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makeinu.weclub.info)
嚓喀嚓喀,排成队列的里固钩爪刻画着独特的节奏。
配合节奏走在前方的里固背上行李忽然摇晃的那一瞬间,怀念的景象映入拉比莎的眼里。
「啊~」
她小心避免缰绳绷紧,稍稍脱离队列拼命伸长脖子,睁圆太阳色的眼眸定睛了望前方。
缓缓隆起的浅褐色大地彼端,微微可以看得见闪耀着金光的细尖塔。然而因为队列正好走到下坡处,于是变高的前方地面再度遮住了尖塔的轮廓。迦帛尔东方这一片土地,地势起伏剧烈。
(看不见了……不过,那是迦帛尔议会场的尖塔没错。)
这就表示,迦帛尔近了。那是久违的故乡。
就在拉比莎欣喜雀跃时,脑袋瓜突然被人从后面戳了一下,拉比莎微微往前倾以后慌忙转头。不必确认也知道凶手是谁。果不其然,在她背后,骑着里固的杰泽特正以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往下看着她。
「你看你,东张西望会摔跤喔。要知道这一带的地面凹凸不平。」
「戳人比较危险吧—真是的,我不是东张西望,我是看到迦帛尔的尖塔了!」
尽管拉比莎鼓着腮帮子,还是指着前方辽阔大地与天空的连接处,说:
「越过那座山丘就是迦帛尔了吧?我是在想我们终于来到这里了。」
「越过山丘以后还有一小段路就是了。很快就会看到巨大的白色大叔像喔!」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那种东西……好怀念喔。不知道脸是不是还是一样恐怖?」
「石像的脸要是变了才恐怖好不好!」
「这么说也对。」拉比莎隔着头巾搔了搔头。两人的对话引来前后一阵轻笑。走在前面的大婶稍微转过头来帮腔:
「不过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小时候也觉得那尊巨像的脸很恐怖。」
「对吧?谁教迦帛尔的大人都说,小孩子要是调皮捣蛋,那尊巨像就会在半夜过来吃掉小孩,害我不知道作过多少次恶梦。」
「也就是说,你干过的坏事多到会作那种梦罗,哦——」
「才才、才不是!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看杰泽特立刻插嘴取笑人,拉比莎往上瞪着他,并开始反击。
「你才是,我都听你母亲说了!杰泽特你以前为了掩饰尿床,都会偷偷把自己的衣服跟睡在旁边的哥哥的衣服——」
杰泽特原本游刀有余的表情顿时绷紧。
「你——!别再说下去了!可恶,妈妈怎么偏偏抖出这档事……」
「我听到的事可多了!你讨厌吃白肾豆,每次看到都偷偷——」
「呜啊!好啦好啦,是我错了啦!」
杰泽特没出息的惨叫,惹得整支队伍纷纷窃笑起来。这一行人从塔拉斯伐尔前往迦帛尔,大家都以温暖的目光关注其中最年少的二人组。
「你们两个真的很要好呢,可是接下来却要分开将近一个月,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大婶再度转头,语带调侃地问两人。拉比莎与杰泽特不自觉面面相觑后,同时说出不同的回答:
「才、才一个月不算什么啦,而且刚刚这是吵架!」
「这个嘛,将近一个月看不到这家伙的奇行或许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喂,杰泽特,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奇行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就是奇异的行径。」
「我不是问你那个!」
看两人又开始斗嘴,大婶笑咪咪地望着两人,一边喃喃自语:「我年轻的时候也……」一边扶着脸颊转回前方。
这一行人以位于中央沙漠近中心的圣地迦帛尔为目的地,从中央沙漠东端的塔拉斯伐尔出发是在五天前的清晨。这趟行程如果是骑体力好、脚程最快的里固,两天就能完成,不过换作以人类的双腿近乎全程徒步的话,果然相当耗时。
队伍成员几乎都是迦帛尔出身的中年人。他们是从迦帛尔派遣到塔拉斯伐尔传授纺织及建筑技术的工匠,如今结束任期返回家乡。因为几乎都不会骑里固或不习惯旅行,行程自然不免放慢。
满载行李的里固以绳子拴成长长一列,一旁,人类也同样排成一列步行。拉比莎在队伍中央持着缰绳,负责修正行进方向,以免后半的里固蛇行。
这支整齐的队伍最前头、最末尾以及左右两边,共安排了四名前沙岚旅团成员担任护卫。只有这四个人全程骑着里固,以便敏捷地应对所有状况,他们不时嘀咕屁股很痛。杰泽特当然也是其中一员。就算他看起来像是顾着逗拉比莎玩,但夜色的眼眸可是毫不松懈地警戒周围。
那双眼睛抢在步行于地面的拉比莎之前发现了色彩缤纷的景色。
「喔,是迦帛尔。」
「你有听我说话吗?杰泽……咦?」
听了他的喃喃自语,拉比莎也赶紧面向前方。不久,越过最后的山丘后,壮丽的迦帛尔出现在她眼前。
「啊啊,是迦帛尔……!」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安心与怀念的欢呼。干燥不毛的沙漠光景丕然一变,拥有带来水源的圣树辛姆辛姆而繁荣的迦帛尔呈现绿意盎然的乐园景象。
家家户户反射着强烈日光的白墙衬托着蓝天,门、窗框及圆屋顶随心所欲地漆成蓝、红、绿等各种色彩,议会堂高入云霄的金色尖塔,以及环抱住这一切,东西狭长的沙色坚固城墙。
郊外依然聚集了成群自卫团的帐篷,周围零星可见冲着辛姆辛姆的水源生长的灌木。外观跟拉比莎离开时相比可说完全没变,仿佛穿越时间回到了过去。
「什么嘛,我还以为后来不知道变成怎样了,原来完全没变嘛!哥哥和艾雪不知道好不好?还有园长……啊哈哈,那尊石像的脸果然还是一样恐怖!」
怀念之情涌上心头,拉比莎忽然兴奋得发出雀跃的叫声:
「你看,杰泽特!尖塔后面稍微矮一点的那座塔,你猜那是什么?现在看起来虽然平凡无奇,不过呢,那其实是灯塔,一到晚上就会点火,衬着漆黑的墙壁镂空雕花,非常漂亮喔!那下面是迦帛尔第一大市场,靠近入口处卖的果汁水真是好喝极了。难得有机会,我来带路,我们一起去喝吧。我请客!」
「你还真悠哉啊!你不是回来玩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有什么关系,毕竟是久违的故乡……而且杰泽特你也不曾好好逛过迦帛尔吧?」
拉比莎满心期待在迦帛尔的市场玩个够,眼神闪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凝望着鞍上的杰泽特。她欣喜的表情让杰泽特差点点头说好,不过他慌忙摇头。
