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水面绽放的花 2.笼外的小鸟

  拉比莎不晓得沙漠以外的世界。

  她从小就相信迦帛尔外面是沙漠,再过去是沙漠,再过去即使到了尽头处也还是沙漠……就算有土漠、岩漠的区别,但无处不是沙漠。

  第一个打破拉比莎这种对『世界』模糊印象的人,就是让她非常尊敬的哥哥哈迪克。

  「不是喔,拉比莎。沙漠并不是永无止尽的喔!」

  记得是在去帮妈妈跑腿的返家途中吧,将深太阳色头发理成短发的少年哈迪克抱着一麻袋碾磨过的小麦,一边走着,一边忽然有感而发地说了起来。

  「沙漠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难以置信的地方喔!像是长了很多树、连脚都没地方踩,或是放眼望去都是水,看到水就觉得厌烦的地方。」

  「真的吗,哥哥?」

  「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

  那时候,哥哥还是用男性自称「俺」。拉比莎因为凡事都爱学哥哥,甚至连这一点都开始模仿。于是哥哥从某个时期起,不得已改成中性自称「我」。但拉比莎本人不仅没有察觉哥哥这番苦心,最后反而受到异性玩伴的影响,习惯用男生的语气讲话。

  「你大略记着就好。以这座迦帛尔为中心的中央沙漠周围是外沙漠。再过去是全然不同的世界。北边是海,西边是山脉,东边是草原,南边是影子世界……据说从前吟游诗人就是这么传唱的。」

  「唱歌的人是不是亲眼看过呢?」

  「不,那些人似乎也是从他们的师父或其他人那边听来的。」

  「他们的师父是不是亲眼看过呢?」

  「那些歌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所以应该也是听前人讲的吧!」

  「明明就没看过,为什么会晓得呢?」

  看到妹妹瞪大眼睛注视着自己,哈迪克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终于抵达家门后,他放下沉重的麻袋并打开袋口,以小小的指头指着米白色的小麦表面。

  只见如沙丘般隆起的小麦粉表面,有好几颗褐色的麸皮探出头来。

  「听好,拉比莎,假设这些小麦是沙漠的话,拉比莎就是这颗麸皮。」

  「哥哥呢?」

  「俺就不用了……嗯,那就这个好了。」

  「妈妈跟爸爸呢?」

  「这个跟这个。然后啊……」

  「艾写(雪)呢?」

  「真是的。认真听啦,拉比莎。你这样根本让人讲不下去。」

  尽管鼓着腮帮子,哈迪克还是认真指着麸皮,赶紧继续说道:

  「麻袋外面还有广大的世界对吧?可是,有办法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最外侧的麸皮。所以这家伙告诉隔壁的麸皮『外面的世界长这样喔』。得知这件事的麸皮再转述给隔壁的麸皮知道……」

  小指头点过一颗颗麸皮,敲了敲位在中央附近的哈迪克和拉比莎麸皮。

  「……懂了吗?现在拉比莎就从俺这里听到外面世界的事了。」

  拉比莎一时呆住,盯着哥哥的脸看。

  她心想,真的耶!就算没亲眼看到也能够知道。可是,有件事她很在意。

  「哥哥,我们没办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吗?」

  「唔嗯……应该是没办法吧!光是中央沙漠就已经非常大了。」

  「可是,拉比莎想看!」

  年幼的拉比莎握着小小拳头,站稳双脚,天真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未知的世界借助现实的风景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如果长满了树,连脚都没地方踩,是不是像非常大的椰枣田呢?

  无边无际的水,那一定是大得要命的水井吧!

  海、山脉——拉比莎不晓得那是什么,因此也没办法想像。也正因为如此,要是能够亲眼看到的话该有多棒啊——

  「哥哥,将来有一天我们到外面的世界去好不好?」

  拉比莎兴奋地拉着哥哥的衣服,这么提议了好几次。

  既然要去,当然要跟哥哥、还有爸妈一起去。那时的拉比莎根本无法想像跟家人分开生活。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后来会只身离开迦帛尔,在以前从没听过的城镇定居。

  「拉比莎和哥哥、妈妈,还有爸爸!」

  在她心目中,扳起的四根小指头就是一切。只要全家四个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好怕的。

  不管到哪都能够永远欢笑、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而,世事难料。

  如今拉比莎和家人以外的人,一同置身在感觉曾是那么广阔遥远的中央沙漠外。

  黄褐色的地面逐渐偏红,感觉得到坡度正在缓缓地增加。

  「嗯……原来东方的地势比中央沙漠高了一点啊!」

  拉比莎一边谨慎地要里固避开零散的大石头,一边看着前方平缓隆起的地面,不禁这么感叹着。

  「是啊。所以山洪才会如此猛烈地冲过来吧。以方向来判断,流过山谷的水应该会贮存在曼纳地底下那一带。」

  「这么说,暂时不用担心曼纳的水井会干枯啰!」

  拉比莎听了杰泽特的话,忍不住想转头去看位于后方的曼纳,接着想起后面载着法提。她连忙转回正面,转而望着左手边绵延不绝的涸谷。

  两天前还化为那么壮观的河流,如今水已消去,恢复了原本干燥的模样。谷底散布着从上流冲过来的泥巴与木屑,连凉鞋之类的人工制品都有,其下的地面则是凌乱地刻着好几道水流。

