当实际与杏面对面后,我才发现这种要求实在是难以启齿。如果不提及关于操绪的话题,根本找不出什么我非得拜访嵩月不可的借口,甚至还有可能因此招致更大的误解。
“知道怎么走了吗?如果想把地图抄下来,我可以借你纸笔喔?”
杏突然将脸凑到我面前。虽说她看不见操绪的存在,但以我的立场来说,简直就成了前后都被女孩子紧紧贴住的状态,实在是令人坐立难安。
“有件事……”
我决定抛开胡思乱想,直接提出要求。
“——欢迎光临!”
但就在此时,杏开口喊道。
我回过头,酒行的自动门已经打开了,一名穿着白色大衣的男客人刚好走进店内。好怪的客人,我心想。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人跑来买酒?就算有,也是米酒刚好用完的附近家庭主妇,或是等一下准备要去赏花的情侣之类的吧。
然而身披白色大衣的这名男子怎么看也不像前述那两类人。由于男子的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盖住眼睛,所以无法判读他脸上的表情。他身上的那袭白色大衣绣有金边,胸口则垂挂着一条发出钝重金属光芒、形状再眼熟不过的项链——十字架。
‘他是旧教(天主教)的神父吧?好年轻哟,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可靠——’
操绪有些惊讶地喃喃说道。正如她所言,这位神父十分年轻。或许他单纯只是娃娃脸吧,不过似乎要装扮成高中生也完全没问题呢。话说回来,身为幽灵的某个家伙至少尊敬一下神职人员吧。
“您要买红酒吗?请跟我来。”
杏露出待客用的笑容,将对方领往仓库。我因为无事可做,只好趁神父在购买进口红酒时躲在店的角落啜饮难喝的咖啡。
在离开酒行前,神父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对我轻轻投以一瞥。操绪也朝对方招了招手。神父似乎在一瞬间停下了脚步,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对方从白大衣底下露出的衣服款式,跟洛高的制服似乎很相像。
“——那位神父最近还蛮常上门的。”
杏将收到的货款放入收银机,并对我解释道。原来如此——我只能这样回答。打工的店铺有客人上门总是好事,对我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要对方不要像昨天的疑似巫女一样突然从神职人员变成妖怪就好。
“对了?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杏以天真无邪的眼神朝上仰望我。没想到她的耳朵这么灵光。
“呃,有件事想拜托你一下,你今天要看店到几点?”
“等我爸送货回来就可以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嗯,是啊……要解释起来恐怕有点复杂,不过昨天——“
“——哎呀,这不是智春吗?”
某个沉稳的女性说话声突然冒出来,打断了我吞吞吐吐的发言。
杏的母亲身着花朵图案连身裙,从店铺后方轻轻探出头。这位母亲既生着娃娃脸,体型又很娇小;如果她跟杏走在一块,十之八九会被路人误认为姐妹。对方望着我的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掩住嘴,唔呼呼呼笑了出来。
本来我还在猜对方想说什么……
“智春,听说你有心仪的女孩了?”
“——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讶异地转向杏。
似乎有什么空穴来风的谣言传入了大原伯母的耳朵。杏用力摇头否认,还愤怒地扬起眉尾,转身瞪着母亲,同时以尖锐的声音迅速高喊:
“等一下,妈!不要胡说八道啦!”
“哎,小杏你何必生气呢。我只是听说你们班上有一个好可爱的女生,智春似乎对她颇有兴趣。”
“我才没有生气勒——”
“哎呀,是这样吗?嗯——?”
大原伯母用手抵着脸颊,以佯装不知的口气自问道。看来她已经从女儿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说到同班的可爱女孩,应该就是指嵩月吧。没错,我的确对嵩月的事很在意,只可惜不是对方所想象的那样。从大原伯母刚才的说法,恐怕就连杏都误以为我对嵩月一见钟情。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操绪扭曲着嘴唇抱怨道。我只能无言地瞪着天花板。
这种情况下如果提出要杏一同拜访嵩月的要求,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不利而已。
嵩月或许真能看见幽灵吧,但现在说这个杏根本就不会相信。如果杏跟樋口一样相信幽灵存在就好了,这么一来我也可以省下不少解释的麻烦。
“——啊,对了。”
在充满尴尬气氛的室内,杏突然以故作悠闲的口吻打破令人难耐的沉默:
“智春啊,你要去北有纱的话,干脆骑我们店的脚踏车吧。我把钥匙借你。”
话还没说完,杏便转身消失在店铺后方。大概是去拿脚踏车锁的钥匙了。
“嗯,我也觉得骑脚踏车比较好。如果智春愿意的话,晚上再来一趟吧,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大原伯母面带微笑地邀约道。如果提起母亲这两个字,比起我家那个天才老妈,我首先联想到的还是大原伯母的笑容。她回头瞥了杏消失的方向一眼后,才转向我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件事不要对小杏说,不过我可是站在智春这边的。”
“什么……站在我这边?”