「我是很想请你带路啦,不过护卫组送你们抵达以后,预定直接前往贝姆,所以没空在迦帛尔歇息。抱歉啦!」
「咦,是吗?你们去贝姆做什么?」
杰泽特正要开口回答睁圆眼睛的拉比莎,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
只见队伍另一侧,在杰泽特略前方要里固前进的护卫要员微微扭头看着这边。他大概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我知道,我不会多嘴。)
杰泽特以眼神回答同伴有话想说的视线,重新开口说:
「我们要去贝姆采购彩线。听说贝姆有染坊,彩线的种类比迦帛尔丰富许多。另外还要确认委托的纺织品卖出多少了。要是销路好,或许就能持续接到订单吧?这么一来塔拉斯伐尔的纺织品业就等于成功了。相反地,要是销路不好,就得彻底打听清楚原因。」
「喔,原来如此……之前的确请贝姆的店家试卖了一些。」
既然是为了计划当作塔拉斯伐尔产业的纺织品而前往工艺城镇贝姆,的确是没空玩吧。拉比莎尽管失望,还是无奈地点头了。
「那就没办法了。大家想必都很期待彩线和销路的消息……一到迦帛尔,马上就要道别了吗……」
一得知这件事,总觉得前往迦帛尔的脚步突然变沉重了。
(是吗?原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拉比莎一直以为,护卫要员也会在迦帛尔停留个一天消除旅途的疲劳。她比杰泽特还清楚、能够为他介绍的地方就只有迦帛尔。所以拉比莎从旅程一开始就暗自期待一行人抵达迦帛尔上市场观光的一天。没想到她的期待却这么轻易落空了……
「算了啦,就算没有这件事,你的老师也不会允许你抛下课业跑去玩吧?」
杰泽特侧眼看着突然变安静的拉比莎,语气一派轻松地开口了。
「不是我爱说你,你有自信合格吗?通过候补园丁选拔测验。」
这句话让拉比莎重新想起自己返回迦帛尔的本来目的。
「会、会啦,况且就算落榜也没关系,我只是去累积经验而已。」
她本来想自信满满地断言「当然会」,结果却气馁地加上了软弱的发言,总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候补园丁选拔测验——这项迦帛尔两年一度的考试,建议拉比莎参加的人,不用说也知道就是任职于塔拉斯伐尔圣园支部的园丁约西卜。
「本来要成为园丁是需要通过好几道关卡的。」
某天下课后,约西卜啜着薄荷茶,唐突地这么开始说明。
「首先,第一道关卡就是候补园丁选拔测验。这项测验纯粹是为了选出园丁的候补,就算通过也还不算正式园丁。以往在迦帛尔每两年举行一次,你应该也知道吧?报考资格是十五岁以上的迦帛尔居民,或是拥有各圣园支部派驻园丁推荐函的人。通过这项测验以后,要应征圣园支部的杂务,及圣园募集的各项工作都比较容易录取。既然要成为园丁,当然首先必须通过这项测验。」
拉比莎尽管不懂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事,还是乖乖地点头倾听。
「等成为候补园丁之后,会进入圣园的学舍接受为期两年的讲习与实习。这段期间,圣园会以补助金的名义支付微薄的薪资。适不适合担任园丁就在这个阶段判断。也有很多人是经过介绍后改行从事医疗所或其他工作。经过一年两次的测验与面试,依照综合结果获准毕业的人就风光地成为园丁助手。」
「园丁助手?都那样了还不能成为园丁吗?」
「有什么好惊讶的,哈迪克当初不也是那样吗?」
拉比莎听了试着搜寻记忆。立志继承父业成为园丁的哥哥哈迪克,在十五岁时接受最初的测验。印象中,他后来频繁往返某处两年,随后就立刻成为园丁的样子,不过经约西卜这么一说,拉比莎才想起,之前曾听哥哥说过好几次「我还是助手就是了」。
「是喔,我还以为哥哥纯粹是谦虚而已。原来是真的!」
「那是哪门子莫名其妙的谦虚。总之,像这样成为园丁助手在圣园工作获得认可,经前辈园丁推荐才能当上园丁。然后,根据性向及本人的志愿,进一步细分工作内容。」
「哦——那么约西卜,照这样说来,我现在是什么身分?名义上虽然是见习园丁,却没接受测验……但是还领到一点点薪资,这么说我是学生吗?就是成为园丁助手前的那个。」
「哦呀,你很难得问对了问题呢。」
看拉比莎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约西卜脸上浮现一闪即逝的微笑。
「没错。就像你自己刚才说的,你的身分是见习园丁,立场非常不明确。圣园认为『使者之旅足以代替候补园丁选拔测验』,因此赋予你这项职位,但实际上你完全不具备任何候补园丁该有的基础知识。我目前为止教你的东西,就是为了弥补那方面的不足。」
「也就是说……我就好像是先成为园丁学生以后,才开始准备候补园丁选拔测验吗?」
「粗糙的说法就是那样。」
约西卜一副夸奖拉比莎答得好的样子大力点头,盯着她看。
「依照圣园的见解,你今后也不需要参加候补园丁选拔测验。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勇于参加并取得资格才对。既然立志成为园丁,还是应该跟其他人累积同样的经验才对。你也不想在奇怪的地方跟别人产生落差吧?」
也就是说他建议拉比莎参加测验。虽然拉比莎听到测验这名词感到有些畏缩,但她可不希望自己没考试这件事导致后来对工作不利。想到这点,拉比莎尽管犹豫,还是点头了。
「嗯,的确是那样没错。反正都是念同样的东西嘛,唯独考试不参加大概也没什么好处……话说下次测验是什么时候?」
听了拉比莎的答覆后,约西卜浮现满意的微笑,欣然回答:
「你要参加对吧?很好,这样才是我的学生。距离目前最近的测验日期是下个月。」
「下个月啊,那么这次是赶不上了。就跳过这次,把目标放在后年……」
拉比莎稍微松口气这么小声说完,深绿色的眼睛顿时在剪齐的浏海底下发出锐利的光芒。
「后年?哪能给你这样慢慢来。既然决定参加考试,当然就要把握机会。下个月初就回迦帛尔准备考试。」
「嗄?」
拉比莎惊愕得差点把放在腿上的空杯子弄掉。
「怎么这样?现在还不行!我完全没有自信现在就合格!」
约西卜不理会她的惊慌,啜着茶冷静地反驳:
「自信可不是等就会有的,尤其是你讨厌念书。假使你能持续两年不间断地勤勉苦读倒也罢,但那是不可能的吧?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定决心一鼓作气考完当然比较好。」
「可、可是,万一落榜的话,不是就不能当见习园丁了……!」
拉比莎第一时间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以她的立场来说,要是没通过本来应该通过的测验,当然是非常不妙的事吧?