  「哇啊……水流真的好大。将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冲过来了。」

  「喂,别看得太入迷!雨水冲刷后露出来的石头很多,小心脚边!」

  「我知道啦!」

  拉比莎略微嘟起了嘴巴,乖乖面向前方。

  三人的目的地是纳古鲁斯,他们先直接前往涸谷,然后再沿着涸谷往东南方前进。这是参考法提提供的「要去纳古鲁斯的话,沿涸谷走应该就会到」的资讯而采取的路线。法提的资讯若是正确的话,之后会跟别的涸谷汇合,然后再沿着新汇合的涸谷走,应该就会看到城镇了。

  「法提你还好吗?习惯里固的颠簸了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是有一点不舒服。」

  法提说话虽然小声却有力,拉比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法提说自己是第一次骑里固,不过幸好她很快就适应了独特的颠簸。有很多人第一次骑里固时晕了,导致后来变得不敢骑里固。因此拉比莎一直偷偷担心着,不过看来似乎是她多虑了。

  「太好了。有些人因为这种颠簸就讨厌里固,所以我本来还很担心。」

  「……我并不觉得特别喜欢或讨厌。」

  「这样啊。不过,你之后一定会喜欢的。里固既聪明又可爱。我偶尔会觉得它是不是真的听得懂人话呢!因为有时候跟它讲话它会回应,不是有句格言说『像里固一样听别人讲话』吗?啊,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别多话,先仔细听听对方怎么说……在东方也有这种说法吗?这是不是中央沙漠才有的格言?」

  「……」

  现场一阵沉默。

  (呃……呃?)

  奇妙的气氛弄得拉比莎浑身不自在,坐在鞍上的她挪了挪屁股的位置。

  法提跟里固相反,有时候就算跟她讲话也不应声。不对,并不是有时候,而是几乎都这样才对……

  她是不是不喜欢讲话啊?

  就算偶尔回应,也是惜字如金、冷漠无比,完全没有想要打开心扉的气氛。拉比莎觉得难得有缘,很想跟法提变要好,也想听她讲东方的事情,跟她打成一片、天南地北地聊,因此这样的情况让拉比莎很伤脑筋。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讨厌的事啊?)

  尽管偷偷在心里面左思右想,却完全不记得有那种事。

  「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走在斜前方的杰泽特突然面向这边,拉比莎听到杰泽特要跟法提讲话,内心「哦哦」地大喊了一声。

  (了不起,杰泽特!拜托你快努力打破隔阂吧!)

  杰泽特没发现拉比莎偷偷握拳声援,眯起夜色的眼睛,观察着法提头纱底下的表情。

  「你当初是要出嫁吧?还有人随行。可是,你居然没骑过里固……你们本来是打算一直走过去吗?」

  法提的身体稍微绷紧了。

  「是驴子。我是坐驴车。」

  「哦?我以为沙漠人民找驴拉的车都是用来载货的,意思是你就像货物一样给驴子载吗?」

  那双雪亮的蓝眼一眯,狠狠瞪着杰泽特。在前面瞪大眼睛的拉比莎绷着脸,也凝视着杰泽特。

  (笨蛋!你干嘛挑衅人家!)

  杰泽特发现拉比莎用唇语向他抗议,有点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再度面向前方。似乎以背影表示「随你吧」。

  (真是的!不是决定好要先跟法提打成一片再问话的吗!)

  拉比莎鼓起腮帮子瞪着杰泽特的背影,像是要再度确认般,试着回忆起那天临时集会后和杰泽特讨论时的情形。

  召开临时集会那天,晚餐后仍持续着关于法提的话题。

  由于杰泽特悄声地说了「关于这件事,等一下有话跟你说」,之后便和拉比莎约在镇上一角的石造遗迹后头碰面。

  他单刀直入地表示,并不相信法提自述的身世。

  「这是我的猜测,那家伙恐怕不是普通的新娘。」

  杰泽特对着惊讶的拉比莎,开始一一举出证据。

  「首先,那家伙应该早在睁开眼睛前就已经恢复意识了。可是,她却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偷听我们对话。」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知道那种事?」

  「看呼吸。睡着的人跟醒来的人呼吸方式完全不一样。」

  「这种事我也知道。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

  「你或其他人可能都被蒙混过去了,但我可是累积了扎实的用刀训练。要论观察呼吸的话,我有自信比别人精通好几倍。」

  这么说的确是没错——拉比莎同意杰泽特的说法。拉比莎在迦帛尔也受过用刀训练,她想起练习比赛时,老师再三叮咛「要观察对手的呼吸」。

  「还有视线。一问到深入的问题,眼神就变得异常尖锐,首先观察我方,换自己讲话时就移开目光。这是有事隐瞒而说谎的人会不自觉采取的态度。既想看清对方究竟察觉了多少,又不想要自己的谎言被看穿。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

  「原、原来是这样啊……?」

  「而且没有人追过来也很奇怪。她既然要嫁到别镇以促进两镇友好,应该是出生在相当显赫的名门才对。家仆为了救小姐,不是应该会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才对吗?要是傻傻地跑回去,难保不会真的人头落地。」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忽然想起某件事而沉默了下来。

  杰泽特当时在拉比莎跳进河里之后,马上就追过来了。他明明也不会游泳,却一点也没考虑到这点就……

  (不、不对不对,现在先讨论法提的事要紧。)

  拉比莎轻轻摇了摇头打断思考,重新在脑海里回想法提的长相。

  仿佛镶了蓝宝石的蓝色眼睛,配上波浪起伏的丰盈茶褐色秀发。

  光看外表的话,就算说她是某国身分高贵的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但是经杰泽特一说,她的确是有些许可疑之处。