什么意思?
“那个女孩姓嵩月对吧?希望你们的感情顺利。”
“不,您误会了。”
面对大原伯母的笑容,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
然而大原伯母听了却更开心地眯起眼。
“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你。智春,你不是被可爱青梅竹马的幽灵缠身吗?我还以为你已经爱上了那个幽灵,所以一直对活着的女孩没兴趣呢。看来智春也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嘛。”
什么——我只能瞠目以对。大原伯母到底在说什么啊?
飘浮在大原伯母左上方的操绪,听到这里“哇”地张开嘴。然而,她的眼睛却露出那种仿佛猫咪被搔下颚时的舒服笑意,实在不知道她在高兴个什么劲。
“来了,钥匙——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杏返回后,发现我脸上堆满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忍不住讶异地开口问道。我什么话也没说,大原伯母也只是“唔呼呼呼”地兀自笑着。
“那就谢谢你们的脚踏车了。”
我从杏手中接过钥匙,飞也似地逃出大原酒行。那辆脚踏车是用来送货给邻居的交通工具,就停在店后方的停车场里。正当我与固定前轮的锁头搏斗时,杏从店内跑出来追上我。
“呃,智春。”
她很难得地满脸通红,而且还上气不接下气。
“刚才我妈所说的话,请你不要在意。”
“伯母所说的话?”
我迟疑了一会儿,应该是指操绪的事吧。因为我之前完全没对大原伯母提过,所以我还以为她不知道这个谣言。没想到她不但知情,还误以为我爱上了那个幽灵。真希望操绪不要因为这件事就嚣张起来。、
然而杏却这么对我解释:
“就是她刚才误以为我生气的事啊。呃,该怎么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什么嘛,原来杏指的是这个。不过在我尚未整理好思绪前,杏便说了声再见便迅速转身跑回酒行了。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其实我对她母亲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感想,真不知道她为何要特地跑来解释。话说回来,尽管我也不希望如此,不过我对于关于自己的谣言早就被锻炼得很坚强了。嵩月的确是少见的美少女没错,我昨天去骚扰她也是客观上的事实。杏如果将在学校发生的事转述给她母亲,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也非常正常。
“你不觉得她很奇怪吗?”
我抬头仰望操绪,喃喃问道。但操绪却只是眺望着远方,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跨上濒临解体的送货用脚踏车,操绪则轻飘飘地坐在后置物架上。此刻她的表情就跟先前一样,露出眯着眼睛的笑容。她那半透明的手臂抱住我的腰——当然,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感觉,她的手也只能直接穿过我的身体。不过操绪依然对此感到很满足,心情似乎好得不能再好。
我默默地踩着脚踏车。车上虽然坐了两个人,却只需要负担一个人的重量。这辆送货用的脚踏车越过商店街的石板地,缓缓地朝目标加速。
*
虽然在看过地图后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潮泉家的实际外观还是比我想象中来得更为巨大。
武士宅邸般的白色土墙矗立于道路旁,不断向下延续;再加上广大的庭院屏障,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里面的建筑物样貌。我来到宅邸正门,一排石阶笔直地朝上延伸,会让人以为这里是哪座寺院的总本山,而石阶后方还真的有一座不矮的山丘。
普通住家的庭院内有一座“山”……潮泉家的感觉实在是异于常人。
‘嗯——真不愧是那栋怪房子的房东呢。’
操绪率直地说出她的感想,我也颇为认同。
早知如此,我就不要大剌剌地从正门进入,应该找找有没有后门或侧门之类的。然而,这栋房子的后门到底在哪里呢?依字面定义,应该在正门的相反方向吧,那我不是得爬过那座山才能找到吗?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只好放弃另寻入口的念头,直接按下大门旁的对讲机。没过多久,扩音器就传出了女性的说话声。
“——你是夏目智春先生吧,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请进。”
又没有事先预约,怎么会有人通知他们?我大惑不解地抬头望着操绪,当然她也不清楚原由,只能对我摇摇头。
‘会不会是直贵哥事先安排的?’