要是因此被剥夺见习园丁的身分,再也不能回塔拉斯伐尔的话……!
不过,约西卜马上消除了拉比莎的疑虑。
「没问题的。目前是看在你顺利完成使者之旅才赋予你现在的身分,就算落榜也不会因此失去见习园丁的资格。简单地说,就是要你累积经验。」
「啊……这、这样啊,什么嘛,太好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许松懈。」
就在拉比莎放松心情的瞬间,约西卜立刻厉声提醒。
「既然要考,当然就要以合格为目标认真准备。就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在测试我的教育能够展现多少成果。接下来一个月我会加紧脚步严格指导。没问题吧?」
「咦!」
「啊啊,真教人期待。虽然的确是赶了点,不过必备知识几乎都教过了,应该不至于考不上才对。既然提议了,我当然也会全力以赴。」
「咦咦!」
「对了对了,报考需要缴交一些许费用,就当作是提前庆祝,由我来出这笔钱吧。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了。」
「咦咦咦!」
「实不相瞒,我可是意外好胜。我们师生要团结共勉!」
热血教师说出一点都不意外的话激动地握拳,拉比莎已经无言以对,泪眼汪汪地回以僵硬的笑容。
(后来真的是……非常严格……)
「喂,你没事吧?眼神空洞喔。」
就在拉比莎稍微放远目光回忆几周前发生的事时,杰泽特一喊,让她瞬间回过神来。一回神就发现迦帛尔的正门已经逼近眼前。
负责保护队伍前后左右的三名护卫队员,不知何时已聚集在杰泽特背后。
「啊……」
拉比莎不自觉放开缰绳,脱离队伍伫立在原地。
返乡的居民一个个进入迦帛尔正门,有的举手、有的出声,纷纷向护卫队道别。前沙岚旅团的护卫队员尽管表情僵硬,还是生涩地回应。
不久,在前方带队的约西卜回到门外。
「感谢各位一路护送。听说各位接下来要去贝姆,真的不休息一下吗?如果方便的话,我这就去准备歇脚的地方。」
听到约西卜的话,拉比莎立刻抬起头来,表情一亮注视着杰泽特。
「好主意!里固想必也累了,水也应该要补充一下比较好。」
然而回答的人不是杰泽特,而是负责统整护卫要员的霍雷普。
「很高兴你这份心意,不过我们无意改变行程。抱歉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他笑也不笑地说完,就要里固回头。其他男子也随后跟上。
「……就是这样。抱歉了。」
杰泽特把手放在仰望自己的拉比莎头上,显得有些为难地微笑了。
「果汁水就下次再请我。今后想必还有机会。」
「唔、嗯,既然赶时间就没办法了……」
拉比莎藏起沮丧这么小声说完,就此不再多书。
杰泽特也握着拉比莎的头巾不放,欲言又止,留在原地不肯离开。在他背后,三头里固缓缓地远去。
约西卜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气氛。
「那么,杰泽特,路上小心,我们一个月后再会。在那之前辛姆辛姆就拜托你了。还有庭园建设也别偷懒,记得去。我不在的期间需要留意的其他事项已经写好放在集会所了,回去以后请你熟读。」
「难道是指那捆厚得要命的兽皮纸吗!?我看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感觉有点诡异,还以为是用来避邪的……」
「不对不对,那是我的备忘录。我考虑到都是注意事项应该会厌烦,于是穿插了一些随笔或趣闻,没想到不小心内容就爆增了。既然都特地准备了,就请你熟读罗。那么我还有旅行的后续要处理,先走一步了。」
约西卜面带笑容说完,转身就走,拉比莎沉默地目送他的背影半晌后,一副深感同情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你最好听他的话熟读,看那个样子之后应该会考。」
「是要考什么!?可恶,回去以后我要马上塞给哈金。」
看到杰泽特抱怨的样子,拉比莎一边嗤笑,一边以眼神示意他背后。
「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走了?另外三个人已经走远罗。」
「啊,是啊。」
杰泽特闻言稍微转头看看背后以后,从里固上再度面向拉比莎。
「你保重,不过才一个月而已。约西卜那家伙想必很严格,你就努力用功吧。」
「嗯,杰泽特你也保重。回塔拉斯伐尔以后,亚里耶和库库就拜托你了。」
拉比莎想起拼命吵着要跟来的可爱跟班,以及怀孕中的亲近里固。杰泽特听了嘀咕着「库库还可以理解,亚里耶是要拜托我什么……」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就不用担心我了,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就算是熟悉的故乡也不要太大意喔。虽然很高兴外观没变……」
拉比莎不懂杰泽特提这些话要做什么,愣怔地注视他。杰泽特接触到她的视线,犹豫了一瞬间以后,转开视线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继续说:
「毕竟发生过那么大的事。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完全没变是不可能的。别以为所有人都会称赞你做的事,一定有人反感。」
拉比莎倒抽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垂下的夜色眼睛。
那天拉比莎成为辛姆辛姆使者逃也似地从迦帛尔出发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和杰泽特一同持续使者之旅的日子如今已经仿佛是遥远的过去,但之后发生了整座中央沙漠都被卷入的大事件却是记忆犹新。
接触人心成长,为干枯大地带来甘泉的奇迹圣树·辛姆辛姆。过去唯一拥有辛姆辛姆的城镇·迦帛尔。
以往奉为圣地,集众人崇敬目光于一身,而今全中央沙漠的人都知道那座城镇隐藏着黑暗历史。