  「可是……就算新娘那件事是骗人的,那又怎么样?她从河流漂过来是事实,而且她表示想去纳古鲁斯,那么我们就要帮她,跟她是不是谎造身世根本没关系吧?」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我在医疗所套话是为了确认那家伙是不是说谎,并没有其他意思。但……遗憾的是,我竟然成为护送人选。再加上你又要跟来。」

  杰泽特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在抵达纳古鲁斯之前都没发生任何事最好。问题在于万一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拉比莎,我啊,目前对那家伙的真实身分有两个推测。一个是逃亡奴隶。」

  「逃亡……奴隶!?」

  「对。听说在中央沙漠以外,那些迦帛尔管不到的地方,富豪养奴隶似乎是很普通的事。因为是跟人口贩子花钱买来的,所以并不犯法。反而是奴隶逃走会被问罪。」

  「怎么这样……」

  拉比莎难过地嘟哝着,同时又感觉到或许真的有这种事。不久前,他还以为奴隶只出现在童话世界的遥远存在,现在不一样了。

  「有钱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件见不得光的丑闻。万一被逃走的奴隶说出来就麻烦了。所以奴隶逃走时,几乎都会派追兵将奴隶带回,不然就是就地收拾掉。」

  杰泽特以淡然的口吻述说着骇人听闻的事,拉比莎脸色苍白地吞了吞口水。

  收拾掉……拉比莎当然懂这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么回事吧。

  「现在问题来了。万一法提是逃亡奴隶,在送她去纳古鲁斯的途中出现追兵,拉比莎,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咦?」

  杰泽特突然征求拉比莎的意见,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不过,她马上就拿定主意。不管合不合法,她实在无法认同买卖人类的行为。她单纯讨厌这种事。于是便握住双拳地回答了:

  「当然不会轻易把人交出去啰!我要帮助她逃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拉比莎眼里映着淡淡星光,高声主张着。杰泽特则是半眯着眼睛,近乎呻吟地嘀咕了一声。然后以唇语补了一句「所以我才不愿意」。

  「我先声明一下,既然奴隶逃亡是犯罪,想当然尔协助奴隶逃亡或许也同样被视为犯罪喔。就算如此,你还是要那么做吗?」

  「当然。我才不相信制定这种罪名的法律。」

  杰泽特知道拉比莎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为所动的个性。他抓了抓脖子后面,叹了口气之后,缓缓说出了另一个推测。

  「但是,那家伙也有可能是真的犯了罪,正在逃避追捕。」

  「咦?啊啊,对喔。现在讲的都是推测。」

  拉比莎说着说着,已经在脑海里把法提当成了逃亡奴隶,这时总算想起事情还不确定就是这样,因而松开握紧的拳头。

  「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办?放她走吗?」

  「这……如果是这样,我是觉得不可以帮助她逃走。」

  那么漂亮的人不可能是犯罪者——拉比莎克制住这份情感,经过思考后做出理性的回答。

  「不过,另外一个问题来了。万一追兵赶到,法提声称自己是逃亡奴隶,而追兵却主张法提是犯罪者,这时你要怎么做?」

  「咦~」

  拉比莎顿时哑口无言,拼命在脑子里反刍杰泽特的问题。

  「这……这个问题很难耶……!该相信哪边才好……?」

  「看,很伤脑筋吧?但是,要是追兵真的出现,十之八九会变成那种情况。」

  「嗯……到底哪边才是真的……」

  拉比莎抱住头,陷入了烦恼中。杰泽特则是看着她,静静地说了下去。

  「旅途中,你要把上述这些事放在脑子里。这么一来,自然会仔细注意法提的举动,事到临头时也比较容易做出结论。」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跟我讲这些事。你做事真周到,杰泽特。」

  「遗憾的是,我自己也觉得太机警了一点。」

  杰泽特苦笑着说道「差不多该回去了」便转过身,拉比莎反问他一个问题。

  「我说杰泽特。我在想,既然这样,直接去问法提真相如何不就好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杰泽特说了跟刚才同样的话,微转过身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不觉得要是问就肯讲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所欺瞒了吗?」

  「可是,她或许只是一开始在提防陌生人而已。等她再稍微解除心防,搞不好就会告诉我们了呀?对了,只要我们变要好的话……」

  拉比莎沉思片刻,找寻自己的解决之道,最后点了点头。

  「我觉得,果然还是等打破隔阂以后,从本人口中问出真相最好。再说,就算不是基于这个理由,我也想跟法提变要好。难得有缘能够结识外沙漠的人。」

  这样没问题吧?拉比莎笑着表示。杰泽特傻眼地看着她,只能无奈地点头。

  「知道了。反正也没有理由反对,就随便你吧。我啊……」

  只要你不会受到伤害就好了——虽然后半段留在杰泽特嘴里,并没有传进当事人拉比莎的耳中,不过总之两人的确这么谈过了。

  经过这次的商量,拉比莎拼了命地想要跟法提打成一片。也难怪拉比莎会对杰泽特冷漠的态度感到不满,希望他没事不要来捣蛋。

  (受不了。要是法提闹脾气闹得更凶了,看你要怎么赔我!)