“或许吧。”
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中浮起。我眯着眼睛,将脚踏车靠在宅邸的大门旁,徒步进入潮泉家。穿越与其说是庭院不如更像森林的中庭后,我终于抵达一间饶富古风的日本式建筑。
玄关前站了一名女子迎接我们。那是一位身着牛仔裤与薄羊毛衫、打扮随意的年轻女性,看来似乎是这家人的女儿吧。我感到有点意外。像这么大的房子,就算请十或二十个佣人也不为过。
“你就是直贵的弟弟吗?原来如此啊。”
她望着我笑道。
什么叫“原来如此”?
“……请问你认识我哥哥吗?”
“嗯,他很有名呢。来,请走这里。”
结果对方只抛下一个暧昧的答案,便迳自迈出步伐。我原本以为她要领我进入那栋房子,结果她却走向了通往后山的路。穿过石造的巨大鸟居后,她开始登上石阶——感觉好像永远也爬不完的漫长石阶。
“这里是神社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并问道。
“以前好像是喔。”
穿牛仔裤的女性似乎完全不受重力影响,轻松地拾级向上。这是因为她早就爬惯了,还是因为她其实是名曾接受过严酷训练的运动员?我也搞不清楚。
“很久以前这里曾跟其他神社一起接受供奉,不过现在只剩下能乐堂{译注:上演日本传统能剧的舞台}而已了……真对不起。”
“咦……怎么了吗?”
“让你专程跑到这里,很不好意思。其实我家爷爷现在已经几乎不跟任何人碰丽。三餐也是由身为孙女的我或小奏送过去,否则他就不吃饭。所以说实话,当他表明要找你时,家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呢。”
说完后她便轻轻笑了起来。这位女性亲切的说话方式,让人感受到某种奇妙的魅力。外表看起来虽然颇为成熟,但实际上年龄应该跟我哥差不多吧。如果这位姐姐能跟我哥结婚,变成我大嫂的话,应该蛮不错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只不过是来跟潮泉家打声招呼而已,有必要跟深居简出的老爷爷碰面吗?
“就是这里,请进。”
终于,她领我来到了位于山腰深处的某栋小建筑物。
如果用小木屋来形容这里恐怕还算好听,说实话这只是一间用木材随便堆积而成的简陋住所,完全不符合大地主的身份。
没想到比起小屋的内部,其外观还算正常。当我们踏入屋内后,我终于看清楚房内的摆设。面对这种景象,光是尖叫一声或许还算客气吧。
‘……这是……什么呀?’
操绪也被吓得说不出话。
那是因为屋内被无数的漩涡包围之故。
包括小屋的壁纸、天花板、地毯、衣柜上的摆设,还有悬挂在窗框下的风铃——屋内几乎完全被漩涡图样所包围。窗帘上的花纹是漩涡,摆在书桌上的旧电脑萤幕保护程式是漩涡,就连金属制的床脚也是洛可可风格{译注:源于十八世纪法国的一种艺术风格}的漩涡图案。这个房间的主人精神铁定不正常,光是看到眼的景象就让我头昏眼花了。
在铺着漩涡图案棉被的床上,有位穿着漩涡图案浴衣的老人正在欣赏古典音乐。连接扩音器的音源则是旧式的黑胶唱片,唱片上当然也刻着漩涡状的沟槽——连这里都不放过,真的是彻彻底底的漩涡狂。
“爷爷,我带夏目智春先生来了。”
潮泉家的孙女如此说道,自己却不走进小屋。看来她要把这位爱好漩涡的老人完全交给我对付。
潮泉老人就像坏掉的送茶童子{译注:日本江户时代书籍上记载的一种小型送茶机器人,完全靠发条提供动力}般,动作迟缓地转向我。他脸上的皱纹令人联想起晒干的鱼,不过灵活而充满深度的双眼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老人环顾过塞满整个房间的漩涡后,终于开了口。令我意外地,他的说话声还颇为清楚,这让我松了口气。
对方点燃扭曲成漩涡状的烟斗后,吐出一道淡淡的紫烟。流泻于房间内的音乐则是拉威尔{译注:拉威尔,Maurice Rave:十九世纪出生的法国作曲家兼钢琴家,波丽露是他的作品,旋律不断重复循环为其特色}的波丽露。随着这首古典舞曲重复而单调的旋律,紫烟也在小屋内慢慢扩散开来。
“螺旋是这个世界的骨干。要说世界与螺旋相似也行。气象、生命、天体的运行——所有法则都包括在螺旋中。某些理论物理学家也主张,我们的宇宙其实只是某个螺旋以光速旋转造成的残像而已——你认为呢?”