威胁众人生活传说中的盗贼团『沙岚旅团』之所以诞生,元凶其实就是圣地迦帛尔,而且以圣园为首的迦帛尔领导阶层一直隐瞒这件事,得知事实的众人愤而拿起武器,逼近迦帛尔。
武力冲突看似无法避免。就在圣园园长死命的谢罪与说服也功亏一篑,在场的人无不想像怒号与刀光混杂的凄惨战斗即将开始之际——
身为园丁之一、在现场列队的拉比莎踏出一步。
究竟是什么打动了人心,就连拉比莎本人也不晓得。
但是她真诚的话语的确改变了现场的气氛。
最后众人放下武器,向迦帛尔提出和解。
拉比莎不认为那全是自己的功劳,因为自己的想法大概也是在场其他园丁的想法,她只是把那个想法说出来而已。
不过,她知道大概是自己的行动制造了最关键的契机,所以她也隐约明白杰泽特担心什么。
「哥哥和园长也担心过类似的事。后来虽然有园丁提议举镇表扬我和园长的行动,不过考虑到至今毫不知情的迦帛尔居民的心情,最后决定不那么做。因为在那些居民看来,等于是突然就被告发罪状,还搞不清楚情况时就被迫承认了。而且也不晓得那些居民是不是会赞同我们。」
庆幸能够避开武力冲突的人想必很多,但背后确实也同样存在反对的声音,懊恼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认罪……这是哥哥哈迪克的预测。
「虽然还不晓得现在的迦帛尔究竟是哪一边的声浪比较高……」
太阳色的眼眸一瞬间显得忧虑,不过拉比莎立刻恢复坚强的目光。
「不过,没问题的。我知道我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俯仰无愧,也不后悔。就算发生任何事也不会气馁。所以没问题的。」
坚毅地挺胸仰望自己的少女是如此耀眼,让杰泽特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家伙或许比我还强悍多了。)
杰泽特至今也同样采取过评价两极的行动。之所以担心拉比莎有一半以上是出于自己的经验。他知道,就算下定决心不后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如果是拉比莎或许真的没问题。
杰泽特忽然眯起眼睛,从鞍上探身把手伸向拉比莎的颈子。
「咦?做什么!」
拉比莎仿佛弹开般抽身,杰泽特的手指已经勾住她脖子上的银链迅速拿起来。
银新月配靛蓝石头。从衣服内现形的是之前杰泽特送的胸饰。
「为什么收在衣服里面?」
「啊,没什么,不想沾到沙子灰尘嘛。」
「哦——那么你在迦帛尔要拿出来喔!」
「咦咦!」
拉比莎不自觉大叫以后,心想糟了,缄口保持沉默。她在迦帛尔一直都表现得像个男生,当然也不曾戴过任何装饰品。然而她却突然戴上胸饰,要是朋友看了问东问西会有点难为情。想到这点,拉比莎其实本来考虑在迦帛尔时要藏起来的。
「你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吗?」
不知道杰泽特明不明白拉比莎的心思,语气促狭地这么问她。
「咦?写了什么?」
拉比莎还真的把胸饰翻面找了起来,他用拳头轻轻碰她的额头。
「居然忘了。『别擅自一个人外出』,对吧?在迦帛尔也要遵守喔。」
「啊——那个啊!等一下,为什么连在迦帛尔都……」
拉比莎尽管噘嘴,却发现虽然语气促狭,杰泽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于是把话吞了回去。相对地向他点头。
「我知道了啦。毕竟状况不一样,就算是故乡,我也会小心的。」
「很好,这样才乖。」
杰泽特语气高傲,把手放在裹着头巾的太阳色头上,一弯身就迅速亲了一下拉比莎的额头。
[插图]
「哇啊!?」
看拉比莎惊慌失措地按住头巾火速倒退,杰泽特送她一抹游刃有余的微笑。
「真遗憾,从这里只能碰得到那边。」
「咿!?」
一边要里固回头一边瞟向拉比莎的夜色眼眸格外妖媚。拉比莎感觉心脏快跳出来,满脸通红地环视左右。
「笨、笨蛋!什么地方不挑偏偏挑这里……!」
看她仓皇失措怕被认识的人看到,杰泽特稍微喷笑。
「真是的,又要许可又要挑地点,你这家伙要求真多。这是打招呼、打招呼。在塔拉斯伐尔有这种风俗。就当作是这样。」
「少唬人了!!」
背对拉比莎的尖声吼叫,杰泽特笑着举起单手,轻踢里固的腹部。里固顿时跺地奋力起跑。
「我走了,拉比莎。虽然我不在想必很寂寞,不过你要小心周围,加油喔!」
「那是我要说的话!下次见面前改掉你那轻浮的个性——!」
拉比莎肩膀起伏、手握拳、红着脸目送杰泽特的背影一段时间。他的身影朝地平线渐行渐远,最后变得比豆子还小。
等到再也看不见以后,拉比莎终于转过身去,冲进耸立在背后的迦帛尔正门。从沙漠之民免于冲突的那天算起,已睽违约五个月的故乡。
「——抱歉,来晚了。」
见杰泽特扬起沙尘追了上来,三名前沙岚旅团员以毫无非难之意的平静眼神迎接他。
「反正你也不是现在才这样了,只要扯到那个迦帛尔丫头。」
领队霍雷普口气严肃地表示,另外两人微微苦笑。杰泽特虽然猜到这八成是指拉比莎被卡耶尔掳走时的事,却装作没发觉,表情若无其事地接话:
「话说,抵达贝姆以后的行程是?」
「首先休息。虽然一路交替过,但里固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我们也需要放松地睡一觉。等明天再开始行动吧。」
另外两人表示同意以后隔了一会儿,杰泽特也回答「我知道了」。
回答之所以慢一拍,是因为有一瞬间脑海里浮现拉比莎的脸。
拉比莎要是在场听到这段对话,想必会睁圆眼睛:心想既然到贝姆也要休息,为什么不在迦帛尔住一晚。
「……不过那些迦帛尔人还是一样,天真得教人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走在杰泽特斜前方的同伴之一这么小声说了。
「就连那个感觉比较世故的园丁都那样,说什么不嫌弃就休息一下再走……」
他说到这里迟疑地停顿后,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压低嗓音继续说:
「也不想想我们几个月前可是袭击过迦帛尔……!」
这瞬间,所有人脑中都闪过某晚的记忆。
在苍白的月光照耀下,井井有条的白色街道上。
因恐惧而绷紧面孔,手持武器僵住的男子们。