  无论如何,得设法让法提对杰泽特也抱持亲近感才行。

  「跟你说喔,法提,别看杰泽特那样,他其实也有非常孩子气的一面。」

  拉比莎以单手捂嘴,整个人倒向后方,靠在法提耳边讲悄悄话。

  「像是偷吃烤全梅乌焦掉的部分、砌泥砖的时候总是找机会偷懒、用奇怪的歌呼唤风精灵跟小孩子一起恶作剧……」

  所以这次失礼的言行也请多包涵——拉比莎正想这么接下去,法提的身体却突然抖了一下。

  「用歌呼唤精灵?」

  被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近距离注视,让拉比莎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自从出发以来,这搞不好是她和法提第一次正眼对望吧。

  「唔……嗯。应该算歌吧,虽然没有歌词。他总是吹口哨、哼唱着擅自改编的奇怪舞曲,然后很不可思议地,风精灵就会聚集过来……」

  那首随兴编曲的乐谱只存在于杰泽特的脑子里,因此这项才艺其他人都无法模仿。似乎就连杰泽特也还没发现其他精灵喜好的曲子。

  「精灵喜好的歌……」

  法提垂下目光喃喃说完之后,又沉默了。

  「呃……你还好吧?总觉得你的脸色很差耶……」

  尴尬的对话弄得拉比莎开始担心起来,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发问时——

  「喂,山谷里面有人!」

  杰泽特突然指着前方大喊着。仔细一看,的确有人影在谷底走动。

  「正好。我去问一下事情。」

  他说完就轻轻踢了巴拉的肚子飞奔而去。妻子可可没接到留下来等候的命令,也追过去跟在丈夫后面。

  拉比莎悠哉地认为这种事交给杰泽特去处理就好,耳边却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还来不及转过头,法提纤细的手指已经开始粗暴地摇着她的肩膀。

  「喂,那个男的想做什么?」

  「你问我做什么……」

  拉比莎惊讶的眼中,映着法提比刚才更苍白的脸庞。

  法提绷紧着一张脸,凝视着杰泽特奔驰而去的背影。

  「那家伙想去跟那些人讲话对吧?」

  「这……与其说是讲话,我想他应该是要问纳古鲁斯的位置……」

  拉比莎再度望着杰泽特的背影,眼神之中带着困惑。

  只见已经抵达人影处的杰泽特下了里固,开始比手画脚地和对方交谈。他不时以手示意或是面向这边,由此可见……

  (他是在说明我们是从中央沙漠来的吧。)

  拉比莎没多想就这么判断,但是法提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那双细瘦柔韧的手从后方伸过来,都还不及阻止,她就突然用力扯住了拉比莎手里的缰绳。

  「法提!?」

  「咕啊啊!」

  突然被人粗暴地操纵,马护发出了愤怒的叫声,暴躁地左右甩着脖子。

  「对不起,马护!对不起,你先停下来!库库也是!」

  拉比莎连忙搔着马护脖子旁边讨好它,同时要两头里固停下脚步。

  直到两头里固完全镇静下来之后,拉比莎又急忙转向法提。

  「法提,你怎么这样!换作是不够老练的里固,老早就被甩下来了!」

  「我想停下来嘛!」

  法提应该也没想到里固这么纤细,她似乎也知道这次是自己做错事,口气透露出些许怯意。

  「既然这样,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事!」

  「我知道了……」

  听到法提细如蚊声的音量,拉比莎姑且也消气了。紧接着,她便看到那双蓝眼睛再度发出锐利的光芒而吓了一跳。原来是杰泽特回来了。

  「和我预想的大致没错。涸谷似乎的确在前方分岔为二。这里离那边虽然很近,但从那边到纳古鲁斯好像需要一天的时间。」

  杰泽特应该也看到了刚刚的插曲。尽管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着,眼神却观察似的看着法提。法提紧则是咬着嘴唇,别开了视线。

  「要赶路了。途中似乎有座小小的旅镇。我希望能在今天之内抵达。」

  杰泽特挑衅般地催促着,要里固掉头。

  「对了,杰泽特,那些人为什么会在谷底?是旅行者吗?」

  「不是。他们看来似乎是在找东西。」

  夜色的眼眸望着拉比莎的后方。

  「说是因为前阵子的豪雨,被河水冲走……」

  法提意识到自己肩膀的颤抖,硬是压抑了下来。

  (那家伙在怀疑我……那只是在吓唬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尽管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但随着人影愈来愈接近,她也更加坐立难安了。

  (看了也认不出来吧?我不认识那些男人。他们全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冷静想想,应该可以确定就是这样没错。但是,法提就是没办法排除掉脑海里的另一个可能性。

  这些男人虽然是生面孔……但是,万一他们是接受委托来追她的呢?

  就算自己不认识对方,但对方如果知道她的长相呢?

  跟人影的距离,已经缩短到能够以肉眼确认彼此的长相了。

  只见男子们仰起脸,注视着举手打招呼的杰泽特及同行者。

  「唔……」

  法提立刻拉低头纱遮住眼睛,别过脸去忍受着他们的目光。

  她的心跳和呼吸声,与穿透布料减弱的阳光一同闷在头纱里。

  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法提对维持这个姿势开始感到疲倦,心想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应该可以了吧!于是缓缓伸直脖子,将不透气的头纱从眼前拨开。

  接着,她一脸错愕地僵住了。

  (糟了……)

  仿佛突然被泼了一身冷水似的,全身逐渐发冷。

  只见谷底多了两个新的人影。不妙的是,这次是法提有印象的人。

  而且她在掀起头纱的那一瞬间,还不小心跟其中一个人对上眼了。

  法提才刚见到两人一齐仰望她,便拔高音调对拉比莎轻喊着:

  「快逃!」

  「咦?」

  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拉比莎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她转过头,从余光中捕捉到两名男子结伴跳上了里固。只见他们直接从谷底朝着这边冲上来。

  「怎么回事?奇怪,那些人往这里过来了耶……」

  等保持一小段距离走在前头的杰泽特查觉后方有异状时,男子们已经从腰间的刀鞘拔出白刃了。

  「拉比莎!」

  杰泽特大叫一声,以平常不可能有的粗暴驾驭方式,要里固面向背后。

  拉比莎看到从后方逼近的男子们突然拔刀吓了一跳,直觉反应就是要马护紧急起步。剧烈的颠簸让法提尖叫,手从鞍鞯的扶柄滑掉,紧紧抓住拉比莎的背。本来要进行下一个指示的拉比莎突然无法自由活动上半身。

  (糟了!)