“什么?”
我认为呢?天知道啊。如果是我那个天才老哥,大概想得出该怎么应付这位老人吧。
然而对方却无意等待我的答案。
“欢迎,夏目智春君——能和你碰面我很高兴。”
“啊……”
我莫可奈何地望着老人,心中十分不安。
虽然我早就听说有钱人里有很多怪家伙,不过这已经完全超过我的想象了。向这位老爷爷租来的房子,就算是什么鬼屋也不奇怪吧。怪的或许是鸣樱邸里竟然找不到他暗藏的机关。
“虽然可能有点无聊,不过还是希望你稍微陪我聊一下。就当作是来日无多的老人的玩笑话吧。”
对方张开消瘦的薄唇说道。面对长者的这种请求,我实在没有立场拒绝。
“螺旋——自然界并不是由直线,而是由螺旋所构成,那是因为螺旋的效率远比直线优异之故。这种理论听起来或许像马后炮,不过空间本身也是由螺旋所制造出来的必然结果。假使空间是以螺旋的型态存在,那时间当然也一样了。”
老人的连珠炮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我与操绪只能瞠目结舌、一脸呆滞地望着这位身穿漩涡花纹浴衣的老人。
尽管他刚才一口气吐出许多难懂的辞汇,但简而言之,就是在向我强调螺旋很了不起吧。
或许这位老爷爷是什么螺旋教的信徒也说不定。只要使用螺旋花纹的棉被与浴衣,就能提高中奖的机率、治疗癌症,或减轻重力影响之类的——老人可能真的很相信这个。搞不好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家人放逐在如此残破的小木屋内,说起来还真可怜。
但话说回来,为何我非得坐在这里充当老人的听众不可呢?
老人的话似乎还没结束。
“假使将时间视为从过去连接未来的一条直线,那要改变过去或未来发生的事就毫无机会了。例如要在连续性的(sequential)时空内修正某个现象,就必然无法解决悖论{译注:Paradox。这里指的是如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祖父的祖父悖论,势必会出现矛盾}的问题,不过——”
老人说到一半,突然伸出瘦弱的手臂,随后继续说道:
“假使时间与我们认识的时间轴不同,是以螺旋状的型态进行,那修正过去所发生的现象就变成可能了。”
原本正在播放乐曲的黑胶唱机突然被他用力推向一旁。
唱机发出如惨叫般的短促摩擦声后,唱针便飞了起来。老人则若无其事地再度回到床上。
房间内唯一改变的就只有背景音乐——波丽露尾声的豪华弦乐器演奏重新被切回开头的单调木管乐器,大概是因为刚才唱针滑动的缘故吧。
难道老人想以此譬喻时间的重新开始吗?假使是用卡式录音带或数位音源就没办法用这种暴力法了吧。
“这么一来第二轮的演奏就开始了——然而,这次演奏到底是单纯的过去重现,还是将如螺旋般重新开始的过去与未来融合在一起的结果呢?就像梅比乌斯环{译注:Mobius strip。将一条纸带扭转后两端连接起来所形成,长得很像无限大符号“∞”}的两面一样,双方依然保持密切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不会产生任何悖论。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受到未来的干涉才会存在于现在。如果回溯时空,我们也不会陷入死胡同,而是获得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说到这里,老人暂时喘口气,缓缓地吐出口中的烟。他这样子对身体应该不太好吧。
“——我的话就到此为止。”
老人以指尖扭转着从人中下方冒出的胡须并说道。
说实话,听到他这么表示,我真是松了口气。虽然惶惶不安的我一直到最后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对方似乎不在意我的感想。
“夏目智春,我同意你住进鸣樱邸。你可以依据自己的判断随意使用里面的东西。”
老人的语调突然一变,从清晰转为沙哑。
虽然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先鞠躬向对方道谢吧。尽管过程充满悬疑,至少我已经达到打招呼的目的了。刚才我还一直担心他会叫我出十万元购买漩涡图案的棉被,幸好没发生,真是可喜可贺。不过……