——袭击他们,杀光他们,在他们心里种下恐惧。
灰发首领下达无情指令的声音。
……他们知道,只要这段记忆没淡去,他们到迦帛尔造访、停留的一天就绝对不会到来。表面上或许应该当作这是顾虑到迦帛尔居民的心情。
但其实不是这样。是因为他们对迦帛尔怀抱的憎恨,至今依然与这段记忆一同深入身心挥之不去。
(拉比莎、约西卜、涅拉、以及那些工匠……个人就没关系。)
杰泽特不经意垂下眼睛,望着地面沉思。
(但对象换作是迦帛尔就不一样了,我们的思考会变回沙岚旅团。)
就算头脑理解战斗已经结束,心却做不到。
就连亲手带来这个结果的杰泽特都这样了,更遑论其他团员。
双方之间横亘的不睦就是这么地根深柢固。
而这个念头应该不仅限于我方才对……
(你要小心,拉比莎。)
杰泽特回望已经远得有如地平线彼端海市蜃楼的迦帛尔,不由得在心里这么喃喃自语。
(要憎恨素未谋面的人是很容易的,要原谅对方却很困难。在大多数迦帛尔人的心目中,塔拉斯伐尔到现在都还是沙岚之镇吧。)
迦帛尔以往的和平是建立在不堪一击的虚构上。如今虚构已经毁去,建立在那之上的平稳没道理不瓦解。但愿拉比莎亲眼证实那点后,不会受到过度冲击,因而受伤就好了……
想到这里,杰泽特感觉到自己的思考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回事……?)
当他歪头纳闷的同时,看到风精灵开始活动,一边提醒其他同伴,一边拉头巾蒙住自己的嘴。下一刻,沙尘笼罩四周。
「你辨识精灵的眼力还是一样可靠,杰泽特。」
强风吹过后,同伴之一转头对他这么说。
「还好啦,我也只有这么点长处。」
「嘿,少来,『月夜』。」
听对方提起旅团员时代的通称,杰泽特在头巾下微微歪唇摆出讽刺的微笑。这个称号听起来虽美,却包含血腥的含意。
「话说五大通称也缺了三个,就剩两个了。剩下的只有月夜你,还有『华火』。『影爪』死了,『札库罗』和『水弧』都下落不明。」
「你说反了。缺的是我们吧,因为那是在沙岚旅团的名字。」
杰泽特以没有感情的声音订正,对方仿佛措手不及般顿时沉默了。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那样没错。」
对方别扭地小声说完,有如掩饰尴尬般浅浅一笑。
「不过『影爪』以外的两人或许很快就会见到了。」
走在前面的另外一名伙伴转头打圆场。
「假使他们一起行动,或许能在贝姆得知他们的去向。」
「是啊……此行就是为了那个目的。」
两人点头附和彼此,闭嘴面向前方。
就如两人所言,护卫要员前往贝姆的真正理由在此。
当然,就像杰泽特向拉比莎说明的那样,也会采购彩线及确认销路,但那只是他们的次要理由。
(那时塞伍特的确说过,离开旅团的人集合了反迦帛尔的反抗分子,要引发暴动……)
见风势趋缓,杰泽特一边松开头巾,一边想起过去的同伴——也是教他刀法的师父。这次会提议前往贝姆,就是因为塞伍特的情报。
(拉比莎和其他人也说过,武装集团是从迦帛尔北方一直线过来的。这就表示武装集团是在迦帛尔北方某座城镇集结整装后才过来的。其中最符合条件的城镇就是邻近的贝姆。就因为很近,所以圣园发出返回许可后,贝姆圣园支部的园丁想必都立刻回到迦帛尔。到时候就没有人能够带回武装集团的情报。)
另一方面,跟驻留在迦帛尔的自卫团很容易取得连系。看来武装集团应该就是以贝姆为据点没错。那么,背弃卡耶尔的旅团员当时也出现在那里煽动反叛分子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应该有人看到他们才对。)
这群前旅团员想要的就是这类目击情报。
最近在曼纳不曾单独听到沙岚旅团的传闻。提到旅团时都是依附在迦帛尔的传闻,相对地,以往在中央沙漠销声匿迹的盗贼集团传闻也开始时有所闻。无论在世人眼中或是在现实,沙岚旅团都渐渐成为过去。
(要找回他们就得趁现在。)
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杰泽特判断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如今失去卡耶尔这面旗帜,旁徨的旅团员无处可去。要是不赶快采取行动,他们或许会再次会合,用他们唯一知道的方法谋生。然后塔拉斯伐尔镇想必也会在少了他们的状态下完全成形。
(到那时候才迎接他们就相当困难了。但愿没有操之过急……)
不过,从现实考量,在反抗分子集结时,他们应该就已经会合了。既然已经会合,或许已开始展开几项小规模的行动——
杰泽特不禁轻轻吐气,捏捏眼头闭眼片刻。
虽然不是拉比莎的测验,不过自己似乎也面临多灾多难的前途。
* * *
「咦——!哥哥正在开会吗?」
原本以为回到迦帛尔就能马上见到哥哥的拉比莎在圣园入口得知事实后,毫无顾忌发出了失望的呐喊。一旁的约西卜冷静地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待会儿再去跟园长和哈迪克打招呼,先去办妥报考手续吧,拉比莎。那么我们现在就一起去登记会场……」
「咦!不,等一下。」
拉比莎被约西卜推着背,眼看就要进入圣园,仓皇转身摆脱约西卜的手。
「才刚回来而已,用不着那么急吧!我还有其他想打招呼的人、还有想做的事,毕竟很久没回来故乡了嘛。就让我一个人自由行动一下!」
总觉得要是就这样进入圣园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于是拉比莎拼命这么主张。约西卜听了双手环胸,一脸为难的表情。
「一个人自由行动吗……你想打招呼的人是谁?想做的事是什么?」
「咦,当然是艾雪、朋友……想做的事是……」
逛市场吃吃喝喝——要是老实这么说的话,感觉约西卜深锁的眉头似乎会皱得更紧。拉比莎伤脑筋地低下头。
(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能够说服约西卜的理由……)
她拨开垂到眼睛前的太阳色头发,于是灵光一闪。
「啊,头发!对,我想去剪头发。」
「头发吗?」
这句话似乎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见约西卜的眼睛愣怔地睁圆,表情不再那么难以亲近。见状确信行得通的拉比莎乘胜追击:
「你看,已经很长了吧?我本来就觉得差不多该剪了。刚好在迦帛尔有我常去的理发店!头发一长,不但洗头麻烦,而且又热又重,没办法专心读书。」
约西卜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眼神倾注在拉比莎的头发上。
「呣嗯,的确超出头巾外不少……仔细想想很显眼……」
思索一段时间后,约西卜终于点头答应了。
「好,那么就先去理发店吧。」
约西卜才说完,这次换推着拉比莎的背要出圣园。拉比莎为之心惊,再度转身逃离约西卜的手。
「我一个人去就好,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现在迦帛尔的状况也还不清楚。」
约西卜话说一到半,这时罩着绿袍的园丁经过他的背后。
「咦?这不是约西卜吗?」
闻声转头的约西卜看到同僚后表情缓和许多。
「哦呀,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是啊,我带推荐者来参加候补测验。」
看约西卜跟园丁同事聊了起来,拉比莎眼睛一亮,判断就是现在的她偷偷开始移动脚步。她悄悄地远离约西卜,等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就挥挥手喊他:
「喂——约西卜,那么我走了——」
「啊!拉比莎!」
「等到哥哥差不多开完会时,我再过来!」
拉比莎一说完就宛如一溜烟跑走,横越大道钻进小巷子。她故意绕远路再回到大道后,才总算开始轻松自在、大摇大摆地走。
「反正明天开始又要用功了,稍微放松一下应该不为过吧—」
拉比莎兴高采烈地喃喃自语,在头上伸展双手,环视久违的故乡。
一条大道从东边的正门笔直延伸至城镇中央最大的市场。
迦帛尔以这条大道为分界,分成三大地区。南侧是圣园、医疗所及公所集中的公共空间,北侧是住宅及商店林立的居住空间。大道尽头的市场西侧则盖满了古老的人家,大片椰枣及西瓜田绿意盎然。饲养及训练里固的设施也位于此处。很久以前,发现辛姆辛姆前的迦帛尔只有这片西区,因此祖先代代住在迦帛尔的人多半住在这里。至于拉比莎家所在的北区,换句话说就是新市街。
「……?人好像变多了……?」
终于收心的拉比莎东张西望之际忽然歪头表示不解。
总觉得人潮比之前更拥挤了。不过,当然不及大都市贝姆,通行还很顺畅不至于撞到人。
还有陌生人似乎也变多了。当然拉比莎并不认识全迦帛尔的人,但是同为迦帛尔人,不可思议地就是有办法透过气质或装扮风格知道对方是不是同类。总觉得现在周围的路人几乎都是出身于迦帛尔以外的地方。而且,仔细一看,女性的数量也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街上行人虽多,却缺乏欢乐气氛。
(奇怪……那些人是谁?)
不久她发现一群装扮完全陌生的人,有些惊愕之下不小心凝视起那些人。只见三个穿着漆黑连帽长袍遮住全身的人家在一起静静地走在街道角落。他们有如躲避阳光般低着头,兜帽戴得很低,因此就算从正面大概也看不清楚长相。那种装扮就算在其他城镇也不曾看过。
「嗯?不过,迦帛尔人也跟他们走在一起。」
观察久了,就能看出走在三人后方的迦帛尔男性居民似乎跟黑衣人是一伙的。
(他们要去哪儿呢?)
尽管总觉得在意,但预定拐弯的转角已经来到眼前,于是拉比莎不得已脱离了大道。该称为大街吗——眼前出现的路比先前窄,但可容纳两头里固错身而过。两旁是成排日用杂货或辛香料的零售店、小餐馆等与生活密不可分的店家。从这里弯进岔路、再转小路、拐入巷弄,路就会愈来愈窄,死巷增加,逐渐转变成外人不容易摸清方向的居住空间。
「嗯,这一带果然没变!」
拉比莎走在并排的商店之间,以熟悉的理发店看板为目标前进。既然都跟约西卜那么说了,首先还是得真的去剪头发比较好。她打算之后再去艾雪的店,顺便绕去家里看看。
「哦呀,这不是拉比莎吗?」
转进这条路以后,被认识的人叫住的机会也变多了。
「啊,几位阿姨,好久不见了!家里的人还好吗?」
「一家人都没变喔。你也是,一阵子没见就长大了。」
似乎是结伴来买东西的几位邻居阿姨团团围住拉比莎,摸摸肩膀或脸颊,弄得拉比莎忍不住缩头。
「头发留长了,长相也比较有女人味了不是吗?」
「差不多到了头纱比头巾适合的年纪。要不要帮你挑一条?」
「哈迪克虽然是好孩子,毕竟是男人,应该不熟悉这种事吧。」
「哇!就说了不用啦!」
手差点被扯啊扯地拉断,拉比莎慌忙脱身。
「暂时还是头巾就够了。我要去剪头发了!」
「你说什么?太可惜了,枉费你的头发那么少见又漂亮。」
「如果你是我女儿的话,我可不会不吭声。」
「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肯定马上就会找到好对象喔?」
拉比莎向惋惜不已的诸位阿姨回以干笑,将备受瞩目的太阳色头发塞进头巾,匆匆冲下坡道。开玩笑,她才不要什么头纱。操纵里固明明就是男装比较方便。
不久,前方出现梳子及剪刀造型的木制看板,拉比莎敲得看板一下不停旋转,站在店门口探头看里面。
「大叔,你在吗?我来剪头发了——」
回应呼唤、从店内缓缓现身的老板顿时睁圆眼睛。
「拉比小弟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不错,太好了!麻烦老样子。」
拉比莎解开头巾,很熟稔地迅速在椅子上坐下。大叔也仿佛理所当然般拿着梳子和剪刀站在坐着的拉比莎背后,最后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声音。
「拉比小弟,剪掉真的好吗?」
「咦,当然好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仔细想想你也到了一朵花的年纪。要不要留长看看?」
「咦咦?」
拉比莎很讶异大叔怎么会如此提议,转头看向背后。只见大叔对着她垂下眉毛,搔着脸颊继续说:
「以往虽然都毫不迟疑地替你剪头发,不过现在开始会觉得抗拒了。难得你头发颜色那么稀奇漂亮,再加上你哥哥哈迪克的前例。要是留长了,保证会很出色的。我想你差不多也需要增添女人味了。」
「女人味……」