  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停下来的模糊指示弄得马护无所适从,因为不慎踩空而瞬间停下脚步。这个破绽赋予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其中一名男子从背后绕到旁边。

  「瞄准里固。」

  听到背后的男子这么指示,拉比莎使劲地要马护转头面向旁边的男子。嗡一声划过空中飞来的尖角擦过脸颊令男子大吃一惊,他暂时采取退避姿势,不过随即又重整态势。

  「可恶!」

  男子悻悻然地咂了下舌,抡出的白晃晃刀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骑士拉比莎。

  (呜啊,看不见——)

  被反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的拉比莎不管三七二十一,作势要马护冲撞过去。

  「往前跑!」

  杰泽特挥左手指向自己的后方。拉比莎的脚跟迅雷不及掩耳地踢了马护的腹部,载着两人的里固加速脱离了现场。

  之后就是如疾风般冲进场子的杰泽特一个人的天下。他用刀背往上弹开男子伸向法提背后的手,刀尖埋进男子因而失去防备的喉咙。

  跟被里固的角撞得整个人摔到地面的伙伴一样,男子当场毙命。

  (……可恶,情急之下没办法手下留情……!)

  杰泽特吐着大气,在鞍上把刀一挥甩掉血以后,立刻去追拉比莎她们。

  「快跑!在我说好以前不许回头!」

  四头里固在杰泽特的催赶下加速,专注地持续疾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头上的太阳眼看着即将进入一天中最耀眼的时间带。

  「——那么。就趁这个机会问清楚好了。」

  林立的盾状岩石互相依偎,提供了暂时避开灼热太阳的躲藏处。在这片岩地一角,杰泽特以严厉的语气对低着头的法提这么说道。拉比莎从佯装不知情的冷冷目光中感受到宁静的愤怒,尽管不是当事人却在旁边缩起了脖子。

  (杰泽特真的有点生气了……好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照你的说法,应该没有人追你才对。实在料想不到会碰到这种危险耶?」

  现在不适合插嘴说「明明早在你预料之中」的玩笑话。只见法提垂下眼,抱着大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发一语。

  「他们可是想杀掉这家伙喔!」

  拉比莎发现杰泽特在低语中提到自己,转动眼睛看着杰泽特。

  「那些人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为了得到你、让你跑不掉,那些家伙锁定了里固,甚至还想对拉比莎下手!」

  加重语气的句尾响彻周围,沿着岩壁运往上空。

  (啊……是因为我差点被杀的关系……?)

  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胸口忽然有种好像很难为情、又有点窝心的感觉。

  (少、少蠢了。这种时候我在想什么啊!同伴遇到危险,会生气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明明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拉比莎心神不宁地在心里叱喝自己时,法提似乎也有些想法。

  「是啊……我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因为我的关系害你们遇到危险。」

  法提抬起因忧愁而沾湿的长睫毛,大大的蓝眼睛注视着杰泽特。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这样。」

  语音颤抖,目光再度转开。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拼命地继续说下去。

  「那些人……对,他们的目标的确是我。我记得他们。印象中,那是叔叔派来的随行人员。叔叔直到最后都反对我出嫁……」

  法提说到这里便打住,现场鸦雀无声。

  「呃……也、也就是说……你叔叔他……」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沉默,拉比莎战战兢兢地发出了嘟哝。

  「可是,怎么会……再怎么说,要手下拔刀未免也太过火了。」

  「这就难说了。因为叔叔一直想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我不知道叔叔是打算绑架我再由他女儿顶替,还是打算杀了我……不瞒你们说,我之所以掉到河里,也是因为有人推我的关系。虽然我一直不愿意相信……」

  法提面向杰泽特,但是目光却茫然地望着别处,继续说着:

  「你会如此生气也是当然的。你想必会说,既然有这种危险性,为什么不事先讲。可是我根本讲不了,因为我当初也不晓得啊!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有这种危险,我就不能再依赖你们了。」

  法提把嘴埋进紧握在胸前的拳头里,仿佛即将发表重大宣言、又仿佛承受了某种煎熬般地沉默了一下,细瘦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这家伙……)

  那模样让杰泽特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还来不及开口,法提就仿佛下定决心般迅速抬起头来。眼眶湿润,渗进了长长睫毛的根部。

  「请你们折回去吧。我要一个人前往纳古鲁斯。」

  「怎么可以——太乱来了!」

  拉比莎惊讶地大叫,法提则是瞥了她一眼。

  「是啊,或许是很乱来,但是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许又会遭到波及。」

  「可是,万一你在落单时被盯上的话,绝对逃不掉的!」

  「应该是吧。我既不会操纵里固,也不会拿刀战斗。不过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命运。总之,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就算这样,我们怎么能丢下你回去呢!」

  拉比莎用力拍打地面,身体往前倾愤怒地说着。

  「别小看人!我们是接受镇上的人所托,要把你平安送到纳古鲁斯。既然知道有危险,只要找出应对方法就好。总之,我们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沙漠不管的!」

  「拉比莎……」

  让人联想到深邃泉水的眼睛,扑簌滚下了豆大的泪珠。

  「谢谢你,可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之前我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其实我非常不安。不仅要嫁给不熟识的人,婚姻也不全然受到祝福……」