“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就得作出一个重大的抉择了。”
正当我道完谢转身离去时,老人又在我背后抛出这句既不像预言也不像威胁的话。我反射性地转过头,老人那张充满皱纹的脸露出淡淡一笑。
“——我希望你能做出对你来说最正确的决定。”
结果到了最后,我还是只能抱着疑惑与不安的心情离开这栋螺旋小屋。看来头昏眼花的症状还会持续一阵子吧。
*
当我从神秘的漩涡时空回到正常世界后,小屋外已经空无一人了。老人的孙女只负责带我来这里,达成目的后便迳自离去。
虽然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她,不过避免跟这家人扯上关系或许比较明智。总之跟房东打招呼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还是尽早回家吧。
‘还蛮有趣的。’
操绪吐出一口如羽毛般轻轻的气息,我则是用力耸耸肩膀。这件事当作闲聊时的笑点应该不错,至少樋口那家伙会喜欢。
当初在那位女性领路时我尚未察觉,没想到老人的小屋竟位于森林的如此深处。
刚才在往山上爬时我以为这里只有一条路,事实上途中还有许多分岔。现在就算我想往山下走,也找不出哪条才是正确的方向。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发现自己迷路了。
对于不习惯在山中旅行的人来说,四周的风景不管到哪里看起来都一样。茂盛的竹林与浓密的绿荫挡住我的视线,让我无法轻易发现刚才那漫长的石阶。
“操绪,你知道回程要怎么走吗?”
‘咦,我不知道呀。我还以为智春知道呢?’
操绪一脸惊愕地反问,我只能默默地抿着嘴。
就算再怎么宽阔,这里毕竟是某户人家的院子,只要朝固定的方向一直走,迟早会碰到围墙。有谁听说过在院子里发生山难的怪事吗?
“你能帮我在空中侦查一下吗?”
‘耶——’
操绪很不开心地嘟起嘴、高声抗议。她非常讨厌我利用她身为幽灵的特殊能力。只要我不把她当普通女孩子看待,她就会大动肝火;但如今我也是逼不得已。
“呃……拜托你嘛。”
“真是拿你没办法……等我一下哟。”
操绪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便让自己轻飘飘的身体往空中飞去。我则是脑袋空白地眺望着逐渐升高的她。
‘讨厌,不准你偷看!’
性骚扰——她怒气冲冲地斥责我,并以双手按住自己的短裙。操绪就像氦气球一样停留在我头顶数公尺的空中。由于她是缠身的幽灵,所以根本无法前往离我太远的地方。这种高度就是她的极限了。
“你看到什么了吗?”
‘嗯——什么也看不到,都被树挡住了……啊!’
“怎么了?”
‘我发现一栋很大的建筑物,就位于前面的五十公尺下方。’
“五十公尺……那不是在悬崖底下吗?”
前方果然被黄色的简陋竹栅挡住去路。
‘也不算是什么断崖峭壁啦。而且山坡还长满了竹子,应该可以想办法往下爬吧?’
“你说得倒轻松……”
我一边抱怨一边来到悬崖边。透过稀疏的竹林,果然可以看见底下的建筑物屋顶。那栋建筑物的面积不小,看起来跟神社的正殿差不多。
正如操绪所言,想要往下爬也不是毫无可能的。坡度大概就跟滑雪场的高难度路线差不多,况且还有很多可充当立足点的植物。
“我试试看好了……”
我攀越过那道栅栏,感觉自己就像个想偷挖竹笋的小偷。结果,柔软的腐植土触感立刻挤入鞋中,接触到我的脚底板。糟糕——正当我察觉不妙时,我的立足点已经开始滑动。本来还想伸手抓住附近的竹子,没想到枯萎的竹枝立刻从我手中折断。
“呜哇!”
我反射性地发出一声惨叫,幸好向下滑落的速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我就像故意表演特技般朝后翻了好几个跟斗,从悬崖边往下坠落。途中脸部好几次正面冲向树枝,让我差点就断了气。不知道在翻过几公尺后,我才因撞击建筑物的墙壁而停下。
‘……智春,你还活着吗?’