仿佛那是未知的语言一般,拉比莎这么呢喃后就说不出话了。继一堆阿姨之后,就连大叔都说了类似的话,这下她不禁思索起来。
(不过哥哥的头发,的确是非——常漂亮,我最喜欢了。)
虽然现在又变短了,不过自从哈迪克的腿受伤而不再骑里固以后,就开始把头发留长。起初大概是因为懒得去理发店、或是圣园工作很忙的关系,不过就结果来说,那头长发更加衬托出他斯文的美貌。
如果自己也能变成那样,留长或许也不赖。
「而且交到好对象的时候很方便喔。能够得到织着心爱女人长——长的头发的装饰腰带,是男人最光荣的事情了。」
大叔边说边挺起大肚腩,若无其事地炫耀自己的装饰腰带,但拉比莎浑然不觉,顾着思索。
(艾雪、涅拉……这么一说,女生多半都是长发……)
要是男方知道『意中人』留长发是为了送织带给自己的话,的确是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吧。因为这就等于是由岁月直接道尽爱意有多深。
「总之,要剪什么时候都能剪。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经大叔这么一说,拉比莎的想法完全改变了。要剪的确是一瞬间的事。
「说的也是,我决定再考虑一下。等我想剪的时候再来!」
拉比莎跳下椅子,充满朝气地说完便告辞。挥挥梳子和剪刀目送她离开的大叔一个人留在店内,感慨地喃喃自语:
「恋爱啊……!」
冲出理发店的拉比莎像猫一样钻过建筑物之间,来到位于理发店背面的另一条大街。因为小餐馆及茶馆都集中在这一带,所以人潮比先前的路上多,充满朝气。虽然没有大道那么多,不过也零星看得到迦帛尔居民以外的人。拉比莎目睹一群腰间挂刀的男子,歪头纳闷。
(那是自卫团员?本来原则上禁止出入迦帛尔才对……)
配合入城限制,除了演习或慰劳的名义外,他们不会进入迦帛尔。假使是前者的情况,他们应该会有更多人集体行动,就算是后者的情况,也是以接受迦帛尔招待的形式在特定地点款待,不会看到两、三个人结伴在这种地方散心。当然也有很多自卫团员跟守门人或迦帛尔居民混熟,可以比较自由地进出,但那种情况他们会有所顾忌,不会带着武器进来。
就像杰泽特说的,迦帛尔或许的确有所改变。
(艾雪他们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拉比莎蹬过平缓的上坡石板路,小跑步奔向艾雪一家经营的食堂。看食堂依然如故,她松了一口气推开门,拥挤的景象吓得她睁圆眼睛。
「艾雪——这边,我要热水!」
「接下来是这边!我要点餐了~!」
「好好好我现在就过去麻烦让一让这盘已经不用了吗!?」
「以迦帛尔男儿来说,你还满明理的!」
「你才是,虽然不是迦帛尔人倒是很讲理嘛!」
似曾在外头看过的自卫团员跟迦帛尔居民混在一起,围着桌子愉快地饮茶作乐。艾雪甩着扎起的黑发,忙碌地穿梭其中。看到她凶神恶煞般的表情,拉比莎应声关门。
「她好像很忙,等一下再来好了……」
拉比莎想到现在的确是喝茶时间,再度小跑步,决定先回家一趟。
拉比莎家就在食堂正后方。这栋建筑物不同于其他大多数住宅,玄关之所以面向街道,是因为以前曾经作为旅舍的关系。如今改建后,室内已经几乎看不出当时的面貌,只有正面玄关还照常使用。拉比莎怀念地仰望加了铆钉的铜绿色坚固正门,静静地握住门把。
拉门把的瞬间,「会不会打不开?」的预感忽然掠过心头。以往迦帛尔不管哪户人家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不过……
(或许已经改变,毕竟陌生人变多了。)
拉比莎隐约有这个感觉。大道上弥漫的难堪气氛或许就是因为那个缘故。那股气氛跟以往封闭、充满安心感的迦帛尔明显不同,拉比莎就算不愿意也感受得到。虽然那在艾雪的店似乎是往好的方向发挥作用,但一定也有一些事不是这样——
不过与那种阴郁的预感相反,门没发出半点声音,轻易就打开了。
「啊……什、什么嘛,也对啦。」
拉比莎松了一口气,溜进怀念的家。会想太多,一定是受到杰泽特的影响。都怪他临别前说了那种话。
(真是的,明明很轻浮却爱瞎操心。那叫庸人自扰。)
许久没闻到的自家味道放松了心灵。细长的走廊尽头是客厅,再过去是厨房兼置物间,没有天花板的朴素中庭周围是起居室与父母的寝室,上楼是哈迪克的房间和拉比莎的房间……绝不宽敞、非常一般、却是比任何地方都装满了更多回忆的重要场所。只是看到水缸及油灯的位置跟记忆一样,她就非常开心。
白天上洒落的阳光经中庭的白色地面反射,和煦地照亮了周围的室内。拉比莎发现客厅的短毛地毯就算踩了也几乎不会扬起灰尘,在心里悄悄地向艾雪致谢。
(谢谢你。想必我不在以后,你还是照常来帮忙打扫吧。)
拉比莎在想对艾雪说的话里面加上这句感谢,前往自己的房间。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缓慢地爬上边角磨损而险象环生的楼梯。住在这里时并不在意,不过现在一看似乎需要整修了。
(不过,仔细想想,哥哥已经住进圣园,我则是在塔拉斯伐尔,要是没有人住,这个家或许还满可怜的,居然完全摆着不用。)
话虽如此,转让给别人还是会感到寂寞。拉比莎嫌弃自己的想法怎么会这么任性,朝位于楼梯口的自己房间的门帘伸出手。
「我回来了。」
她小声喃喃自语,同时静静地掀起织着羽毛图案的胭脂色挂毯。
嘴里虽然这么喃喃自语:心里却清楚,迎接她的当然只有空荡荡的简朴房间而已。首先,映入眼帘的应该是空空的床铺。
没想到却不是。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站在昏暗的室内、轮廓模糊的某样东西。
(咦……)
拉比莎一时间甚至忘记惊讶,愣怔地凝视那样东西。
轻柔丰盈的波浪秀发,从下方透出的细腰,修长的双脚。
——那是少女的背影,而且是裸体。
「是谁?」
拉比莎声音紧绷地轻轻问道,同时少女转头了。
略微卷曲的长发随之散开。
映着透入的光线、散发泛白光芒的眼睛看着拉比莎。
伫立在昏暗中,少女一丝不挂地面向拉比莎。
「啊……!」
拉比莎不小心看到稍微隆起的胸部,心慌地放开门帘——
「对、对不起!!」
——才尖声这么大喊,就飞快地转身一口气冲下楼了。
(咦?为什么?那是我的房间吧?)