  沿着光滑脸颊滴落的眼泪吓了拉比莎一跳,她才慌慌张张地搂住法提的肩膀,法提就主动伸手抱紧她。拉比莎更紧张了,她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法提的背,还用袖子替她擦掉眼泪。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我记得她好像说她十八岁。跟我差不多年纪,却得为了家族而出嫁,而且还被亲戚追杀……)

  以拉比莎的境遇,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因此她益发同情对方了。

  「别哭了,我绝对会把你平安带到纳古鲁斯去的!」

  法提紧紧抱住拉比莎的背,把脸埋在拉比莎肩膀里不时哽咽着。她的体温直接传进胸膛,拉比莎总觉得突然多了一份亲近感。

  (这是不是表示,她稍微向我们打开心房了呢……)

  拉比莎一边慢慢地抚摸法提的背,一面怀抱着淡淡的期待。

  之前保持沉默,持观望态度的杰泽特这时动了一下。

  「拉比莎,你过来一下。」

  杰泽特一说完,立刻走到岩地外面去,拉比莎连阻拦他的时间都没有。坐在出入口附近的里固稍微抬起脖子,目送他的背影。

  「什么嘛,有话在这边说不就好了。」

  眼看法提好不容易主动打开心房自己却要走开,拉比莎觉得很可惜,因此不服气地嘀咕着。法提听了一脸不安地抬起头来。

  「他一定是……不信任我吧。」

  「法提,没这回事。」

  「不,绝对是这样没错。他好像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眼神总是像在瞪我一样……没办法,我的确做了跟说谎没两样的行为。」

  「不是的,法提,你千万不要责备自己。杰泽特只是有点烦躁而已。虽然是迫于无奈,但是他不小心杀了追兵……」

  拉比莎想起每杀人一次就在他心里累积的黑暗,忍不住欲言又止。

  (要是说了这件事,法提一定又会感到自责吧!)

  「……他或许并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没这回事——应该啦!杰泽特现在只是有点……呃,对不起,你等我一下!」

  拉比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法提勾起嘴角目送她的背影。

  (收回之前的话,果然还是男的比较麻烦!不过只要把这位小姐拉拢过来,一切就操之在我了,因为那家伙好像很宠这个女孩……)

  能够为别人气成那样可真是伟大。她本来在那个男人身上感觉到跟自己类似的味道,还一直提防他。看来他终究和拉比莎一样,是在不知人间险恶的世界,不知挨饿受冻为何物地活过来的人吧!

  (拜此所赐,还可以顺利前往纳古鲁斯,或许反而该庆幸追兵出现呢!只要抵达纳古鲁斯,再来就……)

  是因为一口气说出来的关系吗?脑袋里朦胧地弥漫着一股倦怠。而自己冷静且悲观的声音便趁着空档,选在这个时候响起。

  ——真的见得到吗?

  之前只要不顾一切、一心一意的考虑如何抵达纳古鲁斯就好。但是,就在那个计划感觉不再是梦的此刻,另一股不安忽然涌上心头。

  他真的在那里吗?

  就算他在、就算见到了面,自己又该如何对他解释呢?

  (……我真笨。事到如今才在思考这种事。)

  之前明明多的是时间可以思考——

  拉比莎踏出岩地阴影进入向阳处,向待在直射日光下等候的杰泽特走去。

  那里离法提所在的岩地出入口有段距离,不用担心对话会被偷听。

  「杰泽特,我懂你的心情,但是法提也不是故意害我们遇到危险——」

  「我说你啊,再好心也要有个分寸。还是说你只是个笨蛋?」

  杰泽特依然双手环胸,声调刚硬地打断拉比莎的话。

  「还记得出发前我讲过的话吧?那家伙曾经看着我们的眼睛说话吗?别被廉价的眼泪给骗了,全都是编出来的。如果她不知道有追兵的话,那么我跟陌生男人讲话时,她为什么要那样害里固失控?」

  「这……」

  被杰泽特点出这点,拉比莎不自觉沉默了。那时法提的行动的确很不自然。

  她害怕杰泽特是不是对那些男子说了什么,要里固停下来。

  (法提或许确实早就知道有危险的追兵在后。)

  果真如此的话,就表示法提当初是在明知或许会有危险的情况下,要他们送她去纳古鲁斯。就像杰泽特所气愤的那样,法提是眼睁睁要护送她的两人陷入危险。

  尽管如此——拉比莎心想——杰泽特因为自己还有些本事的关系,或许没有发觉,但是……

  (法提很清楚自己没有力量。凭她一个人是到不了纳古鲁斯的。但是说出实情,或许就没有人愿意送她了,她应该是害怕这点吧。)

  以正常来说,不可能会有人率先揽下危险的工作。

  况且当着生气的人的面,要承认自己明知道却刻意隐瞒应该很难吧。

  (明知道……)

  拉比莎脑袋里忽然灵光乍现,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先开口了:

  「听我说,杰泽特。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其实法提之前在塔拉斯伐尔,被某个小女孩偷了手拿镜。」

  「手拿镜?是那家伙被救上岸的那天吗?」

  「嗯。我本来也不晓得,是昨天那个小女孩问我法提有没有说什么,我反问她问这个要做什么,不晓得这件事的。那孩子哭着坦白了。她说她明明知道那面镜子是法提的东西,明知道这样做不对,却还是装作不知情地偷了镜子。而且在还回去的时候,还是坚持自己不知情,连句道歉也没有说。」