操绪悠哉地从半空中降落。我一边搓揉着伤痕累累的全身,一边抬起头,随后我的姿势便瞬间僵住。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日式传统仓库。
仓库的门扉大得吓人,长度几乎是我身高的两倍,然而此刻却大大地朝两边敞开。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通风,总之收纳在仓库中的物品透过门外的阳光,自昏暗的室内浮现于我们眼前。我不由地被那幅光景深深吸引。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某种机械的残骸,后来才知道不是。
棘轮、行星齿轮、发条、凸轮、重锤、均力圆锥轮{译注:棘轮,一种将摆动或往复运动转换为圆周运动的装置;行星齿轮,齿轮组的一种;凸轮,一种具不规则外形的机构,可用来驱动另一个零件;重锤,利用重力将物体质量转变为力量的装置;均力圆锥轮,表面覆盖螺旋状沟槽的圆锥滑轮,可调整机械中的弹簧力量}——各种极端精巧的机械装置组合成眼前的这个“它”。
‘……人偶?’
操绪小声地喃喃问着。那玩意儿的确很像人偶。身高约三、四公尺左右的巨大机关人偶,正靠在仓库的墙壁边。
人偶身上的材料包括木材与补强用的金属,再加上动物的皮革与肌腱,制作方式似乎颇为古老。
这看起来并不像单纯的装饰品,因为它身上依然保有曾实际活动过的痕迹。不过它现在应该已经不能动了吧。除了少了许多零件外,似乎也缺乏保养。
令人难以想象自己身处住宅区的苍郁深山、古老仓库、野鸟的鸣啭,再加上不断自空中飘落的樱花……
半毁的人偶就在这和煦春光中,隐蔽于仓库制造的阴影下,散发出一股超越时间的庄严气息,我与操绪都不禁因这种景象而看傻了眼。
就在这时候,我们背后的空气突然产生骚动。
操绪比我先出现反应。这位幽灵少女仿佛跳舞般在空中转了个圈,接着表情便冻结了。
“——谁?”
对方的说话声很悦耳,不过语调中依然带着畏惧与软弱的气息。
我就像个在店里偷东西被抓包的少年般缓缓转过身。
“啊。”
我不禁屏住呼吸。
对方同样睁大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可能是因为过度惊讶,所以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少女。眉清目秀的她肌肤雪白、五官端正,身穿白衣加绯红褶裙的巫女服装,胸口前还握着竹扫帚。
我的脑袋顿时一片混乱——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可能看走眼的,尤其对象是她。
眼前这位就是昨天凌晨想杀死我的疑似巫女。
此外她长得还跟嵩月奏一模一样。
“啊……”
首先发出声音的是那位巫女服少女。她先仔细打量我半晌,然后才低头惊觉自己的服装。
“啊啊啊!”
不知为何她突然以双臂捂着胸口,满脸通红甚至一路延伸至耳垂。身穿巫女服的家居模样被我撞见,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件很羞愧的事。我原本以为这种打扮是对方的喜好,看来我猜错了。少女低着头,不停轻轻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似乎显得不知所措。果然,那正是嵩月奏的说话声。
我的困惑比方才更加深了一层,简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这里不是我的房东家吗?难道那位漩涡老爷爷会使法术,让我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日梦。
可是当下站在我面前的,的确是那晚在鸣樱邸能一瞬间熔化玻璃的妖怪,同时也是我的同学嵩月奏。
操绪这时像是要保护我般介入我与对方之间。她那纤细的肩头因愤怒而耸起,就好像猫咪在威吓对手时的动作。不过少女却没有对操绪多加理会,只是依然垂着头。现场的气氛真是太尴尬了。
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少女大概一辈子也不愿意开口吧。为了要驱散笼罩在众人间的凝重沉默,我拼命思索着到底该说些什么好。
尽管我有好多事必须向对方说明,也有好多问题想询问对方。例如我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对方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她与想杀死我的妖怪是不是同一人,以及她到底是不是嵩日奏。再来就是关于操绪的事……她究竟能否看见操绪——
“呃,那个。”
疑惑一口气同时浮现,让我不知该从何问起。
少女突然抬起头面对我,我的脑袋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接着,我便在未经三思的情况下,将心中最先浮现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远方同时传来了树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