拉比莎一头雾水地跑向玄关,冲到屋外,仰望刚刚走出的屋子。
外观庄严的铜绿色门,反射强烈太阳光的白墙,背后是艾雪的食堂……
没有错,这是自己的家。
「咦?咦咦?」
拉比莎更加一头雾水,抱着头蹲下了。既然没弄错,那么裸着身体伫立在自己房间的女孩到底是谁?是她弄错房子了吗?
(还是屋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卖掉,现在是别人住。)
虽然哈迪克不可能瞒着她做那种事,不过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可能性。
(怎么办?总之先回圣园一趟确认……)
就在拉比莎站起来准备去找哥哥确认时,头上响起开窗的声音。
她惊讶地仰头一看,只见拆掉防雨板的窗户探出黑漆漆的头。
「等一下,抱歉吓到你了。你是这间房间真正的主人吧。」
似乎是哪才的少女,戴着漆黑的兜帽遮住脸孔俯视拉比莎。
「我会说明原委。能不能请你再上来一次呢?」
从兜帽内垂下一束卷曲的头发缓缓摇曳。虽然逆光看不清楚,不过似乎是泛黄的浅橄榄色。
「嗯,好……」
拉比莎向被兜帽遮住只看得见嘴的她点头,尽管不知所措,还是再度开门了。
(原委……是怎么回事呢?那件漆黑的长袍刚刚在大道上也看过……)
拉比莎不由得连想到在大道上看到的那群人,从头到脚全黑的装扮教人不觉心惊。她也跟那些人有关系吗?
拉比莎提心吊胆地回到房间,只见少女坐在床铺上迎接她。
「抱歉,吓到你了。请坐。」
少女不慌不忙地指着身旁。拉比莎隔了一会儿后,诚惶诚恐地坐下,在不至于失礼的程度内飞快地观察少女。
看起来似乎比拉比莎矮的娇小少女,脸部被兜帽遮住看不见,不过从声音及体型判断,年纪大概跟她相仿。肤色比中央沙漠大多数居民再深一点,隐约透出的发丝果然是浅橄榄色。
「我从前天开始借住这间房间。」
少女唐突地开始说明。前天这个时间,拉比莎还在旅途中。
「当然是经过你哥哥的许可。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晓得就是了。」
「嗯,对不起,我才刚回来,所以不晓得……那个,对、对不起在你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
拉比莎一边这么说,一边想到希望对方先理解的最重要事项。
「啊,虽然打扮成这样,不过我是女生!就算是这样还是很抱歉,不过,姑且告诉你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被拉比莎语无伦次的模样吓到,少女隔了一会儿后,噗哧笑了。
「我知道,而且我不是在换衣服,而是在冥想。我习惯了,所以没关系。」
这次换拉比莎愣住,在回应前停顿了一段时间。
冥想……还真是相当老成的兴趣;而且她说她习惯了……习、习惯被人看吗?
「这、这样啊,你早就听哥哥说了吧,说我是女生。」
拉比莎发出啊哈哈的笑声掩饰狼狈,咳了一声转换心情。
「我叫做拉比莎。你呢?」
「黎度,占星的正巫女。」
名字是知道了,却不懂后面的词是什么意思,拉比莎疑惑地眨眨眼睛看少女。
「对不起,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不晓得『占星之徒』?」
「呃——……抱歉,完全不晓得……」
「这是一支古老的民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住在这座中央沙漠里,承袭古老占星术的一群人。」
拉比莎听到这里还是没有任何头绪,伤脑筋地歪着头。
「没关系,不知道是当然的。我们本来就很少出现在人们面前。」
低头的黎度浅浅一笑,抬起脸来。顺着她的动作,拉比莎下意识地寻找兜帽里面的双眼,接着为之心惊。
黎度从鼻子上方到额头缠着黑布。也就是说,她蒙住眼睛。
(用意是什么……!?)
明明蒙着眼睛,但她确实看着拉比莎。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看自己,比自己看她看得更深入仔细,这让拉比莎感到局促不安。
「我是观星者,所以白天必须遮住眼睛。」
黎度仿佛察觉到拉比莎的心情,语气宁静地说道。她的嗓音以同龄的少女来说未免太过沉着,简直就像是度过无数岁月的老妇一样。
「其实白天应该睡觉的,可是今天突然浑身不对劲就起来了。所以刚刚一直在冥想。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什么理由了,一定是因为你接近的关系。」
黎度静静地靠了过去,看不见的眼睛凑近拉比莎的脸盯着看。拉比莎错失抽身闪避的时机,近距离聆听了她的呢喃。
「我来见你了,拉比莎。」