  「有这种事……哎,不就是年纪小不懂事吗?」

  「嗯。可是那孩子的确是做错事,所以我建议她直接跟法提道歉。其实我当初有点不安,担心万一法提很生气,不肯接受那孩子的道歉该怎么办……不过,后来证明是我白担心了。」

  拉比莎缓和表情,仿佛被照得睁不开眼睛般,眯眼望着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杰泽特。

  「法提不但原谅了她,还把照理说很宝贝的手拿镜割爱送她。那孩子应该不会再偷别人的东西了吧。而且每当看到那面手拿镜,一定会想起那个曾经宽恕过自己的美丽女人。」

  「哼,光听这段叙述的确是桩美谈。但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叙述者是拉比莎、登场人物是法提,杰泽特自然怎么样也听不进去。他半条件反射地泼了拉比莎冷水。

  「不过就是手拿镜吧。她愿意割爱或许是很好心没错,但你是不是将它夸大其辞解释过头了?那种东西只要到稍微大一点的城镇去,要多少有多少。」

  「你在说什么啊,杰泽特,你不知道吗?出嫁时的手拿镜可是很特别的。」

  拉比莎手插腰,一脸得意地挺胸说道。

  「在出嫁前的满月夜晚,要用手拿镜照过月亮和自己的脸以后再小心收好。如此一来,结婚之后镜子就会得到魔力,有个万一时会映出丈夫的不贞。」

  「妈啊~真的假的?每个结婚的女人都会干这种事吗!?真可怕。」

  「虽然不是全部,但好像有不少人这么做。而且结婚礼俗好像在东方也一样,那边搞不好也流传着同样的传说呢!法提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做过吧?如果不是自愿结婚的话就更有可能了。」

  「啊啊~捉奸在床以作为离婚的理由……没想到你会思考这么肮脏的事。」

  「这世间可是比你以为的还要艰苦喔,杰泽特。」

  就这家伙最没资格跟我谈论世间——杰泽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看着拉比莎。不过,如果是这样就更加令人无法信服了……

  (若真是那么特别的东西,一般会送给偶然路过的城镇小孩吗?)

  这件事对杰泽特来说,只是让『法提新娘说』更加不可信而已。

  拉比莎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耸了耸肩接着说道:

  「不过,会把那么特别的东西拿来送人,确实是完美到不太像真的。所以我在想,法提会不会是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

  杰泽特听到这里,总算理解拉比莎想要表达什么了。

  「所以呢?你是想说,法提『明知道却隐瞒』有关于追兵的事,但她本身对这件事或许是有罪恶感的,是吗?」

  「你脑筋转得真快,替我省了不少工夫。没错。这样的推测也还算合理吧?」

  所以你是要我别责怪那家伙吗——在杰泽特这么说之前,拉比莎先声夺人。

  「所以拜托你不要再责怪法提了,杰泽特。」

  被那双率直明亮的眼眸盯着抢白,杰泽特一时哑口无言。

  (你想太多了,那家伙才不是那种人。总觉得她跟我的味道很像。很危险。)

  尽管脑中发出这样的警告,自己却莫可奈何。

  要抛下法提回去其实很简单。就算拉比莎不愿意,一旦自己认真起来,随便都有办法对付这个小丫头。只要让她昏过去,把她当成行李载回去就行了。

  但是那种行为等于无视、践踏拉比莎的心情——连同拉比莎对自己的信赖。

  「我不会要你勉强信任法提……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吗?」

  听到拉比莎这么说,杰泽特抓了一下头巾。

  「……好啦。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就配合你一下。这样你满意了吧?」

  「嗯,谢谢你。」

  看着拉比莎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朝岩地跑去的背影,杰泽特深深地叹了口很长的气。

  (我的任务就是那家伙相信什么就怀疑什么……就这么决定了!)

  他决定,首先就从怀疑拉比莎此刻的笑容是否没有半点心机开始。

  *  *  *

  花费漫长岁月在大地上刻下自己,不仅供水行,有时也供人行走的涸谷。

  在谷畔,经常有指望地下水脉的人形成的聚落。

  与其防范不知何时降临的豪雨威胁,不如享用滋润每日生活的地下水恩惠吧。抱持这种想法的人意外地多,这样的聚落一日一形成,往往会日益庞大。建筑物有时甚至还盖到极接近涸谷边缘的地方,丝毫不把危机管理当一回事。

  住在这种建筑物里虽然每逢豪雨就会面临住处崩坍的危险,但由于这样的问题几十年也不见得会发生一次,因此一旦过去,很快就会为人所遗忘。

  其中也有一些屋主在建筑物下方砌石头当堤防防范洪水,不过那仅限于部分有钱人。几乎所有住在谷畔的人都是不断重复着「被水冲蚀就涂泥巴补强」的作业,勉强防止住处崩塌。

  麻烦的是,少年住的那间宅第是用石头盖堤防的有钱人家。

  (怎么不干脆坍掉算了,真是的!)

  少年连连无声地赤脚走过昏暗的走廊。他时而贴住墙壁,时而躲到柱子后面躲避人影,在那间大宅第里寻找出口。

  (要是这阵子的豪雨在哪开了洞就好了!)

  少年一面厌恶地咂舌,一面在脑海里摊开宅第地图,确认自己目前的位置。

  遗憾的是那张地图到处都是虫咬的洞,少年能够确实掌握的地点可说是寥寥无几。虽然住在大宅第里面,但是他获准活动的范围却极其狭隘。

  他现在走的是经过各房间背面的狭小走道,是便于仆人能够在宅第内四处走动而不被客人看见的通道。里头几乎没有窗户,只能仰赖正面房间透出来的光作为照明。

  (动作再不快点会被发现的!)

  少年焦急起来,一拐一拐地沿着不熟悉的通道前进。

  他下定决心要逃出去是最近的事。以往这栋宅第对少年来说,绝不是个教人待不下去的地方。只要听主人的话唱歌,主人就会温柔地对待自己。有时客人也会给他奖励,帮他订做跟声音相称的美丽衣服,待遇好得像梦一样。当然,从来没有一个夜晚是饿着肚子哭泣的。梦到小时候而哭着起床的早晨倒是常有的事……

  本来以为,今后也能在脱离现实的日常中过着飘飘然的生活。

  然而几天前听到主人们那段对话之后,他的人生为之一变了。

  『那孩子也差不多要进入青春期了吧?』

  那是一如往常唱完歌,受命回自己房间后的事。他发现忘了拿赐给自己当作奖励的美丽薄纱,于是又折回主人们的房间。

  他在敲门前听到了这句话:心想是在说我吗?因此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着。

  『那孩子是指我的小鸟儿吗?』

  听到夫人这么说,少年确定主人果然是在说自己。

  『没错。你听了今天的歌没有感觉到什么吗?那孩子就要成长了。声音不是稍微变沙哑了吗?』

  『哎呀~讨厌。意思是说,我的小鸟儿就要变成粗野的男人了吗?』

  『没办法。我早就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的。』

  『那么,到时候就再也听不到那孩子唱歌了吗?亏我这么爱少年柔弱纤细的嗓音。还有那特殊的力量……』

  『恐怕也会消失吧。这点我也希望能设法解决。』

  少年听了大受冲击,忍不住伸手摸自己的喉咙。

  原来是这样吗——

  这阵子总觉得声音偶尔会沙哑,唱歌有点辛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原来自己就要变成大人了。

  『不会唱歌的小鸟养着也没意义!就不能想点办法吗?』

  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好了,你等一下。要办法也不是没有吧。』

  主人这么安抚夫人,稍微压低了音量。

  『是因为变成大人,才会失去美妙的嗓音。既然这样,阻止他变化就好了。』

  『你说阻止?有那种方法吗?』

  『当然有。为了让那孩子不要变成男人,维持永远的少年——』

  少年听了主人叙述的方法,倒吞一口气。

  他慢慢地倒退,朝自己房间头也不回地冲过黑暗的走廊。

  主人的话太过残酷、教人难以置信,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绝对不是他听错了。因为他的耳朵确实听到了主人的企图。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以那样。居然想要擅自切掉别人身体的一部分,好让他永远停止成长……怎么能允许那种事发生!

  但在这座宅第里面,那种事恐怕是属于允许发生的那一类。

  因为主人夫妇是这座宅第的支配者。他们就等同于神——

  少年打定主意。只能逃走了。

  听到那些话的隔天,下了一场无可比拟的大雨。外头似乎发生了洪水,因此主人夫妇忙得不可开交,目前还没有叫自己过去的迹象。但应该也是迟早的事。

  非逃不可。所以他才会在陌生的宅第通道中徘徊着。

  (虽然从正面的房间出去比较快,不过问题就在于房门钥匙……)

  凡是当天没有预定使用的房间,房门一律上锁。因此就算发现门也打不开,他到目前为止已经碰过好几次壁了。

  就在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少年眼前出现了一道货真价实的光。

  只见身旁的门微微打开,从细长的缝隙间流泄出室内的灯光。

  事后仔细想想,门开着,就表示有人正在使用,也就是有人在里面。没做任何准备就冲进去是很危险的。

  但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门开着——!脑海产生这样就能出去外面的错觉,急于抓住一线希望,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冲进那个房间里面了。

  幸好进去以后第一个房间没有人,这让他更大意了。

  那是他没有看过的房间。涂灰泥的白墙上挂满了缠着织着精细花草图案的流苏挂毯,地板则是铺着触感舒适的细致地毯。中央放着各种形状的靠枕,角落摆着茶器组,用来清洗手脚的雅致玫瑰小瓶子映着灯火,看起来闪耀辉煌。

  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墙壁分别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从左手侧那边传来类似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是什么呢……)

  因为从昏暗通道进入明亮房间的关系,他整个人松懈不少。

  也许还包括先前一路上都没被人发现而产生的奇妙自负吧。

  原因应该很多。总之,麻烦的是他一时大意偷窥了那个房间——

  然后,就这么不小心看到了。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穿着紫色礼服的大个子夫人的背。

  在微蹲着的夫人脚边,有一样像是布、揉成皱巴巴一团的东西。那是白底红斑点,花样非常抢眼的奇妙的布。

  随后,一股既像生锈、又带点腥臭的味道掠过少年小巧的鼻尖。

  他鼻子一抽,不小心发出些微声响,在他冒出糟了的念头时已经太迟了。

  「雅诺朱,拜托快点,不然血要——」

  夫人一边叫着总管的名字一边转过头,刚好和少年四目相对。

  只见身材丰满的夫人手上,拿着一柄沾血的锋利匕首。

  在她脚边,是双眼无神对着天花板、倒在地上嘴角涌出红沫的主人——

  「噫——」

  少年发出了仿佛胃痉挛一般的声音,立刻反射性地转身往后逃。

  「雅诺朱!雅诺朱!」

  夫人呼唤总管的声音在后方回荡着。

  少年不确定自己是穿过哪些地方、怎么找到路逃出来的。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进矗立在涸谷畔的城镇昏暗的巷弄里面,抱着头浑身颤抖。他整个人六神无主,就连小石头扎着赤裸脚底也不觉得疼痛。

  他根本不愿去思考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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